第91章 生死天劫
以凡人之躯,逆天而行,强登邪神尊位
天地骤然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
环绕着琼华的螭攸身上泛起刺眼的电光, 滋滋声伴随着雷声从四面八方一同传入众人耳中,山峦战栗,江河倒涌, 无形的声浪碾过虚空。
苻黛眉心深深蹙起。
缚生链认主,琼华体内怨灵猖獗, 距离成神一步之遥, 螭攸为何偏偏选在了此时渡劫?
妖魔仙神四界都忌惮着琼华,如今琼华可谓四面楚歌, 他们无论如何也会让琼华死在雷劫中。
苻黛抬眸望向琼华。
她的瞳孔像是两簇炙热燃烧的血色漩涡,焰火自体内疯狂涌出,周遭空气被高温扭曲,那具单薄的身躯都在热浪中剧烈地颤栗。
缚生链性火,认她为主,她就必须用鲜血,用骨骼,用意志硬生生扛过这焚经灼脉、锻骨熔魂的极致痛楚。
没有人敢靠近, 也没有人能靠近。
苻黛屈指抵唇,一声哨音破空而起。
血鸦应声而至, 羽翼割破天际,在她的指引下飞抵妖界上空盘旋数周, 双翼扑动间牵引出下方沉积的黑沉怨煞。那浓稠如墨的煞气腾空而起,尽数被血鸦贪婪汲取。
最终,它俯冲而下,乖顺地落于苻黛摊开的掌心。
苻黛五指猛地受拢, 掌心血鸦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瞬间破散重塑, 化为一柄缭绕着不祥黑雾的长弓。
她眼睫低垂, 掩去眸中所有波澜,只缓缓抬起手臂,弓身平举,指向远处的琼华。
指尖勾上那由无尽怨煞凝结而成的弓弦,一寸寸将其拉开——
“以此箭为你开路。”
她唇间溢出的低语被风声割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乱你神途者……”
弓弦满如圆月,汹涌躁动的亡灵在箭尖汇聚,四周空气为之凝滞。
“我都会亲手为你肃清。”
琼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不受控地偏了偏头,猩红的眼和她视线交错的瞬间,苻黛松开了指尖。
那支离弦之箭无声破开层层热浪,裹挟着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径直穿过琼华的心脏,将她昨夜亲手斩灭的妖灵怨憎尽数渡入。
往日诸般苦楚,都会成为你神阶之下不可或缺的基石。
雷声贯耳,螭攸的怒啸震彻四野,琼华撕心裂肺的痛呼骤然撕裂长空,绞合成一片混沌的声浪。
苻黛不忍地闭上眼,猛地背过身去。
狂风如刀般割过她的脸侧,衣袂挣扎着翻飞,长发纷乱飞扬。她睁开眼,没有半点迟疑,如那道离弦之箭一般,朝着万恶崖的方向决然而去。
烈焰烧过的灼痛席卷四肢百骸,体内妖鬼怨灵疯狂躁动,琼华只觉得每一寸皮肉、每一段骨骼都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向不同的方向。
就在这难以承受的痛苦抵达顶峰时,一道森白闪电撕裂天幕,宛如苍天探出的骸骨白爪,天地间风云忽变。
降下的天雷精准无比地刺穿螭攸的身躯!
盘绕守护着她的庞大身躯剧烈震颤,鳞甲间迸射出刺目的电火,周身原本若隐若现的神力受到催发,化作一道温凉而磅礴的水流,无声将她濒临破碎的身躯温柔萦绕。
圣女血脉至阴邪骨、仙门修炼的清正仙法、百年虫妖的诡谲妖力、千年厉鬼的蚀骨执怨……还有此刻,螭攸舍身相护的磅礴神力。
六界本应相互排斥冲突的力量,竟在她体内交汇,彼此冲撞、撕扯、吞噬,最后被她强行熔炼。
自古而今,寰宇之内,从未有一具凡躯,敢容如此禁忌之力,能纳如此逆斥洪流。
于是天幕之下,出现了两道与螭攸化龙截然不同的两道雷。
约三千年前,仙门一位长老积五百载善行,终得道飞升,天道降下八道紫霄神雷,那是仙人证道成神的劫。
此为最近一例登神之记。
而今,高悬于琼华顶上未落的雷霆,却是一片灼目的金色,此乃凡胎肉身蜕凡成神之天兆。
然而,那煌煌金雷之外,竟还盘踞着另一道更为诡谲、世间罕见的血色天雷。
血气缭绕,怨煞冲天,以无尽业火洗尽万千罪孽,方许以神格。
此为邪神之路。
世间众生仅在太古残卷的只言片语中窥见过血雷之名,却从未有谁亲眼得见。
以凡人之躯,逆天而行,强登邪神尊位——
这世间,只此一人。
若她能撑过这十六道天雷,由妖、魔、仙三界一手谋划,神界纵容默许的灭族之仇,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缚生链已认她为主,如今体内还有六枚灭魂钉,届时,六界必将迎来一场倾覆浩劫。
无论因果,不论正邪,此时此刻,九天十地,无数目光聚焦于此,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
绝不能让她渡过此劫。
必须让她,陨落于此。
妖界之下凝聚冲天妖气,大妖显化本体,嘶吼着将修为倾泻而出,妖力化作一道道撕裂长空的光剑,朝着琼华绞杀而去。
然而凶戾的妖力尚未靠近,虚空中骤然响起刺耳的锁链铮鸣,缚生链自琼华周身萦绕而起,化作一道横亘天地的漆黑壁垒,将妖族倾力发出的洪流尽数挡下,而后一丝不留地吞噬。
几乎是同时,仙门众人催动的仙器法宝已至,挟凛冽仙威化作贯破虚空的惊鸿,直斩而下!
却见螭攸昂首怒吟,游走着电火的长尾猛然甩动,将那仙器直接抽飞击碎,化作漫天齑粉灵光,四散飘零。
血色天雷骤然劈落!
整片天空瞬间被染成一片赤红,如同泼洒开浓稠的血浆,世间万物都浸染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血色之中。
那道蕴含着涤荡罪业之力的雷霆,带着无可抗拒的威势,直向琼华击去。
可就在即将触及她的刹那,她周身猛然翻涌起无数扭曲的怨灵。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啸,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主动迎上雷霆,张口便将那骇人的天劫之力一口吞下。
神官见天雷竟被怨灵吞没,心知不妙,当即飞身而起,直朝琼华攻去!
然而他们身形方动,还未靠近半分,一片巍峨的阴影便当头罩下,将他们彻底笼罩其中。那阴影沉重如山,带着令人魂魄战栗的寒意。
众神官身形骤然僵滞,艰难地抬起头——
正对上一尊佛像。
一尊佛眼圆睁,嘴角却咧开至耳根,露出森然狞笑,正低垂着目光看向他们的鬼佛真像。
低沉的诵经声与幽诡的钟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浸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众神官只觉意识骤然浑浊,仿佛坠入无底梦魇,周身灵力疯狂溃散。
一条巨大蛇蟒蓦地自虚空扑来,竖瞳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猛然冲击着他们脚下的滕云,云层剧烈翻涌崩裂。
不等他们稳住身形,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存在无声落在身后。
他们下意识回过头——
只见苻黛在阴影中倒悬而落,宽大的袖袍如鬼魅般翻飞。她指尖迸射出无数游动的金光,像一条条扭曲交织的蛛丝,瞬间缠绕而上,将他们如茧般死死束缚。
金线骤然收缩,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地炸开。
就在此时,一道炽烈夺目的金色天雷撕破苍穹。
螭攸将琼华死死护住,正想为她受下,不料它的天雷也在同一时间猝不及防地劈落,它自顾不暇。
金雷正正击中琼华那道单薄瘦削,几乎要被狂风摧折的身影。
苻黛见状猛然靠近,可就在这一刹那,琼华蓦地睁开那双毫无理智的血瞳。
她那只还流动着微弱电光的手,以惊人的速度猛地钳住了苻黛的脖颈。
“死……死!”
沙哑的嘶吼从她喉间挤出,五指骤然收紧,力量大得骇人。
苻黛完全无法挣脱。
就见琼华的另一只手上,一枚缭绕着不祥黑气的灭魂钉正缓缓浮现。
她的血瞳死死盯着苻黛,那枚灭魂钉正一寸寸地、坚定不移地刺向苻黛的心脏。
咫尺之遥,生死一线。
“琼华……”
苻黛嘴角溢出血沫,握住她的手腕,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呼喊。
这声呼唤仿佛一道微光,骤然刺入琼华混沌的识海。
她浑身激灵,血瞳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茫然的清明。
而在看清那枚即将扎入苻黛心脏的灭魂钉时,一股彻骨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惊得她表情大变。
收回已然来不及。
她用尽全部意志偏移自己的手腕。
灭魂钉险之又险地擦着心脏边缘,狠狠刺入!
苻黛猛地弓起身,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大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琼华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手,灭魂钉随之消散。她看着苻黛苍白的脸和涌出的鲜血,急促地喘息着,浑身止不住地剧烈发抖,仿佛刚从一场无法控制的噩梦中惊醒。
内心一阵后怕,她用力将苻黛推开,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哭腔吼道:
“滚开!离我远点!”
金雷再度劈下!
螭攸瞬间将琼华护在长尾之下,硬生生替她挡下一道雷劫。
苻黛摔倒在地,翻身捂住往外大片大片涌血的伤口,本就岌岌可危的孽因受到压迫,此刻正失控地勒紧霜网。
她像是被捂住了口鼻,无法跳动的心脏让她再不能呼吸。
琼华不知道……不知道孽因已经萎缩。
她也不知道,这枚因她的业障而成形的孽因之心,可以引走洗涤罪业的血雷。
所以当第二道血色天雷响起时,苻黛踉跄着腾空而起,在它劈下的前一刻,强行挖出那颗黑色心脏,替琼华受下一道道雷劫。
挡在其他神官面前的聻鬼彻底崩溃。
今日不是十五,生挖孽因,没有血伞佑护,没有蛇蟒护体,也没有它们在侧,本就是鬼佛的苻黛尚且重伤,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可它们刚想去带回苻黛,便被那道鬼佛真像挡住。
它们僵硬地抬头,却见那佛像缓缓低下了头,佛目之下流出两行血泪,嘴角却咧得更开。
天雷越来越密。
金光与血色缠绕交织,螭攸先行受完雷劫,短暂昏迷的时间里,琼华在金雷中失去意志。
她似乎走进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周围空无一人,同样空无一物,她缓慢地前进,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脚下似乎是平静的海面。
琼华蹲下,指腹碰到了湿漉漉的柔软。
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所以她起身,顺着那声音的指引跑得越来越快,心脏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穿透黑暗,抬手摸到一片光明——
螭攸也在同一时刻苏醒,它长出一对龙角,体型庞大数倍,仰头从四面八方的海面引来通天的水束。
琼华握紧手中缚生链,迎面受下最后一道金色天雷的霎那,顺着冲击摔落在滕云之上。
螭攸精准接住同样陷入短暂昏迷的琼华,将她驼在背上,隐入云层前,低头看向远处海面。
数十只鲛人浮在海面之上,仰头看着她们的身影。
是它们指引琼华走出那片混沌的虚无。
第92章 弑神灭君
琼华,愿你能辟出一条光明坦途
朦胧的云层之上, 一道威严的龙影破开雾霭。天雷余威仍在云间闷响,那苍劲的龙尾若隐若现,在空中划出连绵的残影。
一声清越的龙吟裂空而起, 那声音穿云破雾,带着近乎傲慢的从容, 竟将天地间残余的闷雷声彻底盖过。
十二神官紧追而至, 威压如影随形。
螭攸龙尾猛然一甩,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倏然回转, 竟朝着九天之上的天宫方向疾驰而去。长尾小心翼翼地缠绕着被缚生链唤醒的琼华,将她平稳地送至地面。
紧接着,一道清冽的水色蓝光自龙身迸发,光华流转间,螭攸的身影逐渐凝聚、化形,最终化作一道修长的人影,悄然降落在琼华身后。
她闪身挡在琼华与追至的神官之间,银丝般的长发没有簪子的约束, 肆意披散在肩头,却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眼角微挑, 带着几分天生的攻击性,可回头望向琼华时, 却笑得眉眼弯弯,眸中荡漾着毫不掩饰的归顺。
指尖萦绕的水色流光映亮她带笑的唇角,语气嚣张又轻快:
“小主人,这里就交给我了。”
“好生猖狂!”
神官指着她二人:“擅闯天宫, 谁给你们的胆子!”
琼华指节收紧, 缚生链在掌心发出低沉的嗡鸣。她没有回头分给那些神官半点眼神, 径直朝着不远处巍峨的万象殿走去。
她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阴影处, 螭攸眼尾一挑,余光瞥见一名神官欲起身追赶。她指尖轻弹,一堵泛着幽蓝波光的水墙骤然升起,截断前路。
“想追?”螭攸转过头来,一字一句都跳动着明媚的张扬,“就是我小主人要霸占这天宫,你们也拦不住。”
“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口出狂言!”
螭攸闻言,低头看了看垂在胸前的银发,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的疑惑:“这哪里像黄色?”
她又抬眼,仔仔细细地推算起来:“自东海初现天地时便开始孕育我,直至化出真身……这么算来,我应当比你们这些神官还要年长几万岁——”
“少废话!”神官怒斥一声,掌中神力已化作一道炽光直逼她面门。
“急什么啊。”
螭攸不满间广袖翻卷,那道凌厉的神力竟被她随手挥散,化作点点星芒消逝于空中。
身后那道水墙骤然泛起涟漪,无数由流水凝成的利剑铮然浮现,剑尖齐指众神官。
她指尖轻抬,向前一挥,万千水剑破空而去,带着凛冽的寒意直射向众人。
“就这么急着送死。”
“不过,你们还不能死得这么早。”她纵身翻跃间重现骨剑形态,自上方直插地面,“与仙门勾结默许巫族惨祸的,留着这条性命,等着我小主人亲自来取!”
剑锋触地的刹那,磅礴的气浪如海啸般向四周炸开,震得整座天宫为之一颤,玉柱摇晃,云阶崩裂。
唯独万象殿依旧岿然不动。
琉璃金瓦在日光下流转着刺目的辉光,殿宇高耸入云,散发出长古积威的沉重压迫感。
台阶之下,琼华握紧缚生链,缓缓抬头。
万象殿巨大的殿门敞开,殿后一轮烈日正冉冉升起,万丈金光泼洒而下,恰好落入她那双血色未褪的瞳孔深处,将眼底的戾气映照得如同燃烧的业火。
她扯起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下一瞬,她身形化作一道血色惊鸿,径直掠过漫长玉阶,落在殿门之前。
手中缚生链如玄蛇出动,带着撕裂一切的煞气横扫而过——
殿门前镇守的石虎应声而碎!
殿门深处,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当今执掌天宫的神君,一袭金纹广袖神袍曳地,如云青丝被一顶凤翎金冠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脖颈。她眉宇间带着不容直视的英气,凤眸微扬,薄唇不点而朱,满身雍容凛然。
她朱唇轻启,话音在空荡殿宇内回荡:“巫族圣女,你以凡人之躯登顶神阶,当真要如此执迷不悟,与天宫为敌?”
琼华唇角扯出一抹极冷的弧度,缚生链在她掌心发出噬血的低鸣:“昔日三界围巫,天宫坐视不理。天道不公,我便灭了天道,你做不到的公正——”
她骤然逼近,缚生链带着尖啸抽向神君:“由我替你做!”
神君眸中金芒闪过,却不见她有何动作,周身威压已如山崩海啸般向琼华压去。
琼华收链迎面而上,冲天怨煞筑起一堵屏障,生生挡下这一击,连带着那股浩然神力一同吞没。
她再度直迎而去,缚生链如游蛇般长渡神君眼前。神君只抬袖轻拂,一道澄澈光壁浮现,缚生链竟如陷泥沼,扫去的煞气被尽数净化,反震之力打回琼华身上,一缕鲜血自嘴角溢出。
她踉跄后退几步,踏碎身后玉砖。
“蜉蝣撼树。”
神君指尖凝出一柄流光长剑,抬眸和琼华对上视线:“你当真,不肯回头?”
琼华啐了一口血沫。
神君一声轻叹,剑气已然割裂琼华衣袖,在她臂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琼华忍着痛一声未吭,挥链再攻,链影千重却总被神君看似随意的一剑斩破。
每一次兵刃相交,琼华都如遭重创,鲜血接连喷涌,在玉阶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洼。
她浑身浴血,气息紊乱,缚生链的拧动却已见迟滞。
神君剑势却愈发从容,一道剑光掠过琼华肩头,带起一片血雾,而后又一掌风毫不停顿地击中她腹部。
琼华弯下腰剧烈咳嗽,呕出大口污血。
神君则悬立半空,衣摆依旧不染尘埃。
琼华以链拄地,艰难抬头,血瞳深处也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算计。
她硬接一道磅礴掌力,却刻意偏转三分,让那力量推着她朝着右侧的云雾深处跌去——缚生链与她的意识相连,那个方向,是天宫泯仙台。
神君如影随形,凌空踏步而来,剑尖直指琼华眉心:“到此为止了。”
琼华抬起悬着血珠的眼睫。
缚生链疯狂扭动着护住她周身,却总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让神君的剑气在她身上添闪过一道道新伤。
琼华不停地咳着血,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起身,步伐凌乱,每一次后退却都暗自引向泯仙台。
她的狼狈和身上那喷溅的一道道血痕简直骇人,任谁也看不出她眼下的吃力和顽抗都是诡计。
泯仙台的湮灭之气已隐约可感。
神君攻势稍缓,凤眸微眯,察觉到后方不远处的泯仙台,但见琼华伤势惨重,只当她是慌不择路,误闯了此地。
“既来了此处,吾便断你神途。”
她挥出最后一剑,带着将琼华扫下泯仙台的气势,金色剑风狂掠。
就在剑光及体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气息奄奄的琼华眼中闪过血光,一直被动防御的缚生链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煞之力,缠缚着那道剑气,狠狠砸向泯仙台石门外的界碑!
“轰——!”
界碑崩碎!
整个诛仙台剧烈震颤,云雾瞬间沸腾,一道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漩涡自泯仙台升起,卷出恐怖的吸力!
神君脸色微变,欲抽身后退,却发现脚下被琼华不知何时布下的血煞之气缠绕,脚踝像是被无数亡灵死死拖拽着,恸哭声如雷贯耳,将她拖向深渊!
她稳住身形,霍然回眸看向琼华,眼中流𝔁 ??露着几分意外,还有一丝琼华读不懂的情绪。
“你从一开始,就在引吾至此?”
琼华拄着锁链站起,抹去唇边血迹,声音嘶哑却冰冷:“泯仙台,斩神根,泯神格,剔神骨……可对你这位神君,不过是一场通往人间的劫罢了。”
神君立于台缘,罡凤撕扯着她的神袍。她深深凝视琼华:“你苦心积虑,当真要如此?”
“是!”琼华血瞳灼灼,燃烧着深重的恨意,“我要你下去!要你褪去神格,封存神力,亲身去经历人间百载轮回!我要你用双眼去看,看你所维护的天道之下,那些被牺牲的蝼蚁是如何挣扎求生!我要你这双不染尘埃的手,去触摸真正的苦难与不公!我要你在红尘泥淖里,为你的所谓权衡,所谓不得已,所谓舍小保大——感到羞愧!!”
神君闻言,周身神光波动。她望向琼华,那目光复杂难言。她不再抵抗那越来越强的吸力,任由身躯向后倾倒,坠向那未知的轮回。
最后一刻,她的声音穿透罡风,清晰传入琼华耳中。
“琼华,愿你所掌之力,不会成为倾覆苍生之劫,愿你能辟出一条光明坦途。”
泯仙台边,唯余琼华独立,浑身伤痕累累,疲惫到了极点。她望着神君消失的深渊,天际烈日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极长。
神君坠入凡尘即开始她的轮回历劫,这约莫两三月的时间,足够天宫重整秩序、平息动荡。
神君始终没有问琼华为什么不动用灭魂钉。
就像琼华同样明白,神君若当真想杀她,她的这些算计谋划,根本没有丝毫实现的余地。
神君坠入泯仙台时说的话萦绕在琼华耳边。
她眼中那抹血色渐渐褪去,翻涌的杀意如潮水般退散,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倦怠。
第93章 魂寂无名
我们找不到她的魂灵
人间混乱一片。
阴司客刚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回头却见鬼见青手心盛开着一朵水莲,天际刚升起的日光洒落,她在圣光中身形逐渐隐入莲中, 缓缓浮上高空。
仙门元气尚未恢复,此番再度遭受重创, 不仅精锐折损, 甚至动摇了根基。妖族同样伤亡惨重,血染青冥。
然而更让阴司客心头沉重的, 是替琼华受下血雷后突然消失的苻黛。她仿佛在天雷轰击下化作飞灰,连那尊鬼佛真像也骤然歪斜,猛然坠回万恶崖深处。
千年鬼佛不灭于世,几道天雷,总不至于真要了她的命。
阴司客转过身,看向魔君:“……母亲。”
她天性聪慧,时至如今,当然能猜到琼华为何会拿到缚生链。
也难怪魔君会不顾妖界和仙门的压力, 纵容她留下琼华。
“神君与天同寿,唯有七枚灭魂钉一同贯入她的心脏, 她才可能魂飞魄散,但灭魂钉早已被她亲手摧毁其一……”
魔君凝望着天际, 缓缓应道:“神族不可一日无君,这个道理,琼华心中定是明白的。”
话音稍顿,她眼底掠过一丝冷峭:“可那些以‘大义’为名犯下的杀孽……神君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 总该有个报应。”
就如同她自己。
昔日为换取璇霄阁开出的条件, 魔族亦参与那场对巫族的围剿。
如今她耗去五百年修为为琼华破开魔王殿封印, 助她取得魔器傍身, 这便算作偿还。
至少,那些被囚于魔域的巫女,都还活着。
“琼华不会对魔域出手。”阴司客说。
她的琼华的感情很复杂,说不甘心太肤浅,说执着又太深沉。
至少她能确定,琼华不会像血洗妖界那样屠尽魔域,这样似乎就是最好的结局。
……
*
鬼见青被一道柔和的力量平稳托起,直送天宫。
她刚一落地,便敏锐察觉到不远处传来的凛冽杀意。循着气息望去,只见一名女子正以一人之姿,独挡十二神官。
此时,螭攸刚翻身收剑,余光瞥见鬼见青,瞬间明了其来意。她没有寒暄闲聊,挥手间召出一道流转的水幕,将自己与那群神官圈进来,为鬼见青隔出一方道路。
鬼见青当即会意,朝她略一颔首,转身便朝着圣池方向疾步而去。
天宫之上,时序流转与她离去时并无二致,反复只过了弹指一瞬。
圣池畔,神女静坐,素白双足浸在氤氲着灵气的池水中。可她身上所着,却是干净利落的天剑门弟子常服。
鬼见青不得不承认,这颗属于蘅芜的心脏,确实让眼前的神女在某些刹那间,带着一种令她恍惚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恶心。
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她的蘅芜。
所有她产生的错觉,都让她自己觉得可恨,因为认错爱人是件不齿的事。
“你一直骗我。”她冷声开口。
神女没有被她突然的开口吓到,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
“我没有骗你。”她回头,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我之前……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鬼见青不为所动:“你逼我来天宫时,是知道的。”
神女好不容易撑起的笑还是垮了回去,她低着头,急促地扯着衣摆。
鬼见青望着远处飘浮在池面上的圣莲,淡淡道:“还给我。”
不管是封着蘅芜的冰棺,还是属于蘅芜的心脏。
她说:“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神女肩膀倏地松下去,像是撑不住,也伪装不下去了一般,起身来到她身边,明明情绪那么激动,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
“你喜欢她,为何不能喜欢我?我这样不像她吗?那你告诉我,她有什么喜好,我都可以装给你看……你喜欢她什么,我都可以——”
“我爱她的眼,爱她的鼻,爱她的口,即使你将这一切都窃取于己身,我也只爱她眼中的山川,只爱她鼻尖萦绕的花香,只爱她口中唱出的曲调,甚至爱她白骨上黏附的血肉,哪怕她最后化作一捧黄土,我也会爱那片埋葬她的荒原。”
“我也可以!!”神女失控地捂住耳朵,又一把抱上她的肩膀,“你们看过的山川河流,逛过的花香绿林,听过的陈辞旧曲……我都可以,我也可以。”
但她没有抱住,因为鬼见青躲开了。
“我爱她所向往的。”
对她而言,世间的所有美好,是蘅芜赋予的。
蘅芜死后,这世间只有枯萎的残花败叶,蒙着一片灰色。
“是你夺走了。”鬼见青说,“是你破坏了我的世界。”
“我只自私过这一次!”神女不知是在辩解还是哭诉,“生死何曾由我?自降世之初,我便不被允许离开圣莲,我对世间的一切感到陌生无趣!你心疼蘅芜独自飘零圣池,那我呢,你可曾想过我这百年的孤寂!”
她声音发颤,带着可悲的祈求,希望能看见鬼见青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动摇。
但鬼见青没有。
她声音那么疏冷,话语也同样残忍。
“你不用和我诉说你的苦难,我没有耐心去倾听。”她说,“我不爱你,你的过往不会让我有任何波澜。”
神女泪湿的脸上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鬼见青说:“你对我的执念和爱,也是从蘅芜那偷来的,你不明白吗,你不爱我,你只是享受有我在身边时蘅芜心脏的悸动。”
神女不停地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不知道该怎么让鬼见青相信。
但她很快又明白过来,无论鬼见青相信与否,她都乞求不到一点点爱。
她痛苦地闭上眼。
最后,哑声道:“……亲我。”
鬼见青觉得荒谬又可笑。
她语气不掩半分嘲讽:“过来。”
神女闭上眼,向前走近半步——
心脏却猛然一痛。
鬼见青毫不留情,掌心隔着衣襟,将那颗跳动已然非常微弱的心脏取了出来。
她以为神女会挣扎,可低眼一看,神女却还是闭着眼。
指尖小心翼翼地勾着她垂下的袖口,动作轻到像是怕她发现。
圣莲察觉到神女的虚弱,终于缓缓朝着岸边靠近。
鬼见青一瞬间居然有些害怕。
对于即将靠近的爱人,她感到有些近乡情怯。
可当透过冰棺看清蘅芜那张熟悉的脸时,她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冰棺在她掌下融化,分别两年的爱人重新回到她怀里。
曾经将她冰冷的手贴到脸颊上为她暖手的人,此刻冰冷冷的,寒意彻骨。
鬼见青将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渡回蘅芜心口,感受着怀中人短暂地回温。
她把脸贴在那片化开水雾的额头上,许久许久。
蘅芜不爱仙界的长生,她只想要人间一隅,想要一场凡俗的婚宴。
于是鬼见青抱起她,一步步走回人间。这一次,她要为她披上最红的嫁衣,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
琼华来到圣池边时,看到的是蜷缩在岸上的神女。
她虚弱得几乎没了呼吸,可怜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便能获得一丝温暖。
“很苦吧。”琼华蹲下,拨开她被泪水糊住的发丝。
神女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琼华低声道:“可是你不无辜,因你而死的人太多了。”
她缓缓起身,却没有拿出灭魂钉。
“神女,我散去你的形神,将你放归这天地,愿你重塑人身,再度归来之时……不再因渴求一份爱,而迷失自己。”
……
天宫与云海相接之处,琼华的掌心托起一只通体流转着莹莹清辉的灵鸟。
它未曾回头,只是轻轻振翅,便化作一缕微光,悄无声息地没入无垠云海,消失在茫茫天际。
琼华并没有对那些与魏长庚苟且的神官手软,灭魂钉直穿他们的心脏,从此消散于世间,没有来世。
仙门在断壁颓垣间开始艰难重建,妖族收敛尸骸闭门修养,神族重整秩序静待神君历劫归来,魔族未伤根本,人间集市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后来,人间无数双眼亲眼望见,遥远的沧溟海上,滔天水雾腾空而起,凝成一座巍峨宫殿的轮廓。它如海市蜃楼般悬于天际,与九重天宫遥相对峙,却又在云雾缭绕间悄然隐去。
世人皆心知肚明,那是世间唯一邪神的居所,超脱于六界法则之外,永世孤悬。
而宫殿深处,还住着巫族最后的血脉。
海涛拍案,海雾弥散,仿佛那场惊天地的雷劫和六界复杂的恩怨纷争都已沉淀为模糊的曾经。
人间偶尔谈及此事,很快又被其他话题盖过去。
只听三五孩童围着圆桌,举手无忧欢呼:“上元咯——”
*
“——上元了!”
螭攸猛地从窗户里翻进来,顺带把乖乖将自己圈成圈的缚生链踹歪,然后猛地跳上床,扑到琼华身上。
“小主人!”
“螭攸!”一声更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
螭攸回头,朝缚生吐了吐舌头——缚生链的器灵,被封印太久,还只是个小屁孩的形态。
缚生猛地抱住她的腰往床下拖:“你把琼华压死了!”
琼华被她们二人的动静闹醒,掀开被窝坐起来。
还没开口,窗边便闪过一道身影,而后似乎是注意到屋内的动静,敲了敲门便进来了。
“李婶婶。”
琼华下了床,被捏了捏脸。
“长了点肉,还是太瘦了。”
琼华笑了一下:“我有好好吃饭。”
李婶婶同她闲聊两句,忽然说:“今日是人间上元节,她们都下凡去灯会玩了。”
琼华愣了下:“上元节……居然这么快。”
李婶婶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不知是你哪位好友传来的书信,许是邀你下凡去玩呢。”
琼华伸手接过。
与其说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张喜帖,殷红的封面上流转着金纹,落款处并排写着两个名字:蘅芜,蔚瑾。
她垂眸静立良久,最后极轻地笑了一声。
转身换上件素雅却不失庄重的衣裙,便径直向凡间而去。
沧溟宫的时间流速与人间一致。
她落地时,日头还没落下,喜帖上的时辰未到。
长街之上一片喜庆喧闹,红灯笼高悬,灯谜彩纸在风中轻扬,为尚未完全降临的夜色点燃了一缕暖光。
太热闹了。这热闹竟让琼华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感,仿佛自己与这鲜活的人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她随人流走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身,朝着那座荒山行去。
她一直不敢靠近那里。自离开后,便再未回去过,只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片土地被血浸透、残破不堪的模样。
可当她真正站在无漆森前时,目光却彻底凝滞了。
没有预想中的血污,没有废墟。
眼前的无漆森一如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静谧,安宁,仿佛一切惨烈都未曾发生。
琼华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世间,除了苻黛,还有谁敢靠近万恶崖半步?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僵硬间,身侧忽然传来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摩挲过的声音。
琼华缓缓回头,看见了那条巨大蛇蟒。它仰着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轻轻蹭着她的手。
琼华揉了揉那脑袋。
她尽力安抚,虽然不知道缘由。
可当那蛇蟒想要拽着她去万恶崖时,她还是拒绝了。
离开荒山,时候依然还早。
琼华漫无目的地徘徊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鬼界之外。
……
就当是感谢她帮自己重修无漆森。
还有,为险些扎入她心脏的那枚灭魂钉道歉。
即使给了自己这么充分的理由,站在冥殿外时,她还是迟疑了。
琼华闭了闭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转身想要离开,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回头看去,是黑白无常。
琼华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问出口:“苻黛可在殿内?”
黑无常沉默片刻:“魂寂了。”
琼华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孽因反噬,灭魂钉压迫,十一道血色天雷。”黑无常重复一遍,“殿下魂寂了,我们找不到她的魂灵。”
第94章 殉情拜生
你的苦难到此为止,你的前路再无荆棘
琼华只觉得周身血液骤然冻结。
“魂寂”二字第一次从对方口中清晰吐出时, 她耳中便炸开一阵尖锐的鸣响。那鸣响仿佛化作了一根无形的长针,狠狠刺穿她的识海。
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黑无常唤了她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琼华这才勉强回过神来,望向眼前的二人。
耳边的嗡鸣依旧持续, 不曾停歇。那两人的唇瓣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一翕一合, 轮廓却逐渐扭曲、变形,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她无意识地垂下了肩膀, 试图缓解每一次呼吸所带来的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可无济于事,那疼痛还是自心口与喉间蔓延开来。
白无常被她突然间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琼华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生硬的弧度,近乎失礼地挡开了那只伸来搀扶的手。
这个动作与其说是抗拒帮助,不如说更像是在抵御某种即将被看穿的恐慌,她想掩盖住自己难以抑制的颤抖——那足以揭穿她来到鬼界的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只是想见苻黛了,在上元节,人间团圆的日子。
她还是希望苻黛在这世间的第一个佳节, 身边能有自己的身影。
可她抖得太厉害,即使是在入夜的鬼界, 也能轻易察觉到。
“她真的听见我们刚才说的话了吗?”白无常怀疑道。
黑无常没有回复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指尖幽光流转, 一道清心诀悄然渡向琼华,试图抚平她剧烈的情绪波动。
琼华背过身去,也不管眼前的眩晕,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去哪里都好, 只要是没有人的地方。
苻黛怎么会魂寂呢, 她不是千年不灭的鬼佛吗, 她不是无所不能吗,她不是……不是超脱于六界之外吗?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消失于天地间,连黑白双常都找不到魂灵?
她步伐急促,死死咬着下唇,泪珠却大颗大颗地滚落,最后几乎是跑起来。
“琼华!”白无常喊住她。
琼华像是有所感应般,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身后传来黑无常那一贯淡然的声音。
“殿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听闻仙门有一仙器可窥人生前过往,殿下的佛身被埋在了万恶崖底下。”
她僵硬地回头:“……什么意思?”
黑无常看着她,回答道:“千年前,殿下是被巫族亲手推下的万恶崖。”
“这世间,只有你能找回殿下的魂灵。”
*
琼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喜帖上所写的那条街的。
周遭街道皆被烟火染作暖黄,唯独这一条长街被铺天盖地的红色淹没,灯笼高悬,绸带飘摇,连空气都浮动着爆竹燃尽后的暖香,孩童追逐着打闹,捡起未炸响的炮仗。
她不想扰了鬼见青的大喜之日,指尖暗自掐着定心诀,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抑住。
街坊邻里围簇着,笑眯眯接过喜糖,好奇地打听是谁家办喜事。
一顶喜轿在喧天的锣鼓声中缓缓行来,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张望,却见那轿前骏马上,竟端坐着一位同样身着嫁衣的女子。
她骑得很慢,很稳。
议论声渐渐响起。
人群跟着喜轿来到一处宅邸前。
他们看见那骑马的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行至轿前,并未掀开帘子,而是俯身,将轿中人轻轻地打横抱了出来。
“这……怎么也是个女子?!”
“两个女子成亲?”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直到一个压低却清晰的声音自人群后方传来:
“喜糖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么?两个女子又如何?”
议论声戛然而止。
突然的死寂中,有人终于看清,怀中那被抱着的人,红袖下的双手苍白得毫无血色,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软软地垂着,轻轻晃动——早已不是活人应有的姿态。
琼华闭上眼。
不远处,上元节的灯火与人声依旧鼎沸,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此地恍若两个世界。
她跟在鬼见青身后,默然踏入那扇朱漆大门。
一声轻响,门扉合拢,将或诧异或惋惜的目光隔绝在几步之遥的另一端。
琼华跟着来到了大厅内,却在看到正中央摆着的一口棺材时,骤然停住。
那棺材太大了。
大到鬼见青将蘅芜放进去后,还能再躺下一个人。
鬼见青端着一杯酒走到琼华面前。
“我爹娘死得早,我完全不记得她们的模样,自蘅芜死后,你是我唯一一个可以信任,也愿意信任的人。”
琼华手心被自己掐出了血,压抑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
她想挽留,想让鬼见青继续活下去。
一初死了,冥萝被玉衡带去了很远的地方游历……苻黛也魂寂了。
她无漆森外的朋友,一个一个都要从她身边离开。
可她不能那么自私。
所以她接过了那杯酒,也没让眼底的泪流下。
她知道,这不叫寻死,而叫殉情。
“蔚瑾,”琼华说,“你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坏的人。”
只是这世间对你太冷太残忍,没有人教会你如何爱,直到遇见蘅芜,你才笨拙地自学着,将那点烫手的暖意捂在心头。
命运让你理解了爱的模样,那将余生所有的爱与温度都只倾注一人,这本就是最完整的归宿。
鬼见青一口饮尽杯中酒。
“我死后,还有一事有求于你。”
“我师父性子古板,认死理,但他不是冷血之人。”鬼见青看向灵山的方向,“喜帖我送去了,他还是不肯来。”
她停顿片刻,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云雾,落在那座寂静的山头上。
“待我走后,劳你替我去求他一次……将我和蘅芜葬在那架秋千下面。”
琼华喉间发苦,点头应下。
鬼见青又将溯尘鉴递给她。
“这仙器可是他的宝贝,消失这么久,怎么可能没察觉……也劳你替我还给他。”
琼华还是点头。
鬼见青忽然笑了下:“本想见见冥萝最后一面的,怕吓到她。”
琼华说:“玉衡长老待她很好,她修为涨得很快。”
鬼见青沉默片刻,轻声道:“那就好。”
琼华忽然上前一步,抱住她。
“蔚瑾,我祝你们的来世……一路坦途,再无忧愁。”
鬼见青没有反驳,即使两人都明白,蘅芜不会再有来世了,她亦然。
她回抱住那颤抖的身体:“琼华,你的苦难到此为止,你的前路再无荆棘。”
“……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小声补充。
琼华鼻尖更加酸涩,鬼见青已经松开了她:“好了,给我和蘅芜留些时间吧。”
她方才喝下的是毒酒。
琼华经历过太多次死亡。
她控制不住地害怕,可是鬼见青却那么坦然。
“琼华,珍重。”
从此高山流水,都是你冠冕之上的点缀。
……
琼华走出宅邸时,已经没了半点力气。
她觉得疲惫,累到了极点,想要浮在云上,溺在水下。
可余光里,一道身影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常服的人,质朴的衣袍掩去了所有锋芒,唯余一身洗尽铅华的沧桑。
松风。
琼华和他对视片刻。
松风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转身推开了宅邸的门。
琼华也转过身,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最后回到了那座荒山。
蛇蟒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或者一直相信她还会再回来,很快便再度来到她身边,轻轻蹭了蹭那只手。
琼华揉了揉大脑袋:“带我去万恶崖吧。”
她说:“无论如何……我会找到苻黛的。”
七颗灭魂钉,六颗散落于六界各处,最后一颗居然是埋在万恶崖底下。
灭魂钉现世后,崖底便陷入一片混沌。彼时她在雷劫中失去意识,不知何故,这鬼佛佛像竟也坠回崖底,被倾泻的乱石重重掩埋。
琼华乘着蛇再度降临这万恶崖底。
满目疮痍中,她抬手结印,术法光华流转,将那尊巨大的佛像自废墟中缓缓托起。
佛像眼下两行血泪未消,而嘴角那抹邪笑的诡异弧度,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比记忆里更深了几分。
琼华未做他想,指尖灵力流转,溯尘鉴应声而起,一道清辉径直照在佛像的面庞之上。
光束之中,尘封的过往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
“逃到这里……他们还能追来吗?”
一个年轻的巫女声音发颤,望着幽深的崖底。
“会的。”年长些的巫女声音沙哑,眼里是认命的枯寂,“迟早会追来的,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五界皆觊觎巫族的血与骨,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供她们容身。逃进这座荒山,不过是苟延残喘,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凭什么……凭什么!”另一个满脸污垢,来不及擦拭的巫女猛地跪倒在地,仰头对着灰蒙蒙的天哭喊,“天道若有眼,叫他们不得好死!”
“天道不公,神族又何曾垂怜过我们的死活?”
“那……菩萨呢?菩萨普度众生,能不能看见我们的苦难?”
年长的巫女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绝望:“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佛会庇佑我们?”
“我们自己造!我们自己造一尊!”那跪地的巫女忽然抓住身边人的手臂,眼中燃起一丝疯狂的光。
“别说傻话了!他们早晚会追来的,造了像也带不走,难道要把它丢在这荒山里吗?”
“不造像,我们就能活了吗?!”
于是,在绝望的驱使下,她们真的用山石与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与侥幸,粗糙地垒砌了一尊佛像。
她们上香,跪拜,祈求。
可日复一日,她们口中念出的不是经文,而是滔天的恨意,她们心中涌向佛像的不是虔诚,而是蚀骨的怨毒。
她们未曾察觉,那佛像低垂的眼睑正缓缓抬起,嘴角也勾起了一丝邪佞的弧度。
在无尽怨气的滋养下,佛不会是怜悯众生的佛。
追兵果然还是来了。
巫女们连夜逃命前,唯恐这尊佛像会暴露行踪,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弃,毫不犹豫地将它推下了山崖。
后来,那崖边便腾起了终年不散的浓雾。
后来,越来越多的妖、鬼、魔聚集于此,在此地邪修。
后来,世人皆称此地为——万恶崖。
那尊由恨意孕育的佛,在崖底无尽的怨煞中,彻底化为了鬼佛。
【作者有话说】
重看第一章,有铺垫千年前巫族就被五界争相掠夺
第95章 四季更迭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琼华仿佛又遭了一场雷劫。
她看见巫女用带血的手, 在哭诉中造了一尊佛。
可同样是那双带血的手,残忍而不留余地的,将它推下崖底。
苻黛是在巫族的恨意中降世的。
所以她的血才能唤醒苻黛。
所以她的血才能够替苻黛遮去天光的灼伤。
所以苻黛需要的孽因也只有她的心脏能供养。
原来从一开始, 她们二人之间,就是无解的死局。
琼华肩膀彻底垮下来, 她捂住口鼻试图压抑住过于急促的呼吸, 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
是宿命。
她们纠缠不清的命。
可溯尘鉴不会因为她的崩溃而暂停。
那鉴光闪烁几下,突然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闷黑。
琼华又一次看见了夏境中那个曾经的苻黛。
她眉眼比现在更加淡漠, 透不出一丝善意,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被尖刺刺穿。
她掠至崖边,在触碰到光的下一瞬,火光自指尖燃至全身,坠回万恶崖后,化作一柄红伞。
成了苻黛遮光蔽日的随身武器。
可那武器消失了。
消失在璇霄阁被覆灭的那场暴雪里。
苻黛以血伞化作长弓,朝她射来的那一箭,是以血伞全部灵力, 护住她的心脉。
苻黛没有武器了。
她以曾经自己的彻底死亡,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剥离孽因对琼华的伤害。
琼华颤抖的指尖覆上自己心口的位置。
医魔曾说过, 若非她心脉上有一道灵力护着,她绝不可能活到今日。
那时, 她们都以为那道灵力是螭攸的。
溯尘鉴再度闪烁,她看见苻黛在雪夜里,小心翼翼地躺在昏迷的她身侧;她看见苻黛跟着她走进魔族地牢,默默站在阴影处看着她崩溃大哭, 最后在她昏睡时轻轻盖上毛氅;她看见苻黛将自己关在不透光的宫殿内, 借着一缕微光, 在画布上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最后, 画面定格在了放天灯的那个黑夜。
苻黛的手在发颤,却依旧执着地就着兔子灯暖黄的光晕,一笔一画,认真写下她此生唯一的祈愿。
——恢复记忆后,继续爱我
这位曾不可一世、睥睨六界的万恶崖鬼佛,九幽鬼域的主宰,此刻竟也信了人间这最朴素的祈福之法,在那微光下留下了一句对爱人最卑微、最小心翼翼的挽留。
可那盏兔子灯被她亲手毁掉了。
琼华呼吸彻底哽住。
她看见苻黛为了不让她再受一次被背叛的打击,扰乱了她关于厉鬼和狸奴的记忆。
她在苻黛决定将软肋暴露给她时,亲手捅了她最痛的一刀。
那时苻黛的孽因已经开始反噬了。
刀伤无疑让开始萎缩的孽因受到了威胁,苻黛却忍着痛,将她抱到了万恶崖佛龛——这世间离月亮最遥远的地方,用她的佛威,替她分走了大部分月劫夜的痛。
琼华看着自己疤痕未消的掌心。
可是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一定会杀了她。
琼华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被徒手挖出心脏时没有,被剥离孽因时没有,被劈下天雷时没有。
她哭不出声音,她觉得心脏好痛,好像又回到了魔界时的时候。
确认自己爱上苻黛时,她说:一直利用我,直到你不再渴望人间的日月。
是她不守承诺……是她失约……
她只是恨,她以为苻黛一直在欺骗她的感情,她恨苻黛不爱她。
可苻黛没有说出口的爱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全都默默付诸于行动之中。
溯尘鉴还是没有放过她。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却是陌生的痛哭声。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看见佛龛里,在她离走之后,苻黛遭到孽因的剧烈反噬,嘴唇煞白地蜷缩着身体,却伸出手,徒劳地试图复原兔子灯的灰烬。
可下一秒,她猛地弓起身,大口呕出混杂着暗红血块与浓黑污血的浊物,随即彻底失去意识,重重倒了下去。
几日后,黑白无常带着她回到鬼域,那时的她,孽因已经萎缩成了一半大小。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以一人之力,为她拦下仙门百家,为她挡下神族的追杀。
琼华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失去理智,险些将灭魂钉刺入苻黛心脏。
溯尘鉴里,苻黛捂着心脏极速下坠,甚至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血色天雷降下时,取出孽因,为她受下整整十一道。
琼华失去所有力气,跪倒在脏污泥泞的地面。
溯尘鉴走马灯似的过完苻黛不幸福的一生,“啪嗒”一声脆响,滚落琼华脚边。
她们从来不是两不相欠。
她欠苻黛太多太多。
琼华埋着脸的手在碎石上划出深浅不一的血坑。
她该怎么办……
琼华将自己缩成一小片阴影。
天地之大,她该去那里找苻黛被天雷劈散的魂灵。
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将她裹挟。
上一世,狱卒的羞辱和唾骂没能让她低头。
可是现在,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腿间,从未弯下的腰弓成脆弱的弧度。
她忽然想起除去妖魔那日,苻黛看到她前世的惨死后抱着她流泪。
琼华那时不懂。
现在才明白,苻黛在害怕。
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可是这就够了。
至少证明,苻黛也曾动摇过。
琼华再也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哭。
她跪在那尊邪笑的鬼佛前,声音混杂着哽咽,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卑微又怯懦地哀求: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
螭攸和缚生找了许久,终于在万恶崖找到了昏过去的琼华。
螭攸把琼华扶起来,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泥污,露出哭得红肿的眼。
缚生别开担忧神色的脸,想要出口嘲讽,结果螭攸也哭了。
她叉着腰,哼了一声,变回本体,把两人拽回了沧溟宫。
琼华本来不想让族人担心。
可当关心的话语传到耳边,她便一点也忍不住,咬着盖在身上的被褥,哭得克制又肆意。
可是哭过了,她还是要去找苻黛,要踏上那条不知有多漫长的路。
天地那么大,被困就千年,渴望自由的苻黛会飘散到哪里呢?
离开之前,她去仙门寻了一趟松风,却被告知,松风归凡了。
她又辗转来到那架大战中被保护得很好的秋千前。
树根下的泥土还带着淡淡的潮湿气,不久前刚被人翻新过,某个位置凸起一小块,那是蔚瑾和蘅芜共眠的地方。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身后传来了有些疲惫的嗓音。
琼华转过身,将溯尘鉴交还给松风。
沉默片刻,她说:“我以为你能劝住她。”
松风却道:“在这世上,我是最没资格劝阻她的人。”
“我是蔚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反对她和蘅芜。”他宽厚的肩膀此刻半垂着,没了往日的严厉,“蘅芜之死,我亦有过……我不是个好师父。”
“蔚瑾从没这么想。”
松风一怔。
“她同我说,她的师父不是个冷血的人。”
松风眼里逐渐湿润。
蔚瑾是他带回璇霄阁的,自小带在身边,怎么可能不疼爱。
在他眼里,蔚瑾和他女儿无异。
所以他归凡后,在这架秋千不远处,建起一间小木屋。
……
辞别前,松风突然给了她一只白糯糯的兔子。
“玉衡长老带着冥萝四处游历,托我将此兔交给你,冥萝说,这是那只为救你失去妖丹的兔妖。”
琼华放轻动作接过。
她想到溯尘鉴里,苻黛的那句“本殿要的是兔子。”
指腹轻轻抚过软趴趴的兔耳朵,她垂下眼眸。
*
残雪初融,第一缕暖风拂过万恶崖,琼华踏上了寻找之路。
极北的雪原终年严寒,传说那里有可以冻结时间的冰川,琼华想,如果苻黛的魂灵曾来过这片广阔无垠的雪地,或许会喜欢这样一个连时间都流逝得很慢的地方。
天地间只剩刺目的白和呼啸的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神力余温为她抵御了彻骨的严寒。
琼华遇到了一位同样在风雪中独行的寻药人。
那人问她:“姑娘,这苦寒之地,你来寻什么?”
琼华呵出一口白气,望着远方冰川模糊的轮廓,轻声道:“我在找人。”
那人低笑:“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来客呢。”
琼华也说:“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灵药呢。”
那人示意她看自己的背篓:“喏,这不就是灵药。”
琼华笑了下,学着她的口吻,抬起下颌指了指她的方向:“喏,这不就是来客。”
那人怔愣,抬眸撞上她的眼睛,轻叹着摇头:“这一株灵药,我寻了许久。”
她卸下背篓,将那灵药递给琼华:“相逢即是缘,此灵药乃不凋花,你且收下,愿你早日得偿所愿。”
琼华收下了。
她和那妇人辞别,走出去几步,居然听到扑通一声,回头看去,那妇人竟跌倒在了雪地里。
琼华匆忙要去扶,却见天边一束耀眼金光破开云层,笼罩住那道身影。金光带着浩瀚而威严的气息,将四周的飞雪都映照得如同金粉。
妇人在金光中缓缓被托起,裹得严实的头巾在金光中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下凡历劫的神君。
琼华愣住,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不凋花。
不凋花,离了根也永不凋谢,当她走近那片春景时,不凋花盛开了。
她路过有些泥泞的河岸,鞋履沾满了湿冷的春泥。她走过刚刚萌发新绿的田野,料峭春风仍带着寒意,吹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草木嫩芽的清香。
有人叫住了她:“姑娘,春雨要来了,当心染了风寒。”
琼华回过头去。
那人稍微怔了怔,看着她眼睛上蒙着的纱,以为她是个盲人,连忙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小姑娘……你怎的一个人就出门了?”
琼华没有解释。
她听着耳畔河水流动的轻音,道:“我来听春。”
“听春?”
琼华点点头:“我在找人。”
那人显然没听懂她的话,但还是抓起她的手指了指某个方向:“那里有片桃林,小姑娘,你找的人或许在那桃林中。”
琼华笑了笑,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来到了一处桃林。
她听见身边的人说,传说中这里是上古仙人醉饮之处,花瓣如雨,绚烂如霞。
琼华立于纷纷扬扬的落花下,第一场春雨淅沥降临。
“小姑娘,你踏遍春色也要找的,定然是一位绝世佳人吧。”
琼华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回答。
花瓣拂过脸颊的轻柔,像是苻黛指尖的温度,遥远而不真实。
再往前走,来到了一处荒漠。
黄沙漫卷,热浪扭曲了远方的地平线。琼华行走其间,神力在体内流转,虽然流了些汗,却远没有到不舒服的程度。
路遇一支被风沙冲散的商队,有人递给她一个水囊:“姑娘……这荒海,你孤身一人,可是迷了路?”
琼华没有接水囊,目光望向更远处,弯眼笑了笑:“我在找人。”
“在这荒海?”
琼华点头:“她在等我。”
那人眼中透出些怜悯:“在这鬼地方等你,怕是早已化作白骨了吧?”
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打击人,挠了挠头:“你先歇会儿吧,见过这儿夜晚的月亮么?星星也和它一般亮!”
夜晚,大漠星空低垂,璀璨得令人心悸。
她躺在尚有余温的沙丘上,望着那弯高悬的弧月,忽然抬起手,指了指。
许久没做噩梦了。
往常会梦到苻黛来和她告别,每每都要从冷汗中惊醒。
她怕得快死了,不敢入睡,怕苻黛又来用那种再也不会回来的语气和她说再见。
可如今,她真的梦不到了,又觉得空虚。
好想苻黛,哪怕是噩梦。
月瑶仙尊,希望你能听见人们的心声。
……
没有做噩梦的琼华,被秋风吹了个哆嗦。
她有些惊讶,今年的秋天,倒是冷得很快。
这里枫林如火,层林尽染,落叶铺满了山径,萧瑟的秋风吹落满山红叶。
琼华却顺着一条大路,走到了平静的海面前。
她生火,靠在石堆前,忽然想起渔村的鲛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耳边似乎真的传来了那空灵的哀鸣。
琼华回过头,和海面上探出的几个脑袋依次对上视线。
鲛人面面相觑,忽然上了案,靠在石堆前,齐声歌唱着她听不懂的曲音。
琼华听说,鲛人的歌声能唤醒沉睡的爱人。
可还没等她出声询问,那鲛人就抬起手,尖锐的指甲指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来时之路。
琼华心中腾起些希望。
“你想说,我在找的人,在那里等我?”
鲛人郁闷地看着她。
它们听不懂她的话,但从她期待的表情来看,似乎和它们说的没有太大的分歧。
于是它们点了点头,然后一把将琼华拉入海中,带着她浮在水面上,原路而归。
那时的琼华,当真以为自己要找到苻黛了。
可鲛人将她带回月下城便回到海底,消失无踪。
距离她离开,刚好一年。
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琼华回到万恶崖底下,徘徊了许久,最后将目光落向那结了蛛网的佛像上。
嘴角的邪笑似乎又深了些。
琼华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在第二个上元节来临前,亲手为苻黛雕刻一尊巨大的佛像,放置在空荡荡的宫殿中。
上元节那夜,她伏在佛像摊开的掌心,难得入睡得很快。
不知是不是被那佛像的邪神吓到了,当天夜里,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她站在佛像前,耳边就是苻黛的呼唤声,却像是被闷在深处似的传不出来。
而后,苻黛的呼唤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琼华抬起眼,亲眼看到那尊佛像嘴角笑意加深,佛目也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猛然惊醒,掌心和衣衫全都被汗湿了,坐起来才发现,她居然趴在自己造的佛像上睡着了。
缚生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她强硬地拉着琼华去用膳。
关上门前,缚生突然回了下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方才那佛像似乎抬了抬眼……
她甩了甩头,只当自己是饿得不清醒了。
她本是这么以为的,直到这种情况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琼华莫名其妙睡在佛像之上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才总算意识到了不对。
“这佛像……被人附了灵。”
琼华猛地僵住。
“只不过,这灵似乎被另外的什么东西缠着,不能逃离,只能短暂地附上来。”
缚生链和灭魂钉有感知,灭魂钉曾在万恶崖底下,和苻黛定然会有些牵系。
缚生的话,让琼华直接夜夜睡在了安置着佛像的殿内。
起初没有什么异样,直到那日,阴司客忽然前来拜访。
琼华听到传话,刚要踏出殿门,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道视线,她猛地回过头去。
她亲手造的那尊佛,不知何时竟也半抬起眸,石眼中没有情绪,却分明是看着她的。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有一章过渡很短,其实是想算上番外卡99章[狗头叼玫瑰]
第96章 今也则亡
那段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旧梦
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
琼华低下眼, 思忖片刻,推门而去。
片刻后,她带着阴司客一同来到了这佛像之前。
就见方才还抬着眼的佛像, 此刻又重新合上了双眸。
琼华像是没发现这变化似的,为阴司客倒了杯茶:“怎么这个时候来寻我?”
阴司客一直都知道她在世间寻找着苻黛的魂灵, 只是没想到她会在宫殿内摆上一尊新佛像。
这佛像的眉眼间与苻黛有七八分相似, 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她收回视线,自琼华手中接过杯盏:“鬼界最近似乎有些躁动。”
话音刚落, 她动作顿了一下,侧目又望向那佛像。
“躁动?”琼华注意到她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阴司客莫名觉得那佛像在注视自己,可它双目紧闭,面容沉寂。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摇了摇头:“没事。”
她重新看向琼华:“自鬼王一统鬼界,万邪跪伏, 秩序初定,所有人都明白, 鬼王不死不灭,即使魂寂, 也终有归来那日,可近日鬼界异动频发,群鬼无端躁动,这般反常, 很可能意味着……”
她话音顿了下, 然后才继续:“感受到了鬼王的魂灵。”
琼华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未尽的深意。
苻黛的魂灵既然已有显现的迹象, 却无法真正现身, 这反常的状况,恰恰对上了缚生之前的猜测——苻黛的魂灵,极可能被禁锢在了难以逃脱的限制里。
“我知道了。”琼华起身,“我会留意的。”
阴司客跟着站起来,对她道:“在苻黛回来之前,鬼界若生乱象,怕是要由你暂且管束了。”
琼华闻言垂眸,视线从自己心口处一掠而过。
苻黛本可以吞噬那只厉鬼,以阴煞之气滋养自身心魂稳固形神,却偏偏要将它炼化提纯后渡给她,助她登临神位。
“苻黛不在,自然是由我来管。”
阴司客离开前,想到什么,忽然转过身。
琼华跟在她身后准备送送她,两人险些撞上。
“……抱歉。”
阴司客后退半步,有些疑惑地望向她身后的佛像,很快又收回视线:“魔域还有诸多事务,我先行一步。”
琼华便不再多送。
缚生又来催促她去用膳,不耐烦地扯着她的手:“快去快去!不然螭攸那毛毛虫又要叽叽喳喳了!”
琼华顺着她的力道往外走了几步,目光却锁在那佛像之上。
直到那佛像再度抬了抬眼帘,她才垂眼无声抿唇笑了笑,依着缚生离开。
今日的天暗得很快,听螭攸说,人间落了小雪。
被琼华吹灭的烛火在黑夜中忽而重燃,无声摇曳着在殿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琼华伏在佛像冰冷的掌心,长发泼墨般散开,穿插于佛像石塑的五指之间,几缕发丝垂落,遮住她半边脸颊。她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呼吸轻而缓。
半梦半醒间,一丝极淡的、熟悉的檀香萦绕而来,若有若无,轻羽般拂过她的意识。她眼睫微颤,却挣脱不了梦魇的重量。
昏黄的光晕里,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赤.裸裸地凝视着她的脸。
那目光缓慢地移动着,如同无形的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从她闭合的眼睑开始描摹,细细划过微启呼吸的唇瓣,顺着脖颈的线条向下,掠过单薄寝衣下的曲线,一路蜿蜒至足尖。
这视线太过彻底,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窥探欲,让她产生一种被从里到外、毫无保留地看透的错觉。
琼华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试图醒过来,夺回主动权,眼皮却重得怎么也掀不开。
在那目光的笼罩下,她仿佛成了被供奉于佛掌之上的祭品,脆弱而无处遁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暧昧的张力,烛火将她轻颤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与巨大的佛影交织在一起。
琼华的呼吸在深夜里变得愈发急促,温热的气息拂过冰冷的佛掌,她眼睫剧烈地颤动,终于在某个瞬间挣脱桎梏——
就在她睁眼的瞬间,室内那抹不自然的烛光应声而灭,黑暗入潮水般重新涌来。
琼华倏地坐起身,掌心与后背都渗出一层薄汗。她指尖轻弹,一缕灵力流转,岗熄灭的烛火再度摇曳着亮起,将那佛像静谧的面容重新照亮。
那尊有着苻黛容颜的佛相依旧低眉垂目,仿佛刚才那道灼热的注视从未存在。
琼华站起身,足尖在佛掌上轻轻一点,素白的里衣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身形轻盈地掠至佛面之前。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几分缠绵意味,轻轻抚过那双一直窥视着自己的佛目。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石雕眼睑的瞬间,梦中那缕极淡的檀香突然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比先前浓郁了些。
琼华的动作微微一滞。
她的动作变得虔诚,双手捧住冰冷坚硬的佛面,微微仰起头,将自己温热的唇瓣拂上那两片石刻的唇。
这个吻带着近乎慌乱的急切,和深埋已久的渴望。唇齿间触感冰冷而粗粝,温热的吐息在石面上晕开一片朦胧的雾气。她闭着眼,长睫微颤。
空气中突然泛起一阵无形的涟漪,温热的气流缓缓缠上她的腰肢,如同被浸透的丝绸贴上衣衫,没有触感,却带着明显的依附。
气氛似乎有些稠腻。
好像无数细密的水汽凝结在她的皮肤上,有潮湿的气流掠过她的颈侧,徘徊在她耳畔。
片刻后,琼华缓缓退开。
额头顶着冰凉的佛面轻轻喘息,被吻过的石唇仿佛多了几分润泽,在烛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晕。
“苻黛……”她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未尽的情动。
“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那黏附在腰上的气流似乎收紧了几分,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安抚。
*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的微光,晨曦将至。
琼华撤下了烛灯,转而点燃三柱清香。青烟袅袅升起,她抬眸仰望高大的佛像片刻,在螭攸推门而入的瞬间,指尖勾动一缕神力将她缠绕。
螭攸眨了眨眼,当即会意,身形一闪便缩回骨剑形态,温顺地落入她掌心。
缚生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琼华一手拿着帕子擦拭剑身的模样。
她的红瞳闪过兴奋的光芒,瞬间变回本体,铁链缠住琼华的手,另一端系在螭骨剑上。
琼华转过身,在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的刹那,她已踏碎虚空,出现在万恶崖边。
崖风猎猎,吹动她未束起的长发。
琼华纵身跃下,只见那鬼佛嘴角的邪笑似乎变得有些扭曲,佛目却抬得更高了些。
她终于明白,不是苻黛不愿现身,而是她的魂灵被这尊由恨意滋养的佛身本𝔁 ??体彻底束缚。
多可笑,本体妄图控制主体。
欲释其魂,必先破其障。
“苻黛……”琼华指尖摩挲着缚生链,“今日我便替你斩断这枷锁——”
缚生链应声而出,漆黑的链身泛起幽光,如灵蛇般缠绕住佛相右臂。
链节相扣的铮鸣声中,佛臂金光乍现,结成一道坚固的屏障。缚生链撞上金光,竟被生生弹回。
琼华眸光一凛,骨剑随即出手,剑身暴涨数丈,森白剑气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与金光轰然相撞!
崖底剧烈震颤,碎石如雨坠落,那金光屏障开始剧烈的晃动,但在段时间内,依旧固若金汤。
“无用之功。”琼华冷冷吐出二字。
“没了苻黛,你不过是一块破石头,借了鬼佛的由头,当真以为邪祟怕的是你?”
琼华双手结印,缚生链与螭骨剑同时飞升空中。铁链化作万千玄蛇缠住金光屏障,骨剑高悬于顶,凝聚天地间的灵力。
“我要……带苻黛,回家。”
她身后骤然闪出一道巨大的蟒影,在骨剑刺去的前一瞬,猛然冲击撞上那道屏障!
本就岌岌可危的金光瞬间碎裂出蛛纹般的缝隙。
骨剑紧随其上,没有放过这片刻的时机,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斩而下!
金光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裂痕大面积蔓延,缚生链顺势收紧,玄蛇张口撕咬着溃散的金光。
就在屏障彻底崩碎的瞬间,琼华飞身而至,她握住骨剑,剑尖直指佛像眉心——
“破!”
森白剑锋没入佛像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止。
佛像周身金光尽碎,化作点点流萤消散空中,一道微弱的魂光自眉心裂缝中飘出,轻轻萦绕在琼华指尖。
她收起长剑,小心翼翼地捧住那缕魂灵。
缚生链难得温顺地缠回她腕间,螭骨剑也敛去了锋芒。
一缕天光穿透万恶崖,琼华踩踏而上,回身将那条巨蟒一同收入股掌的瞬间:
轰隆!
万恶崖发出最后一声巨响,失去了支撑般,整座山崖开始从内部崩解。巨石翻滚,烟尘冲天而起,千年积怨尽数被埋葬于这场惊天动地的崩塌之中。
琼华悬浮于空,面无表情地看着鬼佛佛像的残骸被埋入废墟。烟尘漫卷而上,却在她脚下停步,不敢脏乱她分毫。
*
琼华捧着那缕魂灵,回到沧溟宫时,脚步略显仓促。
她径直走向殿内,缚生想跟上去,被螭攸伸手拦下。
“你做什么?即便如今把那苻黛的魂灵渡进新佛像中又有什么用?想要幻化出人形,起码需要百年时间,琼华难道要等上整整百年吗?!”
螭攸长发一甩:“那你想怎样?”
“当然是告诉琼华了!”
“你告诉她又怎么样,你以为小主人会放弃吗?”
缚生瞪圆了眼睛:“苻黛的魂魄是被天雷劈散的,能不能幻化出人形都暂且不定,你真要让琼华空等这么久?!”
“你不也是吗?”
缚生愣了一下,烦躁道:“什么啊!”
螭攸说:“你当年感应到了魔王的陨落,不也在宫殿之下苦等万年?”
缚生气急败坏:“我那不是空等,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人能够唤醒我的!”
“小主人也不是空等。”螭攸说,“她知道苻黛会回来的。”
……
两人争执的声音絮絮不止,字字句句都清晰传入琼华耳中。她却恍若未闻,只凝神将掌心那缕淡金色的魂灵,缓缓渡入自己亲手塑成的佛像里。
金光微闪,如夜昙一现,随即彻底沉寂下去。佛像恢复了石质的冰冷,再无半点声息。
这一沉寂,便是漫长的春秋更迭。
螭攸和缚生的争吵成了这寂静天地里唯一的背景声响,琼华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怀抱着那只愈发慵懒的兔子,坐在佛像前,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兔子的软毛。
她曾觉得时光飞逝,童年、成长、无漆森的覆灭,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翻过。可如今,在这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等待里,在这拥有无尽寿命的永恒中,她才真正体会到时间的重量。
每一个日出日落,都变得清晰可数,每一季花开花谢,都带着相似的期盼与落空。苻黛无法真切陪伴在身边的日子,像被拉长了的丝线,缠绕出无边无际的孤寂。
两年后的某个午后,冥萝归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她已年过十八,身量抽高了些,眉眼间褪去了少许稚气,但一见琼华,仍是那个不管不顾扑上来的小姑娘,哭得毫无形象,眼泪浸透了衣襟。哭够了,才抬起脸,喊出那一声熟悉的“姐姐”,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冥萝修为精进许多,跟在玉衡长老身边,气度沉静了些,言谈间说起游历四方、救治众人的经历,眼眸里有光。
琼华也曾去看过松风。他褪去仙骨,归于凡尘,修为却未曾尽失,寿命远比凡人长久。他时常拎着水桶,去那架秋千旁,为高树细心地浇水。那棵树已比当年高大了许多,枝叶繁茂,在风中轻轻摇曳,承载着蘅芜和蔚瑾沉甸甸的爱意静静生长。
阴司客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魔君偶尔会为她张罗婚事,男子、女子,她皆是不喜,依旧我行我素,穿梭于魔域与人间。魔君终究不忍逼迫,她便成了如今阴界闻风丧胆的魔女,行事愈发乖张,手中一根长鞭不知沾染了多少性命,偶尔却会变成一条长蛇——琼华请她助蛇蟒修炼出人形。
唯有鬼界的黑白无常,日子过得最为充实,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压弯了腰,日日翘首以盼,只求鬼王早日归来。琼华偶尔会去鬼界,帮着决定一些棘手的事务,为她不知何时能归来的爱人承担起部分责任。
她做着这些事,看着这些人,生命依旧在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地继续着。众生都在各自的命途里奔走,唯有她停在这尊佛像前,雪落了又化,花开了又谢,被留在这片未名的等待里,守着一点微弱的金光,不知期限。
某日她听闻妖族又在霍乱人间戕害无辜,带着缚生螭攸匆匆赶去,收拾完残局,正欲离去时,却撞见了一场葬礼。
素白的纸钱在风中打着旋儿,送葬的队伍沉默而缓慢。她从邻里零碎的议论中得知,棺中安葬的是两位寿终正寝的女子,一个叫贺兰,一个叫邓三秋。她们相伴一生,如今被合葬在一起。
“听闻她们年轻时,嫁了同个男人,那男人不是东西,她们便跑出来了!”
“那可得是跑出来了,还能活到这个岁数——”
琼华立在远处,望着那棺材被黄土缓缓掩埋,心中蓦地一空。
起风了,她下意识回头望去。
来路空空荡荡,原来人间五十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
太久的等待是会滋生出恐惧的。
琼华不止一次地想过,苻黛是不是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念头像阴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害怕,害怕到手足无措,怕到神魂俱颤。
可时间终究有着诡异的魔力,当琐事缠身,当她被迫卷入六界新的纷争,她竟也会在某些瞬间,恍然忘记自己还在等待这件事。
直到那份刻意被压在心底的空寂,被某个不经意的讯息猛然撬开——
阴司客传来消息,说她那条总爱盘踞在魔宫梁柱上的蟒蛇,过了这个冬,就能幻化出人形了。
讯息很简短,琼华却握着那传讯玉简,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第一片雪花落在窗棂,她才恍然惊觉,又是一个冬天。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早已坍塌的万恶崖边。废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只剩下一种颜色,大雪无声地落在她发上,将她一点点染白。
目光所及,皆是苍茫。
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
她等了多久了?
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百”这个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她强自维持的平静。巨大的恐慌如雪崩般袭来,瞬间将她吞没。
咚咚咚——
这是她的心跳,急促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嘶嘶嘶——
这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细密,绵长,永无止境。
……
窸窣窣窣——
这不是雪落的声音。
这是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琼华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雪似乎停了……
不,不是停了。
是有一把红色的纸伞,在她头顶撑开了一片无雪的天空,投落一片温暖的阴影。
她猛地回过头。
苻黛就站在那里。
身形还有些半透明的模糊,面容却清晰如昨。她撑着一把艳红得刺目的纸伞,微微倾身,向她伸出了一只同样略显虚幻的手,伞沿的积雪簌簌滑落:
“是在等我,还是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
琼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温热的泪珠断了线般滚落,砸在身下的积雪上,融出小小一个坑洼。
苻黛见她只是落泪,正要走近,还未俯身,便被琼华猛地拽入怀中。视线尚未聚焦,便觉心口一暖——琼华掌心那朵不凋花已没入她的灵体深处。
那道虚幻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
琼华抬手挥开那柄红伞,任其落入雪中。
“不用再畏光了。”
她双手捧住苻黛的脸,在大雪纷飞中,深深地吻了上去。
雪花落满她们的肩头,又在相贴的体温间悄然融化。天地寂寥,唯余风雪声与交织的呼吸。
……
人间几度寒暑,江河几轮易主。当年谈笑风生的人,如今早已散落如星。那些爱恨痴嗔,那些快意恩仇,终究都作了土。
今也则亡,唯有飞雪依旧,年年岁岁,覆盖着枯荣交替的群山,也覆盖着那段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旧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期待我们在下本、下下本重逢
大婚番外、螭攸缚生番外、福利番外
——
碎碎念
第一本完结的中长篇小说,连载期间还是有些吃力,经常会想要放弃,非常感谢一路追读,给我留言的宝宝,没有你们我真的坚持不下来
《今也则亡》在内容逻辑上或许会有一些缺陷,但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希望大家都能像琼华一样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如苻黛一般练𝔁 ??就坦然解决一切困难的能力,在自己的生活中一往无前
*
预收《阴湿宅女同桌画我同人漫》~
【缺爱恐人反主导钓系(褚誉)×阴湿病态掌控欲怪胎(施殊言)】
复读第一天,褚誉就注意到了后排靠窗的那个女生。
“她叫施殊言,”前排扯着嘴角和她搭讪,“是个怪胎,建议离远点。”
褚誉看着对方空荡荡的邻座,默默拎着书包走了过去。
那人的桌面不见课本,只有亮着屏幕的平板。
施殊言的画笔在她落座的瞬间停滞,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收拾书本的动作。
“……?”褚誉几乎瞬间后颈汗毛竖起。
对方却弯起眼睛,舌钉反光刺进她眼底:“新同桌。”
褚誉懂了那个绰号的由来。
施殊言的眼神像黏腻的蛛丝,摄像头一样死死对准她。
她开始刻意避开那些过于巧合的偶遇。
食堂,超市,体育课……甚至是回家的路。
直到某次晚自习放学,折返的褚誉撞见空荡荡的课桌上,摊开的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她名字的纸页。
还有平板屏幕里,猫耳女仆装的少女正用她的脸,露出她从未有过的媚态。
*
——“今晚去我家补课吗?”
被诱骗的周末,褚誉在昏暗卧室里分不清晨昏。
那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怪胎,正蜷缩在她怀里,逼她看那些不堪入目的短漫。
“好可怜……”施殊言痴迷地用鼻尖蹭她被锁链勒红的手腕,“谁害得你这么可怜?”
褚誉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施殊言跪在她腰间,从她眼睑吻到锁骨:“……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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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颠鸾倒凤
琼华,我们成亲吧
苻黛归来一事, 除了琼华,最开心的莫过于黑白无常了。她们总算可以松口气,把这百年来鬼界发生的大事都一一告知苻黛。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唯一的意外是,那个无时无刻不跟着殿下的邪神。
白无常觑了眼坐在苻黛身侧的琼华。
她压低声音对黑无常道:“鬼界议事, 四方鬼候稍后便要来了, 若是见到邪神,还不得惊掉下巴。”
苻黛回来后, 在鬼域四方各设一候,以血为盟,若有异心,即刻自焚。
这四候都是先前下过万恶崖与鬼佛做过交易的,付出应有的代价后得偿所愿,对她坐上鬼域之主一位自然拥护,尤其尊敬。
可苻黛似乎没有让琼华暂时回避的意思,她提笔写字, 琼华分明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
苻黛笔尖顿了顿, 眸光侧落,点在琼华脸上。
双常就见那本还百无聊赖的人, 登时亮起眼,侧目对上她的视线,笑眼弯弯。
若是有条尾巴,这会儿该晃上天了。
但偶尔也是有例外的。
那日沧溟宫出了些意外需要琼华回去处理, 她瞬间变得有些焦躁, 看向苻黛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期待, 彼时苻黛手头上还有需要核对的万鬼明录, 一时无法抽身,只得对她轻轻摇头。
琼华唇线抿紧,一步三回头地踏入传送阵,衣袖翻飞间也不住回望。
黑无常望着那道消失的流光,迟疑道:“殿下,邪神她方才那是……”
始终垂眸查阅文牒的苻黛停下笔,淡青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离思之扰。”
离思之扰,即在长时间的分离后重逢,对于短暂的分开也感到不安焦躁。
传送阵残余的光屑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人临走时不安的眼眸。
黑无常却注意到,自家殿下似乎并没有担忧之意,反而像是……乐在其中。
当天夜里,苻黛处理完事务,早早便吹灯睡下。
她并无困意,在黑暗中紧紧合着眼,直到窗户被人打开,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苻黛没有反应。
下一瞬,被衾让人掀开了一角,冷风钻了进来,随即腰间被紧紧缠住,琼华有些混乱的喘息抵在她耳边。
苻黛依旧没有给出回应。
琼华手上力道加重,把人紧紧扣入怀里,抬腿缠住她的,整个人恨不得贴在她身上。
细密温热的吻落在颈侧,苻黛听见琼华问:“你不想我吗?”
语气有些委屈,不像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慌了。
苻黛这才转过头,可琼华像是早有所料,直接卡住她的下颌,整个身形随之压下,将她完全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根本来不及反应,琼华的唇便重重压下,带着有些凶狠的急切,舌尖粗暴地顶开齿关,长驱直入,在她口中肆意翻搅,唾液在急促的呼吸间被迫交换,来不及吞咽的银丝自苻黛被迫仰起的唇角滑落。
琼华整个身体也在细细地颤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慌与渴望的战栗,只有通过这样毫无缝隙的贴近,这样近乎掠夺的亲昵,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压下心底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分离焦虑。
“你不是早就忙完了吗?”琼华尾音甚至染上了哭腔,可手却不老实地解开了苻黛最后一层里衣,“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指尖向上揉按,却在苻黛抬起手的瞬间扣住她的十指压在她头顶,身体和她紧紧贴在一起。
她红着眼看苻黛,又问:“你不想我吗?”
苻黛不回答。
她在琼华亲手建造的佛像内沉睡了百年,偶尔恢复意识,只能隔空看着琼华的睡颜,无法触碰,这种痛才是最难熬的。
她甚至害怕,害怕琼华会等到厌烦,等到对她的感情彻底消散,而后选择放弃。
所以现在,琼华这副离开她就活不下去的样子,她感到非常满足。
她想让琼华也体验一下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像只被捡回来的弃犬一样没有安全感。
琼华得不到回答,愈发焦躁。
她单手压住苻黛两只手腕,腾出一只颤抖的手去撬开这人的齿关,同时抬了抬腿,膝盖顶上,前倾的瞬间,手也探入了苻黛口腔。
指腹压过齿尖舌面,膝盖蹭过深处湿软,偏偏把脸埋进苻黛颈窝里,又问一遍:“你不想我吗?”
苻黛感受到了脖颈处温热的泪。
她喉间一滚,吞咽时琼华动作明显一僵。
她收回手,抬起湿润的眼,看到苻黛眼底的生理性泪花,那双蓝眸恢复了水光。
可这人还要垂下纤长的乌睫,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
苻黛伸出舌尖舔走唇角湿润,哑声道:“……想。”
琼华停下了动作。
她捂了下口鼻,脸和耳朵瞬间红得不可思议。
苻黛看着她忽然直起身,胡乱抽出一方帕子,捂住鼻尖的瞬间被血染红。
琼华丢了手帕,也扯开了自己衣襟,瘦长的手覆上她的,随即俯身吻去,时而道歉时而哭喘,明明在做坏事的是她,却显得有些慌乱。
因为她今夜实在是有些太坏了。
咬过四处,指节也有些放肆,还要一遍遍地喊全名,喊鬼佛,喊殿下。
然后要苻黛在热汗中同样喊出她的名字。
“我好想你,一直都很想。”琼华快要疯了,失控也不想恢复理智。
她还带着哭腔:“你故意的,我吻石像那夜……”
是你故意勾我。
苻黛手被随手拉过的床帘捆住了,她无意识地咬住垂落的纱。
窗外的月色泄进来了。
她终于抽出一条胳膊挡住眼睛,随即浑身猛地一抖。
掌心向下碰到那人的发丝,她勾住,咬牙溢出两个字:
“琼华……”
*
苻黛从来没有醒得这么晚过。
她身上倒是清爽,想来琼华在她睡过去时为她清洗过了,身下的床褥也换了新的,唯一罪证就是坏了的床帘。
琼华似乎察觉到她醒了,环在她腰上的手将她拉近了些:“午时了。”
“……”苻黛喉间滚动,“嗯。”
琼华:“起床吗?还是再躺会儿?”
苻黛坐起来,衣襟遮不住的痕迹被发丝挡去:“该起了。”
琼华也跟着下床,推开门就要去端热水,刚走出两步,白无常诧异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
她连礼节都忘了,下意识就往殿内看去,苻黛恰好在此时踏出殿门,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瘦得凸出的锁骨撑起一道弧,白皙的皮肤上点点突兀。
白无常直接傻了。
苻黛瞥了她一眼,走到同样僵住的琼华身边,端起那盆热水,平静地回了房。
琼华避开白无常的视线,整颗脑袋又红透了。
白无常刚张开嘴就被人捂住了,同时视线也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无常把人拖走:“憋着,别问。”
琼华捧了一掬冷水泼在脸上。
直到脸上的燥热散去,她才回房换上了干净衣裳。
白无常被一路拖出了冥殿,她唔唔半天,黑无常见四周没有闲人了才松开她。
只是没想到,这人第一句话居然是:“殿下凭什么在下!”
黑无常:“……”
白无常不服气,就近揪住她的衣领晃啊晃:“这世间有几人能与殿下抗衡,殿下怎么会是——”
黑无常又捂住了她的嘴,无奈之下随口敷衍:“你都喊的殿下了。”
白无常恍然大悟。
她不仅当真了,次日便改口成了殿上。
苻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观口口观鼻,又将视线转到黑无常身上。
黑无常第一次露出有些心虚的表情,避开了视线。
苻黛便不再多管,忧心的另有它事。
上次不同琼华去沧溟宫,一是为了刺激琼华,二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巫女。
可她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某日清晨,她方从琼华屋内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一个巫女。
她不认得这些人,只知道琼华管她叫婶婶。
“……”苻黛酝酿片刻,还是没喊出口,生硬道:“琼华在屋内。”
那巫女却热情地招呼她先去用膳。
语言和行为都很得体,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苻黛看着那人的背影,一时有些不明白。
这些巫女,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为什么还能待她如此坦然?
直到琼华被唤来一同用膳,看着对方那般依赖的模样,苻黛才隐约能感受到了那种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情感。
听琼华说,巫女一族并不愿意住在沧溟宫内。
她们回到人间,融入了凡尘,依旧会收养被遗弃的幼女,喂以巫血。
巫族没有断送在这一代,琼华当真如辛夷说的那样,拯救了她的族人,拯救了巫族。
苻黛推开房门时,琼华正逗弄着那只被她养得圆滚滚的兔子。
没了妖丹,那兔妖早已褪尽灵识,如今和一只普通小兔无异。
琼华轻轻地顺着它蓬松的毛发,眉眼低垂,小声咕哝:“怎么长得这么胖了。”
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苻黛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曾觉得世间爱恨皆如云烟,可此刻看着眼前人低垂的眉眼,心中竟生出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念头。
“琼华。”她轻声唤道。
琼华抬起头,撞进她泛起涟漪的湖泊色眼眸。
“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