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光
这是琼华第二次喊她的名字
琼华权衡着她的话。
她原本的打算是救走巫女后以人偶作伪, 能瞒多久瞒多久,只要在暴露前进入璇霄阁就不会引人怀疑。
但阴司客说的没错,世间之大, 早已没有巫族的容身之所,一旦人偶失效, 她还活着的事实将不再是秘密, 届时无论巫族躲到哪里,追兵都无所不至。
只是, 被关在牢里的日子有多难捱,她比谁都清楚。
报仙门之仇遥遥无期,久居山林习惯自由的巫女,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囚困?
琼华指尖微动,心下有了打算:“我答应你。”
阴司客松了口气,把玉佩放在桌前:“明日午时,我带你去地牢。”
琼华又说:“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妖族的地牢,你带我潜入进去。”
阴司客哼笑一声:“妖族那帮蠢货, 不是什么难事。”
琼华没想到此行会这么顺利,几日后又是月劫夜, 她要在那之前,做她必须做的事。
窗外夜色已浓, 她走到窗边关窗,院中石子路被屋檐阴影切出明暗的分界线,她没注意檐角处的一道身影。
*
次日午时。𝔁 ??
琼华随着阴司客来到地牢大门。
上一世她的命丧之地,再次踏入之时, 才发觉也不过方寸一隅。
似乎是察觉到她情绪有异, 阴司客朝她这边瞟了一眼, 以为是牢内的血腥气令人不适:“屏气敛息。”
琼华没理会。
她对这味道可是熟悉得很。
和上一世不同, 巫女被转移到了更为干净的牢房,这里不干不潮,连带着那些难闻的气味也被隔绝了。
阴司客要去推门,却被琼华一把拉住。
她不解:“你不进去看看她们吗?”
琼华没说话。
从和苻黛结契的那夜起,她身上就总是缭绕着尚未被吸纳的煞气,隔绝了巫女对她的感知,所以在巫女眼里,她早就死了。
正如那个梦境一般,所有人都希望她是不被约束的自由鸟,如果让族人知道,她虽然没死,却为了复仇接触鬼道,会对她多失望?
“不了。”她说。
她来这,不是为了见她们的。
“那你……”话未说完,阴司客愣愣地看着她瞬间划破的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
殷红的鲜血顺着错综的掌纹蜿蜒而下,琼华右手掐诀,指尖泛起幽冥暗芒。她缓步至门前,染血的左掌重重按向地面,同时右手煞气翻涌,以指为笔,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血色符咒。
最后一笔落成的刹那,符咒倏地闪过血光,缓缓腾空,最后深深烙入厚重的门扉之中。
巫族擅蛊擅毒,她这是以自己的巫血为筹,为门内族人设下一个庞大的虚境。
人在境存,人灭境毁。
门前幽光流转,一道朦胧虚影徐徐展开。
翠竹掩映下,溪水潺潺流过青石,错落的瓦房高低不一,炊烟袅袅升起。
她看见虚影中自在的巫女,院子里半缸还未刚酿好的米酒,新开的山花才修剪过。
这是被入侵前的无漆森。
阴司客有些发怔。
在魔族,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今日是一人之下的魔女,明日若败,便是人尽可欺的蝼蚁,所以进兵无漆森,对她而言毫无负担。
可如今看了这幅景象,她才恍然意识到,死在手下的,曾与平常人家无异。
琼华闭了闭眼,脖颈处青筋狂跳,忽然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摔倒前下意识用手撑了下门,瞬间被一股反力弹开。
阴司客快步上前几步要接,却被一柄红伞击中手背,她吃痛收手,余光便切入一抹黛蓝。
苻黛抬手将琼华揽下,她扫了眼这人下颔处的血迹,眉头微皱,拎着人就要走。
琼华偏开头闷咳几声,又吐出几口血沫,抓住她的手腕:“还有妖族的……”
似乎是被她挣扎得烦了,苻黛有些不耐地将帕子盖在她唇上:“不想死就闭嘴。”
琼华捂住手帕,擦了下血,因为脱力,不得不将全身重量压在对方身上。
她缓了会儿,鼻尖萦绕着那股好闻的檀香,低于常人的体温也意外地让人舍不得退开。
苻黛跟了一路,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要命。
月劫夜在即,体内煞气和巫血冲突本就难以压制,她还敢用自己的血造出两个不容任何人靠近的虚境。
琼华太阳穴一阵一阵胀得疼,已经听不太清外界的声音了,她理智稍微回笼了些,想推开苻黛,却一把抓住了对方冰凉的手。
下一瞬,那双手就掐住了她的脸。
她视线重新聚焦,仰着头,从瘦削的下巴看到精致的鼻尖,最后停在那双微蹙的眉眼。
“老实点。”她看见苻黛的嘴唇翕张。
真的没再换口脂了。琼华迷迷糊糊地想。
不过……
她抓着苻黛的手腕:“你掐疼我了。”
说完,她后退几步,帕子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手心里,看向一旁撇着嘴的阴司客:“带我去妖族。”
阴司客偷偷瞟了眼苻黛,转过身去:“走吧。”
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出不对,一回头,身后除了摇曳的火舌,哪还有人影。
琼华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妖族的地牢前了。
和阴司客说得差不多,妖族整日都琢磨着怎么偷食凡人精气,地牢根本没有多少人看守,要混进去并不难。
妖族地牢和摆设无异,不臭也不乱,在六界,妖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有仇自己报,所以很少用到牢房。
琼华和苻黛来到关着巫女的牢门前,她的左手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这次打算糟蹋自己的右手。
她还没有动作,侧脸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
一抬眼,苻黛不知何时已经升至上方,随手结印,就见一道金光罩住眼前的牢房,不消片刻,金光便灭了,看起来与刚来时没什么两样。
苻黛降下来,瞥向她,朝那处抬抬下颔。
琼华会意,推开了牢门,就见房内,还是一片巫女被关押着的景象。
双重幻境,境中人混淆了时间,误以为自己还处于无漆森中,境外人看见的却是她们仍被关着的模样。
琼华抿了下唇,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门外便有人来了。
苻黛抓着她,瞬移回魔殿。
琼华刚落地,还没站稳便被推至床边,单膝滑上床褥。
她回头,苻黛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清冷面容:“脱。”
和初见那夜一样。
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疗伤,琼华解开束腰,卸下半边衣襟,只见雪白的肌肤下蜿蜒着蛛丝般的黑纹,从束胸处缓缓爬过锁骨,再过几日,又要长到脖颈处。
她身上煞气不安分地躁动,本就虚弱的身子,也不知还够她折腾几回。
苻黛为她压制住煞气,待她穿好衣物,才问:“何时去璇霄阁?”
“再过几日。”琼华起身系束腰,“璇霄阁弟子历练回来,在灵山下演场戏给她们看。”
她说完,想到什么,顿了顿:“你给我个信物罢,若是我成功杀灭璇霄阁,便唤你来。”
她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毕竟苻黛与她结契,为的就是这些人死后的怨气。
她猜想,苻黛不能见光,或许是因为万恶崖阴气太重,而她又不是纯粹的鬼,所以才需要这些死人的怨气,助其深入鬼道不再畏光。
苻黛却没有动作。
琼华疑惑地望过去,她却已经背过身,朝门外去。
“你若死在璇霄阁,本佛又要回万恶崖。”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偏殿。
琼华反应了片刻,确认她这是要和自己一同进入璇霄阁的意思。
不过,以她的性子,要她对着小自己几百岁的人喊师姐,真的可能吗?
万一碰着哪个脾气炸的长老,她直接把璇霄阁灭门了怎么办?
毕竟这人今日帮了她,虽然目的并不纯粹,但僵硬的关系,多少也算缓和了些。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琼华便敲响了她的房门。
阴司客应当提前和下人吩咐过了,殿里没人拦她们,她们行动一切自如。
片刻后,苻黛推开了房门,见是她,略显意外。
“何事?”
琼华说:“带你上街。”
苻黛颦眉:“什么?”
“上街。”
苻黛的表情像在怀疑昨夜是不是把她治傻了。
琼华没再等她,直接拉着她上了街。
魔族街市不歇业,一日哪个时辰铺子里都有人,比人间的集市还要热闹。
太阳还没出来,日光倒是灼眼,今日天气应当是极好的。
苻黛举着伞跟在琼华身侧,见她四处张望着,没忍住问:“你在找什么?”
琼华说:“鞋肆。”
苻黛以为自己听错了,停在原地。
琼华误会了她的意思,眨了几下眼:“你会走路吗?”
要不是结了契,琼华这会儿估计人头已经落地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偏偏这人目光疑惑,好像还是真心发问。
“本佛为何要走路?”
“你入璇霄阁,难道也要飘来飘去的吗?”琼华目光锁定一家鞋庄,“也不能自称本佛了。”
她说完,指了指鞋庄的方向:“那里,走吧。”
苻黛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了又松,几次下来,还是跟了上去。
“璇霄阁尚白,便买白靴吧。”琼华没指望她自己会来选,便在木架前弯腰挑选片刻,指了两双配饰多的。
这人分明是个鬼佛,衣裙上发髻上饰品都不少,就连平日里赤足,脚踝上也戴了条链子。
“试试。”琼华在她身侧蹲下。
苻黛又攒起了眉。
僵持片刻,她接过靴子换上。
知道她肯试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尺码合适,琼华没再纠结,付账后离开了鞋庄。
出来时,日头正盛,苻黛举着伞也别了下脸。
身侧是摆起的早点铺,几个婶婶边忙活边闲聊。
“今个难得的好日头。”
“前些日子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雨,屋顶都漏了水。”
“魔域很少出太阳,也不晒人。”
琼华也觉得这日头不同于人间,落在脸上不刺眼,倒暖得有些舒服。
可身侧这人,还是把能挡住的阳光全挡了个干净。
“苻黛。”
苻黛稍稍抬高伞沿,一只手忽然伸了进来,抬指抵住她唇缝。
这是琼华第二次喊她的名字。
口腔满上血腥味,却并不让人反胃,微凉的指腹擦过她唇瓣,直到血珠全部渗进去,那人才收回手。
“可以不用举伞了。”
说着,琼华推开她举伞的手腕。
遮天蔽日的阴翳忽然被撕开一条裂缝,炽白的日光倾泻,猝不及防漫上她眼睑。
她睫毛轻颤,本能闭眼的刹那,细碎的光尘落在了眼前那人的脸上。
朦胧光晕中,琼华被阳光点缀的轮廓忽然鲜活起来。
她唇角扬起的弧度压弯了眼,不似从前那般礼节性的假笑,而是某种被藏了许久的带着温度的笑意,连落在脸上的光斑都跟着雀跃。
【作者有话说】
宝宝萌明天不更新[猫头]
在一些场景里会着重描写角色的外貌和表情,因为我脑海里有非常清晰的画面,不知道看多了会不会烦,没人指出来的话我就一直这么写啦[摊手]
没人觉得苻黛偷偷跟一路很女鬼吗,本来她飘来飘去就没声[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