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深秋,气温开始一天天下滑。
好不容易有个天气晴好的周五,学生们都成群结队地约着放学后出去玩,一时间学校的主干道上都是欢声笑语。
关岭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教学楼的天台上,一把将自己的书包扔到地上。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后犹觉得不爽,又将自己的学生证扯了下来,扔在了书包上。接着抱怨了一通因为自己还没有成年,所以家里完全不给他碰他大哥关峰那一车库的超跑的事情。
沈涉在一边低头看手机,只是嘴上时不时地敷衍几个字,当是回应。
另一边,谢积玉将手臂搭在天台的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下垂。
在教学楼一层的拐角处,一个男生低着头,靠着墙站着,一只手里拿着书包。
教学楼有五层楼高,这个角度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那乌黑的发顶。
他的面前围着两三个高年级的学生,身高体型都比他壮很多。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偶尔有不怀好意的大笑声传出来,一看便知道没有好事。
关岭也好奇地半趴在了谢积玉的身边,也顺着他的目光朝下看。
等看清了那个男生身上的校服之后,他眉毛微挑:“跟我们同级啊,不知道是哪个班的。”
谢积玉没有搭话,只是此情此景未免太过熟悉,让他微微皱眉。
关岭问:“怎么,认识?”
谢积玉淡淡道:“不认识。”
话虽这么说着,但他还是想起了十年前在红墙孤儿院的旧事。
当年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男孩,两人后来也有过几次互相帮助。只是第二年春天首都爆发大型流感,他发着烧被关进小黑屋隔离,大脑都烧得神志不清。
要不是那个男孩偷偷给他塞食物,谢积玉想自己会死在那里也说不定。
后来阴差阳错,没几天他就被带回了谢家。
等他治好了流感,又艰难地接受了父亲的死讯,想再去红墙孤儿院找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却被告知对方已经被一个有钱人家领养了。
这算起来倒是一件好事,加之当时的谢积玉年纪太小,又逢巨大的家庭变故,便没有再多精力去思量这件事。
后来渐渐长大了一些,又萌生了想知道对方现在在做什么的想法,便私下托人去找。
但却得知当年的红墙孤儿院涉嫌拐卖儿童,院长察觉到大祸临头,将所有文书资料付之一炬,便什么线索都没了。
此后,谢积玉便将这件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也劝服自己,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顶多打个招呼就是了。
而且人家说不定在新的家庭过得很快乐,没必要再去回想在孤儿院里忍饥挨冻的日子了。
时光如梭,那些回忆很快慢慢消散了,变得不再重要。
可是现在,看着楼底下那个被欺负的男生,却再一次让谢积玉想起了小时候的第一次遇到那个男孩的情境。
简直是太相似了。
谢积玉强迫自己不要去回想这件事,正准备同两位好友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了楼下的情景有了变化。
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忽然开始扯对方的衣服,几乎将那男生的外套都撕了下来。
在夕阳的阴影当中,那男生细白的手臂上有几道明显的血痕。
关岭微微皱眉,低声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谢积玉的目光凝了几秒钟,眼见着那几个高大的学生再次逼近,他弯腰捡起了关岭扔在他脚边的书包,一下子扔了下去。
书包里面的课本、水杯、文具和游戏机一股脑地散开,精准地砸中了那几个高年级的人。
几人瞬间被惹恼了,下意识抬头一看,便抬手开始破口大骂。
不过其中一个人捡到了关岭的课本,看到了上面写的名字便一下慌了,互相交流了几句便脚底抹油跑了。
石油大亨家的小儿子,是他们惹不起的。
“你行侠仗义扔我书包干嘛。”关岭嘟囔了两句,不过也没有抱怨其他的了。
楼底下那个男生抬头匆匆一瞥便低下了头,好像生怕被人认出来似的,捡起了刚才被扔在地上的校服外套,快速跑开了。
谢积玉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一哂。
哪就有这么巧的事情了,自己真的是想多了。
后来,足足隔了大半年有余,沈涉开了一间酒吧玩,放学后便叫了一帮同学一起去坐坐。
谢积玉对这种场合不太热衷,去也可以,不去也行。不过被关岭和沈涉拉着,他便答应了。
他在包间的角落里坐着,兴趣缺缺地看着他们开了桌子的酒,开始玩游戏。
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学生,没有什么酒量。有人喝多了难受得想吐,便让一个服务员送热水进来。
那个服务员戴着帽子,低着头走进来,碰巧被喝醉的人打翻了手里的托盘。
滚烫的水撒了一些在手上,杯子也砸到茶几上摔了个粉碎。
一时间包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看到了服务员被烫红的手背,也看到了被撸起袖子之后,手腕上青紫的淤痕。
服务员察觉到不妥,立刻又放下了袖子,道着歉出去了,说稍后会再送一杯进来。
几个年轻的alpha下意识地对视了一下,中间响起了一个轻佻的口哨声:“哟,挺会玩的。”
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之后,青春期的alpha们就开始用各种下流的字眼各种议论起来。
很快又有人端水走了进来,不过这次是另一个服务生了。
谢积玉忽然觉得包厢里越来越重的烟味难以忍受,听着那些话便沉声开口:“烦不烦,说这些。”
他们确实惹不起谢积玉这样的人,安静了一会后很快就换了话题。
谢积玉便觉得在这里坐着愈发无聊,便找了个透气的借口去了酒吧的后门。
春末夜晚,刚下完雨,空气没有那么浮躁了。
谢积玉在后面的墙边没靠几分钟,便看见有个体格高大的男人抓着一个服务生的肩膀朝外走。
那个服务生手上的皮肤通红,正是刚才那个砸了热水的人。
他虽然面色苍白,下颌线紧绷,但倒是没有反抗的意思,被对方快速塞进了停在路边的车中。
随着车子发动起来,开到了路灯明亮的地方,谢积玉也看清了那价值不菲的限量款车型,以及车牌号。
……一个兼职的穷学生,身上有很明显的伤,又上了这样的车,能让人很容易地联想到一些事情。
谢积玉心里有种难言的焦躁涌上来,但随后被强行压了下去。
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又是同龄的陌生校友而已,实在没必要感觉不舒服。
谢积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进了酒吧。
第一学年结束,第二学年刚刚开始不久,他认识了池青。
当时晏珩高中毕业便在谢惊鸿的安排下去了国外,一个人艰难地勤工俭学。
谢积玉觉得池青边上学还要边攒钱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像晏珩,实在是太辛苦,便有了一些恻隐之心。
在池青被餐厅的客人欺负的时候,他果断站了出来。
池青性格开朗,面对谢积玉的帮助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后来在学校两人碰见,也会主动跟谢积玉打招呼,一来二去,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很快,在一次偶尔一起回校的晚上,在寝室门口,谢积玉见到了那个见过两面的男生。
原来他叫方引,更巧的是,他还是池青的室友。
当池青介绍的时候,对方表现得还算自然。谢积玉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跟自己其实见过,便也没有多说,仅仅是打了一个招呼。
谢积玉第二天状似无意地跟池青聊天,便提到了方引。
可据池青所说,方引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庭,更没有说过自己是不是被领养的。
这个人看起来,不确定因素很大。
谢积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池青身边有这样一个不稳定的未知因素存在,便去查了查。
很快他就得知,方引是那个著名的制药集团董事长的孩子,只不过是私生子而已。酒吧那晚的那辆车,也是方敬岁名下的。
私生子遭罪的事情也算常见,每个家族都有说不清的秘密。
只是谢积玉心下竟然有点失望。
毕竟当年那个小男孩是被领养的,方引亲生父母健在,自然不会是同一个人。
饶是这样,在后来看到他在外兼职被灌酒醉倒在路边还摔跤的时候,谢积玉还是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当天是谢积玉的生日,他叫了人在郊外的别墅里面开了个生日派对。
方引醉醺醺地昏睡着,谢积玉特意让人将车停在了后门,然后他将人抱上了二楼的一个小卧室里。
熟睡着的脸泛着红,双唇微张,没有那种苍白虚弱的模样。
他裸露在外的脚踝肿胀,谢积玉又叫来了医生帮他治疗。
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方引的睡梦当中。
醒来之后他便准备骑着那小电动车离开,谢积玉简直不知道这个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于是谢积玉主动上前拦住他,让他醉醺醺骑车的时候不要载池青。
眼前这个beta不知道是不是酒还没醒,听不出言外之意,只说这车是店家的,自己不会骑到学校,更不会载池青。
谢积玉心里有些无语。
他们高中时代最后一次见,是高二学年即将结束的夏天。
下午在山间捡食材的时候,谢积玉被一个omega拦住表白。
那个omega实在是烦人,谢积玉不堪其扰,说出来的话相当不客气。
正在他不耐烦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了不远处石块上伏着的方引。
对方将自己蜷缩得像一个蘑菇,一动不动,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谢积玉又想起下午刚刚搭完帐篷的时候,池青跟同学去溪水里抓鱼了,就剩方引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帐篷里。
远远看去,倒是真的像一朵蘑菇。
夜晚,师生们熟睡的时候,狂风暴雨骤降,那顶帐篷被暴风雨撕裂了。
脚步声、尖叫声和暴风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手电筒的光闪过一张张惊惧的人脸。
“有人掉下去了!”
谢积玉望向那个被撕裂的帐篷,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冲了下去。
他下去才发现那个人是池青,只是愣了一秒便将人救了上来。
然后才在人群中看到方引那张惨白的脸,大概是被吓到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也想冲上来看看情况,奈何现场的人太多,大家将谢积玉和池青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学生的家底都不简单,这个地方虽然是露营区,但是安保和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将池青送往医院。
谢积玉也陪着去了医院,但一路上脑子却有些乱。
当时情况紧急,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冲了下去——但发现那个摔下去的人是池青的时候,却有些意外。
谢积玉想起心理医生说的“潜意识”,或许是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东西替自己做了决定。
他想找个机会问问,却得知方引休学了,说是要出国一年。
于是这件事就被慢慢遗忘了,直到又过了好几年,两人因为家族联姻的事情再次碰面。
那时候的谢积玉仅仅二十多岁,正在着手承担领杉集团的重担,且谢惊鸿常以晏珩来要挟他听话。
于是逆反心理起来了,他并不想联姻。
他拒绝了方家之后,谢惊鸿又着手给他介绍了好些人。兜兜转转又一年过去了,他依旧拒绝。
直到,谢惊鸿将易感期的他和omega共处一室。
谢积玉当时还算清醒,他不惜弄伤了自己,将那个omega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靠近他。
他很快被送进了医院。
只是躺在担架上的时候,他恍惚中好像瞥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穿着白大褂,乌黑的头发和眼睛,带着眼镜,脸上一副永远没有什么血色的模样。
谢积玉过激的行为让谢惊鸿有些恼怒,便将初入演艺圈的晏珩的名誉作为筹码,让他只有妥协这一个选项。
他选了方引。
“你在那么多联姻对象里选择了我,不过因为我是一个beta。一个没有发热期,不会被标记,容易甩掉,很难怀孕的beta。”
谢积玉望着窗外的夜色,这声音在他的脑中反复回荡,震得他心口生疼,毫无睡意。
方引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帮你吹干再睡吧,不然明天要头疼的。”
谢积玉看着黑暗中仅有的轮廓,紧张得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伸手一把揽住对方的腰,将人拥在了怀中。
他闻到了对方身上那淡淡的沐浴后清香,环在方引腰上的手臂便收得更紧。
易感期那种灼烧的焦躁感陡然消失了,他贴着beta的后颈,解瘾一般嗅着,像一个干渴的人终于获得了水源。
方引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似是抚慰。
谢积玉有无数句话郁结在胸口,只是那温热的触感让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黑暗中,那道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睡吧,我在这里。”
于是,被病痛折磨了许久的谢积玉真的陷入了睡梦当中,很沉很沉。
直到他看到方引站在悬崖上,用刀割破了自己动脉的模样。
谢积玉被吓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天色还是黑的。
他感觉到自己潮湿的鬓发不太舒服,便决定听方引的,先将头发吹干。
谢积玉侧身,伸手想去触碰方引,却只摸到了枕头上的湿凉。
他打开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医院住着。
那潮湿不是源于自己洗后未吹干的头发,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去的泪。
第142章
谢积玉忽然变得很正常,一如从前。
肺炎需要一个漫长的康复期,他便将自己的办公桌都搬到了病房中,处理集团事务。
他扔掉了那一份方引被折磨的监控录像,不再去看,其余时间积极配合医生做康复治疗。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他在治疗的时候有些着急,想盼着身体快点好起来,能尽快出院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
这样的需求医生们见多了,并不觉得意外,只说是会尽力的。
谢惊鸿得知儿子的近况之后算是舒了一口气,关岭也来到医院看望。
他一开始还有些小心翼翼,没有提方引,只是闲聊一些以往他们之间会聊的事情,比如最近的政治经济形势、业内的巨大变动和有利可图的新兴产业等等。
关岭并不指望谢积玉能给他多少正反馈,没想到对方却表现得堪称积极,对一项前沿的神经生物学很感兴趣。
“这是个不错的趋势,感觉很有前景。”
他快速地翻看那些神经生物学家们在高峰论坛上的讲话,也不顾关岭还在一边,就开始召集手下的人开会了。
关岭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又欣慰地离开了。
逝者已矣,虽然难过,但他还是希望谢积玉能走出来,当时那种模样真的是吓到了他。
谢积玉能将领杉集团带到今天的位置,大部分要归功于他投资的眼光实在是太好,孵化多不少现在首屈一指的独角兽企业。
现在他又恢复成了那个精密运作的工作机器,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在医院又住了半个月后,谢积玉回到了领杉集团工作。
再惊涛骇浪的新闻,时间都能抚平。
谢积玉只在刚回到集团的那几天,跟他当面汇报工作的高管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其他员工更是力求不跟他碰面。
年后Melissa升职了成了行政副总裁,谢积玉身边新换了助理,他们更是揣摩不了大老板的心思。面对集团其他部门前来打探消息的行为,只能说跟以前比没有什么变化。
所以也没几天,所有人都习惯了,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谢积玉在工作上一直高效,很快就把那些神经生物学家和正在探索这个产业的新兴企业组起了局。
这件事情对外并没有做什么隐瞒,无数媒体跟进了这个动态,一时间相关概念股大涨。
不少人列出谢积玉以往的投资事迹,都觉得这次他又将创造出一个全球轰动的焦点。
也有人泼冷水,说现在相关基础科学的研究并不算成熟,在此基础上的一切产业构建更是空中楼阁。
但他们的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在了互联网的洪流当中。
今年的春日来得早,且几乎没有什么倒春寒,芬芳的植物香气在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酝酿之后,充盈着首都的每个角落。
在这样的和煦的日子里,历经一年程序的海底隧道终于举办了开工仪式。
主角自然是总统,但他对到场的谢惊鸿和谢积玉大加称赞,让这对母子一时间风头无俩。
仪式之后总统还举办了庆功的宴会,谢积玉陪着一起寒暄了几句之后,很快就从宴会上撤了出来。
春夜的风混合着缠绵的花香涌入车内,他酒意上头,没有焦距里望着窗外快速滑动的夜色。
一只微凉的手轻抚他灼热的脸颊:“你最近太累了。”
谢积玉回过神来,握住那手,顺势将方引搂在怀中,声音中带了一些笑意:“没事,我不累。”
方引很乖顺地由着他抱在怀里,乌黑的发间透出一丝幽幽的淡香。
抑制剂没有用,omega信息素也起不到什么抚慰作用,唯有这个气息,可以让谢积玉平静下来。
他不禁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直到方引下意识地发出了吃痛的声音。
谢积玉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他,目光有些无措:“弄疼你了?”
方引摇了摇头,只是很温柔地开口:“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谢积玉听到这话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倾身,将人压在了车后座上。
他将头埋在了对方的颈窝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之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像一只求安抚的小动物。
“我今晚还有事情没做,不能睡。”
方引轻抚他的头发:“什么事情都没有身体重要,你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吧。”
谢积玉嗅着他身上的淡香,额头更紧地贴在了他的颈侧。
“快了。”
方引很耐心地接话:“什么快了?”
谢积玉发出一声极轻的笑:“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
车中的空气好像都不流动了,与鼓噪的春夜相比安静得可怕。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独自躺在后排座椅上自言自语的谢积玉,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夜色中的园区,停在了一个灯火通明的白色建筑外面,门口的巨石上刻着“生命科学研究中心”几个大字。
这一片是高新技术园区,很多公司在此聚集,只是此刻已经是深夜,还亮着灯的写字楼屈指可数。
谢积玉关上了车门,吩咐司机:“你回去吧,明早八点过来接我去公司。”
司机望着他,又看了看那几个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字,试着开口:“这么晚了,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看一下项目的最新进展。”
“谢总,无论如何,还是要保重身体。”司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又加了一句,“不然议长会担心的。”
谢积玉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张脸被蓝光映衬得颇为鬼魅,声音微冷:“现在是我在给你发薪,你要是不想干了,我不留你。”
其实司机搬出谢惊鸿来,纯粹是出于担心谢积玉状态的动机,并不是说有背着他通风报信的意思。
谢积玉平常不会对下属这么说话,司机自知自己刚刚话多了,便只能道歉,说会按照谢积玉的要求,明早过来接他。
穿过主干道,又通过了保安的例行检查,走入电梯后,显示屏上的数字便开始快速下滑。
头顶的灯光惨白,整个电梯都散发着一种冰冷的味道。面前的电梯门平如明镜,清晰地照出了谢积玉的模样。
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和袖口,正了正领带,又伸手去拨自己的头发。
发间的白发被染黑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但alpha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离那面“镜子”更近了一些,半低着头,睁大眼睛去看有没有新冒出来的白发。
电梯停了下来,方引轻轻拉住他的手:“别担心,好看着呢。”
谢积玉望向他,弯了弯唇角:“那就好。”
电梯门打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足足七八米高、占地几百平方米的白色空间,里面亮如白昼,有许多大型仪器设备,还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脚步匆匆地穿梭着。
其中一个人见到了谢积玉便迎了上来,然后又看了看他空无一人的身后,便问:“谢总,不是说今天先开始录入真人数据么,人呢?”
谢积玉从容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自顾自向前走。
“所以我来了。”
那人有点吃惊,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追了上去:“您的意思是,您来?”
“是啊。”
“这可不太合适,我们……”
谢积玉忽然转过脸来,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以及几个聚集过来的其他团队人员。
“我给你们投资了那么多钱,不想听到一个‘不’字,明白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
一个月前,谢积玉聆听了无数团队的提案,终于在那一堆神经生物科学的研究者里选择了他们。
其实一开始,这个团队并没有对得到投资抱太大希望,因为他们的研究课题着实有些偏门——捕捉大脑活动中跟幻觉和梦境有关的数据,并且可以尝试将这些画面重现。
这一技术在科幻电影中被讲烂了,但在现实中,研究连第一步都难以迈出,所以被谢积玉选中之后自然兴奋。
好不容易将目前可用的设备采购安装完毕,现在就要尝试第一步,通过特定的脑区激活模式、神经波动模式和神经连接模式来建立一个基础的生物数据库。
当这个样本数据足够大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捕捉到触发特定幻觉的脑波信号,进而可以大量地模拟该信号,再回传到脑中,便可以让虚拟的景象变得更加真实和稳定。
科学伦理委员会一直担心这会成为一种令人沉迷的精神毒品,所以这个项目的推进也变得艰难。
直到遇见了谢积玉。
本来谢积玉说会有志愿者的,但万万没想到这个志愿者竟然是他自己。
不过他们知道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而且这第一步几乎没有风险,就答应了谢积玉的要求。
谢积玉躺在冰冷的实验床上,头上带着一套用来采集数据的仪器。
所有的设备都准备好了,几个人分别站在设备前实时观察,团队负责人坐在椅子上,开始引导:“谢总想得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的数据?”
方引趴在床边,有些忧心地看着他,绸缎一样的乌黑头发扫过他的手背,像只可怜的小动物。
谢积玉静了几秒,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以示安慰。
“方引,他是我的妻子,元旦之前过世了。”
负责人了然地点点头,这项研究最终的目的之一,也是帮助那些亲人爱人去世之后,治疗漫长的创伤。
“最近这段时间,我天天都能看到他。”
谢积玉的目光从方引的脸上移动到那个负责人的脸上,有些困惑地开口。
“但是他只会跟我进行一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交流,我有很多事想跟他说,但他并不会回答我。”
其实那只是潜意识营造出来的幻觉,根据的都是以往的相处经验,自然不具备任何能动性。
趴在床边的方引握着谢积玉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担心你。”
“按照我们最后的相处模式来看,他对我只有厌恶,憎恨我婚后的所作所为,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温柔体贴的模样。”
方引似乎很不满他的说法,垂着眼睛,有些无奈地耸了一下肩:“好吧,对不起。”
很像以前无数次,被谢积玉误会之后的反应。
不解释,只是道歉。
谢积玉忽然转头看向他,很认真地开口:“错的不是你,以后,都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了。”
几个工作人员探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谢积玉目光所在的方向。
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负责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作为团队的领导,一直坚信这个项目的价值。
但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以专业、克制和精准的目光来推进项目,且投资了天文数字的人,心底也有寒意升起——
作者有话说:破网耽误我更新[裂开]
第143章
下午,领杉集团写字楼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安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一个高管正垂着头,有些不安地等待谢积玉给他的报告反馈。
他一只牢牢环着方引的腰,让对方坐在自己的腿上,但这丝毫不耽误他用另一只手笔勾画报告之中的问题。
方引耳尖被烧得很红,这个姿势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这不像是半个月的成果。”谢积玉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昨天晚上临时赶出来的,很多逻辑根本经不起推敲。”
“对不起谢总,是我的疏忽,我立刻改!新的版本,明早我放在您的办公桌上!”
怀中人挣扎了一下却没有什么用,只能求助一般地看向谢积玉:“你忙工作,就先放开我吧。”
“不行。”
这两个字说得不算严厉,更称不上是批评,语气中甚至有一丝轻快的意思。
高管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着急。”谢积玉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好好改,下周再约我时间。”
高管顿时瞪大了眼睛,但紧随而来的是无限的感激之情,把报告拿到手里之后又连连保证一定改好,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谢总的心情变好了。
这是最近,领杉集团高管们私下聊天的时候常常提到的话。
以前的谢积玉在工作场合都很少会有什么笑意,一贯的冷淡,就算是高管们交出了极其完美的业绩,顶多就是一句神色平淡的“做的不错”,其余都体现在打进银行卡的钱上。
最近这段时间,他面上的笑意很明显多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如沐春风的。
就算是有人做错了事情,他也不会批评什么,只是脾气很好地让他们修正即可。
而且一改工作狂的本性,来集团办公室只处理一些必要事务,一天大概只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的。
这些高管各个都是人精,综上表现,几个人互相一对,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们的谢总恋爱了。
方引毕竟已经离世好几个月了,中间的间隔期倒也不至于短得离谱。
人有七情六欲,有新人了实属正常。
“你们说,谢总这次会找个什么样的?”有人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或者千金……首都现在家里有适龄未婚人选的也不多吧?咱们用用排除法呢?”
几个人坐在楼下的露天咖啡吧外侧,边喝边聊天,一个个名字从他们嘴里蹦出来。
但是讨论来讨论去,似乎都没有特别对得上的。
“家族联姻懂的都懂,难道你们觉得谢总还想再来一次?”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人开口了:“有没有可能是哪个明星啊?最近好像有个长得特漂亮的omega传绯闻了,叫什么来着……”
“对对对,打开手机搜一下,看看发生绯闻的时间对不对得上。”
Melissa坐在一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没有说话。
天台边上的花坛里种了不少粉紫色的绣球花,现在天气快速回暖,它们也紧紧挨挨地开着。
她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绣球花开得正好,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方引。
就在Melissa出神的间隙,有人转头看向了她。
“怎么样,你觉得我们分析得有道理吗?毕竟你在谢总身边那么长时间。”
Melissa一愣,立刻想到的却是方引离世的那个新年前夜。
谢积玉当时的样子冷静得几乎不正常,让她立刻就怀疑她的老板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不在乎。
果然,两个月前谢积玉肺炎住院时候,那个模样简直堪称骇人。
不过悲伤总有过去的一天,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如果谢积玉真的又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无论对方贫富贵贱,那都是一件好事吧。
只是……
Melissa沉默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夕阳暖暖的,春色正好。
丝带湖边,鲜亮的花朵、馥郁的香气、温润的春风和清脆的鸟鸣声混在一起,让五感都浸在了春日里。
“你当时确实说的对,丝带湖的日落果然很美。”
方引在这样温和的天气中被熏得昏昏欲睡,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嗯”字,尾音有些疑惑。
谢积玉唇角弯了弯,抬手轻拍方引的侧脸,示意他可以继续靠在自己的肩上。
“当时我在附近的公馆谈事情,接到你忽然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我有点惊讶。”
方引浅浅地应了一声,当是一个听到了的回答。
“那时候特勤跟我说,在你的车里发现了很多反对海底隧道项目建设的各种传单,还以为你是什么不法分子。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你当时的用意。”
方引靠在谢积玉的肩上,闭着眼睛,神色平和,睫毛随着呼吸轻颤。
谢积玉将手指停在对方的脸前,呼吸带来的温热拂过他的指尖,很真实的模样。
只是他也没有停留几秒,只是轻轻抬起方引的脸,示意对方看着自己。
“后来这里还下起了雨,我让你从我的车上下去的时候,你心里当时是什么感觉?”
方引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惑,但是这个神情只是一闪而过。
随后他笑了笑,伸手环住谢积玉的脖子:“我爱你呀。”
谢积玉心里一颤:“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方引摇了摇头,还倾身在他的唇角亲了一下:“我不会生气的。”
谢积玉皱着眉看着他:“我那么对你,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方引这个时候就像是一个很容易被周边事物吸引注意力的孩子,一只蝴蝶掠过他的眼睛,他一下就要伸手去抓。
只是他的身体还被谢积玉紧紧地环着,暂时无法挣脱,只能看着那蝴蝶越来越远。
方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积玉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摇了摇头,然后将脑袋埋在谢积玉的颈窝处,声音闷闷的。
“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吧。”
湖面上蒸腾出来的水汽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谢积玉只能叹了一口气。
方引的身体猛地一动,不安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积玉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跟你无关。”
方引这才放下心来,身体没有那么紧绷了。
“我爱你呀。”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
“我永远都会爱你的,以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会给你准备好礼物。”
为什么连幻觉中的你,都对我一句怨言也没有?
为什么总是说爱我?
为什么总是表现得那么乖?
为什么总会许下永远的承诺?
为什么……
眼前漂亮的湖水忽然像是融化了一般,快速地朝着他们蔓延过来,方引轻飘飘地摔进水中,被水流裹挟着跑远了。
“救救我!”
方引朝着谢积玉伸出手,惊慌失措。
“求你救我!”
谢积玉心里很着急,但是腿上像是绑着铅块,移动不了一点。
方引哭了,泪水和湖水混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淹没到了谢积玉的喉咙。
“你不要我了吗?”
谢积玉的喉咙像是被塞了棉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引的眼中流出了血色,瞬间将原来春意盎然的景色都染上了红。
“你本来就不想要我,所以才让我死了,对不对?”
谢积玉几乎想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撕裂出来。
他被困住了,没办法移动,更没有办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引消失在了眼前。
大脑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割开了,眼前变成了完全的血红色。
……
一番挣扎之后,血红色的世界里陡然出现了一束光。
谢积玉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惨白的天花板。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衣,心脏快速跳动着,血液一股一股地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的双手被束缚在床边,猛烈挣扎之下手腕都被磨出了血色。
“方引溺水了!”他急切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人,目光中出现了鲜少的无助感,“快点救他!”
“谢总,您已经醒了!”
负责人满头大汗,连忙将手里的肾上腺素丢到一边,然后摘下了贴在谢积玉头上的仪器。
“现在您在现实中,我们在做实验,还记得吗?”
谢积玉一愣,惊惶的神情慢慢褪去,布满汗水的脸色缓缓转为了苍白。
见他冷静了下来,两边的助手这才解开绑着他手腕的带子。
好几次实验过去,肉眼可见谢积玉越来越难控制自己在幻觉中的反应。
顶级alpha控制不住自己信息素的时候,所有人都要遭殃,更别提他们还要实时观察实验数据了。
于是,为了不伤害到别人,更是防止谢积玉伤害自己,才不得不这样去控制他的行动。
“还是没用。”
谢积玉冷淡的嗓音中有掩藏不住的暴躁,他看向那个一开始信誓旦旦的负责人。
“为什么他总是那种反应?永远都是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
负责人有些汗流浃背了。
按道理说,他们进行了好几次数据捕捉,也输出了一个基本的模型。
但是输入却不见成效,按照谢积玉的说法,方引在他的幻觉里表现得像一个程序简单的机器人。
谢积玉温柔的时候,他也温柔回应;
谢积玉质问他的时候,他一般都是先说些好听的,如果不见成效,便开始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
在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候,方引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
循环往复。
负责人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谢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按道理来说,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但谢积玉却没有那么耐心了。
“盛夏来临之前,如果还是这个样子。”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其中的威胁意味显而易见。
时间已是深夜,谢积玉回到谢宅之后刚睡下不久,体内的信息素便开始躁动了起来。
他一直没有接受信息素释放手术,易感期不仅变得越来越频繁,每次的烈度也在加大,痛苦的程度也在加剧。
“你还好吗?”
方引皱着眉,心焦地拨开他额前沾满汗水的额发。
谢积玉透过自己被浸湿的眼睫,看向眼前这个模糊的影子。
“你之前跟我说过有人能通过精神动力扛过易感期。”
alpha的腺体疼得几乎要炸开,但是他只是面色惨白,身上都是汗,嗓音却很是稳定。
“所以,我也想试试。”
方引笑了一下,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别傻了,稍微等我一会。”
谢积玉并没有等他,他勉强在床上坐起来,向自己的手臂中注射了一管信息素剂。
卧室中只开了一展小夜灯,将一切都蒙上了虚幻的面纱。
谢积玉在这种环境里,却又生出了一种暂时的安全感来。
卧室门忽然开了,一个瘦削的人影站在那里,身上有淡淡的玫瑰花香飘了进来。
是omega信息素的气息。
无数熟悉的回忆像是海水一半倒灌,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谢积玉不禁转向那个方向,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方引?”
那个人慢慢走近,却没有说话,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易感期的alpha大脑不甚清晰,只觉得这馥郁的味道让他的腺体不再剧烈灼痛。
什么幻觉不幻觉的他也不在乎了,心里只有无边的渴求,声音也委屈了起来:“老婆,你为什么不过来?”
那个人影顿了一下,然后起身慢慢走近谢积玉,坐在了床边。
这个角度,让他的脸进入了床头小夜灯的照明区内。
是那双乌黑的眼睛微微弯着,明明是一个很熟悉的神情,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就像是,就像是……
对方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几乎藏在喉咙里:“我就是方引。”
谢积玉的大脑变得非常混沌。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会有这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像是手里拿着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明明知道这团毛线肯定是有头的,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着急也是没用的,不如扔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因为那股玫瑰信息素香却真实地存在着,让易感期的alpha无比渴求。
只要有了这个东西,他眼前的痛苦立刻便可以迎刃而解。
谢积玉不确定地开口:“方引,你真的回来了?”
“是啊。”那人的声音依然很小,“我回来了。”
于是,易感期的alpha朝着那人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说:抱歉晚了!有bug的话我明天修!
第144章
易感期带来的灼烧,似乎要将体内的水分都蒸发殆尽。
谢积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层水汽朦胧的纱,一切景象都变得非常虚幻,指尖只摸到了夜晚的湿软空气。
眼前人影影绰绰的,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如在回忆的梦中。
alpha嗓音沙哑:“你不痛吗?”
对面的人安静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你给自己注射过那么多次信息素剂,真的一点都不疼吗?”
对方彻底沉默了下来,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主动上前,半跪在地上。
“当然不疼。”
他仰起头,一双朦胧的眼睛望向谢积玉,然后拉着对方的手。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回来了。”
谢积玉的手很明显地颤抖了。
几百个日夜沉积的痛感猛烈地沸腾起来,完全压制了易感期的渴望,力量大到几乎要破开他的心脏。
他的声带似乎变成了一个生锈的机器,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挤出一些声音来:“我……我很想你。”
“我知道。”
对方望着谢积玉,然后将他的手牵了过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还轻轻地蹭了蹭。
但是这个姿态却让谢积玉一惊,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对方愕然,极其小心地开口:“怎么了?”
这几百个日日夜夜中,谢积玉总会想起他跟方引的最后一面,是以自己一个愤怒的耳光终结的。
在早晨洗漱看向镜子的时候,在目光掠过路上行人的时候,在搭乘电梯的时候,在与各色各样的人说话的时候……在无数个分分秒秒的间隙中,那个夜晚的记忆无处不在,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涌到眼前。
方引当时还摔倒了,脸很快红肿了起来,嘴角也有血迹,肯定很痛很痛。
他当时看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方敬岁曾经的暴力?
那一瞬间的眼神,悲伤、愤怒、痛苦都混在一起,几乎印在了谢积玉的脑中。
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去回想那一幕,后悔的情绪像是某种剧毒的汁液,时时刻刻地侵袭他的四肢百骸。
方引当时应该还没有那么绝望,面对自己时的反常行为,或许是一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发出来的求救信号。
看呀,我现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你应该从没看到过我这么愤怒、这么自私、这么决绝的模样吧?
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你不来问问我,我为什么会这样说话吗?
难道在你的心理,我做出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意外吗?
或许我还可以再过分一点,朝着你心里最痛的地方戳一下,看你会不会……
然后,天地一静。
“啪”的一个耳光,贝母戒指滑过夜空,将潜意识所有的希望都终结了。
“当时是不是很痛?”
谢积玉颤抖地伸手,想碰对方的脸,却又克制地收了回来,没有碰到。
他的视线陡然模糊了,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对方的手上。
“只要你……”
声音哽咽了。
“只要你好好的,我……”
谢积玉说不下去了,尾音短促地卡在了喉咙里。
“我当然好好的了。”
空气中玫瑰花香的omega信息素越来越浓郁,调情一般地勾着灼烧的alpha信息素。
他试探性地慢慢抬起双手,准备探向alpha的腺体。
谢积玉看着他的动作,几乎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眼前这一切瞬间便会和梦中一样,变为泡影。
对方穿着柔软轻薄的丝质睡袍,抬手的时候,袖子慢慢落了下去,露出了一双白皙无暇的手臂。
潜意识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谢积玉心里顿时不安。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你真的是方引?”
对方的手已经很近了,谢积玉几乎能感受到那手心的温热。
“当然,我陪你好吗?”
谢积玉猛然抓住那只就要贴在自己后颈上的手,一下子站起身来,将人几乎是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不是方引。”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定论,而不是个模糊不清的疑问句。
空气中alpha的信息素忽然变得暴烈,手中的人果然难以忍受,开始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刚才所有脆弱和悔恨陡然间如潮水般褪去,谢积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发红:“你到底是谁?”
对方还在挣扎,抬起眼睛望着谢积玉:“我就是方引……啊!”
谢积玉一下子松开了手,仍由对方落在了地上,那一直藏着喉咙里的声音也破了。
是一道很陌生的声音。
谢积玉打开了卧室顶灯,一瞬间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不再有任何模糊的空间。
半趴在地上的人瞬间抬起手挡在了眼前。
那双手臂上果然很干净,没有一个针孔扎出来的血点,而空气中的omega信息素也非常真实,根本就不像方引以前注射的信息素针剂所形成的气息。
眼前这人很明显是个货真价实的omega,根本扛不住顶级alpha易感期的信息素。
他知道越来越浓的信息素是谢积玉无形的施压,便不得不妥协,将挡在面前的手臂给放了下来。
谢积玉看着他的模样,心头一震。
那人的脸与方引仅仅只有五分相似,但那双眼睛却跟方引有八分像。
乌黑的眼睛,此刻因为害怕,瞳孔有些游移不定。
只是刚刚卧室夜灯朦胧,这双不甚清晰的眼睛攫取了谢积玉所有的注意力,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识破。
“你到底是谁?”
alpha紧紧地握着拳头,指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为什么会在这里?!”
地上的omega还是不想放弃,膝行两步之后抓住了谢积玉睡衣的衣角:“谢先生,我是omega,我可以帮您解决易感期的问题。”
见谢积玉没有立刻推开自己,他便觉得有机会,便又近了一步。
“您可以把我当成您死去的妻子,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可以去整容,直到可以变得跟他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我是omega,您以后不用再经受易感期的折磨。”
谢积玉缓缓地皱着眉,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幽远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的声音跟他还不像,但是我可以慢慢学习模仿,包括他的言行举止。只要您愿意,以前怎么对待他,以后也可以一样对待我,我肯定能变得跟方引一模一样的!”
omega说着还觉得不够,顶着alpha的压迫感站了起来,释放了大量了omega信息素想去吸引对方。
谢积玉眼睛赤红。
他的生理状态无法骗人,体内的alpha信息素像是饥饿的野兽见到了鲜血淋漓的鲜肉,在嘶吼着要他标记眼前这个omega。
omega见他喘着粗气,几乎无法忍耐的样子,便伸手去解他的衣扣。
“我会是一个完美版本的方引,让你体验前所未有的……”
话音未落,谢积玉忽然一把推开了他,然后大步跑进了卫生间,猛地关上了门。
接着,一阵痛苦的干呕声传了出来。
omega僵硬地转过头,脸色苍白地看着玻璃门后的那道人影。
居然有易感期的alpha,能扛着住AO之间的本能吸引力。
干呕的声音还在持续,仿佛谢积玉真的是想摆脱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
omega难以置信地闻了闻自己的信息素,一如既往的甜美馥郁。
明明是人人皆爱的玫瑰花香的信息素,在谢积玉的面前却变得一文不值,被弃如敝履。
忽然间,卫生间内有一阵尖锐的破碎声响起。
omega也顾不得什么了,离开冲上去拍玻璃门:“谢先生,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谢积玉模糊的声音夹杂了怒火冲了出来:“滚开!”
omega被吼得吓了一跳,只是自己离一步登天只有一门之隔,他难以就这样放弃。
他有一张与方引相似的脸,并且还是omega,没有人比他更加完美。
于是他轻轻地拧开了一下卫生间的门。
谢积玉低着头,双手撑在洗手池边,后背的蝴蝶骨嶙峋得都将衣服给撑了起来。
而面前雪白的洗手池釉面上,正挂着丝丝缕缕的鲜红血迹,边上有两支空了的抑制剂。
谢积玉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擦了一下唇角的血丝,然后转过身来。
只是一瞬间,冷静的目光却很快被震散了。
方引站在门外,一个卧室角落的位置,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
“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他道。
谢积玉大步走出去,几乎将门口的omega撞了一个趔趄。
“不是的,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是误会!”
方引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带着寒意的笑容。
“你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让我给你找个货真价实的omega,而不是我这样注射omega信息素剂的beta。”
谢积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合理,只能拼命地摇头否认:“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从来没有去找过omega!”
站在一边的omega惊魂未定,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因为眼前这个alpha,正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话,字字恳切,不像是假的。
“无所谓了,你喜欢谁就去找谁吧。”
方引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张脸忽然苍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然后朝着门口走去。
“你别走!”谢积玉非常急切地看着方引,“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说着,他便将手边的一个花瓶摔在地上,omega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方引的脚步不停:“你不用给我证明,反正我已经死了。”
谢积玉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片,望着方引渐渐没入黑暗的背影,忽然抬手划向自己后颈的腺体。
鲜血一下涌出,将他的衣服都染红了,兰花香的信息素混合着血腥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但这股气息就像是盛开的焰火,转眼之间便归于沉寂。
很快,空气中只剩下了单纯的血腥气。
剧痛让谢积玉的面色苍白,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用沾满血的手扶着墙,想追上方引。
“你回头看看我。”
鲜血一滴一滴的,在地毯上、走廊上和楼梯上,形成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是暴风雨之下的蛛丝。
“我以后,不会需要omega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光大亮了。
方引一次都没有回头,走进了阳光里。
谢积玉跌跌撞撞地追着他,却被一群忽然涌上来的人挡住了视线。
他奋力推开他们的阻拦,艰难地穿过庭院,最终摔倒在了外面的草地上。
“你别走……”
等再去看的时候,方引似乎变成了阳光下的水珠,很快便消失了。
“求你……”
谢积玉的声音散在了初夏的微风里。
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无法睁开,只能任由一群人按住他的伤口。
谢惊鸿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自寻死路。”
没有人能越过谢积玉的权限,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卧室。
除了谢惊鸿。
谢积玉此刻像是一个被母亲严厉管教的小孩子,尽管受了重伤,依旧愤怒:“你为什么要找人来骗我?方引走了,是被气走的,我要去找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可以给你一段平复伤心的时间,但不代表你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精神错乱!在这样下去,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去精神病院住着!”
谢惊鸿冷笑一声。
“骗你?方引已经死了快半年了。一直骗你的,不是你自己吗?”
谢惊鸿掐着谢积玉的下巴,想让他清醒一点。
只是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刚刚得知父亲过世的小男孩一样。
她的心忽然软了一下。
“你不是只为自己而活,只是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偌大的领杉集团、谢家,还有我,都需要你好好活着。”谢惊鸿叹了一口气,“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找到一个跟方引一模一样的人陪着你。”
谢积玉的目光在门口的草地上逡巡了很久,哪里都没有方引的身影。
“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有愧于方引。”
谢惊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把一根布满尖刺的安全绳递给自己唯一的儿子。
“你更应该清醒地活着忏悔,而不是一直逃避,想在幻觉中弥补自己的过错。”
谢惊鸿抬手,温柔地拭去了沾上血迹的泪。
“这个梦够长了,该醒了。”
阳光将草叶尖上的露水变成光润的珍珠,风从树梢穿过,绿意层叠起伏。
谢积玉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个天气,在这片草地上。
自己跟方引一起帮小狗洗澡,两人的衣服虽然都被水浸透,但笑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写得比预计的稍长一丢丢,久等啦抱歉[可怜]
第145章
盛夏之前,那个临时组建起来的神经科学研究团队正式解散了。
外界不少人冷嘲热讽,说谢积玉这次看走了眼,投进去十位数不仅一分利益都没得到,最后宣布撤资的时候还引得集团股价狠狠震荡了一波。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积玉的腺体遭受重创进医院的事情还是传了开来。
这样高阶alpha的腺体,承担的不仅仅是调节身体信息素的功能,更重要的是,那是一种威压的来源,是权势的象征,代表着他们的身体状态在事实上永远高其他人一个量级。
腺体的构造极为精密,一旦受伤,要做医学修复的难度是非常高的。
就算想再置换一副腺体,全国这样的顶级alpha的人都不算多——除非谢积玉肯换上一副普通的腺体,不过这个行为的意义也不太大了。
在生育率急剧下降的现代,大部分国家的法律都将刻意损毁alpha和omega腺体的行为列为重罪。
所以,倒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出这种事?
所有人都在好奇的时候,谢家并没有走法律程序,对外只说是意外。
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说谢积玉找那些神神叨叨的科学家,又在医院住了许久,是为了已逝的妻子。
妻子……就是那个弑母的杀人犯?好像,还是个beta吧?
这也值得念念不忘?
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已死的人,这些行为除了自我安慰,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有人感慨良多,说真是深情;
有人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做做样子。
说来说去,不过是还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所以需要找一些慰藉罢了。
谢积玉的腺体受损严重,只留下了30%的功能,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做修复手术的方案,却被他给一一拒绝了。
“手术的难度是很高,也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但我能保证,只要三年,就能帮您恢复到70%的水平。”
70%已经是业界非常傲人的成绩了,按道理来说没有人会拒绝。
除了谢积玉。
他仅仅接受了基本的创口缝合手术,半个月后便出院了。
正值盛夏开始的日子,对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的人来说,最该找个干燥凉爽的地方好好疗养才是。
但谢积玉却全然不在意,每天在集团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几乎都住在了公司里。
受伤未愈加上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时常低烧。
而谢积玉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唯一的变化只是助理的身上时常带着退烧药而已。
他瘦了不少下去,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那张苍白的脸上竟然泛着一种冷冽的灰败感。
与之相反的是,集团的生意却是节节高升,投资的公司给他再一次带来了巨额的财富与荣光。
在这场由对方组织的庆功晚宴上,直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谢积玉才姗姗来迟。
不少人端着酒杯前来恭贺,只是谢积玉简单碰杯喝了几口,面上并不多见几分喜色,弄得众人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如果说以前面对这个alpha的时候,很多人秉持的作风是小心谨慎,因为这个人太难以捉摸,说话一不小心可能就会犯下大错。
但好歹,也能推敲出一些他的行事作风。
现在来说,更像是对着一张空白的纸却要推敲画家的技法,更是找不到门路了。
或许是坏掉的腺体真的影响到了身体机能,谢积玉仅仅喝了两杯便有了一些醉意,独自去二楼的露台上休息。
远山沉在墨色中,稀疏的星星被云掩藏着,峡湾边上的小灯勾勒出了流水的形状,风里有一些夏日夜晚的植物芬芳。
谢积玉一只手撑在露台上,看着这景色,大脑才很慢地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里是深云里庄园。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方引生日那天的宴会。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自然生长的花木不算丰茂,所以在装饰庭院的时候用了许多加急空运过来的鲜花。
那样的景色和香气萦绕在一起,其实已经非常有春夏之交的景象了……
不过,假的就是假的。
谢积玉陡然垂下了眼睛,身边的粉紫绣球花在风中轻轻地晃动,似是嘲讽。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所以那天之后,方引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了。
也就是说,他不再有幻觉了。
心理医生知道这个事情之后表现得很欣慰,但谢积玉心里却有了一些麻木的涩感,有些奇怪。
人人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却有些对抗这个理。
他并不想忘掉方引,却很怕这个规律如四季更替、花开花谢,或许是印在人类基因密码中的,是怎么都抗拒不了的。
庭院的草地郁郁葱葱的,偶尔有人穿着华服端着酒杯从上面路过。
那天晚上,也是在这片草坪上,在无数宾客的注视下,他拉着方引的手,第一次跳起了双人舞。
就是那个时候吧,方引胸花的一片花瓣落在了他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在谢积玉的生日前夜,他恰好看到了那片早就枯掉的花瓣,所以才写下那样一页文字。
那些俊秀的小字在谢积玉的眼前滑过,心脏忽然传来一阵麻木的痛感。
谢积玉不得不弓起背,身体靠着墙往下滑,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的模样吓到了路过的服务生,对方正准备走进露台查看情况的时候,却看到他靠在花坛边上,竟是露出了一个笑。
太好了。
谢积玉这样想着。
我还没有忘记他。
我还有活着的理由。
这场晚宴之后,谢积玉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方引那个小两居室中。
家具和地板上都灰蒙蒙的,那枚曾经戴在方引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放在桌面上,一如方引提出离婚的那天。
谢积玉将它放在了卧室的衣柜里,然后给自己换了一个住处。
——他从住了三十年的谢家大宅里,搬到了方引的那个小两居室中。
方引留下来的衣物不算多,谢积玉将夏天的衣服挑出来,在洗衣机面前研究了好几分钟才成功洗完了那些衣服。
盛夏气温高,衣服在阳台上挂了一个下午就干了,上面散发着温暖的淡香。
谢积玉学着网上的教程,将那些不同的衣服按照不同的方式挂在衣柜里,在这些衣服边上则挂着他自己常穿的衣服。
这种衣柜在谢宅的衣帽间面前显然是小得过分了,但正因为如此,两人的衣服紧紧地挨在一起,到有一种丰沛的、活着的感觉。
得知谢积玉搬了住处之后,关岭来看过他一次。
他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怕好友又变得神思不清、行为极端,但结果倒是出人意料。
方引的小两居室被谢积玉弄得很有活气,窗明几净,厨房料理台上的调料和厨具一应俱全,阳台上还种着五颜六色太阳花。
谢积玉甚至还学会了做饭,虽然修长的手指上有不少刀伤,但能看得出来已经渐渐掌握方法了。
唯一让关岭不安的是,家里很多东西都是很明显的两人份。
两双拖鞋,两份洗漱用品,以及床上的两个枕头等等。
关岭欲言又止地坐在了餐桌边上,拿起了筷子,心里想着在吃饭时怎么才能不经意提到这些细节,却看到谢积玉脸色微变。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谢积玉说了声“没事”,然后又进了厨房,新盛出来一碗饭,也拿了一双筷子放在了无人的另一侧。
关岭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自然是知道几个月前谢积玉曾经出现过严重幻觉,并且不想着治疗,还想去加重幻觉的事情。
如果眼下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那或许不得不让心理治疗强制介入了。
他的眼睛在谢积玉和那双碗筷之间转了转,选了一个相对委婉的开头:“方引喜欢吃这些菜啊?”
谢积玉点了点头:“喜欢的。”
关岭的心沉了一分下去,语气还是很正常:“那他有评价过这些菜吗?哪个最好吃?”
谢积玉将一块排骨夹到那个没人动的碗中,神色非常平静:“方引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他做过任何一道菜。”
关岭愕然,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谢积玉转过脸来,非常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只是我不想就这么忘掉他。”
炎炎夏日离开之前,一场台风裹挟着暴雨席卷了整个首都,元晖集团的案子也有了新的进展。
问题药剂的事情延宕了几十年,要把人证物证都收集完毕是很困难的,尽管已经拿到了优先办案的权限,但特勤局依旧忙了大半年才有了有效进展。
谢积玉去关押方敬岁的地方看了他一眼,对方头发花白,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对着墙壁,用破损的指甲在墙上刮出一道道印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叫着周知绪和方引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没有逃脱的空间了。”
卢明翊站在谢积玉身边,下了这样一个结论,看来是很有把握。
谢积玉没有多停留,很快便离开了。
外面下着台风带来的暴雨,卢明翊将手中的烟蒂扔在了地上,那火光瞬间被浇灭了。
他望着谢积玉的背影,大声道:“谢总,进来坐会吧,等天气好点了再走!”
可谢积玉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也没打伞,一个人穿过了暴风雨。
等他回到那小两居的时候,这才发现卧室的玻璃破了,暴风雨将整个卧室都打湿了。
谢积玉连忙将卧室里两个人的衣物和方引的书籍搬到客厅的沙发上,又打开了那个几乎被泡成了深色的床头柜,那枚戒指还在里面。
只是等打开的时候,这才发现那枚戒指下的潮湿绒布上,却多了一点点深色的痕迹。
谢积玉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拿到灯光下,这才意识到那是方引的血迹,之前干涸着藏在钻戒缝隙中,现在被雨水给融化了。
那天,方引的手心受了伤,流了不少血,连衣袖都被染红了。
想到这里,谢积玉立刻拨通一个电话,因为那天回到这里的时候,卢明翊也在。
不过面对这样的询问,电话那头的卢明翊只说当时方引刚刚知道周知绪和方敬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一时失态才弄伤了自己。
怪不得那天方引会那么伤心地直接提了离婚,或许当时在他眼里,自己的做派与方敬岁并无不同。
谢积玉看着狼藉的卧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方引并不喜欢自己出现在他的家里,还把这个家弄成了这样。
第二天,谢积玉没有回助理的消息,助理找上门来,见他闭着眼,蜷缩在了房子的大门边上的走廊里。
不过还好没有发生什么悲剧,只是腺体重伤之后alpha的身体越来越差,发起了高烧,昏迷了。
毕竟有肺炎的病史在,所有医生都不敢怠慢。
只是他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件破旧的轮胎,好不容易补好了一处,另一处又坏了。
最后紧赶慢赶,好歹是方引生日的前一天出了院。
第二天下起了绵绵细雨,竟然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季节了。
时隔大半年,谢积玉终于有了再次站在方引的墓前的勇气。
他看着他微笑着的黑白照片,大部分时间在沉默,少部分时间在说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我找人修好了。”
……
“夏天天气很好的时候,楼下的老太太给了我一包太阳花种子,当时开得很好看。”
……
“对了,我现在住在你的小房子里,你会嫌弃我吗?”
……
“如果讨厌我,就来我的梦里告诉我,我会搬走的。”
……
谢积玉站久了,似乎也累极了,半跪坐在方引墓前。
他抬手扶着墓碑,额头抵着方引的照片,像一个爱人间亲密耳语的姿势。
“如果还想我,也告诉我吧。”
他今天第一次弯起唇角,拍了拍邻近的空地。
“我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疯狂道歉!我家这个破网太不稳定!!老是卡在最后关头!![爆哭][爆哭][爆哭]
第146章
方引生日的前两天,太阳直射点越过赤道,朝着南半球去了。
于是这里的白天就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
白天在公司处理工作的时候,谢积玉放任自己的时间被这样填满,麻木起来也勉强可以忍受。
但夜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每当夕阳下沉的时候,谢积玉便觉得自己脑中有一个越来越紧迫的哨声。
黑夜似乎都变成了某种有实体的物质,粘稠如沥青一般从头上淋下来,缓慢而有力地蚕食着他。
肺中的氧气被一点一点地挤压出来,呼吸困难却又动惮不得。
每天晚上的睡眠仅仅两三个小时,还断断续续的,导致梦境光怪陆离,里面连方引的一张正脸都看不到。
他不出现在谢积玉的梦中,更不会说任何一句话。
方引消失得很彻底,但某种程度上却又无处不在。
坐在车后看到身边空着的位置时,吃饭的时候看到那双没人动的碗筷时,洗漱之后回到空荡荡的卧室时……谢积玉总是下意识地会思考一个荒诞的问题。
——方引为什么不在这里?
日常生活按部就班地推进,平静得像无风的水面,但原本方引应该存在的那个角落像是被死神的镰刀剜去,只留下了一个平静的、漆黑的空洞。
这个世界还在照常运转,不为任何人停留。
——为什么缺席的偏偏是方引呢?
这个问题像是一个细小却尖锐的针,总在各种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扎向心脏。
母亲的关心、好友的关心、心理医生的关心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面对他们的时候,自己的声音、表情和姿态都在正常回应。
但谢积玉知道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每当这种时刻,谢积玉都会觉得自己的灵魂飘在半空中,静静地注视着下面那个正在说话的躯壳。
天气越来越冷,黑夜也越来越长了,长到像是头被按进水中,再也等不到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空气的时候了。
每天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吃饭、工作,然后再回到那个小两居室里,躺在床上,看着黑夜中的天花板,等待黎明的到来。
但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明明是一些日常生活而已,但他总会觉得自己每天在做的事情越来越荒诞,就像那一幕叫做《等待戈多》的戏剧。
在等待谁?
他什么时候来?
他会来吗?
……
这种巨大的、无声的荒诞感浸透了他,像是一个在机械执行命令的机器,只剩下了一维坐标,时间。
今年的最后一天,天气很好。
一早,谢积玉就开车驶离了沉浸在即将新年的城市,副驾驶上放着一大束漂亮的白玫瑰。
郊区的墓园还笼罩在寒冷的晨雾当中,苍翠的松针上都挂着薄薄的白霜,安静地伫立着。
“好久没见了,不知道你最近好不好。”
谢积玉将那一束还带着水珠的白玫瑰放在墓前,然后半跪了下来。
“一年了。”
他一只手轻轻抹去布在方引黑白照片上的冷霜,温柔得像是轻抚对方的脸颊。
“你是不是生气得连跟我说话都不愿意,所以才不来我的梦里。”
方引依旧是那样的微笑,安静地注视着他。
谢积玉擦去溅在墓碑上的泥土,又拔掉了边上矮小的枯黄野草,最后换了一个方向,坐在了墓碑的边上,朝着南方望去。
“这里的风景还不错吧,很安静,远处有山,近处有水,植被野丰茂,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他又抬起手臂搭在了墓碑上,很轻地笑了一下,闲适地像是冬日在草坪上手牵手晒太阳的爱侣。
只是他们之间,并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想到这里,那种生活中被剜去一角、只留下一个黑洞的感觉又出现了,将所有的生命力都抽了进去。
谢积玉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忍耐着这个时刻的车轮碾压过去。
睫毛的阴影被投下来,与眼下的乌青几乎融合到了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睁开了眼睛,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时候说半个小时都不停歇,有时候说一句话都要静一个小时。
如此循环往复,墓碑的影子都在地上滑过了大半个圈,谢积玉才感觉到面前一暗。
“谢……谢总?是你吗?”
他恍惚地抬起头来,缓慢地发现面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许久未见的方澄,而他扶着的是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上去很瘦弱的中年女人。
谢积玉意识到之后,慢慢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对他们点了一下头:“嗯,来看看他。”
方澄听到之后有些无措,然后拉着身边女人的手:“我跟我的妈妈今天也来看看方引。”
谢积玉淡淡回道:“谢谢。”
方澄连忙摆了摆手:“要不是他的话,我妈她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罪,而我居然也对此一无所知。”
“是么。”谢积玉的声音还是很淡。
许青蝶在此时忽然拿开了儿子拉住自己的手,拿下口罩和帽子,花白的头发顿时被寒冷的东风吹乱了。
她将怀中五彩缤纷的花束放在方引的墓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澄见此也连忙走到母亲的身边,与许青蝶一道,郑重地三鞠躬。
结束之后,方澄立马给她戴好了那个用来保暖的帽子,许青蝶也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
谢积玉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关于方家这几十年来的事情,他已经从特勤局的调查中得知了。
其实方敬岁并不算一个高明的恶人,只是在如法炮制利用孩子来困住母亲而已。
只是在这条路上,许青蝶和方澄是走出来了,但周知绪和方引则走向了光明的反面。
谢积玉看着眼前的母子,心里竟然也生出一丝狭窄的怨气来。
那些无数个夜晚在脑中回荡的问题,在此刻又声如洪钟地激荡开来。
为什么这个局,是要以方引的死亡来破除?
为什么一定要惨烈到弑母之后再自杀,才能走向解脱?
为什么……
谢积玉的心忽然一滞。
还能为什么?方引本来选择的会是一条通向光明的路的,是自己亲手把引路的灯熄灭了而已。
那样阴暗、痛苦和潮湿的地方,摔进万丈深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谢积玉没有察觉到自己弯下了腰,因为心脏疼得几乎要爆开。
方澄见此,连忙想上去扶他一把,却被谢积玉大力地挥开了。
不过二人对此也不恼,而且许青蝶将方澄拉到了一边,自己非常郑重地对着谢积玉弯下了腰。
“一切都是我考虑不周,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当初只是想先保证方澄的安全,然后自己再交出那些证据而已,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机在方引和周知绪死亡后才到来。
与方澄重逢之后她自然是欣喜若狂,只是知道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也被愧疚折磨得夜不安枕。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弥补的,请你告诉我,我会倾其所有办到的。”
方引在一边有些担心地扯了扯许青蝶的袖子:“妈。”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又能怎么弥补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积玉才缓缓地开口:“在方家,方引还留下过什么遗物吗?”
方澄听了之后想了想:“他在那个房子里呆的时间不算多,很多以前的东西都扔掉了。不过,成年之后倒是在他母亲的那个临海庄园住得多,那里或许有一些东西。”
临海庄园啊。
谢积玉想起了这个地方,他曾经去过一次找方引。
当时心里明明想的是让方引回来,却阴差阳错地把人推得越来越远了。
方澄和许青蝶不久之后便离开了,谢积玉依旧在墓边坐着,直到阳光西斜才站起身来。
“等我一会,今夜陪你过新年。”
他驾车离开了墓园,一路向西,朝着临海庄园驶去。
路上路过海崖边的观景平台,那里依旧有一道褪色的警戒线耷拉着。
这就是当时方引将周知绪推下海后,又举刀割喉的地方。
谢积玉心脏闷闷的,将油门踩到了底,很快便到了那个建筑物前。
一年多没有人住的地方也没有打理,门口有不少枯黄的野草,看上去颇为萧索。
好像一个地方没有人之后,里面的东西很快便会衰败,所以谢积玉很轻易地踹开了大门。
穿过落满腐叶的小路和池塘,走进了房子里面之后,发现房子中只留下了家具和电器,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了。
也是,那些保镖说那天就是准备彻底离开这个地方的,自然贴身的东西都带走了。
谢积玉从楼上走下来之后,两手空空地站在客厅中,目光缓缓地扫了大半圈,却忽然停在了不远处的壁炉上。
几乎是立刻,心跳剧烈得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那是一只灰扑扑的毛绒小狗,左眼是一颗贝母做成的纽扣。
而它的边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周知绪,而他身边有个拿着小狗玩具的小男孩。
那样乌黑而又圆的眼睛,正是二十多年前,在红墙孤儿院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正是方引。
谢积玉修长的手指抖得厉害,他缓缓地靠近毛绒小狗,去摸了摸它那个被磨得光彩不再的贝母纽扣眼睛。
他小时候随意摘下给方引的东西,被方引好好地保存了这么多年。
却在最后,像是遗弃物一般留在了这个房子里。
像自己一样。
他将那个相框拿了起来,用食指碰了碰小方引的脸。
“是我。”
谢积玉弯了弯眼睛,唇角却颤抖地朝下,滚烫的液体落在了照片上,让小方引的那张脸变得模糊起来。
“我找到你了。”
他抱着那照片,又去拿那个毛绒小狗,却在瞬间,听见了一个金属落在地上的声音。
谢积玉以为自己弄坏了什么东西,忙低下头追随着去看,却看到了一枚戒指滚到了墙边。
是那一枚贝母戒指。
是那一枚原本被自己扔到小花园里,他以为再也找不到了的戒指。
谢积玉目眦尽裂。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记忆再一次回到了一年多前的寒冬,那个云上公馆的走廊里。
难道当时自己离开之后,方引一个人在那样寒冷刺骨的夜里,仔仔细细地翻遍那些花木和冷水,将它寻找了回来?
这一年多以来,谢积玉反复思量,一直觉得方引到了最后,应该是恨自己比较多一些。
可现在看到这枚戒指——他为什么又将这枚戒指捡了回来?
这个问题几乎一点点地将谢积玉碾碎,而大脑的保护机制在此刻又让他有些抽离。
他无法组织起任何逻辑,只能机械地弯下腰,将那戒指捡了起来,然后带着三样东西走出了临海庄园。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透了,谢积玉将它们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也不知道愣了多久,才想起来自己有事情没有做。
他说好的,今晚要陪方引跨年的。
于是他发动了车子,一路往回开。
天色如墨一样,谢积玉心里忽然出现了着急的感觉,他希望自己不会迟到。
就在这个想法浮现的时候,天空忽然亮了一下,一朵烟花升空。
谢积玉抬眼望去,他想起来去年也是新年烟花升空的时候,手术室里传来了方引的死讯。
远处的城市上空,近处的海崖边上,烟花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副驾驶的座椅上,那枚戒指、那颗贝母纽扣眼睛和相框玻璃后小方引的脸,都被照亮了。
是啊,新年到来都是这样的,永远会有五彩斑斓的烟花出现。
今年是这样,去年是这样。
明年也是这样,后年也是这样,五年后,十年后……都会是这样,没有一丝变化。
谢积玉看着看着,忽然清醒了过来,心里那种荒诞的等待感陡然褪去。
其实没有任何人在未来等着他,他却还要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想到这样的未来,那种无垠如海的巨大虚无感便密不透风地裹了上来。
他本来可以拥有的东西,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泯灭了。
或许当时的他也已经跟着死了,才觉得这漫长得一年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绚烂的烟花还在一朵一朵地开着,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对流光溢彩的新年充满希冀。
但,这只不过是上一个新年前夜的回声而已。
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海岸线像是一道细细的银河,一颗渺小的星子忽然游离了出来。
它在广袤的黑暗中没有冲出去多远,便一下子熄灭了。
新年的钟声响起,烟花更加繁盛。
像是一场华丽的宇宙大爆炸。
第147章
夜幕低垂,天边只剩下了一线橙红。
这个坐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陡峭碗状山谷中的小城,正沉浸在庆祝丰收节的庆典当中。
黄墙红瓦的拥挤民居被纵横交错的小路分割开,此刻小路上挤满了前往中心广场参加庆典的居民。
男士戴着特色的圆顶硬毡帽,女士们则穿着多层蓬松的及膝或及踝大摆裙,颜色是极其艳丽的明黄、翠绿或者宝蓝,在沿线路灯的照耀下,比天边的云霞还要艳丽。
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中间台子上放着一个矮胖的、微笑着的雕像,正是当地人千百年来供奉的丰收之神。
身着传统服饰的大祭司正围绕在雕像边上念诵祈祷文,人们纷纷抛出手中的五彩纸屑、糖果和酒精饮料等等,祈求丰收之神继续护佑这片土地。
边上的集市充满喧嚣,除了各种小吃、玩具、手工艺品,当地的女巫还售卖奇特草药以及各种仪式用品,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味、香料味,以及与汗味混杂的信息素气味。
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人逆着庆祝的人群走,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石头小路上。
他的背后是庆祝节日的人群,正对着的远方是山脉的阳面,上面星星点点亮着光,是小城的别墅区,也是富人们的聚集地。
这样的地势让缆车成为重要的交通工具,只是今晚因为节日,大部分人都从山上下来,所以上山的缆车还很空,让年轻人得以一个人一个轿厢。
十几分钟后缆车便停了下来,年轻人将手里的双肩包随意背在身上,大步出了站。
山上很明显宁静很多,房子也没有太强的当地特色,设计风格就算跟发达国家的富人区比也毫不逊色。
这个坐落在山谷中的小城因为交通限制,除了特色旅游之外很难发展得起来,普通人的生活并不宽裕。
除非,从事一些非法产业。
这个小城虽然闭塞,但处在边境,毗邻三国,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有做一下高利润的黑色产业才有富裕的可能。
年轻人又左拐右拐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栋别墅门口站定。
门口有两个持枪的警卫,见了立刻拦在他的面前,语气强硬:“请出示邀请函。”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微微抬头,原本被鸭舌帽遮住的脸露在了灯光下,一双乌黑的眼睛冷淡。
“陈先生,您回来了啊!”
警卫见了之后立刻收起了枪,朝他礼貌地弯了一下腰,然后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请进!”
年轻人大步穿过庭院,进了空荡荡的别墅之后站在了客厅的电梯前,按了边上的按钮没过几分钟,电梯门就打开了。
他走了进去,电梯便一路向下滑去,足足一分多钟才停下。
眼前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眼前的酒楼足足有五层楼那么高,边上还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夜店、赌场,头顶是碧蓝的天空,边上还种着根本不属于这个季节、这个地区的花木,跟上面的景色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珠光宝气的人群穿梭其中,身边搂着漂亮的男男女女,一副淫靡不堪的模样。
年轻人进了酒楼,踏上铺着红丝绒地毯的旋转楼梯,刚刚走到尽头的拐角处,就有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撞在了他的怀中。
对方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衫,后颈血痕交错,浓郁的omega信息素昭示着他正处在发热期。
omega慌不择路,浑身颤抖地抓住年轻人的衣角:“求……求您帮我……”
年轻人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咒骂声就传了过来。
没几秒钟,一个大腹便便的alpha急色地半提着裤子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脸都因为愤怒而涨红。
看到omega之后,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上前就一把扯住omega的头发就往回拖。
omega纤细白皙的身体在地毯上被拖得通红,漂亮的脸上都是泪,但是发热期让他瘫软无力,根本无法挣脱对方的钳制。
“出来卖的,今晚不让我高兴我弄死你!”
omega痛得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呜咽。
alpha一只手拧开了房间门,眼白都兴奋得发红:“再敢跑,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那只抓着omega的手就被钳制住了,动惮不得。
alpha下意识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对方穿着深棕色的夹克和工装裤,靴子的皮面上有灰尘,鞋底侧面溅着不知道是什么暗色的东西,鸭舌帽的帽檐甚至有沙土的痕迹,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
看样子顶多就是个高级打手,绝对不像在这个地下城有权有势的幕后人。
alpha挑衅地看着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里有规定,为了降低怀孕的概率,发热期的omega是不接客人的。”
年轻人的嗓音冷静异常,藏在帽子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手上的力道倒是一点都没有减。
目光短暂地在狼狈的omega身上扫过,又看向面前这个又矮又胖的alpha。
“在这里对omega用诱发剂,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你是什么东西?老子是花钱的,既然开门做生意,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alpha的声音有些大,吸引来了巡逻的人,他们立刻跑过来大声喝止:“喂,干什么呢?!”
年轻人没有惧怕的意思,只是摘下了帽子,抬头看向警卫。
灯光下,他乌黑的眼珠定定的,神情冷淡到几乎没有什么波动。极肩的头发一半被扎在脑后,一半随意地垂在颈侧,衬得皮肤有一种冷调的白,像是千米之上山顶的雪。
只是他的着装一点都不光鲜,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露出了绷带,上面还有一些血迹。
姿态没有omega那样柔弱,脸也没有alpha那样硬朗,倒是有种特别的味道。
警卫见了他是一副很尊重的模样,语气也礼貌了不少:“陈先生,您回来了?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这位先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你们也要好好招待人家。”
话是这么说着,但语气没有任何谄媚的意思,还是那一副冷冷的样子。
警卫听了连忙点头,便礼貌地让alpha随他们走,说是要给他换一批更好的货色。
alpha自然也能感觉出来这个年轻人在这个地界的身份不一般,面上虽有怒色,但是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悦地“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omega狼狈地坐在地上,白衬衫都遮不住身体,但还是梨花带雨地说着感谢的话。
年轻人将自己的夹克脱下来扔在他的身上,一言不发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黄澄澄的酒液从瓶子滑入杯中,被放在了年轻人的面前。
“在我这里享福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便要跑去那种战火纷飞、军阀割据的地方。”
年轻人坐在沙发上,任由保镖模样的人帮他揭开手臂上的绷带,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顿时露了出来。
面前高大的alpha顿时皱起了眉头:“这又是怎么搞的?”
年轻人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被弹片刮掉了一块肉,不是大事。”
“非要下一次刮到头你就知道厉害了,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吃。我可不会放着我这销金窟不管,跑过去给你收尸。”
年轻人语气随意:“医生救死扶伤,毕竟边境还有那么多平民呢。”
“我让你在这里有一席之地,是为了让你给我做治疗的,不是去散播和平大爱的。”
alpha忽然靠近年轻人,一只手撑在对方的椅背上,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陈隐,你懂我的意思吗?”
叫陈隐的年轻人露出了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当然了,霍先生。”
在这个小城,灰产众多,帮派林立,时常爆发冲突。
但有霍家是房间里的那头大象,有霍家在一天,那些小帮派成不了气候。
霍家做的是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不仅有各国都有权贵来找乐子的地下城,也会做一些军火勾当,利润相当可观。
就这么一来二去,这个地方竟然能维持一种相当的平衡,社会环境还算稳定,甚至能吸引来游客。
霍先生哼了一声:“除了当时跟我那个弟弟争家产被追杀的时候,你救了我一命。可后来你一直在边境几个有军事冲突的地方救平民,把我当什么了?”
“霍先生,您的身体太健康了。”陈隐的神态稳稳当当,“我总得积累一些经验,不然等哪天您的弟弟又从国外杀回来,我的医术都生疏了该怎么办?”
霍先生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能不能盼我点好?”
陈隐没搭话,手臂上的伤换过药后就站了起来:“这次边境的冲突有点严重了,听说联合国会下场的。到时候媒体众多,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的。”
霍先生点了点头,又道:“对了,你说你是哪里人来着?我忘了。”
“加兰斯国。”陈隐语气平静,“杀了人。”
“那就好。再过一段时间的拍卖会,会有好些个联邦的权贵会过来,你到时候也不用避着人了。”
霍先生转过身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到时候就可以一起看看,如果看到喜欢的,我送给你。”
陈隐不置可否:“我今天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就先回去了。”
霍先生看着他皱起了眉:“你那个小破屋有什么好的,会比我这里住得更舒服吗?”
陈隐优雅地耸了耸肩:“如果当初您慌不择路跑进的那个小破屋里住着的不是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应该是您的亲弟弟。”
霍先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抬手做了个手心朝下方向朝外的动作。
陈隐沿着原路倒了地面一层,又乘着缆车下山,七拐八绕地进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
这栋老民居里住着不少人,庆典刚刚结束,正是吵吵嚷嚷的时候。
陈隐爬楼梯上了顶层,进了自己的小屋。
他没有开灯,摸黑从橱柜里拿了一瓶酒,然后坐在了窗户边。
月亮与故乡不同,在这个边陲小城的天空显得格外明亮,几乎能看得见远山的轮廓。
陈隐浸泡在月色里,他受伤的手臂也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没有什么痛感了。
就在他微醺的时候,耳中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金属摩擦声。
陈隐转头,看向黑暗中的房门,警铃大作。
——有人在撬锁。
陈隐将酒瓶靠着墙角轻轻放好,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缓缓地靠近房门。
撬锁的声音还在继续,眼看着门即将被打开了,他举起了散发着寒光的匕首。
下一秒,门打开的同时匕首也刺了过去,却刺了一个空。
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狼狈地摔在了地上,起身看到陈隐之后倒是笑了:“陈医生,你在?”
陈隐早就收起了匕首,伸手打开了灯,然后将小女孩扶起来,嗓音温和:“娜娜,你怎么来了?”
娜娜听完这话倒是撇了撇嘴,委屈地放低了声音:“哥哥受伤了,好多血,我来找药的。”
小女孩的哥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混了帮派,时常受伤。
他们家就在楼下,娜娜的父母对陈隐算是照顾,所以只要他们需要,陈隐都会将药给他们使用,不用归还。
这次陈隐离开了太久,小姑娘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撬锁应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陈隐知道事情严重了,拿着医药箱就跟着娜娜去了楼下。
十几岁的少年躺在床上,腹部被刺了一刀,此刻正流着血,面色苍白。
娜娜的父亲在外帮工还没有回来,母亲六神无主地大哭。
不过陈隐快速帮他检查了一番,发现虽然流血多但是没伤到要害。
他边治伤边安慰这家人,等结束的时候已经累得浑身是汗了。
陈隐留了药给他们,又说明了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也劝了少年几句,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他累极了,摸着黑推开了家门,靠在门上闭着眼睛喘了几秒之后,才抬手去摸照明灯的开关。
只是刚刚碰到开关,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上了陈隐的太阳穴。
陈隐顿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好久不见啊。”
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陈隐一只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匕首,声音冷静:“你是谁?”
“你以为你现在躲在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对方将陈隐的匕首抢先拿在了手里,然后抵上了他的颈动脉。
随后,一个极轻的笑声响起。
“偷天换日玩得不错嘛,方医生。”——
作者有话说:晚了,再次鞠躬!
第148章
夜深了,丰收庆典步入了尾声,居民们从中心广场分流进小路,一时间谈笑声都从窗口飘了进来,很愉悦的模样。
而在这栋老民居的顶层,在黑暗中的房间里,陈隐被人用刀抵着颈动脉,只能静静地对峙着。
“我身上有一些现金。”陈隐顿了顿,“可以都给你。”
持刀的人发出一声闷笑:“方医生以为我是抢劫犯?”
楼下传来了卖汽水小贩的叫卖声,居民楼里许多孩子跑着冲了出去,薄薄的楼板几乎都在震动。
“我确实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要什么,都可以谈。”
“到这个时候了还嘴硬。”
说着,对方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颈动脉在刀锋的压力下似乎跳得更猛烈了。
“把许青蝶从精神病院弄出来,拿出了证据,在法庭上成了指控方总的证人,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吧?”
陈隐微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静了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引,方医生,或者叫方少爷,你是不是觉得你做的事情天衣无缝?但许青蝶的出现就代表着这件事情早有预谋,方总不是傻子,见了她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陈隐乌黑的眼珠静静的,倒映着窗外影影绰绰的灯火:“所以呢?”
“所以别看现在证据好像挺充足,其实以元晖集团的能量,让那些证人翻供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元晖集团?好像有点印象,之前新闻上有看到过。”陈隐的语气依旧很冷静,“只是你的故事我不感兴趣,你不需要钱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屋内一时寂静。
那人又继续开口,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方总通过律师让我来带你回去。顺便问问,周知绪到底在哪里。”
月色从窗外流进来,经过陈隐鬓边的长发,在他锁骨上留下了丝丝缕缕的朦胧阴影。
他身侧的手指很轻地触到了墙上,语气冷了一个度:“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你认错人了。”
“方引,嘴硬是没有意义的,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陈隐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如果你再纠缠不休,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对方似乎完全不把这样的威胁放在心上,很轻蔑地笑了一下:“方医生,你什么时候……”
他的话被打断了。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大步跑上了楼梯,而且还越靠越近。
几秒钟后,两人身边的门被敲响了,紧接着就响起了一道稚嫩的童声:“陈医生,我是娜娜,妈妈让我给你送一瓶冰汽水!”
“真倒霉。”
身后的人很无奈地笑了一下。
“因为你嘴硬浪费时间,这个小崽子要死了。”
陈隐几乎是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但还没来得及发作,只听“咔哒”一声,屋内的灯忽然亮了。
刚才抵在脖颈上的匕首被随意扔到了桌面上,身后人后退了两步,传来了收枪的声音。
“抱歉,吓到你了。”
陈隐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对方。
是个高大的男性alpha,不过穿着花花绿绿的游客装,面上表情也很轻松,好像刚才把刀抵在别人脖子上的不是他。
陈隐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开口:“杨、清。”
“你还记得我啊?”杨清笑了起来,很愉悦的模样,“这只是我的曾用名而已,不过你可以这样叫我。”
娜娜的拍门声更大了,声音也着急了起来:“陈医生,快开门!”
杨清朝着门扬了扬下巴,示意陈隐先去开门。
于是陈隐只能收起戒备的状态,揉了揉脸,打开门后接过那瓶冰汽水:“谢谢,那我就收下了。”
小姑娘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陈隐重新关上了门,面色不虞:“你刚才在做什么?”
杨清耸了耸肩:“测试一下你的反应能力而已。”
陈隐冷笑一声:“看来你很喜欢拿刀对着别人的脖子。”
杨清,也就是眼前这个人,曾经是联邦特勤局安插在某个犯罪集团里的卧底。
后来在集团覆灭之际,为了完美脱身,不得不让“杨清”这个人在集团看起来是彻底死了。
所以当时他被抓的时候刻意弄伤了自己,被特勤局带去医院治疗,劫持了一个倒霉的医生,然后被顺理成章地“击毙”,那个医生也变成了有力的目击者,事情就很容易被坐实了。
那个医生,就是现在的陈隐,曾经的方引。
杨清不理会方引的目光,便站起来开始四处打量这个小屋子,一点都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
“要是我真的是你父亲派来的杀手,你打算怎么脱险?”
“出什么事情了吗?”方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难道是案子很不顺利?”
杨清将一只手工陶盘放回了橱柜里,东张西望地走到方引面前,在桌边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去拿娜娜刚刚送上来的汽水。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打开盖子,汽水就被方引拿了回去:“这是给我的。”
杨清倒也不恼,双手支撑在桌面上,目光忽然变得很认真:“你不该跟这里的任何人发生联系,这是保命的重要前提。”
“我只是在融入这个地方。”
“好,我姑且可以认为需要跟邻居熟识是为了融入,跟霍家扯上关系也勉强算是获得庇护的方式。”
杨清的语气严肃了起来,看着方引绑着绷带的手臂。
“但这里地处三国边境,经常爆发冲突,你跑去那种地方帮助那些伤残,也是为了融入这里?”
方引的眼珠像冰,在这样炎热的夏季,竟然有些寒意:“这是我的事情。”
“是你的事情,只是如果周知绪醒过来得知你出了事,他会有多伤心你是知道的。”
说完,杨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情况来看,这是最好的解法,你并没有选错。你也是医生,知道这种脑瘤是很难治疗的。手术水平已经是全球top级别了,非常成功,苏醒只是时间问题。”
周知绪当时被悬崖下早就准备好的人带到了加兰斯,手术之后一直没有醒过来,已经有一年半时间了。
方引默然良久:“之前的庭审怎么样?”
“这也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许青蝶在精神病院中住了好几年。后来她被特勤局救出来的时候,也仅仅在你的死后的一个星期内,时间卡得太巧。但这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证据很充分,元晖集团能做的顶多是给那些证人砸钱。最终的结果,很难有大的反转。”
方引听着杨清话中的意思,不禁微微皱眉:“听上去似乎问题不大,那你……”
“问题暂时没有出在方敬岁身上。”
杨清顿了顿,郑重地看向了方引。
“出在了谢积玉身上。”
方引的目光僵了几秒之后垂了下去,声音淡淡的:“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特勤局一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阻力那么大,你死后却忽然迎来了转机,得到了关键证据。”
杨清摇了摇头,嗓音里透露着无奈。
“所以在他看来,一定是我们不择手段,为了证据间接逼死了你。这样在方敬岁被怒火冲昏大脑的时候,我们就有机会将许青蝶救出来,进而拿到证据。”
方引缓缓地皱起了眉:“所以呢?”
“所以自从六月份的庭审之后,他一直在找特勤局的麻烦。”杨清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扶住了额头,“在各个方面,几乎让我们疲于应对,卢明翊更是那个活靶子。所以今天来见你的是我,不是他。”
方引的语气没有什么温度:“我跟谢积玉已经离婚了。”
他的言下之意很简单,解决一个人的行为,总要先从动机入手。
而夫妻关系这一层动机目前是不成立的。
杨清忽然伸出右手的食指左右晃了晃:“不不,严格来说,你们还没有离婚。”
方引反应了几秒:“他没签离婚协议?”
杨清点头:“是,所以谢积玉目前的婚姻状态是丧偶,不是离异,他并没有去走法律规定的离婚手续。”
“也正常吧。”
方引的目光随意地移开,声音里没有太多情绪,简直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丧偶和离婚又有多大差别,我当时已经背上了杀人犯的名头,这个时候离婚总是会有人非议。”
杨清不置可否。
他脱身之后就一直在这个大区负责情报工作,对国内的事情并不了解,他自然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引安静了一会又问:“那他的行为会对案件的审理有什么影响吗?”
“这个应该不会,只是特勤局现在麻烦有点大。”
“对谢积玉来说,我的死应该只是一个幌子,不用太担心。”方引顿了顿,“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卢明翊,让他查查是不是特勤局最近间接触碰到了谢家的利益,朝这个方向去找解决方案吧。”
“目前确实是这样查的,但是还没什么头绪。”杨清顿了顿,“所以我想,或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
“你的意思是?”
杨清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变得有些无奈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妻子被人逼死了,谢积玉作为丈夫所以有报复心理也很正常呢?”
“你想太多了,我很了解他。”
方引淡淡地笑了一下,并不把杨清的推测放在心上。
“他的一切行动都以利益为重,现在网上应该还能搜到我跟他有多恩爱的新闻,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不能当真的。”
话说到了这里,杨清自然也不再多问什么了,神情依旧有些苦恼。
然后他拿出了手机,打开了相册界面放在了方引的面前。
入眼是一片与这个小城完全不同的绿油油的乡村景观,阳光明媚,牛羊成群,绿草一直绵延到远山脚下。
“这个村落位于加兰斯的东部,远离大城市,非常清净和平。日常果蔬肉类都可以跟附近的村民们买,其他必要的生活物品要去车程一小时的镇上买,一个月采购一次就足够你用了,其他时间几乎接触不到外人。”
方引静静看着屏幕里的优美景色:“是想让我换地方生活?”
“一开始让你来这里躲避,只是因为暂时找不到适配的可用身份。现在准备好了,再加上这里本就危险。而且我们也担心谢积玉这么闹下去怕真捅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被方家的人找到,不仅特勤局的处境会很尴尬,你跟周知绪也过不上太平日子了。”
方引对谢积玉的动机并不感兴趣,只是杨清说得对。
如果自己成为特勤局的把柄,让他们被扣上使用非常手段迫害方敬岁的名头,这件案子的操作空间就会变大。
那也就意味着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方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杨清站了起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周知绪现在接受的是加兰斯最高水准的医疗,等他苏醒你们就可以见面一起生活,这个时间不会太久的。”
“知道了,谢谢。”
“我先把那边的新身份发给你,你熟悉一下。等一个月左右那里都准备好了,会有线人联系你的。”
杨清准备离开的时候又退了回来,看着方引,神情颇为严肃。
“最近周边不宁,听说冲突有加剧的趋势。离开之前你最好就在小城里待着,千万不要再去有军事冲突的地方了,枪子和炮弹是不长眼的。”
方引笑了一下,脖颈上那道早已愈合的纤细伤痕微微发白。
“当然,我又不会找死。”——
作者有话说:感谢所有给我评论的宝们,对我的鼓励真的很大~[亲亲]
第149章
夏日的清晨五点,天色是浑浊的灰蓝。
老旧的水龙头站在拧开之后,需要低低嘶吼几声才有水流出来,仿佛管道里有什么怪物一般。
方引捧着水往脸上泼了两下,抬手将微长的头发往脑后梳去,然后看向布满水渍的镜子。
昏暗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清瘦的男人,苍白的脸、凌乱的长发、沉郁的眼珠,呼吸之间,肋骨的形状都能看得清楚。
以前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老师们经常会跟学生说仪容仪表的问题。
而那个时候的方引,从来没有想过会将头发留长,让自己看上去与原来的模样有些差别。
在灰暗晨光中,仿佛是个无望的绝症病人。
方引凝视了自己一会,转身从小床上拿起一件洗得松垮的白色棉质短袖穿上,几步便走到了开放式的小厨房,打开顶上的漆面已经半脱落的橱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罐头,将揭开的盖子扔到垃圾桶中,顺手又拿了一个勺子,然后坐在了餐桌边上。
他几口就将那黏糊糊的食物面无表情地送进了口中,吃完之后又喝了些水,目光才缓缓地落到面前的几张纸上。
那是杨清昨天晚上送来的身份资料。
这种资料为了确保可靠性,人物的生平和背景都是基于真实存在过的人去编造的。
再加上假身份也需要考虑与真人的适配度,所以尽管花了一年半的时间,但能找到这样的东西也着实难得了。
方引即将要成为的这个人是个孤儿,被一个不错的福利院抚养,让他读了书,后来进了军队,当了军医。
后来在战场上立了军功,军方帮助他追溯父母的身份,才发现他的父母住在这个小乡村里,而且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是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到了退伍的时候,他便打算回到这个父母长大的地方,过着远离纷争的生活。
以上是新身份的简介,不过中间唯一真实的是在这个乡村里确实有一对年轻夫妻有过孩子,但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他们也不知所踪了。
不过在方引成为这个人之前,他还是陈隐。
接下来的几天,他白天足不出户,尽量减少自己与外人的接触,将资料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晚上,他都会去小城里唯一一个网吧,在烟草味缭绕的角落里,开始研究脑瘤病人手术后变成植物人的相关资料。
周知绪的病情他是了解的,的确严重,手术之前方引也有心理准备。
他曾经非常害怕这个手术会失败,或许周知绪会直接脑死亡,或许癌细胞依旧会扩散,也奢望过手术极其成功,周知绪度过危险期苏醒之后就都好了。
周知绪的前半生艰难到似乎预支了这一生的不幸,在最后这种时候,难道上天还不多眷顾一些吗?
可事与愿违,结果朝着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方向上去了。
周知绪的手术是很成功,癌细胞没有扩散迹象,但他变成了植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
可能是一两年,也有可能是一二十年。
与此同时,方引脊椎里那颗芯片被取出的过程非常顺利,而且几乎没有带来任何后遗症,想象中伤到神经进而瘫痪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他是一个相信科学的医生,只是这两个结果放在面前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灰心。
为什么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是周知绪来承担?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总会让方引辗转反侧,想起悬崖上那一番决绝的话。
他后来听卢明翊说,当时周知绪被早就等在悬崖下的人救出来之后面色灰败,但是听完了方引的计划之后情绪激动地反对,说他一定要回去,不然方敬岁会将方引折磨死。
只是所有的事情都朝着预定的轨道上进行着,周知绪的反抗不起作用。
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方引总会想,会不是是自己做法其实是迫使周知绪上了手术台,所以才导致了他变成植物人这个结果?
这会不会是大脑下意识进行的反抗?用此来告诉方引,其实他对此并不赞同并且非常生气?
当然方引也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方引一直查找相关的医学资料,到最后眼睛干涩,肩颈麻木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眼看着天快亮了,他又跳转到加兰斯一个地方新闻的门户网站上。
在本周在线周报的左下角,有一则寻人启事,上面写着周姓男子失踪,有线索请联系这样的内容。
这是方引与特勤局的人约定的暗语,只要周知绪没有苏醒,这则寻人启事就一直登报。
一年半的时间,方引看了这则寻人启事上百次,也失望了上百次,每一个字他都都牢牢记得。
他趁着天色还没亮起来,回到了老居民楼里,简单洗漱之后便睡了,醒来时间才刚刚下午。
不过今天他并没有在这方空间继续徘徊,而是将头发挽在脑后,戴着帽子和口罩出了门,乘着缆车,一路向着山上的地下城而去。
地下城的经营有很多,拍卖会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各国的达官显贵都会过来,所以一路下去的检查都严格了不少。
这种地方的拍卖会也会卖珍稀的珠宝古玩,但吸引那些达官显贵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人。
美人,各种各样的美人,有男有女,有alpha,omega,都是个顶个的漂亮,那些人可以轻松挑到自己喜欢的。
这个时候,方引的工作是盯着他们的最后一轮的体检状况,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传染病。
结果跟想的一样,所有人都干干净净没有问题,于是方引便把这个消息准备带给霍先生。
他站在霍先生办公室的门口敲了敲门,等了好几分钟之后,侍者带出了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人,看上去挺有气势,应该是某个权贵。
方引半垂着头,又戴着口罩和帽子,几乎看不见脸。
只是一缕头发散出来落在雪白的颈侧,那道疤痕若隐若现。
中年人刚想定睛去看,可方引已经乘着这个时机进入了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霍先生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几秒后目光才缓缓移到了方引的身上。
在方引的印象里,他其实很少会有这么正儿八经地对着电脑工作的样子,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却被抢先了。
“陈隐。”
霍先生道,然后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坐。”
“所有的检查我都一一看过,没有什么问题。”
方引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偏过了头,有些不自在,没有直视对方的眼睛。
霍先生笑了:“怎么?都是杀过人的人了,总不会觉得我这勾当很难堪吧?”
方引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里没外人,把口罩帽子拿下来吧,看着烦。”
方引将遮挡物取下之后,霍先生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秒,然后将一根烟点燃叼在口中,缓缓吐出烟雾。
“到我手底下的人,我不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他们以前是做什么的。只是今天我忽然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犯下的事情?”
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方引便道:“我在当医生的时候,被一个病人家属多番为难要挟,发生争执的时候失手杀了对方,这才在事发之前潜逃出来。”
霍先生点了点头,又转了话头:“我接了一个大生意,但目前看着有些难做。”
方引不知道什么生意能难住他,只能配合地接话:“连你都做不到,那想必是很难了。”
毕竟面前这个alpha是能庇护自己的,他将情绪价值拉得很足。
霍先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也就是过两天那个拍卖会的事情,有个大人物想要找个中意的人。”
方引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屋子的美人,简直比活跃在一线的电影明星都不差,要求多高的应该都找得到才对。
难道,是有什么奇怪甚至变态的条件?
方引配合地搭话:“想找什么样的人?”
“对方对相貌很有要求。”
还是那句话,这里什么美人都有,就算要某个巨星都能找出一模一样的来。
所以霍先生说的这个很难,方引一时间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相貌是难以复刻的,便问:“难道,特别到连样貌相似的都很难找?”
该不会是什么天生畸形吧?
霍先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道:“对方是一个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这几年经常能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听说很长情,忘不了死去的妻子,所以这次是想找一个跟亡妻长得很像的人,最好是一模一样,好抚慰伤痛。”
长情,却又想找个一模一样的替代品,这不是很可笑么?
自私自利的行为,却还冠着深爱的名头,简直是对亡妻最大的侮辱了。
方引心里有些不屑,不过在商言商,他也没有表露出太多主观情绪。
“所以那个妻子长得很奇怪?连你也找不到相似的?”
“恰恰相反。”
霍先生看着方引,笑了笑,然后将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他。
屏幕上的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微笑地看着镜头。
——这是三年前,方引在联邦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评选上优秀医生时拍的。
“对方,想要一个长成这样的beta。”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隔空相对,方引神色巨变。
“陈隐。”
霍先生将一口烟吐在空中,声音没什么温度,目光也不再有以往那种不经意的笑意。
“你说,这件事好办吗?”——
作者有话说:[彩虹屁]赶上了!
第150章
这方空间一时寂静。
方引看着自己的屏幕中自己的脸,一时间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大脑和身体几乎都麻木了。
霍先生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其实一年多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并不算是秘密,只要有人抓到这条引线,甚至不用多花力气去调查,只需要耐心地在网上多多搜索,就能只知道当时发生过的事情。
方引没想到自己隐藏身份,在这种边陲小镇躲躲藏藏了这么久,还是露出了马脚。
他的方引的大脑后知后觉出来,这是对霍先生明晃晃的欺骗。
霍先生名叫霍修然,或许他真名不叫这个,但至少证件上是这么写的。
他毕竟是做生意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笑意迎人的,看上去非常和善。
只是方引也知道,惹了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看上去纸醉金迷的地下城里,也藏着用来惩罚或者拷问的地方,只是那里的隔音效果太好,里面人的惨叫声完全不会传出来。
去年霍修然和弟弟争权的时候,有内鬼反水出卖了他,等他成功将弟弟赶走重掌大权的时候,将人囚在水牢里生不如死,当时还让方引过来救治对方。
不过救治也不是出于什么善意,只是不想让对方死得更快而已。
“我在问你话。”
霍修然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勾了勾唇角,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从背后越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然后点了点上面方引的脸。
“你跟这个叫方引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要是跟了那个谢先生,说不定生活会比现在好不少。”
方引慢慢地移动着自己乌黑的眼珠,将目光转向霍修然。
“所以,陈隐,你想跟他吗?”
霍修然还在叫这个假名字。
虽然方引明白自己此刻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看对方似笑非笑的样子,或许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说破。
“看来对方给的筹码很大。”方引顿了顿,“我能知道是什么吗?”
“任我开价。”
方引微微瞪大了眼睛。
按照他对谢积玉生意人本性的了解,肯出这样大的价码,后面肯定连带着一个更加巨大的利益。
只是有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出现到底能带来什么收益?
方引暂时想不到,但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让他潜意识非常不安。
霍修然看着他愣怔的模样,便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就算是逢场作戏,就算是只能在他身边待上一个月,也足够你用下半辈子。如果那位谢先生能再贴心一些,你的犯罪记录或许也能一笔勾销,以后就不用这么躲躲藏藏的了。”
方引看着霍修然,眼底出现了一抹冷色:“以前我在这方面吃过大亏,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所以,这件事我不会考虑。”
霍修然定定地跟他对视了几秒,随后将手从方引的肩上拿开了:“可惜了。”
方引目光追随着他,看着看将电脑合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准备往外走。
这一出模模糊糊的反应让方引摸不捉头脑,便在霍修然离开之前忍不住叫住了他。
“霍先生!”方引犹豫了几秒,硬生生转了个话头,“那接下来你预备做什么?”
“毕竟是笔大生意,你不愿意,我只能亲自去挑人给那位谢先生送过去啊。”
霍修然站在了门口,很快在外面的人就将门拉开了。
他微微转头看向方引,似笑非笑:“有空的话,不如跟我一起?”
方引定定地看着他:“不用了。”
霍修然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不送。”
方引走出地下城,外面天色已经漆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搭乘缆车朝山下去。
下方小城街道上的灯光有些模糊,像是点点星光,竟让方引生出一种自己身在半空中、丝毫落不到地面上的恍惚感。
他闭了闭眼,下意识抬手想去推眼镜,只是摸到鼻梁之后才意识到,他已经做了近视手术,早就不戴眼镜了。
缆车到站的时候,方引并没有回那个老民居,而是去了那个网吧。
依旧是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吞云吐雾,笑骂声、键盘的敲打声响成一片,只有方引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望着面前蓝幽幽的浏览器页面。
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抬起手,输入了“谢积玉”三个字,然后按了enter键。
其实只是过去了一年多而已,方引却觉得已经恍如隔世。
这一年多时间当中,除了几次在偶然的电视新闻中看见谢积玉,方引并没有去主动搜索过他的信息。
只是眼下,既然察觉到他有所动作,就不得不有所防备了。
方引便开始一个个地打开那些网页。
在公开的新闻当中,大部分是关于谢积玉的事业进展的,成绩都非常耀眼。
镜头里的alpha除了瘦了一些,依旧是那一副冷冰冰的精英模样,万事万物好像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包括已经“死亡”的自己。
方引并不相信霍修然那一番“谢积玉深情所以要找替代品”的说辞,再想到两人最后一面闹得着实不算体面,他实在是分析不出来谢积玉的真实目的。
人都死了,他还要找自己的替身是要利用什么呢?
这些官方新闻几乎没有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直到浏览器的后面几页有个链接是来自于社交媒体平台的信息,方引看着那张预览界面模糊的配图,眉头都皱了起来。
照片是从侧面照的,两个人并肩站着,一个人显然是谢积玉,而另一个人,好像就是方引。
为什么说“好像”,因为方引对这个场景并不熟悉,且链接显示的时间仅仅在两个多月前而已。
方引放在鼠标右键上的手指微微抬起,在半空中犹豫了好几秒,还是点了进去。
于是,一张清晰起来的大图一下子弹到了方引的眼前。
那是一张在停机坪拍摄的照片,风有些大,将谢积玉的头发和风衣都吹得扬起。
他身边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白衬衫叠穿着黑色毛衣,面带微笑,手里拿着一条围巾,一副要帮谢积玉围上的模样。
太像了,从发型、身高到穿着都跟原来的方引很像,除了那张脸。
发布照片的是一家娱乐媒体,配的标题是“谢积玉疑似与新欢乘坐私人飞机出国旅行”。
方引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一种惊悚的感觉慢慢从心底爬了出来。
其实娱乐媒体本身并没有引导什么,但底下评论区几乎是一边倒地察觉了那个新欢与方引很像,甚至有人做出了差不多角度的对比图。
方引退出来,又在搜索框中“谢积玉”三个字的后面加上了“新欢”二字,再次搜索。
这次又出来了几张新的照片,有在餐厅吃饭的,有在车内并排坐着的,有在郊外散步的……
方引不确定那些新欢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无一例外,乍一看上去都跟原来的自己有些相似。
谢积玉到底要干什么?
方引穿过微冷晨雾笼罩的街道往回走,脑中便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
他并不相信舆论传播的风气,说谢积玉情深什么的,想来想去,也唯有“舆论”这两个字算是有点用。
在转过一个拐角之后,方引忽然想起了谢积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舆论只是一种情绪,看你想怎么利用了。
要怎么利用呢?
方引一步一步地踏着那些被晨露打湿的石板路,又想起杨清之前的话,一种猜测在心里慢慢清晰起来。
谢积玉本来就用自己的死向特勤局发难,现在这样,无非是让外界觉得他真的多舍不得方引,加大特勤局的舆论压力。
想明白了这点,方引也不得不佩服谢积玉,为了攫取利益竟然连感情都能演得出来,对一个弑母的杀人犯表现得如此情深,确实忍辱负重。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方引这个人在法律层面上已经死亡了,他再怎么折腾也伤害不了现在的自己。
离开的日子不太远了,方引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老民居里,重复着一直以来的生活安静等待。
只是边境的战火竟然有愈演愈烈的局势,虽然打不到这个小城,但本就不怎么样的旅游业也遭到了打击,游客也几乎绝迹了。
本来方引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觉,直到临近说好的一个月时间线。
杨清的线人给他发来消息说现在边境关卡太严,生怕有难民偷渡入境,出入境处的安检格外严格,原本的车辆和证件一时间被卡在了外面,需要时间疏通。
方引对此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继续等着。
几天后,楼下的娜娜找方引帮她读故事书,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但是她的父母和哥哥都还没有回家。
大约是小鸭子一家的故事让小姑娘有些感性,便想去找父母。
方引自然不能在这种时候放任她一个人出去,便戴上了帽子,带着她去了她父母帮工的餐馆。
餐馆老板很和善,让娜娜在门口坐着,还给了个小零食,让她跟择菜的母亲呆在一起。
娜娜的父亲是个不错的厨子,为了感谢方引,还特地请他吃了一碗当地特色的拌面当是感谢。
大约是因为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快吃完的时候方引还是忍不住跟他聊了几句,让他们不要总是把娜娜一个人放在家里,毕竟孩子年纪还小。
“这个我也知道。”中年男子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在方引对面坐下,“只是最近也是奇怪了,外地来的人好像变多了。但他们好像也不是为了旅游来的,就在大街上闲逛,到点就进来吃饭,害得我都忙不过来。”
方引本来想说是不是附近的难民进来了,但听着娜娜父亲的描述,这个推断也不太能说得过去。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说话方面,穿着方面?”
“看着都不是什么穷人,吃饭花钱这方面倒是不含糊。”他顿了顿,像是又想起什么一样,“我下午闲的没事的时候听隔壁的店主说,好像是来打听什么事情的。”
方引微微皱眉:“什么事情?”
“只是问外地人在这里定居麻烦不麻烦,有没有什么手续,大概会住在哪里等。不过看那些人的打扮不像是什么穷人,为什么会想要到这个地方来定居呢……哎,陈医生,你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
方引选了一条小路,几乎是跑了回去。
娜娜父亲的话让他想到最近偶尔会在楼下徘徊的陌生人,心中警铃大作。
他一开始只是以为那是来参加拍卖会的权贵们随行的人,但拍卖会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再怎么找乐子也该走了。
现在又在打听这些问题,就算仅仅是万一的概率,方敬岁的人真的找过来了,方引也要杜绝自己被发现这件事。
就在距离老民居仅一公里左右的时候,方引忽然停下了脚步,一种后怕的感觉出现了。
这个小城本就不大,既然那些人已经在老民居楼下出现过,就说明自己有可能被盯上了。
夜晚忽然有了一些寒意,方引不再前进,而是转进了一个小巷子里,确认没人跟踪之后,抄小道步行上了山。
两个多小时后到别墅门口,他并没有选择常走的那部电梯,而是去了霍修然的专用电梯。
这部电梯直通霍修然的办公室,不会见到外面来的人。
保镖们打电话给霍修然请示,足足过了十几分钟才让同意让方引下去。
等电梯门打开,方引又越过两道安全门,才真的到了办公室里。
虽然霍修然不在,但空气中弥漫着两股相似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其中一个就是霍修然的。
沙发上有一件皱巴巴的外套,看上去被压了很久。
方引不动声色地路过沙发,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打开书架上的开关,穿过长长的通道,进入到了里面的房间。
霍修然这种常年游走在黑色边缘的人,用一句不好听的话叫狡兔三窟,这个办公室看似封闭但也四通八达,链接着好几个安全屋。
就算外面出事,这里面有干净的空气、水源和食物,甚至还有娱乐设施,躲一两个月也不是问题。
现在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待线人的讯号,一切准备好了即可离开。
独处对方引来说不成问题,只是霍修然总是用怕他无聊这个藉口,隔三岔五就进来找方引说话。
霍修然依旧叫他陈隐,也并不打算戳破他忽然改变想法住在地下城的原因,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嘴上虽然不说,但方引心里还是感激他的。
仅仅一周之后,线人的讯号就发了过来,说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让方引三天之后去小城接近边境的地方去取就可以。
方引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恰好此时霍修然敲了敲门,方引应答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轻松。
开门之后,霍修然看了他几秒,忽然道:“有好事?”
方引并不打算隐瞒,不过也没有说太多,只是点了点头:“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以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霍修然勾了勾唇角:“那就恭喜了。”
“无论如何,感谢你这一年多以来的照顾。”
方引毕竟是外来人,一开始也被小城里的帮派为难过,当时也是霍修然帮他解决的。
后来那些人都知道这个新来的陈医生有霍家罩着,便不敢再为难,方引才能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大可不必。”
霍修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在沙发上坐下。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这一年多以来算是对你救我的回报而已。那就说好,这一走,以后就两清了。”
方引笑了笑:“当然。”
霍修然安静了一会,忽然看向方引:“只是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
霍修然没有立刻搭话,只是打开了面前的电视屏幕,调出了一段视频。
那是地下城走廊的监控录像,一个人走近了。
尽管已经一年多过去了,方引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大脑还是“嗡”的一声,震得他几乎耳鸣。
“这位谢先生似乎很不满我上次挑给他的人,所以亲自来找替代品了。”
高大的alpha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气质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凌厉了一些。
他似有所感一般,抬头看向监控,目光冷冷地投了过来,与以前无数次厌恶的审视一模一样。
方引心底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重重地撞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