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绝径(下16)
“姓严的,你又有何阴谋诡计?”沈越随口说着,暗思对策,以他如今的修为,要脱身离去应不甚难,但若让他舍下倒地不起的这一众朋友,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料想严画疏也是算准此节,才只将周樘等人制而不杀。
“这样想很容易,是么?”严画疏摇头轻笑,从容站起,“一切都怪我,一切都是我捣的鬼,一切都是我的诡计、奸计、毒计,这倒省事……可你是否真的明白,今日你为何会葬身于此?”
沈越闻言心弦微动:他先前在船上听说,天笈军与佘象结盟后,双方合兵一处,已经北上去攻袭庐州、徐州等地剑舻,可却又为何分出一艘战船、几十名甲兵来追杀自己?段妄安排自己走水路之举,多少透着些古怪,莫非是他故意将自己与李舟吾分开,又将自己行踪泄露?天笈军最终是想要铲除鲸舟剑派,与自己并无仇怨,不会没来由的突然要杀自己,除非……
想到这里,他模模糊糊猜到了一个答案,未及深思,严画疏趁机掠近一簪刺来——
沈越挥刀格挡,却不料这一刺只是虚招,严画疏臂膀、腰腹间猝然射出十几道气针,分袭沈越“神封”、“太乙”、“章门”等要穴。
沈越一凛,身上那十几处穴道为气针所迫,齐齐生寒,随着寒意也迸射出气针,将严画疏袭来的气针冲消殆尽;沈越随即出掌,又打出一大片气针,笼罩严画疏周身。
严画疏大惊失色:“你怎也会!”他在润州剑舻时已知沈越经魏濯点拨,武功颇增,却没料到沈越竟也练成了这雷刺外放的法门,情急中斜掠丈外,喘息不定。
沈越却也顿时明白,多日不见,严画疏修为亦增,刚才能短时制服周樘、孙佑等十余人,必也是用了此法。他蓦地踏前,连连挥刀,一蓬又一蓬气针如水倾盆,不断泼向严画疏;
严画疏左支右绌,不时伏低打滚儿,狼狈不堪,却也仍被不少气针擦伤,衣衫上裂痕道道;直至沈越迅疾抢攻出十几招,严画疏才还了一掌,所激发的雷刺却又被沈越轻易化解。
严画疏心头愈骇,先前他只能聚劲于簪尖上炸出雷刺,近日经嵇云齐点拨,才练成从各处穴道发劲,只是每使一次都耗力极多,绝难像沈越这般持续施展;自知若非沈越怕误伤周围躺倒之人,不敢发气针射袭自己下盘,恐怕自己早已重伤。
沈越看出严画疏所发气针除去认穴更准些,似也无甚厉害之处,自知再过片刻便能击败严画疏,却听见天笈军众兵士的脚步声已靠近乱石堆,心中一阵忧急烦乱;严画疏似也有意拖延,只一味闪身避退,却留力不再反攻。
遽然惊呼四起,乱石碓之外,天笈军的脚步声骤乱;沈、严二人都是一怔,沈越追击之际滑步绕过巨石,张望去: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个灰衣道姑,仿佛凭空化生,各自手挥拂尘,身形穿梭如网,正与握持剑矛的甲兵们激斗。
沈越眨了眨眼,悚然一震,这才看清并没有许多道姑,分明只柳奕一人,身法太快,宛如同时出现在多处。
“一个人竟能自己围困住几十人么……”沈越暗暗咋舌,又想:“兴许天笈军本就为了追杀柳奕而来,又或者,柳奕念我是魏濯传人,竟来救助我?”他心弦稍松,提蓄内劲,便要趁此良机先击杀严画疏。
严画疏倒掠数丈站定,似猜到他的心思,莞尔道:“我竟如此可恨?沈师弟,你就这么想杀我?”
沈越瞧他仍是一副从容模样,心头闪过一抹诧惑,一言不发地掠向严画疏,正要出掌,忽见身侧地上僵卧的一个血螯门汉子猛地一抖——
没有箭支射来,那汉子的胸膛处却溅起一团血水,如一朵红花倏开倏谢,只发出极轻微的“啪嗤”一声。
沈越心头一颤,顿住步子。“妙哉妙哉,”严画疏拊掌轻笑,“这可要‘遍地开花’了……”
话音方落,又一名血螯门汉子咽喉上蹿起血箭,歪头毙命。
沈越心下雪亮:严画疏制住周樘等十余人时,已在他们身上都种了雷刺。眼下接连死去两个血螯门弟子,那么雷刺发作多半是依据各人修为,功力最浅的最先压制不住。
他当即掠向一个年纪较轻的血螯门弟子,扣住那人脉门渡入内劲,以他现下的修为,只消运功一周天,探查到雷刺的所在,片刻便能将雷刺拔除驱散,可严画疏自不会坐视他救人,刹那间沈越只觉脖颈、背心等要害为寒气所激,只得松开那人脉门,运劲背上,将严画疏袭来的气针消解,同时间严画疏的右掌已劈近沈越头颅,沈越向旁疾跃躲过,两人一霎对视;
严画疏面带微笑,沈越心思急转:“这些人里以周樘武功最高,若能先将周兄的雷刺化去,由他暂且拖住严画疏,我便能救治其余人。”他猛掷出霜芦刀将严画疏迫远,闪身到周樘身边,右手握在周樘脉门——
一瞬间沈越心跳剧烈,他右手只虚搭在周樘腕上,并未渡劲,却将全身功力都聚集在左掌,便待严画疏追来阻扰救人时,猝然发掌将其击杀。
耳听身后衣衫掠动之声乍起即止,严画疏身形凝停在沈越丈外,轻轻拊掌,讶声道:“沈师弟,你莫不是打算诱我过去,突然反手一掌打死我?你可当真歹毒。”
沈越见他识破,右手上转虚为实,立即渡劲为周樘化解雷刺;严画疏神色悠闲地端详着沈越,过得片刻,眸光一闪,倏忽掠近刺向沈越后颈。
沈越暗骂一声,不得不撤手闪避,严画疏一刺之后立即远掠,只这一会儿的耽搁,又一个血螯门弟子肋间绽射血泉,抽搐死去。
严画疏见沈越面色铁青,劝慰道:“你莫要动怒,我给你赔不是啦!你快救他们吧。”说着冲沈越作了个揖,“你若不解气,过来打我一掌也成。”
沈越知严画疏精擅“大泽疾雷”,身法极快,短时极难打杀,他一边苦思办法,嘴上说道:“是么,我这就过去。”
严画疏见他步子很慢,也就伫立不动,待沈越又走出几步,严画疏忽道:
“你可知你每次运功,都会加重李舟吾的伤势?”
沈越一呆,他本要在下一步迈出后便暴起突袭,心想:“姓严的惯会扯谎。”手掌抬起,掌上却聚不起劲,仿佛他的身体和内息已经先他一步,信了严画疏所言。勉力想要运功,一霎里恍惚瞧见远处本已重伤的李舟吾又呕出一口血来,如遭当头一棒,只觉手臂沉滞如泥。
他深心里也觉李舟吾的伤势与自己相关,而今日自从船上激发气针阻挡箭雨,到此刻与严画疏相斗,可谓是频频运功,倘若严画疏所言为真……想到这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沈师弟,你也不必太过忧愁了,”严画疏深深一叹,似对沈越极为体谅,“兴许你今日运功太多,已累得李舟吾伤重而亡,那你便可毫无顾忌地来打杀我了。”
一时间沈越僵在原处,一个个念头如纷乱的雨点,打落在他心头:“我便不管不顾先杀了姓严的……不、不能运功,可难道就这般束手待死?我死之后,李大侠自会替我报仇,可若李大侠也……是了,我便丢下周兄他们不管,先行逃脱,日后定要杀了严画疏……不成,周兄他们身中雷刺,已经命在顷刻,我须得立即想出法子,可是姓严的绝不会容我施救……也不知李大侠伤势究竟如何,眼下正在何处……”
须臾之间,又一个血螯门弟子面门被雷刺贯穿惨死,沈越心中又痛又怒,手脚阵阵发麻;他瞥见孙佑双目通红,几乎将眼珠瞪裂,却动弹不得;忽又瞟见几个天笈军甲兵手持剑矛,已绕过巨石朝自己奔袭而来,料是甲兵太多,柳奕也难以支撑了。——此前严画疏说他“走到绝路”,他自忖修为大进,不以为然,可当下却真生出无计可施,身陷绝境之感。
“啊呦,李舟吾定还活着,沈师弟快来!”严画疏神色突兀转为欢喜,忽而原地转了个圈儿,拍掌道,“你快来重重打我一掌,便等同于在李舟吾身上狠狠刺了一剑!”
说话中,七八个甲兵从他身旁奔过,便要围攻沈越;陡然间一道冷芒如天上月牙坠落,甲兵中的一人拧腰旋身,带动剑矛,从手舞足蹈的严画疏身前一划而过,血雾当空炸散——
严画疏左掌齐腕断落,哇呀嚎叫,身姿古怪地乱跳几下,退出数丈。
那个甲兵回头看向沈越,脸颊被头盔和顿项遮蔽了大半,露出来的脸上也涂抹了泥灰,只一双眼眸清亮,与周遭的昏暗格格不入。——说不清为什么,在她转过头之前,沈越就已知道了她是谁。
“袁岫!”严画疏咬牙切齿,断掌处鲜血淋漓。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上)
“李大侠伤势无碍。”
——袁岫背对沈越,横扫剑矛,将几个凑近围攻的甲兵迫退,语声冷静。
沈越心想:“她是方才听见了严画疏所言,还是本就知道我心中忧虑?”虽无从分辨袁岫此言真假,却莫名地心下大定,立即掠去救治孙佑等人。
严画疏出指封闭左臂经络,止住断腕处血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越;犹豫中,闻见乱石堆另一侧传来浓重的血腥味,脸色顿变,拾起地上断掌,转身迅疾逃远。
沈越暗道可惜,继续运功为众人化解雷刺,又瞥见几个甲兵步法奇特、攻守颇有章法,彼此兵刃时而交触,似能分担袁岫的剑劲;一时间袁岫倒也难以击倒这几人。随着众人渐次被沈越救起,也加入战团,将这些甲兵的阵法打散,沈越便转去为赵宝刀治伤。
他瞧见几个甲兵很快落败,被孙佑、万天垒等人打死,想到李舟吾辛苦创出功法练出的天笈军士兵,今日反与漏鱼们你死我活地厮杀,不由得一阵难受。少顷,赵宝刀伤情稳住,缓缓站起,环顾周遭,却将地上先前被沈越掷出的霜芦刀拾起。
沈越见他十分看重此刀,心下暗叹:“有了宝刀,他的‘宝刀门’才算名副其实。”只听赵宝刀低声道:“此前段前辈秘密叮嘱我,一定要走水路,若中途改道,便须施放响箭……沈兄弟,我、我便只知道这些。”
沈越点点头,道:“赵大哥好生歇息,不可劳神。”而后才转头与袁岫对视:
一霎里他百感交集,既极感激袁岫今日及时相救,但想到那日她听嵇云齐之令要刺死自己,以及其余种种坑骗欺瞒之举,又深为怨忿。略一犹豫,只道一声谢,便径自走出乱石堆。
这时众人也都觉察到乱石堆外静得诡异,一股股血腥味不断涌到鼻端,紧随沈越绕过巨石,都不禁心头一悚:
远处,柳奕独自站着,手中拂尘下垂,一袭道袍纹丝不晃,仿佛晚风都从她身旁避绕而过。在她周围十丈方圆,躺满了尸首,黑血从他们头盔里溢出,流过胸甲、裈甲,流到地上四下蔓延,在低洼处汇聚成几个血池。
众人相互骇然:柳奕一个人竟在短时间将数十名甲兵尽数杀死。
沈越瞧出这些人应是被柳奕的拂尘震碎脏腑,呕血而亡,如今天笈军和嵇云齐、佘象结盟的消息传开,柳奕下手自不会容情;他虽早知柳奕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高手,却直到此际才省悟:柳奕的修为比他从前预想的还要高得多。
忽听身旁的袁岫道:“稍后还有几艘战船将至,此地不宜久留。”
沈越正待接口,却见前方柳奕似是听见了袁岫所言,向旁走出几步,寻了一处干净地面,盘膝而坐。沈越一凛,暗忖:“她调息起来,莫非是打算等着那几艘战船追到,将船上天笈军也都杀了?”
自始至终,柳奕并未看向众人一眼;众人便返回去,一起将那四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埋葬。
沈越沉吟片刻,隐隐觉得无论是段妄设计泄露自己行踪,还是柳奕、袁岫现身相助,多半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他心中计较已定,随后便向众人道别,一则担忧另有些人要追杀自己,连累了众人,二则他独行也更易藏身;又请众人照料赵宝刀。
周樘等人虽不舍得与他分别,但也怕再有敌人来袭,反倒要沈越分心保护,便纷纷与沈越告辞,万天垒迟疑道:“沈少侠,你、你不去括州与李大侠会面了?”
沈越道:“我自会去见李大侠,但何时去,在哪里见,须我自己定夺,我不会再听段妄安排。”言毕一拱手,快步离去,也未再看袁岫。
孤身行路至夜深,寻了一处乡村小店歇脚,回想江岸边一战,始觉疲饿。
店中无甚好吃食,他便请店家煮熟几个鸡蛋,剥壳蘸了粗盐,卷在薄饼里大口吃着,又喝下三碗热腾腾的荠菜汤。而后进了客房,点起灯烛,却也不急着睡觉。
子时两刻,袁岫推门而入,见沈越衣衫端整地坐在一张木桌旁,不禁微讶:“你在等我?”说完也走近桌边坐下。
“袁姑娘,”沈越淡淡道,“你果然总能找到我。”
屋里寂静下来,两人各自坐着,过得良久,袁岫率先开口:“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想问我,今次我都能答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沈越暗凛,只听袁岫继续道:“你须得再给我说个故事,嗯,从前讲过的可不能再讲。”
沈越心弦一松,他听师父讲过的故事何止千百,要不重样又有何难?便挑了个昔年“百刃巷”的一个男弟子,与一名“神农屿”女弟子之间爱恨纠葛的故事讲述起来;讲到一半时,但见袁岫以手支颐,微微侧头凝望自己,正听得专注,烛光照出她雪白的脖颈。
沈越心神微荡,旋即暗暗提醒自己:“这回可不能掉以轻心。”便省去许多枝节,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完。
袁岫颔首道:“故事很好,只是你讲得太匆忙。你想问我什么?”
沈越心中终究最牵挂李舟吾的伤势,便问道:“你在岸边说李大侠伤势无碍,却是从何得知?”
袁岫道:“两天前,我在途中见过李舟吾,自然知晓。”她顿了顿,又道:“当时那个无名老者也在,他和李舟吾之间起了争吵,我急着找见你,却没多听。”
沈越闻言倏想到袁岫曾让徐捕头传话,说那老头儿要杀自己,要自己留心戒备;寻思一阵,心头不安,正要再发问,袁岫却抢先道:“该你回答我了。”随即让沈越说说自两人分别后的经历。
沈越道:“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陆续讲了自己如何目睹嵇云齐刺杀了魏濯,而后逃离了润州剑舻,又如何领悟了激发气针的法门,击杀了陶骥等事迹。
袁岫听到这些要紧事时神情宁静,似不以为意,却在沈越讲到去宣州的经历时眉毛一挑,截口道:“你去了青楼?”
沈越一怔,道:“是我没讲清楚,那暗河集会本是设在府衙,临时改到了青楼中。”
“原来如此,那很好。”袁岫神色自若,“你接着说。”等沈越讲完,她沉思半晌,道:“换你问我。”
沈越想了想,语气肃重道:“嵇云齐何以在极短时日里修为大进,竟能刺死魏副掌门……袁姑娘,是不是你让他瞧过那断剑上的图纹?”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中)
袁岫听后却避开了沈越目光,轻轻拿起桌上的铁剪,将灯芯剪短。沈越等了一会儿,见她低下头仍不开口,显是默认之意,一时怒气上涌:“你竟——”
说着忽见袁岫肩头微颤,低低啜泣起来;沈越顿时慌乱,道:“袁姑娘,你……”
袁岫仍是不语,却将背负的行囊解下,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两截断剑交与沈越。沈越一愣,这才留意到袁岫还携了厚重的行囊,不由得暗道惭愧:自打袁岫一进屋,自己貌似不动声色,可心思却都被袁岫的言辞牢牢牵系,终究顾此失彼。
他端详一眼断剑,咦道:“这图纹怎不一样了?”早在秣城时他便已将剑上所刻纹路记得烂熟,此际立时察觉出异状。
“不错,”袁岫轻声道,“当时嵇云齐参详过断剑之后,说这图纹定是昔年陈老掌门漫不经意,随手所刻,故而穴道方位、经络走向均稍有偏差。我借口说自己也想试着研习,便请他将图纹修整改过。”
沈越道:“原来如此。”又端详一会儿断剑,不自禁循着改动后的纹路运功,只觉内息所过之处温暖舒泰,整个人轻快了许多;又听袁岫语声诚挚道:“你照着新的纹路修练几日,多半也能像嵇云齐那般修为大涨,你要杀裘铁鹤报仇的把握就更大了。”
沈越又惊又喜,抬头见袁岫正凝望过来,脸颊上泪痕未干,瞧着楚楚可怜,他心中一动,抬袖想帮袁岫拭去泪痕,手臂伸到一半,才觉唐突,干咳一声道:“啊、是了,袁姑娘,你怎么混入天笈军甲兵中去了?”
“此事须从半月前说起。”袁岫道,“当时我随嵇云齐去了荆州……”
——荆州剑舻中,白沙激扬弥漫,嵇云齐身形游走,如一团电光在月下时隐时现,周铸吐气开声,摧动剑阵一般,不断将白沙挥扫开来;袁岫从旁瞧得惊魂动魄,这才知道今夜这剑舻地面铺满白沙,非只为防备嵇云齐的藏形术,却亦能化作周铸的万千利剑。
也不知是不是受嵇云齐功法所扰,嵇、周两人身法越快、拼斗越酣,袁岫便愈觉烦忧,心神总是忍不住飘远,担心起远方的沈越:
“倘若李舟吾也护不住他,又该怎么办……”
“那一式他不知自己会使,却也只能在不自知时才能使出,若真遇到凶险,应当也能激发此式自保……可若魏濯所言不实,到时沈越用不出此式……”
“可即便如此,我又能如何?早知我便不将锦盒交给徐捕头,也不回禀嵇掌门,索性一路赶去松风镇上……”
这念头一生,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当初她料定了魏濯斗不过嵇云齐,果然魏濯也被嵇云齐所杀;今夜她也算准周铸终将落败,当即暗下决心:“袁岫啊袁岫,你可不能做这等蠢事,你要永远站在胜者那边……”
可是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却也压抑不住心中越来越盛的忧惧不安,蓦地一闪念:倘若沈越这小子太不争气,就这么死在千里之外,那自己就永远见不到他了,非但见不到,兴许便连他的尸骨也找不见。
眼看嵇云齐接连被沙粒刺中,周身溅出一道道细血,却也离周铸愈近,仿佛即将迸发出决胜的一击;袁岫一咬牙,拧腰向着院子外掠去——
嵇云齐一惊转头:他立时明白了袁岫的意图,两人在月光下短促对视,他只感到喉咙里隐隐震动,既想好言哀求她留下陪他,又想喝令她过来径直将他刺死:
他的目光神情让袁岫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她想:“他要杀死我。”
院子角落里,徐厚注目袁岫,犹豫是否要拦截,又觑见嵇云齐似乎张皇失措,背后竟破绽大露,当机立断,跃近突袭。
袁岫步伐不停,掠至院外,忽听见背后传来孩童般的啼哭;
自从嵇云齐看过断剑后剑境大进,便没再犯过癔症,没曾想今夜又犯,袁岫听那哭声极为凄切,宛若将死,心里咯噔一下,往后许多时日里,那哭声都回荡在她梦里,让她屡屡惊醒。
逃离剑舻后,她在荆州城的夜色中狂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许多天的心机白费,今夜竟舍下嵇云齐逃了,可是与此同时,心底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响:“我要快些,再快些,我要找到一匹快马,尽快赶到黄山……”
然而事与愿违,她在途中撞见严画疏,被阻扰了两日,抵达黄山时李舟吾、沈越一行人已然离去;她探明情形,又知松风镇上的密道里藏有天笈军的甲胄兵器,便去窃来改扮,寻机混入天笈军中,又登上了追杀沈越的战船。
野店里,灯烛旁,沈越听说了袁岫因担忧自己安危,竟在紧要关头舍弃嵇云齐,千里赶赴黄山,不由得大为感动;只是心底隐约尚有一丝提防:“这些终归只是袁姑娘的一面之词,未必是实情。”
又听袁岫低声道:“沈越,你可还记得,在你初见嵇云齐的那处小集镇的客栈中,一间客房墙壁上,留有陈老掌门的题诗?”
沈越一怔:“自然记得,‘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开帆散长风,舒卷与云齐’。”
袁岫道:“嗯,当时嵇云齐修习‘世外轻舟’许久未能突破,又曲解了诗意,认为鲸鲵二字乃是一阴一阳,要练成第一式须得阴阳调和,男女双修,便想和我……我当时很害怕,怕他对我、对我用强,只得将那断剑给他看,说能助他破境……”她讲到后面,语声愈轻,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泫然欲泣。
沈越顿时恍然,想到袁岫性子极要强,今夜却在自己面前哭泣,果然当时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叹道:“袁姑娘,此事我不怪你。只恨嵇云齐卑劣。”
袁岫静默片刻,又道:“你那口竹箱,我已埋藏在稳妥地方,只是赶路不便,才只取来断剑。”
沈越道:“多谢袁姑娘。”袁岫嫣然一笑,劝道:“你再多瞧瞧这断剑,试运内功,若有什么疑难之处,咱们一同参详。”
此言正合沈越心意,他当即依照断剑上的新纹路运转内息,毫无滞碍便已功行一周天,再练下去,渐觉体内如被一片暖流淹没,丹田、经络、穴道仿佛都融化其中,劲气似随时可从周身任意一处激发,欣喜暗忖:“此后我再打出气针,便能迅疾得多,敌人愈难避开了。”
不知过去多久,灯芯噼啪一响,沈越才收功舒出一口长气,心中振奋。他见袁岫默默坐在一旁,忙道:“失礼,我练得入神了。”袁岫微笑道:“那很好呀。对了,你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嗯……”沈越问道,“袁姑娘,你似乎总能找到我,是么?”
袁岫眨了眨眼,道:“不错,我早已在你身上种下南疆奇蛊‘连枝蛊’,不但能知你行踪,便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都能知晓。”
“哪有此事,”沈越摇头笑道,“我知道是因那‘洪钟剑’心法,当初我取得鸣石剑派的秘笈,也是你着意安排的吧?”
袁岫见他猜到,也不再隐瞒,颔首道:“嗯,正是如此。”
沈越疑惑道:“可是我听李大侠说,他说服你来照拂保护我,只是半年多前的事,但两年前你便设计让我取得了洪钟剑的秘笈……”
袁岫目光灼灼道:“原来你忘了我说的话啦。”
沈越一愣,虽不知她指的哪句话,但被她一瞧,却莫名心虚,仿佛犯了大错似的,道:“我、我忘了什么话?”
袁岫道:“在秣城刘宅,咱们一同前去老君庙的路上……”
“啊,”沈越接口道,“那时你说要收我做你的属下,从此保护我。”他说完见袁岫只是静静瞧着他,便知不对,寻思一阵,才明白过来:“你说保护我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袁岫道:“对,即便没有李舟吾的托请,我也要这样做。”
沈越闻言心想:“袁姑娘对我真好。”随即却又想及一事,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袁姑娘,我听徐大哥说,你曾拿阿虫威胁他,令他将我搜集漏鱼武功之事告知严画疏……这、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袁岫道:“没有误会。此事确是我所为。”
“可是,”沈越愕道,“你为何要将我置于这般险境,让严画疏对我下手?”
袁岫道:“我既说了要保护你,自然要想办法做到——你若没有危险,我又怎么保护你? ”
沈越失笑道:“袁姑娘,你说笑了。”
“谁与你说笑?”袁岫正色道,“保护你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与你想不想被我保护无关。”
“这……”沈越见她说得理所当然,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眼瞧烛火映照下,袁岫容颜清丽如旧,可神情中似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心头倏地一凛,暗生一念:“难道袁姑娘遭过什么变故,竟有些、有些疯了?”
他寻思一阵,仍难相信,迟疑道:“袁姑娘,你是说即便我好端端的,全无危险,你也要刻意将我拖入危险之中,再保护我?”
“沈越,你怎么了,”袁岫蹙眉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沈越暗暗心惊,袁岫见他不语,忽而轻轻一叹,站起身来,沈越也随之起身,只听她柔声道:“你知道么,你很小的时候,我便见过你,我瞧见你们师徒情谊深厚,很是羡慕,后来我没能救下你师父,很以为憾……我常觉得你和我很像,我保护你,便如同保护小时候的我自己。可是——”
袁岫说着忽朝沈越走出一步,两人顷刻间贴近,沈越霍地退了一步。袁岫打量他道:“你害怕了?”
沈越苦笑道:“袁姑娘,你……”
袁岫径自继续道:“可是方才听你说,你领悟了激发气针的法门,若是单打独斗,严画疏已非你对手,兴许我也已经及不上你……那可不行,你武功这么高,我还怎么保护你?”
她说完不待沈越接话,右手指捏剑诀,遽点向沈越胸口“膻中穴”;沈越悚然急退,袁岫的手指点在空处,可指上“挥月斩水”的剑劲却已引动沈越内息——
一霎里沈越只觉遍体暖热,内息竟自行循着那断剑上的新纹路流转起来,却是愈流愈快,难以抑止,刹那间那股暖意转为灼烧一般,宛如在体内轰然炸开一团火焰,随即火熄烟散,经络中变得空空如也。
袁岫收指伫立,含笑道:“好了,我废掉了你的功力,便又能好好保护你了。”
沈越闻言如坠冰窟:“你、你——”试着打出一掌,却没有一丝气针迸发,似乎全身功力已荡然无存。
他强定心神,兀自觉得这猝来的变故如做梦一般,默然思索,越想心里越透亮:“陈樗何等人物,即便随手刻画,也绝不会刻偏差了,这新的纹路必是被嵇云齐动了手脚;此前袁姑娘假意哭泣,引得我心软,对这断剑上的古怪便失了戒备……”
“‘世外轻舟’一式,世上只能有一人练成,”沈越冷声道,“你毁我功力,是怕我抢在前头,你是为了要让嵇云齐先练成么?”
袁岫摇头道:“我是为了要保护你。”
沈越不再说话,心中懊悔不已,与袁岫重逢后,不知不觉便又信任了她,暗暗自责:“沈越呀沈越,你早盼着再见到她了,不是么?你盼着与她互叙别情,重归于好,既存了此心,无论如何你都会上她的当。”
“沈越,”袁岫忽道,“你恨我么?”
沈越恍若未闻,回想方才袁岫那番话,多半有不尽不实之处,他这身浑厚内力本就似凭空而来,今日又凭空消散,料想其中另有玄机。又想到如今失了功力,可谓是落入袁岫掌控,难以走脱;即便能走脱,反倒不如留在她身边安全。
想到这里,他振作精神,淡淡道:“袁姑娘,白日里若非你及时相救,只怕我已被严画疏害死,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恨你。”
袁岫见他这么快便镇定下来,神色微讶:“你经过这些时日历练,心性确是长进了不少。”
沈越冷哼一声,闭目尝试调运内息,许久无果,只觉胸口烦闷淤堵。袁岫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是有趣,抿嘴一笑:“你先前讲‘百刃巷’男弟子与‘神农屿’女弟子的故事,我知道你的用意:这两个弟子彼此不能坦诚相待,起了不少误会冲突,你是想我听完之后,能如实回答你的疑问,是么?”
沈越道:“是又如何?”
袁岫语气认真道:“有的事并非我存心瞒你,只是一旦你自己知道了,反而对你不利。——这并非我乱说,而是魏副掌门生前的叮嘱。”
沈越将信将疑,道:“你将我功力恢复,我便信你。”
“那可不成,”袁岫莞尔道,“你就由着我保护,又有什么不好?”她顿了顿,又道:“何况即便我想恢复你功力,也没那本事。稍后天亮,有一个你的旧相识便会来到这小店,兴许他能帮你。”
“是谁?”沈越皱眉道。
袁岫道:“刘独羊。”
沈越一惊,索性便随袁岫到堂中,落座等待。
天亮后,果然有人踏进店里,赫然却是严画疏。沈越瞥见袁岫眉头微蹙,似也没想到严画疏还敢现身。
严画疏断腕处裹了黑布,乍见沈袁,大骇之下,立即倒翻跟头,掠出了店门;店外静谧了一会儿,严画疏却又回到门边张望,神色游移不定。
沈越招手笑道:“姓严的,你还不快过来?我已武功全失,你要杀我,眼下正是良机。”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下1)
严画疏闻言一怔,似笑非笑,打量着沈越:“此话当真?”却反而向门外退出一步。
“千真万确,”沈越点头,“袁姑娘也患了重病,现下我俩加起来,也敌不过你啦。”
“袁岫得什么病?”严画疏又是一怔。
沈越淡淡道:“那是不得了的头昏病,使人做事糊涂疯癫,一错再错。”
袁岫知他气自己毁他功力,闻言只微微一笑。
严画疏察言观色,不明就里,但也瞧出沈袁之间似有嫌隙,轻叹道:“沈师弟,你迟早会明白,只有我对你是一片挚诚,真心真意地想杀死你,不像那袁岫花言巧语,总是虚情假意地骗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他环顾一眼店里,又笑道:“我瞧这小店里也无甚好吃食,待我寻些野味回来……”说到后面,人已在极远处。
沈越暗骂一声,道:“袁姑娘,你就任他逃走了?”
袁岫道:“此人狡猾,一直不靠近,轻功又好过我,不易追上。”
随后,两人对坐无言,袁岫点了两碗粥,几碟咸菜,沈越却也无心吃喝,在心里又细细回想袁岫的言行;忽然闪过一念,只觉浑身冰凉,脱口道:“你先前说你赶到松风镇时,李大侠等人已然离去,你便从镇上取了盔甲改扮,此后一直混在天笈军中……”
袁岫蹙眉瞧着他。
沈越愈说愈快:“那你又如何能在两日前遇见李大侠,听见他与那老前辈争吵?你、你根本没遇到李大侠,是也不是?”
袁岫仍不说话。沈越颤声道:“你说李大侠伤势无碍,却是骗我。也许……也许严画疏……”
袁岫接口道:“也许严画疏说的才是真的,李舟吾已然伤重而死。”
沈越霍地站起。只听袁岫冷声又道:“你若宁愿信严画疏,也不信我,那自也随你。”
沈越忧疑不定,寻思良久,缓缓坐下。又等了半炷香,但见刘独羊竟与万天垒相互搀扶着走进门来,两人都是面容憔悴、风尘仆仆。
沈越如今已非秣城剑舻弟子,却仍不自禁叫了一声“舻主”,他牵挂李舟吾安危,当先便问两人是否有李大侠的消息。
刘独羊摇摇头,却道:“不必多想,李舟吾若那么容易死,也就不是李舟吾了。”
沈越听后心下稍定,请两人落座相谈。
刘独羊叹了口气,自言那日在小镇客栈中被嵇云齐重伤,虽侥幸保全性命,一身武功却都废了,经此变故,他多年来苦修“世外轻舟”无果的执念也随之荡然无存,心绪反倒豁达了许多;数日前随佘象来到歙州,却也不参与纷争,只在城中饮酒闲逛,后又接到袁岫传书,来寻沈越,昨夜却在途中遇见万天垒。
他自知并非鼎鼎大名的人物,便对万天垒自报了姓名,果然万天垒也不认得他。他又自称是沈越的老家亲戚,万天垒却说也有事要见沈越,便与他结伴。
两人一个是旧门派漏鱼,一个出身于鲸舟剑派,却都有伤在身、体力虚弱,寒冬野地里同行同歇,便如一对各地常见的逃荒的灾民,相互扶持照料,交谈融洽,到得今晨,已像朋友一般。
“若非嵇掌门费心为我疏通经络,”刘独羊呵呵一笑,“恐怕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小子。”
沈越皱眉道:“本就是他伤你,你还念他的好?”刘独羊也不辩解。万天垒此刻才知刘独羊的身份,怒目瞪着他:“好贼子,原来你也是鲸舟剑客。”碍于沈越在旁,却也未再多骂几句。
“万兄,咱们不是昨天傍晚才分别么,”沈越奇道,“你可是另有要事找我?”
万天垒犹豫一会儿,先对着沈越郑重拱手,才缓叙情由:原来此前他在润州受伤颇重,自知活不过一两年去,加之师弟木天垣已为陶骥所杀,不禁担忧起“万木宗”的绝学失传。
他曾多次参与暗河集会,已将万木宗的“万木掌”、“落叶步”传授了出去,但独留一路名为“万叶纷飞”的内家掌法未舍得教,此掌法本是只有门派宗主才能修习的。如今他不知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万木宗弟子存活,前些天赶去黄山,本也是盼着能遇见同门,将宗主之位与这掌法传承下去,却未能得偿所愿,满心失落。
后来他在船上躲避天笈军的箭雨,又在江岸边中了严画疏的雷刺,虽被沈越解救,但经过这一番奔波折腾,内伤加剧,所剩时日更短。他性子内敛,在沈越走后,也不给孙佑、周樘多说,径自独行离去,走得累了,便坐在路边等死。
未料遇见刘独羊,他便又想将这掌法托付给沈越:此前他本也有过此念,却未说出口,一来不愿给沈越平添麻烦,二来见沈越武功神妙,却也未必将万木宗的绝学放在眼里。
“沈少侠,我知你已是世间少有的高手,恐怕、恐怕也无暇再练我万木宗的这路掌法,”万天垒说着,从衣襟内掏出几页纸来,“只盼日后你能遇见我派其他弟子,将这掌法的修习法门转交给他。”
沈越听得心酸,接过那几页纸,又听万天垒道:“这几页诀窍是我仓促写就,请沈少侠看看,我是否写清楚了。”
沈越看完,道:“我瞧得懂。”又仔细端详万天垒,见其肌肤深处隐约显出一股灰败,显是内伤已深,不由得心中难受。
袁岫瞧在眼里,道声“得罪”,伸手搭住万天垒脉门,查探过后,对着沈越轻轻摇头:“他脏腑已多处破裂。”
沈越默然不语。过得片刻,刘独羊干咳一声,招呼众人喝粥,见众人不理,他便自己闷头喝完一碗粥,才道:“沈越,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沈越道:“舻主请讲。”
刘独羊慢吞吞道:“数日前佘象身负重伤,将众剑客都交由戴珩统率,自己则正在池州九华山歇养……”沈越心头微动:池州九华山,那是昔年橐籥刀谷的所在地。只听刘独羊道:
“如今只有你能救他……我想请你随我去见佘象,为他治伤。”
沈越愕然冷笑:“我为何要救他?”顿了顿,又道,“嵇云齐恁大本事,难道救不得他?”
刘独羊道:“世上独你一人能治好他。其中缘由,我可慢慢说与你。据我所知,你的仇人是裘铁鹤,佘象与你并无仇怨。”
沈越眼前闪过润州剑舻中,佘象与嵇云齐刺杀魏濯的情景,仍道:“我不想救他。”
刘独羊叹了口气,沉默半晌,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来,看看万天垒道:“这位万老弟的伤势,也并非全然无救——沈越,你小子总认得这药丸吧?”
沈越一眼瞧去,顿时惊道:“这是‘归舟还剑丸’?”
“不错,这是许多年前,师尊赐予我的。”刘独羊颔首道,“你也曾见,那‘窃命侯’常无改的伤势,恐怕比万老弟还要重得多,却也救活过来了。”
沈越闻言暗忖:“怪不得他要找上万兄同行。”转头看向万天垒,道:“万兄,这枚丹药的效用确是极为灵验的。”
又听刘独羊道:“可惜这丹药对佘象却没用,只能靠你相救。沈越,你若肯随我去见佘象,我便将药丸赠与万老弟如何?”
沈越道:“既然如此——”
一旁的万天垒却恍似没听见刘独羊、沈越所言。他忽对沈越道:“沈少侠,沈兄弟……多谢。”说完头颅垂落,身躯如枯木般,僵倒死去。
沈越大惊,上前抱起万天垒身躯,只听身旁袁岫轻声道:“他是自绝心脉。”
沈越茫然哀恸,他与万天垒相识以来,说话不多,万天垒对他却很信任;想起当时在暗河集会上,此人虽然江湖落魄,却举止斯文,吃喝谈笑之际仍有一股大宗门弟子的傲气。又看看手上捏着的那几页纸,万天垒虽称是“仓促写就”,但一笔一划都极为端正工整。
一瞬间沈越胸中涌起一股悲愤,愈加坚定了复仇之念:似乎觉得,从今不再只是要为师父张近报仇了,可万天垒是被陶骥所伤,陶骥早已被自己杀死,那究竟又还为了谁报仇呢?他有些想不清楚,但却又笃定,从今日起,不一样了。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下2)
刘独羊愣住片刻,捶胸顿足,连声叹气:“这、这可真是……万老弟心思怎如此不开通……”
沈越道:“万兄并非是不开通。”抱起万天垒尸身,来到客店外,寻了一处僻静地面,要将其安葬。他失了功力,掘土很慢,袁岫见状便也俯身帮他。刘独羊在旁哀叹不已。
“如今佘象重伤,是左迟、戴珩统帅众剑客、天笈军兵士,和周铸所率凉州分堂剑客激战,庐州、安州、宣州、苏州等剑舻都已是血流成河……”刘独羊絮絮叨叨,“可是永州分堂的剑客多半只听佘象号令,怕是不易指挥。”
袁岫忽道:“刘师叔可知嵇云齐现在何处吗?”
刘独羊瞥她一眼,道:“你对嵇掌门直呼其名,看来是当真叛离他了……据几个徐厚属下弟子说,当日在荆州剑舻,嵇掌门因你离去而分神,本来或许能胜,却反被周铸击败,便遁走隐匿起来,眼下应是正在哪儿疗伤吧。”
沈越对两人所言佯做不闻,葬好万天垒后拜了三拜;又想起自己冬月初二那天晕厥在松风镇上,醒来时已错过师父张近的祭日,便又对着郓州方向磕了几个头。
“沈越,我知你不喜嵇掌门,”刘独羊低声又道,“其实你若救活了佘象,反能让他制衡嵇掌门……”
沈越心念微动,仍是摇头。在野外待得久了,他只觉寒风刺骨,也不知是否是没了功力的缘故。
刘独羊还待再劝,沈越道:“舻主,你不必——”忽然一怔,感到远处似有几人正飞快奔来;少顷,又见袁岫蹙眉道:“有人来了。”
沈越心想:“我若当真功力全失,又怎能觉察到远处动静……”
正自思索,已听见胡子亮喊叫:“沈越!沈越!”却是和卓红、周樘赶到。
沈越见这三人都是衣衫破损,身上道道血痕,惊问缘由,周樘瞧见万天垒的新坟,却反问起沈越。沈越说了万天垒的事,周樘神情动容,在坟前郑重拜过。
“周兄,你的伤势如何?”沈越问道。
“我没事,”周樘叹道,“都是些皮外伤。可血螯门的孙兄他们……”
沈越一惊:“孙兄如何?”
周樘正要回答,胡子亮大声道:“我跑得饿了!”沈越便道:“咱们回店里去,边吃边说。”
几人便往回走,沈越愈觉身上发寒,仿佛胡子亮三人带来了一股雪意,天空飘下细雪。刘独羊叹道:“江南从来是极少下雪的……”
众人在店里落座,胡子亮自顾自吃喝;周樘道:“昨日在江边,万兄走后,我邀孙兄等人同行,孙兄却不答应,我觉着奇怪,离去不远又返回那乱石堆,却见孙兄带领手下兄弟,正在观望柳奕与那些士兵打斗……”
周樘大惊,问孙佑为何滞留险地,孙佑却说,当日在润州暗河集会上,是柳奕强迫陶骥去杀一众漏鱼,他要为死去兄弟报仇,自不能放过柳奕,此际柳奕身陷围困,却正是良机。
沈越闻言心想:“那陶骥虽狠辣歹毒,但当时与众人相斗,起因确是柳奕所迫。”又听周樘继续讲述:
原来当时柳奕盘膝静候,江上果然又追来三艘战舰,却是天笈军副统领殷林亲率,甲兵有两三百人之多;饶是柳奕轻功再快,也难以尽数拦截,陆续有一百多甲兵越过柳奕,随殷林继续追杀沈越。
眼瞧柳奕陷入围困,周樘劝阻孙佑,说柳奕是为沈越阻挡追兵,倘若这时落井下石,未免对沈越不利。孙佑听后骂道:“难道让我好兄弟枉死?”见柳奕似气力匮乏,支撑不久,又笑道,“兴许也不用咱们出手,这恶娘们是难逃一死。”
可是随着柳奕身法愈慢,孙佑脸色却愈发凝重起来,忽然发一声吼,竟领着血螯门众汉子冲入甲兵之间,帮助柳奕抵挡敌人;周樘一愕,随即跟上,心中明白过来:那一百多个去追杀沈越的甲兵,凭他和孙佑是阻拦不住,决计也敌不过的,只有等柳奕歇缓过来,才能将这众多敌兵追截杀死。
血螯门众人武功并不算高,短时间“血螯指”、“化血掌”以及毒镖毒粉齐出,豁出命去,却也将众甲兵迫住了一阵子。等到胡子亮、卓红赶来,柳奕调息匀当,终于将敌人杀败;而后柳奕也不与徒弟说话,也不看孙佑、周樘等人一眼,径自朝着殷林等甲兵远去的方向追去。
这一战血螯门弟子死了三个,余下的也个个重伤,孙佑的一条腿被剑矛削断,险些丧命。周樘讲到这里,顿了顿道:“沈少侠。孙兄说他断了腿,不能赶来助你,让我转达一句话……”沈越神情一肃,只听周樘道:“孙兄说,他日相逢,‘血手六豪侠’自当再与你痛饮。”
沈越听完,脸上淌下热泪,久久说不出话。回想润州暗河集会上,初见“血手二十豪侠”,诸人都觉这“豪侠”二字颇有戏谑之意,后与陶骥一战死了五个,在黄山松风镇上又死了两个,昨日江边被严画疏的雷刺害死四个,又被天笈军杀死三个……这才短短数月,却已仅剩六人,那些死去的血螯门汉子,沈越大都不知姓名,恍惚间觉得不应该,江湖中有多少这样的人?无声无息就没了,融入流水、泥土,仿佛从未拥有过形体。
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就这般空等。如今失了功力,一时恢复无法,但以前我未学武时,身上也是毫无内力,我便当自己没学过武功,从头练起。”又想:“等下次再见到孙兄,定要问清楚那些兄弟的姓名,牢记在心。”
他运转起“寻舟诀”入门的呼吸吐纳之法,良久丹田里却没聚起一丝内力;忽一动念,改为尝试别派内功,当先试练任秋留给他的秋芦刀谱中的心法,顿时一惊:只觉周身经络若有若无,宛如一道道云气一般,初学武功时需苦练数月乃至数年才能打通的诸多穴道之间,竟是毫无滞碍,不多时就将整册心法练得圆满,丹田里充实了许多。
几人见他忽然凝神不语,似有所悟,也都不再出声。胡子亮吃得饱足,大剌剌道:“沈越,我跑了半天,方圆几十里都跑遍了,才找见你。”
沈越道:“辛苦胡师兄。”运劲手上,屈指朝地上一弹,却觉内劲摧发不出来,似乎身躯如牢笼一般,将新练出的内力都锁在了体内。他又试了几下,仍是不行,只得暂歇,对胡子亮道:“依周兄所言,尊师应也到了左近。”
胡子亮道:“不错,你不用害怕,那老头儿再要杀你,我师父也会保护你的。”
沈越一凛:“你说那老前辈要杀我?”
“对啊,”胡子亮道,“他这几天一直在追杀你,你不知道吗?”
沈越沉思片刻,看向卓红:“请教卓兄,几天前,我在松风镇上晕倒之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卓红当即一五一十道:“当时段妄前辈让这位周兄,还有其他几位兄台,带着你先行离去,而后那位老前辈突然——”
袁岫忽道:“不能说。若说与他,怕就……”沈越怒道:“袁姑娘,你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刘独羊叹道:“眼下天笈军要杀他,老皇帝要杀他,嵇云齐也要杀他,他自己怕也早已想到了。”
袁岫不再说什么,任凭卓红讲述:原来当日那老者本在山谷中为众甲兵讲解武功,在沈越离去后不久,却突然冲到镇上,声称有人在这镇街上施展过“世外轻舟”。众人莫名其妙,眼见老者耗费许多功力将李舟吾救醒,仔细查探,却说“他竟也不是”。
老者又不管不顾的,将众人逐一排查,却只是摇头,发觉人群里少了沈越,恍似醍醐灌顶,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叫着要去杀死沈越这小子,从此“一了百了”,便径自掠走。
众人大惊,均知他要杀人,世上几乎无人能阻,未及反应,李舟吾已不顾伤势,迅疾追去;两人身影纠合,交手如电,顷刻间便远去不见。
而后卓红、姜平随冷竹离开黄山,来到歙州城里,嵇云齐突然现身,冷竹大喜,将“世外轻舟”秘笈奉上。
嵇云齐翻看了一遍秘笈,却叹道:“这里面所写,与我瞧过断剑图纹后所悟,却是相差无几。”
冷竹听说这秘笈对他无甚用处,很是失落,又听他喃喃自语:“只怕仍是要杀了沈越,我才能真正练成第一式。”冷竹吓了一跳,急忙为沈越说情,嵇云齐只吩咐他们三人去照护重伤的佘象,便独自离去。
到得歙州剑舻,卓红犹豫不定,计算一番,对冷竹说:“我想去找沈越。我算着还欠他一次。”冷竹道:“这与如何计算无关,我知你心里想帮他。你去吧。”
卓红离了剑舻,翌日途中,遇到胡子亮来邀他去杀严画疏。两人谈及嵇云齐、沈越之事,却惊出了正在暗中跟随胡子亮的柳奕,她本知沈越是魏濯传人,此刻更认定沈越身负“世外轻舟”,当即责令胡子亮回鲁州待罪,自己却展开轻功,去寻沈越。
胡子亮大觉委屈,自不肯听话,与卓红争论一番,决定先去找到沈越,再一同去杀严画疏。三天后,他们在荒野间撞见李舟吾与那老者,两人衣衫破损,不知已斗了几场。
卓红大惊,对胡子亮说:“我欠下李大侠一万七千多次,须得帮他。”两人便上前与老者相斗;那老者依稀记得胡子亮曾背负过自己,又认得卓红手里的红剑是自己所赠,无意杀死两人,李舟吾趁机闭目歇养一阵,精神大涨,老者当即弃下三人,继续向东疾行,李舟吾仗剑追截,又请卓、胡二人速去知会沈越。
沈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若非李大侠,我早已被那老头儿追上杀死。李大侠有伤在身,若有不测,我如何对得住他?”
卓红道:“沈兄,李大侠让你小心躲避老前辈,躲得越远越好。”
沈越苦笑:“我如今失了功力,受制于袁姑娘,又能躲到哪去。”
卓红愣住,胡子亮却瞪眼道:“我早说袁岫不是好人,否则岂能那般好看?”
袁岫蹙眉凝思,也不理他。沈越心下恍然:“那老头儿既是冲我而来,那与追杀我的天笈军也算同路,多半袁姑娘路上当真遇见过李大侠,只是怕我担忧,却将他和那老头儿的争斗说成‘争吵’……”
“依魏副掌门所言,”袁岫与沈越对视一眼,“你一旦知晓自己练成了第一式,就再也施展不出了。”
沈越一怔,摇头道:“那也未必。陈老掌门创出此式,当然自知,也能施展。”
刘独羊连连摇头,叹道:“你小子,怎能将自己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沈越心中不服,又暗自试练“万木宗”、“龙王坞”的内功心法,都是极快便练至圆熟,只是仍击发不出;烦闷中瞧着刘独羊,想到在秣城的过往,继而想到祁开,突然“啊”的一声,想通了一件困惑许久的事。
当时他在郊野间初见那无名老者时,便觉其眉目眼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此刻明白过来,却是因为祁开:祁开脸庞宽大,不及老者好看,但五官却与老者颇相似。
“祁开当真是宁相走失的儿子么,”沈越冷不丁道,“怕不是皇族?”
刘独羊与袁岫对视一眼,均不接话。沈越知他俩不愿相告,又担忧李舟吾伤势,无心纠缠此事,转口问道:“即便我真练成了第一式,为何那日我晕倒之后,李大侠也会紧接着晕倒?”
袁岫沉吟道:“也许在卓红与骆明歌斗剑时,嵇云齐借由卓红之剑,当真击伤了李舟吾,你却在不自知时将第一式的功力激发出来,为李大侠化解了这一击,压住了他的伤势。等你晕倒,他的伤势才发作开来……”
沈越闻言点头,又想到段妄拍向李舟吾的那一掌,也不知是否亦被自己消解。
袁岫又道:“可有时你晕倒之后,似也能催发出第一式,譬如——”她想说七年前在游梦观遗迹,沈越无意中救自己脱险的事,稍稍犹豫,却改口道:
“譬如在那小客栈里,魏濯与嵇云齐拼斗之际,你晕了过去,却似反而助长了魏副掌门的功力,使他能击退嵇云齐,带你逃离……”
沈越心头讶异,忽听周樘道:“正有此事——那次在润州府衙,我们本来武功远不如陶骥,也是在沈少侠晕厥之后,我等却似莫名气力大涨……此前我还只当是危难关头打急了眼呢。”
“这‘世外轻舟’竟这么神妙么,”沈越苦笑,“可我也不知是怎么练成的……”
“许多年前我曾听师尊说……”
刘独羊迟疑良久,才道出陈樗所言:“这一式并非‘练成’。而是栖息在其主人心中,成为‘心舟’,渐渐与主人融为一体。”
沈越细思此言,耳边倏然闪过嵇云齐的话语:“它是活的……”
“原来如此,不是我练成了第一式,”沈越喃喃道——
“我就是第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