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剑刻鲸舟 > 第四章
    :断芦


    天蒙蒙亮,沈越坐在姜平床前的一张旧木椅上,猝然醒过来,一霎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他在梦里还只是在水边玩耍的三四岁的孩童,望见远处有一座荒弃的老君庙,便奔过来,未进庙门便听庙院里有人大声喊他:“沈越!沈越!”他应了一声,睁开眼,便长大了二十年。


    昨夜他回到老君庙后,姜平又醒来两次,伤口早不再流血,内息却仍岔乱淤堵,那卓红的剑劲颇为古怪,沈越没有法子治愈,只得每隔一个时辰便运功助他疏通经络,疲累中浅睡了一会儿,听见庙院中响动,想是冷竹回来了,精神微振,开门出屋:


    孰料院中并不见冷竹、刘独羊,甚至也并非严画疏来到,而是站着一个瘦高马脸的陌生汉子。


    那汉子二十六七岁,鼻子大、眼睛小,留着络腮胡,脸上有一大块暗红胎记,颇显狰狞丑陋,正自顾自叫道:“沈越!沈越!”


    沈越皱眉道:“我便是沈越,阁下是谁?”


    那汉子脖颈一昂:“我叫胡子亮,你听说过我吧?”


    沈越道:“没有。”他心下烦乱,也不欲搭理此人,便要转身回屋,却听那胡子亮道:“任大哥让我来找你帮忙,你快跟我走吧。”


    沈越奇道:“任大哥,是任秋?”不由得多打量了那人一会儿,胡子亮似习惯了别人盯着他看,冷笑道:“你在瞧什么?”


    沈越道:“我瞧瞧你是不是人如其名,胡子发亮。”


    胡子亮一愣,道:“你不是在瞧我的脸?我模样挺丑,不是么?”


    沈越道:“阁下是丑了些,但也与我无关。”


    胡子亮闻言似很高兴,笑道:“你这人不赖,怪不得任大哥看重你。”


    沈越听得糊涂,胡子亮解释了几句,原来他亦是任秋那伙盗匪里的一员,只是却没跟着任秋等人去县衙里当差,而任秋每天凌晨会在县衙大门旁边的墙根划一道记号,交代他若哪天没见到记号,便是任秋遇到了麻烦,他便须来这老君庙里找沈越求助。


    胡子亮道:“你一定在想,是因我长得丑,任大哥便不带我进县衙。”


    沈越道:“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他为何不带你?”


    胡子亮道:“因为我跑得快,任大哥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一下子就能找到你。”


    “原来如此,那可真想不到,”沈越随口敷衍一句,沉吟道,“任秋若是受招安从此老老实实当差,自不会与你定下记号,他是自知或有危险……他去县衙到底是为什么?”


    胡子亮道:“任大哥说,他那什么门派的刀法秘笈,一直藏在县衙里,他要去找回来。”


    沈越一惊:“秋芦刀法?嗯,他果真还是放不下自家门派往事……不知那秘笈藏在县衙何处?”


    胡子亮却说不知道,只是听任秋说他们秋家先前携秘笈出逃的那一支已然死绝,那秘笈藏在县衙里已经多年无人发觉。


    沈越点点头,俄而恍悟:怪不得昨日任秋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卓红,想是卓红武功太高,碍着他在县衙里找寻秘笈,他便想让自己去对付卓红。


    胡子亮催促道:“快走,咱们去帮任大哥。”


    沈越哼了一声:“你任大哥狡猾得很,未必有什么危险,一则我与他交情不深,二则我眼下另有麻烦事,恕不能与你同去。”他见胡子亮言辞耿直,便也有话直说。


    胡子亮道:“你有什么麻烦?”


    “……什么?”


    “你有什么麻烦事,我速帮你办妥,你就能随我去帮任大哥。”


    “阁下好大的口气,”沈越苦笑,随口道,“我有两个同门,一时找不见他们,你帮我找找?”


    胡子亮道:“同门,唔,那也是咱们鲸舟剑客,那也不难找……”沈越打断道:“你说‘咱们’,你也是鲸舟弟子?”


    胡子亮低头沉默一阵,道:“我……我是也不是。”


    沈越道:“此话怎讲?”


    胡子亮嘟囔道:“我师父不喜欢我,我一气之下自己跑了出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叛出了门派……”


    沈越大为惊诧,又想本派涉江弟子是由总堂二十个“艄师”统一传授武功,不算真正师父,这胡子亮说有师父,那已是登舟弟子了,便道:“胡师兄,失敬失敬。”


    胡子亮问清了沈越想找冷竹、刘独羊,又来到冷竹所住的房里,用他那大鼻子东闻闻、西嗅嗅,道:“这人只要还在秣城,我很快就能找到她。”


    沈越跟着胡子亮走出庙门,见他起先走得甚慢,似在思索什么,又似蓄势,很快越走越快,一溜烟奔远了。


    沈越暗忖:“此人轻功当真了得。”回房去给姜平疏通经络,只觉经过胡子亮这一打岔,烦闷的心绪倒是消解了不少。


    随即,他睡了半个多时辰,又被吵醒,这次却是严画疏的四名属下来到。


    四人里为首一人道:“奉严副堂主之命,来取秋芦门的霜芦刀,沈师弟,你拿出来吧。”


    沈越迟疑道:“这刀关系到永州分堂的袁副堂主,几位师兄若拿了去,到时我们秣城剑舻难向她交代。”


    为首那剑客喝道:“袁岫已在秣城,她若不满,让她自己去见严副堂主,沈师弟取刀来便是。”


    沈越也并不太在意这刀,道:“好,我这便去取。”又打听昨夜严画疏是否追上了卓红、邹知县现下生死如何,那四个剑客满脸不耐烦,却不回答。


    沈越拿来霜芦刀,忽听远处一叠飒沓的脚步声如急浪涌近,刚一转头,便见胡子亮奔入庙院,口中叫道:“沈越,我找到了!”


    那四个剑客大惊之下,纷纷拔剑,胡子亮见四人挡在沈越之前,脚下像打着旋儿跳舞,擦着四人身侧一瞬穿来绕去,那四人不及反应,被他一挤,经络酸麻,渐次跌倒难起。


    胡子亮拍拍衣衫,笑道:“我找到那俩人了,那冷竹跑得慢,还要等会儿才到,我本说要背着她回来,她却不肯。”


    沈越道声“多谢”,见他面不红气不喘、额上不见一滴汗,修为之高,远超自己揣度,暗自凛然。


    只听一个倒地的剑客惊呼:“你、你是谁,怎会使‘万殊一辙’?”


    胡子亮道:“我叫胡子亮,你听说过我吧?”


    四个剑客都露出恍然神色,一人道:“原来是胡师兄,难怪能将‘心舟七刻’第三式练得炉火纯青,你是柳栈主的大弟子,我们追随严副堂主做事,咱们都属鲁州分堂,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胡子亮道:“我挺不喜欢严画疏。”他此前一直在鲁州,半年前才出走,而严画疏身为“神锋御史”,常年在各地办案,两人未见过几面。


    那剑客愕道:“为何?”


    胡子亮却不理他。沈越没想到胡子亮竟是鲁州分堂之主的亲传弟子,可比寻常登舟弟子厉害得多,道:“胡师兄,我刚才正有事想请问这几位师兄,要不你帮我问问?”


    胡子亮点头答应,沈越便趁机问明了昨夜情形:原来严画疏终究追上了卓红,本已率手下将其围困,但恰逢袁岫赶到,她似不想让严画疏擒住卓红,口称出手相助,实则找机会放走了卓红。


    严画疏与袁岫不欢而散,他回到县衙,邹知县却已躲了出去,难以找到;严画疏便召集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六房官吏,宣称邹清远擅自招纳盗匪,且勾结“五贼”之首李舟吾的徒弟卓红,有谋反之罪,又让众捕快将任秋一伙人关押起来。


    有官吏质疑严画疏先派人行刺、后宣邹清远之罪,不甚服气;也有官吏说严画疏虽有从四品之勋位,但无权处置钦命的知县,这两人均被严画疏下了狱,其余官吏都不敢再说什么。


    那剑客讲完又道:“胡师兄,眼下咱们正该齐心对付永州的袁红衣才是……”


    胡子亮道:“嗯,袁岫长得太好看,我也不喜欢她。”


    那剑客这才明白他为何不喜严画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心里大骂他丑八怪,胡子亮瞧出这人眼神异样,道:“你暗骂我丑得像地府的马面,对么?”


    那人一愣,矢口否认,胡子亮也不难为他,转头对沈越道:“我不想再看见这几人,你说让他们走么?”


    沈越道:“这……就让他们走吧。”


    那四人挣扎爬起,拿着霜芦刀灰溜溜出了庙;胡子亮又叫沈越随他去救任秋,沈越道:“不是我不愿去,咳咳,只是我师兄姜平受了内伤,我每隔一个时辰须为他疏通经络,我怕赶不及回来。”


    胡子亮道:“他受得什么伤,给我瞧瞧。”他来到姜平屋里,查看片刻,皱眉道:“这内伤最好让伤他之人自己来治,否则可要大耗气力。”他虽如此说,可也并不疼惜气力,运功为姜平治伤,半盏茶过去,缓缓吁出一口气,道:“差不多了。”


    沈越连声道谢,问道:“胡师兄,你怎么却混入了盗匪窝里?”


    胡子亮道:“任大哥待我很好,他说我虽长得丑,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我喜欢与他待在一块儿。”


    沈越奇道:“他说你丑,你不生他的气?”


    胡子亮道:“我长得丑是实情,他只是如实道出,并不是笑我骂我,我为何要生气?”


    沈越道:“这话在理。胡师兄,你武功这样高,任秋真该带你一起进县衙,必能帮他许多。”


    胡子亮摇头道:“任大哥不知我武功高,他不喜欢鲸舟剑客,我便没告诉他我也是鲸舟剑派的。”


    说话中,冷竹回到老君庙,见沈越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又得知姜平伤势已无大碍,郑重对胡子亮道谢;胡子亮嫌她长得好看,只摆了摆手。


    随后冷竹讲出昨夜她找寻良久,才找见刘独羊正在一条巷子里与祁开打斗,她上前助阵,两人联手却也敌不过祁开,危急时刻,却是袁岫路过救了刘独羊,祁开瞧见袁岫,神情很古怪,似乎又气愤又难过,就此仓皇逃远。


    沈越没想到祁开竟未立即远离秣城,而是去寻刘独羊报复,又听冷竹说刘独羊受伤不轻,心中不是滋味。


    冷竹道:“昨夜我怕祁开再来老君庙,便与刘舻主另寻了隐蔽处疗伤,我当时请袁姑娘代为通知你,让你也别待在庙里,她没来说么?”


    沈越道:“没有。”想到这袁岫极少现身,却又似事事都与她有关,不禁对她愈发好奇。


    冷竹埋怨道:“这袁副堂主起初为何要送宝刀给祁开,真不知她是让我们擒祁开,还是让祁开来杀我们……”


    沈越道:“刘舻主现在何处,我去瞧瞧他老人家。”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冷竹回答,便又道:“冷师姐?”


    冷竹轻轻道:“沈越,为何祁开武功仍这般高,你那天……不是将祁开的丹田废了么?”


    沈越心里一紧,道:“……许是我功力太浅,那祁开修为又古怪,没能废得彻底。”


    冷竹道:“嗯,刘舻主也这样说。他老人家伤情已稳定,你不必担心。”却也未说刘独羊现下在哪里。


    沈越点点头,道:“我须得随胡师兄出去一趟。”


    冷竹道:“嗯,我瞧瞧姜平去。”说完便扭头快步进屋。


    沈越暗叹一声,亦转过身,走出庙门时,一霎又记起被胡子亮惊醒的那个怪梦:在梦的最后,那个三四岁的孩童刚要踏进庙院,似乎预知到了危险,又返身奔回家去了。


    “胡师兄,”两人进了秣城,沈越见胡子亮久不说话,便问道,“你怎会如此擅长找人?”


    胡子亮道:“我从小就有这本领,与人玩捉迷藏时,没有我捉不到的。”


    沈越道:“其实你本事这样高,自己也能救出任秋,我怕也帮不到你什么。”


    胡子亮道:“我也这样想。但任大哥很信任你,他说你与其他鲸舟剑客不同,对漏鱼很好,有侠心。”


    沈越一怔,苦笑道:“这可谬赞我了。”


    来到县衙附近,他对胡子亮讲了县衙里牢房的位置,道:“胡师兄,以你轻功,不难进去将任秋劫出来,你快去快回,莫与别人缠斗,料也无人能拦住你……嗯,我在门口为你点一把火,引出些县衙里的差役。”


    胡子亮道声“好”,飞身纵入县衙,轻幽幽地没发出一点声息;沈越只听院墙内骚乱声向着牢狱方向绵延而远,少顷,他还未及放火,胡子亮已背负着任秋跃出墙来。


    沈越赞叹道:“胡师兄……”话未说完,转为惊呼——他见严画疏也跟着跃出院墙,振袖一掌击向胡子亮背上。


    胡子亮恍如不察,脚下骤一加疾,顺着掌风向前飘出数丈,落足回身,将任秋放下。


    严画疏似也知这一掌定然打不中他,只是微笑打量,见他衣衫破旧、脸上灰扑扑的,便道:“胡子亮,你怎沦落至此?”


    胡子亮呆了呆,似猛被问住了。他自幼便入了鲸舟剑派,在鲁州舞雩剑栈长大,从小便遭受诸多嘲笑。曾有几年他笃定这世间所有人活着就只为了一件事,就是去端详他脸上的胎记。


    后来年岁渐长,他成为登舟弟子,是整个鲁州分堂里将“万殊一辙”修得第二精深之人,仅次于他师父柳奕;敢于当面嘲骂他的人越来越少,但背地里笑话他的却似从未少过。


    “万殊一辙”是尤为注重轻功步法的剑术,有一阵他每日都施展轻功在鲁州分堂里奔走如飞,四处找寻还有谁在嘲笑他丑得如鬼似怪,他找得很勤,勤得像是喜欢听这些嘲笑一般,几乎在每个角落,他都撞见过嘲笑他的同门:有的大声侮辱,有的窃窃私语,也有的并不说话,而是以手势比划出他的马脸、再嗤之以鼻。


    他成年后将脸颊两边都留了胡须,他是想这样便能显得脸宽些,不再是马脸。后来他明白,此举只是让同门对他的评语中又多了“邋遢”二字。


    他曾将这些事告知师父柳奕,柳奕却冷冷道:“你对自己心狠,不如对别人心狠,别人欺你脾气好,也是你咎由自取。”


    他心想,原来师父也不喜欢他。


    ——师父有六名亲传弟子,五个都模样俊美,唯独他奇丑无比,可偏生他轻功最好,又敬重师父,每次师父召集门徒,他都是第一个赶到,盼着师父夸赞。师父每当见到他,都流露出古怪的神色。现下他知道了,那是厌恶。往后再遇师父对众弟子发脾气,他便会想,这是因为师父先瞧见了他,被他的丑脸搅坏了心情。


    他从此泄了气,转而用轻功来躲避同门,渐渐习惯了独处,一听到有人说话,便远远逃开;当不得不与同门相聚时,他便低头不语。


    这些年来,他常常劝自己不必在意,常常又愤懑不甘。终于在半年前,师父责骂他性情愈发古怪,他索性逃离了鲁州剑栈,在郊外躲藏起来,心想师父定会惊慌气愤,派出大批弟子搜捕自己,将自己擒回去重重责罚;这样想了几日,他忍不住了,偷偷潜回鲁州剑栈,却见师父安然自若,同门们吃喝谈笑、练剑做事,一如平常。


    他悄然离开,不再愤懑,丢了魂一般,浑浑噩噩一路南下,撞见任秋一伙人打劫一队客商,他衣衫单薄,随手抓起货箱里的布匹裹在身上,任秋瞪眼道:“你这厮凭得什么,敢来黑吃黑?”


    他想了想,道:“凭我跑得快?”他跑起来,任秋武功粗浅,越追越远,忽而停步笑喊:“你跑得这样快,最适合做贼。你便入伙吧,我教你刀术。”


    他心想自己练了太久的轻功剑术,便道:“学学也好。”于是入伙,任秋便开始教他双手抛接核桃、肉掌火中取物等技巧,他练了一阵,觉得不对,说:“这不是刀术吧?”任秋将他的北方口音辨别清楚,道:“我说的是盗术,盗窃之盗,不是刀术。”


    他听明白后哈哈大笑,仿佛将积年酸楚都笑了出来,此后半年里死心塌地追随任秋打劫行窃,他知若施展高深武功,容易引来鲸舟剑客,每回便只搬运赃物时跑得稍快些,任秋已很满意,常夸他是可造之材。


    他与任秋相处日久,情谊渐厚,却也觉任秋性情似比自己还古怪,有时意气风发地指挥行窃,有时又深深耻于做盗贼,有时整日痛哭,说自己辱没了祖宗。


    几天前,众盗匪受了邹知县招安,任秋当夜喝得大醉,对众兄弟说自己进县衙是为了做一件大事,酒醒后却又不承认了,只单独找到胡子亮说,自己是秋芦门掌门的后人,要去县衙里找回秋芦刀法的秘笈,到时便真能教胡子亮刀术。


    胡子亮说自己倒不真的很想学刀,任秋笑说不学也好,他也怕牵连胡子亮,又说他觉得邹知县清廉仁义,便想让众兄弟从此就在县衙当差,他取得秘笈后,便独自称病离去。最后任秋说,为防不测,需将胡子亮留在县衙外,他画出一个记号,问胡子亮:“你瞧这记号像什么?”语气中透出骄傲。


    胡子亮说:“像毛毛虫。”任秋道:“不对,这是一根被刀刃截断的芦草,是从前秋芦门的徽记。”


    胡子亮张了张嘴,正要说不像芦草,忽听任秋叫道:“小心!”只是嗓音却变成了沈越的嗓音——


    胡子亮醒过神来,猝见严画疏已欺近刺来一簪,细脆欲断的簪子上竟发出风雷般的巨响;胡子亮斜让一步,簪子擦身掠过,带得衣衫猎猎鼓舞,与此同时,严画疏的左手已握住胡子亮脉门,手指紧攥,一瞬不知有多少根雷刺涌入胡子亮经络——


    胡子亮精擅“万殊一辙”,劲道流转不息、浑圆如一,全身各处都可发劲,他不待那些雷刺转入心脉,便将其导引至“肩井穴”泻出,劲气激荡之下,头发飞起,根根发丝仿佛凝固的闪电。


    他运功过急,只觉脸上胎记处炙热,如遭火焚,蓦地想起小时与别的孩童玩捉迷藏,因他太会捉人,那次玩伴们便说改让他去躲藏,他们一起来找他;他很用心地找了个极隐蔽处藏起,是在一个脏臭的茅厕后面,果然良久都无人找见。他很是高兴,耐心躲了大半日,才疑惑起来,离开藏身处去找玩伴们,远远见几个孩童正聚在一起吃糖饼,边吃边说:“就不去找,让那丑八怪窝在那里,臭死他,熏死他!”


    那时他感到脸颊灼烫似燃,便如此刻一般;此刻他瞧着严画疏,跨步顶肩,作势欲奔,口中缓缓答道:“我不是沦落至此,我是……一直如此!”


    严画疏一惊,忽见胡子亮的膝尖、肘尖、眉尖都显出锋锐,他松手撤步,遽被胡子亮反扣住手腕,胡子亮旋身振臂,双足原地不动,将一身奔行之势都甩到了严画疏身上——


    严画疏远远翻飞出去,靴尖着地,倒退数步站定,脚边地面皲裂,如遭乱剑削斩。


    胡子亮慢慢站直身躯,脸上胎记处倏然流下血来。


    “咱们多年不见,”严画疏微笑着,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鲜血,“我不过想试试你功力,切磋一番,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他方才撤步时,右手细簪刺入胡子亮脸上“迎香穴”,未及发力便被甩飞,此番交手,两人都受了些内伤,严画疏心知柳奕最是护短,她的大弟子跑了,她不发话,谁也不敢替她责罚,以免得罪了她;此际他更无心与胡子亮见生死,继续道:


    “你执意要劫走任秋,那更是误会我,你不妨问问任秋自己,可愿意跟你回去?”


    胡子亮一怔,这才留意到任秋如生病似的裹着厚袄、一直没吭声,便看向他。


    任秋静默片刻,笑道:“这确是一场误会,刚才严大人正要放了我,你便来了。”


    沈越道:“可是他与邹知县……”


    严画疏坦然道:“我与邹大人之间,也是一场误会,到今日正午,你们自会知晓。”打量着沈越,温言又道,“你既活着,那也很好,你便好好活着吧。”


    沈越心中诧惑,一时无言以对。


    任秋说完便要随严画疏返回县衙,胡子亮忽道:“任大哥,你……”任秋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胡子亮道:“你今天还没画记号。”


    任秋走到县衙门边的墙根处,弯腰画下记号,道:“是我忘了画。嗯,以后我不画记号了,你也不用来瞧。”


    胡子亮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


    沈越瞧着严、任进了县衙大门,道:“胡师兄,你接下来去哪儿?”


    胡子亮茫然摇头,肚子咕咕响起,沈越道:“那咱们去吃些茶点可好?”随后,领着胡子亮来到他每日常来的春雨茶楼,叫了一壶碧螺春,几碟桂花糕、糯米藕、柿饼以及柑橘苹果。


    胡子亮闷头吃喝起来;沈越见今日茶楼说书的换了个陌生人,好奇听了几句,却是在讲说鲸舟剑客们的佩剑:


    “须知每个鲸舟弟子的用剑皆不相同,那是根据自身当前的武功修为而专门打造,有的用单剑,有的用双剑,有的用短剑,有的用重剑……”


    沈越听到这里,不禁问胡子亮:“听说修习‘万殊一辙’的弟子多用双剑,是么?”


    胡子亮道:“嗯,那是为了施展步法绕敌游走时,双手随时能从诸般刁钻方位刺击。”


    沈越道:“可我瞧胡师兄似乎不用双剑?”胡子亮道:“我不喜欢用剑,我只喜欢练轻功。”


    沈越道:“这是为什么?”


    胡子亮嘴里塞着柿饼,含糊答道:“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刚要笑话你,你便跑远了,也就听不见别人的嘲笑。”


    沈越听得心酸,转口笑道:“你即便不用剑,我瞧那严画疏也打不过你。”


    “他那‘大泽疾雷’的厉害招数还未用出,”胡子亮摇头道,“我杀他不好杀,他要杀死我,也不那么容易。”


    沈越点点头,又听那说书人讲到:


    “……至于六位‘神锋御史’,咱们百姓往往将这六人唤作‘六色神捕’,你道是哪六色?正所谓:‘紫冠红衣乌云袖,青丝金履白玉簪。’六人各有各的神奇兵刃,咱们便先说说这白玉簪——严画疏严大人。”


    “严大人名字里有个‘画’字,确也是极擅丹青书法,他有两样奇技,轻易不展露,一个是‘走马题字’,一个叫‘水上作画’,这两样非有绝顶修为,断难以做到……”


    沈越皱眉听着,想到了在江边严画疏说过他的字不好看,暗忖:“这说书人如此面生,难道是严画疏自己雇来吹嘘自己的……嗯,兴许他走到哪里,便将这说书人带到哪里,那也不是做不出……”


    “有看官问了,这‘水上作画’是什么意思?要说寻常人作画,都是……”


    沈越忽地截口道:“谁问了?”


    那说书人一愣:“阁下说什么?”


    沈越道:“你说‘有看官问了’,是谁问的,我怎没听见?”不待那人回答,又道,“这严画疏有什么好讲的,也不算多了不起的人物。”


    那说书人满脸不服气:“阁下知道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妨也来说说?”


    沈越一怔,他从小听师父张近说书,自己倒没说过,笑道:“说便说说。”他走到案前,将醒木一拍,朗声道:


    “我要说的人物,是一千多年前,楚地的一名剑客,此人乘舟失剑,若有所悟,便在船舷上刻下一道痕迹。船夫笑他痴妄,难道想凭这刻痕捞剑?他却说,天地宛如一舟,我的刻痕在这舟上,剑也失落在这舟上,又有何不可?”


    “他说完不再理会旁人,静坐船舷边,苦思一昼夜,终于心头明彻,俯身探手入水,手上空空,却捞出一柄心剑来,创下鲸舟剑术。”


    “此后他多方游历,感悟天地间的剑意,经过庐山时,见山峦起伏如浪,人在山上,亦如随波浮沉,便在峰顶修造了一艘木船住下,便是鲸舟剑派总堂的所在……”


    那说书人这才恍悟,沈越讲的乃是鲸舟剑派的创派祖师,他总不好说严画疏胜过了祖师,便只气哼哼不语。胡子亮饱餐一顿,放下茶杯,拍掌叫好。


    沈越哈哈一笑,返回落座,心下却叹了口气,想到师父从前是极少讲说鲸舟剑派的故事的,反而爱讲万木宗、染鼎楼、金鹿寺、落鸿山庄、月戈帮……等等旧日门派。


    起初他很不明白,问师父:“这些门派都打不过鲸舟剑派,有什么稀罕的?”


    张近却笑道:“正如世上有人喜欢收集各类字画、花鸟、瓷器,我便喜欢收集昔日这些门派的传闻事迹。”


    沈越道:“可花鸟字画总都是有的,这些门派却都消亡不在了。”


    张近道:“门派没了,故事还在。只要还有故事留存,便不算消亡。”


    当时沈越似懂非懂,又问道:“那师父你常讲的‘侠客李舟吾’,又是什么门派?”张近解释道:“‘剑篱’一脉素来单传,每一代只有一名弟子,算不得门派……”


    茶楼伙计捧着一个包裹走近,见沈越正自出神,唤道:“客官,客官!刚才你说书时,有个穿绿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她说你讲得很好,还说这包裹是她打赏你的。”


    沈越立时转头张望门外,行人往来熙攘,却不见那女子;他接过包裹打开,见是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扉页——


    纸上赫然写着“橐籥刀经”四字。


    沈越一凛,赶忙将包裹合拢,陷入沉思。


    少顷,他见胡子亮吃饱了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浑未瞧见包裹,便叫醒他道:“胡师兄,我要回去老君庙了,你可要同去歇歇?”


    胡子亮摇头道:“那里也是鲸舟剑派,师父既不来找我,我便不去门派。如今任大哥也用不着我,我便在这里睡一觉。”


    沈越结过了账,与胡子亮道别,出门时回望一眼,胡子亮似已睡着,沈越心里倒有些不舍,默默走回城外老君庙,刘独羊却也到了庙里。


    沈越微惊,见刘独羊肋间包扎了白绢,隐约有鲜血渗出,便道:“舻主伤势未愈,怎不好好歇养?”


    刘独羊深深瞧他一眼,道:“我正在等你。刚才严画疏派了个手下,与徐捕头同来传话,让咱们秣城剑舻,正午时分到城中的老榕树前观礼。”


    沈越奇道:“观什么礼?”


    刘独羊道:“朝廷准许邹知县招安盗匪的圣旨已到了。”


    “竟这么快?”沈越本以为邹知县还要再躲个三五日,才能等来圣旨。


    “不错,我看是宁相也知邹知县行事过急,或会招惹非议,才让使臣火速到秣城传旨。听徐捕头说,宁相这次派的不是一般使者,而是礼部仪制司一个姓张的四品郎中,这品级可比严画疏都高,一路累死了几匹好马,才在今日清晨赶到。”


    刘独羊咂咂嘴,继续道:“这张郎中一到县衙,不见邹知县,大是震怒,随即便被邹知县派人请到他的藏身处,张郎中听说他与严画疏起了冲突,便约见两人,从中说和……据说严副堂主已经当面向邹知县致歉,言辞颇为诚恳。”


    沈越一怔,道:“这可不像严画疏的为人……”


    刘独羊皱眉道:“这话你心里想想,莫要说出来。”言毕却也笑了笑,“总之严副堂主吃了个闷亏,邹知县却似还不满意,说昨夜县衙里闹得沸沸扬扬,今日正午他须得当着秣城百姓,请张郎中宣读圣旨,以正耳目。张郎中答应下来,不消说,严副堂主自也须在场。”


    沈越恍然道:“怪不得他放了任秋等人,却是不得不放。”


    冷竹道:“可是严副堂主为何让咱们也去观礼,那不是瞧他吃瘪么?”


    刘独羊道:“那倒不是,那张郎中也知严画疏在本派的身份,到时咱们秣城当地的门徒若不前去,更显得严副堂主在门派中威信不足。”


    冷竹撇撇嘴道:“我可不想去,我留下照顾姜平。”


    刘独羊道:“也好。”又叮嘱沈越,“这次你见到严副堂主,可莫再得罪他,我也在他面前为你说些好话。”


    沈越道声“遵命”,又说了胡子亮在茶楼睡觉;刘独羊叹道:“我从前在鲁州便常见到他,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这孩子也不容易,随他去吧。”


    随后,两人便来到城中的老榕树前;此树位于秣城主街的中间,树下有一大片空地,向来是百姓乘凉闲话之处,眼下距正午尚有些时候,已聚集了不少人,徐捕头正率众捕快来回巡视。


    沈越见任秋等一群受招安的盗匪也已来到,彼此交谈,几乎个个兴高采烈,唯独任秋僵挺着脊背,默默不语。沈越想起此前胡子亮去救任秋时,任秋便沉默得古怪,心想:“多半是他还未找到秋芦刀法的秘笈。”


    良久,人群忽地一寂,都望向县衙方向:一行人步履端严,慢慢走到树下,为首三个正是邹清远、严画疏与礼部的张郎中。


    那张郎中面目冷肃,环顾百姓们,手里捧着一只木匣;邹清远嘴角噙笑,似心绪不错,他旁边的严画疏则眼神淡漠,瞧不出喜怒。


    “张大人、严大人,”邹清远朗声道,“咱们这就请出圣旨可好?”经过昨夜宴上的一番惊险,他更觉今日顺遂,只是不知自己的长随卓红逃躲去了何处,稍有些疑虑。


    张郎中点点头,从木匣里取出圣旨,徐徐展开,却是黑犀牛角作轴的一面锦缎。他清了清嗓子,念起圣旨,人群纷纷下跪。


    “敕曰:邹清远知秣城县事以来,秉心忠直,莅事恭勤,不负朕之重寄……”


    圣旨中先夸赞了邹清远一番,而后又准了招安盗匪一事,且让邹清远“凡利新政,皆酌情便宜行事,不必事事求请。”


    沈越听到这里,只觉不出意外,又听了几句,圣旨里却忽而提及“……诸‘神锋御史’有往来秣城者,宜辅助新政,一由邹清远为重而已。”


    这句话却是给了邹清远颇大权辖,只是说得过于具体,倒像是宁相预知了严画疏会来秣城阻扰新政似的。


    沈越悄悄觑向严画疏,见他面不改色,又瞥见任秋神情恍惚,似浑未在听圣旨,不禁想到一桩蹊跷事:“即便严画疏与邹知县和解,只好放了任秋等人,他对任秋应也不会太在意才是,可胡师兄将任秋救走后,严画疏却亲自追来与胡师兄交手,还受了伤……”


    这时圣旨念完,但见严画疏侧身朝着邹清远一揖,微笑道:“今后邹大人有什么用到严某之处,只管开口吩咐便是。”


    邹清远志得意满,谦笑回礼:“严大人折煞我了,咱们都是为朝廷、为新政出力。”


    秣城县衙的县丞等官吏见此情景,亦是相顾喜悦。邹清远转头看向任秋一伙,捻须道:“你们还不快叩谢皇恩?”


    那些盗匪刚刚站起,闻言便重又下跪谢恩,忽又都抬头瞧去:任秋孤兀站立,竟似没听见邹清远的话。


    任秋仰头瞧着半空里飘飞的一截芦草,怔怔出神,这里距离江边甚远,也不知这芦草是如何被秋风一路吹卷过来,他蓦然心想:兴许这截芦草是秋芦门尚在时便断了的,几十年来一直飘在风里,无依无着,便如他这一支秋芦门后人。


    “我任秋……”他目视邹清远,嗓音颤抖,却终究越说越响,“我任秋堂堂江湖好汉,岂能做朝廷鹰犬?”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绿林豪杰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要么说得慷慨激昂,要么悲壮决绝,却极少如任秋这般,神情语气都很不情愿,像被逼着说出。


    人群一阵哗然,张郎中扭头瞪着邹清远,厉声道:“邹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沈越暗惊,又瞧向严画疏,见他正在端详邹清远的神态;沈越心念电转,隐隐有了个猜测,快步来到人群外围,找到徐捕头,道:“徐大哥,我有事问你。”


    徐捕头犹豫道:“你要问什么?我所知不多,怕不能答你。”


    沈越回忆昨夜姜平行刺前后,心弦倏动,道:“昨晚县衙里,严画疏追着卓红,曾撞入一间屋子,似是叫什么格子库的……”徐捕头松了口气:“你问这个?那是叫架格库,存放了许多旧文册。”


    沈越道:“这屋子经常打开么?”


    徐捕头道:“按例是要每年清点的,不过里面多是些记录本县物产、田亩的陈旧册子,已经尘封多年,只是最近邹大人推行新政,重新清算田地,重造文册,才又打开……”


    沈越心中霎时雪亮:那秋芦刀法的秘笈,定是藏在架格库里,那里既不常打开,书册又多,混进一本秘笈去,便如藏木于林,极是稳妥。


    ——昨夜宴席时,邹清远、卓红都在花厅,多半这任秋便趁机潜进架阁库翻找秘笈,却不想严画疏猝然闯入,发觉了他举止反常。以严画疏心思之细敏,事后回到县衙,怕是要拷问任秋,又或者再去搜索架格库,将秘笈拿到了手里。


    他越想越觉如此,便要回身去找刘独羊商议,去年他擒住任秋时,也曾用了些手段,乃至性命相胁,任秋都未曾屈服,凭此人的硬骨头,严画疏要逼他就范,酷刑拷打是没用的,可若以毁掉他心系多年的秋芦门秘笈来威胁……


    沈、徐说话之际,百姓们已是人声鼎沸,议论不休。张郎中面色铁青,县衙的官吏们亦觉忧急无策:任秋这伙人已随邹知县干了好些天的活儿,满城百姓有目共睹,眼下任秋竟又反悔不受招安,却将邹知县置于何地?


    邹清远一跺脚,快步走近任秋,低喝道:“任秋,你疯了么!”


    任秋身躯哆嗦,瞧着半空里那截芦草飘远,抬手要抓住似的,却从背后的袄里抽出一柄刀来,刀身上乱纹如草,正是霜芦刀——


    一片惊叫声中,任秋挥刀将邹清远的头颅斩断,血泉冲天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