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月,林砚生都忙得不可开交。


    考试结果出来:


    秦舜报考的四门主课、三门副科均取得gradea,是近十年来唯一的7a状元。


    报社、电视台等媒体连番上门来采访。——寒门出贵子,自古以来是人们乐见戏码。


    更何况,这贵子相貌不俗。


    连带着林砚生也跟着被些多菲林照射。


    记者问他,有何教育心得?


    他想,鹄不日浴而白,天鹅无需每日沐浴即可保持羽毛洁白,他几乎什么也没做。


    秦舜还是孝子模板。


    专访中,他说,打算报考医学,未来最好自立门户,开诊所,最终赚够钱买个好宅邸,给叔叔住。


    于是人人夸林砚生幸运。


    他去出版社交稿,都被拉住艳羡,好似他种下一棵金子树,终于结果。从此高枕无忧,只要躺在树下,等金子掉落怀中。


    一个两个人不知都从冒出来贺喜。


    林砚生脸皮薄,筵席宾客的名单改了又改,最后一桌变六桌。


    校长知他们家境不宽裕,牵线一位富商介绍给林砚生:“……秦茂林秦先生读了报纸,为秦舜的故事所感动,想要资助他学业。他想约秦舜吃顿饭,后天早上十点在某私人沙龙见面好么?”


    “秦、秦茂林先生?!”林砚生惊呆,差点咬舌。


    毋庸置疑,秦茂林所掌舵的秦家是屹立于融城的几大豪门之一。


    融城所有行业,上自衣食住行,下至娱乐灰产,秦家处处有掌控。不仅如此,在海外亦有巨额遗产。


    这样的人怎么会特意要见秦舜?


    胆小如林砚生,不觉得天上掉馅饼,反而担心。


    幸好他有个罗耀山能咨询。


    罗耀山听他唯唯诺诺地问完,笑了,信口一说:“都姓秦,说不定秦舜是秦茂林的私生子。”


    林砚生瞪他。


    胡说,秦茂林是个糟老头子,长得和他家阿舜不像!


    罗耀山:“好吧,好吧,我不开玩笑了。别急嘛。每次一说到和那小子有关的事,你就急得团团转。起码就我听说,他没有同性恋的爱好,一直只喜欢女人。”


    “你觉得我是否该答应?”


    “不该。”


    林砚生又急了,“为什么!要是阿舜错过好机会怎么办?”


    “喏,”罗耀山如有所料,“你看,你这不是都想好了。”他点了一支烟,一口没抽,烧成灰的半截这时才抖落。


    落地无声。


    .


    这场约会就在秦舜十八岁当天。


    他本来预定早上去做家教。


    这是考前就计划好的暑假行程,穷人的生活就是一本账簿,要计清一毫一厘,少一日就少二百元(未涨价)。


    林砚生只告诉他:“我把上午空出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舜问也不问,说好。


    看他这般乖,林砚生倒不满起来:“你不问问去见谁?我把你卖了怎么办?”


    秦舜点头:“那叔叔记得将我卖个好价钱。”


    林砚生啼笑皆非。


    “所以是谁?”


    “大概,算你学业的资助人,看重你才华。”


    当时的秦舜志得意满,他没怀疑。


    他看见叔叔带着一丝落寞地低下头,从上方角度看去,光落在脸畔,有种难以言喻的清秀白皙。


    “……我想过了,你读医未来想必要赴欧美深造,费用不赀,我、只靠我不知能不能负担得起。”林砚生说。


    叔叔真是娃娃脸,看着好可欺。


    他想。


    最近都接受许多次采访了,叔叔还是不适应,完全无法应对自如,每次结束满头是汗。


    林砚生绝不能算在温室中长大。


    但他有他的小世界,老老实实,躲在水门汀的缝隙寻生存并不难。


    只要不出来,他就一切平安。


    没关系,往后对外他来。


    只是不知怎地。


    秦舜像旁听自己在说:“你找别人帮忙,不怕罗老板不高兴?”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刻薄。


    “?”林砚生迷惑,仰起脸,“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啊。”


    秦舜:“……”


    他心底酸得直冒泡。


    罗耀山!


    又是罗耀山!


    叔叔和他怎么商量的?都说了什么?罗耀山一看就心思不纯,不是个好东西,偏生叔叔像个傻子一样跟人走得那么近!只怕哪天落入毂中,无法脱身。


    林砚生早就大约发现他俩不对付。


    他耐声耐气地说:“阿舜,不要歧视同性恋。我以前也对同性恋感到不理解,但是跟耀山熟悉以后,发现与一般人也没区别。世上没有同性恋病毒,和他说话不会传染你。而且,当初要是没有他,我可能也没办法把你好端端地带回来。你应当感谢罗叔叔。”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秦舜变幻脸色,说:“我一定还他人情。”


    林砚生摇头:“那不用,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求他。”


    背上那些藏起来的伤痕再次像被人撕裂开般地痛起来。


    叔叔永远将他看作是孩子!


    他心火燎烧,真想抗议,可也懂得,越是这样抗议越是视作幼稚,所以冷冷沉默。


    换作那次相亲吃饭之前,林砚生觉得自己不会有异样感觉。


    那时,就算知道秦舜已经长大,他心里头总还觉得阿舜是只毛茸茸的小虎崽,抱着一双新鞋子作礼物就一脸不可思议,两耳红红。


    这年纪的少年最不肯服气。


    他犹豫了一下,才像被咬似的,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阿舜的头发。


    掌心才贴到鬓边,秦舜马上温驯地俯首,好似主动将那冷的、干涩的脸在他的指尖蹭了蹭。


    痒丝丝的。


    22


    林砚生走在秦舜身前,从头顶到脚趾都被紧张灌满。


    他在心底深呼吸。


    鼓劲——


    你可以的,林砚生,你要护着阿舜!


    佯作镇定地和门口的保安道明来历。


    被放行。很顺利。


    院子大的像个公园。成片的、一望无际的草地修得像碧绿毛毯,雪白平房如处世外,围一圈齐整的长青灌木和玫瑰花圃。


    仆欧引路,将他们带到一间玻璃房外。


    墙上镶嵌的彩色宗教拼窗闪闪发亮,使它像一栋小教堂。


    而室内则种着异国情调的奇花异草,人造小溪波光粼粼,映在穹顶,好似一块碧绿色的冰在杯中摇晃,梦幻的要融化在热烈的夏阳中。


    沿着蜿蜒的路往前走。


    一个乘在轮椅上的白发男人等在尽头,身后一丛幽深繁枝。


    “林先生,谢谢你带秦舜来与我会面。”


    秦茂林说。


    23


    林砚生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男人老的不像样。


    皮肤槁黄,坑坑洼洼,稀疏白发剪成平头,如一块腐烂却不肯死去的肉。


    他在笑。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看不出笑意,有和年龄不符的亮。


    林砚生直觉害怕。


    他自认是个小角色。


    他只有很少的一点勇气,顷刻间被吓没了。


    可,还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保护秦舜属于他多年来的本能。


    却在下面被拉住手,紧握。


    秦舜低声地:“叔叔。”又一遍,“叔叔。”


    似有魔力。


    林砚生冷静下来。


    没等他敢开口,秦舜先问了:“秦先生,感谢你的邀请。”


    “请坐。”秦茂林十分客气。


    林砚生再看过去,又觉得这只是个极之平凡的老头。


    他后背渗出涔涔冷汗。


    女仆送上香茗和糕点。


    “小朋友,你近来是融城的风云人物,天天见报,真是后生可畏。”


    “承蒙抬举。”


    “你校长和我称赞你,说你谦虚沉静,临危不乱,说得没错。”


    “不敢当。”


    “平时喜欢哪种运动?”


    “跑步。”


    “我喜欢网球。——会下棋吗?”


    “没学过。”


    “改日学一下国际象棋,可以陪我玩。”


    到这。


    秦舜忽地笑了,“抱歉,秦先生,我要打零工补贴家用。空余时间很少。今天跟雇主请假已经勉强。”


    老人说:“一节课两百元,考试进步的话奖金五百。怎么不涨价?你是魁首,炙手可热。”


    “人要言而有信。”秦舜说,“两百元是好价。我叔叔教过我,贪与贫只差几个笔划。”


    林砚生突然被点,浑身不自在。


    他恨不得继续作空气。


    秦茂林微笑。


    他拆开桌上朴素文件袋,一叠纸,提要1234密密麻麻写满条款——是合约——放在白色铁艺小圆桌上,“林先生,多谢你这些年照顾秦舜。这个请你拿回去慢慢看。”


    林砚生不语。


    心慌着,草草一看,内容大致。是要他守口如瓶,不能对外界泄密。


    哦。


    是封口费。


    往下。


    看到具体数额。


    零多到他眼花。


    数了三遍。


    一百万。


    和当红明星一部电影的片酬差不多。


    这座城中绝大多数小市民的一生烦恼都可以用这个数字解决掉。


    林砚生茫然。


    “赵世贞是秦舜的生母吧?”秦茂林念出秦舜的出生年月日,一字不差,“我与她曾经在十九年前交往过一段时间,唉,有些难言的苦衷,当年我还以为她打掉了孩子,远走他乡。”


    这下,林砚生算是肚里吃了萤火虫,全明了了。


    他一刹那恍惚,觉得自己和阿舜相隔遥远,在天与地。


    这情节怎么不早发生?


    他发怔地想。


    有这一百万,世贞就不会死了吧。


    而秦舜的声音静的出奇:


    “老先生,我今日成年,监护人不是法律必须,无法被转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