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奚未央:“……”


    顾鉴这一番话, 说得真可谓是阴阳怪气,醋意横生,奚未央起先只觉得莫名, 等片刻后反应了过来, 简直是哭笑不得。


    “什么叫作剩下的那点边角料?”奚未央失笑道:“你若是喜欢,想好了要什么,先给你做也是一样的。若是要叫‘边角料’,我将它分成三块,谁用的不是谁的边角料呢?”


    这块寒玉胄并不算小,等做完了这三个孩子的护身法器再剩下来的, 那才叫做边角料呢。奚未央打算将到时候剩下来的那一点极品寒玉胄,与这一块般若生中开出来的其他寒玉胄, 一起送给他的六师弟苏昀朗, 以作炼器之用。


    顾鉴刚才一时头脑发热,说话根本不禁思考,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先前那些酸里酸气的话, 他也觉得倒牙。——牙齿发酸, 脸皮发烫, 头顶心里若是开个洞, 只怕顾鉴脑子里的那些水, 都该要臊得沸腾起来了。


    顾鉴脸红的很, 却还要别扭的嘴硬,他问奚未央道:“师尊当真没有想过,要给弟子做什么吗?……譬如长命锁,也不见得师兄有一个,我就不能再有个一样的了吧?”


    奚未央:“可以啊。”


    顾鉴:“……啊?”


    奚未央淡然道:“你若是也想要, 我给你们兄弟两一人做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鉴:“……”


    顾鉴感觉,自己现在叫的这个名字,一定程度上,还真是挺贴切的。


    ——不给他一样的,他心里不痛快。要给他一样的,他心里仍旧是一种说出不来的滋味,且坦白说,长命锁那种哄孩子的玩意儿,顾鉴的确是不大感兴趣。


    所以只能说他是犯贱。


    顾鉴闷声同奚未央道:“师尊,弟子再想想。”


    奚未央也不多言,只是点头道:“好。”


    于是顾鉴这一“想”,便一直“想”回了玄冥山。


    卧云楼的一顿晚饭,分明各方面都是顶级,只可惜那曲《解忧》一出,令奚未央全然没了胃口,顾鉴也不敢再动筷,当时只能算是吃了个半饱,后来又去万珍阁开寒玉胄,足足花了两个时辰,等到师徒二人赶回心渊境时,都已过子时了。


    顾鉴也不想要在奚未央面前丢人,可他的胃根本就不听他的使唤,此刻“咕噜噜”叫得正欢,奚未央听见了心中内疚,他道:“是我的错,只顾着逞一时意气,忽略了你。现在实在是太晚了,熬粥怕是来不及,师尊去给你下碗汤面吧?”


    “你吃一些,垫垫肚子,也不要吃得太饱,你尚未开脉,夜里吃多了怕要积食。”


    顾鉴跟着奚未央到了厨房,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奚未央自己亲手下厨。乳白色的雾气伴着面汤的鲜香,一并蒸腾氤氲在空气之中,顾鉴伏在一旁的小桌上,他的手臂支撑着脸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多时,热腾腾的一碗三鲜面,便端到了顾鉴的面前。奚未央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如此简单迅速的一碗面,他也能做得不亚于山珍海味,顾鉴拿起筷子,却听立在他身旁的奚未央又说了句:“小心烫。”


    “……”


    顾鉴的动作停住,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的开始往下淌。


    顾鉴想,他从小大大,父母虽然忙于生意,许多时候顾不上他,但他们家的家庭氛围其实很和谐,从没有出现过什么豪门抓马狗血故事,再加上顾鉴本身又比较看得开,所以他从没觉得自己“缺爱”过。


    那么,现在这个被奚未央一句“小心烫”就刺激的哭鼻子的人,又是谁呢?


    是原本的男主吗?


    似乎也不见得。


    顾鉴能感受得到男主的情绪,但除此以外,他自己也“争气”不到哪里去。


    多年以来,在他的成长过程之中,顾鉴已经深谙了各种“糊弄学”,——人要自己一个人过下去还不容易吗?能吃能喝能睡就好了。


    他自己做的饭不好吃,卖相差,没有关系。顾鉴还可以点外卖,甚至专门请人来做。反正他有的是钱,衣食住行都可以交给别人去操心。人家既然是拿了钱的工作,自然要比他这个当事人专业细致。——顾鉴是这样想的。他知道,他的父母,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们每回见面,通电话,都会问顾鉴“最近好不好”、“最近怎么样”,却从来没有一次,他们会对他说:“天凉了,小心感冒”、“最近工作压力大不大,有没有好好休息”,这样的话。


    似乎顾鉴的穿衣,吃饭,休息,这所有的一切生活日常,都不在他们的操心范围之内,甚至,这些根本就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问题。


    顾鉴以前,从没觉得这样,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又或者他察觉到了,却故意的忽略与压抑,自己催眠自己“没关系的”。


    ……可是,怎么可能会真的没有关系?


    “师尊,”顾鉴的手颤的厉害,他根本拿不住筷子,只好放下了,抬手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潮湿。顾鉴仰头去问奚未央:“你一直都会对我这样好吗?”


    “不会变的吧?”


    顾鉴突然变得蛮横不讲道理起来:“你既然对我好了,就不能再把我丢下了。”


    人在脆弱的时候,要么底线降低,要么歇斯底里。顾鉴大概是属于前者。他想,哪怕他和奚未央,一生都只是师徒又如何?这世上多少相爱之人,又有几对能得长相守?若他真的能够和奚未央长久的在一起,那么他们究竟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只要奚未央“是他的”,怎样属于他,都只是一种方式而已。


    顾鉴对奚未央说:“师尊,我想好那块寒玉胄要做什么了。”


    “你做一只戒指,送给我吧。”


    “戒指?”


    顾鉴的话题转移的实在太快,奚未央安慰小朋友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顾鉴似乎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奚未央不解道:“怎么忽然想要戒指了?”


    顾鉴默默的在心里补充:不是“戒指”,而是你送的戒指。


    但这缘故他无法解释,只能随口胡编。顾鉴道:“其实……其实我也丢三落四,又不想要和师兄一样的东西。若是做成玉佩挂在身上,衣裳换来换去难免要弄丢,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戒指好。就和师姐的镯子一样,日日都能戴着。”


    顾鉴的这个理由,其实也牵强。难得的是奚未央虽然只觉顾鉴是在胡说,但他却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只能点头答应,说:“好。我答应你。”


    “师尊是永远不会把徒弟丢下的。”奚未央从袋中取出块干燥的棉手帕来,轻轻地给顾鉴擦脸,“只是不知道等小家伙将来长大了,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一会儿,吵着闹着哭鼻子。”


    顾鉴:“……”


    顾鉴心想,他哭鼻子怎么了?他哭得光明正大!


    “才不会忘呢!”顾鉴私心里,并不觉得自己今天哭,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甚至他觉得很畅快,很欢喜。他终于不用再自己骗自己了。顾鉴很确定的和奚未央说:“我的记性好得很。”


    “嗯。”


    奚未央听了,却显然并不当真,他和顾鉴说:“既然现在开心了,就赶快吃东西吧。”


    不然再磨磨蹭蹭,面都该坨了。


    顾鉴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吃起饭来从不像其他同龄人那样费劲,更不存在坐不住的问题,再加上顾鉴现在的确是饿了,他吃得可以说是很迅速。顾鉴一吃完,就被奚未央打发去洗漱了。


    “今夜你睡得晚了,明日师尊准你晚些起床。”


    顾鉴:“啊……?”


    对哦。顾鉴一拍脑袋,奚未央好像是和他说过,明天,哦不对,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严格来算,已经是今天了。——今天,他需要去拜会他的师伯师叔们的。


    顾鉴不确定的问:“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不太礼貌啊?”


    奚未央很淡定:“没关系的。索性等过了午饭再去,就不会显得不礼貌。”


    顾鉴:“???”


    还有这样的道理?顾鉴疑惑道:“为什么呀?”


    奚未央:“我们只是改了个时辰,又没有打扰到他们上午的时间,叫他们空等,怎么会不礼貌?”


    顾鉴:“……对哦。”


    虽然他感觉奚未央这是在偷换概念,但是换一种想法,好像的确是挺有道理的。


    就是奚未央现在才通知那些人,会不会太晚了一点啊?


    “不会。”


    奚未央对自己的那些师兄弟们,还是很了解的,这个点会休息的人几乎没有,就算是休息了,对于他们这样级别的修士来说,也并非是进入睡眠状态,而是打坐静息,以天地灵气来修养精神。


    顾鉴:“……”


    行叭。说来说去,原来这个玄冥山上,真正奉行规律作息的人,只有他家师尊一个呀?


    不过,也不一定。


    毕竟奚未央睡没睡,顾鉴哪里知道?他们又不住一间房。


    ……


    顾鉴在下温泉洗澡前,并不觉得自己很困。然而人一旦吃饱,血液就难免往胃里集中,再加上热腾腾的水汽一蒸,就更是难以抵挡了。顾鉴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过去的,又是什么时候,被奚未央给抱回了房间,等到他一场无梦好眠睡足了醒来,白日的天光已与屋外的落雪,将小院相映照得一片明亮了。


    虽说并不需要赶时间,但顾鉴还是很自觉地起身穿衣洗漱了,他将自己打理完毕,便去隔壁敲门:“师尊早安。”


    奚未央的房门应声而开,顾鉴走进去,屋中仍旧燃了香,是顾鉴昨日喜欢的那股甜味,又不似先前那样浓烈得吓人。顾鉴忍不住的悄悄多吸了几口气,竟然莫名生出了些真心的喜爱之情来。


    奚未央此时正靠在窗前看书,见顾鉴来了,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道:“我这里不需要你们早晚问安,前厅已经摆好了早膳,你自己去吃便好了。”


    顾鉴点头,开口却道:“师尊虽然不拘泥于这些虚礼,但弟子现在同师尊住的这样近,若是连这些最基本的礼节都做不到,未免也太不成样子了。等到将来师尊不叫弟子在这心渊境中住了,弟子回了一叶院,自然就会明白师尊的体恤了。”


    言下之意便是,沈清思和沈不念每天可以不来,是因为他们住的远,奚未央不想叫他们因为虚礼而麻烦。可他顾鉴每天就在奚未央的隔壁,若是连这样近在咫尺,都不知道要向师尊问安,那也未免太离谱、太没良心了。


    贴心的话人人都爱听。奚未央虽然嘴上说着让顾鉴随意,但是顾鉴来给他问安,他心里总是开心的。奚未央微微点了点头,说:“随你吧。”


    顾鉴欢喜的答应:“是。”


    早膳已经在前厅摆好,一旁侍立的仍旧是先前见过的那两名精灵少女,顾鉴给自己舀了一碗南瓜粥,入口清甜不腻,分明很好吃,可不知为何,顾鉴总觉得比不上昨夜那一碗阳春面。


    ——用神念自动做出来的吃食,与奚未央亲身亲手做的,好像是一样的,又好像缺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心里面一旦认定了某一样吃食味道一般般,便会失去细嚼慢咽的兴趣。顾鉴迅速的解决完了一碗半的南瓜粥,小肚子就填饱了。那两名精灵少女仍旧是像前次一样,沉默快速的将桌上的小砂锅与碗筷收拾干净,顾鉴特意认真的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越看越空洞,全然没了初见时的那一点惊艳。——这终究只是两个没有太多自己思维的“人偶”,长得即便再漂亮,也算不得“红颜”,反倒是叫顾鉴生出了点了悟:


    美艳皮囊终是虚幻。至亲至疏,同床异梦,想来也是可悲。心口处的那一点温热,若是捧不对人,倒不如永远自己藏好,免得最后叫不值得的人糟蹋的冰冷,悔之晚矣。


    顾鉴一想明白这一点,就忙不迭的又跑回去找奚未央,他很认真严肃的告诉了奚未央自己的决定:“弟子看美人与白骨也没有太大的差别,看来弟子的确是个适合清净修行的人。”


    奚未央:“……”


    奚未央听罢顾鉴的话,手中的书卷颤一颤,险些握不住。他先是觉得无稽,后又感到可笑,奚未央问顾鉴道:“你是从何来得这样一番感悟?”


    顾鉴也不隐瞒,便将自己刚才看见了那两个精灵少女后的感想说了。奚未央听得忍不住叹气,他将手中书卷轻轻敲一敲顾鉴的脑门,说他:“先前瞧你好像聪明,却原来也是个呆子。阿镜,它们本就是精灵,不同于正常人,你怎能一概而论?若真对精灵生出异心来,方才是真令人不齿。”


    奚未央知道,这世上并不乏一些修士,正是将那些无心无知的精灵,当做某一种工具来养的,毕竟精灵大多具有着动人的美貌,且绝不会反抗主人的命令,因此有些筵席之上,侍奉作陪的都是精灵,不过是因为各大宗门与绝大部分的高阶修士,都将此行为视为龌龊,且精灵的诞生本身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得来并非易事,这才没有弥漫成风。


    顾鉴还小,奚未央并不打算同他讲这些腌臜事,他只是道:“常有一些人,分明一知半解,便四处嚷嚷着什么‘无情道’,殊不知出世当先入世,有情方可忘情。修行问道本身,与动不动情,关系并不大。难不成这世上凡有道侣的人,都就此弃了仙途了吗?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呢?”


    奚未央对顾鉴道:“你现在就想这些,委实是太早。且为师私以为,情缘之事,光靠‘想’,一辈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冥冥之中,自有因缘际会,水到渠成。”


    顾鉴现在之所以会想这些,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年纪小,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心中稍许起了些感念,便就当做真理一般。虽则顾鉴同奚未央说的都是些“看破红尘”,奚未央却只觉得顾鉴生性多情。


    ——寻常五六岁的小孩子,哪里会去感悟这些东西?怕是连男女有别,都还没个清晰的概念呢!


    奚未央禁不住在心中感慨,自己这徒弟小小年纪,竟就是个多情种子,不过他转念又想,顾鉴真不愧是顾砚的儿子,顾砚这样撒手一走,别的东西来不及教,骨子里的风流多情,倒是传了孩子六七分,他这个做师尊的,真就是没处说理。


    这边奚未央这样想,那头顾鉴却是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在他家师尊的眼里,几乎可以和他爹划上等号。顾鉴只听奚未央道:“坐在这里安静陪我看一会儿书,等过半个时辰,我们便去拜会你的师伯与师叔们。”


    奚未央说着,起身从书架上翻了本类似于凶兽异兽灵兽的图鉴出来,他递给顾鉴道:“这也算是门基础的主课了,你可以先看看。”


    小孩子大多喜欢这些带图画的东西,所以异兽课也就成了入门学科之一,只是这门课起初学起来好像容易,只要认认各种异兽的形态便好,真要往深了学下去,却就难了。每种异兽的习性各不相同,再加上它们各自的属性、相生相克之物、制服方法等,当时是能记得人头昏脑涨,叫苦不迭。


    顾鉴心怀敬畏的接过了奚未央手中的图鉴,他打开来看了两页,这图鉴的模式是一张异兽图配一段基础的讲解,头两页没什么稀奇,到了第三页,那异兽的介绍稍许长了一些,顾鉴用手指点着字看,发现这一页明显他不认识的繁体字字变多了,多到一行字就有三四个字他不认识,且还是文言文,前后一通读……要死,哪里能通读的了?


    之前顾鉴仗着人家句子简单,偶尔一两个字认不清,猜也能猜得出个大概,可现在,他连读都读不通,更别说是倒过去猜字了,瞪大眼睛看了半晌,顾鉴不得不承认了一个悲哀的事实,——他现在算不算一个半文盲?


    繁体字顾鉴有些认得清,有些认不清。这还只是认,真要叫顾鉴写,只怕也没几个字是他能不缺笔漏划写得齐全的。


    顾鉴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向奚未央求助。他尴尬的喊奚未央:“师尊,师尊,我,我……”


    顾鉴说不出口,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现在,其实根本连自己的大名都不会写吗?


    这也太尴尬了!


    奚未央听见顾鉴唤他,转头与顾鉴对视了片刻,只见顾鉴神色焦灼,面露难色,奚未央恍然道:“你不认字?”


    顾鉴:“……”


    顾鉴恨不得能伸手直接把奚未央的嘴给捂住。


    师尊,您到底知不知道委婉两个字,应该怎么写?


    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很伤小朋友的自尊的!


    顾鉴从脸红到脖子,奚未央反而不理解了,——五岁不认字,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吗?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是从不认字变得认字的吗?


    奚未央安慰顾鉴道:“没关系的,你不用太紧张,会有习字课的……”


    奚未央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对哦。正常上课,顾鉴自然会上到习字课,可顾鉴接下来的几个月都不上课,得指望着他教,他若是漏了这一茬,顾鉴到哪里去学?


    奚未央只觉得自己荒唐。


    先前他收了沈清思和沈不念,因为不需要他事无巨细的带,奚未央也没觉得有多难。——为人师尊,他自然有不传的功法秘术将来教给他们,可其他的琐碎,奚未央倒是真没怎么关注过,要不是现在顾鉴就在他的身边,奚未央哪里能记得清楚这些?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颇有些内疚的道:“阿镜,这确是为师的失职。”


    顾鉴:“……”


    其实真的不至于。


    毕竟做人师尊,又不是教书先生,哪里就要事无巨细到这种程度?奚未央若是真在这些方面同他们认真,沈不念才是真的要哭了。


    ……等等。


    顾鉴惊恐的想,奚未央该不会从此以后,连他们写字练字都要查了吧?!


    奚未央:字如其人,不得不查。


    顾鉴:“…………”


    顾鉴默默的在心里和沈不念道歉:师兄,是师弟我对不住你。不过你我终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师尊果真要查的话,谁也跑不了谁。


    ***


    奚未央原本是准备等半个时辰后再出发的,然而由于顾鉴的“提醒”,他果断的改变了主意,在带着顾鉴去北辰阁前,奚未央首先拐去了一叶院看望沈不念。


    可怜沈不念才下课,一蹦一跳的跑回自家院里,抬头便见奚未央正坐在石桌前等他,吓得沈不念整个人当场呆住。


    “师尊?”


    奚未央:“嗯。”


    “愣着做什么?过来呀。”


    沈不念:“……是。”


    要问沈不念喜欢不喜欢奚未央这个师尊,那沈不念必然是喜欢的。可惜,喜欢奚未央和害怕奚未央这两件事,对于沈不念来说,完全不冲突。


    顾鉴眼睁睁看着沈不念同手同脚的向他们走过来,给奚未央行礼:“弟子见过师尊。”


    奚未央扶了扶沈不念的手,又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他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不过才两天没见,怎么瞧着不念又结实了呢?”


    沈不念:“?”


    沈不念要闹了:“师尊!”


    什么叫又“结实”了?


    师尊分明就是在嫌弃他圆润!


    沈不念想,怎么可能嘛!猪都没有长得那么快的。


    顾鉴看一眼沈不念现在这震惊的傻样,很难不联想到自己昨天被奚未央装咳嗽吓到的样子,——多么的相似。


    看来,沈不念这傻孩子,虽然拜师已经拜了一年,但他仍旧还是对他家师尊的恶趣味一无所知。


    果不其然,顾鉴才刚默默腹诽到这里,他便已经听到了奚未央那似曾相识的笑声:“哈哈哈……”


    顾鉴:“……”


    顾鉴好想捂脸遁走啊。


    “不念认真了~”


    奚未央又一次逗小孩成功,心情简直就是好得不得了。他捏捏沈不念的脸颊,明显不怎么真诚的笑眯眯道:“傻孩子,师尊是逗你的呀!”


    沈不念:“……”


    沈不念心想,这还不如当他是真的胖了呢!


    先是接受了一次长胖暴击,又是接受了一次自己是个“傻孩子”的暴击,都说两权其害取其轻,不管怎么看,都是“傻”更加严重一点啊!


    沈不念的脸颊气鼓鼓的,奚未央忍不住又伸出手指戳了戳,触感简直比想象的更Q弹。奚未央问他:“不念还在生气呢?”


    沈不念委屈:“师尊你怎么骗我。”


    沈不念扁扁嘴巴,感觉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他问奚未央:“是不是因为师尊也觉得我傻?”


    “怎么可能呢?”


    顾鉴算是发现了。在偷换概念这方面,奚未央真可谓轻车熟路。只听他道:“当然是因为我们不念可爱,所以师尊才逗你玩呀!”


    沈不念:“啊……”


    沈不念真不愧是神经大条,刚才还在委屈生气,这一会儿就已经被奚未央一句话完全给哄好了,甚至他还要傻乎乎的再追问一句:“师尊夸我可爱,是真的吗?不是又在骗我吧?”


    奚未央:“当然不是。不念最可爱了。”


    顾鉴:嗯?


    沈不念最可爱?


    “师尊师尊,”顾鉴忍不了了,他拉拉奚未央的衣袖,问他:“那我呢?”


    “你?”


    奚未央好像若有所思的道:“你嘛,就是个鬼灵精,惹人烦的很。”


    顾鉴:“……”


    顾鉴心想,算了算了,看在奚未央长得那么好看的份上,这句“鬼灵精”,他就权当是奚未央在夸他聪明了。


    嗯。没错。顾鉴就是最聪明的小孩【骄傲】。


    一通闹够了,奚未央仍旧还记挂着“正事”。他问沈不念道:“你这两日功课如何?上课有没有认真听?先生在课上教的东西,你可有什么疑惑感到不解?”


    沈不念:“……”


    沈不念仔细的想了一想,他挠了挠头,感觉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前两天他才被奚未央收过皮,不论怎么样,也没松快得这样快的道理。是以沈不念这两天,还处于很用功的状态,上课认真听讲自不必多说,这两日教的又都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沈不念都背得挺好的。至于法术么,——这世上哪有什么法术,是两天就能练成的呀?


    沈不念思来想去,感觉如果他一定要回答奚未央的问题,那答案必然是没有的。可要是他就这样“自信”的说没有,会不会显得太猖狂了啊?


    说实话,沈不念的脑子平素难得拐弯,这一回好不容易拐了个弯,还把自己给拐到了两难的境地,着实是可怜。


    奚未央对自己的徒弟,怎么可能不了解?他只要看一眼沈不念现在这纠结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八成是问不出来了,还不如直接抽背呢。


    “这两日都学了哪些课?书册拿出来我看看。”


    沈不念赶忙点头:“是。”


    “这是药草课,这是历史课,这是异兽课,唔……还有这个,习字课。”


    奚未央:“习字课?”


    很好。其他几门课都可以暂且先放在一边了。奚未央伸手道:“你练的字拿来我看看。”


    沈不念:“诶?”


    沈不念全无准备,甚至是有点懵。习字课这玩意儿……他一直都是当“副课”上得来着。


    毕竟说实话,作为一个修士,又不需要像凡人一样去考状元,只要会写会认,不是文盲就满足基本需求了。与其花心思去练字,还不如多画两张符咒有用呢。


    奚未央:“荒唐!”


    “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歪理?”


    奚未央翻看着沈不念的字帖,越看越觉得生气。要说沈不念的这个字有多丑的,那倒也不至于,至少他每个字都写的方方正正,在沈不念这个年纪,奚未央也不求他书法如何,可是至少,你的笔画顺序要对啊!


    写字和画符,哪里就是同一桩事了?诚然,符咒有每个人不同的书写习惯,甚至很多符咒的变咒,就是从不同的书写习惯中演变而来的。可是写字不一样啊!


    奚未央只要翻一翻沈不念写的字,就能看得出来,这孩子根本就是拿写字当画画呢!


    ——只要形状一模一样的画出来了,他就算是写完写好了,根本不管你什么笔画顺序,笔锋转折。因此,不管写什么字,沈不念都能将他们,画得如出一辙的方正。


    奚未央看沈不念的字帖,看得直想叹气。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将沈不念字帖合上,扣在手边的石桌上,对沈不念道:“都说字如其人,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写出来这样的字?从明日……不,从后日起,你每日下午下课后,我就带着你师弟过来,你们一道每天练上一个时辰的字。我倒也不指望你们将来字写得有多妙,但总得要能看。再不济,每日写一个时辰的字静静心也好。”


    沈不念:“……”


    顾鉴:“……”


    顾鉴和欲哭无泪的沈不念对视了一眼,心道,他说什么来着?他和沈不念,根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啊!


    奚未央既然问了顾鉴,哪里能漏掉沈不念?既然查了沈不念,又怎么可能会放过顾鉴!


    他们俩,就是货真价实的难兄难弟,头顶同一个师尊,谁也逃不了谁~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去北辰阁了。”


    奚未央将沈不念的基本书册整理好,齐齐整整的摆在石桌上后方才起身。临走前,他还不忘叮嘱沈不念:“不念,你要好好的学。知道吗?”


    沈不念:“……”


    沈不念用力的点头,他拉着奚未央的衣袖说:“师尊,弟子都知道的。”


    “弟子一定不会给你丢人的!”


    奚未央:“……”


    奚未央原本都已经准备离开,听见了沈不念的这句话,忽然就走不了了。


    他回身,又屈膝与沈不念平视,奚未央问沈不念:“你怎么会这样想?”


    “谁说你会给我丢人的?”奚未央蹙眉道:“你这样用功的学,难道是为了我在学吗?”


    沈不念:“……”


    沈不念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但对于他而言,他会这样用功、这样紧张,很大的一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为奚未央。


    奚未央:“……”


    在沈不念的沉默之中,奚未央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为什么沈不念每次看见他,精神都会那样的紧绷。


    原来……这个孩子,居然将他当做了自己所有一切的重心与支柱吗?


    何至于此啊!


    奚未央伸手,他紧紧的抱住了沈不念,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眩晕。奚未央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的拍着沈不念的背,和他说:“不念,对不起。”


    “是我的错。”


    如果他之前,能够多分出些时间和心思,来多关心一下沈不念,也不至于直到现在才察觉到,沈不念心中真正的想法。


    “但愿,师尊没有发现的太迟。”


    奚未央松开了沈不念,他注视着沈不念的眼睛,很认真的告诉他:“不念,你永远都要记住,你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你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包括我。”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师尊,对于弟子都是什么样的要求,至少我奚未央,绝不需要徒弟来为我挣声名。”


    “不仅仅是你,不念,”奚未央转头,又看向了身边的顾鉴,他一字一句的同他们道:“你们都好好地记住,如果你们做的好,我会觉得很欣慰,但我绝不需要你们拼了命的努力,只为了让我脸上有光。——你们的师尊,本就足够骄傲。我的自信来自于我自己,而不是你们。”


    他奚未央之所以会对徒弟要求严格,是因为他希望他们都能够成为更好的自己,而非是成为“奚未央”更优秀的徒弟。奚未央从来都认为,为人师长教导爱护弟子,这是他绝对应该做的,但弟子们长大以后成就如何,这就是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正如五指有长短,一个人在某一方面不擅长,不代表他所有的事情都做不好,相比于天资,奚未央更在意徒弟们的心性。


    ……


    牵着顾鉴前往北辰阁的路上,奚未央许久不语,顾鉴知道,他家师尊现在的心情可谓糟糕,因此也不敢随意开口说话,直到他忽然听见,奚未央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也许,我应该找个时间,和清思好好聊一聊,……关于不念的事情。”


    “我对不念很喜欢,也很满意。如果不是因为这样……”


    他又怎么会答应收沈不念当徒弟呢?


    分明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可沈清思却好像一叶障目,不论如何也看不穿了。


    顾鉴小心观察着奚未央的脸色,他见奚未央虽然情绪有些低落,却还能算得上平静,于是胆子便就大了起来。顾鉴斟酌着问奚未央道:“清思师姐似乎……对师兄很严格?”


    奚未央:“……是啊。”


    “我原本以为,她会对不念这样严格,只是因为她是不念的姐姐,长姐如母,难免多花些心思。如今想来,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因此而已。”


    奚未央低头,他静静的看了顾鉴一眼,同他道:“我知道你好奇,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辛,告诉你也无妨。阿镜,你知道吗——”


    奚未央的声音轻缓,顾鉴听见他对自己说:“虽然你这个孩子啊,心思敏感、别扭,不时还小心眼的很,但是好奇怪,我好像从来也不担心你。——你比不念,要自信明朗的太多了。”


    “沈不念啊……”


    沈不念这个小孩,他似是调皮,活泼,憨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可实际上,与顾鉴正相反,在他内心的某一处,他其实很孤独,很自卑。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知道应当如何为人父母。


    奚未央垂眸,他摇了摇顾鉴牢牢牵着他的手,和顾鉴说:“你和不念在一起相处,为师很放心。所以阿镜,要多帮帮你的小师兄,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我的预想:哇,一万字诶,一定能写到时间大法,让小镜子长大十岁的~


    实际上:镜子对不起,你再苟几章,毕竟首先,你得能开始修炼~


    第28章


    其实沈清思和沈不念姐弟两的家事, 说复杂也复杂,作为北境排得上名号的大家族,沈家的人口众多, 这家里人一多, 难免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就多。若是要仔仔细细的说沈家内部的那点破事,只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但若是将其余杂碎事全不论,只说沈清思和沈不念,其实讲起来倒也简单。


    不过是一个男人作孽,分明与家族中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却还要为了争夺族中权柄,去哄骗别家小姐。人要为了达成目的去哄人, 自然有千百般的手段, 那小姐从未尝过情滋味,突然有一个相貌英俊,家世也优异的男子对她百般体贴,殷勤备至, 她起初可是有些警惕的, 然而这小姐本身相貌便不俗, 两家也能算得上门当户对, 对方会对她产生好感, 似乎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再加上这男人被她婉拒了两回, 却仍旧不改心意,竟然坚持了足有近一年的时间,如此种种,让单纯美貌的小姐,很难不相信男人是真的爱她。


    顾鉴:“……”


    顾鉴心中暗道:的确, 这男人是真的爱。只不过他爱的并不是小姐,兴许也不是那表妹,能够让他如此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唯有权势。


    “那然后呢?”


    “然后?”


    奚未央冷淡的道:“然后,那男人如愿的娶到了那位小姐。起初几年还好,他仍旧能装得温柔体贴,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还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就是你的师姐。”


    自从沈清思出生以后,男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忙,陪在妻子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偏偏此时,正是沈家为了争夺族长之位,兄弟几人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是以,哪怕妻子察觉到了丈夫的冷落,她也不好发作,只能哄着女儿,也哄着自己,——并非是丈夫变了心,只是现在情况特殊,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的丈夫自然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于是,这个女人等啊等,一晃眼,三年的时间过去,男人终于成为了争斗的最后赢家,他接手了整个沈氏一族,大权在握,却也原形毕露。


    这位沈家新一任的家主大人,掌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忙不迭的将自己心爱的小表妹,娶作了侧夫人。他再也不用顾忌他这个亲族皆不在身边的夫人了,只要堵住沈家子弟的嘴,其中内情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道?他近乎发泄一样的向着妻子坦白了这么多年的骗局,甚至,在他看来,他的这位发妻,根本就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他耻辱的象征。


    前任沈家家主,共有四个儿子,其中沈观榕的出身最差,也最不得父亲喜爱,如果不是他费尽心思的讨好,娶到了老家主好友的女儿,他或许一辈子都很难入得了自己老爹的眼,而只要他能够娶到赵如,沈老家主哪怕是看在好友女儿的面上,也不得不提拔看重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世人皆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在沈观榕的眼里心里,他与赵如,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恩爱欢/情?


    假的,都是假的。


    别人觉得他是得了如花美眷,可沈观榕只觉得厌恶羞耻,——为了不再遭人白眼,他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只能日日演戏,像个男/女支一样的去取悦赵如。这样带着假面具,身不由己的日子,实在是太痛苦了,痛苦到沈观榕原本还对欺骗赵如心存些许愧疚,几年煎熬下来,那一点愧疚,也已然近乎于憎恨了。


    顾鉴:“………”


    顾鉴感觉不理解。你沈观榕自己的问题,和赵夫人有什么关系?最一开始,难道不是沈观榕自己倒贴的吗?怎么就成了男/女支了?人家赵小姐又没逼他!分明在最一开始,赵小姐还婉拒他了啊!


    大概是顾鉴脸上的震惊实在是太过于明显,奚未央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顾鉴只听奚未央道:“不要去试图理解这种生性卑劣的人。赵夫人只是一个他发泄的出口,实际上,这一切又与无辜的赵夫人有什么关系呢?与其说他是厌恶赵夫人,倒不如说,他真正痛恨的人,是那个曾经卑躬屈膝的自己。”


    人大抵总是这样,越是缺失什么,便越会对那缺失的东西无比渴望。沈观榕自幼被忽视,被排挤,被嘲笑被打压。他想要活下去,想要让自己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他就必须得去做违心的事情,说违心的话,谨慎又卑微的生活。这些才是沈观榕真正痛恨的东西,可集中着这些东西的人是他自己,是他不愿意,也不敢再想到和提起的过去。他不能够恨自己,就只能为自己心中的恨,寻找一个新的寄托。


    于是赵如,就不幸的成为了那个,承载着沈观榕恨意的新容器。


    沈观榕软禁了赵夫人,还总故意当着她的面与自己的“真爱”表妹亲亲我我,以此来羞辱对方。而那个瞧起来柔柔弱弱的真爱表妹,本质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仗着沈观榕宠她,暗地里可劲的磋磨赵夫人母女,硬生生把赵夫人逼得都抑郁了。而这,也就是沈清思为何小小年纪,做事情却总是超乎年龄的严谨与成熟的原因。


    并非是她天生如此,不过是从小生活在那样一个糟糕的环境之中,逼迫得她不得不快速的成长。


    “玄冥山每过三年,都会在北境寻访符合年龄,体内又具有灵脉可以修炼的孩子。清思的修行天赋,即便是在未开脉时,就已经可见端倪,玄冥宗近千年来,能够与她的天资相媲美的,不过寥寥数人,不出意外的话,她或许会成为你们这一辈中的最强者。当时开门收徒,你的那些师伯师叔们,都想着法子的拐她,——阿镜,你猜你师姐,当时为何拜了我为师?”


    顾鉴:“……”


    顾鉴心想,这他哪里会知道啊!书里也没写啊!


    顾鉴抬眸,中午阳光下的奚未央皮肤白皙的几乎透明,他一双桃花眼微垂,浅淡的唇轻抿又松开,将那薄唇咬出了些许浅淡的绯红,……顾鉴鬼使神差,莫名便看着奚未央说出来了一句:“因为……师尊长得最好看?”


    奚未央:“……不是。”


    以貌取人何其肤浅。奚未央暗道,他就说顾鉴是个多情种子。


    “她之所以会选择我,是因为我恰巧是玄冥山的山主。”奚未央合了合眼,他低叹道:“当年赵夫人在沈家的日子很不好过,清思年纪也小,考虑事情再周全,终究也还是个孩子。她拜我为师,只是希望她顶着北境首座亲传弟子的身份,能够令父亲有所忌惮,叫母亲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罢了。”


    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沈观榕在沈家是一家之主,可沈家也要仰赖玄冥山,有沈清思在玄冥山,赵如的日子似乎确实是好过了不少,甚至两年后,还给沈清思添了个弟弟,也就是沈不念。


    从表象上来看,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变,然而实际却是,赵夫人在生下了儿子之后,精神状态越发的不好。她对沈不念有着极强的保护欲,总是坚信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当沈不念陪在赵如的身边时,赵如还能表现得与正常人无异,可一旦沈不念离开她的视线,她便会歇斯底里,精神崩溃,甚至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来。终于,在沈不念五岁的那一年,赵如趁无人时,用茶杯碎片将自己割的遍体鳞伤,等到被支开的侍女发现她时,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离世了。


    唯不幸中的万幸,是赵如不论死亡前,还是死亡后,她那最可怕、最凄惨的模样,都没有被沈不念看见。


    才五岁的小孩,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也知道父亲和侧夫人对母亲不好,却又不清楚,自己的母亲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沈清思自己对这个所谓的“家”恨之入骨,私心里却不希望弟弟和自己一样满怀恨意,因此也不会去和沈不念细说什么,她只是将沈不念带回了玄冥山,然后恳求自己的师尊,也能够收下自己的弟弟。


    奚未央道:“如果单论天资的话,不念的确是不足以作为首座的亲传,可是我收徒,何时单只注重过天资了?”


    奚未央如此说着,顾鉴竟然隐隐的从他的话音之中,听出了几丝委屈,“若是我真的不愿意,她求我又能如何?我既然收下了不念,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愿意收他为徒啊!”


    分明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怎么现在弄得,倒像是要叫沈不念拼命努力的学习,好来报答他的恩情了呢?!


    奚未央才不需要。


    努力学习是一回事,摆正心态又是另一回事。奚未央并不是从此就纵着沈不念了,他只是得让沈不念明白,他所有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将来,而非是为了他这个师尊。


    顾鉴:emmm……


    奚未央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顾鉴也不是想要去反驳奚未央什么,他只是觉得,在一定程度上,奚未央与沈清思一样的执拗、坚持己见。只不过是沈清思希望沈不念“报恩”,而奚未央不希望罢了。


    可是,顾鉴想,在这件事中,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沈不念自己本身的想法吗?


    凭什么沈清思和奚未央,都觉得沈不念,就该按照自己的意见来做事呢?


    不论他们的意见是多么的有道理,那都不是沈不念自己的想法,而是他们强加给他的啊!


    “师尊……”


    顾鉴在心底暗自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同奚未央说:“你若要与师姐谈,其实也不用与她说的太多。只需你是真心想要收下师兄的,师兄也是真心想要拜您为师的,那么这件事情,便就已是最好了。”


    沈不念他是神经大条,但他不是个傻子啊!奚未央对他的真心,他可以感受得到,且沈不念又不是原男主那样阴沉沉的性格,等他长大些,没准自然而然的就从某条死胡同里面拐出来了。若是真一本正经的去劝他,没准反而小题大做,把沈不念劝得惶惶不安。


    顾鉴这一番话下的含义,奚未央听明白了。他沉吟了片刻,最终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再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的。”


    “谢谢你,阿镜。”——


    作者有话说:小镜子:作为一个三好徒弟,就是要时时劝谏,多吹枕头风【划掉】


    马上就让小镜子见识一下他的一群师伯师叔,毕竟那可都是他以后要面对的亲友团【不】


    ……才发现我忘记说了,这几章评论会有红包掉落,虽然不大,但是聊表一下心意~


    第29章


    顾鉴:“……诶诶诶?”


    他听见了什么?


    ——奚未央居然在对他说谢谢?


    顾鉴一时间, 心情不由得因这一声谢而有些荡漾。然而,他得意了还没有三秒钟,转念一想:不对啊。奚未央如此难得的谢他一次, 却居然是因为沈不念, 他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不值钱。


    于是,顾鉴才翘起的唇角,瞬间又扁了下去。经典的顾式阴阳怪气重出江湖,只听顾鉴道:“师尊谢我做什么?这世上有什么道理,是师尊不知道的?不过是师尊满心里都是师兄, 关心则乱就给忘了,这才让弟子有了些耍嘴皮子的机会罢了。”


    奚未央:“……”


    奚未央着实是想不明白:“你这孩子, 怎么回回讲起话来如此刁钻?我记得, 你爹爹娘亲,也不曾把你从小浸在醋坛子里边养吧?”


    况且,顾鉴和沈不念又不是关系不好。他是为了沈不念好,顾鉴也是为了沈不念好, 怎么原本这样正常的一件事情, 拐个弯再从顾鉴的嘴里说出来, 就好像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呢?


    顾鉴撇撇嘴, 松开了奚未央的手。他说:“师尊你就是嫌弃我呗。”


    奚未央好笑道:“我嫌弃你什么?”


    顾鉴有理有据:“你不是才说我刁钻。”


    奚未央:“是。我不止刚才说你刁钻, 我现在还说你刁钻。”


    顾鉴:“……你!”


    顾鉴长得这么大, 从来只有人对他说过“高冷”。虽然顾鉴并不认为自己高冷,但既然有人这样评价了,且又不算是什么坏话,那么他也就平静的接受了。可奚未央的这句“刁钻”,又要从何说起呢?总不能就因为他说了两句实话吧!


    顾鉴生气了, 生气且委屈。他很不服气的怼奚未央道:“既然师尊都这样说了,弟子也不好叫您老人家失望。——怎么能只刁钻这么一回呢?肯定要贯彻到底啊!”


    顾鉴说罢,也不想要再去看奚未央的脸色了,他迈开步子径直就往前走。果不其然,顾鉴还没走出几步,奚未央便忍不住开口了:“阿镜,你停下。”


    顾鉴停下道:“我不。”


    奚未央:“……”


    奚未央强忍笑意,他瞧了眼顾鉴那别扭的模样,好似十分无奈的低低叹道:“你要闹脾气,那也没有办法。为师只是提醒你,——阿镜,该拐弯了。”


    顾鉴:“……”


    顾鉴沉默住了。


    中午时分,日头高照,万里无云。


    顾鉴想不通,在这么好的天气下,奚未央是怎么能够说出来这样“冰冷”的话语的。


    现在摆在顾鉴面前的,一共有三条路。


    左拐、右拐、直走。


    已知他需要拐弯,所以肯定不可能再是直走。


    顾鉴愣愣的盯着面前那左右两条大道,他环顾四周,竟然愣是没看见一块路牌。


    顾鉴:“……”


    顾鉴礼貌性的在心底里挣扎了片刻,然后果断的选择做人要能屈能伸。——顾鉴告诉自己,他这不才叫打脸,不认识路又不是他的错。被逼无奈的妥协,分明就是情有可原。


    “师尊……”


    被逼无奈的顾鉴小朋友回过头,他迈着小短腿,重又跑回了自家师尊的身边,分明就是他厚颜,却还要摆出一副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来。顾鉴拉着奚未央的手,可耻的和他卖萌:“师尊师尊,都怪弟子方才鬼迷心窍,失礼了。师尊不要生气,弟子这就给您赔礼道歉。”


    奚未央:“……”


    奚未央面无表情,他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负在身后。顾鉴只听他淡淡道:“很是不必。”


    “我不曾生气,也不敢受你的道歉。”奚未央似是意有所指:“况且,你此刻口中喊着‘师尊’,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怕不是在嫌我这个‘老人家’,难伺候的很吧?”


    顾鉴:“……”


    老、人、家?


    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三个字。


    貌似就在不久之前,才被刁钻的顾鉴小朋友口不择言的说出来?


    顾鉴:“…………”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亏得奚未央好意思总是说他的心眼小,顾鉴此刻方知,他家师尊的气量,也不见得就有多大。他若不想要与人计较,自然是怎样都无碍,一旦计较起来,奚未央可以逐字逐句的给你抠字眼,细致得叫人百口莫辩。


    顾鉴想,但凡是有眼睛的人,只消看一眼奚未央的脸,便绝对说不出来他年纪大这样的话,顾鉴自然也不例外。对于奚未央这样级别的修士来说,年龄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况且顾鉴根本就不太清楚,奚未央今年究竟几岁——三十四五?抑或是更年轻一些?顾鉴不知道。他只能遵从自己的视觉感官。


    既然奚未央的具体年龄,对于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那顾鉴又怎么可能会真心的去说他“老”呢?


    不过是有口无心,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嘴巴就已经快过脑子的发声完毕了。


    这就是一个误会。


    顾鉴有心想要解释,可是奚未央似乎没什么兴致搭理他,抬脚迈步便往前走。顾鉴也不知为何,心底忽然蔓延开来一阵恐慌,——他真的好怕看见奚未央的背影,就好像奚未央背对着他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头,再也不会要他了一样。


    顾鉴心慌意乱,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脑子莫名一抽,就用力的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腥咸的铁锈气息瞬间在口腔之中弥散开来,硬生生把顾鉴给疼哭了。


    他下意识开口喊奚未央,疼得连声音都是发颤的:“师尊……”


    奚未央:“?”


    奚未央听出了异样,他回身看向顾鉴,却见顾鉴竟然泪流满面。奚未央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我……”


    顾鉴想和奚未央说,师尊我疼,咬舌头是真疼,哪怕他只咬碎了一点点。


    可是他不能。


    这太离谱了。


    顾鉴的话在喉头哽了一哽,等到说出口时,硬是被他换成了:“师尊,弟子真的知道错了。您别不管我,好不好?”


    奚未央:“……”


    奚未央冷冷道:“知道了。”


    顾鉴:“……?”


    奚未央这一声“知道了”,还真是冷漠的够明显,顾鉴摸不大清楚缘故,奚未央便索性直接道:“你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顾鉴:“…………”


    顾鉴哪里敢?


    他的心中尚且抱有一线不切实际的希望,声音颤抖的挣扎道:“一定要吗?我,我……要不,师尊您再考虑考虑呢?”


    奚未央:“……”


    奚未央已经不想考虑了。


    顾鉴这个小孩,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奚未央当然不会因为顾鉴的一次口误,就真与他斤斤计较,只是顾鉴这样的态度对待师长,委实是不成体统,奚未央少不得要点了点他,却是没有想到,顾鉴竟似连半点教训也受不得,为了装哭,居然连自己的舌头都咬。


    今日他小小年纪,便就会做这样的事情,奚未央想象不到,若是这样发展下去,顾鉴长大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要咬舌头装可怜,没关系。反正疼的是你自己。”奚未央冷冷的提醒顾鉴道:“只是下一回,你再要这样做之前,记得先把口条捋顺。莫再似现在这般口齿不清,直叫人听了难受。”


    顾鉴:“……”


    顾鉴知道奚未央一定是误会他了,着急辩解道:“我没有!师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相信我!”


    “信什么?”


    奚未央真正生气的时候,其实并不会疾言厉色,甚至是很难看出怒容。他的神色只是淡淡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顾鉴听见奚未央问自己:“你想要我相信你什么?”


    “顾鉴,你说出来,我就信你。”


    顾鉴:“……”


    顾鉴看着奚未央,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既然你都认定了我是故意咬舌头在骗你,那么我说与不说,解释与不解释,又有什么差别呢?


    难道他解释了,奚未央就真的会相信吗?


    顾鉴沉默着,奚未央也不发一言,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顾鉴,在一片静默中,名为“失望”的迷雾逐渐笼满了心头。奚未央终于没有耐性再继续等待,他转过身,径直向着北辰阁而去。


    ***


    北辰阁,位于整座玄冥山的中心,其下乃是一片灵湖,湖上修筑一座白石广场,以东南西北四座长桥与周围陆地相连。细数起来,北辰阁分明也只有七层,却是一层好似一重天,顾鉴仰首向上望去,但见玉阶蜿蜒而上,四五层时,便已隐没入了云雾之中,单凭一双肉眼,根本窥不见这好似紫微天宫一般的北辰阁全貌。


    北辰阁的第一层,乃是玄冥山诸位长老的集会之处。平素七位长老各司其职,有什么事,也都可以私下联系解决,难得在北辰阁齐聚,大多是因为山主的传令。


    顾鉴跟着奚未央走了一路,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旧微妙,只是奚未央不再像原先那样面无表情了,他的神色在踏上白石广场时,便逐渐的柔和了下来。顾鉴的心中暂且松了一口气,却也清楚的明白,这一桩事情并没有过去,奚未央只是不希望,自己头一回见长辈,便给人留下个不大好的印象罢了。


    “诶……!”


    奚未央才穿过第二重门,尚且没有踏入北辰阁正殿的门槛,顾鉴便听见了殿中一道轻快的女声:“二师兄来啦!”


    “好难得好难得,我们一贯最准时的未央师兄,今日居然迟到了!”——


    作者有话说:上辈子的小情侣吵架:


    师尊:你给我一个解释


    镜子:我解释了你就会信吗!


    师尊:你连解释都不解释,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镜子:你要是相信我,一开始就不会怀疑我!


    师尊: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那么难吗!


    ……


    【然后开始无效沟通,简称吵架】


    最后:


    师尊:原来他一直都在骗我


    镜子:原来他从来就没信过我


    作者:两位,建议买本语言的艺术回来研习一下呢~


    第30章


    顾鉴素来知道, 修仙人士的颜值,一向都是很高的,哪怕只是一个路人修士, 长相最起码也得是周正, 有名有姓的高阶修士就更是不必说,但凡出场,必定是男帅女美,且各有风采。只是从小说里面看到描述,和一群帅哥美女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别。顾鉴飞快地扫了一眼玄冥山的几位长老们, 匆匆一面,具体哪个是哪个, 顾鉴自然是不清楚的, 他只是突然信了一句话,——原来人帅气漂亮到了一定的地步,竟然当真可以映得满堂生辉。


    最末座的莫子衿距离殿门最近,她见奚未央进来, 直接便起身跃下了玉座, 足尖轻点, 衣袂翩然, 整个人都好似没有半点分量一般, 轻飘飘的便扑进了奚未央的怀里:“二师兄, 你今天竟然来迟了诶?”


    奚未央伸出手臂,接住了莫子衿,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带过道:“在路上耽搁了。”


    奚未央既然进了大殿,长老们自然不可能再各自坐着, 他们纷纷下座迎上前,陆离看着莫子衿,不禁皱眉道:“子衿,你还抱着你二师兄?像什么样子。快些松开!”


    “我不要。”


    一听见陆离说话,莫子衿抱奚未央抱得更紧了。她很不服气的道:“我都好久没见过二师兄了。抱一抱怎么了?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呀?——别和我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同师兄这点兄妹之谊,坦荡的很。”


    陆离:“……”


    陆离气得一双眼尾都些许泛红,他指了指莫子衿,说:“好。你好得很。”


    眼看着陆离是真的有些动气了,一旁的赵玄柯和苏昀朗赶紧开口劝:“大师兄,她就是个小姑娘家家,你和她计较什么?”


    “是啊是啊。”苏昀朗道:“我们大家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并非血亲,却胜似血亲手足。抱一抱怎么了?——子衿过来,和你六师兄抱一个。”


    莫子衿:“……”


    莫子衿其实不大情愿。她家二师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又香又漂亮,哪像剩下那几个,不是不开口的木头,就是成天把她当小孩儿耍的贱人,长大以后抱起来还都硬邦邦的。——自然,她那位虽然漂亮,但是凶神恶煞的大师兄不算在内。


    奚未央放开了莫子衿,见莫子衿好像还有些不大愿意的样子,便半哄半劝道:“去吧。你四师兄和六师兄最疼你了。”


    陆离作为玄冥山这一代的大师兄,他底下的这几个师弟,从小到大几乎都是被他一路教训着长大的,唯独莫子衿是个例外。她的年纪最小,又是个姑娘家,从小就撒得一手好娇,陆离每回想管她,总有人舍不得,要跳出来护着,其中尤以赵玄柯和苏昀朗的频率最高。


    莫子衿无奈,她心里面服不服是一回事,怕不怕陆离,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是以,即便再不爽,莫子衿也不得不松开了奚未央,去和她赵玄柯、苏昀朗一人抱了一下,意思意思。


    奚未央三两步行至陆离身前,垂首向他见礼:“大师兄。”


    若对外来算,自然是山主最大,然而此刻并没有外人,只按同辈之礼,的确应该是奚未央先见过陆离。


    “好了。”陆离怎么舍得让奚未央这样规矩,还不等奚未央抬手,他便已经将奚未央的手臂按下去了,陆离仔仔细细的将奚未央打量了一遍,确定奚未央现在的脸色与精神都不错,这才放心。他松了一口气,似是有些嗔怪的对奚未央道:“你啊!这里又没有外人,客气什么?”


    从未被陆离阻止过礼节的其他长老:“……”


    不稀奇,不稀奇。他们家大师兄打小就偏心。


    他们已经很习惯,也很接受了。毕竟打小闯了祸,他们都要靠奚未央在陆离面前保他们的。


    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如果说,他们的大师兄是魔鬼,那么奚未央这个二师兄,简直就是专救他们于水火的神仙啊!


    先前奚未央受伤,包括顾砚一家遇害的事情,都是绝密,整座玄冥山除却陆离之外,再无人知晓。故而此刻在场的诸位长老,谁也不清楚奚未央真正的身体情况。


    按照陆离的意思,他其实是希望奚未央可以再多休养一段时间,然而奚未央却坚持认为,自己已经痊愈了。陆离劝不住他,这些日子只能一个人在心里生闷气,如今,眼见奚未央健康平安,他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原本烦躁的心情,此刻明显变好,就连一贯凌厉冰冷的凤目之中,都隐隐含了笑意。


    几位长老托奚未央的福,在陆离的眼中,总算是变得顺眼了一些。陆离将他们看了一圈,淡淡道:“你们都各自坐去吧。”


    就等这句话的几人赶忙点头:“是。”


    六个人团团围在一处,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傻,奈何他们从小已经被教训得对大师兄的敬畏深入骨髓,陆离让站,他们就不敢坐。暗暗地腹诽,已经是他们勇气的极限了。


    几位长老各归其位,奚未央被陆离牵着,同样回了自己的主座入座。唯有顾鉴,自从踏入这北辰阁大殿起,便再没一个人搭理过他。五岁小孩的身躯着实渺小,顾鉴此刻立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央,两侧俱是长老尊位,各掐法印居高而下,他们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刚才的“人气”,变得遥远又冷漠,一如天上云巅的神明,冰冷的俯瞰着红尘众生。


    “师尊……”


    顾鉴睁大了眼睛,他穷极目力向着奚未央的方向望去,然而终究只能够望见一点模糊的玄影。熟悉的躁郁之苦重新袭上顾鉴的心头,竟是原主那一点残存的执念,又有了感应。


    顾鉴头痛欲裂,眼前似有金星乱迸,混乱的画面碎片在他的脑海之中飞快闪过,顾鉴努力的想要去捕捉,恍惚只见成年后的自己,不知何时竟也立在了与此刻同样的位置。七星长明,他已看不清究竟是哪座尊位之上,有人怒斥——“你这孽障,竟还敢来?”


    “是诸位先带走了我的妻子。”


    “顾鉴”的面色苍白似雪,满目俱是阴冷杀意,“怎么现在,反倒要来问我?”


    “放肆!”


    “这紫极殿中,岂容你胡言乱语!”


    北辰阁外黑云压城,云中紫电游走。高台之上的人似乎再也忍无可忍:“你师尊乃重情之人,念及曾经那一段师徒情分,舍不得祭出红妆剑来诛了你这魔头,怎料一念之仁,竟姑息你至此!”


    “今日,若不替他清理门户,怎配再修大道!”


    ………


    似有天旋地转,顾鉴不知何时,竟已伏倒在地。他的眼前因为眩晕而一片漆黑,全身上下皆被冷汗所浸湿,顾鉴已经精疲力尽,他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即便是抬一抬手指,对于此刻的顾鉴来说,似乎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痴儿。”


    一声轻叹遥遥而来,隐约召回了顾鉴的几缕魂魄。他只听得一道人声——


    “红尘浩渺,咫尺风波。岂不知目之所及,俱是虚幻;心之所至,皆为妄念。”


    顾鉴:“……!”


    这一语好似天外弦音,惊得顾鉴猛然回神。眼前黑雾尽散,顾鉴勉力支撑起身体,气喘吁吁的跪坐在地,他定睛环顾周遭,却见这紫极殿中,哪里还有砖石?七星柱下显化而成一片浩瀚的星空,顾鉴跪坐于其间,与那亿万点星辰并无二致,不过都是苍茫世间的渺小埃尘。


    “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心思却已这样沉重。”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顾鉴心中一紧,赶忙回头去看,正见奚未央负手踏着星辰而来,顾鉴也不知自己从哪里突然来了力气,竟然踉跄着一下站起了身:“师尊!”


    顾鉴先前脱力太过,如今又用力过猛,一下子头重脚轻,眼看就要重新栽倒在地,奚未央低叹一声,终于还是俯身扶住了顾鉴,他本想顺势将他抱起,忽然想到此时师兄弟们皆在,他实在不宜对顾鉴表现得太过紧张偏爱,于是又狠下心来忍住了,奚未央只是牵着顾鉴的手,同他道:“自己站好,慢一点无妨。”


    顾鉴晕乎乎的点头,说:“是。”


    一旁七星柱上的苏昀朗见此情景,禁不住笑出了声,他道:“二师兄这是心疼小徒弟了。”


    “可不是么。”李寻墨感慨了一声,不由调侃起奚未央道,“师兄,前头我那两个师侄,可不曾见有这般待遇。世人常说,做爹娘的往往偏爱幼子,不成想二师兄竟也不能免俗,看见爱徒受苦,竟然急的坐都坐不住了!”


    赵玄柯听闻此言,也不厚道的笑了起来,他道:“诶,师弟,话不能这样讲。前头两位师侄,也不曾在星辰大阵中陷得这样深,若是他们也爬不起来了,二师兄必定也去扶!”


    奚未央:“……”


    奚未央不似陆离,若要玩闹起来,他其实对自己这帮师弟的威慑很有限,此刻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直说得奚未央耳廓都急红了,偏偏他还不能解释,——越是解释,这帮家伙越是来劲。


    “……都给我闭嘴!”


    苏昀朗这几个臭小子,就是稍微给点好脸色,便要得寸进尺的类型,陆离想到就烦,他将他们挨个冷眼瞧了一遍,问:“好笑吗?还要继续笑吗?”


    “什么师侄?——皎皎你看看你收的好徒弟!”


    人道是恨屋及乌,在场别人不知道顾鉴是顾砚的儿子,陆离却是知道。他当年便不喜欢顾砚,油嘴滑舌得惯会挑拨人心,成日里勾着奚未央往那秦、楼楚、馆里去厮混,后又为了个寡妇与家族斩断了联系……可以说,顾砚这个人,简直就是“离经叛道”的代名词。


    如今可好,他自己作孽丢了性命,还要把儿子撒手丢给奚未央去养。有些事情陆离根本就不能、也不敢去细想,——顾砚这混账东西,到底把奚未央当成什么了?


    好。退一万步来说,人死债空,上一辈的恩怨不去牵连孩子,既然奚未央自己乐意收徒,那就收吧。可说句不好听的,顾砚留下来的这孩子,又是个什么小孽障?


    小小年纪,已是满心的痴妄执念。才五岁心便如此不净,等到长大了,那还得了?!


    陆离真是越想越气,他指着高台下的奚未央道:“我早便劝你三思,你非是不听。如今茶也喝了,头也磕了,就收来这样一个凡心欲念的徒儿。——我看你往后,要如何去教!”——


    作者有话说:陆离师兄:有些事我都不敢细想!


    长大后镜子:……等等,让我仔细想想。


    师尊:……你们到底都在脑补些什么莫须有的事情,住脑好吗?


    顾砚:虽然我的骨灰已经扬了,但我还能发言两句吗?好大儿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纯粹的兄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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