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百合耽美 > 反向形成 > 120-130
    第121章 诡拍


    刘微宇和楚霜约在烧烤店见面,更确切地说那是个烤串店,生意火爆。


    倒不是因为店内食品多美味,而是这地方想吃啥都得自己烤,纯手动。无论单间大堂,每桌分一炉子,炉子是几块合金板拼成的方格,格里放木炭。从取食材到吃进嘴,过程全自助、无助力,连烤串翻面儿都得自己来。


    在吃饭能由智能管家喂的时代,这地儿太稀罕了。


    楚霜觉得有意思,深信此事手拿把掐、没技术含量。


    “刚回来就约,这么想我?”刘微宇给楚霜倒酒,看他煞有介事地左手照应面包片、右手照应羊肉串,挺是那么码事。


    楚霜在笑。


    但心里疙瘩已生——源于M的死和黑皮记事本。


    和刘微宇见面前,他用私领系统查过女王航舰的运行参数。舰船主体确实没有登陆密涅瓦的记录,但某架护卫舰航有过脱离主舰记录,其能源消耗也与前往密涅瓦的航程消耗量匹配。


    “卡纳斯女士去密涅瓦怎么让你随行,有案子要查?”楚霜问。


    刘微宇歪头看他,片刻轻轻“咳”一声:“第二回了,有话直问,你怀疑我?”


    楚霜把视点从肉串挪到刘微宇脸上,迟疑片刻,点头:“M遇害时,我看到袭击他的人右手跟你很像。而且他发现的记事本,在陛下手上。”


    刘微宇摩挲着下巴:“所以你怀疑是我杀了M,拿走记事本给女王陛下?倒也合情合理,我要怎么证明清白呢……”


    楚霜透过热气煴出的蜃景直勾勾地看刘微宇。


    “我说不是我,”刘微宇苦笑,“但我拿不出证据,你信我吗?”


    是啊,信吗?


    楚霜不知道,他没回答,还是松出半口气。


    刘微宇指着炉子上的东西:“糊了。”


    楚霜:……


    可不是么!


    一眼不看着,面包片都快成碳了。


    “我确实登陆过密涅瓦,跟公务没关系,是为了这个。”刘微宇晃晃手腕上黑黢黢的佛珠。


    楚霜印象中,他十来岁、第一次见刘微宇时,对方就右边机械臂、左手戴佛珠,朋克慈悲的反差玩得贼溜儿。而后二人相处二十多年,楚霜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佛珠的渊缘,这货从没好好回答过。


    “有个对我重要的人,很多年前失踪了,线索落在密涅瓦,”刘微宇一口气喝下半扎啤酒,“人自证不易,但事情水落石出那天,我会跟你说明一切。”


    自证不易”,楚霜深有感触。


    一缕焦烟在二人面前升腾,被油烟机吸走。


    “哎呀!”楚霜手忙脚乱把面包片翻面——这回成功变碳了。


    刘微宇笑他:“我来吧。”


    楚霜一摆手:还真不信邪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结果,将军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继续跌倒……


    接二连三,他发现烧烤这活儿真是半点不能分心,可刘微宇总让他分心;好不容易快成功了,终端又弹出一条经济时讯,说帝国将正式向民间商人收购石玺矿,价格尚未敲定。


    信息分岔太多,楚霜很难不走神。


    一走神……


    从儿糊变三糊了。


    苏信昭进包间的时候,正好看见楚霜对着焦黑的面包片呲牙骂人:“你说约饭就约饭,非要定这倒霉地方劳动改造!抖M吧?”


    刘微宇哭笑不得:“谁是抖M?我说我烤,你又不要,”他跟苏信昭招手,“快来快来,他无能狂怒了,我招架不住,你来评理。”


    自从苏信昭看到录像,就对刘微宇心怀戒备,但即便内容是真的,小苏依旧不想楚霜扎心。他盼着二人渐渐疏远了才好。无奈他来晚了,没听见二人前半截对话,只能不动声色地盯夫,乐呵呵坐下,接过楚霜手里一把铁签子:“我来吧,你跟刘哥说话,顺便顾着吃就行啦。”


    好大个台阶递到脚底下,楚上将脑筋飞一圈,顺坡儿识时务。


    然后他发现,苏信昭比他强,烤串不耽误聊天,左右手各干各的,互不打扰,撒孜然都帅气得很。


    对方业务太娴熟,楚霜怀疑小苏曾经练摊儿卖过烤串。


    苏信昭来了,楚霜不好跟刘微宇继续刚才的话题。他重提约饭的初衷,把高梓巧在网上被人喷、和找星星石转化方程的事说了。


    “网上说的‘L教授’是不是冯老师,这丫头最近干什么了,这么惹众怒?”


    刘微宇面露歉意:“太忙,没顾上她,要不,”他点亮终端,“把她叫来吃个饭得了。”


    他拨通通讯:“丫头,这会儿有空吗,出来吃个饭……哦,那不急,你……拍卖会?什么拍卖会?喂……?”


    显然,刘总长吃了预料之外的瘪:“她说今儿晚上要参加拍卖会,回头再联系,直接挂断了。”


    楚霜想笑,没好意思。


    他开始查今天的拍卖会信息。因为流浪黑洞导致财政紧张,帝国支持各种拍卖,从司法拍卖到商拍。


    可楚霜在网上转一圈,发现今天只有两场实体拍卖,拍品不像是高梓巧会感兴趣的样子。


    苏信昭把烤好的肉串递给楚霜:“少喝酒,吃肉,小心烫,”他腾手点亮终端,“其实,还有地下拍卖。”


    一句话,楚霜和刘微宇眼神一起变了。


    这丫头敢去地下拍卖?太无法无天了!


    这一刻,苏信昭仿佛看见两个被高竞卓上身的“爹”。


    由于俩活“爹”各有神通,一刻钟之内,地下拍卖的信息查被查得清楚,从组织方、工作人员列表、到拍品,一拉列的单子摆在眼前。


    刘微宇身在国查院,对各种见不得光的野路子比楚霜清晰些。他暂时阻止楚上将要动用军队去拍卖场踢馆‘绑人’的强盗行径,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临时弄到三张拍卖会邀请函——先探虚实再说。


    饭是吃不下去了,仨人直奔指定位置。


    那是一座看不出用途的建筑物,门禁森严。


    哥儿仨刚站定,有个身着西装、戴白手套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脸相迎。他目光在刘微宇的机械臂上扫过,礼貌地鞠躬:“您是L先生吗,老板让我带您进去。”


    他递上入场芯片:“几位第一次来,一会儿看到什么没见过的,不要大惊小怪,太引人注目,老板也很不好做。”


    话说得尊敬,态度却傲慢。


    苏信昭插嘴问:“没见过的?指什么呢?”


    拍卖会已经开始了,廊道里很清静。侍者慢下步伐回头看小苏:“嗯,比如……这样。”


    他把自己的脸摘下来,像随手打开糖罐盖子。


    “糖罐”里没有血肉,只有机械齿轮不停运动、能源舱发着微亮的光芒,恍惚形成一片星云满布的微型宇宙,由这人的血肉燂烁而成。


    然后,他该还是咧着嘴对苏信昭笑,但以三人的视角,只能看到他颌骨的动力轴撑开了洞。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侍者把脸扣回去,皮肤的拼接缝隙瞬间消弭,“这样你们才能看清我的表情。我戴上这副新面孔不到一周,总以为自己还是个低能人种,”他顿了顿,"天呐,怎么办,我又说错话了!我不该说你们是低能人种,毕竟我也是从这贱样死而复生的。亲爱的先生们,往后你们死了,也可以像我一样活着,你们是见过我这副样子最冷静的人,这样我就放心了。其不会被先生训斥的。"


    他蝉精一样絮絮叨叨、自说自话,楚霜听得烦躁,恨不能让他再死一回。


    他啰嗦完了,也带众人进入拍卖场了。


    会场是中型剧院的模样,场上没有拍品。上一轮拍卖看似刚刚结束。


    楚霜习惯性地环视内场环境,看到前排vip席位空着大半,他眨眼调整内置晶体焦距,看清座位上染着成片的殷红,像是血迹。


    他用目光询问侍者。


    侍者骨子里孤傲,该有的礼节不缺。他在楚霜几人的座位侧前方蹲跪下,确保不阻挡后排视线,也代表对几人的尊敬。


    “刚刚结束的是热场专用的血肉拍卖。”他优雅地回答。


    所谓血肉拍卖楚霜有耳闻。一般是蛮荒星球的地下赌场、拍卖会、拳场的开场节目,意在以真人血肉讨个“好彩头”。彩头一般由组织方提供的,相对贵重,竞拍者多是vip客户的侍者,他们会以自身血肉为筹码,在不致命的前提下割下器官,对自己最狠的那个将“拔得头筹”。


    主人赢面子,他们则可能换来自由或金钱。


    观现场环境,刚才割得比较惨烈。


    血污正在被智能清洁工掩盖,从浓稠变得寡淡,从鸽血红的宝石变成水红的冰玛瑙,最后美成天边晚霞的颜色直到消逝。


    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第一件拍品是长相奇怪的枯藤娃娃,是外星系的树种的基因改造产物。它有成年男人巴掌大小,据说用谁的血肉喂养,就会变成谁的模样;几年后,它会与饲主同样貌、同性格、甚至通感。它被一位绅士让给了悲伤的贵妇人。听说,妇人刚刚失去儿子。


    第二件拍品很快被请上来了,叫刺激体验瓶。是52件标本,标本列表被投放在展示屏上,列举着标本内容:


    1号瓶,惊吓死亡者大脑;


    2号瓶,X猝死着X器官;


    3号瓶,烧死者皮肤;


    4号瓶,坠楼者脊椎……


    这些瓶子都甩出一条类似末梢神经的东西,当拥有者把它们与自己的感受神经接通,就能体会死者的死亡瞬间。


    最后,它们被某自杀干预中心的老板拍走了。


    这之后的拍品诡异万千,有带着干瘪心脏的人骨座钟、记录万种声音的音房、能吸纳拥有者负面情绪的精神完善琥珀……


    “好了,接下来我们请上半场的最后一件拍品登场,”拍卖师向助手示意,被提上来的是一只深棕色手提皮箱,“这是无论什么伤都能痊愈的神奇针剂,现在我来给大家做效果演示。”


    话音落,他猝不及防拉过助手的胳膊,不知从哪抽/出粒子刀,一刀斩断对方半张手掌。


    惨叫声透过扩音设备充斥整个会场,喇叭都要劈了。


    拍卖师从容微笑,反正也没疼在他身上。


    他从皮箱里捻起一支针剂,刺入助手手臂,全场人的见证下,这可怜家伙的断手骨节开始生长,跟着是筋肉……


    不到10分钟,他长出半截新手掌,伤口接缝处没有任何疤痕。


    楚霜眉心一收,看向苏信昭。


    这东西和F623行星、拉东星福利院的神奇再生剂很像。


    “我知道这东西各位都想要,但它应该属于真正的勇者,所以今天咱们来点不一样的。”拍卖师说。


    “血肉拍卖!再来一场血肉拍卖!”下面不知谁在喊。一声之后,起哄连连。


    “血肉拍卖!”


    “血肉拍卖!”


    为富不知道仁不仁的家伙们看流血自残非常痛快。


    拍卖师眼角闪过一缕兴奋,像嗜血变态看到猎物。


    也就在这时候,他的终端弹出消息,他飞快地扫一眼,笑得更像变态了:“就在刚刚,这件物品的拍主提出一个新条件——竞拍人必须亲自下场,不许由旁人代替。”


    全场雅雀无声。


    竞得人只有一位。如果脑子没点病,商贾权贵怎么肯冒风险自割自剌呢?


    “那我也有一个条件,”清亮的女声划破寂静,格外突兀,“如果竞拍成功,我要求见拍主。”


    追光落在她身上,她皎白的衣裙泛着冷色柔辉,月下仙一般的姑娘是高梓巧。


    楚霜心思一凛,暗惊这丫头简直疯了。


    他低声对苏信昭说:“能不能拖点时间?”


    显然,二人默契得很,苏信昭知道他要做什么,点点头,笑着凑近他。


    楚霜以为对方要跟他商量细节,附耳去听。


    “摇人砸场子?二十分钟够不够?”小苏轻轻问,顺势在他耳朵上吮了一口。


    第122章 乱七


    “先收个利息。”苏信昭笑眯眯地解释。


    楚霜甩掉满脸错愕,捏捏眉心,分出丁点心思怀念当初耍赖求抱,得逞后依旧不敢搂他腰的青涩小屁孩。


    但眼下事态紧急,他很快把心思收回来——侍者已经觉察了不对劲,眼神不善地盯视着几人。


    “带我去见你家先生,”刘微宇站起来,在楚霜手腕捏一下,又对侍者找补,“事情有点复杂,我亲自跟他交代,否则往后他别想再做这桩生意。”


    侍者被唬住了,不敢替老板做主,只得示意刘微宇“这边请”,走出几步,不放心地回头看。苏信昭对人家笑出八颗白牙。


    楚霜则点亮终端,肆无忌惮地联系包子来支援——事不一定闹得起来,但后手得备好。


    再看回拍卖场上,因为血肉竞拍不再允许找替代,跃跃欲试的竞拍者都变成了蔫儿屁。一个个缩头瘪脑地讪笑着摇头。


    肯亲自操刀上阵的“莽夫”只有三位,其中有高梓巧。三位勇者被请上前排vip座椅,座椅被升高到与拍卖台持平的高度后,水平旋转180度。


    潜台词是:诸位,请看他们表演。


    拍卖师双眼嗜血的暗芒更盛,他舔舔嘴唇,迫不及待。正要开口,有道颇具穿透力的声音传来,带着异星口音:“请稍等,我也参加。”


    声音的主人站在入口处,他颀长的身影被追光打中。


    他是个穿香芋色真丝衬衣的年轻人,有一头金色卷发和俊朗的五官,再仔细看他双瞳异色。光柱中,他单手揣兜向前走,驻足于高梓巧的座椅下方,温声说:“下来,我替你,拍到了转赠你,”他又看向拍卖师,“这样不算违规吧,我可不是她的侍者。”


    银烟盒在楚霜指尖跳舞。


    楚霜笑着看苏信昭:“你这挂名哥哥真不消停。”


    苏信昭嘴角扯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也好,省得末那识出场。


    拍卖师上下打量年轻人,见他从头到脚都贵气:“这太好了,我也不忍心看美丽的女士自残。尊敬的先生,我可以采访您吗?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您在追求这位小姐?”


    年轻人忽略前两个问题,看着高梓巧,仿佛天地间只剩二人了,他缓声回答:“追求不敢说,但我欣赏这位小姐。”


    拍卖师还想再废话,终端却又弹出消息。他迅速扫过文字,笑容逐渐僵在脸上,叹息一声、带着歉意开口:“非常抱歉,货主说如果是桑迪殿下替代,他拒绝露面。”


    桑迪目光一凛;高梓巧冷脸。


    楚霜和苏信昭则瞬间环视场内——货主认出了桑迪,他或许就在现场。


    但人太多了,很难一一识别。


    “为什么呢?”桑迪松着声线说话,“他认得我?我有所损伤他会被卡纳斯追责吗?他该不会是国都会的哪位吧?”说完,王子朗声笑起来,笑声被会场的拱顶拢着,挺清爽。


    拍卖师眉心向下压,眼中结出冰来:“我们从不管客人之间的事,但如果有人阻碍拍卖,这里一律不欢迎,”话说到这,他的终端又弹出消息,“很遗憾,拍卖中止,这件拍品的货主决定支付违约金。”


    话音落,四名安保人员把货品请下卖架,带去后场。


    血肉竞拍没得看了,台下嘘声连连。


    高梓巧忍无可忍,站起来居高盯视着桑迪怒吼:“回你的酒吧不好吗?!”


    “梓巧,我是来帮你的……”桑迪和颜悦色。


    可这哪儿行呢?


    楚霜低声对苏信昭说:“你看着高梓巧。”话音落,他起身去追拍品——货主很奇怪,这条线不能放。


    高梓巧似乎跟他同一想法,跃下高台,狠剜桑迪一眼,往安全通道去。


    桑迪上前两步,抓她手腕:“别去,别蹚浑水!”


    “放开!”高梓巧使个巧劲挣脱对方牵束,又被桑迪身形一晃、挡住去路。这丫头是个暴脾气,眼看要动手——


    “滋”一声响。


    水晶吊灯、追光、氛围灯,开始无征兆地狂闪、爆裂;刺耳的电流声被扩音器放大,如同长着尖指甲的鬼狂挠金属板,设备的环绕立体声成了所有人的噩梦;场内的拍品投影、拍卖控制台、成交品展示台、甚至个人终端的画面全部开始扭曲,乱流狂舞出诡异的集合符号……


    系统彻底瘫痪。


    这个瞬间,场内没有光、没有声音、好像连人都消失了,死寂一片。


    两三秒后,地面开始震颤,从轻微到剧烈,应急照明始终没打开,会场仿佛变为囚笼,被囚于暗巢中的巨兽要苏醒了……


    “地、地震——!快跑!”


    参加拍卖的多是富商权贵,不知是谁一声惊叫,场面炸了。


    楚霜低声问苏信昭:“是你?”


    “不是。”


    “尝试恢复照明,维持现场稳定,自己注意安全!”楚霜不等对方回答,已经打开眼中植入晶体的夜视功能,在苏信昭肩膀一按借力,以座椅靠背为踏脚,化身暗影中流动的幽灵,径直去追护送拍品的安保员。


    他幽暗的视线中,四名安保员很快被锁死。


    场内系统瘫痪,正常的出入门封闭,那四人拐个弯,转去逃生门,刷开往外走。


    这不奇怪,逃生应急程序归属另一套系统。


    楚霜眼看金属门回弹,摸出中子盾胶囊甩过去。胶囊悄无声息磕在门边爆开,数秒即逝的盾界精妙地为将军争取时间。


    楚霜揉身跟进去。


    几乎同时,“呼——”地破风。


    楚霜行动先于意识,闪身回让。须臾间,他看清攻击者是四人之一。对方很高,穿着毫不起眼的灰色防护服,脸上戴着面罩、完全遮住面容,护目镜部分也有夜视功能。


    袭击者动作带有非人的僵硬、迅猛,他也是机甲人!


    这家伙一击不成,不等招式变老,另一只手抬起来,手腕“咔哒”断裂,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旧把戏!


    楚霜冷笑,双手以刁钻的角度擒住对方肩膀,人一跃而起,他以侧手翻的姿势翻过对方肩膀,借下落之力往后坠。


    机甲人猝不及防,被拽得重心骤失,板生的领带瞬间变成上吊绳。为免扼颈,他只得向后仰,一枪冲天把楼顶打出个窟窿。


    也就在这时,楚霜的粒子刀口已经抵住他的喉咙。


    “再见。”将军淡声说。


    尸体倒地。


    楚霜甩血收刀,在腰间一按,把机械骨骼助力调至最大——刚刚一跃落地的瞬间,他膝关节隐痛,那该死的止疼药又要失效。他往怀里摸个空,药盒被他随手放在车上了。


    但眼下他顾不得,在回廊里七拐八绕先去追人。


    枪声惊动了其余安保员,他经过转角时又干掉埋伏的两人。然后,他看到了出口,谨慎穿出去。


    现在,他成功回到户外,站在建筑后身的窄街上。仅剩的一名安保员没再与他为难,更没看到他。对方正站在路口等。


    紧跟着,空寂暗巷中,机甲释能声由远及近。陆行甲风驰电掣,在安保员身侧漂亮地甩尾、停稳。


    看来是知道有人追击、风紧扯呼。


    从事发到现在,不到五分钟,楚霜呼叫过支援,但天降神兵也来不了这么快。他不能看人在眼皮子底下溜了——一枪射中那人膝窝。


    安保员顿时栽歪跪倒。


    陆行甲驾驶员大惊,跳下来,对楚霜举枪。


    楚霜看那枪的型号似乎是现役类,眼神立刻冷了:“帝国军执行军务!放下武器!”他凛喝。


    对方充耳不闻,横眉立目,有种武夫讲义气却不聪明的蛮武样。可想而知,三流武装保卫队怎么能是帝国正规军统帅的对手呢?


    楚霜对方反应不像接受过正规训练,手下留情,枪口偏斜——激光束精准掠过对方手腕。


    那货“嗷呜”一声,疼得扔了枪,捧着手腕子满面惧色,显然这辈子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将军心底腾起股欺负老实人的歉意,持续半秒,不能再多了。


    “不想死待着别动!”


    这回对方听懂人话了,立刻龟缩,大气不敢出。


    楚霜目光落在机甲人身上,见他一手捂伤口,另外一只手腕和棕箱子锁在一起——货在人在。


    将军想近前问话,身后突然“嘙”一声轻响。


    声音太熟悉,他暗惊不好,为时已晚。


    安保员被一枪爆头。死尸瘫倒,正栽进驾驶员怀里。


    驾驶员吓疯了,弹着弦子甩开尸体,翻身抱头,把脑袋藏进机甲底盘下。


    楚霜蓦地回头——


    身后没人!


    光学盾。


    他立刻想到这个。他依照弹道判断狙击位,转枪口盲狙。


    一系列动作完成不需一秒。


    “嘶——”


    轻浅的吃痛声让楚霜确定他打中了。


    可也就在这时,高亮忽闪!


    是对方的反击。


    楚霜遵循本能侧倒。


    对方位置不详,且太近了。他躲开要害,却实在做不到无伤——左腰被剧烈的灼烧感划过。他就地一滚,翻身而起,盲狙第二枪的同时找掩体,单手在腰侧一抹,满手是血。


    楚霜眼前不远处横着那架陆行甲。车身漆黑锃亮,将军调整眼中晶体,利用车身朦胧的镜像观察他狙击点的地面。


    没有血迹。


    也就是说,对方要么受伤极轻,要么害怕移动会让地面上的血迹暴露在光学盾之外。


    楚霜倾向答案是后者,否则那人大可以追过来对他补枪。


    可就在他一跃而上合金广告牌、准备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时,闪光弹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眨眼间,惹人暴盲的光如同新日爆炸。


    白驹过隙间,楚霜甩开中子盾,迅速跳下广告牌,免得被当成活靶子。


    他在动作间,看到有个人影映在地上——不知从哪窜过来,拽起地上的谁,逃走了。


    爆闪褪去,夜巷归于平静。


    楚霜左腰剧痛,流血不止,只一会儿功夫,他裤子湿了半侧,脑缺氧开始让耳朵如同蒙着膜,那该死的关节疼也在这时更剧烈。


    更闹心的是快煮熟的鸭子飞了。


    楚霜狠撸一把头发:气死了!


    ……死一分钟复活。


    他暗骂一句不太干净的街,摸出凝血剂,刺入静脉,然后联系刘微宇,对方通讯忙音。


    他挂断通讯,刚深呼吸,包子的视频通讯请求顶过来了:“老大,现场控制住了,有少量踩踏伤,刚才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你在哪?”


    楚霜心底困惑一闪即过:“后巷,带人过来。封锁拍卖行出入口、调取周边监控,筛查是否有人受枪伤。”


    从包子的视像画面看,场内照明恢复了,但现场糟乱一片;苏信昭的背影入画又出画,似乎正在忙什么,看模样是平安的。


    楚霜放心不少,结束通讯。他面对此类失血状态习以为常,确定一时半会儿倒不了,遂向陆行甲驾驶员走过去。


    那货伤不致命、被吓丢了大半条命,还在抱头撅腚哆哆嗦嗦。


    楚霜眼前有点花,他懒得哈腰,抬脚打算在那货屁股上踢两下。


    鞋尖刚碰对方裤子边,那家伙就像窜天猴点火了似的往起蹿,彻底忘记脑袋缩在机甲底盘下面,“咚”一声响,磕了个眼冒金星。


    太怂了。


    楚霜看对方的架势心凉半截。一问得知他隶属于一家陆行甲运营公司,该公司有安保资质,被允许使用麻醉枪。他们把麻醉枪改造成真枪外观纯是为了唬人,万没想到,今儿唬着玩枪的祖宗了。


    “啧,”楚霜心烦,“这趟货送哪儿去?”


    “听……听这位先生安排。”驾驶员据实相告,调运输单给楚霜看。


    楚霜看完单据,再看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这位先生”,叹了口气。


    说话的功夫,包子带人来了。


    当然,苏信昭也来了,鼻翼边有丁点没擦净的血痕,显然刚才他又流鼻血了。


    但他无所谓,见面先打量楚霜,上三眼、下三眼,哪怕有夜幕掩盖,将军黑衣服上洇湿的大片血迹依旧无所遁形。


    小苏眼睛瞪大三圈,没来及暴躁加心疼,先见楚霜终端弹出通讯请求。


    将军扫视屏幕,抬手示意苏信昭别说话。


    他走远几步,按下接听按钮:“女士。”


    通讯另一边,卡纳斯皱着眉头:“楚上将,带人撤离拍卖行,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楚霜俊眉微收,沉吟毫秒:“女士,事情复杂,或许与星联……”


    “我的决定要向你解释吗,将军?刘总长会接手。”卡纳斯语气将至冰点,直接结束了通讯。


    “她不让你管你别管了。你要流血流到死吗!”


    楚霜失血渐多,配合凝血因子的副作用,他注意力开始涣散,被苏信昭的突然发声吓一跳。灯光下,他的脸色已如久不吸血的血族,纳米换肤也掩盖不住惨淡。


    苏信昭脱下外套、给人披了,搂着就往外走。


    楚霜深呼吸,看小苏脸色不善,想起对方“再闹我就……”的句式,难得暂时识时务了。


    “包和平,联系刘微宇,转交案件,然后收队。”他铆劲支棱着身子不让苏信昭扶,但关节更疼了。


    苏信昭当然也分毫不肯放松,他能觉出这家伙身子不自觉地紧绷,又在强撑。他咬牙照顾心上人在乎的军心,拐过街巷转角,终于不用再忍,一把抄住楚霜抱起来,往人间游客的停靠点小跑过去。


    “很疼?我带你去找博士,很快就到了!”


    第123章 八糟


    苏信昭把楚霜平稳送进人间游客的座舱:“有止疼药吗,你是不是关节又疼了……”他说话不妨碍动手,开启车载医疗助手,同时做好起步前检查。


    楚霜腰和关节都在疼,两种疼法不一样。腰生疼,关节酸胀,酸胀沿着神经放射,搞不好哪里就跟着一抽。后者的疼法让人烦躁。


    偏偏楚霜这人,骨子里很倔,说好听点是顽强,不好听就是爱暗中较劲。现在止疼药唾手可得他也不想吃了,扯开领带随手撇一边,斗气地想:疼啊,还能把老子疼死不成?


    “小伤,就那么回事。到博士那再说。”他尽量不说得咬牙切齿。


    苏信昭没多话,他知道跟倔驴掰扯不出输赢对错,驾驶游客一路疾驰向李谨仁的研究所。那老爷子没媳妇,以所为家,小苏暗呼“太好了”,这档口他顾不上心疼老头儿的孤单。


    楚霜坐在副驾驶,眼前发黑,片刻他开始后悔拿身体跟“疼”较劲。可大话扔出八丈远,不好往回收。自问“吃了吐”有损他在小苏面前的光辉形象,只能当个吃黄连的哑巴。


    他腰侧的伤还在流血,已经洇透了好几块医疗助手给他压伤口的止血带。因为他躲闪及时,大口子没伤到重要器官,放寻常人身上,这是智能助手用止血泵就能结束治疗。止血泵与大型抓夹类似,抓脚吸附在伤口周围、把患处收紧,像免穿刺的“缝针”。


    无奈楚霜不是寻常人,他的血扑得太厉害,止血泵“脚滑”抓不稳。


    他晕头转向,合眼开始胡思乱想:移动血包也禁不住这么漏,上回在墨丘利也是腰伤,老子的腰怎么这么多灾多难……


    “小霜,快到了,你别睡。”


    苏信昭看他不吭声,怕他死过去。


    楚霜深缓地吸气,睁眼诈尸:“死不了,不如跟我说说刚才有什么发现?高梓巧呢?”他歪头看人,终于看见苏信昭鼻子边残留的血迹,“你……末那识又过载了吗?”他想起来细看。


    苏信昭驾驶陆行甲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狂飙,目视前方,单手拦他:“别动,我没事。高梓巧还跟包子哥在一起,拍卖行的整套系统很完善,有几处安全锁的逻辑跟国研院的很像,废了一点功夫。”


    楚霜心思一转:这地方居然暗沾“国”字头么,所以卡纳斯才拦着他深查?


    “你怎么知道国研院的安全锁逻辑?”他又问。


    “……你受枪伤的时候,我用末那识闯过博士研究所的监控。”苏信昭没瞒着。


    楚霜词穷了,他时不时被对方的深情打得措手不及。


    好在,目的地已到。


    楚上将被李谨仁拖进治疗室,止血手术很快开始了。


    在李谨仁看来,楚霜的伤比较小儿科,更让他头疼的是对方病程的发展速度——楚霜所需的凝血剂浓度越来越高、关节疼越来越严重……


    苏信昭从康德处换来的完整基因数据有用。确实能推算楚霜基因缺陷的重写方法,但生物学实验从临床前研究到能正式使用最快也要四年多。


    楚霜等得了吗?


    凝血剂和止疼药的浓度不能无休止地继续加高,到他肌体完全抗药的那天,他怎么办……


    楚霜看李谨仁摆弄着手术器械、一脸凝重:“我快死啦?”


    李谨仁翻白他。


    “药效在衰减的事,您别又嘴快告诉小苏。”楚霜仰躺着看天花板。


    “为什么?他不是跟你天下第一最最好么?”


    楚霜:……


    他苦笑了下:“好归好,整天被特殊对待、病病歪歪,光想想我就够了,真有那一天,我宁可来个痛快的。”


    李谨仁愣住了,他听出让他担心的未来。他心疼,又暂时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止疼药嘛,今儿我给你换个新的试试,至于凝血障碍,小苏换来的数据有用,你别辜负他。”然后,他不想看楚霜死犟的嘴脸,一针安定推下去,让那货睡着了。


    将军终于能在药物作用下短暂抛开帝国糟乱的因果,但这不代表糟乱会终结。


    拍卖行现场还没消停。


    刘微宇接手善后,他处理这类事故经验十足,工作有条不稳。


    高梓巧做完问讯笔录,被教育几句,由包子送回家去。


    桑迪王子却拒绝护送,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他在建筑物周围闲逛,确认没人跟踪,找到了刘微宇的陆行机甲,定定注视机甲片刻,溜达过去微笑着敲窗。


    很快,机甲门打开一条缝隙——里面有人。


    舱内是个老爷子,五官温和,但模样狼狈。老头儿空档披着满是褶皱和灰尘的西装,衬衣被随手扔在一边;隐约可见,他肩膀上一条大伤口被止血泵抓紧,左脸从下颌到颧骨浮肿,有大片淤血。


    桑迪“噗嗤”笑出声:“冯老师动了刘总长的禁脔,被打了么?嘶……微宇下手也太狠了,怎么能拿机械臂打您,欺老损功德啊。”


    老头子是冯路。


    刚才他冒着生命危险在楚霜眼皮底下杀人灭口,险些被楚霜送走。最后虽然被刘微宇救了,但那人把他拽到没人地方就是一拳。冯路在国研院、学术界向来德高望重,哪儿受过这个?他有火无处发泄,冷言冷语说:“殿下知道‘禁脔’是什么意思么,用这词形容楚上将?”


    桑迪在他对面坐下:“难道不是么,您动他,微宇揍您,没毛病。”


    冯路懒得跟他矫情,冷脸质问:“殿下在做什么?暗中投诚、给我们药方却不让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老宝贝儿,枉你做到今天这位置。我不搅局您老就暴露了,您以为梓巧简单么?”桑迪说着话,把左手的指环拿下来,合在掌心里摩挲。


    冯路不屑地看着他冷笑:“她那点心思我明白,从小到大没受过屈,突然死爹就受不了了。她真以为帝国从上到下都纵容她三分么?像只扑棱蛾子一样碍眼……真把事情搞砸了,陛下自然收拾她。”


    “可您明知道她接近别有意图,还引她入局,就不厚道了。您真要看她参加血肉竞拍?”桑迪说话间,把戒指套在右手上。


    “没经过社会毒打的丫头片子,我是在替竞卓管教女儿,他在天有灵该谢谢我,”冯路说到这,突然定定地看着桑迪,他的肿脸让他扫尽温文,每个表情都龌龊,“你不会是真的喜欢她……”


    可话没说完,桑迪倏忽起身,一拳冲他脸上招呼。


    冯路大惊。


    须臾间,下意识缩头挡脸——对方的拳面贴着他的脸皮停住。


    冯路偷眼看,见桑迪眼中的戾气消散。


    “哎呀,我是强迫症,看您这脸怪难受的,一时没忍住,”桑迪收手,把戒指戴回左手,“啧啧,刘总长快收队了,我走啦,免得他连我一起揍,拜拜,老宝贝儿。”


    他回一个飞吻,跳下陆行甲,揣兜溜溜达达地走了。


    冯路心脏突突突地跳,坐在舱内怔怔回魂儿,脑袋里有团要爆炸的火:一个个都有病,都他妈是疯子!莫名其妙!


    时间一晃三小时过去。


    楚霜意识回笼像是被冻的。


    他依据床体的支撑力判断,自己还在研究所——只有老李头的病房里,才有能把人脊梁硌得生疼的硬板床。他曾经合理怀疑博士为了省钱,拿躺尸体的合金板子做二次改造,老头子死不承认。


    药效还在,他睁不开眼睛。依着透过眼皮的微弱光感判断,病房里只点着小夜灯。


    而小苏此时正蔫不吭声地借着暖光守着他,看他输血、看他安静地躺着,怎么都不够。


    在苏信昭的世界里,楚霜太有魅力了,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通过资料了解楚霜时就这样认为,只是当时他没意识到这是所谓的“魅力”。


    将军的魅力与阴柔、阳刚无关,甚至与性别无关。非要定义的话,该说这人灵动且让人捉摸不透。他的魅力是他的自我,冷峻、也温柔,在凄霜苦雨中活色生香。


    而且,他只对苏信昭有种别样的好。


    小苏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率拯救过星系,攒下功德舍不得消耗,才换来在深渊边缘与楚霜相遇痴缠。往后,他想为对方换来温热光芒,蒸掉寒雨,哪怕只让他举头的丁点空间有晴天。


    介于小苏不错眼珠子地盯人,楚霜呼吸节奏稍微变化,他就察觉了。他看对方睫毛轻颤,一副想睁眼却睁不开的模样。


    “难受?”他问。


    楚霜昏沉,听出是苏信昭,张张嘴,艰难地说:“冷……”


    苏信昭立刻凑过来贴他额头,又看体征监控,36.9℃。


    李谨仁送楚霜出治疗室时交代过——楚霜用过太多止疼药,这次换成替代品。原理是让内置关节支架降温,通过降低神经敏感缓解疼痛,楚霜如果觉得冷,是神经错觉导致的凉冷不分。


    苏信昭早知原理,见楚霜虚弱无比地说出“冷”时,心脏依旧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软。


    楚霜在这时睁开眼,视点落在苏信昭脸上却不聚焦,模样更加懵懵懂懂了。


    苏信昭没给他解释错位认知,看他冷峻如刀削的轮廓透出柔软,贴近他额头轻吻,缓声说:“我很快回来。”


    楚霜眨眨眼,镇静药效还没散,他看到的世界像在撒酒疯。如果他盯住一点,会幻视那地方变成巨大的漩涡,要连他一起抽进去。他只得又合眼,听小苏“窸窸窣窣”不知在倒腾什么。


    不多时苏信昭回来了。


    随着轻响,平均的、极轻的压感落下——小苏在给他加被子。对方动作轻柔,把被角掖得严丝合缝,不让分毫寒意侵袭他。


    太小心翼翼,楚霜皱眉头。


    苏信昭旋即停下动作:“还是不习惯我照顾你?”


    是。


    但楚霜听出对方失落,心思随着软了,他想说一句什么,又实在没力气。


    片刻安静,他身子一侧的被子被压得更紧,是苏信昭凑过来、在他身边侧卧下,半倚着床头,恰到好处地为他搭起一方避风港。他被对方搂住,微凉、虚握的手也被对方捂着。


    楚霜指尖神经性地收缩,与他浑身冒凉气的“冷”相比,对方的温度有点烫。


    温度无声地传递。


    苏信昭展开楚霜的手掌与他交握。脉搏跳动于彼此的指尖。


    “嗯,是有点冷,我也冷,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小苏低声问,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


    体温没办法驱散药物导致的幻觉,但能驱散楚霜意识里的寒凉。他一度强撑,不习惯被细腻对待,却在这一刻舒展眉头。


    他渐渐放松,甚至几不可察觉地往苏信昭怀里贴——来不及区分是贪恋温暖,还是眷恋守护者带给他的安心。


    但无疑,这份回应微弱却剧烈。


    苏信昭的心像被猫爪子挠了,他尽可能地搂紧人,直到把对方裹在怀里。


    他也合上眼睛,全心全意体会得偿所愿:“再睡一觉,睡醒就不冷了。”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低喃,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固执地捍卫楚霜对他的依赖。


    还是深夜。窗外下雨了,雨丝敲窗,沙沙轻响。


    室内医疗仪器规律的奏鸣,交叠于二人安稳的呼吸声中。


    过了好一会儿,苏信昭重新睁眼,低垂眼睛看楚霜。


    他怀里的人仰躺着,额头几乎都露出来,眉目舒展,不安和不适通通化散开。


    苏信昭把挡住对方眉峰的几捋碎发也理开,痴迷又无奈地想:难得你这么乖……等药效过了,是不是又要蹿起来拒不认账。


    他摩挲着楚霜的眉弓,是在描摹失而复得的珍宝。


    第124章 报复


    楚霜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雨还没有停,苏信昭搂着他倚在床头冲盹儿。


    他眨了眨眼,所以……昨天手术之后、迷迷糊糊间对方守着他、哄着他都是真的?


    类似的事情不是第一回,但楚霜忘了。现阶段,他只觉得二人的感情纠葛奇怪,他太被动、不适应。


    他矛盾又贴心地想让小苏多睡一会儿。


    阴雨让他分辨不清时间,灯光落在窗户上,被雨滴撕碎、曲折成闪耀的星芒。


    楚霜如隔着纱帘看星星:外面这么黑,几点了?一会儿博士该上班了吧,进门看见这……


    我的老脸要无处安放了。


    他想看时间,无奈左手被苏信昭握着。


    于是大将军悄咪咪把手往外抽,刚一动……


    苏信昭蓦地睁眼,眼瞳中爆出浓重的戒备,恍如被侵犯领地的野兽即刻要扑上去撕咬不速客。


    而当野兽与楚霜四目相对,又很快柔软下来,眼中疾风化雨,浇灌出春花烂漫。


    “我、我居然睡着了,”苏信昭挺不好意思,抬眼看对方的体征监控,血氧略低,“还冷吗?”


    楚霜摇头:“躺得浑身僵,我想靠一会儿。”


    苏信昭单边眉毛一挑,心说:看,果然吧!还魂儿立刻要支棱。


    他看看时间,没工夫耍赖了,不情不愿地让智能助手调整病床角度,自己则翻身下地,准备照应楚霜吃早晚。


    这之后一切正常,李谨仁来给楚霜复查,说伤口恢复得好,但要再留院观察两天。


    苏信昭前脚送老李出门,刘微宇后脚到。


    “昨天收队太晚,我没搅合你,伤口怎么样?”


    楚霜能下床溜达了,虽然不刻意调整步伐,有点像半身不遂。他慢悠悠溜达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不自觉地点了支烟。从M遇害开始,他和刘微宇之间就架起一道屏障。哪怕现在那层窗户纸戳破了,哪怕对方有解释、保证,信任依然打折。


    他抽一口烟,往窗外吹,病房门开了——小苏径直冲他过来,劈手夺烟。


    “我出去三分钟不到,你不光下床溜达,还抽烟?!”他劈手夺烟,把它熄灭、扔进垃圾桶,带着责怪之意看向刘微宇。


    刘微宇讪笑:“管他这事儿得你来,我管不了。”


    虽然但是,小苏暗爽。


    看楚霜一脸无奈地看他,更爽了。


    刘微宇言归正传:“来是想跟你交代几句,高梓巧那丫头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拍卖会上有拍品跟竞卓的研究相关,之后通过野路子弄到邀请函,后面的事情你看到了,至于卡纳斯女士不想你插手,是因为……”话到这,刘微宇深吸一口气。


    “因为拍卖行的幕后老板有‘国’字头背景么?现在帝国财政紧张,这种不被允许的拍卖模式也能明目张胆,显然是保护费交到头了。”楚霜平淡地说。昨天他“身在此山中”,后来跳出主观视角反思,很快就想通了。


    刘微宇扶眼镜:“……卡纳斯女士不让你染指,是在保护星航军。”


    楚霜笑出丝凄凉。


    不知何时起,他维护的帝国开始腐朽,见不得光的东西爬到青天白日下现眼。一切都因为流浪黑洞的出现么,还是这地方早就开始破败了。


    刘微宇公务繁忙,又跟他搭个几句就离开了。


    楚霜则位高人忙,只要没彻底歇菜,搬到哪公事追到哪。


    苏信昭暂时没有能耐帮他把工作悉数挡开,只得在跟包子交班时,把人拉到一边再三强调昨夜的凶险。


    楚霜支棱着耳朵偷听,忍不住问:“你要出去?”


    ——但凡能亲自盯人,这小子怎么肯让权呢。


    苏信昭到他面前笑着说:“出去搭台,唱大戏给你看,”他借着自己的身位遮挡,抬手轻轻在楚霜唇峰上掠过,压低声音说,“还有伤呢,听话,不许抽烟。”然后,他飞快地在哈腰楚霜嘴角亲一下,留下没回过味的楚霜,和看见最后一幕、瞳孔地震的包子翩然跑了。


    楚霜大将风度,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看包子: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包子揉脸,用手把僵直的脑袋掰转九十度,看窗外,表示:我什么都没看见,老大。不用灭口。


    雨停了,新日的光芒把地面积水打出斑斓,树叶都油亮得生机盎然。这场雨把世界洗涤了一遍,也多少洗去了楚霜心中连日来挤压的阴霾。


    他看着风吹树叶,嘴角扯出笑意:兵来将挡,想那么多干什么?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


    而后,他把心思回归于军务,现在帝国看似风平浪静,其实隐患重重。


    卡纳斯女王借力打力,靠威逼签署了和平条约。看似精妙极了,占尽便宜,事实上,事做得打人打脸了。


    康德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贝尔蒂丝已死,桑迪还留在帝国,境地如履薄冰,他会坐以待毙么?


    这人根本就不是个花花公子!


    想到这,楚霜让军务中心把星航军的实时防务部署发过来,还不放心,给刘微宇发信息:虽然有点越俎代庖,但桑迪私改机甲的事,你上报了么?


    信息转瞬传至刘微宇终端。


    他看过就笑了:小霜儿这操心的命……


    “刘总长的红颜吗,你笑得这么甜?”桑迪大大咧咧坐在刘微宇办公桌对面。


    刘微宇把目光归拢于眼前这位:“挺遗憾的,是楚上将让我别忘了你私改机甲装备。”


    桑迪满不在乎:“那堆破铜烂铁都被你没收了,你查过了吧,改着玩的,顶不上大用。”


    刘微宇撑桌子站起来,似笑不笑地看他:“别让我查到你演舍小取大的戏码。”


    只是可惜,桑迪过于滚刀肉,刚死了妈,看不出任何悲伤,面对刘微宇的警告依旧嬉皮笑脸。他目光落在刘微宇左腕的佛珠上:“机甲清单我不是早交给你了吗,查出问题了么?而且,我顶门来跟你交代昨儿个遗漏的细节,你怎么这么冷漠,连句谢谢都没有?”


    机甲清单没问题,所谓“交代细节”也没屁大用处,刘微宇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应付说:“感谢殿下不速上门,没别的事请回吧,要我安排人送您吗?”


    “那倒不用,”桑迪一摆手,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想借刘总长之口跟卡纳斯女士谈一笔生意。”


    刘微宇看他。


    桑迪可怜兮兮的:“我现在是只夹缝里偷生的蝼蚁,稍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他摸出一张相纸打印的实体照片,“为了表达诚意,先送刘总长一件礼物。”


    那或许是张全家福。


    一对年轻男女,抱着个小朋友。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但衣裳式样老旧,不是当下时兴的。她不着珠翠彩宝,整个人淡素得很,只白皙的手腕上挂着串黝黑的佛珠。至于她身边男人,则穿着帝国军制服,款式也是三十多年前的旧制。男人眉眼跟女人有相似,二人更像是姐弟。


    “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真是惊呆了,没想到刘总长跟陆垳将军沾亲,原来你私下忙叨叨地暗推波澜,是跟我亲爱的爹地有仇啊,陆垳将军前些日子如果不是被他屠戮于F623,你怕是还在没头苍蝇似的寻亲吧?”桑迪不错眼珠儿地盯视着刘微宇的脸,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好在我和他不亲,你恨他吗,咱们联手做点什么吧。”


    刘微宇不拾茬,揣在裤兜里的左手却紧攥住佛珠的弟子珠,珠子挤压、发出可怜的“咯咯”声:“想跟卡纳斯女士做什么生意?”


    桑迪把照片插进刘微宇的制服口袋里,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藏起的左手:“本来呢,我不想你搅进来,但冯路那老头子公私不分,非要跟个小丫头较劲,他不靠谱,我只能跟女王陛下直接合作,我想要一条活路,就这么简单。至于我能为她做什么……嗯,除了帮她从富商手里划拉点钱补贴财政,还能帮她把艾登的名字从功勋碑上抠下来。如果她同意,你私下帮我个忙,”说到这,他笑得很温柔,“我可跟你交底了,我更知道你的秘密,亲爱的。你要是不能促成这事,我就只能把你是陆垳外甥的事情告诉艾登了,反正现在我光脚不怕穿鞋的,谁接着我,我就跟谁合作。”


    刘微宇实在想不通,贝尔蒂丝那么要体面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无赖儿子。他皱眉看他:“什么忙?”


    “我要那项克隆技术。”


    刘微宇更惊了,听桑迪的语气,他甚至知道楚霜的事。他还知道什么……?


    桑迪蛰伏龟缩三年,能搭上冯路,说明他的能耐不止于此。刘微宇不打算把他逼急了。


    “你要克隆谁?”


    桑迪笑眯眯地指指自己。


    这之后,帝国归于虚假的平静。


    楚霜出院了。他好奇小苏搭台唱什么戏,但暗中观察,小伙子每天上学、下学,晚上等他回家吃饭,不去奇地方,没有不良嗜好,忙完就钻进自己房间,乖得很。


    楚霜意识到他八成又在用末那识搞事情,遂上网闲逛——断网几天,帝国财政要收购石玺矿的举措已经叫开了:


    【官方收矿干什么?】


    【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几天林少掌控的虚拟币暴涨了】


    【本来林楷就是囤积石玺矿原料第一人,现在帝国要当冤大头,手里有货的大佬们自然不能放过薅帝国羊毛的机会】


    【可是你们想过吗……官方还没出台收购政策,国库有那么多资金吗?如果没有,会出现什么境况?】


    【买一部分呗,先抛先卖,不抛的就砸手里~】


    【傻子!帝国帮小林总挣钱,小林总跟他爹揣兜,林氏再上缴收益给帝国财政,闭环了!】


    【不不不,楼上太君子了!闹到最后还有一种可能……强行征收!】


    【什么玩意?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玛尔斯帝国不会这么干的。】


    【对,帝国会文明一些,给你打欠条,至于钱什么时候还上见仁见智……】


    看似在吵架,其实风向明确。


    楚霜确定这事跟苏信昭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又过没两天,手握石玺矿的小企业主们坐不住了,开始抛售、兑现手中的虚拟币。


    随着第一轮抛售高峰袭来,让人出乎预料的状况发生了。林楷的虚拟币交易所里居然没有足够的星币转额兑现……


    这还不炸天吗?


    【林氏惯犯】【狗改不了吃屎】【少年犯就不该手握权柄】等越发激烈的言论传开。林楷的虚拟币交易所很快被举报、接受调查。


    而石玺矿的炒卖所以能成风,是因为这事有林氏、小林总、帝国持股林氏总公司51%的背书,现在一查发现,林楷名下的虚拟币交易所注册地在帝国星域之外。


    这不明摆着是要卷钱跑路么?


    因为帝国突然颁发收购政策,杀他个措手不及才让他暴露的!


    玛尔斯帝国很快被摘清。


    越发激愤的企业主只得把林楷的公司堵得水泄不通,拉着横幅在大厦门口要账。


    林楷不敢再去公司,全副武装,赶在苏信昭放学路上把他堵个着实,拽上陆行甲。


    小苏没反抗,被摔在车后座,手肘撑着座椅笑:“小林总的座驾高级,摔上来都能回弹。”


    林楷两步抢到他面前,薅着他领子咬牙切齿:“……你算计我!”


    苏信昭眉头轻扬,看不懂对方似的:“说什么呢?咱俩账务公开,虚拟币的帐一直是你在管,我能算计你什么?现在小林总挪用账目,没钱兑现的事情暴露,要让我背锅么?”


    林楷气疯了,怪叫一声,薅着自己的头发。他明知事情是苏信昭捣鬼、只可能是苏信昭捣鬼!但他没想通问题出在哪。


    他爹早警告过他,再也不许犯错,他有案底,能平安无事是利益交换来的。再这样下去他真一无所有了。


    片刻,他冷静下来:“你想怎么样?”


    苏信昭看时间:“下午我没事,咱们去蒸桑拿吧。”


    林楷一愣:“要威胁我?怕我录音么!”


    苏信昭还是那副笑模样:“说什么呢?看你心情不好,不领情算了。”说完他掸开林楷,翻身起来、要出舱。


    “别!别走……你说地方。”变故打得林楷措手不及,他确实没招了。交易金额窟窿巨大,是杀了他、碾成粉也填不上的。


    他心里徒生出更恐怖的设想——


    这小子不会从找我合作起就都是算计吧?


    他从来没原谅过我;没有冰释前嫌;更不像他说的“他想挣钱”。


    从头到尾,都是他报复的计划!


    为什么?


    只因为当初酒吧里的几个耳光吗?


    第125章 看戏


    苏信昭和林楷到桑拿房开诚布公。


    俩人身上干净得除去两条浴巾就只剩下“自我”了。而这俩人都对此类老头子活动没兴趣,是以室内温度调得不高。


    但雾蒙蒙的环境中,苏信昭满身伤痕暴露于林楷眼前,格外狰狞。尤其贴近心脏的刀伤昭示着小苏游走于丧命边缘——就在不久前。


    林楷瞠目结舌。


    他从没想到曾经的同学是这副样子。


    “别紧张,”小苏拎着竹勺在烧热的石头上浇水,“嘶啦”一声轻响,水瞬间蒸成雾,“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林楷对此梗无力接应,他太相信这小子不是好人了,而且是阴险狡诈、背后捅人刀子的坏。林少本着输人不输面的逻辑强撑一口气:“现在你可以说了,怎样才肯放我一马?”


    苏信昭垂眼看左手的伤疤——那是他对吴垠立下的誓约。


    “当年为什么针对吴仕,他爷爷好歹是军方机甲师,你家买卖再大也是商,怎么这么肆无忌惮?”


    吴仕的爷爷吴垠曾是星航军的特级机甲师,网上关于楚霜和苏信昭的风言风语林楷当然知道,他突然开窍了:难道这小子缠着我不放是为了楚霜?


    他咬着嘴唇:“我跟吴仕很小认识。第一次见面是在商务酒会上……”


    依着林楷讲述,那时他还没上学,由父亲带着参加酒会,吃吃喝喝、见世面。当天会场上只有他和吴仕年龄相仿。他无聊,想找吴仕作伴,可吴仕总不搭理他。宴会整晚他都追着吴仕说话,起初他以为对方只是内向,可后来他发现吴仕畏畏缩缩的。


    用林楷的原话形容“他给人的感觉很不好,明明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却像随时会做错事,从眼神到动作都像在做贼”。


    这种状态无疑激发出林楷不自知的傲慢与鄙视。


    宴会快结束时,林楷看见吴仕孤零零坐在沙发上,就想使坏逗对方,结果他“哇”的一声怪叫、换来吴仕“哇——”的一声嚎哭。


    可想而知,他被父亲当众教育,勒令他给吴仕道歉。


    林楷倔劲上来了:分明是他玩不起,为什么要我道歉?


    ——就不!


    反观吴垠,还在不远处聊天,瞄一眼孙子就收回目光,完全没有要过来看看的意思。


    因为没有长辈的引导,吴仕只是在哭,林砺分别祭出“让臭小子给你道歉”、“叔叔给你买玩具”、“要不你扇他一巴掌”等招数,吴仕通通不接招。


    最后是国研院的冯路拽着吴垠过来打圆场,事情才以吴垠一句“这孩子就这样,没事的”收场了。


    就这么,林楷更加看吴仕不顺眼了,他觉得对方矫揉造作、是卖惨装可怜的高手。后来俩人做了同学,林楷以“揭露对方真面目”为目的开始行动,越发过分。终于导致了吴仕的死亡。


    苏信昭全程面无表情地听林楷叙述,而后说:“我要你直播承认把吴仕霸凌虐待至死,向他道歉,我会想办法帮你把资金窟窿补上。”


    林楷片刻没说话,他低头盘算:承认这件旧事,帝国只会追究他少年犯罪,只能依照未成年人法案处罚;可如果虚拟币的事情翻车,哪怕林砺把林氏另外49%的股份送给帝国,他也得被判个远星域终身监禁,到时候真什么都完了。


    而且,他认定这事是苏信昭捣鬼——不能这么认栽,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三年,没少在帝国内部发展“自己人”,也没少招纳“能人异士”!


    他搓着手,一副艰难下决心的模样:“三天后,我开直播公开道歉。”


    “为什么还要三天?”苏信昭明知故问。


    林楷在脸上狠撸一把,把汗水抹在浴巾上,顺便掩藏起眼神里的怨毒:“周末流量好,这是我的诚意。”


    俩人话不投机,一拍两散。


    这天晚上,苏信昭刚跟楚霜吃过晚饭,末那识就开始连续报警——有未知程序攻击他的个人终端。


    小苏知道是林楷在找人“反击”,他暗笑:自掘坟墓。


    三天一晃过去。


    最近总在下雨,玛尔斯的天空都给洗得湛蓝,仿佛连日的乌烟瘴气没存在过。


    苏信昭一大早起床,照例给楚霜做早餐。


    他劝过楚霜——腰伤没好,多静养休息。但没用。


    楚霜到点必醒,醒了就躺不住,碍着有伤不能晨练,就找些军务参考文献坐在餐桌旁看,是等早餐,也是别有用心地陪着小苏。


    苏信昭美得不行,第一天见楚霜这样的时候,受宠若惊,差点把手戳进平底锅。


    今天他再细看楚霜气色,已经比头两天缓和太多,遂问:“一会儿有事吗?”


    楚霜今天的安排比较散碎,对方的问话勾起他的兴趣:“你要约会?”


    苏信昭乐呵呵的:“这么说也可以的,亲爱的将军有空赏脸让我为您安排大半日行程码?”


    楚霜笑着默许,正中下怀——出院好几天了,天天在屋里养着,快闷死了。


    半小时后,小苏驾驶人间游客,带楚霜驶向帝都郊外。


    楚霜摸烟:“老刘起床,我要抽烟。”


    车载智能把领航位的窗子开出缝隙。让烟被气流抽走。


    “怎么又抽烟,就不问问我带你去做什么?”苏信昭说话噘嘴。


    小苏年纪不大,看侧脸胶原蛋白充盈,他稍微噘嘴,脸巴儿上就显出两块肉嘟嘟,不像平时正脸线条利落明朗。


    楚霜偏头把烟气也吹去窗外,在小苏脸蛋上戳一指头:“你是我什么人就总想管着我?还噘嘴……”一触之下手感太妙,他轻轻在对方脸蛋上掐一把,“怎么这么可爱?”


    苏信昭听见“可爱”俩字蓦地看他,想说“我不可爱”,话到嘴边觉得单在他面前可爱也不错;又想说“你说我是你什么人”,自问这么说不大解得风情。


    结果居然卡住了。


    楚霜更乐了,“哈哈”笑出声:“你精心安排大戏给我看,我提前问你要剧本,多没意思。”


    苏信昭莞尔,隔空冲楚霜“mua”一口,专心看路。


    他没开自动巡航,看模样有点赶时间。


    目的地是吴垠的小院子。


    显然,老爷子知道苏信昭要来,早把大院铁门敞开了。人间游客长驱直入,漂亮地甩尾停稳,正好把楚霜一侧的机舱门对准楼梯口。


    “干脆开上楼好不好?”楚霜逗他。


    苏信昭一本正经:“吴老师会不乐意的。你要懒得走,我可以代劳,背着、抱着你选一个。”


    楚霜搓脑门子……


    “堂堂星航军上将”几字在他脑袋里诈尸,怎么琢磨这头衔都跟当下的对话模式不登对,而跟着他又想:宠着就宠着吧,小孩向来怪不容易的。


    可他心脏却抽地一疼,不同意似的。


    机甲的释能声惊动了吴垠,他在二楼窗户扒头:“小苏!快上来,我都准备好了。”


    楼里比二人上次来时更乱了,机械零件堆得满楼道都是,几乎无处下脚。但吴垠所在的房间却专门收拾过,窗明几净、片尘不染,崭新的投影墙对面是“L”型沙发,沙发上摆着老头儿给孙子制作的机械臂——正是苏信昭撒狠较劲把手戳出个窟窿那台。


    那东西已经完成了,被摆得当当正正,它的型号是给小孩子的;从精细程度和功能看,则足以媲美/军中的一线机械装备。


    吴垠打开直播平台,投出画面,起初只是空镜头。九点整时,林楷穿着一身正装出现,深鞠躬后坐在镜头前。


    林氏“被废太子爷疑似捐钱跑路”的言论沸沸扬扬,现在废太子突然开直播,立刻吸引网民奔走相告。


    大量看客涌入直播间,弹幕很快起势:


    【林少是想公开道歉吗?】


    【道歉是不用的,还钱就行】


    【板着一张死爹的脸干什么!】


    林楷看得见弹幕,咬着牙,鼻翼不自觉地打颤,嘴角却被迫抽起一丝僵硬的弧度。


    “我要对近来发生的事情向大家做交代,请容许我从一段故事讲起。”


    他开始讲他跟吴仕相遇的故事,因果逻辑与他给苏信昭讲得大差不差,只是他又补充了更多的情绪细节。


    比如,他最开始非常想跟吴仕做好朋友;他看得出来吴仕一直在被忽略,才习惯性退缩;更甚他隔空喊话冯路,感谢他当年拉吴垠过来、又帮他向父亲说情……


    “想来是冯博士在业内德高望重,才让我家这位满身铜臭的暴君敬仰、听从……”


    不得不说,林楷的口才不错,往事由他讲述,听着不算枯燥。


    可网友们不买帐:


    【说重点!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那些钱到底要怎么样!】


    【等等,他今天的主题好像是多年前把楚霜也牵涉在内的霸凌案……】


    【所以摘苹果要从啃出一个苹果核开始吗?】


    面对不耐烦,林楷视若无睹。


    吴垠看向苏信昭,就连楚霜也看他——以为要看爽剧,但剧本似乎写得不稳妥。


    “他还要再挣扎一下。挖个更大的坑,把自己彻底埋了。”苏信昭冷笑着。


    林楷还在继续:“我今天开来承认事实,当年我因过失导致吴仕死亡,不该以年少无知做借口,因为那时我快14岁了,不配再找理由推搪。可我拒绝承认霸凌。如果要我承认,那就必须承认这是一场合伙的欺凌!”林楷语调逐渐激愤,恍如化身帮被害人发声的正义之士,“即便!我是至使他丧命的尖刀,但让他暴露于危险的人就没错吗?比如他家人、他的朋友、老师;更甚他自己!我和他磕磕绊绊七年多,七年的时间他从没反抗过,难道这不是造就终局的原因吗?凶手是所有人!为什么一切都要由我承担?!”


    言论点炸了弹幕,也点炸了吴垠。


    老头子炮弹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拳冲投影画面锤去,林楷的脸裂了,颤抖着皲出光斑,又挑衅似的聚拢,像无声的嘲笑。


    楚霜紧跟着站起来,瞥见苏信昭依旧满脸游刃、正眯着眼睛看事态发展,他只得两步抢过去拉住吴垠:“他混账何止一天了,吴老师!”


    吴垠深吸一口气,转向楚霜,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悲凉:“他是混账,可是……我觉得他说得也对……”


    “不对,吴老师,这不对。看不惯可以远离,但不能加害……”楚霜话没说完,楼下传来机甲释能音。


    “我不否认认错,但我想要一个公正的结果,当年我不想为他的死买全单,因为悲剧不是我一个人造就;也如今天,我站在这里接受你们的批判,被威逼强迫对虚拟币的事情负责,又和当年的被害人有什么区别?我鄙视懦弱,所以我要他付出代价……”


    直播中,林楷还在喋喋不休。


    楼道里,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吴垠的房间门口停下,来人敲门进屋,是刘微宇。


    “苏信昭,现在有人匿名举报你私设虚拟币账户,转移林楷公司资金,威逼他按照你的方式执行操作。虽然尚无实证,但介于你是参选议员,我们需要对你从严彻查,以确保不影响选举进度,请问你是否愿意配合调查?”


    第126章 解围


    刘微宇的出现震惊了楚霜和吴垠。二人同时看苏信昭。


    小苏悠悠然,摘下智能终端:“我当然乐意配合,刘总长。”而这之后,他有瞬间迟疑才无所谓地一笑,把终端交在刘微宇手上。


    刘微宇好奇。很快,他看见了小苏设定的主题图片。


    是楚霜的睡颜。


    刘总长很专业。公务期间,与案件无关的事宜,皆选择性眼瞎。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可想而知,小苏的终端比脸干净,与楚霜相关的信息、照片倒是不少。


    刘微宇预料之中,刚要把设备还回去,又收到一条举报。


    举报内容详实,有鼻子有眼地描述林楷转移资金的手法,附带全套手续文件——


    首先,林某在星域外的小星球上注册同类公司;然后,他把交易所里目标户账号拷贝至新公司;跟着,替换目标账户交易秘钥的中段编号形成新交易号;最后,用新交易号替代旧账户号。


    事情一直没被发现。


    因为交易秘钥太长了,正常情况下只显示首、末各6位。没哪个强迫症会通过复杂的验证、授权交易号全部显示、再一位位去核对。


    直播间里,林楷还在耗时间胡说八道。他跟弹幕吵架、卖惨,说网友们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局外人。他频繁低头看终端,抓耳挠腮的。


    终于,刘微宇前脚离开,他的终端后脚弹出消息。他目光落在显示屏上好半天,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狰狞。


    苏信昭猜得到原因,他该是买通了刘微宇身边的某人,现在那人给他通风报信——苏信昭没被“拿下”。


    确实如此。


    林楷盯着屏幕上的“不成”发呆。这两个字好像在旋转,扭曲成幸灾乐祸的笑脸。他告诉自己镇定,这是预判过、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可事到临头,他还是难以接受——


    他明明在大前天晚上让人黑进苏信昭的终端,又在昨晚植入了整套栽赃数据。


    可是……


    可是怎么可能呢?数据去哪了?刘微宇怎么可能没发现?


    这时候,林楷的终端一震,有新消息弹出来:出尔反尔,约定作废。


    信息是个虚拟号码发来的。


    林楷知道对方是苏信昭。


    他彻底慌了。


    他不顾形象地狂捋头发,在终端上疯狂发消息。


    小苏的终端即刻被轰炸了似的响个没完:


    我错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现在就按你说的做好吗?


    人之常情,我总得挣扎一下的!


    当然,这些话小苏看着一笑而过。


    一条都不回复。


    直播间里,直播助理眼看林楷发疯,提醒他注意影响,林楷视而不见。助理看这人暂时没救了,想关掉设备,却被猛地推开。


    “滚开!”


    随着林楷的怒吼,助理被掀到画面外,“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不知把什么连带着撞翻了。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直播状态失控,大量“家人”涌入直播间,各大平台话题中“林楷直播间发疯”的热度迅速上窜。


    说林楷“演”、顶不住压力“发疯”、“耍诡计”的弹幕在刷屏。


    而突然,有个ID为空的账号窜出来说话——


    【你还有十分钟时间用来坦白罪行。】文字颜色猩红,带着“流淌”特效,像用血写的。


    这句话成功带回了已经跑偏的主题。


    【是啊,小林总今天不是要说些什么吗?】


    【怎么只会抽风?】


    【看模样是有阴谋诡计没得逞,无能狂怒了。】


    【就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字里行间,都在催林楷“快说实话”。


    事至此时只要林楷还有理智尚存,就能明白眼下无路可退,他什么都不说才是上策。可四面楚歌的高压下,本就不多的理智化成飞灰。他一声怪叫,在屏幕前跪下。


    事态走向疯癫,直播团队为博流量豁出去了,开多机位,360°伺候林楷。


    小林总扭曲到变态的脸立刻被呈现给上亿民众。


    辣眼睛。


    “我、我承认……当年是我虐待吴仕,导致他死了……他求我放过他、他说过他不喜欢这样,可我心里就像有个鬼,我的精神被它控制了!吴仕越求我,我就越觉得他讨厌,我想欺负他……我、他在装可怜,他的懦弱让我对他变本加厉……”


    林楷涕泪横流,说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哭出鼻涕泡泡。


    弹幕也随之更疯狂了:


    【开始打我是精神病的主意了吗?】


    【又是受害者有罪论!】


    【因为他胆子小,所以我要欺负他是什么鬼逻辑?】


    【小林总,我看你面目可憎,可以暴揍你一顿吧!把你弄死了,别怪我,因为你是细狗!】


    【天呐,这人披着人皮,人皮下全是低级的自我,畜生都不如……】


    【终于明白当年楚上将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真的,这次我站楚霜!】


    【果然应该重新修法,从小就脏心烂肺的树苗,长大了也只会结毒果子害更多人。】


    【诶?等等,虚拟币的事怎么说?彻查!否则不知多少人又要被害得家破人亡!】


    除了这些正常言论,弹幕中还出现了很多“***”——骂得太脏,系统不让看。


    糟乱一片中,刘微宇出现在镜头前。


    他把刚收到的举报文件展示给林楷看,对他宣读权益,以“操纵货币集资”、“虚拟币诈骗”及“涉嫌谋杀”的罪名即使申请传问函,要把人带走。


    林楷整个人在发抖,被戴上电子手铐时,他对着镜头喊:“苏信昭,我说了真相,你别骗我!你答应帮我填窟窿,”然后,他突然冲过去揪扯刘微宇,“我没有!刘总长你相信我,我没动过虚拟币,你相信我……那些文件,那些文件是我为了应急……是我让人……让人黑进苏信昭的终端……”


    太难看,更事涉核心,刘微宇看向导播。


    对方秒懂——画面被切断了。


    没了林楷的吱哇乱叫,吴垠的小房间安静下来。


    楚霜看向老爷子,见对方抱着机械手臂老泪纵横。


    吴垠一直在等,终于等来结果。


    晚了十年。


    吴垠到苏信昭面前:“谢谢小苏……”他还想多说些什么,他甚至想忏悔自己对吴仕的对不起,可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


    他拉起苏信昭左手,看对方手背上狰狞的疤痕,让机械臂贴着他的掌心。


    苏信昭抚摸冰冷的钢骨,扯嘴角一笑:“我都明白,吴老师,什么都不用说。”


    吴垠默默起身,抱着机械臂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打开门锁。房间很久没人进来,开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微渺的日光透进高窗,落在旧物件上,全是少年人用的东西,它们被随意堆放着,落了很厚的灰尘。尘埃被气流惊动,芊翩在光影中,恍如时光的重枷被打开了。


    这之后,吴垠开始擦洗满屋的用品,楚霜和小苏帮他收拾,爷儿仨一直沉默着忙活到傍晚。


    “不用担心我,”吴垠看天色渐暗,“我没问题,我还要看那混蛋最终被判什么结果。”


    有老吴这句话,楚霜的担心淡了,他不再多留。


    吴垠送二人登上游客,想起什么:“诶,小苏,”他凑到驾驶位跟苏信昭咬耳朵,“之前说带你那个年上姐姐来给我看,可别忘了,我还给她准备着礼物呢。”


    苏信昭先一愣,旋即想起这是二人在墨丘利的玩笑。


    他笑着没说话,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楚霜:这不是见到了吗,不过不是“姐姐”。


    回家路上,楚霜静坐在陆行甲舱内。整出大戏由身边年轻人一手导演,让他刮目。


    苏信昭好像什么都算到了,从他进入军校,林楷就落进他织就的网。更甚,事情还没完,苏信昭的算计远不止于此,小苏和女王陛下达成了某种约定。


    “你……”楚霜抬手捋苏信昭耳边的碎发,“做这些事烦不烦?”


    从离开吴垠的小院,苏信昭就心存忐忑。他在林楷“给脸不要”之后所做的事情,算钓鱼执法;更甚转移资金是他一手操持的,追根究底,这是他对林楷的栽赃嫁祸。他怕楚霜嫌他歹毒。


    他温顺地偏头在楚霜手上蹭蹭:“不烦,可是我满肚子算计,你嫌我么?”


    楚霜皱眉看他,嘴角弯起弧度:“嫌你什么?”


    苏信昭咬着下唇:“……我听说你知道军靴里有暗刃,说那是下三滥。”


    这是他曾听机甲人楚麟说的。


    楚霜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就笑:“那是少不更事的小孩话,大人的世界没有非黑即白,只要不影响第三方的无辜人,我觉得没什么。”


    苏信昭心里大石头落地,也听得出来楚霜在点他——算计林楷没毛病,导致无辜人被割韭菜、甚至闹出家破人亡的悲剧就不行了。


    “你放心吧,‘受害者’都是我筛选过的,虽然多是小企业主,但他们的本金来历多数不干净,而且我不会让他们吃大亏的,这是商业集团和帝国的各取所需。”


    人的精力有限,楚霜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懒得废脑去细捋这些,用眼神询问:然后呢?


    结果小苏不说话,眼珠滴溜溜从左到右转个大圈,嘴一撅,指了指:亲一个。


    楚霜哂笑:“智能模式下,解开安全带也算危险驾驶。”


    苏信昭往前探身,跟楚霜招手:“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楚霜戳着他脑门子把他推回去:“前面有监控,谁要跟你在这cos接吻猪,拍照五千星币、还不给修图!”


    “我先告诉你也行,你赊帐,我是高利贷。”苏信昭一招不成,又生二计。


    结果话刚说完,楚霜和他的终端同时震,弹出一条政务公告——


    卡纳斯女王办公室对公众喊话:帝国将以高于初始市价1.5-2倍金额收购石玺矿。


    收购价终于定下来了,看似是帝国在帮企业主“兜底”。


    苏信昭气苦地“切”一声,表示扫兴。


    楚霜看着消息怔怔,他无心商务,却不傻,秒懂小苏的后手。经过近来的操作,石玺矿已经比“初始市价”翻高了七八倍。这小子一番操作,成功帮卡纳斯压价收购石玺矿;如果收购量充足,就不必迫切考虑外域开采了。说到底——


    他是在给他解围!


    他精心布局两年多,明明可以向卡纳斯提更优渥的交换条件……


    楚霜不是石头。


    可是,近来只要他动容于苏信昭的深情,心脏就蹦着脚反对,从密涅瓦返航后越发明显。正如此时,他心脏抽痛,像被铁索捆紧、勒进血肉,猛往下腹拽!


    苏信昭还是笑嘻嘻的,亲不着人,拉过楚霜的手在他指根吮一口。


    第127章 点亮


    楚霜低头垂眼,五官藏在暗影里,笑模样一扫不见。


    他胸腔里像闯进架发狂的突击甲。每次心跳都是对铁怪物的挑衅,让它想碾碎他的心脏,压烂他的肺。


    这一刻,呼吸变成酷刑,刺痛和心悸交杂。


    楚霜隐忍着不吭声。


    不过四五秒,冷汗在额头渗出一层。


    ——应激躯体化?


    他难以置信地想:我怎么会这样……


    他勉强抬眼,想通过分散注意力减缓症状,可陆行甲舱外的道路、树木瞬间扑面。视觉与呼吸通感,楚霜如被扼颈。他的手止不住地抖、拼命紧抓住什么,耳中被塞满了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他还有理智,星际战场上一线战士初经残酷争斗,常会突发此类状况。


    他自己唯一的一次是在楚螭死时。


    深呼吸!他命令自己。


    如果过度换气会更麻烦。


    但身体有自己的想法,不听脑子的。很快,脑子也自由发挥。


    无数与当下无关的画面开始走马灯:


    幼时,再三被父母告诫少“给别人添乱、要有用才对得起生养你的人”;


    第一次见卡纳斯时,对方笑意温和“帝国史上最年轻的上将军,请对得起肩上的星星”;


    星际战场上被逼至绝路,他曾无数次豁出命,自诩“死了也对得起麾下弟兄”;


    伤重朦朦胧胧中,李谨仁的话犹在耳“就这么死了,你对得起谁”……


    一系列画面中,只有一个不一样。


    那是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拥有非常微弱却亲切的声音。他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他们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是谁?


    楚霜捂着胸口,试图用压感控制心跳、强迫自己放缓呼吸。


    “小霜……”


    “小霜!”


    “楚霜!”


    又是同样熟悉的声音,像隔千山万水,也像近在咫尺。


    楚霜下意识把目光转向音源,脑子慢半拍。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人揭开按在胸口的手,拉进怀里。


    他是撞过去的,对方稳当接住他,单手又稳又重地按在他后心,掌心的温热隔着衬衫,蒸干了白毛汗。同时,那人还有能耐熟练地操作游客降速,平稳停在陆行甲应急停靠区。


    “放松!别看外面,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声音贴在楚霜耳边,压过了让他害怕的心跳。对方把呼吸节奏放缓,用夸张的胸腔扩张引领他。


    楚霜极少有地感觉安全。对方撑着他的背,哪怕他现在失去意识,也不会坠入无尽深渊。他的耳膜不再“窒息”,震耳欲聋的心声渐小,他尝试既长又深地呼吸。


    又片刻,他好多了。意识到抱他的是苏信昭。他在对方腰侧拍拍,坐直身子:“谢了。”


    苏信昭放开他,关切地端详。


    楚霜不想跟对方对眼神。他别开目光,自嘲地想:应激障碍?顺便淹死在人家的深情里,真有出息。


    于是目光漫无目的,晃过苏信昭的手时,楚霜看到两道清晰、新鲜的血痕——这是他恍惚间抓的。


    “啧,把你弄伤了……”他唤醒游客的医疗助手。


    苏信昭满不在乎地看一眼自己手,两道红痕恍如给他别有用心弄出的旧伤落了款。


    “不要紧。”他勒令医疗助手休眠。


    ——都与你有关,留着挺好的。


    小苏看得出楚霜是应激导致躯体化反应,不细问也能猜到症结与自己有关。


    他重新启动游客,贴心地不多问。


    楚霜则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病。他客观理解躯体化反应,但主观排斥,他排斥自己一切需要人照顾、给人添麻烦的行为。


    所以他把脑子放回公事上,免得闲得蛋疼在这伤春悲秋。


    他回溯小苏对林楷的算计,考虑是否有大漏洞。


    眼下最大的变数是国察院,依着刘微宇的精明,不可能认为苏信昭无辜。但面对政治立场,他相信刘微宇会适时闭嘴。


    刘总长身陷政坛,早懂得对得起民众和帝国利益就是政治正确。


    楚霜幽幽叹气,暗骂自己拧巴。面对外务争端,他能心狠手辣,深知明面上是炮火无眼,死而无尤,可私下谁不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怎么回到帝国一亩三分地,就拧巴成一条毛巾,非要装清高,让个年轻人替他做十年前没做的事。


    得吧,绕一圈又回来了,脑子快在“苏信昭”仨字上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他没说话,只想再看看这小屁孩,结果——


    小苏脸冲窗外,好像在沾眼泪。


    楚霜挠挠额头的芯片:小孩哪儿都好,就是眼窝浅。


    “怎么了,我没事,这种毛病来得快、去得快……”他说着去扳对方肩膀,苏信昭猝不及防让他扭过来。


    而预料之外,小苏没哭,是又流鼻血了。


    “你……你怎么不吭声!”楚霜皱眉。


    “咳——没事。这几天芯片用多了。”在密涅瓦中毒后,只要芯片使用频繁,小苏就流鼻血,几天的功夫好几次了。他随意抽纸擦血。


    可楚霜不错眼珠地死盯着他,盯得他发毛。他正想再给对方宽心,却见对方表情越发凝重,不像是看见两滴鼻血那么简单。


    果然,楚霜一抬手,止住他的话茬,按下驾驶员更换键,二人的座椅立刻环形对调:“我带你去找博士!”


    苏信昭更纳闷了,翻开仪容镜,照见自己的模样也吓一跳——他双眼充血,活像只兔子精。


    跟着。


    可能是眼睛发现自己暴露了,淌下两行血。


    “很快就到了!”楚霜心生隐忧,声音很稳,“老刘起床,呼叫李谨仁博士!”


    苏信昭眼睛流血,但不难受,他握住楚霜的手:“我还好,你别急……”


    楚霜半眼不看他:“别说话了,安静靠一会儿。”然后,他让车载老刘把对方座椅角度放缓。


    “我猜是假苏岚的芯片刺激了末那识,不过末那识有安全锁,没有那么容易冲破,”苏信昭拉着人,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正好看见对方耳朵后面纹身似的晶亮四芒星,突然觉得楚霜的背影很孤单。


    他自己也孤单。


    他想起楚霜的怕,又摩挲着对方找补:“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以后还要……”


    “闭嘴吧你!”楚霜忽而怒了,爆喝一声自省过分,喉结一沉,“少给老子立flag!”


    苏信昭被吼得老实,笑容却在对方视线之外更深了。


    在将军超一流的驾驶技术下,预计十分钟的路程,五分多钟就到了。


    他出机舱抄起小苏就往楼里跑。


    待到检查室大门关闭在眼前,他脑子反应过来刚才李谨仁的助理对他说“将军放心吧,您和苏助理都吉人天相,都会平安的。”


    他知道对方是指他中枪那次。


    安静的楼道里,楚霜的思绪像被扔在沸水里煮,“咕嘟咕嘟”,煮出无数记忆泡泡。每个泡泡里都藏着与小苏有关的过往,不等他看清就破了。


    楚霜退到窗边,想抽烟,拉开窗户缝、又忍下冲动。


    “嗡”一声电流响,检查室隔壁的手术室亮起红灯——小苏要做手术。


    楚霜定定看着红色,像从苏信昭眼睛里冒出来的血,也像从章廷七窍冒出来的血。


    然后,章廷死了……


    再然后,有个人很伤心,而他不想看他伤心。


    下一刻。


    楚霜幻视那个人回过头来对他大喊“哥,你快来救救他啊……”


    “哥……”


    记忆像被从千年老坟里刨出来诈尸,吓得楚霜神经一跳。


    他寻着本心低头看手上的指环,幻视这东西磕在地上,碎成一块块,把他的手割破了,全是血;


    在那之前,年轻人站在眼前,把它套在他手上,对他说“健康平安”;


    结果……


    结果,他胸口猛烈地疼了,像块脆蜡纸,被烟头一戳即破。这和刚才应激躯体化不同,是幻痛,痛迅速扩散,直冲上头。


    楚霜脑袋“嗡”的一声。


    他煮沸的记忆里,无数泡泡拥挤在眼前破裂、炸开过往,让他清晰看到——


    “我看你就是个傻白甜”;


    “喜欢……你”;


    “我能叫你‘哥’吗”;


    “相信我,我对你没有丁点坏心”;


    “咱们走吧,离开这,现在”……


    楚霜茫然,他想起来了。灵魂如被抽离□□、以第三人视角看到站在窗边不知所措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夜寒灌入鼻腔。


    四周的场景在远离,整个世界都在远离,他如入空濛之境,倏然独自面对无限空间带来的压迫。奇怪的第三视角被拔高,恍惚“我是我”、可“我又不是我”。他看到自己渺小如尘埃,被无依无靠的恐惧感笼罩。


    他想起一句话“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会过去、被忘记……”(※)


    会吗?


    不会吧,至少魂魄会记住。


    楚霜明白这是意识要到达极限了,他想着起码找地方坐下,可视角像被锁死了。


    他不得已牟足力气,在舌尖咬一口,没轻没重、咬出浓重的血腥味。


    万幸,疼痛让他能动了。


    可一步迈出去如踩在棉花套子上,眼前炸开一捧星云,扑面砸过来。


    这之后,不知多久过去。


    没有梦、没有声音、没有痛……


    直到与前些天类似的冷袭来,楚霜才在寒颤中收回了身体的主控权。


    他缓缓睁眼,入眼的是病房熟悉的屋顶。


    失去意识前乱七八糟的碎片拼合,点亮他记忆拼图的唯一缺失,名为“苏信昭”。


    “醒了,觉得怎么样?”是李谨仁的声音。


    楚霜刚一动,额头生疼、后背也疼,他抬手摸脑袋——


    “啪——”


    李谨仁健步如飞蹿过来,一巴掌扇在他手背上:“别乱摸,你摔倒磕在椅子上,脑门子肿了个枣,咸鸭蛋那么大。对了,记忆芯片磕掉了。”


    博士没太夸张——拜凝血障碍所赐。


    “掉就掉了吧,我都想起来了,信昭呢?”楚霜讪笑着慢慢坐起来,化身丹顶鹤,环视一周没见人,“他什么毛病?”


    李谨仁眨巴着眼睛看他:“哦,想起来了。你不恨他么?”他给楚霜做过脑部扫描,为求稳妥,明知故问。


    楚霜低头看见左手拇指是一圈被金镶好的殷红,嘴角不明显地上扬:“恨他多累,恨不动啦……”


    “你睡了一天多,有人担心了一天多,”李谨仁点开终端对助手吩咐,“跟那臭小子说,人醒了,让他过来。”


    片刻,苏信昭在房门口扒头。


    “他脑袋里的芯片不稳定,在持续细微放电,我只能先给他做微创手术、加一块辅助芯片,起码保障安全,”老李解释两句,往外走,才不想变成灯泡,被镶到墙上去,“难兄难弟有话赶快说,说完了好好休息。”


    而直到老头出门,小苏还是站在门口,他想过去,又不敢。


    他知道楚霜想起来了。


    二人此时相见,好像该挥拳相向,也好像该痛哭流涕,宣誓不再辜负。


    可与经历相比,爱或恨都苍白、不足够刻骨铭心。本该轰轰烈烈的情愫被磨圆棱角,化为切实的珍重,让二人相顾无言。


    楚霜在看苏信昭,对方微创的伤口该是在脖子,洁白的绷带把小苏衬得下颌削尖,清俊无比。年轻人的身影被楼道灯光拉出延长线,光影一起扑至楚霜的床脚。


    楚霜兀自笑,笑自己像长在深渊中的向日葵,总被丁点温暖光源操控,独有眼前这抹明媚,对他从来没有坏心思。


    于是他对明媚招手。


    苏信昭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


    楚霜一把拉人,拽小苏到床边坐下,右手在对方背心按住、把只属于他的微光压紧在胸膛。


    “都过去了,重新认识很开心,小屁孩。”——


    作者有话说:※出自《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第128章 暗礁


    苏信昭被楚霜按在怀里,一时难以置信。他想脱开怀抱看人,又不想从对方怀里起来。


    “你……小霜,你扇我一巴掌。”


    楚霜笑了:“干什么?”


    “我是醒着吗?还是做梦么,末那识……”苏信昭把下巴垫在楚霜肩膀上,真实的温度和触感环绕着他。


    可他依旧不敢相信。


    因为末那识太可怕,味觉、嗅觉、触感全能篡改。


    更主要的是,苏信昭不相信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他不知多少次梦见楚霜恢复记忆,要跟他“一刀两断”。那是真正的绝情,不爱、也不是恨,是从此往后,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再也不需要另外一人参与。所有过往会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海浪擦去。


    苏信昭不能接受。


    所以他不管不顾地死皮赖脸,忍住被冷淡、哪怕被厌恶,也不要消失在楚霜的生命里。


    而将心比心,楚霜的自我防御终于被他磨开了缝隙。他却不敢信了。


    一切太美好,幻梦一样,苏信昭知道该庆幸雨后初晴,又忍不住矫情,生怕彩虹背后是更大的风暴眼。


    楚霜听他没音儿了,把他从怀里扶起来,温和看他片刻,凑过去吻他的眼睛:“是真的。”


    苏信昭顺从地合眼,心要冲出胸膛。此时此刻,他觉得该做些什么,他恨不能冲到博士的小破院子里,撒欢狂喊“小霜原谅我了”,然后抱住每个机械守卫,在它们的铁脸上嘬一口。场景在脑海里演过一遍,考虑到会换来被误会让末那识逼疯的后果,他果断放弃了。


    他高兴得止不住发抖,连喜极而泣都忘了。他在楚霜的温存后,迫不及待睁眼看人,誓要把这一刻、心上人的每一缕情绪都记牢。


    通常情况下,楚霜骨子里藏着不自知的恶劣。


    现在小苏表现得太纯良,让恶劣的家伙忍不住想欺负人:“我记得有人说,等我想起来,要怎么着来着?”他明知故问,捻起小苏的下巴,衔住对方嘴唇轻轻扯了下,“嗯,味道好极了。”


    对方恢复记忆就耍流氓,苏信昭的脸“腾”就红了。


    楚霜更想笑了,存有丁点良心,顾着臭小子刚做完微创,怕惹对方激动爆血管,才话锋略转:“可惜这是博士的地盘。不过你可以先想想,怎么把自己交给我。到时候再仔细确认,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说完,他往后一靠,大有一副“话虽这么说,但你要是迫不及待我也不反对”的任由架势。


    小苏还是嫩了。


    他脸烫得像发烧,根本不好意思看楚霜,因为对方病号服的扣子根本没好好系,胸前肌肉轮廓在那山大王似的狂野坐姿加持下,半遮半露,色气极了。


    流氓话在苏信昭脑袋里转一圈,“交给我”仨字平地一声雷——震耳欲聋。曾经苏信昭就觉出二人之间存有巨大的难题,现在感情步步升温,问题摆眼前了。


    他皱者眉头想:如果是小霜……好像……嗯……也可、可以?哎呦!脑瓜子嗡嗡的。


    楚霜看他神色有异:“怎么了,不愿意?”


    “不、当然不是……”苏信昭挠脑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楚霜不动声色:……真不是我想多了?这种狗血段子怎么都砸在我脑袋上?!


    但他是个大忙人,没有事到临头就不多费精力。李谨仁帮他向军务中心请了事假,没说他身体不好,更没人知道他晕了一天多。他终端的消息已经要堵成栓塞了。


    醒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又有弹窗止不住地叫唤。


    楚霜点亮终端,看信息是刘微宇发来的:


    怎么失联了?


    还活着吗?


    死了托梦告诉我,我给你上坟。


    人呢???


    我得找你一趟!


    有事得见面说。


    终于,刘微宇等不及了,直接打语音通讯。当他听说楚霜在研究所时,很有良心地关心问:“毛病又犯了?死了吗?”


    “死了你跟鬼说话呢?滚过来,少废话。”楚霜开骂。


    十分钟之后,刘总长风驰电掣地滚来,看见楚霜额头能反光的包,不厚到地笑话他,得知对方恢复记忆,又很开心。他别有深意地拿眼神掠过小苏:“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楚霜不回答,哂笑着反问:“火烧屁股来催命,就为了听八卦?”


    刘微宇酸溜溜地说:“有的人啊,见色忘义。”


    是否见色忘义不好说,但至少楚霜从不吃埋汰:“一个猴儿一个浇法儿,门道深着呢。”


    刘微宇这猴儿一脑门子官司,确实再没太多心情扯皮。


    他调出一段问讯录像递给楚霜,看苏信昭像个棍子似的杵在一边,完全没有回避的自觉性。


    刘、苏二人的目光有一瞬间对上,刘微宇敏感地察觉对方眼神不大友善。


    楚霜则已经开始看视频了。


    林楷自知罪名难逃,在一天多的时间里,挖空心思将功折罪——


    问讯过程中,林楷提及了一个从没提过的问题。当年,吴仕死于横纹肌溶解症,可林楷说,他“虐待”的初衷不是一味给对方制造痛苦,他是在做实验。


    吴仕曾告诉他,爷爷要帮他做一条机械臂,所以林楷以此为由,帮吴仕做耐受测试,只是试着试着,就停不下来了。


    “这可能是他博取轻判的手法,但是顺着这条思路想……”刘微宇沉吟片刻,“当年的取证录像在开庭前丢失就很不对劲了,如果证据与他叙述符合,那么物证是对他有利的,为什么还会丢呢?你还记得当年撞破案发现场时,吴仕是什么状态?”


    楚霜也愣住了。


    他在房间里来回溜达:“当时……吴仕被倒吊着,一条手臂上坠了很多重物,看关节的弯曲度该是骨折了,伤处被接入电设备,很像是在做……关节刺激激活。”


    “你觉得这还像什么?”刘微宇又问。


    楚霜胸口发闷,点烟抽一口、没往下咽,把烟闷在口腔里好一会儿,才偏头吹远了:“机甲人改造前压力测试。”


    “林楷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说不出实验名称,但从关节耐受、到电压耐受、负氧耐受……一系列流程他都明镜儿似的,”刘微宇拍拍自己的机械臂,“要不是改装过这玩意,我都不知道这些。所以依着林楷的身份,他更不可能知道得这么精准,加之你记忆中吴仕的状态也与之叙述吻合,他说的或许是事实。”


    “……他当年十三岁,怎么会知道这种残忍的军方实验?”楚霜问。


    刘微宇走到窗边,看着远方的功勋碑,眼镜片被光铺出一层高亮的镀膜:“事情比预想得更复杂。”


    他示意楚霜继续看录像。


    下一段影像是刘微宇用自己的终端拍的,显然他格外谨慎。


    画面中,林楷坐在问讯椅上,交握着双手讲述:“我爸和冯教授私交不错,小时候我曾经爱去他家看新鲜玩意。有一回我又去找他,其间他接到信息下楼了,走得很匆忙、电脑没有息屏。一直以来他什么都让我碰,唯独电脑半眼不让看。赶上这个机会,我好奇去看,看到了……一部分真人实验,我当时又怕又兴奋,打算去看看他干什么去了,好回来安心看后续……结果我发现他站在一楼门口跟人吵架。那个人站在门外,我看不到脸,只看见冯路指着对方的鼻子怒喝‘那就一拍两散,你不同意研究成果用于机甲人,还做这项研究干什么?难道用卡车拉着成堆的原料去炸星球吗?’冯路骂完就把门甩上了,我没机会再看视频,后来还没轻没重把吴仕弄死了。”


    录像到这里结束。


    “你觉得门外是谁?”刘微宇问。


    答案呼之欲出。


    楚霜叹息一声:“所以当年艾登殿下在昏迷,他的机甲人军团设想一直被偷偷延续,并且在这期间……”


    “在这期间,团队出现了分歧,”苏信昭把话接过去,“高竞卓与冯路出现分歧,所以高研究员的项目才被卡断资金链、设置政策障碍。冯教授深知他的脾性,以为可以逼他共享研究成果,万没想到,他怎么都不同意将暗物质弹用于活人,而后来,林楷这个巨大的变数扰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林楷阴差阳错导致吴仕的死亡,冯路或许第一时间看出吴仕的死因,他怕林楷案扯出未公开的反人性研究,才暗中帮林楷脱罪,导致证物丢失、案件不了了之。林楷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林砺或许一直被冯路操控。”


    一时间,屋里的三个人皆沉默。从现阶段证据看,这是最接近事实的推论。更甚,两年前有机甲人袭击楚霜,说明暗物质弹被用于机甲人的实验已经完成了。事件背后必要有一支高精尖研究团队。


    如果一切与冯路相关,就很说得通。


    现在,冯路唯一的短板是不知道星星石的生成方式,所以事情被他压着。


    “你说现在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卡纳斯女士?”刘微宇对楚霜说。


    “刘总长怎么认定女王陛下不知道这事呢?”苏信昭话茬跟得紧。


    楚霜皱眉看这俩货,觉得小苏像斗鸡,他“啧”一声,缓声问刘微宇:“除了林楷,你还有证据么?而且星星石的生成方法咱们还没找到。如果我是冯路,我最近不会做什么。阻止流浪黑洞势在必行,本身就是一场完美的实验。这之后无论是制造新的黑洞、还是机甲人军团都易如反掌,”楚霜扔给刘微宇一支烟,“你什么时候这么瞻前顾后了,走一步看一步,少想三天以后的事。”


    刘微宇点烟笑他:“有时候觉得你想得多,有时候又觉得你挺洒脱的。”


    “这矛盾吗?”楚霜眉毛一掀,“爷向来洒脱,不然早把自己皱吧死了,”他顿了顿,“其实如果推论属实,更棘手的问题是密涅瓦的安亨瑞为什么也有暗物质弹,虽然数量极少,但那东西的来源是什么?”


    是密涅瓦的研究成果?


    还是帝国之内,有人通敌!


    还有……竞卓引爆喀迈尔星,真的只是事故吗?


    话说到这,事实又一次证明楚霜是大忙人。他在私领系统里收到一条公务函,猩红的“紧急”标识闪得人心慌。


    他扫一眼内容,蹦起来火速换衣服。


    “你要去哪?”苏信昭看他这架势跟要打仗了似的。


    二十来秒,楚霜已经换好制服,头发随手一拢,盖住额头上磕出来的枣儿,变回凛然模样:“卢修斯不见了,你跟我去看看。”


    使馆中,桑迪还算冷静,见楚霜来,公式化地跟他打招呼。他旁边跟着名叫“芳丝”的侍从,眼睛已经哭肿了。


    “殿下,我已经安排军用侦查甲搜寻小殿下的行踪了,您稍安勿躁。他为什么会不见,请您简单告诉我。”楚霜说话很客气。


    桑迪示意楚霜借一步说话。


    楚霜会意,让身后众警卫官去屋外等。


    桑迪见苏信昭站着没动,微妙地笑了下:“二位或许知道,芳丝是卢修斯的生母。我母亲没了……卢修斯很难过。所以昨晚我告诉他,祖母虽然没了,他的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


    桑迪的本意是让儿子珍惜眼前,没想到卢修斯听完,面无表情地离开,今天一早,人就不见了。


    没留书信,只有终端被留在房间里。


    “他会不会想不开……”芳丝声音在抖,她没想到一朝说出真相,儿子接受不了,他们感情明明那么好,“他大概是觉得我身份低贱,我可以不做他的母亲,只要他能平安回来……”


    苏信昭沉吟:“不一定是您想得这样。”


    “报告——”包子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


    楚霜扬手,示意他直说。


    “找到小殿下了,他在国都会后面的大厦顶层。”


    第129章 病毒(修)


    星联小王孙失踪是大事,楚霜收到消息后,刘微宇火速回国察院、让人通过面部识别排查帝都监控。可卢修斯有意回避,最后被拍到时出现在国都会大厦的转角处,已经与现在时隔半天。


    好在这之后没多久,楚霜传来消息说动用军方侦查机找到人了。


    刘微宇站在监控室、面对整面墙的分屏监控松一口气,无意识地眼神一晃,看见道熟悉的身影——


    高梓巧头戴遮阳帽,站在国都会街角抽烟。刘微宇一眼看出她在守株。


    片刻,大批西装革履的公务人员走出大厦门,小丫头在车水马龙中不远不近地跟着“兔子”。


    刘微宇迅速切换摄像头角度,发现她跟着的是冯路的助理。


    看时间,是四小时前。


    刘微宇坐不住了,给她发消息:你在干什么!


    没想到,高梓巧很快回拨通讯:“我长话短说,冯路有个秘密研究基地,似乎在做人体实验,我得去看看。”


    刘微宇心思一翻,他知道冯路的部分勾当,比如他在地下拍卖行持有少量股份、向卡纳斯“交保护费”、或许跟女王还有其他猫腻。刘微宇自有目的,没立刻叫停高梓巧的擅自行动,嘱咐她说:“共享位置,我和你汇合前,你别妄动,盯住人就好。”


    但事情总会愈乱越乱。


    刘微宇刚刚挂断和高梓巧的通讯,国查院的内线就开始突兀地叫唤。刘总长看都没看、抄起内线机,听见同事慌乱的声音传来:“领导,林楷、林楷不见了!”


    与此同时。


    卢修斯站在高耸入云的大厦顶,连风都在脚下。他被贝尔蒂丝管得很严,极少能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他跃过大厦护栏坐下,把脚荡在半空。很神奇,他不害怕,他甚至想:如果从这跳下去,会不会很刺激,大概能看到不同高度的风景,代价是落地刹那的痛苦,然后痛苦很快会结束。


    正胡思乱想,他眼前光影一晃——人形机甲脚踩冷焰,悬停在他正前方。


    驾驶员没放下操作舱的防窥镜,卢修斯清晰看到对方向他展露笑容。


    楚霜笑得很好看,一耸肩:“你知道吗,跳高楼自杀的人多半是吓死的,”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传出,混响增强,略有失真,别样的空洞缥缈,“没有机械助力,人类很渺小。”


    卢修斯对他撇嘴:“我没想死。只是想象一下这辈子不会去尝试的事。”


    事实上,楚霜对卢修斯的概念停留在两年前,那时候小孩七八岁,现在已是少年模样。小少年坐在大厦外沿,风吹衬衣,带着浅淡的惆怅,是会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乍看他的轮廓,楚霜恍惚看到苏信昭曾经青涩单薄的模样,将军就不自知地更温和些:“想试也不是不可能,我可以带你从这下去,比跳楼好玩。再说,两年前咱俩玩过空中飞人呢。”


    小孩就是小孩,听见新奇提议,眼底光芒一晃而过。楚霜看到了,确定对方确实没想死——他见过太多失去生存意志的人,他们的眼睛灰败如石灰凝结。


    庞然大物落在卢修斯身边,轻盈得像一只蝴蝶;然后它在小少年身边坐下,又像是守护神了。


    卢修斯偏头看帅气的合金大家伙,摸它的装甲外壳,很冰凉,带着几不可觉的机械震感,是它的脉搏跳动。


    国都会在二人侧后方。视野内,唯一更高的建筑是功勋碑,它直撑到天穹去,以云朵为冠,结出无数星辰果实。


    楚霜对安慰人的能力不自信,他没有哄人的瘾,甚至觉得麻烦。自认为哄苏信昭有一手,全因小苏吃他那套,且对方喜欢他,才事半功倍。


    于是他没说话。


    时间分分秒秒过,卢修斯也不说话,像要这样坐到天荒地老去。


    楚霜终于忍不了了:“难过的话就哭一场,悲伤像洪水,你可以把它泄掉,不能让它吞噬你。”


    卢修斯看着远方,目光很空:“试过了,哭不出来,我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爱我。”


    楚霜没接话,他不确定“她”是指谁。


    “你的家人很爱你吧?我听说优秀的人都是在爱和夸赞里成长的。”卢修斯说。


    楚霜笑出声:“看来你不怎么被允许上网,小殿下。”


    “你怎么知道?”小少年双眼睛映着新日的光芒,藏不住大大的纳闷。


    楚霜低下头,人形机甲连着动作捕捉,也随他低头。他家那点烂事整个帝国都知道,对卢修斯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聊什么呢?带我一个好不好?”苏信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楚霜的思绪。


    小苏闲庭信步,揣着口袋迎光而来,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他的白色防晒衫被风吹得飘摇,影子也在飘摇,招展成旗。


    楚霜没回头,通过后视设备看小苏,笑着想:还是那副翩翩少年的模样。


    “翩翩少年”单手在围栏一撑,轻松跃过障碍,非要挤在楚霜和卢修斯之间坐下。


    卢修斯人小鬼大,两年前就看出他对楚霜的心思,嘟囔:“我不跟你抢楚将军。”


    小苏只当没听见,指着被日光打透的云:“她在那里看着你。”他刚刚别有用心地偷听、适时打断二人的和谐对话,他不希望楚霜把伤心事掰开揉碎讲出来安慰别人。


    现在差不多全星系都知道小苏是星联王上的私生子了,卢修斯当然也知道。他看着小叔叔,或许因为对方的妈妈更美丽,让这人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听说他本事也很大,年纪轻轻就要进议会院了,虽然是帝国的。


    卢修斯反观自己,除了有王孙的名头,一切都平凡。


    他没有王孙该有的气质、也没有王孙该有的品貌,只有烂俗小说里王室炮灰的苦难。


    “给你说说我妈,”苏信昭见小孩怔怔,在对方鼻头刮了一下,“她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抱我、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但当我觉得她爱我的时候,她又会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胆小,如果不是因为你生病,我就不用这样……’她总让我觉得,是我把事情搞砸的,我曾经想,人总是更爱自己的,”苏信昭张开手指感受风的流动,“可是她又像预见到什么意义,提早告诉我,‘死亡很正常,爱你的人不会消失,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沙……换一种形态陪着你’。所以,你说她到底爱不爱我呢……”


    亲情是追随毕生的课题,卢修斯似懂非懂。


    他也学着苏信昭的模样张开手,想捉住风,而风只是从指间流过。他的手和苏信昭一样,很好看,食指比无名指纤长,只是不如小苏有力量感,不像是能端枪持剑的样子。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楚霜看俩人为赋新词强说愁、很是黏糊,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磕出的包。


    人形机甲也跟着揉揉额头……


    恍如这大家伙随着主人思考——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亲人呢,亲人逝去怎么可能不痛苦?


    然后,楚霜比它先得出结论:果然还是我太没人情味了。


    “其实,你还记得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吗?现在我们给故事的结尾补充细节,”楚霜努力给自己沾点人情味,“侵害小勇士母亲的‘病毒’被打败了,他的母亲自由了,祖母的离开是自己的选择,她也自由了。如果故事里有功勋碑,他的名字足以被刻上去。”


    “做个英雄吗?”卢修斯喃喃自语,“可芳丝阿姨总是希望英雄离我们远一些。她说混乱才会造就英雄,更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做英雄。盼他们平凡、平安一辈子,才是正常家长的心态……”


    楚霜一时沉默。


    某种程度而言,这话没毛病。可如果人人平凡,关键时刻还有谁站出来?


    话题太深奥,也太深刻,跟刚逝去亲人的少年讲太残酷。


    “你怎么不说话了?”卢修斯问。


    楚霜随口答:“在回忆你讲的故事,很有意思。”


    卢修斯却不以为意地撇嘴:“那是我随便编的。大人真是没意思,听几句话就要多想。”他一撇嘴。


    楚霜和苏信昭笑着对视一眼。


    “你说得对,大人们很扫兴,”小苏在卢修斯脑袋上一摢撸,“所以你要晚一点变成无聊的大人哦,别总愁眉苦脸了。”


    卢修斯还给小苏风雨初晴的笑,他嘴角也有个小酒窝,笑起来很甜。


    “好啦,”楚霜站起来,带动合金大家伙伸懒腰,阳光给灰暗的机甲外壳镀上暖金色,“咱们下去吧,要不要试试每个高度的风景?”他很绅士地对卢修斯伸手。


    无可否认,在卢修斯心里,楚霜就是大英雄,超级无敌最厉害。少年对仰视者的崇拜不会在短时间内消磨干净,他拉住机甲冰冷的大手,被对方一揽、越过苏信昭。


    楚霜按下安全按钮,人形机甲的腰间弹出两道挂锁稳扣住少年,然后他搂着对方从能摔成泥的高处一跃而下,撇小苏独自喝风。


    他减缓速度,让下落不像自由落体,带少年人穿过云霞,落入凡尘。


    楼下,桑迪在等。见他平安无事,没责怪他,向楚霜郑重道谢,带小孩儿回去了。


    夕阳下,他和芳丝一左一右,把卢修斯领在中间,和谐美好。


    事态暂时平息,楚霜环视一圈,没看见苏信昭,用终端联系人,小苏秒接。


    他登时听见“呼呼”的风声:“你怎么还在房顶?”


    苏信昭沉默片刻,嗫嚅:“小霜,太高了,我害怕,下不去。”


    楚霜:……


    他扶额,人形机甲跟着扶额。


    机甲管理员正等他出舱呢,看那么大一个铁疙瘩撒癔症,试探着问:“统帅,有……什么问题?”


    身边有人,楚霜又端起来了,清嗓子说:“落了东西在屋顶,我去拿回来,你下班吧,不用等我,一会儿我自己归舱。”


    苏信昭带着笑音儿接下茬:“啊?我就是个东西吗,小霜?”


    楚霜气呼呼的:“你不是东西!”


    管理员刚要走,吓得一哆嗦,回身立正:“统帅,请指证!”


    楚霜要抓狂,撸一把脸,铁疙瘩也跟着撸脸:“回吧,没说你。”


    这回,他关闭外放,咬牙切齿:“苏信昭,你笑屁啊。”


    小苏笑得更欢了:“别生气嘛,你上来,我告诉你个秘密。病毒的故事或许还在延续……”


    第130章 基地


    楚霜回到大厦顶层,从驾驶舱内轻盈跳出来,背手看苏信昭,对方的白衣服上流连着新日余晖。


    “小屁孩,吃醋呢?”锅老师“升空”的几秒功夫,咂么过味来,“好歹是星联王子,掉不掉价?”


    苏信昭独守空屋顶不过十分钟,已经吹着冷风、预想过好些片段,包括且不仅限于在将军面前扭捏、从拒不承认到撒娇耍赖,最后半推半就地说出“吃醋”俩字、顺便讨要亲亲抱抱。


    结果人家没给他发挥空间。


    套用表演学术语,这叫……戏走岔劈了。


    他眼珠一转,凑到楚霜身边:“先跟你说正事。”


    楚霜好悬被他闪了脑子,拿烟点上:“你说。”


    他与小苏错身、站去下风口,烟气被吹出一片流云绵长。


    “我怀疑卢修斯是我弟弟。”


    楚霜被此言论惊得眼睛瞪大两圈,蓦地歪头看人。


    苏信昭笑着退到围栏边,反手撑坐上去:“康德对贝尔蒂丝态度微妙。他早知道她和安茉莉合伙骗他,为什么不挑破呢?我一直以为他想借她钓鱼,钓帝国、钓艾登,但现在看,或许他是有几分顾念卢修斯的。因为……”


    他冲楚霜一咧嘴,指着自己左边嘴角的小酒窝,又把他挺好看手爪子展示给对方看。


    结果,也不知楚霜明不明白他的意思,俩人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相对望。


    苏信昭换话题:“能给我一支烟吗?”


    楚霜早就发现了,小苏太聪明,思维跳跃导致偶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添这臭毛病干嘛?”


    “你站得那么远,我想离你近一点,”苏信昭前半句坦荡,后半句嘟囔,“你给刘哥扔烟那么顺溜……”


    楚霜猝不及防被按头闻一鼻子醋,酸得一哂,最后嘬一口烟,把剩下的小半截对墙边垃圾桶一弹。烟头甩出道亮红的尾巴,稳落在熄烟缸里。他走到围栏边倚着、衣袖蹭在小苏裤腿上:“够近了吗?嘶……我怎么觉得你对老刘态度怪怪的?”


    苏信昭坐得高,垂眼看楚霜,清晰看到心上人满头黑发被阳光染上金棕色,恍如隔世。他搂他,手指碰到将军肩章上的星星,沾着风的凉意。康德给他的录像他查过,语音出现微量增强,很难确定“刘微宇杀M”的真伪。


    他暂不打算挑拨离间:“你对谁好我就看谁不顺眼。”


    虽然是糊弄人,倒也不算瞎话。


    然后,小苏如愿收获楚霜嫌弃的白眼一枚,言归正题:“我第一次见桑迪时,不知道他是艾登的儿子,但当时我注意到他没酒窝,卢修斯却有。酒窝是显性基因,但外显率不是100%,所以我没当回事。直到刚才,我看到卢修斯的手……他有两项外显基因和我一致。”


    当代基因学是发达,但不可能每人熟背基因特性表,所以,遗传特性依旧会被寻常人忽略;可康德不是寻常人,他痴迷基因研究,哪怕自己看不出来,身边的专家也看不出来么?


    楚霜捏眉心,不好置评星联王族夫妻、父子互绿的怪癖。


    “唔,知道了,看来你如果要继承王位,又多出个对手。”


    “小霜!我说不过不会离开你,”苏信昭从围栏上跳下来,郑重其事,“这个玩笑不好笑,你怎么对卢修斯那么好?”他与楚霜目光对撞,看到对方藏在眼底、存心逗他的坏。他心里倏忽腾起股狠劲儿,想把楚霜按在围栏上亲吻,吻到他告饶、保证不再开这种玩笑为止。


    他身子往前欺。


    “诶——”


    楚霜看他肩线就知道他想干嘛,支棱着两根手指,挡在小苏嘴边:“你脑袋瓜里又想什么,怎么这么多醋吃,”他眼角的笑意没散,问题却正儿八经,“我记起你,倒让你不安心了吗?”


    苏信昭的心肝脾肺肾通通被问得“咯噔”一下。


    他有自知之明,他对楚霜的态度过于紧张,会观察对方对别人的态度,然后与自己比较,誓要抠砖缝似的找出特别之处,反证对方真的原谅他了,对他是特别的。


    但操作不当,这会带给楚霜强烈的越界感。


    可是,他忍不住。自从楚霜受伤后,他一直抱着死缠烂打的决心患得患失。如今对方失忆症痊愈,他自己倒像病入膏肓、没救了。


    “感觉你……像一阵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飘远了。”


    苏信昭回答,答完瞬间后悔。他想:懂不懂事啊?人家刚好,你就叽叽歪歪。


    他顶着平静的脸吐槽自己,挖空心思往回找补,但这会儿,他的聪明才智跟他不太熟。


    而至于楚霜——


    军方有定期的心理检测,确保要职人员的状态不影响公务。


    很早以前,楚霜被告知有c-ptsd。这毛病形成原因多样、病状多样,因测试表明,楚霜的问题不影响工作,且他没有求助意愿,咨询师没做干预,只好心提醒——将来或许会对亲密关系造成阻碍。


    现在,专业人士的话应验了。


    从心因性失忆、到躯体化症状,都是应激障碍发作。楚霜的毛病被小苏的“算计背叛”彻底激活,只因他不精此道,没意识到其间的槃根错节。


    这么多年,楚霜在荆棘满布中摸爬滚打,没被蹂躏出严重精神问题,该庆幸于他性格里藏着洒脱——迎难而上、上过再说。


    同时,他很务实,深以为手段比话术重要,这导致他遇事不爱解释,更从始至终,没打算调整。


    现在也一样。


    他偏头扬手,笑着在苏信昭脸上轻抚两下,转身利索地登入机甲座舱。


    苏信昭大骇,以为把人惹急了。窜着去追,却见巨人在他面前点亮了双眼,又在他的诧异中蹲下,拍拍自己右肩,对他伸出手。


    “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楚霜的声音散在风里。


    拜楚上将所赐,小苏完整体验一把心情过山车。前一刻急死,后一刻眼冒贼光,他在机械大手上借力,坐在对方肩头,被温和稳固地保护着。


    巨人带他飞向天空,向着新日坠落的方向,去追逐光,看被爱意浸染的风景,体验尘世泥泞里最温柔、有深意的观光。


    十几分钟后,巨人降落在军务中心顶层。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楚霜出舱,指着不远处的“小屋”。


    小屋建得临边,是后搭的。细看,它是由各类机甲残片改造的,残甲色泽、形状各有相同,有的边缘还带有焦黑卷曲,看就不是正常报废的。它们日晒雨淋,更加残破。小屋像本故事书,汇集着数不清的战役、任务,以特别的方式被楚霜铭记。


    苏信昭愣神的功夫,楚霜已经晃悠到门口了。


    门自动打开。


    与外观相比,室内很寻常。十几平的小空间一眼望到头,靠墙有张单人床,床头柜由一台小冰箱兼任,窗边是跟膝盖差不多高的小矮桌,配有单只懒人沙发。全屋最打眼的是矮桌上的玻璃瓶,里面有几片粉白色的叶子,被做成了干花。


    苏信昭瞬间被其吸引。


    “你的水培荔枝叶子,”楚霜脱掉制服外套随手挂在挂钩上,“我擅自挪过来,不生气吧?”


    怎么会生气呢……


    空间里全是楚霜的气息,唯一与旁人相关的东西,就是这几片干叶子。


    楚霜从小冰箱掏水、扔给他:“随便坐,现在这也是你的秘密基地了,”他把房间的控制程序同步给小苏、进行授权操作,最后按下控制键,让小屋的铜墙铁壁上升,留下单向可视玻璃。


    霎时,小屋变成缩微观景台,半片星空、半天流霞、华灯初上尽收眼底。


    从体征监控、到人间游客、再到今时今日……


    楚霜对他掏心掏肺,从来没变过,他却还要在已经千疮百孔的人身上索取安全感。


    苏信昭说不出话,滚印坠子烫着他的胸口。他感动、自责、眼窝发酸,是要热泪盈眶了,自省动不动就哭鼻子太丢人,拧开冰水灌一口:“将军,你这算公器私用么?”


    “啧,”楚霜嫌他不解风情,“屋里每件东西都是我私人物品,自己扛上来的。”


    “哦,我也是你扛上来的,所以也是你的私人物品对不对?”苏信昭脑壳里负责死缠烂打的区域终于不转筋了。


    “你不是东西。”楚霜冷哼,找补刚才那茬。


    苏信昭往前扑:“那我做你的南北(※)。”


    空间太小了,楚霜下意识接人,缓冲不到位,倒跌在床上。


    年轻人一扑入怀,明眸皓齿地对他笑,他崩不住假愠,在对方嘴角亲一下:“要做我的‘私人物品’,你想好了么?”


    小苏片刻没说话,指尖自楚霜的眉弓描摹、顺着鼻梁延展,最后流连在他峰壑分明的嘴唇上。


    “你恨我吗?”他问。


    恨当然是早恨不动了。


    但事到临头,楚霜有点后悔。


    军务中心顶层少有人来,并非绝对。这让楚霜难以专心,他不想情到浓时还要注意别的。于是,他偏头在苏信昭指尖吻了下,单手搂着对方使个巧劲,二人身位立刻对调。


    大将军的如意算盘是,亲对方几口就换战场,这地方小、床小、连个卫生间都没有……


    万没想到,现实在这要命的档口赠送他一记响亮的大耳光——“pia!”


    他好几处关节爆疼,人瞬间定住。咬牙忍着,暗戳戳地气急败坏:这太像老不羞自不量力、在床上扭到腰。


    虽然但是,异曲同工地丢人。


    他从战术包里摸药,囫囵吞了。


    苏信昭秒懂:“关节疼?”


    楚霜点头,慢悠悠地直腰。


    苏信昭则麻利下床,蹲跪下来要帮楚霜脱鞋。他成功预判到他的将军要躲,一把按住对方脚踝:“别动,也别在我面前逞强,我不嫌你。”


    小苏手比嘴快,一句话的功夫成功解开军靴搭扣、帮楚霜脱掉靴子,在他后背、膝窝一抄,把他缓缓放躺。动作太熟练,该是在心里演练过多次。


    “缓一会儿,然后咱们回家吧。”


    楚霜眼角浮出一丝不明显的笑,难得没逞强到不能自理才展露脆弱,轻轻“嗯”一声。


    此情此景浇灌得小苏心花怒放,他顺势坐在地上守着人。


    但老天爷无情。


    楚霜安生不到半分钟,终端开始没完没了地震,他只扫一眼就扔没了淡定,蹭一下窜起来,药效没发挥,疼得一龇牙:“我得立刻去见卡纳斯女士,星联有异动!”——


    作者有话说:※小菜鸡致敬金大侠,原句大概是“你又是什么南北?”忘了是哪本书里的啦,没有查到,好像不是《笑傲江湖》,就是《神雕侠侣》=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