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哄我


    “……您好像一直在看窗外。”


    陌生的声音令教授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抬起眼睛,在瞧见格雷文那张坚毅硬朗的脸时甚至懵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身边的人不是阿祖卡。


    风行者艾泽拉带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山脉疯了。


    这个形容令二人皆有些莫名其妙,救世主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理解他的尖叫鸡的每一声怪叫究竟代表着什么,纯靠肢体动作猜测。


    艾泽拉先是在云层上爪子绷得笔直,颠颠得蹦来蹦去,两只翅膀举起比在脑袋上,看起来颇为滑稽。教授还在纠结这是否是某种癫痫病发,便瞧见一旁的巨龙饲主缓缓挑起眉来:“纳塔林人饲养的大角鹿?”


    龙赞赏的呜了一声,又朝向一座山般高大的云激动地扑去。但是它一边往前窜,一边使劲往反方向梗着脖颈,好像脖子上有某种拉力似的——这一次是教授抢先回答:“大角鹿开始不顾纳塔林人的阻拦,成群结队地往阿萨奇峰的方向跑。”


    他皱紧眉头,和阿祖卡对视了一眼:“就像……那些灰背游鼠一样?”


    ……还是个聪明的人类。艾泽拉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一声,表示对方猜得没错。


    这下好了,龙悲愤地想,它只是在阿萨奇谷打个盹的功夫,主人就要和其他人一起生龙蛋孵小龙了。说不定接下来还会变脸将它撵走,不让它呆在自己的巢穴附近,让它变成到处流浪的孤家寡龙,那些成年的巨龙都是这么对付长大的青少年龙的……


    ——要知道巨龙可是一种占有欲极强的生物,尤其在发情期,任何生物,哪怕只是一只兔子,都会被视为觊觎巨龙与珍宝等同的伴侣,从而需要被抹杀的敌人。


    “……艾泽拉,还有吗?”阿祖卡无奈地提醒尖叫鸡不要发愣——话说他的龙脸上的表情变化是不是太丰富了些。


    接下来,他和自家宿敌一同观看龙费力吧啦地上演了鱼群上岸、老鼠乱窜、鸟群撞树等等一系列戏码。虽说龙的表演堪称好笑,但是二人脸上的神情都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等重新回到莫里斯港的安全屋时,教授率先开口:“你需要回阿萨奇谷一趟。”


    纳塔林人的神眷者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看来是这样。”


    “……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的深沉夜色。在更远的方向,一小点一小点的灯火尚在轻轻摇晃着,那是趁着夜晚空闲修补渔网的渔民。


    他对着玻璃窗上两个人的倒影缓缓闭了闭眼睛:“除了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去。”


    莫里斯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算是黎民党打出名号的首战。一切百废待兴,身为党派的主心骨,首席先生早已忙得分身乏术。他无法丢下工作,就连今晚都是勉强抽出来“放松”一下。


    站在他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忽然自背后伸手,迫他仰起下巴,后脑顺势抵在对方的肩膀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蓝眼睛正温柔垂下,如波光粼粼的海洋,颇有种只要有这个人存在,便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安心。


    救世主低声叹息道:“您这是,对没办法陪我感到内疚吗?”


    “……出于理性,这是最佳选择。”他的宿敌绷着脸,思考了片刻后,坦诚地回答道:“出于感性,是。”


    一种奇妙的暖意自胸腔深处升起,将他的心脏融化成在阳光下淌得到处都是的粘稠蜜糖。


    阿祖卡忍不住用手指轻柔碾磨对方下颌那一小片细腻柔软的苍白皮肤,手臂不动声色地扶上腰肢,将人往怀里拖。


    他干脆低下头来,亲了亲对方的眼睛,声音简直温柔得不可思议:“别担心,我会处理好——倒是您这边如有任何问题,及时用多功能通讯器联系我。”


    “当然,没有事也请多和我说说话,”他又补充道:“我想听。”


    非常合理的请求,教授认真且郑重地应下:“好。”


    阿祖卡忍不住收拢手臂,将人自背后抱得紧了些。他的声音都埋进黑发青年的肩窝里,显得有些闷闷的:“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喝太多咖啡——也要记得想我。”


    “……嗯。”


    某人继续得寸进尺:“小心那个格雷文,他看您的眼神已经在逐渐向前世靠近了……”


    “按照你曾透露给我的信息,前世的格雷文是我忠诚的部下,这和‘小心’的告诫截然不符,我不明白这一逻辑关系。”诺瓦忍不住皱眉反驳这人话中的逻辑错误:“而且关于眼神的问题,这是一种充满主观感受、缺乏直接证据的——唔!”


    他被掰过下巴亲得发懵,好不容易被气喘着放开时,便听见那家伙一边揉他的脸,一边叹气道:“先生,我在吃醋。”


    “……”


    对方非常认真地教导他:“身为恋人,这种时候您只需要答应我就好了。”


    诺瓦沉默了片刻,犹豫地盯着他:“是这样吗?”


    “是。”


    那家伙以一种常人听来极为惊悚的坦然,在他耳边温柔地低语着:“亲爱的,我真不喜欢您的视线停留在除我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为您打造一处只属你我的私密温床,然后将您锁起来,让您看着我,只看着我,直到让我成为您唯一的欲望……”


    教授怀疑地冲他挑高眉头。


    “……但是我不能。”救世主似乎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星星是无法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泥泞之下充分燃烧的。比起捻灭星星的人,我更愿意做只属于您的风,助您摆脱万物引力,予您灼灼发光的自由。”


    “所以请哄哄我吧。”他亲吻着他的眼睛,低声祈求道,一副十分温驯委屈的模样:“告诉我,您会只属于我,至少在这一刻……”


    “今天还没有下雨。”坐在办公桌前的黑发首席突然说道。


    格雷文愣了一下,他本想去揣摩对方话中的深意,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参透后,只得从字面意思上谨慎地回答道:“云层很黑了。也许得等到傍晚,或者是明早。”


    对方平静地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将话题扯回正轨。“明天在海岸上举行的集体追悼会,要分发抚恤金,还会当众处决一批趁机在港内作乱的人,还请你来主持。”


    闻言,格雷文忽然深深看了黑发青年一眼。这是收服人心的好机会。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工作继续一项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格雷文却不由有些走神。他在成为奴隶之前只是个给贵族和地主打工的乡下小子,灰烬倒是见过大世面,据说曾经和不少大人物打过交道。至于为什么沦为了奴隶,那个严肃的中年男人总是不愿意多讲。


    但是不论是谁,都不曾接触过“如何建立一个政党乃至如何治理一座城市”这种事,所以他们的首席近期极为辛苦,相当于手把手教导一群新手,这也导致了格雷文和那个名叫阿祖卡的神秘术士——或者神明——打交道的次数不得不多了起来。


    对方有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常年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起初格雷文还挺担心不知何时惹神厌恶的他会不会遭遇“神罚”。但是相处几次后,他发现这位神明最多只是对他态度冷淡,在他靠近诺瓦先生的时候释放威压,却不曾在正事上刻意为难过。


    而且这位神没什么神明的架子,甚至可以说一点架子都没有,就连神殿里的主教或者镇里的小贵族都比对方要趾高气昂得多。他甚至亲眼撞见神明亲自动手清洗刀叉碗碟,用小铜锅咕嘟嘟煮牛奶,加糖之后还会自己用小勺尝尝甜度——最后那杯热牛奶出现在了首席先生的手边。


    按照诺瓦先生的理论,神就是人,但是格雷文首次如此清晰地亲身体会到这一点——然后他突然悟了。其实神明完全不曾遮掩过,只是格雷文始终没敢往这方面想。


    ——这两位大概是恋人关系。


    ……那么那些敌视便很好理解了,格雷文苦笑着想。那些被人彻底拯救了人生与灵魂后的、真挚的感激、崇拜与忠诚,甚至尚未来得及进行发酵,便被神明异常敏锐且冷酷地无声告诫,他不被允许上前任何一步。


    指节敲打桌面的声音将格雷文的神智唤了回来,对上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后,他迅速为自己的走神道歉,然后得到了一个冷淡的颔首。


    “我知道你最近很累。”教授严肃地望着他,仔细观察对方的微表情:“如果工作量过大可以向我申请援助,一直硬撑会影响工作效率,估算你们的接受程度也是我的责任。”


    “不,只是单纯有些走神。”格雷文愣了一下,连忙拒绝了对方,他们的首席已经够累的了。为了缓和气氛他干脆开了个玩笑:“我们刚才都走神了,不是吗?”


    “确实。”黑发青年沉默了下,面无表情地利落道歉:“刚才我在想人,是我不对,抱歉。”


    第212章 离开


    安布罗斯历1848年的春天,银鸢尾帝国卡西乌斯二世执政时代,莫里斯港绵延的海岸线上,一群由工人、水手、农民、奴隶甚至还有乞讨者组成的古怪队伍,在海岸聚集成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空气中尚且浸泡着还未散尽的、来自火药的刺鼻气味,海水的咸腥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海浪将焦黑的残骸层层叠叠推上岸,好在都是属于船的,因为所有能被寻见的人类残骸已经皆被不分敌我的收敛。


    其实按照现代人的一贯思维,这些极有可能造成疫病的尸体还是火葬最为清洁安全。但是海港城市海神信仰浓厚,火葬对海神的信徒来说是一种非常严酷的刑罚。最终黎民党还是选择遵循当地传统,将己方牺牲者的尸体放在船上,等亲友们逐一上前告别后,再任由小船独自驶向大海,直到被海浪吞噬。


    这是后世的画家极爱描绘的黎民党建党题材的经典场面之一。厚重的云层之下,黑沉汹涌的海面上远远点缀着船只,海岸上跪着一群被麻袋套住脑袋的反革命者,他们的对面是衣衫褴褛的人群,掩面哭泣的母亲,面露愤怒的战士,捧着抚恤金沉默不语的老人,满脸茫然的孩童——皆有着一张张被雨水淋湿、潮湿发亮的脸。


    站在人群最前端的一般是格雷文·沃里夫。他的左手边是玛希琳·梅尔达,右手边是正在讲话的是达尼加,奥雷有时会被画家安排抱着刀站在角落里警戒,有时则由他负责行刑。人群中还有伊凡·艾德里安、艾斯克·拉比等人——至于那位所有人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幽灵先生”,却只是站在更远些的角落里,很明显的和人群有一段距离,用剔透冷漠的灰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被公认是性格最为孤僻、最缺乏自我意识,却也最为重要的领袖。不少画家甚至会故意让几缕自云层中穿透的明亮天光笼罩他,让他与众人明显地分隔开来,暗示其在历史中无可争议的超然地位。


    事实上,整个黎民党未来的核心人物,此刻几乎都被囊括在画幅中。这些历史中最为浓墨重彩的、被无数学者反复研究的史料之一,在此刻还只是一群面容肃穆的年轻人。


    他们只知道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却对今后究竟会爆发出多么大的能量与余波一无所知。


    等悼念会结束后,艾德里安瞄准了那隐藏在人群中的身影:“教、先生!”


    最后一刻他记起对方要暂时隐藏身份,迅速改了口。


    “小伊凡,好久不见!”一旁还没走的达尼加满脸惊喜地伸手去揉学生领袖的头发,被打开了手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耸了耸肩。


    “先生,要紧的事。”艾德里安没工夫和他打闹,他严肃地将人拉到安全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拉伯雷院长的来信,今早加急送来的,嘱咐我交给您。”


    诺瓦微微挑眉,伸手接过信件。艾德里安紧张地观察着对方的面部表情——毫无变化,他完全无法从中看出任何情感波动。


    “《黎民报》被查封了,主笔被下了通缉令,虽说还没向大众发放,但估计也就这段时间。”然后对方一开口就是晴天霹雳:“老师和副校长他们为此奔走了许久,不过据说是王后亲自下令,那些官员也不敢太过阳奉阴违。”


    艾德里安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流露出惊惶之色。要知道《黎民报》可是影响力最大、传播范围最广的喉舌,其收入更是占据活动经费的很大一部分——如此重要的发声渠道被查封,黎民党将陷入非常尴尬的境地。


    结果被通缉的《黎民报》灵魂人物还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其色的模样——也是,此人现在还是教廷的在逃死刑犯,完全是债多了不愁。


    看着那位先生面无表情的脸,艾德里安同样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您在这里应该暂时是安全的。”他忧虑地开始帮忙想主意:“白塔大学也有校刊,可以继续刊登您的文章。我还和不少大报社的记者编辑打过交道,其中不乏志同道合之人,说不定他们会乐意帮忙……”


    ……这小子长进了不少。诺瓦赞赏地看了学生一眼,淡定地回答道:“没关系,他们查封的是《黎民报》,被通缉的对象是‘诺瓦’,这和《黎明报》与‘红星’又有什么关系。”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


    “当初我请猫头鹰先生帮忙报备报刊信息的时候,大概又给了他二十多个备用名字。”在艾德里安目瞪口呆之际,此人十分轻描淡写的和他解释道:“感谢学会的上下疏通,这些报刊其实都是有版权号的,随时都可出版。但是由于经费不足,所以明面上只出版了一版《黎民报》罢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吗?!艾德里安颇为震撼地想,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黎民报》被查封的影响更是远超艾德里安的想象。禁令颁布当日,就有彻底被激怒的读者跑去审查局门口张贴抗议信,静坐示威的,还有人当众剁掉自己的小拇指,痛哭国家将亡的——一时之间,各类相似的政论小报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观点甚至一个比一个激进。


    教授倒是不太担心宣传方面的问题,身为早已被各类舆论战手段轰炸习惯的现代人,对于这个传播领域尚且处于野蛮生长阶段的异世界来说,简直可以构成降维式打击。


    他更担心的是港内的实体工业,因为这涉及最基本的生产资料,意味着有没有食物,有没有矿产,有没有武器,有没有运输工具,以及有没有钱。


    处理了一大批人后,商会明显变得老实起来,工厂改造的推行倒是变得轻松了不少。尤其是当工人们渐渐发现这个新生的政党似乎并不是一味的画大饼,反倒在一步步验证自己许下的承诺,工厂成了自个儿的,未来有了盼头,一时之间工作的积极性都肉眼可见得提升了不少。


    奈何莫里斯港是一座以往来贸易为主业的海港城市,仅存的耕地盐碱性高,并不适合耕种,根本不可能实现自给自足,生产喂饱全港人的粮食,而船坞里停留的船只、工厂里堆放的铁板又不能当饭吃。


    偏偏现在莫里斯港背负上了个“神罚”的名头,加上罗斯金家族舰队在大海上被火焰吞噬、被巨龙袭击的传闻,明明地处黄金地带,结果周围的船只一时之间全部选择了绕道而行。


    每天一睁眼就有层出不穷的新问题,说实在的,私人感情已经无法占据教授的太多精力,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晚上勉强抽空用多功能通讯器和人说几句话,互通下信息罢了,甚至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留下另一人在通讯器那边贪婪地静静听着来自恋人的呼吸声。


    另一边,阿祖卡成功穿过了叹息之墙,回到了一片狼藉的阿萨奇谷。


    他骑着龙回来的当天,恰巧撞上一波极为诡异的魔兽潮。纳塔林人靠教授留下的阻龙网以及投石机杀死了一部分,但阿萨奇锋深处那诡异的吸引力似乎已经逐渐波及到了魔兽身上。那些疯狂的魔兽仿佛只是为了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而生活在阿萨奇谷的纳塔林人只是恰巧挡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罢了。


    在以雷霆之势出手处理了魔兽群后,阿祖卡注视着雪山的方向,神情格外凝重。


    纳塔林人的脸上参杂着敬畏、欣喜与忧惧,簇拥着他们年轻的神眷者。一段时间不见,对方似乎变得更加深不可测,明明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身上那股奇异的威严简直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大家去收拾行李,准备出远海的船只和干粮饮水,”对方忽然毫无征兆、却态度毋庸置疑地宣布道:“我们要离开阿萨奇谷,越快越好。”


    如果阿祖卡此刻只是孤身一人,他会深入阿萨奇锋一探究竟,以免那诡异的吸引逐步扩大,甚至影响到叹息之墙之外的世界。但是现在他的身后还有数百名茫然不知所措的族人,没有他的帮助,谁也无法越过叹息之墙,只能留在阿萨奇谷等死。


    “神眷者,我们要去哪里?我们的龙该怎么办?”有纳塔林人忍不住抱紧了怀中的龙崽。


    这些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与龙为伍,将龙当做家人看待。但是按照族中老人口中的故事,外面的世界可不会待龙这般友好,恐惧与厌恶才是主流。甚至在十几年前,纳塔林人也会将龙视为长着翅膀、需要被射杀的可恶强盗。


    听闻可能要抛弃龙,一些小孩子甚至一把抱住自家养的龙,急得哭了出来。


    “来吧。”通讯器那边的教授却是一口答应下来,甚至分外高效地开始安排接下来的工作。“莫里斯港已经够混乱了,不差你们一群人几条龙,更何况这也算是不错的战力——当然,纳塔林人要保证不让龙到处捣乱,如果损坏公物是要照价赔偿的。”


    他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为特殊关系而包庇徇私。


    第213章 暴力


    暴力是喂养资本的养料,同时也是绞死资本的绳索。莫里斯港口与罗斯金家族之间的一战毁了商会等待外援的期盼。那群强盗简直蛮不讲理,不欺负散商,专挑钱袋子鼓的,甚至没有留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机,抓了人就宣布这是些“压迫工人、里通外敌、破坏生产成果”的“敌人”,让一些受到“压迫”的工人与奴隶当众指认,不少人就这样被宣布“有罪”,然后掉了脑袋。


    明明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分分明明,是那些工人自己偷懒做不完工,还不了债,只得选择沦为奴隶卖身,这算什么有罪?


    奈何商会的金币在这种时候完全抵不过强盗手中的枪炮,最能打的血色集市里的那些人都被收拾得老老实实,港内仅存的贵族更是被吓破了胆,没看到罗斯金家族连莫里斯港的土地都不曾踏上一步?


    商会会长愁得头发都开始大片大片斑秃,最后还得觍着老脸跑去见那个阴险狡诈的黎民党首席。结果那群该死的奴隶还对他爱搭不理的,愣是让他连人都没见着——最后还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堆,贿赂也没少给,才勉强替他安排了时间。


    带着他去见首席的是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看起来笑嘻嘻的,一路上都和他扯闲篇。


    但商会会长对他印象无比深刻,这小子可是多次出现在工厂里,用那张巧嘴鼓舞工人闹事。偏偏他甚至不敢暗地里瞪人几眼,中途对方可是面不改色地拔刀砍断了个忽然朝他们开枪的人的脖子,子弹正擦着他的耳朵过去,脑袋骨碌碌滚过他的脚尖。


    “哎呀,见笑见笑。”达尼加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他盯着商会会长发青的脸色,意有所指地说:“最近跑来暗杀的家伙简直没个消停,也不知道都是谁派来的。这些人可真是可恶,真该将他们吊死在桅杆上——您说是不是?”


    商会会长陪的笑脸简直比哭都要难看。


    在进入首席的办公室前,那群人毫不客气地先对他进行了搜身,动作粗鲁,像是恨不得将他扒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明明只是一群卑贱的奴隶……商会会长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偏偏有求于人,表面上还得装得毫不在意。


    嘴上功夫厉害、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这是之前前去参会的理事反馈给他的评价。毕竟那位年轻的首席所承诺的东西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没人相信对方真能做到。


    但是现在商会会长竟然感觉自己有些紧张,明明眼前那坐在办公桌前、几乎被文件淹没的黑头发年轻人,年龄甚至还不足他的三分之一。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对上了一双令人浑身不适的烟灰色眼珠。那家伙快速打量了他一圈,直把他看得浑身发僵,仿佛被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穿透了灵魂,对方却仿佛已经明白他的来意似的,毫无兴趣地耷拉下眼睛,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商会会长终于忍不住堆起假笑,率先开门见山道:“尊敬的首席先生,我为您带来了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会答应的,商会会长自信地想。别看这群奴隶现在耀武扬威的,失去来往商船补给的海港城市就像是被困在沙滩水坑里的鱼,现在蹦跶得欢实,实则早晚会被活生生憋死。


    再说了,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是事儿——更何况世界上哪有不爱钱的政客。


    但是这一次,商会会长失算了。


    达尼加瞥了眼那脸色煞白的老头儿,对方和他擦肩而过,嘴唇都在哆嗦,一副随时都要捂着胸口晕过去的模样。


    而他们的首席先生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睛都不多抬一下。


    又一个被教授秒杀的家伙。达尼加忍不住啧啧两声,从怀里掏出方才商会会长偷偷塞他的贿赂,顺手放在黑发青年的桌子上。布袋顿时发出金币碰撞的沉沉声响,显然分量不轻,那老小子出手有够大方。


    这里也没其他外人,达尼加干脆换回了最熟悉的称呼:“教授,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总不能是跑来被打脸的——之前在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上,教授冲商会许下的威胁现在几乎全然应验,达尼加甚至有些同情他们。


    “要黎民党就此停手,参股,然后给我们全部收入的四成利。”对方简洁地回答道。


    他瞥了眼桌上的布袋,顺手用钢笔戳了戳,发现完全戳不进去后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充公当活动经费。”


    有一点商会会长没讲错,那就是黎民党现在很穷,非常穷。


    “就算我们不停手,那些东西也是我们的。”奥雷缓缓自阴影里浮现,闻言不屑地冷嗤一声。


    近些天来针对黎民党党人的暗杀简直没停过,其余人都有自保能力,唯有最重要的那位先生是个柔弱的普通人。上次市政厅发生的暗杀简直让奥雷大为紧张,生怕砸了逐影者的招牌,更不希望某人回来同他算账,于是干脆自己一边工作,一边亲自担任了护卫一职,只有实在抽不出身时才会叫信任的人顶替。


    “所以我拒绝了他。”诺瓦冷笑一声,失去他的助理后,这些天简直忙得火气噌噌上涨,遇见蠢货更是暴躁得想骂人,完全没心思和人打太极:“没有耕地如何,无法贸易又如何?山不动我动,谁说黎民党必须偏居一隅,傻傻的守着莫里斯港?”


    “您是说……”


    达尼加愣了片刻,结合了一下对方近日的行程后,顿时慢慢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您想要巴塔利亚高地?!”


    这才多久?达尼加有些茫然地想,砍掉血色公爵的脑袋仿佛就在昨日,结果现在他们就要去抢地盘了。


    但是震惊之余他又隐隐有些激动,要知道巴塔利亚高地拥有整个银鸢尾帝国最为肥沃的土地之一,加上气候温和,适宜多种作物生长,是产粮大区。更重要的是,只要把控了卡萨海峡,从莫里斯港出发,到达巴塔利亚高地也不过三五天航程。


    而他们的首席只是平静地纠正道:“准确来说,是黎民党会支持并指导巴塔利亚高地的农民暴动。”


    巴塔利亚高地的两位代表可不是白来的,送来的那些救命粮也不是白送的。他们全程围观了莫里斯港口一战,随后教授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态度越发热络起来。


    仅靠一个人的三言两语可争取不来忠诚且强大的盟友,统战价值永远都是打出来的。


    一旁的奥雷不由深深看了暴君一眼。野心勃勃的家伙,但他总有办法推着身边的人心甘情愿地往火里扑,而他自己更是火中最为耀眼夺目的燃料。那如魔鬼般恐怖的魅力在令人毛骨悚然着战栗的同时,也会逼迫所有人为他灵魂深处的东西痴迷不已。


    ……前世曾多次输给此人一点不冤,那家伙为其深陷进去更是一点不冤。


    等到达尼加离开后,奥雷默默盯着那重新扑回工作上的暴君,见人又去摸咖啡杯,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将还剩个底的杯子拎了起来。


    “今天你喝得够多了,要是猝死了我可不好和人交代。”见人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他,刺客头子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冲人耸了耸肩:“工作是做不完的,实在不行我帮你?”


    “可别,教你一遍还不如我自己做。”对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闻言幽幽地嘲讽道:“你把自己负责的事做好就是对我而言最大的帮助。”


    这话奥雷就不爱听了,触发了他的争强好胜雷达——好友能做的事凭什么他做不到?他气哼哼的顺手拿起一份报告盯着看,眉头紧锁,面色深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教授头也不抬:“看不懂就放下来,劳驾。”


    奥雷:“……”


    他默默将报告重新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将其归位。这俩人嘲讽人的功底简直如出一辙的深厚,甚至把他这个冷酷凶残的刺客都磨得没脾气。


    那天好友给他的答案是“恋人”。


    说实在的,奥雷不太敢相信好友口中对于“恋人”的定义,是否和他所熟悉的那个单词一致,那家伙有时候脑回路十分古怪且偏执。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想不通暴君为什么会答应,也死活幻想不出此人绷着张脸和谁甜蜜腻歪的模样,简直令人打冷颤。


    ……好吧,还有一点,他就是看好友如愿以偿后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不爽。


    “闭嘴。”


    “什——我又没说话!”奥雷莫名其妙地瞪着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的黑发青年,满肚子憋屈。以末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刺客之名发誓,他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你的微表情吵到我了,眼神更是恨不得在我脸上烧出个洞。”对方抽空异常暴躁地瞥了他一眼:“是的,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所以可以请您出去不要再戳在这里烦我了吗?”


    第214章 回家


    拉米娜沉默地注视着大海,纳塔林人所熟悉的大海。三百多年来,海洋慷慨且残酷,为他们带来赖以为生的鱼获,也引来凶狠的海兽与飞龙。


    而现在,纳塔林人终于即将离开生活了三百年多年的家乡,驶向未知的土地。神眷者向族人承诺,新的家园愿意接纳纳塔林人,也愿意接受他们的龙——但不是所有人都乐意离开阿萨奇谷的,时间会编造出虚假的乡愁,更何况他们的一生都被困在这座雪山之下的小小山谷中。


    年轻人还好,天然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是几位固执的老人宁愿坐在家中的壁炉前,陪着这座发了疯的山脉,陪着逝去的科伦丁王一同死去。


    拉米娜一边紧张得收拾行李,一边劝得口干舌燥。最后还得神眷者出马,对方非常平静地告诉族中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新家园里还有一群纳塔林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之外的仅剩同族了。


    对方以一种拉米娜看来极为狡猾的苦恼向老人们真挚地倾述:“我们这些年轻人,谁也说不清科伦丁王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外面那些纳塔林人称他为‘十七日疯王’,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背叛了自己的族群和下属。”


    果不其然,几个最倔强的老头儿老太太顿时大怒,气势汹汹挥舞着拐杖就要上船,势必要为不幸逝去的科伦丁王正名。


    在叹息之墙附近的海域,同族的木船在惊天骇浪中若隐若现,拉米娜扶稳身旁的老巫医,对方正紧闭着湿润的眼睛,朝着那最为高大、也最令人敬畏的巨浪举起双手,干瘪的嘴中低声喃喃着什么。


    她不由抬起头来,一抹亮眼的白在灰沉厚重的云层中盘旋,神眷者站在他的龙背上,风声猎猎,金发在他的脸侧狂舞,侧颜却淡漠得如同俯瞰人间的神明。


    ……那个由纳塔林人看着长大的漂亮孩子,似乎越来越深不可测,也离他们越来越遥远了。


    在纳塔林人紧张的注视下,科伦丁王仅存的最后遗物在庇佑了他的族人三百年之久后,终于在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开始一寸寸的崩塌。


    拉米娜感到身下的小船剧烈颠簸起来,她下意识搂着老巫医俯下身,重重砸下的水幕仿佛上下颠倒的大海,正试图将他们溺死,她身旁的巴萨迅速扑了过来,紧紧将他们护在身下。


    但是下一秒,那些海水于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停滞在半空中,浑浊的海水顺着包裹了每一艘小船的透明屏障冲刷而下,柔软地没入大海中,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继续前进。”


    神眷者温和无波的声音顺着风声钻进拉米娜的耳朵里,她总算回过神来,红着脸推开紧张兮兮问她有没有受伤的巴萨,又给了一旁冲她挤眉弄眼的哥哥一击肘击,准备继续掌舵。


    ……是错觉吗?拉米娜拍了拍发烫的脸,干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回到正事上,神眷者似乎有些……急切?


    ……


    在莫里斯港,教授总算抽空去瞧瞧那只被关起来的末日领主幼崽。莫里斯港人没有刻意虐待它,但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人类站在它面前时,黑漆漆的龙崽正将脑袋有气无力地靠在阴冷的石砖上,浑身鳞片黯淡无光。它身上的伤处止了血,但还袒露着嫩肉,伴随呼吸起伏疼痛地蠕动着。龙的吻部被魔具紧紧束缚,以免吐火伤人,只有进食时才会稍微放松一点,由专人将肉块塞进牙缝里。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


    龙瞳之上的瞬膜褪去了,冰冷的鲜红龙瞳毫无感情地倒映着眼前极为渺小的黑发人类——然后那家伙在其余两名人类紧张的注视下,居然开始念报告。


    “据统计,你一共杀死了七位己方士兵,严重烧伤二十二人,致残四人,直接或间接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无数。”哪怕眼前是一口吐息便能将他烧成灰烬的巨龙,人类看起来依旧毫无惧色。


    “党内投票时,43%的人要求将你立即处死,5%的人弃权,52%的人要求暂缓,理由包括但不限于,担心引来罗斯金家族更加疯狂的报复、龙血会吸引其他巨龙、活着的龙拍卖价格更高等等。”


    巨龙从鼻腔里不屑地喷了口气,尾巴尖烦躁得捶打着地面。


    “其实我很好奇,罗斯金家族为什么要捕捉你,又为什么带你来莫里斯港。”


    教授仔细地打量着巨龙,直把龙看得忍不住鳞片炸起:“驯养巨龙的回报率极低,古往今来,所谓的龙骑士也就出了那么一两个。罗斯金家族却将一只未驯化的龙崽带来莫里斯港,这并不符合基本逻辑——那么是否说明,罗斯金家族掌握了一种可以操控巨龙的方法,按照他们的原计划,莫里斯港本该被选定为实验之地?”


    传统龙骑士的诞生无法复刻,不是所有人都有救世主那种实力和运气的。更何况他从对方提供的信息所知,来自极北之国弗尔洛斯的冰霜系巨龙白噩梦和拥有龙骑士的巨龙状态不太一样——那么那只巨龙是否也被相同的方法操控?


    “巨龙不会说话。”奥雷在一旁幽幽地提醒道。


    这家伙跑来干什么,冲龙放狠话吗?


    “没有关系,它有大脑、会思考就够了。”对方的嘴角居然轻轻扯了一下,只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怎么看怎么令人毛骨悚然,至少刺客头子都应激地后退一步:“肢体语言会告诉我们许多事。”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呈现出独属于学者的狂热好奇,正牢牢锁定在龙崽身上,仿佛一只进入狩猎状态的的猫科动物,这让他看起来甚至显出几分残忍的天真意味——这家伙此刻简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王,会被吟游诗人用长篇大论来记录其恶行、形容其恐怖的那种。


    同样陪人来看龙的玛希琳忍不住出声问道:“所以你之前提过的,‘我们马上会拥有一批龙’,指的是我们要掌握如何驯龙的技术吗?”


    “不完全对。”教授平静地说:“我确实很好奇如何驯养巨龙——但是这个‘马上’应该会更快些,也许就在今天?”


    按照近些天的海况推测以及某人的通话,纳塔林人应该快到了。


    奥雷抱胸的手臂渐渐放了下来:“……等等。”


    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来自阿萨奇谷的纳塔林人会来这里?就今天?”他震惊地瞪着人,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道:“你怎么不提前说?!”


    地处莫里斯港的纳塔林人对他们的另一半同胞观感复杂。前世得知好友的族人被尽数屠杀时,奥雷同样对此感到悲伤与愤怒。


    但严格来说,是赴死者选择抛弃了信仰,抛弃了科伦丁王,抛弃了同族——偏偏时间已经这么久了,现在对上这些血脉相通的同胞时,不免有种微妙的尴尬。


    就算他明白自己哪怕提前知道了暴君的决定也做不了什么,奥雷有些愤愤不平地想,但好歹提前和他这个现族长通个气吧?他应该至少比格雷文那家伙和人关系亲近得多吧?!


    “因为如果提前说了,被巨龙吓坏的莫里斯港人会反应很大,”教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只巨龙,闻言懒洋洋地回答:“还不如快刀斩乱麻,通过‘意外’的方式来推动决策达成。”


    然后他对上了刺客正瞪着他的铁蓝眼睛,黑发青年慢慢眨了眨眼,有些迟疑道:“……等等,我大概在五天前就告诉你我们要有一批龙了——所以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吗?”


    奥雷:“……”


    奥雷面无表情:“真是抱歉,我不像阿祖卡那个混账那样了解您,可以迅速明白您的未尽之意。”


    一旁的玛希琳顿时噗嗤笑出声——真是难得,能看到奥雷这家伙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某方面不如他的好友。


    “……抱歉,我的问题。我只想着让你做好安全准备,忘了细说起因。”教授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忙乱导致的失误让他忍不住再一次开始怀念起他的助教、秘书兼恋人先生。


    一旁的玛希琳怀疑地眯起眼睛:“所以意外指的是什么?”


    她已经渐渐学会认真记下这位陛下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后不懂就问,大部分时候对方都算得上耐心,除非问题太蠢。


    黑发青年不答,只是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枚美丽精巧的菱形宝石。伴随着轻微的颤抖,繁复精美的法阵花纹顿时浮现而出。


    奥雷和玛希琳忽然做出了警戒姿态,然后被人按了下去,示意他们继续看。


    “来了。”


    教授平静地看着巨龙龙崽身上的魔具忽然层毫无征兆地碎成了碎片,重获自由的龙崽伸展了一下肢体,随后仰起头来,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


    “怎么会——”


    奥雷猛地睁大眼睛,血色集市的束缚魔具质量他还是有信心的,绝不可能就这样齐刷刷失效,更何况还是他和逐影者亲自动手的——那么原因只有一个了,有人故意放出了这头龙。


    是罗斯金家族?是商会?还是……逐影者中的内鬼?


    第215章 想念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血色集市用来关押奴隶和魔兽的地牢被撞出了个大洞,砖石瓦砾劈头盖脸地砸下,雨点似的。诺瓦站在原地,于一片嘈杂混乱的尖叫声中冷静注视着歪歪斜斜起飞的龙崽,结果下一秒就被玛希琳一把抓住,粗鲁地塞进了安全些的墙角。


    红发姑娘头也不抬地一拳轰碎了一块正朝着他们砸下的巨大砖石,转身追龙之前,还不忘气势汹汹地向正冲她睁大眼睛的黑发青年点了点。


    “呆在这里,不许乱跑。”


    她都已经跑出去几步了,结果想了想又跑回来严肃强调道:“再乱跑我会和阿祖卡告状。”


    教授:“……”


    一旁的奥雷不由嗤笑一声,结果玛希琳前脚刚走,一片阴影便毫无征兆地自教授脚下浮现。


    无数双手试图抓那苍白嶙峋的脚踝,将他拖进阴影深处——但是那些狰狞的影爪还未来得及碰到衣角,黑发青年便自原地消失,地牢深处突兀的阴影泥沼如被腐蚀了似的,化为了一滩浓稠的黑水。


    被刺客头子揪着衣领甩到一边的教授慢慢眨了眨眼睛——这可不是他自己要乱跑的。


    奥雷的脸色格外难看,这一招甚至是他亲自教给自己的族人的。


    达尼加的脸自黑暗深处浮现。


    他走得很慢,脸色极其苍白。奥雷的喉咙蠕动了一下,铁蓝色的眼睛凝聚着阴郁的风暴。


    伴随着对方一步步靠近,年轻刺客脖颈上的短刀闪过一抹刺目的森白光亮。挟持者毫不留情,刀刃已经割开皮肤,深陷肉里,血汇聚成猩红的细流。


    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年轻人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愧色:“……抱歉,头儿,我大意了。”


    奥雷的视线越过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达尼加身后浮现出的更多人。熟悉的脸,有他的族人,也有逐影者的。


    “为什么。”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甚至用的是陈述语气。


    被人群簇拥着站在最前方的老人从小看着奥雷和达尼加长大,记忆深处是个严厉却慈爱的长辈。幼年时,他曾多次因父亲的苛责与冷漠伤心得躲起来哭,是他的这位长辈主动带着他复盘练习战斗技巧,还会偷偷往他口袋里塞糖,算他小半个师父。


    奥雷闭了闭眼睛:“……我真没想到是您带头,还使出这么肮脏龌龊的手段。”


    “那个人不能活着。”老人浑浊的眼睛饱含杀意,死死盯着奥雷身边尚在咳嗽的黑发青年:“你在带领着族人冲向深渊,我不能任由你拿全族的命胡闹。”


    “达尼加的命,或者你身边人的命,选一个吧。”他平静地宣布道。


    一边咳嗽一边自奥雷背后探出头来看戏的教授:“嚯。”


    出现了,狗血剧情必备二选一,真没想到他这个终极反派还有参演这一幕的一天。


    “您看着我长大,应该很了解我,该知道我的脾气。”奥雷不耐烦地将人一把塞回身后,声音逐渐变得冷厉起来:“如果威胁对我有用的话,我早就老老实实去接死老头的班了。”


    对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看起来被气得不轻:“那是我们最伟大的族长之一,是你的父亲!你这个——”


    “打断一下,我现在也是你们的族长。”刺客毫不客气地冷冷嗤笑一声:“这个‘最伟大’我也不承认,带着全族干些恶心肮脏的勾当,在我心中他就是个人渣、狗屎。”


    双刀一左一右自刺客的手中滑出,如两弯银亮的新月。奥雷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冷峻,眼中开始浮现出真实的杀意。


    “看在您年龄大了脑子不清醒的份上,”他沉声警告道:“我给您最后一次机会,放开达尼加——还有你们,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刺客铁蓝色的眼睛逐一扫视过那些朝夕相处的脸庞,看得不少逐影者忍不住低下头来。当奥雷有些恍惚地发现背叛者的姓名和前世一模一样,但好歹少了不少时,一种莫名的情绪甚至早于愤怒与痛苦,自他的胸腔深处汹涌着。


    真他妈好笑,奥雷嘲讽地想,看来那位陛下还兼职了命运之神一职。


    他听见自己的身体深处发出了无比清晰的断裂声,像是一种对于过去的告别。


    “你们不再是我的兄弟。”黑发褐肤的刺客手持双刀,微微俯下身来,异常平静地宣布道:“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亲自把你们的脑袋一个接着一个拧下来。”


    冲破地牢的末日领主引发了巨大的骚乱,尚未从上次巨龙袭击的阴影中恢复的莫里斯港人再次遭遇噩梦,大街上尖叫哭喊声一片。


    玛希琳追着龙的影子,随时警惕对方发难——但是那只龙似乎对地面上惊慌失措的人群压根不感兴趣,只顾着拼命往大海的方向飞,就像莫里斯港有什么异常可怕的东西似的。


    如果末日领主会说话,此时必会破口大骂。巨龙可不是愚蠢的野兽,与之相反,它们是一种非常狡猾的高智商生物。精力渐渐恢复后,龙崽十分清晰地嗅到了白龙的气味,对方正在向莫里斯港迅速逼近。除此之外,黑头发人类颈上带着的漂亮红色石头中的气息,属于上次那个令它联想起死亡的恐怖存在。


    龙只想逃命。


    该死的人类,阴险狡诈的家伙!龙崽一边全力扇动翅膀,只恨伤口未愈不能飞得再快一点,一边在心中骂骂咧咧。魔具的毁坏可和它一枚鳞片的关系都没有,伤好之前它压根没打算逃跑。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一只龙的咆哮,万一那个黑头发人类正打算以此为借口宰了它呢?


    别以为它没看出来对方眼中的贪婪,没有半点情感,全是对它的美丽鳞片与健壮肉体的渴望。


    “轰——”


    龙崽如一枚失控的炮弹似的,猝不及防重重砸在地上,半条街的街石被全部铲翻。它惊慌失措地挣扎着,本能张嘴试图喷射火焰,却被一只龙爪死死按在吻上。


    艾泽拉耀武扬威地啸叫一声,高傲地仰起头来,矜持地准备接受周围人的尖叫声——等等,这些尖叫声似乎不仅仅是冲着它而来的?


    有人指着头顶大叫起来:“——龙!好多龙!”


    是的,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龙,仿佛席卷了秋叶的飓风,自海岸线的方向掠过莫里斯港的天空。感谢诸神,没有第三只巨龙——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中小型龙也是十分危险的魔兽。


    艾泽拉不满地高声尖啸着,惹得它周围的莫里斯港人忍不住捂起耳朵,然后目瞪口呆地眼睁睁看着数十条龙开始自空中降落。它们围在那只风行者身旁,不论种族,不论大小,全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以示臣服。


    这才像样。吓唬完同族的艾泽拉满意地从鼻孔里喷气,扭头看去准备向主人邀功——等等,主人呢?龙瞪着空空如也的后背,呆滞又迷茫地想,明明刚才还在呢!


    地牢深处,正在一旁观战的诺瓦忽然毫无征兆地被人自背后搂住了腰。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有人越过了奥雷的防线,当即用始终藏在袖口里的枪口对准了对方露出的脚尖就准备开枪。


    那人猛地握紧了他的手腕,也不知按了哪里,一阵突兀的酸软袭上手臂。他不由闷哼一声,被迫松了手,掉下的手枪被人接住,然后那家伙慢条斯理地掀起他的衬衫下摆,将退了膛的手枪插回他腰间的枪套里。


    “……嘘,是我。”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自他耳边低低响起。对方将他的腰搂得更紧了些,温热的气息顺着颈后钻进他的脖颈里——那人似乎还深深吸了口气,变态似的。


    诺瓦:“……”


    这个,一回来就吓唬人的混蛋!


    “好想您。您有想我吗?”阿祖卡眷恋地深深嗅闻着恋人身上的气味,颈侧温热柔软的皮肤在他的唇下轻微颤动着,他忍不住舔咬了一下,然后得愿以偿地被人在手臂上挠出一道白痕。


    “注意场合。”教授抓紧那家伙的手臂,阴着脸,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


    那边男二还在一对多和人打得难舍难分呐。


    “没问题,他们看不见我们——而且奥雷能解决。”救世主勉为其难地掀起眼皮,抽空瞥了好友一眼……话说自家宿敌的腰是不是窄了一圈?


    他皱了皱眉,干脆将人拦腰抱起来掂了掂重量——猝不及防双脚离地的教授满脸空白。


    “……又瘦了些。”金发青年忧愁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您一定很辛苦。”他垂下眼睛,怜爱地轻轻吻着黑发青年苍白的眼角:“抱歉,没有陪在您身边……”


    然后他听见怀中人突然冷声叫他的名字:“阿祖卡。”


    “嗯?”


    阿祖卡笑吟吟地凑过去,对方转过头来,敷衍地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


    “我也想你。”他的宿敌面无表情地按顺序逐一回答道:“没有瘦,你的错觉,因为我有认真吃饭,你不必感到抱歉。”


    “——最后,放开我,立刻。”


    第216章 祈求


    老人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刺客手中银亮的刀光。对方跨过尚且温热的尸体,甩了甩弯刀上同族的血渍。粘稠的血将石砖的缝隙都浸透了,以至于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听见沉闷黏腻的黏着声。


    不愧是年轻一辈中天姿最为出众的天才,被十余名高手围攻都只是轻伤。更何况他还这样年轻,年轻意味着未来会有更为广阔的可能性。


    “我、咳咳、曾和你的父亲说过,你太重感情,这会害死你,不如让你,出去闯荡……”老人捂着胸口的血洞,声音沙哑而疲惫:“但是现在,你终于学会了,狠心……这很好……”


    奥雷不说话,用刀尖对准对方的脖子。他没有砍下去,老人已经活不了了,所以他只是任由对方的声音变得越发微弱,发出最后一声夹杂着微弱欣慰的叹息。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走下去吧,也许你真能……改变这一切……”


    “头儿!”


    达尼加一边捂着不知被谁开了个洞的肚子,一边紧张地上前扶住奥雷。对方踉跄了一下,被血糊住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深沉莫测。


    “我的错。”达尼加深吸了口气,强压下五味杂陈的心情,咬着牙,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


    “行了,没事就好。”奥雷打断了他,反手往那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子后背轻轻拍了一巴掌:“等你伤好后看我不练死你——掉什么眼泪,没出息。”


    达尼加抹了把脸,刚想扯出个狼狈的笑,下一秒他的神情又变得惊恐起来:“等等,教授呢?!”


    “这里。”一旁的教授淡定地插嘴,然后瞧见年轻刺客的瞳孔迅速放大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无视一个大活人。


    奥雷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在人身旁看到了好友的身影。


    他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奥雷都懒得去问如今这幅场面是不是暴君一手促就的了,对方最喜欢这种一箭数雕的把戏。所有棋子都认为这是出于自己个人意志的争相厮杀,可是那个人甚至不是棋手,他是棋盘之上的规则。


    生气吗?屈辱吗?多少是有的。但是立场的转变让他更加清晰地看见了历史、或者说命运的既定脉络。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棋盘,在借着对方的视角俯瞰一切——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阿祖卡,这也是你迷上他的缘由之一吗?


    “那只末日领主呢?”奥雷皱了皱眉。


    他的好友正在帮两人治疗,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玛希琳追过去了,艾泽拉也在。”


    奥雷愣了一瞬,话说艾泽拉是谁——哦,他的好友这一世养的那只龙。


    他就知道,当年对付冰霜系巨龙白噩梦时,对方看龙的眼神便不对劲。不过也正常,在安布罗斯大陆,哪个孩子没做过成为龙骑士的梦,那只白噩梦死后救世主还心情低落了一段时间来着,这下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地牢之外是此起彼伏的龙吼声,艾泽拉正无聊地用爪子啪啪打那只末日领主的尾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逮住,后者不由发出憋屈的呜咽声,简直看得周围人胆颤心惊。


    玛希琳蹲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龙群。那只风行者瞥了她一眼,抬起头来嗅了嗅空中的气味,又不感兴趣地移开眼睛。


    有人认出了她,战战兢兢地靠了过来:“玛希琳小姐!您知道这些龙是怎么回事吗?”


    但是还没等她说话,便听见了一阵嘈杂的惊呼。红发姑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若无其事地穿过龙群,于众人统一的抽气声中扶住了风行者的脖颈。而那只危险的巨龙竟然异常温顺地在人类手下低下头来,亲昵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肩膀。


    对方身上笼罩着一件带有异域风格的靛蓝色外袍,袍角垂到了脚踝,浑身上下只露出如玉般白皙修长的双手。神秘人的五官被兜帽和衣领遮挡住了,仅能瞧见一双惊人的蓝眼睛,灿烂的金色发丝从兜帽的缝隙间散落着,其上系着青色的宝石,但哪怕这样依旧令人看得愣神。


    “龙骑士……”


    人群中,有人不由低声喃喃道,那语气像是在做梦。龙骑士是吟游诗人口中才会出现的人物,许多人甚至认为这只是传说,哄小孩的故事——人又怎么可能驯服巨龙?


    但是现在,他们亲眼看见了一位龙骑士,对方还两次从末日领主手中救下了莫里斯港。


    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龙骑士一言不发,轻巧地翻身跃上龙背。伴随着风行者的啸叫,所有的龙都哗啦啦地起飞,卷起如一阵小型飓风般的灰尘。


    莫里斯港人的视线顺着龙群向着大海的方向延伸,更远的海平线上,于被海水折射得明亮清澈的光晕深处,一艘艘船出现在了天空的尽头。


    ……


    躺在大街上的末日领主,又如死狗似的被拖了回去。对方一点反抗挣扎都没有,看起来似乎已经心死了。不知怎的,龙崽的眼神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悲愤。


    有了两次从末日领主手中救人的名头,莫里斯港人对于这些带着龙的异族人的态度底色起码还是友善的,短暂的纠结与争吵后,最终还是愿意让他们暂时安顿下来。


    忙完一切已经夜色深沉了,诺瓦正借着灯光低头调整计划书,便觉察到有人自背后靠近了他。一个带着清新水汽的吻轻轻落在他的侧脸上,教授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晕开的墨迹。


    洗去一身旅尘的救世主顺手接过他手中的钢笔,将笔盖盖好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干什么,我还没改完。”教授不满地皱起眉头,结果被人拉过去亲。


    在湿润喘息与细密啄吻的间隙,那家伙低低地笑道:“是吗?我会帮您解决——而且您现在这样失控,会将文件弄脏的……”


    他的宿敌被亲得呼吸急促手指发颤,如果放任笔尖凌乱着到处乱画,第二天可就不好解释这些痕迹了。


    反咬一口的混蛋。教授有点恼,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唔!”


    ——所以这家伙到底能不能改改老喜欢用亲吻来堵他说话的坏毛病?!


    等终于被昏头昏脑地放开时,教授黑着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压制在了床上。白日里那位神秘优雅的龙骑士此时已经在他面前彻底坦露出那张令人屏息的脸,朦胧的灯光令他美得简直不像人类。


    救世主居高临下地跪在自家宿敌身上,双手撑在对方脸侧,柔软的金发如蛛丝般垂落,隔绝了外界。与教授颈上同款的青色菱形宝石又凉又硬,伴随着晃动一下下轻轻触碰着他的锁骨,这让黑发青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阿祖卡顿了顿,干脆俯下身来,带着安抚意味吻了吻对方的眉心。他体贴地用胳膊支撑住体重,以免将脆弱的普通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是这个将对方全部覆盖的、压迫感极强的姿态似乎还是令人感到了不安。至少他的宿敌已经伸手去推他的脸,一条膝盖曲起抵住他的小腹,似乎是随时准备踹他。


    “我说了我还有工作没完成。”教授阴郁地瞪着身上疑似发病的家伙:“如果你想和我做爱,请至少提前三天申请,我需要根据日程表安排时间——温馨提示,这个月你都没有机会,接下来我们会很忙。”


    只是想和久别重逢——好吧也不是很久——的恋人亲近一下,顺便准备将人哄睡、不想让人熬夜的某人:“……”


    他深吸了口气,体贴地直起身来,将人的膝盖按了下去,顺便握住那只不安分推拒他的手。


    “您不能总是这样。”阿祖卡垂下眼睛,熟练无比地流露出些微不宜被人察觉、却依旧能瞧见端倪的委屈:“一边挑战我的理性,一边拒绝我的情感……您明明知道,我不会强迫您的。”


    ……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在不易被察觉的角度,救世主眸色深沉。他的宿敌理所当然地在他面前袒露着柔软脆弱的要害,哪怕獠牙已经抵在颈侧,哪怕本能已经叫嚣着逃离,但最终还是迟钝地选择使用堪称无害的字句来抵抗。


    黑发青年冷笑一声,眼睛冷飕飕地向下一瞥:“所以到底是谁出现了生理性反应。”


    他从不进行臆测,教授严肃地想,证据确凿了才会出言指责,所以这家伙纯粹是在倒打一耙。


    结果对方被拆穿了也不脸红,只是轻笑一声,扯掉了他的手套,在那可以清晰看见淡蓝色血管的苍白手背上虔诚地吻了吻,随后带着他的手一路下滑,最终轻轻按在极为危险的部位。某种噬人的热意哪怕隔着一层衣物,但依旧沿着指腹肆意膨胀,烫得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但是金发青年的声音依旧温柔清朗,低低的,带了祈求、或者说蛊惑的意味。


    “——那么您愿意帮帮我吗?先生?”


    第217章 冲动


    黑发青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试图缩回手,阿祖卡能够清晰感知到他的掌下那些本能的紧绷,那是一种试图逃离的冲动。


    可惜这一次救世主并不像以往那般体贴温柔,甚至慢条斯理地将人箍得更紧了些。也许是常年被包裹在手套里的缘故,学者的手远比常人敏感,指纹已经被磨得不太清晰,右手的指节内侧还有一层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往日里那些平稳且灵巧的手指,此时却指尖发凉,僵得要命,但还是被他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拢起手背,被迫蜷缩起来,用最为细腻柔软的掌心肌理去取悦另一个人,取悦与那漂亮无害的脸完全不符的、贪婪而可怖的、狡猾藏匿于本源深处的凶兽。


    “别这样温柔。”救世主低声叹息着。他干脆俯下身来将人拢住,在那染上血色的脸侧留下一连串轻吻。


    “不用担心伤害到我,您可以……再用力些。”


    对方不答。只是沉默片刻后,忽然泄愤似的将手指收紧。他掌心的虎口被迫撑开,习惯性修剪得极短的指甲很钝,指缝间透着不太健康的薄红,是一双适合执笔的手。


    阿祖卡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发沉的呼吸全部钻进另一人的耳朵里:“就是这样,您做得很好。”


    他的手指被箍在极为狭小的空间里,以至于连那若有似无的触碰都是断断续续、不得章法的,简直惹得人咬牙切齿。


    但是精神层面的愉悦远远超出了生理层面的渴求。他在一点点侵染他的月亮,他在吞噬那屹立于众神餐盘上不倒的血食,他在步入空无一物的不朽圣殿,直到荒芜中千百面绚烂的彩色玻璃终于倒映出千百张属于他的脸——他在引诱他,而他接受了引诱。


    诺瓦不由闭上眼睛。来自另一人的吐息和低喘包围了他,仿佛某种洇着湿热潮气的浓雾,简直无孔不入,将他浑身的毛孔都要堵塞,像是一次过于温吞且缓慢的溺水。


    他终于忍不住咬牙:“……怎么还没结束。”


    漫长得简直仿佛一场诡异而荒诞的慢性谋杀,被害人是他的理性。


    一系列变化促就的反应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剧烈。太奇怪了,他是清醒的,冷静的,未被操控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思维悉悉索索着往全然未知之处滑落。


    那家伙在笑,以至于胸腔深处都在低低地颤动,连带着他的肋骨之间一同嗡鸣:“亲爱的,请问我该为此感到抱歉吗?”


    “时间太久是病。”教授面无表情地和人做正经科普:“必要时需要就医,以免引发疼痛、炎症、坏死、神经衰弱——唔!”


    左手被箍在头顶,暴君挣扎了一下,试图别开脸去,躲避那些层层叠叠淹没他的吻。他竟难得有些气急败坏,夹杂着不自知的慌乱:“你能不能改一改不想听我说话就堵嘴的坏毛病?!”


    那家伙不答,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然后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叹道:“……您这样以后会很辛苦。”


    各种层面、各种意义上的。


    “非常的辛苦。”他甚至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


    “……?”


    诺瓦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搞懂话题为什么会跳跃到辛苦不辛苦的层面——然后又被人在肩窝里不轻不重地舔咬他凸起的骨头。


    简直又痛又痒,他缩了下脖子,皱紧眉头,终于忍无可忍地抽出右手,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向上屈膝,试图抵着对方的胸腹将人从身上踹开。


    教授开始隐隐感到不安。其实既然已经默许,那么他就不会半途而废,这是公平的契约精神——但是他认为此时应该至少由他来掌握主导权。


    以往数次经验早已告诉他,身为脆弱的普通人,不要试图和成神的男主比拼体术。大反派纯粹只是乘人之危——但是对方依旧十分轻松地按住那嶙峋得硌手的膝盖,甚至还有心情低下头来,缓缓亲了亲人体最为坚硬的骨骼,带着煽情的意味。


    黑发青年猛地僵住了。


    他被人掐住腰侧,慢条斯理地往下拖拽了一段距离,手指下意识抓挠着,以至于床单都出现了微妙的褶皱。


    “……有些时候,教授。”救世主低低叹了口气。


    腿侧隔着单薄布料的陌生热量,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深夜,那些前所未有的响动全部强势的、清晰的、一股脑地灌进他的耳朵里,恶劣地拨弄着他的思维——但是那个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动听。


    “我真得忍不住去想,您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结果现在又乖得像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委屈又茫然,以至于浑身绒毛都微微炸开,这让他忍不住——再过分一点。


    “什么故意的?”但是比起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危险现状,他的宿敌似乎还在纠结他的那句话,眉头不由越皱越紧:“你是指让你想揍我?”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他没有立即回答,却在最后一刻到来时,毫不客气地咬住了自家宿敌的颈侧,于对方没压住的闷哼声中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恰巧盖在颈动脉上。


    “不。这一次我指的是,让我想操您。”


    救世主温柔地微笑着,缓缓舔了舔唇边的血迹,配合那张圣洁美丽的脸,好像某些粗俗直白的单词完全不是从他嘴里冒出来似的。


    “……起来。”


    某人没有动,只是无辜地冲人眨了眨眼睛:“教授?”


    他的宿敌冷着脸:“你又咬我。”


    “抱歉,没忍住。”他欣赏了一会儿那占有意味十足的牙印:非常完美,以至于一眼便能看出这是谁的所属物——但最终还是遗憾地施加了治愈法术,将其从对方颈侧抹去。


    “还有床单和裤子,脏了。”


    “我会帮您洗干净。”救世主继续从善如流地哄人。


    见人嘴唇依旧僵硬地紧抿着,阿祖卡微微蹙眉,干脆俯下身,安抚地吻了吻自家宿敌的额头,任由对方的膝盖紧绷着靠在他的臂弯里:“您的脸色不太好看——讨厌吗?”


    金发青年的声音简直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强烈的蛊惑与诱哄意味:“是我刚才让您感到不适了吗?还是说您生我的气了?”


    对方终于阴测测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只是腿抽筋。”


    阿祖卡:“……”


    教授面无表情地忍耐着腿根韧带一阵一阵的剧烈抽痛:“疼。”


    被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拉扯着压制太久了,缺乏锻炼外加长期007的人实在有点遭不住。


    最后变成了懒洋洋地趴在干净的床上,被人按揉着放松肌肉。原本教授已经被揉得有些昏昏欲睡,结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睁开眼睛,双手撑着床褥就试图从人手下逃跑。


    “计划书明天我来改。”阿祖卡不紧不慢地将人按了回去:“既然涉及了纳塔林人,有些部分我比您了解得更全面,相信比您今晚熬夜赶工来得完善。”


    他的宿敌慢慢眨了眨眼睛,又很乖地躺了下去:“哦。”


    黑发青年安静地再次闭上眼睛,直到阿祖卡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准备小心翼翼地替人掩好被子时,结果那家伙又忽然睁开眼,一种自睡意中强行挣扎出来的模样。


    “我明白你说的‘辛苦’指的是什么了。”他的宿敌毫无征兆地说,明明已经睡眼蒙眬,结果看起来居然有种解开谜题的得意洋洋:“你指的是依据你我的身体构造差距,会导致性生活不和谐?”


    “……”


    见人不说话,诺瓦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我理解错了?不是这个意思吗?”


    然后他被人粗鲁地按进了怀里。对方修长的手指深深插入了发丝间,恨恨地揉了一下。不知怎的,救世主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甚至隐隐有几分咬牙切齿:“睡觉。”


    见人皱着眉试图继续发问,阿祖卡格外平静地威胁他:“如果您再多问一句,我就让您通过亲身体验来获取答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明早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他微笑着提醒道:“而且我发誓您明天绝对会起不来。”


    这下总算老实了。


    金发青年叹了口气,将人抱紧了些。指腹下的发丝很柔软,他忍不住用嘴唇去抿,任由那有些凌乱的发梢微微卷着手指,给人一种格外温驯的错觉……但终究也只是错觉。


    对方自始自终都没有出现相同的反应,哪怕他有意引诱,这场“亲近”似乎最终依旧仅有一个人的情迷意乱。他的宿敌不曾说谎,他对他缺乏性冲动,身体曾出现过的一切本能反应都只是因为“健康”。


    这也在某个诡异的角度提醒着他,关于怀中人的“异常”——而这份异常竟令神明都不由心生了某种微妙的惶恐,像是直面一樽无欲无求的神像时的信徒。


    阿祖卡缓缓闭上眼睛,轻轻抚摸对方后颈的手指依旧温柔,温柔且隐忍。


    ……所以请再贪婪一点,再多需要我一点,再多向我索取一点,或者干脆更多、更多地注视着我——否则我该如何爱您呢?我的月亮?除了杀了您之外的其余方式?


    第218章 城市


    离开阿萨奇谷的纳塔林人被暂时安顿在城市外围空置的棚屋里,环境简陋,但也算是干净,而且能够清晰听见海浪的声音。


    这是纳塔林人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个夜晚,月亮很大,简直亮得吓人。以至于哪怕在船上奔波了数日,拉米娜依旧在那朦胧的明亮光辉里翻来覆去的,完全睡不着。她的哥哥拉姆达倒是没心没肺,睡得四仰八叉,发出轻微的鼾声。拉米娜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转而盯着天花板上的脏污发呆。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个名叫“莫里斯港”的地方远远瞧见了一位“熟人”。拉米娜听不明白周围人的话,但他们对那个年轻人的尊敬态度还是看得出来的。


    而他们的神眷者和黑发青年交流了几句,态度熟稔,凭借女性的直觉,她甚至觉得颇为亲昵——然后那双只要瞧见过便再也无法忘却的灰眼睛朝纳塔林人的方向看了过来,最后他们都得到了住所、少许药品以及清洁的食物与饮水。


    不算太好,但是绝对不糟。


    现在港口资源紧缺,神眷者同他们解释道,这些都是那位先生以个人名义做担保,允许他们赊账购买的,后续需要靠做工,以市场价还回去。


    这一点对于阿萨奇谷的纳塔林人很好理解,没有人有异议。事实上,一个陌生的城市愿意接纳他们和他们的龙,便足以令纳塔林人心生感激了。


    一道黑影忽然自窗前掠过,女战士顿时警醒地跳了起来,始终藏在枕下的弯刀在她手中闪过寒光。


    黑影悄悄地过来拉她的手:“拉米娜,是我。”


    拉米娜重新将弯刀插了回去,瞥了眼哥哥的方向,发现对方鼾声不停时才松了口气。她冲人压低声音道:“巴萨,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找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高大的纳塔林战士冲她笑了笑,拉米娜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小心地绕开哥哥的床铺,和人一起出去了。


    等二人悄无声息地关好门后,来自另一张床的鼾声忽然一顿。拉姆达咕哝了一声,在月光下翻了个身,不爽地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海岸上空无一人,浪花温柔地冲刷着沙砾,巴萨大着胆子拉过心上人的手指,轻轻捏在手心里,耳朵顿时红了一片。


    他假装若无其事:“这里的月亮和谷里似乎没什么区别。”


    “……啊,嗯。”


    拉米娜干干巴巴地张了张嘴,结果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该死,难道要说今天的晚饭倒是比谷里的烤玛拉好吃多了吗?


    “你还记得那个人吗?诺瓦·布洛迪。”她想了想,干脆将话题转移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方向上:“被神眷者救起来的外来者之一,很聪明,知道很多东西,还替谷里安装了防龙网——当时你还在昏迷,安装过程很顺利,结果回来的路上他把脚扭了,成了唯一一个伤员。”


    猎队队员为此憋笑了一路,偏偏看人脸色又不敢笑出声。


    巴萨:“……”


    一点也不想在和心爱姑娘约会时,听她谈论另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像是这座港口的所有者。”拉米娜望着月亮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是贵族,但是完全没想到他是这么富有的大贵族。”


    在谷里完全看不出来。虽说这人确实身体柔弱了些,性格古怪了些,讲话刻薄了些——但他完全没有纳卡婆婆故事里那些趾高气昂、惹人讨厌的贵族的臭毛病。


    “当初刚见面,我还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来着,”她忍不住感叹道:“结果现在还是他救了所有纳塔林人一命。”


    巴萨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你可是族里最厉害的战士,而我是族里最厉害的驯龙师——他们既然同意我们留下了龙,便总有报恩的机会的。”


    “当然,除了神眷者大人。”他庄重地用指尖碰了碰额头:“他不在排行之列,否则我们就要变成‘第二厉害’,听起来可没有‘最厉害’好听。”


    “哪有这么夸自己的。”拉米娜被他逗笑了,忍不住在人肩上锤了一拳。


    只是拉米娜和巴萨没有想到,第二天开始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卖力,也不是驯龙,而是和一群莫里斯港的小崽子一起去上学。


    “莫里斯港的公立学校刚刚起步,你们恰巧赶上了。”


    神眷者正在为族人们充当临时翻译:“这里不是传统的教会学校,分为日校和夜校,一周三次,一次半天。课堂上会有老师教简单的通用语、识字、算数和常识,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时间段来听课。十岁以下的孩子以及军人是免费的,其余人的学费也不贵,实在没钱还可以靠工时来兑换。”


    他严肃地望着族中的年轻人和孩子:“纳塔林人至少得先学会通用语。”


    这是教授力排众议说服了众人,敲定了这项看起来似乎并不急迫的办学计划,甚至在本就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强行空出时间,确保未来每个月都会亲自前来授课一天。


    为了节省经费,教师暂时由黎民党内部识字的自己人和白塔大学愿意前来帮忙的学生担当,至于学生——现在开学还没几天,许多人尚在观望。


    学校是由一栋教士逃难后留下的二层小教堂改造而成的,站在一楼学校门口的金发青年浑身上下包裹严实,仅仅露出了眼睛。但哪怕是这样,依旧许多人迅速认出他就是那只风行者的龙骑士。很快,附近的过路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悄悄地躲在角落里偷看。


    孩子却没有太多顾忌,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小崽子们挨挨挤挤地趴在二楼的栏杆上,你推我我推你,争先恐后地围观那位传说中的龙骑士。一个不小心,一个孩子便尖叫着失足跌了下去。


    于周围的一阵惊呼声中,身披斗篷的龙骑士忽然动了。


    谁也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作的,只是等到风声停歇,那孩子已经傻愣楞地坐在对方的臂弯里,嘴巴大张准备要哭,脏兮兮的小脸尚且带着惊恐的泪痕。


    “小心些。”


    龙骑士似乎冲人微微笑了一下,将人放下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小孩吸着鼻涕,在同伴叽叽喳喳的包围圈里站在原地发愣。


    很快,学校里有龙骑士出没的传说迅速在莫里斯港的孩子中间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谱,传到最后甚至已经衍生出了多个版本,什么龙骑士的龙只是扇了扇翅膀便卷起飓风,将学校里的所有人都掀飞啦,什么龙骑士会设下层层考验,从上学的孩子中选择一位弟子啦……


    再强调一次,没有安布罗斯大陆的孩子能够抵挡龙骑士的诱惑。很快,竟开始有孩子在家中吵着闹着满地打滚着要去上学,忙于工作的父母将人暴揍一顿却发现不起作用后,干脆将不省心的崽子丢了过去——毕竟比起教会学校高昂的学费,这可是免费的,不上白不上,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的。


    结果学校倒是意外的迅速招满人了,甚至还有不少人愿意额外掏钱央求着入学旁听的。本以为至少得持续数周才能达成目标的教授神情微妙,尤其在听闻了那奇怪的传闻后。


    ——真没想到,某人的龙似乎比某人的脸还要好使。


    这是座奇怪的城市。


    在学校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痛苦学习后,拉米娜忍不住想,滑稽、混乱中却透露着她从未见过的勃勃生机。目前掌权的不是贵族,而是一个名叫“黎民党”的“党派”。由一群奴隶组成,宣称要为全天下的“被压迫者”们而斗争,打造一个属于无产者的世界。


    他们的军队自称“黎民军”,每天除了上学、工作生产、日常训练等等之外,还会参与“治安管理”。据说是因为这座城市立了法,不允许存在奴隶、黑帮和妓女。


    起初,几乎每一天,拉米娜都能瞧见街上爆发一场场小型冲突,破口大骂的奴隶贩子、混混和老鸨,额头上印着黑血印记的奴隶,衣衫不整的妓女与嫖客——最后绝大多数都在枪口,或者更多的枪口下认怂,乖乖地抱着头蹲在路边。


    如果有硬骨头、狠角色,还会有专人来处理。那些黑衣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下手极狠辣,每出现那么一次,这条被血水浸泡的街道就会老实清静一段时间。


    而当地居民们的反应也从冷眼看戏、漠不关心,逐渐变成了指指点点、起哄叫好,甚至还有人上前主动举报的。


    “那些妓女会被带去哪里?”眼看着那些妓女一脸无所谓地被黎民军带走,拉米娜忍不住用通用语磕磕绊绊地悄声问身边新认识的“同学”,一名当地造船厂的女工。


    “先给她们看脏病。”对方撇了撇嘴,似乎极为不齿的模样:“有病的治病,治好了会帮忙找个正经工作——要我说黎民党那些人可真是瞎操心,不少婊子治好了病还会偷偷跑回来,去找以前的恩客继续私下里赚脏钱,这钱和药物还不如给我呢。”


    拉米娜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说:“可是那些人确实是好人,不是吗?”


    对方微微别开了脸:“……谁说不是呢。”


    第219章 相信


    霜语山脉以北没有春天,甚至连夏天都短暂得可怜。在银鸢尾帝国的极北点,远远望去,北境之城坚固高大的三重黑铁城墙于一片白茫中屹立不倒,来自地脉之下的岩浆为这座城市的熔炉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热量,令它如永恒冰原上挤在一起对抗暴风雪的雪兽般沉默却顽强。


    但此时若稍稍拨开浮雪,便能瞧见风雪之下的并不是等待严寒散去的兽群,而是一具具面色青白、彻底失去了生机的死尸。双方士兵打扮的遇难者双眼皆因恐惧而暴凸着,断裂的肢体末端骨碴森白锋利,就连淌出的血都被寒霜凝固。


    越靠近北境之城的方向,被冻僵的死尸数量便越来越多。直到临近城门,遇难者不再仅有士兵,逐渐出现了平民与教士的身影。他们不再倒在地上,死于刀剑或枪炮,而是呈现出一具具栩栩如生的冰雕,就连试图逃离的肢体动作和惊惧绝望的面部神态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沉重的靴尖踩碎了半截被冻僵的手臂,那截肢体竟是脆的,直接碎成了小块儿。来者抬起头来,只见北境之城恢宏雄伟的黑色城门竟被一堵灰白的、生满巨型尖刺的冰墙硬生生挤碎了。每根尖刺的尽头都凝固着被贯穿的守城士兵,他们被倒吊在足有二十米余高的半空中,瞳孔还停留在惊恐放大的最后一刻。


    城门原址残留的碎片已经深深嵌进冰墙内部,一只手拾起了雪地上扭曲变形的巨型徽章一角,对方端详了片刻,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声,那枚铸铁的鸢尾徽章就这样化为了碎屑,与攻破的城门之上残留的巨大爪印一起被风雪一层层掩埋。


    ……


    “首席先生,我再强调一次,”灰烬强行忍着将财务报表丢到黑发青年脸上的冲动,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们没有钱。”


    “武器需要修理,子弹需要补充,伤员需要救治,死者需要赔偿家属……”中年男人眼圈发黑,面容憔悴得像是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了。他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地念给众人听:“就算近些天清剿港口里的那批垃圾换来了不少收入,但也只是勉勉强强够应付日常所需,没有任何额外支出的余地——请您告诉我,我们该如何支撑起下一次作战,还是主动作战?”


    如果能够认识银鸢尾帝国的财政大臣,此时的灰烬大概会和人心生极为相似的共鸣。


    他们的首席无辜地慢慢眨了眨眼:“继续拉赞助?”


    盟友是拿来用的。


    “我给帕瓦顿·米勒写了封信。”黑发青年在众人忽然意识到帕瓦顿·米勒究竟是谁的抽气声中,若无其事地掏出一封来自枢机主教的回信。


    他的脸上难得扬起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得意的、飞快的假笑:“仁慈的枢机主教阁下十分同情莫里斯港奴隶的遭遇,愿意以个人名义为黎民党私下里提供一部分资金支持。”


    他不得不同情,也不得不愿意,除非他想任由一些东西被捅到教皇冕下那里去——反正诺瓦早已将教廷得罪彻底,死猪不怕开水烫,但高洁尊贵的“无尘之光”就要顾虑太多东西了。


    对于这位“盟友”,阴险狡诈的大反派毫无良心道德方面的顾虑——毕竟“盟友”就是拿来坑的。


    灰烬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回原位表示他没意见了。他们的这位首席严厉归严厉,气人也是真气人。在他身边干活,就得时刻保持紧绷,将潜能开发到极致——但能力确实强悍得毋庸置疑,有事儿他真解决。


    一旁格雷文看人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樽圣像,似乎完全没有质疑消息来源真假的心思,灰烬不由心生些苦笑的冲动。


    明明莫里斯港奴隶军的初步组建是由他们这些人一手完成的,现在这支队伍的权力中心却是在一点点无法挽回地朝一个外来者身上移动。对方简直像是万物之光的光源尽头似的,不容抵抗地吞噬着所有人的视线。


    要说让权让得心甘情愿,这肯定是假话。但哪怕是出于看自家孩子的护犊子心态,灰烬也说不出格雷文比人更合适的话来,他甚至心生不出太多愤愤不平。


    格雷文是个好小伙儿,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奴隶信赖他,喜爱他。在灰烬看来,他是个好朋友、好士兵和好将军,但毕竟出身和眼界限制了视野——他并不适合成为一个于吞没世界的海啸中站在船首领航的、真正意义上的“领袖”。


    然后灰烬听见他刚还在心底心情复杂地夸赞过的“领袖”忽然宣布道:“我要去一趟卡萨海峡,然后去巴塔利亚高地进行实地考察。莫里斯港这边先交给格雷文,逐影者和其他人都会辅助你们的。”


    灰烬:“……”


    ——这家伙怎么又要神出鬼没地到处乱跑?!


    忽然被点名的格雷文愣了一瞬,他张了张嘴,竟难得有些慌乱。让他上战场他如鱼得水,他似乎天生擅长这个——但要治理一座城市,去处理诺瓦先生曾经处理过的那些东西……


    曾经乡下来的穷小子,在成为武者之后,忽然再一次难得体会到了第一次进入繁华的大城市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慌乱与隐隐的自卑。


    “不必担心,不会太久。”对方像是已经知道了他在想些什么:“而且我会教你,也给你留了样板,接下来莫里斯港不会出什么大事,一切照做就好,如果有突发问题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相信你能做到。”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一面澄澈的银镜,将他的整个灵魂都梳理了一遍。格雷文甚至心生了一种对方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的错觉——他无视了颈后的莫名发毛。


    如果这是诺瓦先生判断得出的结论……


    棕发青年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认真回答道:“好,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等到格雷文等人离开后,教授转而看向空无一人的身侧:“你的族人独自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阿祖卡的身影自空气中缓缓浮现:“拉米娜会处理好的。”


    “他们适应得不错。”纳塔林人的神眷者点评道:“通用语方面,拉米娜学得最快,已经可以开始教她的哥哥、还有族里的孩子和老人了。至于巴萨,他率先找到了一份活计,暂时负责去地牢里喂那只末日领主,其余人都不太敢接近它。”


    金发青年的蓝眼睛里生出些许柔和的笑意:“不必担心纳塔林人,他们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我更担心你们的龙,融合期的阵痛总是不可避免。”教授皱了皱眉:“哪怕现在看起来一片祥和,莫里斯港人对龙骑士的接受度似乎挺高的,可是但凡出现龙伤人事件,就算只是意外——事态就会变得复杂了。”


    毕竟目前的纳塔林人对于莫里斯港人来说,终归是一群外来者。


    另一人却是轻轻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已经嘱咐了族里的驯龙师,要格外注意看管好它们,”救世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黑发青年的后颈,嘴上说得却都是些正经话:“也不允许族里的龙袭击莫里斯港人的家畜和渔获,如果出现意外,必须原价赔偿并诚恳道歉——满意吗?我的先生?”


    “……唔。”教授一时被他的话牵扯了全部注意力,没工夫在意那些温暖的手指:“今后也许可以让龙也参与到城市建设中——好吧,一步一步来。处理了叛徒后,我们要先解决最紧要的吃饭问题。”


    他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任由对方帮他按揉着肩背。


    ……其实很舒服。熬过最初的酸楚疼痛后,浑身僵硬的肌肉像是要在对方的指腹下一点点化成阳光里松软的皮毛,痒痒的,微微发着麻。


    黑发青年被人揉得几乎要从喉咙里滚出舒适的咕哝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刚才好像不太高兴。”


    阿祖卡愣了一下,便瞧见自家宿敌抬起头来,探究地望着他:“为什么?是因为我告诉格雷文‘我相信他’吗?”


    然后那人似乎想通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在吃醋吗?”


    ——应该就是了,教授自信地想,毕竟他的记忆力很好,也很擅长举一反三。


    某位确实暗戳戳瞪了人一眼的、小心眼的神:“……”


    救世主叹了口气,干脆在人面前半蹲下来,认真地望着对方的眼睛。


    “亲爱的,我不想成为一个很坏的恋人,”他拉过对方的手来,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所以有些时候,如果产生了某些难以抑制的情绪,我会尽量自我消化,而不是在您很累的情况下冲您无理取闹。”


    当然,这些东西偶尔——或者不那么“偶尔”——也会被归类到情趣、讨要好处的手段和故意欺负人的坏心思里。


    “但我还是很高兴。”救世主在对方显露出困惑的眼神里温柔地微笑起来,蓝眼睛仿佛喃喃融化着的温暖海水,声音轻柔如浪尖冲刷着海岸。


    “……很高兴。”


    第220章 海峡


    卡萨海峡的梅尔达一家在当地其实小有名气,因为“呆头”。


    “呆头”在当地俚语里,是傻兮兮、直愣愣、认死理且没心眼儿的意思。这对靠打渔为生且并不富裕的夫妻一共有十二个孩子,而且全部养活了。这是一个足以令人倒抽凉气的数字——更何况其中三个是前来投奔的远亲的孩子,五个则是捡来的孤儿。


    对于常年看海神心情、靠大海吃饭的渔民来说,养大这些孩子可真是非常值得令人惊叹的战绩。


    “我正式排到老七的那一年是最难的,几个小的弟弟妹妹要喝奶,大点的出去做工,雇主嫌我们吃得多干得少,会死命压工钱。”玛希琳望着两岸越发熟悉的、黑压压的嶙峋礁石,渐渐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大姐带着大家偷偷爬上最陡峭的、没有人愿意去的石崖偷海鸟蛋,还会去沙滩上挖潮龟的窝,然后被像磨盘一样大的大潮龟撵着跑,一口气跑回家。”


    说着说着,她甚至忍不住开始咽口水:“然后妈妈会给大家摊蛋饼,往里面加小螃蟹小虾碾成的肉泥,最后分到手的往往也只有小手指那么大——但是香极了,每次我都舍不得一口气吃掉,晚上偷偷藏在被子里含着吃,做梦都是香的。”


    风吹过她的红发,火焰一般灼灼燃烧着。奥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只是有些粗鲁地呼噜了一把红发姑娘的脑袋。


    教授等人安排好莫里斯港的事宜后才启程,艾斯克·拉比和他的弟弟已经先行一步回了贼鸥码头。既然顺路,玛希琳干脆先邀请小伙伴们去她家里做客歇脚。


    “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去啦。”


    她叹了口气,仰头望着那狭窄的浅灰色天空。忙于求偶筑巢的白色鸟群叽叽喳喳着吵闹不休,时不时有羽毛飘下来,混合着一种令人忍不住打喷嚏的、痒痒的气味——春天来了。


    梅尔达太太是个看起来总是无比快活的可爱女人,笑声洪亮,哪怕隔着窗子都能听见。她有着一头和女儿如出一辙的、乱蓬蓬的红发,圆圆的脸上瞧不见丝毫哀愁的痕迹。


    瞧见女儿的那一刻,梅尔达太太甚至忘了放下锅铲便尖叫着冲过来,将玛希琳抱起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我的小玛希琳,我的宝贝儿!妈妈想死你了!”她用粗糙的手心抚摸着女儿的脸,又摸了摸她缠绕着绷带的手:“看看你,又长高了,还变壮实了,简直像只红色的小石皮鱼似的!”


    “我也想你,妈妈!”玛希琳同样伸手回抱她,轻轻松松就将母亲高高举了起来,逗得梅尔达太太开怀大笑。


    几个孩子小牛犊似的,争先恐后地从那歪歪斜斜的老屋里冲了出来,重重撞在红发姑娘的腿上。


    “玛希琳!”


    “玛希琳姐姐!”


    玛希琳弯下腰,抱起最小的妹妹,其余几个简直将她当做树来爬,被一名年龄稍大些的少年一手一个揪出来时,还恋恋不舍地抓着她的衣角。


    “我闻到了很好闻的味道!”最小的那个甜蜜地勾着玛希琳的脖子,往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奶声奶气、信誓旦旦地说:“饼干!一定是饼干!”


    一旁的少年则绷着脸,看起来很为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不靠谱而头痛:“还有客人在,不许胡闹!”


    梅尔达太太这才发现女儿身后三名穿戴严实的陌生人的存在。她连忙将锅铲塞到那少年的手中,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妈妈,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来自很远的地方。”玛希琳在一旁逐一介绍道:“奥雷,阿祖卡,还有……呃。”


    她忽然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母亲对方的真名,毕竟这位陛下的鼎鼎大名几乎称得上传遍了整个银鸢尾帝国。以梅尔达太太的性格不会多想些什么,但防不住有心人,也有可能为梅尔达一家带来危险。


    “很高兴见到您,梅尔达夫人。”


    教授瞥了眼那眼中浮现出警惕的少年,干脆率先摘掉手套,一边准备随便编一个假名,一边试图向人伸出手来——黑发青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空白。


    一种暖融融的、甜丝丝的、像是被炉火呼啦啦烘烤过的气味笼罩了他,梅尔达太太没有和他握手,而是率先亲切地拥抱了他,眼神慈爱地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小宝宝:“海神在上——孩子,瞧瞧你多瘦呀,一路坐船过来一定累坏了吧?”


    他张了张嘴,结果发现自己的大脑运转飞速得快要冒烟,却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还好吗?脸色这么苍白,手也这么凉,是不是晕船了?”见人不说话,梅尔达太太摸了摸他的手,有些担忧地望着他,还没等他回答便朝那臭脸少年喊道:“约克!去找些朗姆酒来,再切点苹果干放在锅里煮一煮!”


    玛希琳在一旁憋着笑,眼见那位陛下已经开始炸着毛试图后退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帮人解围:“咳、妈妈!他没事,他天生这样!”


    “天生的?”梅尔达太太茫然地看着女儿。


    “真的!”玛希琳严肃地说:“你看约克天生皮肤这么黑,黛西天生皮肤这么白——他天生体温低,其实身体好着呢!”


    像是胡扯,但是梅尔达太太迅速相信了。然后教授在一旁沉默地围观这位矮小却可敬的女士正同样采用拥抱的方式,格外热情地和一看就不好惹的刺客、蒙着脸的神秘人逐一进行亲切问候。


    约克却没有这么好糊弄,他用狼崽似的眼神,凶狠警惕地逐一打量着姐姐带回来的客人。


    高大危险的家伙,遮遮掩掩的家伙,连名字都不说的、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这都是什么人!


    他的弟弟妹妹却迅速被客人带来的礼物征服了:除了一些在镇上买的、基本的食物外,还有整整一大袋蜂蜜饼干,甚至比脑袋还要大上一倍。小鬼们欢呼雀跃,简直比过节还要高兴。最小的黛西已经胆大妄为地爬到了刺客的膝上,用小手好奇地去摸他腰间的匕首。


    奥雷简直浑身发僵。他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怀中的幼童软绵绵的,仿佛一戳就碎,刺客求救的眼神忍不住飘到其余两名好友身上——结果玛希琳正完全沉浸在和家人亲热的美好时光里,而阿祖卡早已非常机智地迅速躲进厨房,表示可以帮忙制作晚餐。


    难为梅尔达太太的粗神经,完全没觉得对方仅露出眼睛进出厨房有哪里不对。


    至于暴君——他还是被梅尔达太太按在了椅子上,用毛毯裹紧。拒绝了烈酒后,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据说可以暖身的、用草药煮的茶,并嘱咐孩子们不要打扰他。


    “你没有说名字。”


    教授正面无表情地抱着那画着可爱小猫简笔画的粗瓷茶杯小口啜饮,便听见那个叫约克的少年在他身边冷声道。


    他顿了顿,微微抬起头来。少年被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吓了一跳,本能后退了一步。


    “汤姆。”对方慢吞吞地说。


    约克眉头皱紧了些,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假名?”


    “或者杰瑞,随你怎么叫。”结果那家伙被拆穿了也不心虚,用一种异常气人的语气平静地回答。


    “……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坏心思。”约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瞪着人,色厉内荏地警告他:“玛希琳姐姐很厉害,她能一拳把石头砸碎,也能一拳就把你揍趴下!”


    黑发青年慢慢眨了眨眼睛:“嗯。”


    约克:“……”


    啊啊啊好讨厌的家伙!


    等梅尔达先生回来时,梅尔达一家已经准备好了比起往日堪称丰盛的晚餐。再大些的孩子都已外出工作,不在家里住了,但这个狭小的老屋子里却依旧拥挤热闹得不像话。


    梅尔达先生胡子乱蓬蓬的,一回来就和妻子热情拥吻,惹得一众孩子不由嫌弃的“噫”了一声,还有用手捂眼睛的。


    对方看见玛希琳后同样高兴得要命,并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接受了女儿的“好朋友”,热情地招呼他们一起坐下吃饭。


    直到这时阿祖卡才脱掉了外袍,于渔屋温暖的昏黄灯光下露出他的那张脸。


    啪嗒。


    始终紧盯这些外来者一举一动的约克手指一抖,勺子直接掉进了汤盆里,溅起了一大片汤汁。


    “吃饭。”玛希琳敲了敲弟弟的脑袋:“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烤虾,再不吃一会儿全被抢光了。”


    “他、他他他——”约克结结巴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抓住了姐姐的衣袖,压低声音冲她咆哮道:“玛希琳姐姐,你到底把什么人带到家里来了啊?!”


    在对方露出脸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油灯下有些昏暗的老房子都亮了一瞬。对方简直比最出名的话剧演员还要好看一千倍、不,好看一万倍!


    “怎么了?”玛希琳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好友,又扭头看了看弟弟:“阿祖卡他确实长得好了一点,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她早就习惯这张脸了,看久了甚至还觉得有点可恶。也许是因为此人一准备算计人就笑得格外温柔,简直令人一阵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