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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大哥


    岑安从眩晕中醒来。


    意识回笼, 他发觉自己正呈匍匐姿势,拉尼娜跪坐在身旁,钳住他的肩大力摇晃。


    他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


    “醒醒啊醒醒!你不会也要死吧?真他妈见鬼, 咱别死这儿啊……”


    也?


    他脑子清醒了些,攥紧拳,虚弱地说别摇了。


    空气里满是腥甜,隐约还带着绝缘物灼烧的浓烈臭气, 拉尼娜的声音渺远得很不真实。


    “谁、谁死了?”


    岑安翻了个身,像是刚从高烧中脱离的人,浑身虚浮, 只有脑袋重得仿佛灌了铅。


    “太好了, 你活了!你吓死我了!”拉尼娜长舒一口气。


    岑安仰躺着,等待感官缓慢回笼。


    突然, 他瞪大眼睛, 惊觉天花板上爬满了闪电般的裂纹,挨着墙角的地方塌下去一块, 火舌自浓黑烟雾中跃动出来, 又顺着墙壁滚下来, 实验室内零散燃烧着一堆堆火焰。


    他下意识地去摸后脑, 脑壳也跟着了火似的发着烫。


    “你刚才差点儿烧坏脑子。”拉尼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搞的, 你没赢?”


    “显而易见……”岑安坐起来, 感受到体力的迅速恢复。


    他用拉尼娜递过来的桌布擦着身上血污, 粗略回忆了受伤的过程。除了那面虚拟的镜子, 黑杰克压根没出手,弄伤他的是他自己编写的攻击,对镜中人的攻击悉数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岑安有点庆幸, 还好没下死手,不然玩死他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望着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出神,苍白的脸上露出无意识的笑容。


    拉尼娜大为疑惑:“真烧傻了?”


    “有点儿。”岑安拍了拍脑袋,还是烫,他寻思或许室外的“暴雪”可以缓解。


    “我昏迷多久了?”


    “半小时左右,你好点了吗,能走不?”拉尼娜指指头顶,“着火了。”


    “我好了。”他站来,“这火怎么回事儿?毛叔——”


    岑安愣住。


    那颗鲜活的脑袋此刻正在经受烈焰的灼烧。


    “焦了。”拉尼娜踢踢脚边几近碳化的无头身躯,“他自毁,也可能是被控制着自毁的,总之是他自己烧起来的,跟我没关系。”


    “自毁?”


    “他能接受思想意识的数字化,那的确能使他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但他没感受过思想被操控,只有感受一次,他或许才会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可他想让我干的,不就是操控思想意识的事么?”岑安冷笑。


    “他大概以为他作为新时代的‘先驱’,会像创世神一样,从来没以受控者自居吧。”拉尼娜耸耸肩,“又或者,他所有的举动,包括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受第三人操控的状态下做出的举动呢。”


    说话间,岑安也在飞快地破译着实验室的门禁。


    “蓝极晶呢?”


    “碎成渣了,”拉尼娜顿了顿,“不过,他的毕生研究以绝密档案的形式存在了幸子生物的云端资料库里。对你来说,翻出来不是难事吧?”


    岑安不再言语,专心寻出路,推算得知,火焰和浓烟会在十分钟后灌满整个密闭室。


    “佬儿,”拉尼娜指指天花板,“毛叔说的那些伪人载体,是存在的,而且都植入了少量人类记忆,虽然算不上完整的溯生人,但都或多或少有点认知。”


    “造孽。”岑安瞟她一眼,“你去看了?”


    “嗯。”拉尼娜指指红月,“我刚刚才玩了一下,你不会怪我吧?”


    “这玩意儿我以后会收好的。”


    拉尼娜踢开脚边的焦骨,眸光闪烁如猫眼:“你知道不,那些溯生人不会被烧焦,他们的培养箱坚不可摧,火焰和爆炸发生在培养箱之外,他们只会被高温蒸熟,成为一箱箱肉汤!”


    “你饿了,还是馋了?”


    “……”


    “去吧,上边火势不小,应该有煮好的。等你吃饱,我也给咱规划好路线了。”


    “……够了,活爹,操!”


    拉尼娜没料到岑安会跟她开如此地狱的玩笑,脸色刷地白了。


    “我是问你要不要上去看看,”拉尼娜说,“你不考虑救一下?”


    “多少……具?”


    “我估摸三四百。”


    “不救。”岑安转身看着身后的培养箱,箱体里的伪人还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迷茫地打量着他们。


    “救什么救,他们算生灵吗?你也说了这玩意儿认知不全,救的了一时,能负他们一辈子责吗?就算只有他一个,跟你我有个毛线关系?”岑安逐渐烦躁,“不管。老子脑袋疼得连出个门儿都费劲儿,这种大难题不该是你我思考的。”


    他们离开时,火焰密不透风地裹住装着伪人的培养箱,灼目的色彩和高温让伪人高声尖叫。毛叔给他植入记忆片段的时候,似乎并没给他雕琢语言系统,他不会说话,只是痛,本能地希望减轻痛苦。


    岑安这时候表现得十分冷漠,充耳不闻。就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沉闷地“咚”。


    是伪人下跪的声音。


    伪人拍打着箱体,发出的声音嘶哑可怖。


    岑安愣住了。这个伪人竟然知道下跪代表着乞求,那么他一定对死亡有着清晰的认知!


    岑安脚下忽然生了根,迈不动了。


    那跪地时的声响宛如来自火狱的绝叫,久久盘旋不去,噼啪作响的物料燃烧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天花板背后那几百具伪人同时跪地求生。


    可说到底,他们本就是短暂地感受过生命气息的大麻烦,活下来才是残忍……


    “给他们个痛快吧?”拉尼娜指了指红月,面露不忍,“我来。”


    岑安没说话,任她掰开他紧攥一起的手指,取下红月。


    拉尼娜先解决了实验室里的伪人,再灵活绕过烈火,跳到天花板后,处理剩下那些。


    痛快?结束生命的最痛快的方法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走吧,”拉尼娜拍拍衣服上沾染的烟尘,“起码我心里舒坦了。”


    岑安有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他们沿着视网膜上的指标,继续往外走,廊道空气微凉,实验室单扇门一合,便隔绝出两个世界。


    “我们刚见过面,你将狱友揍得鼻青脸肿,你用一连串刀片跟禁闭室里的暴徒打架,”岑安说,“看着像那种虐杀成性的恶女。”


    “倒也没看错。喜欢杀戮,跟偶尔发发慈悲心并不冲突。”拉尼娜歪头,朝他扬了扬手臂上银闪闪的刀片,“我相信一个极端——越惨烈的杀戮,会让人越敬畏生命、敬畏人的躯体。毛叔说的那些,通过不断抛弃载体延续意识的‘永生之法’,只会让人身伤害这种事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那会儿可能杀一个人都不算犯罪了。”


    岑安惊讶地看着她:“可你看起来,并不像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何止啊,”拉尼娜报以狡黠一笑,“话是那么说,伤天害理的事儿不也照样干?嘻嘻。”


    岑安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不谈技术和伦理方面的问题,如果给你一个溯生的机会,将意识寄托在载体上的机会,你是不屑一顾的,对吧?”


    “那当然。”拉尼娜有点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顺着一台升降梯上行,接曲折的黑钢廊道,尽头是一扇和实验室相似的门。


    拉尼娜去握门把手。


    惊觉周围环境发生变化时,拉尼娜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进入了赛博空间。


    她以为她又被那个自称超绝艺术家的狱友戏弄了。她看到了儿时深深畏惧的数字邪神像,琳琅满目的酒杯堆砌在一起,让她联想到古老的血腥祭坛,疯狂律动的灯光与音乐中,她看到无数身披黑袍的人匍匐在她脚下虔诚跪拜。


    这是哪里,他们都是谁?她不明白这景象为何会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


    恍惚中,她想起瞳仁浅灰的军医,笑吟吟地问她,为什么诡族教徒跪拜邪神像的同时,也在跪拜你?


    为什么,为什么?


    “佬儿?佬儿……岑安!你他妈在哪?!自己人,别坑我啊……”


    她突然生出愤怒,抬手间,那些情景訇然离散崩塌,化作垂直缜密的数字雨,背景成了混沌的深色虚空。


    成功了?她竟然将赛博空间里的假象摧毁了?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编出的程序,她什么时候……会操控这些东西了?


    “你好。”岑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好你妹啊好……”拉尼娜骂骂咧咧,想不明白岑安为何要在这时候使她深陷虚拟世界。她尝试着让意识离线,却一头扎进墨绿色的乱符中,如坠深湖,渐渐没了知觉。


    半晌,她头顶再次响起岑安的问候。


    “你好,灰光。”


    “呵……”


    廊道尽头的那扇门最终也没打开,灰光收回手,将脑后的硅条,连同浓密的粉色长发一起扎起来,姣好深邃的面容仅有的四分男相,忽然鲜明了起来。


    “这一路走来,你猜猜看,哪些话是拉尼娜说的,哪些是我说的?”灰光勾着唇,眼神略带挑衅地看着他。


    “人生中第一个喊我大哥的人,是你。没想到吧?”岑安也笑,“你和她分别说了哪些,我大约可以做出判断,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才是你这具身体真正的主宰,你可以无痕切换人格,甚至潜伏在她的潜意识里。而拉尼娜只是个人格,如果她意识到这一点,会消失吗?”


    “那个军医跟她玩心理游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灰光叹了一声,一把攥住岑安的脖颈,身手利落迅速,一瞬间两人位置置换,岑安被“嘭”地一声砸在门上。


    灰光力气很大,岑安觉得他能轻易折断自己的脊椎。


    灰光冷冷道:“你挺厉害的,岑安,那你肯定明白,最好别让她知道这一点。”


    “你威胁不了我。”岑安说。


    “你真以为——”


    话音未落,灰光突然卸力,心脏像是被不知名毒蛇咬了一口,痛得当即跪地。痛感还在持续,蛇头往上游走,滑腻的触感时而穿梭过他的肌肉,时而碾压他的血管内壁。


    这离奇的痛感,让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只荧光蓝胶囊。


    军医说,关键时刻可以让人轻松毙命的玩意儿……


    “是他?”灰光急促地喘着气,后悔地想,早该警惕一点的……显然,那人跟岑安早就预谋好了,从岑安选择拉尼娜陪同的那一刻,就该警惕的!


    岑安悄悄擦去嘴角渗出的血,心想这兄妹俩看上去都挺能打的。


    “什么时候……喂我吃下药的?”


    “刚刚,”岑安笑了,“那胶囊自己长腿,嗖地一下就从你皮肤上自行注射进去了。”


    “……”


    “现在的药物是真牛逼啊,药效都能人为控制,实在是太伟大了。”岑安感叹着,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我随时都能折磨你,明白吗?除非你换具身体……毛叔造的载体怎么样?”


    灰光一愣,破口大骂:“……滚,去你妈的!别恶心老子!”


    “哈哈哈哈,果然,果然是这样……拉尼娜是个好女孩,不忍心看伪人受折磨。可你对伪人深恶痛绝,即便跟她共用一个躯体,也不愿把她溯生在伪人身上,以至于她总是展现出矛盾感。”岑安忽然跃跃欲试道,“灰光,你说我要是弄死你,算不算一尸两命?”


    “操……”


    察觉到那只“蛇”爬到后脑的位置时,灰光抓狂地叫起来,“停!停下!你这个混蛋……呃!”


    岑安一脚踩在灰光的后颈上,他这会儿在折磨灰光,灰光的脸会让他考虑到拉尼娜,狠话可能就说不出口了。


    “叫大哥,我爱听。”


    “你……你根本……”


    “我根本就不是黑杰克,我忽悠得了拉尼娜,忽悠不了你。”岑安语气冰凉,“我直说了,我要干掉黑杰克,我要析冰的黑客都叫我大哥——就这么个事。”


    “哈,哈哈哈……”灰光趴在地上,笑出了眼泪,“你知道黑杰克怎么称呼你么?羔羊,干净柔软的羔羊,哈哈哈……干掉黑杰克,掌控析冰?你做梦去吧,你刚刚被黑杰克揍得还不够惨吗?果然初生牛犊,不自量力……”


    岑安脚下的力道重了几分。


    “我会进步,我会跟他不死不休。”岑安说,“你只需要回答我,选择当谁的狗就是了。”


    “选项是什么?”


    “叫我大哥,或者一尸两命。”


    “……操。”


    “就我所知,黑杰克早就对你动杀心了,灰光,除了我你还有的选么?你已经闯祸了,一味逃避可不是个法子,拉尼娜都敢追到监狱刺杀他,你还不如她勇。”


    岑安顿了顿,缓了音调:“他其实也没那么可怕,黑客技术这领域没有永恒的王者,怕的就是故步自封。我不觉得我比黑杰克差,我在硬件上落后了太多,我不熟练,如果这样也能跟他三七开,下一个大佬就该是我。”


    “你好狂妄。”灰光不信,但还是佩服他的勇气。


    “谢谢。”


    岑安中止药效,那条“蛇”从灰光身体里慢慢消失了。


    灰光坐在地上,缓了很久。


    “拉我起来吧,”灰光朝他伸出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小弟知错了,以后都听你的,大哥。”


    第62章 走散


    “我靠, 我这是……怎么了?”


    拉尼娜扶着门把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低血糖, 晕了。”岑安随口胡诌。


    他躺在一张办公椅里。十天前,他拦截了神权机械军人发往图灵侦查所的数据包,那里面探索了不少信息,他此刻正启用脑机, 将这座庞大的复杂舱体建筑模型印入脑海。


    拉尼娜环顾四周,他们已然进入了那扇门之后。


    这是一间杂物房,放置着很多生活用品, 她方才躺着的地面上还被岑安暖心地铺了张毯子。


    “我怎么记得我是被你踹进赛博空间的?”拉尼娜坐到他身边的桌子上。


    “踹?这个词用的好啊。”


    “到底怎么回事?”


    一只刀片在她手指间灵活翻动, 稍有不慎就能割破皮肤的玩法。


    “不是我,别问了。”岑安撒起谎来心率都不带乱的。他将“瞳孔”通讯器分给她一只, 从座椅上站起来, “屏蔽解除了,我们回。”


    拉尼娜满腹狐疑, 但也只能跟着他走。


    “对了, ”岑安停住脚步, 等她并肩, “拉尼娜, 你以后只能叫我岑安, 不许再佬儿、大哥、恩人这样瞎叫, 好吗?”


    “为什么?”


    “我暂时还不配。”他说。


    “哦——”拉尼娜颇为戏谑地看着他, “那三个称呼, 算不算你的三个小目标?”


    “好主意,算。”


    “瞳孔”贴上太阳穴的一瞬间,霓音那边的嘈杂声一下子涌入二人脑海。


    那是不知名生物互相交杂在一起的嘶鸣, 是极其干涸的嗓子才能扯出来的声音。


    岑安与拉尼娜面面相觑,一阵唏嘘:“什么情况,你们捅到丧尸窝了?”


    霓音他们当然不会听从毛叔的嘱咐,乖乖待在门口休息区。


    “我们找到了被隐藏的盂血热变异者,”D3的声音响起,“他们身上异常的血细胞,能够提供一种特殊核酸。”


    “他们不是冰冻状态吗?”


    “不是,制冷剂用在保存提取出来的核酸上了,规模不算大。”D3顿了顿,“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抓错重点了?”


    “不知道。你们在哪儿?”


    “隔壁实验站,我们在第三层。”


    拉尼娜小声说:“是你发现人类研究员热像的地方。”


    “你别过来了,”霓音插话道,“这边污秽又恐怖,那些盂血热患者没救了,跟失了智的异形怪物一样,只知道进食,逮着人就啃。这画面你遭不住。”


    “把你看到的都记录下来。”岑安说。


    “这当然。我们马上原路折返。”


    “休息区见。”岑安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几个都是在一起的吧?”


    霓音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我跟D3在三层,林夏去了四层,侦查长……不见了。”


    “不见了?!”岑安猛地拔高音调,心也跟着一慌,“什么叫不见了?”


    “唔……就是走散了。”


    “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走散?”


    “你凶什么凶?!给老子冷静!”霓音此刻正苦恼于智能门禁系统的修复。方才他们为了进入这一层,用力过猛,弄坏了这里的门禁,差点儿把那群盂血热病人释放出去。


    听见岑安这诘责的口吻,霓音登时也怒了,一顿输出:“我们四个,说好两两组队,是他自己要单走的,那个傻逼军医还劝我们别管他,你舍不得对他狗吠,就去骂军医吧,你俩都是脸皮厚的那一款,正好一较高下!


    “讲真,你他妈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江烬那种人什么战斗力,你怎么心里还没点数?怎么,他愿意给你睡你就觉得你强过他了?你怎么这么……算了,我积点口德。总之,你苟好小命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懂了么?”


    岑安哑口无言,默默摘掉通讯器。


    拉尼娜听得想笑,又憋了回去,岑安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出了移动舱,沿着长廊疾步走,最后干脆狂奔起来。


    江烬很强,他知道,可他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到黑杰克,虽然他和黑杰克的较量是在赛博层面的,但就控制毛叔这一点,至少说明黑杰克在雪原有一定门道,来去自如,万一黑杰克趁这时候去找江烬算背叛的账,江烬会是对手吗?


    岑安越想越慌,看了眼廊窗之外的漫天白色,那么大的雪,那么清晰的冰凉感,他会冷么?


    他们很快来到休息区。


    “我得去找江烬。”他看着拉尼娜,“你守在这儿,等霓音他们。”


    “不行,我得跟着你。跟我比你就是个脆皮。”拉尼娜说着,敲了敲“瞳孔”,“我跟他们报备一下,他们来了先找出口。”


    岑安没强求,取了瓶能量剂,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走出门,仰头看向天空一样的穹顶,冰凉的雪很快让他冷静下来。


    江烬此刻一定处在瞳孔通讯器失去效用的地方,方才他联系了一圈,唯独感知不到江烬。可是那样的地方有太多,他没时间也没精力挨个儿奔走排查。


    他握住一把雪,“暴雪”兼有阻断场的效果,只要摧毁“暴雪”的屏蔽效果,找起人来一定会更容易。


    这对他而言,不算难事。


    很快,他在雪原复杂的网域中找到了暴雪的核心主控系统,识别出它的防护墙。


    竟然是南极洲……


    毛叔不是没将南极洲应用到雪原各系统的网安防护上么?


    刚进入雪原时,岑安亦没有感测到它的存在,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几分钟前被应用上去的。


    岑安分不出精力想这个,专心致志地操控脑机,穿刺过南极洲。南极洲此刻像个不认识爹的逆子,反击起岑安来一点也不留情。


    岑安不太清楚脑神经被黑杰克损失到了什么程度,颅内持续着隐痛,对黑桃A的操控明显滞涩起来了,脑壳儿还烫得不行,继续运行下去恐怕会加速报废吧。但一想到江烬,又顾不上这些了,等见了江烬,他一定要把脑袋塞江烬怀里大声哭疼……


    “跟我走。”


    岑安成功规划出路线,两个人衣角翻飞,沿着眼前清晰的指标狂奔。漫天细雪纠集成絮状,和他们朝同一个方向簌簌旋飞,他们像是奔向了暴雪中心。


    与此同时,监管盂血热病人的实验站里,霓音终于修补好了门禁的智能系统。隔音玻璃降落,将那些嘶哑可怖的声音隔开,耳朵终于不用再受折磨了。


    D3悄悄记录完实验站的一切,向他比了个“完工”的手势。


    “谢谢你指引我们参观这间屋子,陈博士。”霓音对一位人类研究员说道。


    陈博士与他隔着一座放置切片的铁架,对他报以微笑,“不用客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研究室不该随便给外人参观吧?”


    陈博士笑了笑 ,“有什么不能看的?雪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恐怖。”


    霓音忍不住又看了眼丧尸模样……不,起码丧尸是标准人形,而这些人患有盂血热的同时也携带有害变异基因,外观丰富,有的长了触手,有的皮肤糙砺如恐龙,有的膝盖肿如篮球……


    “行吧。”霓音叹了一声,陈博士见多识广,看来他们对恐怖的理解不在一个层面。


    陈博士始终微笑如谜地看着他们,单手重复着给切片染色的动作。


    霓音突然多了个心眼,“陈博士,你不送送我们吗?”


    从他和D3进门开始,陈博士一直躲在切片架后面。室内只有他一个研究员,说是畏惧不速之客倒也能够理解。


    切片架与墙之间的空间很狭小,陈博士始终侧身与他们沟通。


    这么久了,他们有没有敌意,陈博士肯定能感受出来吧?为什么还躲在那里?


    陈博士笑而不答,他不动作,霓音就不走。


    D3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猛地抓住霓音的手,但,来不及了……


    “好啊。”陈博士说着,推开切片架,一步一步,单脚跳出来。


    霓音愣住,陈博士……竟然只有半个身体?!


    “别叫!”


    “瞳孔”里突然传来林夏的低喝。


    “别慌,管理好表情,别让他起疑,他送你们到门口……”


    “呃,好像,来不及了……”


    “……”


    陈博士从霓音猛然睁大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是从头顶沿着中庭一直往下,纵向劈开的半个人!


    不知多久前,当他发现自己左手触摸染色切片的同时,右手能捏住距离二十米开外的试管,却摸不到心脏时,他已然明白,他成了某个邪恶实验的献祭者……


    他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不断用智械操控激光注射器,往身上注射零号疫苗,压下那令人发狂的躁郁和疑虑。


    他这一半身体,再也没有离开过墙壁与切片架之间的小天地。他企图用躯体分离的好处说服自己,他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接受自己的新形态。


    他想他也许早就死了,可绝望的情绪又如此真实……


    这个年轻人深紫色的眼睛明澈清透,他看到了他的身体截面,一层构造复杂的“幻境”晶层封住了可怖的血肉。就是它,迷惑了他的神经,告诉他,他还完好无损地活着……


    “这是‘镜箱人’,那层类似镜子的材料给他模拟了虚假的神经矩阵,通过调配生物电流和化学物质,使他意识不到他的身躯变化,以为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林夏说。


    霓音:“你意思是,他其实早死了?”


    “是的。”


    霓音看着另一个方向,朝他们跳过来的另一半陈博士,“那我没什么好顾虑了。”


    “哎!先别——”


    晚了,林夏听到霓音那边传来四五声利刃切削过肉身的声音,凶器应该是他的锋利的卡牌。连惨叫都没有,随之而来的是肉块落地的钝响。


    ——这小阎罗,把镜箱人削成块了!


    林夏叹息:“你干什么,他也许只是想给你带个路?”


    霓音反问:“你意思是他两部分身体,各拎个电锯给我俩带路?”


    “……好吧。”他们只是语音通讯,并未接入图像,林夏的确不知实情。


    “没办法,他想锯了我们,”霓音说,“你还在四层是吧,咱能回去了不?”


    “暂时……还不能。”


    “什么情况?”霓音和D3走出实验室,准备顺着旋转梯下行,闻言又顿住了脚步。


    林夏看着满室切割得更为精小的镜箱人肢体,每一块都由“幻境”的神经矩阵调配着,举止鲜活而生动。


    他蹲下来,抚摸正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如何操作离心机的一只断臂。


    “我被包围了……”——


    作者有话说:林夏……危?


    第63章 秘密


    霓音与D3火急火燎地爬上四层, 推开大门,只见满室都是断臂残肢,有的匍匐在地, 有的悬在空中。


    开门那一刻像是按了下暂停键,短暂的停滞后,零碎的肢体继续动起来,姿势怪异地爬来爬去。


    林夏蹲在地上, 笑眼弯弯地跟一只胳膊说话。


    “……哦,原来如此,按一下红键就可以了啊?真是辛苦你了, 这样的工作一定很无聊吧……”


    霓音瞠目结舌。


    “我的朋友来了, 别害怕。我跟他们说两句,先不打扰你研习了。”


    说完, 林夏站起来, “感觉如何啊,亲爱的朋友们?”


    霓音:“……”


    D3:“……”


    林夏看着实验台上互相打配合的肢体, “瞧, 一群多么尽职尽责的小可爱啊。”


    霓音只怔怔地看着他, 气急败坏:“你有病, 林夏, 你真的有病!”


    D3:“……同上。”


    林夏笑了笑, 没跟他们计较。


    “能出去不?我要吐了。”霓音说。


    “忍着, 等我跟小可爱们告完别。”


    “……”


    林夏给D3做了个手势, 示意他录下具备法律效力的三维场景。


    “你们猜猜, 这满室的‘小可爱’来自几名研究员的?”林夏问。


    “六名。”D3不假思索道,“他们的脑死亡时间……是两年前的冬夜。”


    “脑死亡?”霓音微微一愣,“那他们的意识……蓝极晶控制的?”


    林夏点了点头。他和霓音站在门外, 等待D3录制。


    “雪原的‘镜箱’实验是通过镜面营造幻肢感,意识的主人认识不到真实的躯体状况。蓝极晶维持着那六名研究员的一段意识,使他们可以支配肢体。


    “他们被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早已没了意义的研究工作,就跟无缝衔接并且循环播放一样,再也无法脱离当时的时间与这座空间。”


    霓音忽然没那么恶心了。


    林夏继续道:“这是个失败的意识实验,不知为何没被处理。蓝极晶的局限性还是挺大的。”


    “为什么会使意识陷入循环呢?”霓音陷入沉思,百思不得其解,“那为什么江烬的意识能在蓝极晶里跨越……”


    霓音突然顿住——糟糕,说漏嘴了!


    他抬眼看去,只见林夏勾着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继续,”这人像是盯上猎物的蝮蛇,不打算放过他,“你都知道什么?”


    霓音移开视线,硬邦邦道:“不知道。”


    “是么?”林夏看着他,“你信不信,岑安现在一定赶着去找江烬了?”


    “还用说么?那个货,一见到侦查长就从人变成狗了,”霓音冷笑,“回来找不到主人,当然会发疯,失去理智。”


    “我知道江烬在哪,”林夏逼近他,“你要是不把知道的告诉我,他和江烬都得死。”


    “切,他们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真以为我跟岑安是兄弟啊?他也配?”说完,霓音心虚起来。他对岑安的鄙薄,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那好吧。”林夏靠着楼梯栏杆,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跟江烬交情也就那样。”


    两人沉默着等D3。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霓音到底年轻,心理战玩不过老狐狸,灰溜溜地转回身,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林夏睨着他:“说说呗,别犟。”


    “岑安脖子上挂着的那个蓝极晶碎片,被毁之前承载过一个叫‘江烬’的人的意识——先说好,可能是同名同姓,不一定是侦查长!因为,”霓音深吸一口气,“那个‘江烬’的意识散尽之前,说自己来自两百年前,说岑安……是他等了两百年多年的爱人。”


    说完,霓音小觑着林夏,后者一言不发,但透过眼睛可以看的出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眉头凝着两块阴翳乌云,挥散不去,瞳孔轻轻地、喜悦地颤栗。


    “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霓音严肃地盯着他,“跟我交换信息,快点。”


    林夏回过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拍了下霓音的肩膀:“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个,对我而言并非不可思议。”


    霓音眉头略挑:“因为跟你苦恼的东西合拍了?”


    “我跟你分享两个秘密。首先,现如今的确存在着两百年前的人,至于形态嘛……”林夏扫了眼廊窗外的飞雪,“你可以想象一下。”


    “就像蓝极晶里的‘江烬’那样,意识形态?”


    林夏意味深长:“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自己想象。”


    “第二个呢?”


    林夏叹了一声,“关于江烬谜一样的年龄。”


    霓音困惑:“他不是27岁吗?”


    “他的生理机制与身体机能,的确跟27岁的人一样,不过,”林夏顿了顿,“让我一直感到费解的是,医学上精准度最高的测龄技术,却在他身上失效了。骨龄测不出来,但绝不是27岁。


    “对了,这可是个会死人的秘密。我以为是我意外发现的,没想到,”林夏冷笑,“竟然列在蓝朔集团的绝密档案里。你要是敢招摇出去,相信我,蓝朔不会让你活过第二天。”


    “如果那真是侦查长的意识……他会有两百岁吗?又怎么解释他认识岑安呢?”霓音问,心里暗暗希望林夏能解释一下穿越现象,关于岑安和云渺的来历,他再不能说漏嘴了。


    林夏却耸耸肩:“也许他们是一类人?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岑安只有二十岁,哦不,还不足二十,不过也快了,记得给他准备生日礼物。”


    “……你还有这心情。”霓音啧了一声,沉思片刻,又道:“或许,测不出年龄,是因为他身负某种与之相关的异能?比如屏蔽、防窥什么的。”


    “有这个可能。”


    林夏摇摇头,不再多说,刚好D3推门出来了。


    “走吧。”


    楼下,实验站外,霓音察觉到一丝变化,暴雪的势头好像减小了。


    他莫名感到不安。


    “江烬到底在哪?”霓音问。


    “在‘暴雪’的中心,”林夏想了想,补充道:“极寒之地。”


    发觉他们行走的路线是返回原来实验站时,霓音不耐烦了,“你还不带路?”


    “暴雪中心我们不去,我们过去没用,只会白白送人头。”林夏说。


    “你言而无信?”霓音亮出锋利牌面。


    “为什么要去那里?”D3看着林夏,“早在侦查长跟我们分开时,你不是已经向神权发过信息,让军队支援过去了吗?”


    “什么?!”霓音顿住脚步,被欺骗戏耍的耻辱感涌上心头。


    “哎呀,露馅儿了。”林夏看着霓音,笑得潋滟。


    霓音质问D3:“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岑安?他现在跑去送死了。”


    “他没问啊。他不说休息区见吗?”D3无辜道。


    霓音气结,仿生人的思维果然还是跟人差了一点。


    “放心吧神权速度很快的,咱们跟在军队后面就行了。走,咱先回休息区歇会儿。”林夏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肩。


    “我操你大爷林夏!别碰老子!你竟然诈我!”


    “嘻嘻。”


    **


    暴雪中心之地,岑安越靠近,越能明显感觉到衣服温控功能的紊乱、丧失。


    拉尼娜搓着手,不断刷新视网膜上的指向光标,“见鬼,信号也跟冻住了一样,越来越弱了。你确定他在那里吗?”


    他和拉尼娜像是走进了一个冰匣子,目光所及的墙壁、地面、楼梯等建筑设施,都覆着厚厚的保温层。


    “他在里面。”岑安坚定地说。


    “可是……为什么热像仪里,测不出那里的任何热像呢?”


    “也许,也许里面太冷了。”


    “那也不可能啊,只要不是绝对零度,怎么可能测不出……”拉尼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到了岑安脸上的阴翳。他或许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心态已是极度紧绷。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岑安喃喃着,回想起毛叔给他看的溯生伪人,他们是那样的呆滞、无知,江烬……一定不会是蓝极晶控制的伪人,江烬的手指虽然冰凉,但也不是不能暖热……


    他攥紧拳,努力不去思考这些。


    岑安从覆盖着保温层的墙壁上,锁定了一扇门,控制着智能门禁开了门。


    室内除了冷机运转的声响,一片死寂,阴森森的蓝光在他们往里走了半米时突然亮起。


    拉尼娜惊叫一声,“卧槽,这里是停尸房啊?”


    室内凸起的台面上,放着三只长约三米,宽高分别一米的密闭舱体,看着像棺材,很瘆人。


    “打开看看不?”拉尼娜翻看着舱体上的铭牌,“是冰眠人哎!”


    “冰眠人?”


    “就是过去一些人,为了进入未来社会,会采用将自己冻起来的方式。”拉尼娜说。


    岑安看着四周,不知这里是做什么用的,三具冰眠舱摆在这里也很突兀,里边儿不一定有人,就算有人,打开方式不对的话,冰眠人恐怕就活不成了吧?他和拉尼娜大概率也会被冻伤。


    “别碰了。”


    眼前还有一条亮着灯的窄路,他刚想走过去,忽然发现拉尼娜身后的墙壁有些异常。


    拉尼娜顺着他的目光,嚯地一把将“墙”拽了下来。


    竟然是一块幕布?


    幕布之后的空间里,横向三层、纵向六列,如同整齐悬挂衣服那样,悬挂着无数具人体!


    冷气氤氲,“衣架”缓慢滚动,发出的轻微响动如同缜密的刺,碾压过岑安的头皮。


    岑安愕然,一瞬间头皮发麻,恶心感与眩晕感同时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跪地干呕起来。


    “天呐,”拉尼娜轻叹一声,拍着岑安后背,“岑安,你没去过那个存放伪人载体的天花板夹层,不然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你是说……他们都是伪人?


    “还不明显吗?你看,这里大约有几百具,但是面孔却只有三副,”拉尼娜目光略带悚然地看向三只冰眠舱,“有没有可能,这些伪人,是为这三个冰眠人准备的?就像毛叔说的,实验中要控制变量,所以得多准备些一模一样的载体?”


    “走,快走……我不想看了……”岑安苍白着脸站起来。


    亮着灯的窄路连通着另一个舱体空间,依然是悬挂伪人载体的空间,可这一次,岑安脚下生了根,迟迟挪不动了。因为那些伪人的面孔,是江烬的……


    “烬哥……”


    没有回应。


    他突然想到什么,疾步穿过前排伪人,视网膜上的光标摇摆几下,定格在其中一具身上。


    那紧闭的双眸、面庞,和他记忆中的没有任何区别,和身边其他的载体也没有区别。岑安忽觉追悔莫及,为什么没有将江烬的五官一刀一篆地印入心中?此刻根本确定不了啊……


    他犹豫了一下,扯下载体身上那层薄薄的实验袍——没有机械蝴蝶,没有枪伤,腹部也没有那颗惹眼的红痣……


    他长呼一口气,几乎要瘫坐在地。


    就在这时,他听到拉尼娜的喊声,“侦查长留痕迹了!”


    地板上,有一个刻痕很新的简笔蝴蝶,振翅欲飞的动作。


    他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江烬留的?”


    拉尼娜指指他腰间,“你看看你的刀鞘。”


    江烬给他的军刀上有同款。


    岑安恍然,“原来,他来过这里。”


    “不知道侦查长看到满室的‘自己’时,会作何感想……”拉尼娜低声说,“你说,我们认识的侦查长会是溯生成功的……伪人吗?”


    岑安操控着脑机,换了思路,与其重新寻找江烬,不如先查清他先前对江烬的定位,究竟为何会定位到那具伪人身上。闻言,岑安沉默了很久。


    “不重要。”他说。


    是的,不重要……管他是人是机,他们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怕什么?他怕的是江烬无法接受事实!他不能失去江烬,那是他必须紧抓不放的稻草,是欠他一根肋骨的债务人,是夺走他初吻的强盗……


    总之,他们之间还没清算完呢。


    胡思乱想间,岑安听到了自己的笑声——不,不是自己的!


    “黑杰克!”他怒气冲冲,却四顾茫然,无力抓起,“是你干的吧,你为什么要引我来此?”


    这人竟然能在他的脑子里自由来去,太恐怖了!岑安磨着后槽牙,等出去后,他一定要好好加固脑机防御。


    “你猜,他会是溯生人吗?”黑杰克说。


    “你觉得我在乎吗?”


    黑杰克笑起来,“他能背叛我投奔你,也会在某个条件恰当的时刻,背叛你。他天性如此,你有没有想过,这天性是如何塑造的?他若是溯生人,他溯生的,会是谁的记忆?”


    岑安冷笑,“你管的太多了。我只知道,他今后的人生和记忆里会有我。”


    “是么,那我祝你好运。”


    黑杰克在他脑机里留下一组编码后,离开了。岑安透过那串编码,得到了江烬的位置和一段录像。


    他看到江烬沿着一条雪路走。极度严寒的环境中,氮气在他身侧凝成冰晶云,装饰着他,光仿佛也冻住了,密集纠集在一起,呈絮状、羽状,将他的神情氲得模糊不清。


    他明明那么怕冷的,可他依然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岑安忽然睁大眼。


    他前方的雪路上有脚印,有人在指引他!——


    作者有话说:烬哥……危?


    林夏告诉霓音的秘密跟岑安目睹的有一点相悖,是因为主角本身也在迷局中,还没有看穿哦


    第64章 小丑


    脚印的主人是谁, 要带他去哪儿?


    他这跌跌撞撞的、艰难的步伐……是自愿迈出的吗?


    编译出的画面倏然一转,雪路尽头,高高矗立着一座看不出年头的新月架。


    镜头缓缓拉近, 锋利的月牙尖儿上,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银黑色球状金属。


    不知名的银黑色金属……岑安摸向左手,那是红月辐射源的防护壳,可以隔离红月射线。


    岑安立刻反应过来, 新月架的尾部,藏着对溯生伪人而言堪称致命的红月!而有人指引着江烬靠近它!


    岑安再无法坐以待毙,毫不犹豫地沿着黑杰克给的路线奔去, 他必须阻止江烬被红月摧毁!他脑中极乱, 此刻,他已快速接受并认可了江烬是个溯生人的事实。


    没关系的, 没关系……这世上可以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溯生人江烬, 但他认识的“烬哥”却是独一无二的。


    “冷静!岑安,冷静……”拉尼娜追在身后。岑安没跟她共享黑杰克给的定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岑安奔向的是暴雪中心。


    岑安慢下脚步, 用脑机飞快地操控雪原的冷系统。


    这座实验基地之所以叫“雪原”, 不仅仅因为存在形似暴雪的流质能量, 更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里独特而庞大的制冷循环系统, 暴雪能量的维系也全是它的功劳。它的循环功能足够高效, 热损失极低, 那些从疫苗方舱偷运过来的冷剂, 如果只是用于补偿热损失的话,对于一整座雪原而言并不算杯水车薪。


    岑安本来是建筑生,奈何还未系统地学过相关知识, 只懂些皮毛,错综复杂的管线图绕得他头晕,挑了半天,关掉了三条主干制冷线。


    八百米之外,高约二十米的冷却塔因主干线设备的突然闭停,累积起强压,并且开始超负荷运作。


    此刻,岑安还没有意识到他那项操作的严重性,他只是感觉到周遭的温度很迅速地升高了。


    他看到了一道将中心之地阻隔起来的透明屏障,那屏障像是由光组成,轻薄而柔韧。屏障之后,他看到了江烬走过的雪路和痕迹。他迫不及待想穿过去,脚下忽然一滑,紧跟着太阳穴上也挨了一拳。


    “拉尼娜?!”


    眼冒金星间,他被拉尼娜从后按倒在地,吃了一嘴细沙污泥,“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有病!”拉尼娜翻过他,膝盖重重压在他胸膛上,死死遏制着他。她眼神冷酷:“你已经失去理智了,你知道吗?”


    岑安胸闷气短:“放我走,我要救他……他会死……”


    “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强,如果他真是伪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蓝朔有钱有技术,再造一个不就好了?”拉尼娜凶狠地指着他,“在你能冷静下来思考之前,你再敢动一下,我就彻底打晕你!”


    “求你了,拉尼娜。”


    拉尼娜怔然,她没想到岑安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是她下手太重了吗,还是她低估了他对江烬的感情?


    她压制他的动作不自觉地松懈了,岑安抓住机会,一只胳膊勾住她的颈往外侧摔,另一边蓄了一拳揍过去,幸而拉尼娜躲闪及时,那一拳砸在了她肩上,不过还是挺疼的。


    拉尼娜怒了,她力气大得惊人,揪着岑安的领子直接将人摔砸在地。


    这次下手更狠,岑安再抬头时已经满脸是血,动动胳膊,不知道哪几块骨头裂了,浑身彻底没了劲儿。


    算算时间,江烬差不多应该站在新月架底下了……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啊——”


    他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全喊了出来,然后捂着脸,痛哭起来。


    “救他啊,拉尼娜救救他啊!求你了,真的,我求你了,他有危险……”岑安语无伦次,“得想办法阻止他啊,让他别走了,让他离新月架远一点……路的尽头是红月,那玩意儿威力你见过了,他真的会死的,死法都不能自选的……”


    长时间处在低温环境中,她和岑安体能消耗极大,这很影响决策和判断能力。她原以为让他安分会儿,他会重新找回理智,谁知道竟然弄巧成拙了。


    拉尼娜头疼地看着他,“什么新月架,什么路的尽头?”


    岑安一句也回答不了,自顾自哭得伤心欲绝,混着抽噎声,满嘴颠三倒四的话语,像绝望到极致的人打不过命运,遂开始耍赖一样。他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声音,“求他吧,去求他试试”。


    求他,求黑杰克,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黑杰克不就是想折磨他吗,被折磨一下又不会死……岑安飞快地思考着如何联系黑杰克。


    忽然,一股冰雪般凛冽的气息逼近,同时头顶响起一道泠泠的声音:


    “哭了?哭什么呢?”


    岑安顿时止了声,放下手掌。逆着光,江烬的五官和声音渺远得仿佛来自冰与雪的童话,他一时呆住,千言万语涌在喉口,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江烬穿着和他一样的黑科技长风衣,衣褶锋利,一尘不染。


    江烬蹲下身,想伸手抹去他满脸的血污与泪水,却被岑安抓住了手腕,“脏……”


    “知道脏,你还哭?”江烬任他拽着,没停住手里的动作。擦干净脸,又轻轻捏了下岑安的鼻尖,拉他坐起,“回答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岑安不说话,只出神地盯着他的脸,像是没见过这个人似的。


    “哭你呢。”拉尼娜嘴角牵着嘲讽的笑。


    “我?”


    “因为找不到你,怕你出事儿,急哭了呗。”拉尼娜音调懒懒,抬脚踢了踢岑安,“看吧,我就说他没事儿吧,你可真是个小丑啊。”


    “是这样吗?”江烬看着他,“因为担心我?”


    “瞎说,”岑安一脸大窘,狡辩道:“我那是……那是事情太多,持续心理高压,堆在一起才破防大哭的!担心烬哥不过是个导火索……”


    拉尼娜只撇撇嘴,“小丑。”


    “……”


    江烬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烬的平安固然使他惊喜,可江烬此刻的冷静与淡然,却衬得他像个一天到晚只会胡思乱想、无理取闹的……小情郎。


    太丢脸了……


    他应该更爷们儿一点的。


    “烬哥,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不知道怎么开口。”岑安说。


    “你累了,踹口气吧。来。”江烬拿出几颗银色包装纸的能量丸,分给拉尼娜几颗,剩下的剥了喂到他嘴边。不知有心无心,岑安感到舌尖被他的手指轻轻蹭了几下,脸迅速红了。


    “烬哥……”


    “快吃,快点恢复体能。我可不想背着你走路。”


    他将岑安轻轻揽住,像揽了一只受了伤的鹭,冰凉却乖顺。


    江烬的手从岑安的肩膀一路摸下去,握住他冻得通红的手,摩挲他的手指。


    “为什么你会有这个?”江烬从他手上取下红月戒指,细细把玩,迅速弄懂了戒指的机关。


    岑安还沉浸在熟悉的柏松气息中,闻言大惊失色地从他颈窝抬起头,“烬哥不要!”


    猩红光芒闪烁起来的那一瞬,岑安的呼吸像是被摄走了,浑身紧绷。


    江烬困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你没事吗?”


    “我需要有事吗?”江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金属球,剥开金属球外壳,是同样耀眼夺目的猩红固体。


    “这是……新月架上的?”岑安惊讶地问。


    “嗯。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新月架?”


    “我从黑杰克那里,得到了一段你行走在暴雪中心的录像,看到了那条路的尽头……”


    “黑杰克?”


    岑安没解释,急切追问:“那个指引你走路的人是谁?”


    江烬愣了一下,“没有人指引我。”


    “脚印,你沿着一双脚印走。”


    江烬恍然,“那是很多年前在里面工作的研究员留下的,你瞧,只有一双,那样的冻地,现在踩上去,根本印不下脚印。”


    岑安这才发觉,即便江烬走过了那地方,脚印还是只有一双。


    岑安看着他,忽然如鲠在喉,他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江烬差点儿被扑倒,愣了好一会儿,想推他,却发现他在颤抖。


    岑安的声音穿透他胸腔,像劫后余生的人喜极而泣: “白担心了,烬哥,我白担心了……我是小丑,哈哈,我真的是小丑!太好了……”


    “抱歉,我离开,应该跟你提前说一声的。”过了好一会儿,江烬才将他从怀里扯出来,捧起他的脸,“你到底怎么回事?”


    岑安双眼红红的,鼻尖也是,一笑,仿佛万千春光刺破了冰川,“毛叔让我大开眼界,我知道了什么是溯生人。我以为你就是溯生人。”


    江烬沉默了一瞬,“那个地方,你去过了?”


    岑安点头,“烬哥,我被黑杰克耍了,对你的定位落在了那其中一具身上。我看到了那么多照着你模子刻出来的伪人,我以为……你就在其中。”


    “那你是怎么确定……他们不是我的?”


    “你身上的痕迹,”岑安抬起食指,隔着衣料指着他肋下的枪伤疤痕,又慢慢滑到小腹,精准停在那颗红痣的位置上,“他们没有。”


    江烬略显讶异地挑眉:“你扒他们衣服了?”


    “就扒了一个。”


    “那,现在敢扒我衣服吗?”


    岑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戏谑搅得面红耳赤,忽然听到拉尼娜“啊呀”了一声,她再也受不了了,捂着耳朵跑远了些。


    岑安:“……不用扒,我当然也认得出你。”


    江烬淡然地笑了笑,“岑安,我曾经,也怀疑过自己是个溯生伪人。”


    岑安举着红月:“这是红月辐射源,它发出的射线能够轻易摧毁伪人的身体材料,我们被它照了这么久都没事,我们肯定不是伪人。”


    “若我是,你就不……”江烬斟酌了一下用词,“就不管我了吗?”


    “管啊,怎么不管?伪人怎么了,我们之间从相识开始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真的。别说伪人了,哪怕你是个计算机病毒,是个虚拟出来的全息像,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要是遇到危险我照样会担心你啊!”


    江烬笑了笑,低声道:“其实,确定自己不是伪人后,我更迷茫了。”


    “为什么?”


    江烬缓缓转过身,看向将暴雪中心隔离开的透明屏障。目之所及,是“旋镖星云模拟区”七个大字。


    旋镖星云……那是5000光年之外,被称为宇宙冰箱的地方,温度据说接近绝对零度。


    那几个大字被刻在一张破烂的金属铭牌上,看上去有很多年头了。此外,旁边除了一个昭示着高危的图案外还有一个北向风玫瑰图的Logo。


    岑安惊讶地观察那层看似轻薄的屏障,“里面的温度,真的接近绝对零度吗?那可得有负两百七十多啊!”


    “是的。”江烬说,“拉尼娜拦住你是对的,你知道你跨过去,会发生什么?”


    岑安后怕:“触及身亡?”


    “那里的低温,连氮气都能冻成冰晶,你在没有专业防护的情况下进入,身体会在一瞬间爆裂成碎冰冰的。”


    “可是……”岑安看着那条留有一串脚印的雪路,“为什么,你能在那里行动自如?”


    “是啊,为什么我能呢……”


    江烬看向那只代表着亚青环组织的北向风玫瑰图,“你知道的,蓝极晶能够储存并持续运行数字意识。最早,是亚青环和蓝朔的专家,在这里一同模拟出了蓝极晶的运行条件。极寒中心之地,就是绝对零度,生物不可涉足,因为那里粒子动能为零,一切温度消失,相对应的时间和空间也消失……岑安,可我走进去了,也走出来了。”


    岑安问:“那你……”


    “我也想知道我是什么怪物,”江烬看着他苦笑了一下,两指摩挲着红月放射源,“我不是溯生了别人记忆的人造人,我恐怕比溯生人更不可理喻。”


    “没关系的,烬哥,没关系……”岑安解开他的上衣衣扣,把自己埋进他胸膛,抱着他的身躯,“你看,你是我抓得住的真实。”


    江烬任由他胡闹,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个留下脚印的研究员,是我师姐。”


    岑安贴着他的胸膛抬起头,有点错愕地看着他,“哪一个?”


    岑安在暗网里查过关于江烬恩师的碎片信息,知道他有三个关门弟子,两女一男,江烬是年纪最小的。


    江烬的两个师姐,现如今一个在亚青环责任重如山,一个随着恩师死得莫名其妙。


    江烬说,“死得莫名其妙的那一个。”


    岑安愣怔间,想起他们进入雪原前,江烬说过,雪原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你跟着脚印……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岑安问。


    “找到了。”


    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可江烬并没表现出来。他低头看着岑安,抚摸他的眉眼,“我得回一趟蓝朔,回一趟莘讯,岑安。”


    岑安从他凝重的表情里忽然读出了什么,心头涌起失落感。


    他把脑袋埋回江烬怀里,声音瓮瓮的,“知道了。再让我抱一会儿。”


    第65章 打赌


    “轰隆”一声, 冷却塔炸了。


    爆炸声再次响起,一座接着一座,地面剧烈震颤起来。


    岑安温存在江烬怀里, 长时间沉浸在他的心跳声中,抬起头看时,肉眼可见的都是大团大团深灰色烟雾,雪片急速飞旋, 形成一束又一束风暴。


    “烬哥,我好了。”


    两个人相扶着站起来,岑安后知后觉, “好像是我闭停冷循环干线造成的……”


    “小心!”


    江烬猛地拽过他, 一颗燃烧着的残损金属砸在原地。


    岑安心有余悸地抓着江烬的手,看着漫天流星雨一样乱飞的不明飞行物。


    “我们快离开这里!”


    两人一同朝拉尼娜的方向跑去。江烬看向透明屏障, 那之后的旋镖星云模拟区呈现出冻结状态, 仿佛一座巨型冰山迅速形成,极寒之心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纯白气浪, 直冲一望无际的雪原舱顶。


    “那里怎么了?”岑安惊讶极了。


    “极寒之心启动警戒状态了, ”江烬皱着眉, 又朝浓黑的烟雾看了一眼, “这势头不小, 极寒之心的警戒, 绝不是十几座冷却塔爆炸就能引发的……”


    拉尼娜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只航行舱, 只是外观过于破旧, 岑安不太信任它。


    “快上来!这座舱应该是用来投放物资的, 很旧了,不过咱现在哪儿还有的选啊?”


    “说的也是。动力怎么样?”


    拉尼娜指指舱底,喊道:“我看过了, 燃料很足,够咱们飞一阵了。显示屏的信号接收有点问题,你过来调一下。”


    岑安先行爬上去,朝江烬伸出手。江烬正盯着那座存放三只冰眠舱和伪人载体的小建筑看。


    “烬哥!”


    江烬回过神,握住岑安的手。


    “那些载体一定会被这场爆燃毁掉的。”岑安说。他知道,江烬一定是希望离开雪原之前,毁掉那些以自己为原型的伪人载体。


    “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很愤怒。”江烬说。


    一阵咯吱作响声后,引擎很给力地发动了。


    拉尼娜驾驶技术娴熟,躲避起四面飞溅的爆.炸物来轻轻松松,舱体也没颠来倒去。外部已是浓雾弥漫,肉眼越发不可视物。


    岑安以最快的速度调整显示系统,捣鼓了几分钟,终于除去了各种干扰,足够精确分析探测器扫视范围内的物体。


    “烬哥,你说的对,火是我放的,但有强劲的东风在后面吹!”岑安戴着造型繁复的侦查镜,与航行舱的电磁波探测仪共感,“他们似乎想趁机摧毁极寒之心……”


    “是谁?”江烬问。


    “神权,”岑安摇摇头,“不过,好像不止赤橙六芒星,还有其他的部队……”


    “猎鹰,还是闪电图案?”


    “都有。”


    “这两个,分别是莘讯和蓝朔的私人武装部队标识。”


    “还有亚青环的绿色风玫瑰。”


    江烬一时想笑,“怎么办,这四者每一个都有嫌疑,相互联手也有可能。这一次也会闹得人尽皆知吗?”


    “恐怕不会,”岑安说,“除了神权,其他几家规模不大,各两三架战机的样子,还都是无人驾驶机,飞行轨迹很凌乱,看不出规律,也看不出是否存在配合。”


    拉尼娜忍不住骂道:“真他妈会找机会啊,连我们一开始都没想到会毁坏冷却塔,你说背后拱火的人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就预测到了?”


    岑安愣了一下,行为预测模型他是见过的,此刻也有点说不准。


    江烬道:“我先联系林夏,找他问问情况。”


    “好。”


    信号还算稳,那边儿不知发生了什么,通讯器接通三次,才传来人声。


    “林夏,你那边——”


    “我们被逮了。”


    林夏言简意赅,紧接着他的通讯器被打落在地,碰撞声中,隐约有拳肉相击与骂骂咧咧的人声,“……谁让你这么开口的?!”


    江烬屏住呼吸,那头传来林夏的吃痛声和冷笑,他放着狠话:“新来的吧?再给你一次机会,别让我记住你。


    “黑杰克,我们已经被带离雪原了,你们自求多福——”


    通讯掐断了。


    江烬微微攒眉,如果神权部队是林夏召来的,没道理抓他,除非……篓子捅大了,来的不再是他们可以操控的神权军。


    江烬没时间深思,眼下活命才最重要。他们的航行器如同摇曳在怒海中的一叶破舟,稍有不慎便会被击个粉碎。


    是谁,究竟是谁想借这场混乱毁掉那座旋镖模拟区?那里是否还有更深的秘密他没有探到?


    出神间,一声又一声尖锐鸣笛音从极寒之心冲顶的气浪中传来,警戒系统快撑不住了。


    “快,快走!”江烬惊慌地冲到航线板前,快速读取数值后,一阵绝望,“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如果旋镖区被毁,极寒之心的冷量爆发出来,整座雪原都会在一瞬间冰冻,如同进入冰河时代……”


    “但……来不及了吧?”拉尼娜惊骇地转过脸,看向岑安。


    岑安的脑袋里刮着一场风暴,半张脸被繁复的侦查镜遮住,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脑机里雪原的动态建筑模型正一座座地消失、毁坏,他竭力保持着冷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相信他,他会找到出路的。”江烬快速安慰了拉尼娜一句,紧紧握住岑安的手。


    “岑安……”


    如果一切冰冻,他这只连绝对零度都不放在眼里的怪物或许能幸存下去,但岑安和拉尼娜必死无疑……他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身边两个人?


    尖锐提示音突然从操控面板炸响,航行器遭到强烈磁场扰动,翻滚着向下坠去。拉尼娜不得不摒弃内心的恐惧,一瞬也不敢松懈地调整驾驶参数,“操,不会真交代在这儿吧?如果被冻成冰雕,我可要摆一个很酷的姿势……”


    “左偏!”江烬惊呼,同时使出全身力气去冰冻朝他们轰击而来的航炮。


    空中高速腾起的障碍物太多,拉尼娜规避不及,万幸那只航炮在异能的作用下缓了速度,堪堪躲过。


    “侦查长,你太厉害了吧……”拉尼娜惊讶地看着他。


    “什么?”江烬愣了一下,从舷窗看过去,这才发现轰击过来的航炮不止一道,至少有三四十,在空中呈旋转前进的姿势,跟它们拖出的尾迹云一起凝结住了。


    “是啊,我可以让光凝成冰……”他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不可抑制地涌上喉口,喷在舷窗上才发现那液体呈不详的黑红色。他不敢相信,身体一下子失了衡,力气逐渐抽离。


    摔落的痛感并未传来,岑安接住了他。他的感官被剥夺得厉害,只看到岑安那双极度冷硬的五官痛苦地抽了一下。


    机身翻滚着,岑安死死抱着他,紧抓座椅的右臂被一只金属杆贯穿,痛到麻木,他依然死抓不放。防爆气囊还未大面积张开,这时候若松手,他和江烬就算没被甩出舱,也会在舱内摔个头破血流。


    “逃,逃啊岑安……”江烬嘴角不断溢出猩红泡沫,舷窗之外,他看到了岌岌可危的旋镖模拟区屏障。


    他想到了对策,他的手指慢慢紧绷,他要用尽全力,冻住所有的光,跟极寒之心喷涌而出的寒潮碰个硬……


    剧烈的颠簸中,拉尼娜终于等到了岑安向她下达命令的声音。


    “蓄力,拉尼娜,蓄足全部马力!”


    拉尼娜的视网膜上落了一只飘忽不定的圆点。


    “看准了,等它稳定,全速往这个地方撞!”


    两分钟后,舱内隔热防爆气囊厚厚地覆满了整个空间。


    岑安看气囊胀得差不多了,松开右臂,抓住江烬暗暗使劲儿的手,两个人在气囊上起伏不定。江烬有一点失重,好在始终被岑安紧紧锢在怀里。


    “别动,烬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岑安将他的手掌张开,与他十指紧握,“你七窍有五窍都在流血你知道吗?你停手,不能再乱冻东西了!”


    江烬听到岑安扑通扑通的心跳,那声音比外界任何爆破音都要震耳欲聋。无论岑安的怀抱还是手,他挣扎不开,泪水瞬间决堤。


    “让我试试吧,让我试试……你会死,岑安,你不能死……”


    岑安感觉到胸膛前被泅湿了一块,笑起来:“哭了啊,烬哥。你也为了我,急哭了。


    “都什么时候了……”


    “我们打个赌好吗?我赌我们一定会活下来。”岑安垂下头,和他脸颊贴着脸颊,“我赌雪原的傻逼建筑师,脑瓜子还算……”


    赌约内容还没说完,拉尼娜战战兢兢的声音传了过来:“岑安,你……你确定吗?”


    她眼前的圆点,定格在了地面。


    岑安想让她全速撞向地面!


    那不就是……机毁人亡的结局吗?


    “那是最薄弱的地方,听我的,”岑安声音颤抖,口吻却依然坚定,“先悬停,听我号令。”


    拉尼娜悬停半空,咬咬牙,死死盯着驱动值面板。


    岑安读着脑机里的时间,一道算法正在飞速计算着航行器落地,以及旋镖模拟区屏障爆破的时间,他必须卡准那个时间点。


    江烬意识涣散,眼前越来越黑,微微偏头,便吻上了岑安的脸。


    他双唇在岑安脸颊上幅度极小地摩挲,“如果你赌赢了,活下来了,我……”


    话没说完,先失去了意识。


    “我们就相爱。”岑安说,“我听见了,你不许反悔。”


    时间到。


    “撞!”


    一声令下,航行舱如同一颗高速跃入球门的足球,与地面相撞的那一刻,屏障破碎成渣,如千万碎裂的镜面熠熠生辉,零下两百多度的低温一瞬间卷过雪原内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司掌酷寒的神降下了冰咒,烟雾、无人战机、航空器、空中燃烧物悉数凝结,所有运动着的物体被强行暂停。


    航行器高速撞地爆燃出的高热如最后一根被吹灭的火柴,尾部留在地面凝作冰雕,插入地下的头部依然在燃烧,只是火焰也是冰凉的——


    作者有话说:岑安:主角光环来~主角光环来~


    第66章 画饼


    曾经, 给岑安教授过智能建筑课程的导师说,“舱体建筑或将成为未来建筑的主流形式”。


    如教授所言,这个时代的舱体非常智能且发达, 雪原一定是代表作,它太庞大了,自成一个小世界,岑安都快忘了它是个跟辑魂监狱对接在一起的巨舱, 辑魂在地面,而雪原嵌入了地下。


    岑安觉得,雪原的设计师一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在空中, 命悬一线间, 雪原成百上千张建筑图纸在他脑海里飞旋。一开始岑安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极寒之心这样危险的东西, 即便有了警戒系统, 建造之初也不可能不对最危险的情况作出预设。


    他找啊找,翻遍图纸和三维模型, 终于在一张潦草的手绘图上看到了雪原舱壁的中空结构。那一刻他好像跨过了时空, 看到了建筑师那双沉默、无奈以及……软弱的眼睛。


    如果草图上的舱壁中空结构存在, 那它大概率就是雪原的最后一道保险区!


    当极寒之心爆裂, 冷量卷过雪原的每一寸, 舱内将再无生机, 舱外出路难找, 他们只有舱壁。岑安没有时间也没办法确认雪原的舱壁是否中空, 他只能赌。


    想想实在是后怕, 他押上了三个人的性命去赌……


    他很想质问建筑师,是被绑架了,还是被威胁了?为什么不把舱壁的中空结构标注在正式图纸和三维模型上?不过……还是谢谢你啊, 将这张不起眼的手绘收录在了雪原建筑图集里,让我窥得最后的希望。


    航行器撞开舱壁最薄弱处时,他就知道,他赌赢了。


    剧烈的冲击波中,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紧紧地抱着江烬,那似乎成了一种本能。他看到迸发出的能量被极寒一瞬间凝住,火焰苍白燃尽,像碎片一样和他们一起坠落,舱壁裂口瞬间被冰封……


    这景致妙不可言,如果不曾威胁到他们生命的话。


    他的脊背落到了实处,他猜他的身体应该支离破碎了,神经痛到极致也就麻木了。鲜血的颜色和味道逐渐飘来,余光中,他看到几只犬状金属在他们身边窜来窜去……


    忽然,他感觉到指尖处传来丝绸般的质感——是江烬柔软的发,江烬还在他怀里!


    他在这美好的触感中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去多久。


    “活了?”林夏的脸闯入他的视线,一脸忧愁地叹息,“活得有点早啊,这下有罪受了……”


    这货在说什么?


    岑安意识昏沉,眨一下眼睛都费劲儿,恍惚间,他看到林夏的手插在他胸膛里,托着他的心脏跳动……


    他就是这样被林夏从被鬼门关拉回来的吗?


    他好像听到了白King的声音……


    白King的身影淡得几近透明。


    白King不见了。


    他的眼皮又一次沉重地阖上。


    反复多次,他终于清醒了。眼睛好似报废的镜头,聚了许久焦才得以视物。他看到了辑魂监狱昏暗的穹顶,紫眼睛忽闪光亮,像一种无声的召唤。


    他被平置在冰冷的地面,脖颈围了一圈复杂的黑色硅胶材料,他在蓝医见过它,是一种神经调配装置,能够让他短暂地忽略身上百分之八十的疼痛,跟他以前用过的玻璃罩状的“防咬器”类似。


    可这百分之二十,依然痛得难以忍受……


    他艰难地爬起来,身边围了一圈机器人,有仿生人狱警、医生,也有并未覆盖人造皮肤的钢铁面庞。


    机器人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他稳了稳脖子上的黑科技,跌跌撞撞地从他们的包围中走出去。


    他确认他此刻身处辑魂监狱,而且是在方舱注射站,靠近雪原入口的地方,不断地有机器人消失在那里,他们身上有六芒星标识,也有猎鹰、闪电。


    他的耳朵里持续不断地响着嗡鸣声,整个世界在他眼中无比虚幻迷蒙。


    突然,岑安感到肩膀被按住了,一名狱警开始推着他走。


    他无力反抗,步伐踉跄。


    拐过一道墙壁,他看到了熟悉的背影,瘦高颀长,如暗夜里孤独的白桦。


    “烬哥……”


    幸存的真实感在这一刻落到了实处,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岑安再也忍不住,扑过去从背后将他抱住,“烬哥,你还好吗,伤势怎么样?痛不痛?”


    江烬浑身僵了一下,握着岑安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岑安紧圈着他的胳膊。


    他转过身,冷若冰霜的表情,一时让岑安感到陌生和畏惧。


    “啪”!


    一声脆响,全世界都安静了。


    岑安蓄在眼眶里的泪水被打飞,脸颊迅速肿起来。


    他的脸偏在一边,许久才慢慢转回来。


    “烬哥……”


    岑安愣愣地看着他,如在梦中。


    江烬冷漠的表情、憎恶的眼神,如森冷寒冰,冻得他瑟缩了一下。


    一名身穿制服的人上前将他们分开,是仿生人检察官J3。


    “好了,侦查长。相信大家都很同情你的遭遇,但现在,一切都交给狱方吧。”


    遭遇?什么遭遇?


    J3看了眼岑安,不知是提醒江烬,还是故意说给岑安听,“您答应过我们,会出庭指控黑杰克操控雪原进行违法实验、残忍杀害毛先生以及摧毁极寒之心的犯罪行为。您是重要人证,在此之前,您须得保重身体。请尽快远离危险嫌疑人!”


    ……什么?


    你……指控我?


    岑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江烬转身便走。


    “烬哥别走……”岑安想抓住他。


    J3闪身挡在面前,冷着面孔喝道,“黑杰克!”


    “江烬!”


    岑安不管不顾,用尽全部力量朝他伸出双手。J3稳固得如一根承重柱,任他如何使劲儿也挣脱不开。


    J3调整了一下姿势,直视着他,嘴皮都不带动一下地压着声:“看看你的处境!”


    岑安愣了愣,痛楚在这一刻放大,几乎吸不上气。周围一圈都是持枪的佣兵,身上的标识有猎鹰也有闪电,陌生的军官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杀意,林夏虽然跟神权机械军站在一起,可他被一根荧光色的链条捆了个结实,而霓音,拉尼娜和D3暂时还看不到,不知去向,只怕早已被一网打尽。


    这是孤立无援的处境。


    岑安这才发现江烬面前停着一辆造型华丽的舱,舱门口,两个衣着讲究的男人长身玉立,其中一个是聂非雨。


    岑安突然浑身脱力,被J3面对面地架着,没有滑落在地。


    岑安眼睁睁地看着江烬在聂非雨面前垂首,聂非雨把外衣脱下来,慢条斯理地罩在江烬身上,又理了理他的头发,将人拉进怀里。他将头歪在聂非雨颈间,眼角稍稍低垂,受惊般全身微微颤抖。


    岑安心中腾起妒火,为什么会表现出贝类般的柔软?刚才的冷硬表情呢?!


    聂非雨轻吻他额头,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为什么,烬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腥甜涌上喉口,不可抑制地自嘴角溢出来。岑安的第一反应是慌乱低头,将嘴角的血迹蹭在J3肩上。太狼狈了,太脏污了……江烬不该沾染到这些。


    蹭着蹭着,岑安惊觉自己竟然还怀揣着一个奢望,奢望江烬能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抱住他……


    不,江烬不能不顾一切,他有顾虑!他说过他得回到蓝朔,回到莘讯!何况眼下,绝不是可以任性的情势!


    他有苦衷,江烬一定有苦衷!


    这一定又是一出戏,我要配合他演戏,配合他……


    可是,江烬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会配合他呢?凭什么认定我就那么“懂事”呢?好痛啊烬哥,我好痛,脸颊痛,身体痛,心也痛,哪儿哪儿都痛……


    大难不死的人,在灾难刚结束时其实很脆弱,你就不能先抱抱我,再着手下一步计划吗?


    不能!因为相比之下,我没那么重要——岑安迅速得出了结论。


    恍惚间,他感到被J3拖着朝前走了几步。聂非雨拥着江烬,微微欠身,近距离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说:“还有约定啊,说来听听。”


    闻言,江烬侧过脸,冷睨着他:“我跟你,说好什么了?”


    说好了要相爱的……


    不!江烬没说,是岑安自己白日做梦,那只是死亡逼近时,他给自己画的大饼……


    这一刻,一切都衬得他像个笑话,像个小丑。


    “婊子。”他看着江烬说。


    他喘着气,狂笑起来,目光如枫糖一样黏在江烬脸上。


    聂非雨脸色一变,将江烬往身后拽了拽。


    岑安呲着被血液浸润的牙齿,狠狠地说:“说好了再被我逮到,就干死你。”


    他心想,他又给自己画了个饼。他的面容在狂笑中越发狰狞,凭什么只有我痛?你也痛吧,烬哥,不然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痛的……他笑得前仰后合,眼珠子里却裹着泪光。


    江烬微微凝滞了一下,他好像,真的伤到岑安了……


    很快,江烬的神情再度恢复漠然,甚至抬手,准备再给岑安一耳光,被聂非雨拦住了,“烬,你有伤,别使劲儿了。”


    聂非雨看向岑安的脸色变了又变,如看困兽,他当然会撕碎这只兽,但不是现在,人前,他从不做有失身份的事,憎恨也只沉在眼底。


    “你不会有机会的。”


    江烬最后看了岑安一眼,对身旁始终隔岸观火的男人说道,“回吧,哥。”


    聂非雨拥着江烬走进舱内,江忱依旧在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岑安,目光落到他手指上的莫比乌斯环时,眉头微妙地动了一下。


    J3拖着岑安,亲自押送他回更为特殊的牢笼,身后跟了乌泱泱几十个持枪佣兵,有人类,也有仿生人,只是成分颇耐人寻味,没有一个是监狱的人。


    岑安累极倦极,没注意到这些,垂着头任由J3拖着。


    走着走着,他被J3带入了一座黑钢廊道,电路忽闪几下,身后传来齐整的子弹上膛的声音。


    J3推了他一把,他趔趄几步,看到前方手握锋利卡牌,倚着墙站的霓音。


    一声巨响,汐月伊从天而降,一身黑色战术服的随影从她身后走出。


    “你无路可走了,岑安,”J3看着他说,“现在,越狱。”——


    作者有话说:


    岑安: 懂事儿的孩子没糖吃[裂开]


    第67章 越狱


    钢廊两侧火花爆闪, 枪声响起的瞬间,汐越伊与霓音的卡牌势若鬼魅地飞向岑安身后。上方被汐越伊砸出一个矩形缝隙,阴森蓝光从上倾泻而下。


    岑安还没弄清楚状况, 双脚一轻,被随影揪着衣领,三两步攀上去,带到了上层。


    钢廊上方停着一辆飞行车, 随影将他塞进去,嗅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流弹打身上了?”


    “嗯……”岑安数了数, 左肩、右臂、小腿, 各一处,“不致命。”


    随影见他面不改色, “啧”了一声, 下巴朝操控屏扬了扬,指着天空, “跑的了吗?上边估计有人拦。”


    “试试。”他说。


    随影将操控权限给到他, 抓着他的胳膊给他打了一支肾上腺素, 又给了一只通讯器, “戴好它, 不管死哪儿我都能找着你。我得断后。”


    说完, 随影又从那只缝隙跳了下去。下边的打斗异常激烈, 他的听觉受损颇重, 各种声音混在一起, 让他想到沙盘上剧烈抖动的沙砾,他也成了其中一粒,颠得头晕目眩。


    岑安靠在座椅上, 定了定神,他从反光镜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唇部干涸无血色,脸跟鬼一样苍白得毫无生气。


    他把自己紧紧捆在座位上,中了枪的胳膊稍微牵动一下就会痛得撕心裂肺,但他依然坚持手控,因为江烬告诉过他,炫技飞只有手动才能出奇迹……


    天边偶尔闪烁起几点灯光,他盯着眼前磅礴的黑夜,胸膛处仿佛长出了一片峡谷,野火摧枯拉朽地烧起来,烧得他胸口郁悒,他好想嚎啕大哭一场。


    他发现,他此刻的意志十分消沉,身后有战机在追,他的机翼被航炮削去一半,机身大幅度倾斜,世界在他眼前颠倒又立正,操控面板尖锐地叫嚣着,警告他停止降速……


    他却对眼前的危机状态毫无波澜,飞行轨迹要多迷惑有多迷惑,瞥见脚下阒黑的海时,他产生了一头栽进海里死了算了的念头!


    “太可笑了,江烬,你竟然让我难过得想死……”飞行器踩上海水,他忽然如梦初醒,“你凭什么……”


    他喃喃着,开足马力,驾驶着战机从海面跃起,劲头迅猛,如获新生。


    追击他的航炮打进了海里,溅起一场场绝美的水瀑。他开始反击。


    随影给他准备的军机是精锐中的精锐,即便尾部冒起了黑烟,依旧锋芒不减。


    岑安从迅猛炮火的围攻中成功逃回天空,体力却跟不上了,不能再周旋下去了。


    可他要去哪里落脚呢?


    他打开错综复杂的地图,每一个地理标识都是陌生的,除了监狱,他还没怎么在这座科技之城的版图上活动过。


    他需要一个能够给他提供医治、食物、睡眠和信息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认他这张名叫黑杰克的脸,至少不能对他喊打喊杀。他脑海里闪过几个名词:蓝医、鲸之教堂、薄荷港、痕绿基岸、亚青环、析冰……


    最后,他敲开了贺时洄暂住的公寓的门。


    他将战机弃在了一座高空着陆岛上,拖着中了枪的腿一瘸一拐地边躲边逃。黎明雨势迅猛,他几乎湿透,全身都是丧家之犬的味道。


    “贺先生。”


    是贺时洄亲自开的门。


    黢黑的走廊里传来紧促的脚步声和武器磕碰声,贺时洄愣了一下,迅速扶住他,“进来。”


    室内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疼,刚走过玄关,“咚”一声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一句“卧槽”……


    “卧槽!贺时洄,你捞了个水鬼?”贺韶从沙发上蹦起来,捂住了鼻子。


    岑安身上的血水很快淌到他脚下。


    “是岑安。”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贺时洄知道使唤不动贺韶,只好给旁边的维拉递过一个请求的眼神。


    维拉会意,将岑安拖进最深的屋子,机器人跟在后面迅速擦干地上痕迹,又喷上馥郁浓香掩盖气味。


    贺时洄态度硬,门外的佣兵还没胆大到硬闯他的住所,倒也顺利地应付过去了。


    贺韶蹲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棍在岑安身上戳来戳去,停在他脖颈处的神经调配器上,“不会吧,都戴上这玩意儿了,还能晕死过去?”


    “伤得太重了,”维拉微微蹙着眉,“它已经暂缓了他全身百分之八十的痛楚,可他连剩下的二十都承受不住,可见新叠上来的伤也很重。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哎,要是把这项圈取下来,他会不会一下子疼醒?”


    贺时洄刚推门进来,就听见贺韶来了这么一句,不禁怒火中烧,提着贺韶的领子将他丢到一边儿,“滚蛋!”


    贺韶看着贺时洄呼叫完甲级医疗舱,又蹲下来细致地检查岑安身上的伤,不禁冷笑:“贺时洄,你要救他啊,为什么?他可是黑杰克啊,对了,你俩上次在教堂商量啥了?”


    贺时洄背影微微一僵,叹了口气,“听着,贺韶,他是我一个旧友的儿子。没错,就是那个对你爹有养育之恩的旧友。”


    贺韶轻轻“啊”了一声,“你打算把他当你的第二个儿子养?”


    贺时洄不想跟他开玩笑,“我至少要保证他的性命。”


    “可是……你刚才叫了医疗舱,从蓝医叫的吧?你知不知道,”贺韶用小棍扒拉出一颗带血的弹壳,“这可是蓝朔养的兵才能用上的子弹啊,他这回惹了蓝朔呢。”


    贺时洄一愣,岑安竟然跟蓝朔起冲突了?刚才那帮佣兵肯定把这片公寓划入重点嫌疑区了,这时候向蓝医呼叫医疗舱,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他太大意了……


    贺韶见他脸色难看,得意地笑起来。


    “你这间公寓藏不住他了,贺时洄。把他交给我呗?我会好好待他的,好歹还叫我一声师傅呢。”


    “师傅?”


    “是他哭着求着要拜的。”说着,贺韶将他那辆造型前卫的飞车调到窗口,配合维拉一起将岑安拖进去。


    “等等,你……”贺时洄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我分得清轻重缓急。”贺韶说。


    **


    蓝医。


    江烬面无表情地躺在一张座椅里,计算机开始生成他脑高级功能区的数据的时候,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岑安的眼睛。


    他突然起身,差点儿吓坏正在操控器材的医生。


    “检查还没结束,请等一下……”


    江烬披上外衣往外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然而,没逃几步,就被他哥江忱在走廊的拐角处堵住了。


    “什么情况?”江忱指着他脑袋上缠了一圈的绷带。


    “只有一点脑震荡,”江烬说,“其余都是磕碰伤,没大碍。”


    “让我看看诊断报告?”


    “够了,我好得很!我不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射线过我的脑袋!”


    江忱哑然失笑,“你怕不是讳疾忌医?”


    “没有。”江烬神情恹恹。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江忱比他大不了几岁,性格稳重自如,气质文雅随和,让人本能地心生好感,第一眼看过去绝对猜不出是个搞军工的人。江烬总是觉得江忱像某种药草,性温、味甘,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药性。


    江烬跟他相处的时光,其实跟江漓的差不了多少,都是短暂而仓促的,他们姐弟对彼此的了解都很有限。


    他跟着江忱来到一处封闭式阳台,江忱压低声:“黑杰克越狱了,这件事还没有公开。”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江烬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掀起海啸。


    越狱了……他会去哪里呢?他一个人,那么重的伤……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江烬微微蹙眉,有点警惕地看着他。


    江忱说:“当时,他被押送至更为特殊的羁押场所时,你没觉得他身后跟的押送者太多了吗?”


    江烬一愣,脑筋很快转过来,“有人想截杀他?!”


    江忱点点头。


    “我的人混在了里面,想探探情况。那小子可真惨啊,你知道吗,前路还有更多的人在埋伏,那些人准备劫走他,伪装成越狱。不过,”江忱顿了顿,“他也挺幸运的。”


    “怎么说?”江烬急切追问。


    “他被他的同伴先一步劫走了,他的同伴很给力,”江忱看着他,“我在他手指上看到了你的莫比乌斯环,虽然你们相见时,你表现得很绝情,但我看得出你的心,在滴血。我想,你是希望他活着的吧?”


    江烬惊讶地看着他,一出口便哽咽了,“哥……”


    江忱揽过他的肩,轻轻拍着。


    他鼻子酸得厉害,喉咙发涩:“哥,你确定,确定他……成功地,逃走了吗?”


    “我的人跟了他一路,在追击他的战机中暗中作乱,也算是帮了他一把。他逃得很辛苦,但也很聪明,那些人暂时没发现他。”


    江烬胸膛深深地起伏着,看着夜空中飘洒的雨丝,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江忱温声道:“跟哥说实话,关于黑杰克这个人,你到底怎么想的?”


    江烬猛地抓住江忱的双臂,幸好江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否则还真让他双膝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江忱惊骇地看着他。


    “哥,我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手下能人多,我求你,派他们暗中保护他,好吗?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佣兵,我大概知道是谁派出的,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江烬低下头,却依然压制不住喉口的呜咽,“求你……”


    江忱笑了:“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等我处理完从雪原带出来的疑惑,我就去找他,我要挽回他,安抚他……很快的……”江烬短暂地沉思了一下,抬起头,眼睛好似阳光下的潋滟湖水。


    江忱按耐住心中的震撼,他从来没见过江烬这个样子,无论刚才的失态,还是现在的满怀希翼。


    那闪着光的蓝黑眼眸,让他一时想到童话里,像矢车菊花瓣一样蓝的海水。


    “哥,我爱他!我要打破他身上的枷锁,我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咝~怎么有点追夫火葬场的苗头了[问号]


    第68章 机械蝴蝶


    次日傍晚, 江烬驱车抵达蓝朔集团总部。


    同样是以人工智能和信息技术闻名的巨型科技集团,蓝朔总部的风格相较于莘讯,更偏向古典与人文。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蓝朔, 入眼必是一座宏大的下沉式欧洲花园。


    江烬飞过时,淡淡地扫了一眼石碑上的刻字,“最好的工程师是诗人”。


    让科技闪耀人性与文明之光,似乎是蓝朔一直对外强调的东西, 是否做到就不好说了。


    花园中央,外观呈海神波塞冬喷泉的建筑物,就是祖父江默年起居和办公的小楼。


    江默年是这个巨型集团的独裁者, 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 年轻时当过海军,光是坐在那儿, 什么话都不说, 也能传达出一种威慑力。


    门是敞开的,江漓在里面, 一身挺括西装, 一如既往地干练。


    江烬轻叩两下门框, 在外等候着。


    江漓没让他等太久。她抱着两盒文件出来时, 脸色不大好看。


    “江漓, ”江烬叫住她, “我想跟你聊聊, 你等我一会儿。”


    江烬走进江默年的办公室。


    “爷……”江烬及时顿住, 改口道:“……江老先生。”


    江默年背对着他, 将两只造型奇特的镜片叠在一起,举到左眼前,观察一只数字潜艇模型的细节, “坐。”


    江烬坐到沙发上,从侧面端详江默年。他一直觉得,江默年大概率是不喜欢他这个孙儿的,他不像兄姐那样优秀,也不像他们那样对蓝朔鞠躬尽瘁。江默年曾忍无可忍地请求他,两人独处时,不要像江漓和江忱那样叫他爷爷,或者祖父。


    可江默年也是矛盾的,若厌恶他,又怎么会因为他放弃蓝朔继承权、执意进入图灵侦查所工作那件事,与他置气两年?


    “你最近好像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雪原了?”江默年开口问道。


    “嗯。”


    江默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擦拭着手里的镜片,“看到什么了?怎么又成了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江烬深深吸了口气,开门见山道:“请您告诉我,是怎么做到让一个两百年前的人,成为我的恩师的?”


    “唔,潘因么?”


    “冰眠舱,我看到老师躺在里面,外壳上标注的时间是公元2066,”江烬脸上闪过一丝惶惑,“他是两百多年前的古代人。”


    “我还看到,培养箱里有三具一模一样的老师,那是以他的记忆数据而创造的溯生人。我认识的老师,那个教授过我、夙又和柯伽的老师,那个给了我菲尔茨奖纪念品的老师,只是其中年份最新的一具!”


    江烬呼吸渐重,他再也坐不住,站到落地窗前,背过身平复情绪。


    江默年沉默片刻,面无波澜地看着他:“不错,这就是事实。那三具溯生人是失败品,你的老师是第四具,最成功的一具。”


    “你是说,他带着古代人的记忆,活在这个世界,还教授我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


    “没错。他本来可以给你当一辈子老师。”江默年露出惋惜的神情。


    “你根本不了解溯生人这个群体,”江默年的眼睛里渐渐闪烁起极度兴奋的光芒,“拥有古人记忆的溯生人,会觉得自己跟穿越时空了一样奇妙,但他们并不一定会落后于当代人。你的老师,不也照样摘下了对他而言属于未来社会的菲尔茨奖的桂冠,他甚至还推翻了菲尔茨理论,他已经跟冰眠舱里躺着的那位,不是一个人了。”


    江烬怔怔地看着他:“是谁害了我的……溯生人老师?”


    “这的确是个谜。”江默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阿烬,我知道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今日这番话,若放在从前,蓝朔上下对你一定是讳莫如深的。我们有我们的道理,你——别再查下去了。”


    江烬又是一愣,江默年竟然用“我们”、“你”这样泾渭分明的代词,将他挡在外边,拒绝多言。


    这件事可能会涉及到集团阴暗的过去,确实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了,毕竟他已经放弃了蓝朔的继承权,嫁去莘讯后,他不仅仅会成为“外人”,还会成为与蓝朔对立的“外人”。


    思绪纷飞间,他听到江默年叹了一声:“阿烬,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江默年往桌面上做了几个指令,很快,仿生人秘书拿着一只金属箱进来了。


    他打开,里面放着几只工艺复杂的机械蝴蝶,分别单独成盒,编号1到9,编号为1的那只碎裂成十几片,被小心地拼凑起来,粘在一起。


    “这是……”


    “这是你的一些记忆。”


    “我的记忆?!”江烬惊讶极了。


    “记忆曾被溯技术量化为资源,进行非法交易,这种蝴蝶就是专门的存储器件。这些都是你的记忆,得用数字手段才能打开,无论是开发技术还是编译程序,你得想办法了。”


    江烬隔着玻璃抚摸那些蝴蝶,“为什么是九只,是九段记忆吗?”


    江默年看着他:“都是你失去的。”


    “第一只怎么碎了?看上去,像是被人,徒手捏爆的……”


    “也许没保存好。”江默年笑道,“这些蝴蝶,本来在你的陪嫁清单里,现在,提前给你。”


    “陪嫁清单?”江烬皱眉。


    “听说,莘讯很关注溯技术的重新开发呢,说不定能帮你打开蝴蝶。”


    江烬“啪”地合上箱子,“这对我而言,是最珍贵的礼物,谢谢你。不过,这个婚,我非结不可吗?”


    江默年嘴角的笑渐渐隐去,“为什么说这话?之前你对婚姻,不是挺无所谓的吗?”


    江烬愣了一下,敷衍道:“没有为什么,跟非雨闹矛盾,不想结了……”


    “这可不行啊,”江默年说,“牵扯的东西太多了,阿烬,不要感情用事。”


    “他到底用什么威胁你了?”


    “江烬。”江默年面露不悦。


    江烬心中冷笑,“知道了。”


    江烬带着蝴蝶离开了。


    今日江默年给他的回答,他还算满意,虽然并没有打消他全部的疑虑。


    他想从江默年这里确认的,只有潘因。


    潘因,古代人……


    江烬认识的潘因,是在江烬二十三岁那年突发死讯的,就算忽略他没有记忆的二十年,他们也有三年深厚的师生情谊。


    他不在意老师是人类还是溯生人,不过,谁会谋害溯生人?溯生人在社会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是人,是承载他人记忆与意识的高级机器,还是说,一种新的文明?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查清楚恩师的死因。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突然,他收到了江忱的消息。


    “我们找到他了。他暂时很安全,放心。


    “不过,需要更先进的医疗技术。


    “以他的处境,恢复快一些比较好。”


    江烬看完,半晌没回过神,心中情绪交织,有种落泪的冲动。


    江漓在一家酒厅等他,她订了靠海的包厢,还是那身干练装扮,西装外套脱下来丢在一旁,迎着晚风,整个人松弛不少。


    江烬推门而入,携霜带雪般,整个空间温度骤降。江漓惊呼一声,脖子以下一瞬间冻住,杯里的薄荷酒宛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江烬关上门,“什么感觉?”


    “跟瘫痪差不多。”江漓笑起来,“干吗,找我算账啊?把我搞瘫,给你那个小情夫出气?”


    江烬微微扬眉,“这算不打自招吗?”


    江烬在她对面坐下,寒冰也从她身上消散成光,两个人神情平淡,仿佛刚结束完一个玩笑。


    江漓给他倒了杯酒,“我自认为做的很隐蔽了,你怎么知道,是我趁机对极寒之心进行摧毁的?”


    “聂非雨告诉我的。”


    江漓低骂一声。


    “真倒霉,那货不会要威胁我吧?”江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他有我的把柄,我很难助力你和岑安双宿双飞啊。”


    “你真无耻。”江烬冷冷地看着她,“你还是祈祷岑安平安无事吧,不然我让你当一辈子冰雕。没开玩笑。”


    “哟哟哟,”江漓放声大笑,眼神极尽嘲弄,“我看你打他耳光打得挺熟能生巧的嘛。小情夫现在怎么样了?”


    江烬眸色一寸寸黯下去,良久,说:“聂非雨那边,我会看着办的。至于岑安……他逃了。他现在伤得很重,他需要治疗。”


    江漓惊讶地“啊”了一声。


    “蓝医早年在雪原留下的黑历史,我早已保留证据。”江烬严肃地看着她,“蓝医必须帮他,如果你敢把他的信息披露出去,蓝医就死定了,我会把你弄瘫痪,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蓝医垮下去。”


    “啧,还真吓到我了,”江漓露出头疼的表情,“不过,我怕他跟我算那笔账啊,毕竟在雪原里,我差点儿真的害死他……”


    “那是他的事,我无权替他决定。”


    “他现在在哪儿?”


    “你准备治疗团队和设备就好了。”


    “好吧,”江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实我挺喜欢他的,脑子太好使了,我都没想到那种情况下还能往舱壁撞,不愧是黑杰克啊……”


    江烬没再说话,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的海。哗哗的海潮声,让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岑安的声音,一闭上眼睛,岑安便“烬哥,烬哥”地喊他,他一点都不觉得烦——


    他竟如此怀念岑安的聒噪。


    第69章 醒来


    岑安从昏迷中醒来, 已是五日后。


    他出奇地安静,一开始满眼空茫地盯着浅色天花板,那些命悬一线的经历、江烬的冷漠和狼狈的逃亡好像一支支噩梦, 梦醒了,一切都虚浮得如海上烟雾。


    海……


    他偏头,透过白纱窗帘的缝隙,瞥见一片芋紫的海。是清晨, 浪潮声经过特殊玻璃的处理,轻柔得宛如一首首安眠曲。


    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像是要在他身上种草籽, 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在一点点恢复生机。


    门开了, 有人携裹着消毒水味道来到他床边。


    “恢复得不错,岑安, 再有两天又能撒欢儿了。”


    来者穿着医生着装,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面孔。


    “是我啊, D3。”医生笑道。


    “你的脸……”


    “只是换了一副躯壳。”D3弯下腰调整病床, 让岑安微微坐起一点。


    岑安哑声问道:“你们都……怎么样了?”


    D3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刚出雪原的时候, 咱们可谓被一网打尽。霓音和拉尼娜本事大, 从狱警手里逃了, 不用担心他俩。林夏有军衔, 得交给军方处置。我么, 被送去销毁, 是J3替换了我的图灵档案和中央处理器, 简而言之,我换了个身份,挺好的。”


    “那……他呢?”


    岑安声音极小, D3知道他在问谁,装作没听见,低头操作岑安身上的医械,“我给你换一副康复带。”


    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百合花香气。


    房间很大,被一扇透明的吊轨推拉门隔成两间,他这边布置成病房,床边摆着鲜花、呼吸机,还有很多他看不懂的医疗设备。透明门之后则是临时组建的手术室,工具一应俱全,从他身上取出的子弹壳被整齐地陈列在一起。


    他认出了医械上的蓝医Logo,但蓝医逼格一向高,应该没有这么仓促的房间。


    他正要开口问,房门被猛地推开,贺韶步伐如流星,转眼就到了他跟前。


    “命可真大啊。”贺韶翻了翻病床边一台设备的屏幕,转过身看着他,“一句幸存感言都没有?”


    “……”


    岑安回忆片刻,“我想问问,贺先生他……”


    “问他干吗?”贺韶不悦地打断他,从一旁的花瓶里抽出一支长约四十厘米的百合花,用茎杆在他身上这儿戳戳那儿点点的,最后挑起了岑安的下巴。


    “你知不知道,你能活到现在,小爷我功劳最大?”


    岑安现在栖身的地方,是贺韶赛车俱乐部的停车场,这是一座高达千米的筒状可旋转建筑物,约有两百多层,每一层几乎都停满了贺韶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飞行器、赛车、快艇,还有摩托。


    岑安的房间隐藏在其中,也算隐蔽。房间缓慢转过一百二十度,外景从海面变成了苍翠的峰峦,河流自宽阔的峡谷奔涌而出。贺韶说,海面与峡谷之上六千米的领空,都是这座俱乐部的赛车道,他的地盘。


    “有实力……”岑安感慨,太有经济实力了。


    贺韶将收留他的过程和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


    岑安自然听得出哪些被夸大其词了,没戳穿,“谢谢你,小韶。”


    贺韶又不满了,“小韶是你叫的?”


    “谢谢你,师傅。”岑安往后靠了靠。


    这个称呼取悦到了贺韶,贺韶把花一扔,“行,你活了就好,我还得跟贺时洄和随影汇报情况。你估计还得养几天,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说。”


    岑安心中涌起暖流,忍不住问:“为什么帮我?”


    贺韶反问:“你快死那会儿,为什么会想到来我家求助?”


    “我……”岑安眼神黯下去,“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也是在逃亡那会儿他才意识到,以他眼下的处境,一旦江烬抛弃了他,他就无处可去,只有死路了。这城市没有他的栖身之所,他还顶着个黑杰克的名字,身陷迷局,明里暗里处处都是敌人。


    唯一的亲人……云渺,他不敢也不能去找她,他会给她带去灭顶之灾的。脆弱至极时,他本能地想到父母,虽然长这么大没怎么体味过父爱母爱。顺着这个方向,他才想到贺时洄……


    贺韶见他脸色变了又变,越发好奇,想调侃几句,却遭到了D3的驱赶。


    “好了,别打扰病人休息了。”


    贺韶走后,D3给岑安注射了几支药剂,也走了。出门时,D3遇见云渺在门外踌躇不前,女孩穿着薄紫的无菌服,瘦削单薄得仿佛衣服披着人走。


    江漓给岑安暗暗组建医治团队时,也把云渺安排进来了。


    D3以为云渺看到弟弟那副惨样儿,会崩溃大哭,却没想到她从始至终不曾慌神,理智得可怕,从岑安身上掏子弹的手稳得堪比专业的外科医生。


    “他醒了,不进去看看吗?”D3问。


    云渺弄清楚岑安目前的身体状况后,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不去了,他脱离危险就好。他思绪已经够乱了,我的难过与担忧,只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就当我从来没来过,从来不知他受过伤好了。拜托。”


    D3颇感诧异,接触过那么多患者家属,头一次见她这样的。


    云渺隔着单向玻璃,留恋地看了一会儿,离开了。岑安的盟友白King,还拜托过她一件事情,她得尽快去办好。


    深夜,落地窗对着海,隐约有汽笛呜咽。


    岑安无眠,身体刚结束完一场药物的毒性反应,全身肌肉像是被针线穿了一遍,一牵一牵地隐痛着,他看着窗外苍茫无垠的夜空,偶尔有飞行器阵营如流星般划过。


    无论在哪个时空,每次盯着夜空看,他都会觉得自己是宇宙尘埃般渺小的存在。他忽然想到某个星际电影里的台词,“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要暴斥,暴斥光明的退缩……”


    暴斥,暴斥……


    药物副作用再一次降临,他全身弓成了虾仁。疼痛使他的头脑无比清醒,他痛了一夜,也思考了一夜,东方既明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他接下来要走的路。


    他给贺韶拨去语音,在对方骂骂咧咧地闹完床气后,说:


    “我需要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微机,我要莘讯的产品,也要蓝朔的,”他顿了顿,“所有黑客该有的软件硬件,我都需要了解,拜托你帮我搞一份。”


    转眼又是五天,岑安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天,但他的意识却跨越了千万个奇妙的空间。


    “喂,死宅男,你到底在干什么,神经一漫游就是好几个小时?”贺韶百无聊赖地趴在他床前,细看岑安的长相,突然发现也挺俊的。


    “练技术。”岑安退出赛博空间,“你刚才骂谁死宅男?”


    贺韶拉开窗帘,让阳光淌进来。


    “再躺下去你都要臭了。”


    “胡说,我刚洗完澡。”


    “嗯?你能下地了?”


    岑安拉开被子,赤足走到窗边,舒展腰身,“我都能上山打虎了。”


    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张开窗子,让炽烈海风抚过发梢。


    贺韶端详他片刻,忽然说道:“你没意思了,少了点生气。”


    “那我应该怎么做?”


    贺韶笑起来,“出去溜溜儿?”


    “好啊。”


    半个小时后,两人换上专业赛车服,各自驾驶着飞车,和海风一起呼啸着冲下悬崖。海浪击崖,他们抚过最激烈的水花,高速扎向海面漩涡,又卡着被漩涡卷入海底的阈值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贺韶无声地教着他,引着他飞,在海上飞了三个小时后,又引他飞跃山巅,两人像娇小的山雀,在峡谷追逐跳跃。岑安没留神,拐弯时被贺韶从左侧擦过,像被踹了一脚,翻滚着朝一片裸子植物森林坠去,贺韶恶作剧得逞的笑顷刻间灌满了岑安的舱。


    “师傅救我——”


    岑安被地毯一样的绿海吞没了。


    贺韶骂了两句,掉头去找他,盘旋在茂密的森林之上,扫了半天都没扫描到,正担心是否闯了祸,突然感到舱顶被什么压住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将他往下摁。


    贺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岑安竟然垂直飞在他头顶,不知跟了多久。


    “操,停下,你个傻逼!”


    岑安想把贺韶的飞车按到地上,结果弄巧成拙,把自己挂到了林间。发动机侧立的箱盖不知怎么脱落了,绞入大量柔韧的植物,转不动了。


    “就你这,离出师还远呢。”贺韶侧身,灵活翻滚着,轻松脱离林海。他一边嘲讽岑安,一边跟岑安的飞车对接,让岑安滚进来。


    他们再次飞到山巅。


    “哎,我听说,”贺韶坏笑着,“你被我二哥踹啦?”


    “……听谁说的?”


    “这几天我没少过来看你吧?你一次都没提起过他,这不应该呀,而且我发现D3在你面,跟你能聊一圈别的朋友,就是刻意不提他。”


    “……”


    “还有啊,最近我好几次看到他跟未婚夫成双出入,可能是婚期近了,好多媒体都在八卦他们的恩爱细节。他们两周后举行婚礼,你知道不?”


    贺韶幸灾乐祸,看到岑安脸上比吃了苍蝇还难看的表情,咯咯笑起来。


    “操!那是汽油,给老子住口!”


    岑安捏着手里的酒瓶看了又看,“……谁家汽油酒精味儿的?”


    “我家就是。”


    岑安郁闷道,“我又不爽了,想喝酒。”


    贺韶啧了一声,调转车头,带他来到一家吵闹的威士忌酒吧。


    舞池里,音乐和灯光跟液体差不多,烈火烹油,浸泡着一堆醉生梦死的人。


    贺韶还以为岑安酒量有多好呢,一上来就点了一堆高度数烈酒,结果没喝几杯就开始胡言乱语。


    酒劲儿上来了,又有震耳欲聋的音乐打掩护,肆无忌惮地说起他和江烬。


    “你说他凭什么打我?在雪原的时候,他明明那么怕我死掉,他为我流泪……


    “他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飞奔而来,他说我是他的,他会给足我真诚,他答应我要像恋人一样信任彼此……


    “我曾因没本事救他,哭得像个小丑,他很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


    “为什么一出雪原,他就变了个人?他凭什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贺韶自顾自啜着杯里的酒,早就意兴阑珊了。


    他才懒得安慰岑安,但好歹被叫一声师傅,就没把岑安一个人烂醉地丢在这里。岑安抓着他的胳膊,跟个怨妇一样念叨,出场最多的词就是“凭什么”,岑安每说一句,贺韶就人机似的回一句“傻逼”。


    喝到半夜,随影找过来了。他将烂醉如泥的岑安拖到一座包厢,对贺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贺韶才不受这委屈,跳起来跟随影对骂。


    岑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去洗手间吐一会儿。”


    岑安穿过一座高饱和度色彩的长廊,朝后看了一眼,四下无人,洗手间也是空的。他走进去,隔间门刚一关,电闸突然被拉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听到了急促但极轻的脚步声。


    屏息几秒,岑安猛地摔开门,手里握着从置物架上拆下来的铁棍,照着门外黑影一顿猛砸。黑影一愣,惊觉被骗,迅速往后闪去,肩膀已经挨了两下。


    黑暗中,他看到岑安戴着一副夜视镜,视线准确无误地投在他脸上——幸亏带了面具。


    “跟我多久了,或者说,几天了?”岑安出声道,“谁派你来的?”


    黑影撒腿就跑,岑安却不依不饶,身手也有两下子。打斗间,黑影被岑安夺了身上佩刀,他急着脱身,朝岑安撒了一把粉末,转身便不见了。


    岑安追出去,廊道灯光诡异地忽闪着,短暂思考几秒,放弃了追逐。


    他看着佩刀上的闪电标志,陷入了沉默。


    这人暗暗跟了他很久了,不像是来害他的,刚才的交手中,那人明明有很多机会给他一击,却只守不攻。


    疑惑间,面前又闪过一个黑影。


    “拉尼娜?”岑安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大哥。”


    是灰光。三天前,他给“小女孩”编辑了一条讯息,让灰光给他找一些关于析冰黑客的资料。他不确定那副躯体的人格何时是拉尼娜,何时是灰光,只能等。


    “有人在你身边暗中保护,我无法靠近,只能伺机而动。”灰光将一块存储卡交给他。


    岑安微微一愣,“这个机会你等多久了。”


    “没多久,两天,”灰光说,“那些人在你身边可不止两天。”


    “为什么不把信息直接发送到黑桃A?”


    “我技术有限,不敢保证这些信息是否会被拦截,或者替换。”


    “辛苦了。”


    岑安心事重重地回到包厢,正疑惑里面怎么那么安静,一开门,只见贺韶被随影摁在墙上亲。


    他尴尬地跟随影对视上了,言简意赅道:“你们继续。我没醉,先回了。”


    回到贺韶的“摩天停车场”,他把车停在低层。低层装潢强调工业美,钢筋、铝梯、手脚架、巨型轴承零件等元素颇多。他绕过一座钢丝网,准备乘电梯上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人声。


    只不过这一次,他在暗,对方在明。


    岑安很快就锁定了那个人的位置,他拿出闪灯照了一下,那人立刻就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哈——”看清那个人的脸后,他笑了,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恨意。


    他故意使坏,切断了这一层所有的电源和光源,拔出那把从黑影手里夺来的短刃,紧握在手。


    那人渐渐近了,脚步声很轻,很谨慎,与他只隔了一座密集的铁栅门。


    哗——


    铁栅被拉开的瞬间,岑安的刃尖抵上对方咽喉。


    岑安想在那双瞳孔骤然紧缩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料,那双蓝黑色的眼睛如井水无波无澜,还带着一点忧郁。


    “江烬。”


    江烬无视了逼在咽喉的刀尖,直接扑向他,捧起他的脸,深深吻住。


    “你疯了吗?!”岑安用力推开他,惊骇地看着他的喉咙。虽然他及时收回了刀,江烬的脖颈还是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血珠从中凝出来,像眼泪,一颗一颗的。


    江烬不管不顾,再一次扑上来索吻。


    岑安愣了几秒,推开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江烬垂着头,胸膛剧烈起伏着,抬起头时,眼里除了闪烁的微光,还多了偏执和倔强。


    他第三次吻上来,岑安被亲得呼吸紊乱,大脑缺氧宕机了一样,迟迟无法下达指令。


    “别推开我,”他的唇从岑安脸颊擦向耳际,压着声,忍无可忍地吼道,“你别推开我!”


    “江烬!”


    “你再推一次,我就把你脖子以下都冻住!”


    他威胁完,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深深地、爱不释手地,吻他……


    “对不起,岑安,我错了……”他的泪水淌进岑安的颈部,声音沙哑,“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岑安愕然,手里的刀掉到地上。


    岑安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轻易原谅的……然而没有来由地,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宿命之感——放弃这次机会的话,他的刀尖,再也不会对准这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em是时候研究一下这边的交通规则了[垂耳兔头]


    第70章 哄你


    “呼吸。”江烬稍微离开他一点。


    也许是震惊, 也许是心情复杂,岑安此时此刻呆板得像个木头。良久,江烬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烬。”岑安往后退一步,铁栅便发出一阵沙啦啦的响动,回荡在黑暗中,十分刺耳。


    “我们换个地方。”江烬说。


    江烬比岑安更熟悉这栋停车场。


    岑安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乘电梯来到七十层,被他带到一间房内。


    江烬从前在这里练飞,不回家时就住这里休息。房间不大, 布置简单, 仅有一套桌几、一张大床和两只软椅,落地窗外是壮美的海蚀崖景观。


    岑安站在窗前, 看着海面翻涌的纯白泡沫, 也看着玻璃上江烬的映像。


    关门后,江烬背靠着门站了很久, 像是生怕屋里的人夺门而逃。他没开灯, 房间里只亮着岑安随手拧开的桌灯, 光线是枫糖一样的蜜色。


    岑安觉得, 或许他们坐下来面谈比较好。但他没动, 通过玻璃的映像, 看着江烬一步步走向他, 从后缓缓抱住他。


    “岑安, 我今晚是来哄你的, ”江烬脸颊贴在他后颈,声音讷讷,“可你划伤我了。”


    岑安心觉好笑, 忍不住嗤道:“哄我?还没哄呢,先怪上我了?”


    他握住江烬环在他腰间的双手,解开,一转身,又攥住江烬肩头,将人推到落地窗上。


    江烬闪过一丝慌张,又很快恢复如常,一双眼灼灼地看着岑安,眼睛轮廓似花瓣,眸里带着潮湿的期待。


    岑安顺着他优越的下颌线看下去,目光停留在他喉结处的血痕上,那里还没有完全干涸。


    江烬仰头,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将脖颈这样一截要害完全地暴露给他,“被你划出血了,你给我弄干净。”


    岑安听着他渐重的呼吸,迟疑了一下,低头吻住,用湿热的吻,将血迹一点一点舔舐干净。


    “岑安,岑安……”江烬动情地喊他名字,手在他脊背上不安分地游走。


    “江烬,”岑安掐着他的脖子,面对面地将人紧按在玻璃上,“我今天其实过得挺爽的,早上我攻破了一套高难度防御墙,下午飚飞车,晚上喝大酒,很痛快。这一天即将结束,可你来了,你坏了我一整天的好心情,你知道吗?”


    “不会的,”江烬气息滚烫,稍稍挣开他的束缚,又凑上去衔他的耳垂,嗓音低沉蛊惑,“我也可以让你爽。”


    “呵……”岑安磨着后槽牙,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你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我爽吗?”


    江烬扒开岑安的手,踩上他的脚尖,将他逼退一步又一步,直到将他推倒在床上。


    “做吧,岑安。”江烬趴到他身上,去解他的衣服,解到一半又爬起来亲吻他耳畔,“我们做吧。”


    岑安的耳尖被他啄吻得又红又烫,脑中响过一阵嗡鸣。他盯着天花板出神几秒,突然暴起,跟江烬位置互换。


    江烬看着他逐渐变红的双眼,微微一愣。


    岑安脸上没有情绪,抿着唇,三两下将江烬剥了个干净,然后坐起来,从头到脚细细地审他。黯淡光线中,江烬的皮肤美丽得像晚风中摇曳的樱花,也像无暇的雪野。


    江烬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岑安那双眼睛好像刀片一样冰凉,他想拉过薄毯遮羞,薄毯却被岑安卷起来扔在地上。


    “岑安……”江烬无奈,声音里带着点儿哀求。


    岑安的沉默和几近冷酷的镇静,让他一阵畏惧,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自信、充满蛊惑。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江烬爬起来,去捡地上的外衣。


    外衣依然被岑安一把夺过,扔得更远。


    “……”江烬硬着头皮,“我没反悔,是……衣兜里有我准备的东西。”


    岑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捡起衣服,摸出一小瓶液体和一盒套。


    岑安冷笑一声,将东西放回去,外套依然丢在原地。岑安翻身上床,穿戴整齐地跨坐上去,“怕疼,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


    “你不想用,也行,”江烬扯他领子,在他耳边说,“今晚,本来就是让你舒服的……”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哄我开心?!”岑安掐着他的下巴,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低吼,“你为什么觉得,你这副身体能送我上云霄?那么多道歉和挽救的方式,你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你说!”


    江烬怔怔地看着那双越发血红的眼睛。


    “因为你喜欢我,岑安,”江烬咬着牙,收起眼里眼里的卑微,取而代之的是颇具底气的挑衅,一字一句道,“你喜欢我,承认吧——”


    岑安笑了两声,突然掐住他后颈,发了疯般吻他。这个吻很凶很深,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他后脑的头发都被扯疼了。


    “算了,江烬,算了……”岑安用力摁住江烬解他皮带的手,“你今晚太不可理喻了,你这是在跟我做交易你知道吗?你想通过出卖你的身体,来挽回你我之间的合作,这太不可理喻了,你硬着头皮的投怀送抱,真的很差劲儿……”


    江烬这下真被惹恼了,忍无可忍,照着他的脑门就是重重一巴掌!


    “你再胡说?!在你眼里我是这样随便的人?”他气极,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因为我也喜欢你啊,岑安,所以我才想到用这种事哄你开心,你之前很喜欢亲我,喜欢往我身上靠,像只狗……


    “我知道我这次把你伤深了,我说再多喜欢你你信吗?我都觉得虚伪!就连接吻也让你索然无味了,怎么传达我对你的喜爱?除了上床,我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岑安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他一承认,岑安就立刻抱起他,将人抵在抱枕上,一边吻他脸颊,一边剥去自己的衣服……


    “你这个混蛋,你非要惹我哭……”江烬捶他胸口,视线模糊,泪水刹不住了。


    江烬断断续续地说,“那会儿在雪原,快死的时候,我就想,活着出去了我一定要跟你做一次。还有你在雪地因为救不了我,哭得惊天动地的样子,我每次想起来,都在想你怎么那么可爱,那么好……


    “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煎熬,我恨我没机会告诉你,要假装抛弃你一次……


    “你不知道那会儿我有多害怕,害怕那一巴掌真的把你的心打碎了,你再也不肯信我了……


    “对不起,岑安……对不起,是我欠考虑,我真不知道有人会劫狱,让你再次命悬一线……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这么折腾了,我一定义无反顾地抱住你……”


    岑安不说话,不再压制被江烬挑起来的情绪与幽暗,只管无师自通地动作。


    心疼归心疼,他还是相当享受江烬此刻的破防,和语无伦次的道歉……


    江烬的神识融化在岑安隐忍的情绪和微妙的怒意中,深陷于被支配的无力感。


    窗外海潮澎湃,融入两个人呼吸声后变得更加震耳,宛如从灵魂深处牵引出的海啸。


    不知过去多久,江烬筋疲力尽,却还在意着岑安的感受,“舒服了吗,你舒服了吗……如果没有……我没关系的,你继续……”


    他伸手擦拭岑安额角的汗水,恍惚中,感觉到脖颈被身上人攥住了。


    窗外黑影斜切过岑安的鼻梁,明晦在他脸上一分为二,衬得他神情越发戾气、复杂。


    江烬头皮发麻,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今夜第一句求饶的话,忽然感到有滚烫的液体啪嗒啪嗒地砸在他胸口上——是泪珠!


    岑安的泪珠……岑安哭了?!


    “别哭……”他朝岑安汲汲地伸出手,擦他眼里的泪,和眉间的汗珠。


    “烬哥。”岑安哑着嗓子。


    江烬一愣,突然如释重负,这一晚,等的可不就是他这一句“烬哥”。


    “烬哥,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岑安哽咽起来,动作也续上了方才的汹涌,像是要以此掩盖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这些天一定是煎熬又难过的,你有你的难处,你有你的苦衷,你的牢笼和枷锁不比我轻松……


    “你作出的补救我都知道,蓝医的救治,还有一群黑影子的保护,我知道都是你安排的……”


    “你早就警告过我,跟你走得近,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那天在墓园说的话,我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愿意为你豁出命……


    “其实这些天,我也有无理取闹的表现……”


    “岑安……”


    江烬眼里闪出泪花,伸手去摸他的脸。岑安的动作却突然生猛起来,江烬被欺负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我还是不爽!


    “你让聂非雨吻你额头,你跟他成双出入,跟他在媒体面前秀恩爱……


    “我嫉妒死了,我知道你心不在他身上,可我就是不想他对你摸摸碰碰!气死我了……


    岑安的哭腔委屈至极,动作也越发不顾江烬死活。


    江烬再一次被折腾到力竭,结束时连手指都在颤抖。罪魁祸首却枕在了他胸口,轻轻抽噎,“我不管,你以后不许跟他亲近。”


    “不跟他亲近。”


    “你不许再让我陷入孤身一人的境地。”


    “不让你孤身一人。”


    “你不许离开我。”


    “不离开你。”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都是真的,”江烬喘着气,揉他汗津津的发,“还有吗?都说完……”


    岑安终于乖顺下来。他捧起江烬的脸,两个人都成了湿漉漉的水鬼,从海面上浮起,注视着彼此潮湿的眼睛。


    “有,”岑安顿了顿,“明天早上起来,不许骂我……”


    江烬笑了,按着他的后脑,将他按进自己颈窝,“好,不骂你。”——


    作者有话说:江烬能把岑安推到床上,也算有两把刷子,到了床上才发现,刷子没毛[小丑]


    总之,d0了,也说开了,两个死鸭子嘴终于承认了对彼此的心意,美好的夜晚[黄心][绿心][红心]


    明天是美好的清晨[害羞]么么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