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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说真的


    岑安终于睡了一个超过十小时的好觉, 睁开眼时看到墨蓝的透明穹顶,好似近在咫尺的夜幕,还闪烁着几点微光。


    他仍然身处蚌壳模样的康复机里。医疗舱里, D3不知去向,舱内异常寂静。他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紊乱呼吸,头下枕着的东西在微微发抖。


    “早上好,烬哥。”他翻了个身, 从江烬的胸膛上抬起头,笑容灿烂。


    他想起什么,往“蚌壳”外看了一眼, “哦, 时间错误……晚上好,烬哥。”


    江烬一动不动, 眼里略带惊悚地看着他。岑安自然而然的问好, 让江烬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到了某个平行空间,某个他们关系看起来很好很亲密的平行空间。


    江烬醒来有一段时间了。他伤得重, 恢复得也慢, 浑身肌肉酸软, 一醒来就见岑安扑在他身上, 熊抱的姿势, 他只要微微颔首, 下巴就能蹭到岑安硬茬茬的发梢。


    江烬两条腿都没了知觉, 一条腿因受伤, 另一条则是被岑安压麻的。


    他无言地同岑安对视半晌, 咬着牙道:“沉……”


    “我还以为你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个字会是‘滚’呢。”岑安贱兮兮道,“你怎么还不扇我呀, 烬哥?”


    “……”


    “蚌壳”内被调整了参数,空间比睡着之前还要狭窄,哪怕只是坐起身也会碰到头。岑安趴在他身侧,支起胳膊撑着下巴。


    “烬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在想,今后预备对我好一点呢?”岑安掏出江烬给的戒指吊坠,将挂绳咬在嘴里,晃着那只莫比乌斯环戒指。


    江烬深深地看着他。岑安的眼睛亮晶晶的,含了笑,故意作出痴迷的样子。


    良久,江烬勾了勾唇,挑衅似地问道:“那么,你愿意吗?”


    “烬哥,你知道么,我昨晚本来可以逃走的,偏偏遇到你。为了救你,我牺牲了我的人身自由啊——你要对此负责。”


    “好的。”


    “嗯?”岑安歪了歪脑袋,凑得更近地观察他,发现此刻的江烬异常乖顺,和睡熟时一样。


    “烬哥什么意思啊?是因为此时此刻处在被动地位,害怕被伤害,所以才顺着我的吗?”


    岑安猛地抱住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江烬感受到他脸颊的温度,不禁浑身一僵,低喝道,“你干什么?”


    “烬哥……”岑安自我检讨起来,“烬哥对不起,昨晚我不该欺负你的……


    “可审讯室里,你不也把我打了个半死吗?我们就当扯平好不好?


    “你对我好一点吧,我挺想被烬哥好好对待的,我想体验——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岑安自己先憋不住,放声狂笑起来。


    江烬真的有点想扇他了。


    江烬当然清楚,岑安的对不起是假的,扯平也是假的,岑安不可能不记恨他,这会儿舱里只有他们两个,这狗崽子闲得发慌,故意逗他玩呢。


    “岑安,有意思吗?别装了。”江烬抓着他的头发,让他的脸从自己身上离开。


    岑安看着江烬满脸黑线,发自内心的舒爽愉悦,“刚刚烬哥忍着不打我,算是在陪我玩吗?”


    “你就这么欠打?”


    岑安收了笑。


    江烬看不出他有几分认真,几分戏谑。


    他从岑安手里抽走吊坠,摩挲着那枚戒指,铂金的材质,镶了小半圈碎钻,既不名贵,也不是什么黑科技,普普通通的一只莫比乌斯环。它寓意无限循环、永恒不变,换个角度看,也挺让人无奈的……


    他把戒指套到岑安手上,捏住岑安的手指微微用力,“岑安,我说真的。我……需要你。”


    “是么?”岑安看着戒指,江烬给他戴在了无名指上,他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有点像求婚呢。”


    江烬将戴着婚戒的食指伸到他面前,“我没办法不跟他结婚,那其中牵扯了太多关系和利益。如果你看不惯……”


    江烬看着他,眼尾微微上挑,“来我的婚礼上抢人吧。你连莘讯都能黑进去,我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我抢你未婚夫?”


    “……抢我。”江烬顿了顿,轻飘飘道,“总之,来砸我的婚礼吧,岑安。”


    “烬哥,你早就想逃婚了吧?只是囿于错综复杂的家族利益,缺个不能撕破脸的理由?呵呵……你又想利用我,虽然听起来挺爽的,但你未婚夫和你的家族更不会放过我了吧?我又成了新的众矢之的。”


    岑安苦笑着,掐住他的脖子,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凌厉,“再多耍我几遭试试?”


    江烬咳了两声,落入他微颤的深色瞳孔里,不疾不徐地笑了,“岑安,以现在的局面,我设想过很多你的下场,结论只有一个——你活着,就得亡命天涯。审判厅、黑杰克、不明真相的黑杰克宿敌,他们都不会放过你。这其中有我的错,我太急于……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审讯室里,你想要的并不是我的婚戒,哪怕毁了我的婚礼,也不足以让你消气。


    “不过,你可以把我从安逸的高楼拽下来,带在身边,和你一起逃亡,一起颠沛流离。”江烬双手握住岑安掐他的那只手,目光里是岑安从未见过的、带了点儿魅惑的虔诚,“我脑机坏了,无法高强度高水准运行,在这个人机融合极为普遍的时代,我在这方面肯定不如你强,体能上也不一定打得过你,大概率会被你欺负、蹂躏。你即将经历的、未知的痛与苦,拉着我一同感受——这样的报复,你不觉得更爽吗?”


    舱顶细微的光在江烬脸上闪烁,衬得他五官更加精致,蓝黑色的眼睛深邃而神秘,仿若海的尽头,让人想沉沦。


    岑安呼吸渐重。江烬这番话让他大为震惊,同时心中不可抑制地跃动起兴奋的火苗。


    江烬的右臂绕到岑安颈后,将岑安拉得更近,让岑安看清他眼中隐性的癫狂。他的呼吸温热而轻柔,吐纳在岑安鼻尖,像是要开出一朵芬芳的花来。


    岑安顿时浑身僵硬,掐着他喉管的手脱了力,“为什么?”


    “我也是囚徒。只是我们的牢笼不一样。你可能不相信,我已在你身上押注,赌上了一切。”


    这是实话。


    跟柯伽交代完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无路可走了。


    岑安突然趴下来,侧脸枕上他心口的位置。


    江烬愣了愣,“你干什么?”


    “听听你的心跳。”


    沉稳,从容,铿锵有力。


    满腹的阴谋与算计……他该相信江烬吗?江烬是生来就该光鲜亮丽的人,方才说的那番话,就好像亲手往自己身上套了个缰绳,然后双手呈递给他……江烬竟把姿态放得这样低,这幅落魄的模样,有多少人见过呢?


    “烬哥,我总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见过很久了的那种。”


    “哪里?”


    “梦里。”


    江烬屏住呼吸,声音微微颤抖:“怎样的梦?”


    岑安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又笑起来,“说出来会被你打死的那种梦。”


    江烬眸光一黯,原来这小子又在讲诨话……可岑安却切切实实地在他的梦里出现了,披着斗篷、手执鱼竿,从浓重的乌云雨水中走来,走了很多年,满身灰雾,也困扰了他很多年。


    思绪纷飞间,他听到岑安的声音自胸腔传来:“烬哥,你爱那个即将跟你联姻的对象吗?”


    “不爱。”


    “一点也不?”


    “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岑安。”


    “真让人惊讶。白瞎了你这张看起来情史丰富的帅脸。”


    这话有些轻薄,江烬却没恼,他垂眸看着岑安头顶的发旋儿,也决心逗逗他,“我余生只会爱一个人。”


    “哦?”


    “有个人,我等了很久。”


    “谁?”岑安从他身上抬起头。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出现没有。”


    “呵,范围很广嘛……会是我吗?”


    “也许。”江烬悠悠地看着他,嘴角噙着极轻的笑,像是淡淡几笔扫上去的,充满了留白的蛊惑,吸引人,又教人看不透彻。


    岑安出了神,自觉呼吸紊乱,又枕上他的胸膛,脸歪在他看不见的一侧。


    “啧,烬哥,你真的……你真的很会。”


    “会什么?”


    “没什么。”岑安吻了下戒指,这才回答江烬最开始的问题,“我愿意。”


    岑安瓮声瓮气道:“烬哥,其实我清楚,我最大的敌人是黑杰克。他了解我,我却对他一无所知,我与他恐怕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我选你,岑安。”


    江烬像是知道他下一步想说什么,回答得毫不犹豫。岑安怔了一下。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选择,且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先让岑安自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岑安伸出胳膊半抱住江烬,仿佛江烬是个抱枕。


    呵,吃软不吃硬的狗崽子,还是得靠哄。江烬冷冷地想,心情却由衷地愉悦起来。


    他把手插进岑安的头发里,那触感如同从金黄的麦浪上掠过。空间狭小,他是半躺的姿势,从一旁看去,岑安像安分睡在他怀里的情人。


    岑安长时间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两个人各怀鬼胎地沉默着。


    江烬看了眼时间,脸色一变:“阿兰……”


    十三个小时……从昨晚七点调头前往痕绿基岸开始,他只有十三个小时的时间是在非监控下的,眼下已是次日的夜晚,阿兰那个阴魂不散的超级AI,肯定早已找到了他,不知又往莘讯和蓝朔传过去多少他的信息。


    江烬如坠冰窟。


    第25章 误会


    江烬慌乱地启动脑机, 他神经受损,虽不能自如地接入网络,一些基础的操作还是可以进行的, 譬如同AI对话。


    他感知到阿兰。出乎意料的,阿兰的状态异常平静,对他所有的出格举动视而不见。


    他迟疑地翻出阿兰的处理系统,数以千兆计的信息迅疾而有序地运行着, 一道诡谲算法构成的冰墙霸道地横亘在信息输入端,所有能够编译出他言行举止的压缩数据被迫着穿过它,得到的全是“状态正常”的结论, 之后的紧急情况处理、呼救、远程答复与报备等机制, 全都触发不了。


    她无异于陷入瘫痪。


    岑安道:“原来她叫阿兰啊,自称是你的AI助手, 我却觉得像个监视器。我搞瘫的, 你生气了?”


    江烬心中既有惊讶也有欣赏,面无表情道:“你直接毁了她吧。”


    “那多暴殄天物啊, 它的算法与操作系统简直称得上伟大。再说, 一个监视器拆掉了, 只会招来更多监视器。”


    江烬微笑地看着他:“所以, 该怎么办?”


    “反向监视喽。”


    入侵超级人工智能的系统, 在它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篡改其算法与程序, 这样的难度与隐蔽性, 不是一般黑客能做到的。


    “你做的到吗?”江烬不禁挑眉, “可别阴沟里翻船。”


    “我想试试。”岑安道。他作为两百年前的古代人, 还从未见过阿兰这样强大的超级AI,对她极为感兴趣,“烬哥, 阿兰借我用两天呗。放心,我会蒙蔽背后那双真正监视你的眼睛。”


    江烬想了想,沉吟道:“如果我拆掉辑魂监狱的阻断场,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能把你的婚床搬进监狱给我睡。”


    “你——”


    “开玩笑、开玩笑的!”岑安手疾眼快地抓住他挥过来巴掌,“不是说了要对我好一点嘛……”


    “那就少说点欠揍的话。”


    岑安咯咯笑起来。


    江烬突然推他一把,神色紧张:“起开,有人来了……”


    一声巨响,舱门被推开,还没看见人影,琅然清越的少年音先传了进来。


    “老子的腿?老子跪了一晚上,还淋了雨,他妈的贺时洄,我还以为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原来是黑杰克啊……操?!”


    打头的那位外衣色彩绚丽,岑安只见一道炫光冲过来,“哐”一声响,他眼前地的“蚌壳”玻璃上便赫然出现一个脚印。


    岑安心有余悸,这一脚应该是冲着他的脸来的,得亏有玻璃抵挡。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啊,黑杰克?”贺韶又惊又怒。


    “贺韶。”岑安迅速扫了一眼来者,贺韶身后还跟着粉蓝头发的维拉和西装革履的宋秘书。至于D3,头上被强行套了个造型奇特的装置,面容扭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双臂被卸下来挂在身后,维拉用力推D3一把,D3便失了衡扑倒在地上,又被维拉踩在脚下。


    岑安稍微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抱住江烬,将脑袋偎进江烬怀里,隔着透明的“蚌壳”,朝贺韶露出得意的笑,“你哥还没恢复好,能别打扰我们吗?”


    “你疯了吗……”江烬皱着眉推他,推不动。


    “嘘,不慌。”岑安对他眨眨眼睛,抱得更紧。


    岑安的动作让江烬猝不及防。他还从未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尤其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个……狂徒的样子。


    “你你你,你们……”贺韶满脸通红,半是气的半是臊的,“你”了半天,没个下文。


    岑安不久前还请求贺韶安排他们私下见面,那时贺韶只觉得岑安痴心妄想,他那清高自傲的二哥,怎么可能正眼瞧这种恶劣的阶下囚。可现在,这个混蛋竟然把脸埋在了他哥怀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二哥一定是被迫的,这个混蛋……


    维拉走到设备操控屏前,点了几下,不知获取了什么信息,一脸震惊地回过头:“卧槽,你俩真睡一起了?”


    “如你所见。”岑安的脸蹭在江烬怀里,一脸满足。


    “不是……岑安,你能别犯浑吗?”江烬撇不清,想扯开岑安,又被他握住手,十指相扣。


    十指相扣……


    江烬浑身的皮肤都在颤栗。


    “开门!妈的!敢睡我二哥,我看你是想死了……”贺韶双眼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对着玻璃一顿猛锤,突然找回一丝理智,转身踹向D3,“给我开门!”


    维拉拦住他,“阿韶,冷静点!打他没用……让我来。”


    维拉按住D3头上的装置,没一会儿,D3浑身抽搐起来。


    岑安预感不妙,冲江烬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完啦,烬哥!我要被打死了……”


    “你再不撒手,我也想打死你。”江烬道。


    咔——


    玻璃罩应声而碎,“蚌壳”还未完全打开,贺韶抬脚就朝岑安踹过来,像一只精神抖擞的小公鸡。


    岑安早就看准了他的攻势,猛地窜起来,弓着身以肩顶上他的腰腹,直接将人抱离了地,余光瞥到满地的碎玻璃,又往外疾走两步,挑了块干净的地面,将贺韶摔下去。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贺韶像是被按下了消音键,两眼错愕地看着他,所有人都被他果断利落的动作惊住。


    岑安伸展腰身,简单地活动着筋骨。难以想象前一晚被光剑刺得血肉模糊的他,今晚就能生龙活虎。


    一道闪电状的链条凭空朝他劈来,瞬间将坚硬厚实的舱底劈开一道裂痕,裂痕两侧的金属熔化成液体,高温迅速蔓延至脚底……岑安心有余悸,幸而他躲闪及时,否则被劈成两半的就是他的身板了。


    “不用!”贺韶恼羞成怒地吼道。


    贺韶人菜瘾大,只想亲手揍他。他不服输,下手又狠,在岑安这里占不到上风,便更加恼恨。


    岑安并不想伤他,对他三脚猫的功夫不屑一顾,颇为耐心地遛着他玩。突然,他浑身一抖,一股剧烈的灼烧感突兀降临,全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间煮沸,五脏六腑也一同扔进了高压锅。


    他猛地看向维拉,后者双眼危险地眯着,脸上是彻头彻尾的厌恶。


    他差点儿忘了,维拉在他的血液里注入了炸弹。


    维拉引爆了它……


    这一瞬的凝滞,成功让贺韶的拳头挥上了他的太阳穴,眼前一片黑暗。窒息感紧随其后,无尽的痛楚中,他觉得喉咙快被贺韶捏爆了……


    “小韶!住手!”江烬拎住贺韶的衣领,将他甩开。


    贺韶后背撞上坚硬案角,痛得呲牙咧嘴,一下子炸了毛:“二哥!你护他!你居然护他?!你不仅跟他睡了,你还护上他了……”


    “闭嘴!”江烬只顾着翻岑安的眼皮,检查他的异常,看也不看贺韶一眼。


    贺韶止了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珠子几欲瞪出眼眶。江烬此前从未凶过他,他甚至从没见过江烬厉声朝谁吼过……


    “是LS7-933号纳米炸弹。”一直冷眼旁观的宋连垠开口道。


    维拉闻言,猛地看向宋连垠,心中警铃大作。同行一路,维拉此时才注意到宋连垠的不寻常,太过木讷了,像一只木偶……


    岑安察觉到自己又一次濒临死亡,因为他看见了白King。白King如幽灵一样浮在半空,伸出手指做了个“嘘”的姿势。


    白King跟名刀(游戏术语,一种丝血状态下抵挡致命伤害的游戏装备)一样,每次都能苟住他的小命。他的意识清晰起来,再看过去时,白King却消失了。


    恍惚间,颈部传来疼痛,血管好像被什么咬破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江烬从他颈间抬起头,那张美丽的脸颊溅上了他的血,更加妖冶瑰丽,且近在咫尺。


    突然,一滴硕大的眼泪从他蓝黑色的眸中滚落。


    “你,哭了?”岑安定定地看着他,伸手触摸他的眼睛,“别哭……”


    他的一颗泪,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从血管滴进去,霎时变得汹涌、磅礴。岑安全身沸腾的血液就这样被冷却了,慢慢归于平静,也归于洁净。


    江烬垂着眼,手里拿着撕碎的病号服衣角,仔细地包扎着他颈部的伤口。


    岑安看着他潮湿的眼睛,“那是什么?”


    “异能。”江烬简短道。


    他手一松,岑安的后背就贴上了地面,岑安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是被江烬抱着的。


    “烬哥……”


    “你没事了。”江烬换上一副冷冷的神情,“我会想个理由解释昨晚的事,你别再捣乱。”


    岑安憋住笑:“好的。”


    方才大吼大叫的贺韶如同霜打的花儿,独自生着闷气——也不知在气什么,江烬觉得挺莫名其妙的。这小子喜怒无常、浑身是刺,除了一点血缘上的联系,他们一个冷淡寡言,一个盛气凌人,一向合不来。还是在不久前,他突然主动对江烬展现出好脸色的。


    “小韶,是个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眼瞎了么?”贺韶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激荡起涟漪,“你护他、救他,就差对我动手了!”


    “黑杰克不能死在这时候……”


    “少拿这话诓我!”贺韶瞪了眼岑安,痛心疾首地看着江烬,刚要说什么,停靠在舱外一辆飞车发出一声细小低沉的呜咽。


    贺韶咬牙切齿了几秒,将飞车的操控权限隔空投递给江烬,“你们走吧。”


    “走?”江烬不解其意。


    “对,走!带着你的奸夫赶紧走!别让贺时洄逮到!”贺韶跳起来,抓狂地踱来踱去,“你偷人就算了,你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是想被贺时洄看到,告到聂非雨和江家人面前吗?!你还要不要脸……咳!我是说,后果会比较麻烦……”


    贺韶露出复杂又痛苦的表情:“二哥,你整的这一出,真让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


    这下轮到江烬瞠目结舌了:“贺韶,你把我当什么了?!我都说了是误会,我可以解释……”


    岑安对贺韶的态度最先反应过来,乐不可支:“还解释什么?烬哥,你就听你弟的,带着我赶紧滚吧,哈哈哈……”


    江烬:“……”


    他欢喜地扑过去,抱住江烬的胳膊。贺韶如同遇到瘟神靠近,立马跳开两米远。


    岑安对贺韶越看越顺眼:“谢谢你啊,小韶。”


    “闭嘴,小韶是你叫的?”贺韶瞪着他,“渣滓,我根本不想帮你。我不过是为了给贺时洄添乱……”


    贺韶忽然想到什么,底气失了大半,又强作镇静道:“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什么时候还我数据库?”


    “什么目的?”江烬眉间一凛。


    贺韶道:“蹲牢的时候,他说他想见你。现在好了,不仅见了,还睡了。”


    江烬:“……”


    岑安笑得前仰后合:“贺韶,我血液里的炸弹清除了,你已经没有筹码让我办事了。”


    “我就没别的办法杀你了吗?”


    “可你二哥看上我了,我俩正打得火热,你不能取我的命……”


    “岑安!够了,你简直……”江烬脸色沉沉。


    简直没皮没脸。


    贺韶安静了几秒,哼道,“不管怎么说,你欠我个人情,黑杰克。”


    “这才对嘛,小屁孩。打人情牌总比威胁逼迫那一出有效得多。”岑安看了眼江烬,又笑道,“数据库不在我这儿,不过我会帮你搞到手的。不管你二哥作出多么出格的举动,你都能为他保密的,是吧?”


    贺韶轻轻啐了一声,“维拉,我们走!把医生也拖走,省得他报信。”


    维拉欲言又止地看着岑安。


    突然,他双手举到胸前,做了几个怪异的手势,最后指了一下宋连垠的背影。


    看到岑安欠揍的笑容里出现一丝裂痕,维拉才转身跟上贺韶。


    第26章 贺时洄


    “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在贺韶面前把我们的关系弄得那样暧昧?”飞车内,江烬问道。


    “因为好玩。”


    “好玩?”


    “不好意思啊烬哥,好像还……玩脱了。”


    岑安从流光溢彩的飞车操作屏上抬起头, 朝他歉疚地笑了笑。


    江烬将贺韶投给他的飞车驾驶权限整个儿交给了岑安,他在“蚌壳”里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眼下无法提起精神。


    贺韶年纪不大,玩车却是出了名的凶, 他的车个个都是顶配,岑安满脸稀奇地在驾驶触控屏上捣鼓着。


    他们原本被D3安置在市北郊一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里,此刻岑安操控飞车飙出来, 冲上万米高空尝试各个角度的飞行, 像个刚拿到驾驶证、还没过够瘾的新手。


    江烬稳稳地陷在座位里,思考着下一步路, 也就由着他去了。偶尔想起来瞟岑安一眼, 他坐在三维屏幕前,聚精会神, 五彩的炫光照着他的脸闪烁, 漆黑的眸里仿若繁星乱坠。


    玩够了, 岑安才将驾驶模式调为自动, 瞄了眼时间, 晚间九点, 雨停了, 从车窗外望去, 夜空是一片浓重的深紫色。


    江烬身边放着一瓶香草味的能量补充剂, 江烬嫌甜,拧开了但没喝。


    岑安劈手夺过,一边喝一边往江烬身边凑, 想跟他坐一起,江烬便抬脚踹他,忍了他很久,“什么叫玩脱了,讲清楚。”


    “本来只想逗逗贺韶的,他的反应真的好好笑,哈哈……”


    “哪里好笑?”江烬板着脸。


    于是他不笑了,正色道:“总之,被那几个人看见,是不会有事儿的。可是没想到,算上D3,刚才在场的还有第七个人。”


    “谁?”江烬一下子紧张起来,拧眉思索几秒,“这就是维拉暗示给你的信息?”


    岑安点点头。


    维拉的手势在岑安看来,就像是操控一个提线木偶,随着他突然并拢五指,岑安想象中的木偶就被勒着脖子吊了起来。


    维拉的暗示,岑安一开始也没看懂,直到他最后指向宋连垠。借助黑桃A,他在短短几秒内就黑进了宋连垠的脑机,惊讶地发现宋连垠与微机之间融合得无比完美,比起人、机融合,更像机器与机器之间的交互,微机就像他与生俱来的器官。


    岑安连不上宋连垠的脑意识,却感知到了陌生的人,还来不及分析,一道不明攻击扫来,顾及到黑桃A迅速飞升的温度,他只得脱离。


    “宋秘书不是我之前见过的。今天这个,恐怕是照着宋秘书造出来的仿生人,但他跟D3那种不一样,他的处理器里接入了别人的意识,本身是一具行尸走肉。”


    江烬想起方才跟宋连垠的唯一一点接触,顿时面如死灰。


    岑安注视着他:“你很怕吗?”


    “是蓝朔的人,”江烬深吸一口气,“而且……‘第七人’一定是集团高层。”


    “怎么说?”


    “你血液里的炸弹是蓝朔产品,一级管制型,由高层管理者终身负责的那种。你当时命在旦夕,他精确地读出了炸弹的编号,我竟没在意这一点……”


    “蓝朔不是姓江吗?你是江家继承人,你怕什么?”


    “岑安,你要知道,我们刚才表现出来的暧昧,是图灵侦查长与黑客之间的暧昧,是监管者与囚犯之间的暧昧。我身败名裂倒无所谓,但我不能给蓝朔抹黑,让家族丢脸。我还订过婚,对象是个很难搞的人……你可能想象不到,以我的处境,勾搭黑杰克会是多大的‘罪名’。”


    他定定地看着岑安,“岑安,我死定了。”


    岑安默然片刻,突然站起来,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烬哥,你可真是孤勇啊。所以说,你最初跟黑杰克合作,你背后的集团、家族还有你所在的权力机关,全都不知情,甚至反对你那么做,你跟你所在的精英阶层,其实是彻底对立的,你从来孑然一身?”


    江烬愣了一下,没想到岑安竟然抓住了这一点。


    他跟岑安也就密切接触了一两天,看不透彻岑安对他的态度,明面上对他表现得狂热、讨好、迷恋,层层假象之下,他又察觉到岑安冰冷的警惕与探究。岑安的思路是那样清晰,他才是差点儿被迷惑的那一个。


    他一个人摸着黑走了太久,被看穿时,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惧,反而觉得刺激,觉得兴奋。


    江烬坦言道:“没错。给予我权力和地位的家族,根本就不是我的后盾,而是我的枷锁。也正因我孑然一身,我才会找上黑杰克,现在又押注于你。”


    岑安笑了:“烬哥,你怎么可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在向我露出软肋吗?”


    江烬伸手扯向他的衣领,将人拉低,气息轻轻地吹在他耳后,“因为我说过,你可以……欺负我。”


    “好,好……”岑安轻咳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心如擂鼓。


    他回到驾驶位,干正事儿去了,有点逃避的意味。江烬看着他的耳尖像是充了血般发烫发红,极轻地嗤笑一声:“我先自曝的。我对你,自忖拿出了八分诚意,岑安。”


    “剩下的两分呢?”


    “人和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完全全互相信任的,我不想骗你。”


    岑安觉得也是,认可地点点头。


    江烬双腿交叠,躺在座椅上的姿势呈现出轻松自如的惫懒,即便是松垮的病号服,也能穿出极致的优雅,美丽得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岑安见过了他的冷艳,他的柔软,此刻也见到了他的魅惑与……下贱。


    岑安盯着屏幕上崎岖的航线图和数据,最终什么也没说。


    江烬虽然主动表露出很多弱点,可就是不说费这么大劲儿的目的是什么,呵……谁知道这狐狸在打什么算盘,他可不能将自己的来历全盘托出。


    飞车抵达终点,蓝医。


    但岑安迟迟没有驶入蓝医的飞行器着陆岛,他悬停在了蛮荒之地一般厚重云层里。


    “我抓到那个‘第七人’了,烬哥。”


    “哦?他是谁?”江烬抬了抬眼皮,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他也许不需要对蓝朔撒谎狡辩了,做掉那个人就行。


    岑安感慨道:“有贺时洄这样厉害的爹,贺韶是不是经常做无用功啊?”


    岑安方才又一次远程侵入仿生人宋连垠的处理器时,发现“第七人”已经从中脱离了,他顺着蛛丝马迹溯源而去,精准地捕捉到了“第七人”的私网IP。


    “贺时洄?”江烬眉头一皱,“杀他恐怕有点棘手,他不仅是江家女婿,还有着复杂的政治身份……”


    岑安愣了一下,半晌才对他的想法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烬哥,那可是你姑父。”


    江烬对这关系不屑一顾,“话说,他找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D3说那人是他东家,以治疗你做威胁,逼我跟他见面的。”岑安再次凑近他,“烬哥,我是为了你啊。”


    江烬神色微微一变。


    岑安哂道:“黑杰克还真是……怎么什么人都招惹啊?”


    “调头吧,我们去找他,早些解决。”江烬正欲起身,却被岑安按住双肩,按回座位。


    岑安坐到江烬脚边,轻轻枕上他的膝盖,又拉过他的手,放在耳后的颅骨上。


    “我去就行了。我觉得他应该更希望,我的意识跟他在赛博空间见面。”


    江烬盯着他的脖颈,“这是做什么?”


    岑安捏着他的微凉的手指,在耳后的骨头上摩挲,“这儿是黑桃A的位置,一会儿它发起烫来,你要给我物理降温啊,烬哥。”


    “好。”江烬答应下来。


    “我好紧张啊,烬哥。”


    “政客的私域网很可怕吗?”


    “那倒不是。虽然你好像没把贺时洄当姑父,但因为他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我就有种要去见家长的感觉——嘶!疼!”


    岑安惨叫一声,颈部一块细嫩的肉被狠狠掐住了。


    江烬冷着脸道:“我不指望你能在他面前澄清我们的关系,只希望作死的话你少说两句。”


    “好的,烬哥,我知错了……”


    江烬松了手,慢慢上移,揉着他的发。


    “别跟那个人纠缠太久,快去快回。”


    遨游过无尽的数字海洋,他眼一闭一睁,短短几秒内接入到一座行政楼的私域网。


    他审视着眼前的防火墙,在赛博空间里,它被具象为一道高大的单扇门。无数个光怪陆离的虚拟空间顺着它的边缘滑过,没有墙壁,也没有门框定位器,只有推开这扇单薄的门才能进入目标私域。


    “贺先生,开门。是我,黑杰克。”岑安将一条讯息投递出去,狂傲写道,“如果换我来破盾,这道防火墙以后便用不成了。”


    一分钟后,门开了。


    门之后的世界,有点像他悬停飞车的那片厚重云层,脚下是层层叠叠的云烟,看不见底。岑安让意识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除了脚下,他没有去处。


    他落到了一个圆形广场的上方,如同天神俯瞰全局。广场中央架起高台,有穿正装的人激情四射地发表讲话,四周一圈一圈地挤满了熙攘的人群,盘旋上空的鸽群遮挡了岑安的视线。


    岑安刚看清一条横幅上写着的“撕裂玩具人”五个大字,人群就爆发了动乱,真的有暴徒提刀朝身边人劈去,明晃晃的匕首从眉心插入,一路往下,骨骼同皮肉一起撕裂的恐怖声响四起,又很快被惨绝人寰的尖叫覆盖。很快的,残肢断臂四处可见,血腥程度远胜斗兽场。


    一列车队从天而降,持枪的佣兵迅速摆好列队朝广场射击,精锐的黑色战术套装让人感受不到属于人类的温度。


    岑安不知何时落到了地面,落到了这尸山血海的广场上,他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超纤混凝土建筑,不敢相信这种最野蛮、最原始的杀戮,会出现在一个现代都市的广场。


    画面渐渐褪了色,只有黑白灰三种色彩,慢慢缩小,变成深灰的点。一双眼睛的特写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岑安猛地后退,惊觉面前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方才宏大的画面竟然只是这男孩眼里的倒影。


    “为什么救我?”男孩目光呆滞地问他。


    我?救你?


    岑安正疑惑着,他的身体开口说话了:“因为你想改变这局面。”


    他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男孩的头发。


    岑安头皮发麻——这是谁的身体?他在谁的身体里?


    “你是玩具人吗?”岑安试着开口问那男孩,男孩居然听到了。


    男孩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顺着他的视线,岑安看到了悬挂在演讲台上的头颅。


    “父亲……”男孩声音麻木,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场上的暴行,仿佛在看与自己不相关的默剧。


    “我跟你走。”男孩抓住他的袖子,站起来时,身高还不及这身体主人的腰。


    “去哪……”


    “逃命。后来,我们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逃亡生涯。”一个温和稳健的男音接过话茬,霎那间,那扇窗被翻涌的海浪扑倒,海水溅了岑安一身。男孩不见了,打了蜡的木质地板变成了坚硬的基岩海岸。


    岑安看着身上的水痕,触感是那样的真实。


    声音还在继续诉说男孩的人生:“父亲的政敌雇了杀手,几乎将他所有的拥趸屠戮殆尽,那是一场因政治阴谋引发的白色.恐怖。十二年来我和你颠沛流离,相依为命,那些贫瘠又困顿的日子里,你让我拥有最珍贵的情谊、包容和理解。你是世上最伟大的神偷,你为我窃取的二十三个身份,每一个我都历历在目,毫无浪费地活过一段又一段……”


    “贺时洄。”岑安忍不住打断他,“刚才,你为何要让我看见杀戮、看见流血,看见你的幼年?”


    “那是你我初见时,我所目睹的一切。”


    “现在呢,这片海又是什么?”


    “是你死亡的地方。”


    “……”


    岑安彻底糊涂了。


    “你坐下。”


    岑安寻不到声音的来源,却非常确定那声音让他坐到哪一块巨岩上。他轻盈地跳过去,巨岩的另一边竟是峭壁海渊。晴朗幽静的夜晚,月亮高悬天际,将海面映出一片波光粼粼的紫色,潮声层次分明,还能听到海洋生物逆着浪游弋的声响。他坐在崖边,一双长腿晃在外边,衣袍在风中猎猎舞动,太久没见过海了,他舒爽地望向远方。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姿势、这个动作,这个神情……”男人的呼吸声几不可察地急促起来,语调里既有兴奋,也有悲凉,“我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看着你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干净的。”


    岑安:“……”


    一股凉意顺着岑安的脚踝爬上去,他想把自己的意识从这副数字模型中挣脱出去,飞速运转黑桃A。


    贺时洄语调晦暗不明地感慨道:“我在老去,你却永远那么年轻,让我一度怀疑你是我幻想出来的,永恒不变的幻影。”


    岑安有点恼了,暗骂贺时洄是不是有病,明明知道这幅行尸走肉里注入了别人的意识,还能对着他发神经。


    “你思故人心切,我能理解。但,关我黑杰克什么事?”


    “当然跟你有关,岑安。过来,我这里有镜子。”


    岑安转头,身后枝叶扶疏的防风林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室内空间,黑暗中,男人坐在皮质柔软的深红色沙发上,坐姿傲然闲适,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古铜镂花灯,他却被阴影淋了个满身,让人看不清面容与衣着。


    岑安没动,背靠着海,遥遥地望过去:“你不该称我黑杰克吗?”


    “岑安。”贺时洄极轻地笑道,声音里带着稳操胜券的从容,“或者,我应该唤你……祁安?”——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红心]守岁了嘛[摊手]~


    第27章 父亲


    无需镜子, 岑安在男人深琥珀色的瞳孔中,看见了这幅躯体的脸。


    三十多岁的面孔,丰神俊朗, 眼睛和岑安的一样乌黑晶亮,冰凉的金属薄片勾勒着下颌,一直延伸到后脑。岑安对他银得发蓝的头发感到陌生,但永远忘不了他颧骨浅浅的疤痕, 那是他抱着四岁的岑安玩烟花棒时,不留神烫伤的……


    他穿着岑安从未见过的服装,材质摸着像流体, 衣角却又无比锋利, 坚硬的黑色护腕下隐藏着的导线深深地嵌入了皮肉,犹如与生俱来的筋脉。


    岑安的胸膛猛烈起伏着,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死死地盯着贺时洄瞳孔里的像。


    那是祁越,那是他的……父亲。


    他八岁之后再也没见过的人。


    被母亲申请了宣告死亡之后, 岑安也曾一度以为父亲真的离世了, 可是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 都隐隐指向祁越, 他开始了漫长又无望的寻找……两百年, 跨越两百年的光阴, 他在一个赛博影像的眼睛里, 找到了……


    贺时洄微微攥紧手指, 压下眼里的惊骇, 在他说完“祁安”这个名字后,眼前的少年猛地窜到了他面前。这是贺时洄建立的全控型数字空间,主导权本该在他手里, 却不知什么时候,岑安挣脱了控制,不仅行动变得自如,还能反过来压迫他的神经意识。


    岑安在用祁越的眼睛和贺时洄对视,贺时洄有些招架不住,移开视线,主动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再去看时,岑安竟然将意识抽离了祁越的数字模型,以自己躯体模型,一身深蓝囚服,尽管狼狈,尽管灰败,仍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


    岑安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上。那串珠子朴素无华,不太符合贺时洄的气质,岑安觉得一身正装闲散穿的贺时洄,更适合跳色领带,天价腕表,皮革与雪茄。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岑安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幽紫色的海域,将其归置位混沌的虚空,“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年前。那时候,我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大。”


    “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也许是年纪到了。我对他的了解,很有限。”


    “你是他带大的?”


    “不错。”贺时洄打量着他,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小安,我比你大了将近一轮,他去世的时候,你才五六岁。他把你隐藏的真好,我从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些年,你流落在哪?为何我什么都查不到?”


    岑安冷笑起来。原来贺时洄什么都不知道,推测全是错的。


    我流落在哪?我流落在两百年前的时空里,明白么,我才是祖宗……他丢下了八岁的我,遇见了八岁的你,十几年抛妻弃子,原来是养你去了……你抢了别人的父亲,你知道么?


    岑安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命运像是在戏弄他,把这两百年的光阴当玩笑。


    贺时洄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无限感慨,不愧是故人之子,眉眼、仪态、无意识下的小动作,和祁越如出一辙……突然,窒息感如同密不透风的罩子罩住了贺时洄,他植入体内的脑机发出危险的预警,岑安的笑声如同轰隆的雷鸣,在他颅顶盘旋。


    这是脑机损毁前的征兆,他主导的赛博空间摇摇欲坠,岑安扼住了他的脑意识。


    贺时洄浑身战栗,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和赏识。


    故人之子,果真有故人之姿……他对岑安很满意。


    “小崽子,你又怎么了?”贺时洄像长辈容忍晚辈胡闹一样,和蔼道。


    “你方才对着祁越的数字模型抒情的那句‘永远年轻’,是什么意思?”岑安语气冰冷道。


    “哈……”贺时洄反问道,“你刚才的反应,不像是不记得祁越的长相。你从我眼中看到的,是他生命终止时的模样,那么,隔了十几年,你看出区别了吗?”


    岑安愣住。何止十几年,明明是几百年!


    他从三岁开始记事,三岁、五岁、八岁,记忆里的父亲,好像都是一个模样……跟方才见到的那张脸,除了发色不同、服装陌生以及脸颊上的金属电极之外,没有区别……


    “没错,他永远一个样儿,好似青春永驻。他的来历与年岁我一概不知。所以我才说,他或许是真实的年纪到了,挑了个他最喜欢的风景,从容走向生命尽头的。”


    岑安收回了对贺时洄脑机上的压制,他现在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心绪,“在你看来,祁越是个什么怪物?”


    贺时洄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为何不称他为父亲?”


    “我叫不出来。”岑安不无讽刺地看着他,“你应该叫他一声父亲才对。”


    贺时洄道:“好吧。你对他的怨,我能理解。我证实过了,他并非邪恶的生物实验整出来的怪物,他是和我们一样的碳基生物,至少生理机制上和我们完全一样。”


    “你与祁越被追杀那么多年,如何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岑安问道,“甚至还娶了江家的女子。”


    “说来话长,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孤闯,后来才发现,有很多人,或明或暗地给我铺了不少路,包括祁越。我没有辜负他,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贺时洄叹了口气。岑安听到打火机“哒”地响了一下,他应该抽烟了,赛博空间的像却没有表现出来。


    岑安沉默半晌,道:“谢谢你,让我以这种方式见到祁越,知道他的情况。你今晚召我来此,应该不止认识我这么简单吧?”


    “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无论处境如何艰难,你都要好好活下来。你心中所有的困惑,不是没有答案。”


    “是么……”


    贺时洄又问:“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的?”


    “哪副样子?”


    “被诬陷入狱的阶下囚。”


    “哦,看来你知道事情原委啊?还有多少人知道我是被诬陷的?”


    “不要从我这儿套话,小子,我跟这件事没关系。我只是运气好了点,偶然得知。”贺时洄敲敲沙发的扶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会站在你这边帮你的。”


    “被你那个俊美的侄子害的,”岑安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不过现在,我与他,正如你用宋秘书的眼睛所看到的那样。”


    “他性格冷淡,做事规矩,看到那出格的一面时,我非常惊讶。”贺时洄笑了笑,“那么,你打算如何?”


    “我没那么恨江烬。”


    岑安回答得非常保守,甚至有点装糊涂。他不信任贺时洄,即便是被祁越带大的,又能如何?他不觉得贺时洄会因为顾念祁越那点儿养育之恩,而对自己伸出援手。贺时洄从幼年开始被追杀,一步步走回华景政坛,走回公众视野,不知经历了多少腌臢与血腥,他可没那个信心跟贺时洄玩手段。


    他打算如何?他打算干掉黑杰克啊,黑杰克对他的了解,让他感到恐惧,他一定会跟黑杰克殊死较量一番,他的疑惑,也许只有黑杰克能解答。可是,这是可以跟贺时洄说的吗?万一贺时洄跟黑杰克有联系怎么办?


    无声的对视中,贺时洄对他的警惕与防备了然于心。


    “你不信任我,我能理解。”贺时洄突然开口,“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跟江烬是怎么……和好的。他是个奇怪又危险的家伙,真正能给你的东西,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多。”


    “他漂亮,就够了。”岑安恶劣地笑了一下,“至少我现在不再孤身一人了,贺叔叔。”


    “叔叔……”贺时洄咂摸着这声“叔叔”,有点出乎意料,“可以,你可以这么称我。我应该庆幸你没跟我称兄道弟。”


    “您还挺爱开玩笑。”


    “来见我吧,岑安,我有东西要给你,是他的一件遗物。”


    “这条珠串吗?”岑安指着他的手腕。


    “不是。这是他给我的。”贺时洄将戴着珠串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正色道:“来见我。来到我面前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也是我判断你有没有能力继承那件东西的一项考验。”


    “好。”


    夜已经很深了,他伏在江烬膝盖上,意识如流沙般丝丝缕缕地从虚拟的世界中脱离。


    舱内静悄悄的,江烬闭着眼休息,冰凉的手指被他耳后的温度暖热了。


    他稍微一动,江烬就睁开了眼,“贺那边,什么情况?”


    “不会有事的。他不仅不会干扰我们,还表示可以帮我们。”


    “呵,帮忙就算了,互相利用才有的谈。”


    岑安笑了一声:“你跟我想的一样,烬哥。我从不觉得人与人之间,存在不需要付出任何条件的帮助、温暖与爱,即便是至亲之间,很难说不是因为那一半的染色体……”


    他埋首在江烬的双膝之上,声音瓮瓮的,江烬这才听出了他低落的情绪,满腹的疑问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不起来吗?”江烬问。


    “烬哥。”沙哑的声音,让岑安自己也惊了一下。在贺时洄面前竭力表现出的淡定与冷漠,此刻就像破裂的面具,湿漉漉地碎在脸上,眼睛也融化了,潮湿得不行。


    “烬哥,让我在你膝上趴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岑安紧紧地抱着他的膝,这一刻他对江烬没有恨、没有怨,也谈不上喜欢,就只是想用力抱着点什么,犹如溺水之人紧抓救命稻草。


    江烬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缓慢梳着,像是在顺毛捋一只猫。


    “烬哥,对你而言,父亲……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江烬不解地反问:“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贺时洄爹味儿很重吗?”


    “不是……”岑安被他逗笑了,江烬不会以为他把贺时洄当爹了吧?


    “你的问题很冒昧,岑安。”江烬叹了一声,“因为……我不知道。”


    “嗯?”


    “我没有跟父母相处过。”江烬手指滞住,隔了许久才重新动作起来,轻声道,“据说,我小时候,父亲死于海战,母亲献身科考。记忆盒里的他们是那样的陌生,是与我无关的影像……”


    “据、说?”


    “嗯,我的过去,来自别人的描述。我没有二十岁之前的记忆。”


    岑安猛地抬头,眼角的泪痕忘了掩饰,看见彼此灰冷的目光,两个人的心脏都倏地疼了一下。


    “岑安,没有记忆就没有归属,从别人口里得来的东西,拎在手里总是空落落的,我时常怀疑我不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因何而活……听起来很抽象吧?”江烬笑了笑,“你不会理解的。”


    那破碎又落寞的神情只在脸上停留了短短几秒,就被江烬收了起来。


    江烬看着他的眼睛,被泪水冲洗过后,他的眼珠更加漆黑晶亮。


    江烬想躲开这双清冽的眼睛,于是用力将岑安的脑袋按下去,叫他别说话了。


    岑安乖顺地任江烬动作,一想到祁越,心情便异常沉重。


    江烬看了眼舱外的夜空,也感到累极倦极,“等天亮吧,天亮再回蓝医。”


    “那我们……”


    “就这样。安静睡着,别乱蹭了。”


    “好……”


    第28章 蓝医1


    时隔一天两夜, 两则消息不胫而走。


    一是黑杰克在蓝医接受治疗的过程中脱离监管,趁机越狱;二是图灵侦查长江烬对辑魂监狱的人类囚犯刑讯逼供,致人重伤住进蓝医ICU。


    这两件事一前一后地被披露出来, 舆论前一秒还在针对蓝医的安保工作,下一秒就涌向了图灵侦查所。


    更要命的是,两件事是有联系的,被江烬殴打的那个囚犯正是黑杰克。


    一时间, 华景各类媒体都被这两件事的讨论占了头部版面。


    “这下好了,图灵侦查所要遭殃了,以我佬的报复心之强, 哈哈……”


    “要报复也是报复江烬吧?关侦查所什么事, 现在的AI一个个都那么变态,没了侦查所监管肯定要出事。”


    “问题难道不是出在蓝医和辑魂的安保工作上吗?”


    “话说回来, 侦查长为什么殴打黑杰克啊?为什么要奖励他啊?就是说……我也想被侦查长打!”


    “黑杰克是AI吗?让图灵侦查长参与人类囚犯的审讯, 不觉得有问题?”


    “朋友,你忘了是谁抓的黑杰克?”


    “侦查长遇害的新闻什么时候出, 来个AI算一下。”


    ……


    审判长翁青从网络中退出, 看到的最后言论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是否会出江烬遇害的新闻他不知道, 但自己肯定会。他担惊受怕了好几宿, 汐月伊将绞碎了的屠的躯体扔在他面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不过也是怪了, 为何汐月伊只找上他, 让屠私下带黑杰克出来的始作俑者, 明明是幸子生物的企业代表。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周缇, ”翁青半开玩笑道,“自从黑杰克出逃,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周缇调侃道:“人活到你这种岁数, 还会怕死?”


    “会更怕。上月刚换了一套脏器,来自十五岁的鲜活少年人,少说也能再对付个几年。”


    周缇神色一变,警告道:“这种事没什么好显摆的。”


    翁青不以为意。


    会议厅里,陆陆续续坐了些人,也有不便到场的全息人像,但在翁青眼里都是些左右不了局面的小角色,往台下看一眼都觉得浪费。


    “喂,你想好借口了吗?万一江烬问责起屠……”翁青问道。


    “借口?”周缇小觑着翁青,从心底里鄙夷他,这老东西不仅坏透了,还蠢。


    “你这个蠢货……”周缇忍了又忍,还是骂了出来,“汐月伊是江烬从军盟借出来的军械,为什么会出现在监狱,又为何会攻击屠并且间接地救下黑杰克,她的一举一动江烬都是要负责任的!你完全可以借机指责他军械监管不严,甚至可以质疑他勾结黑杰克!这些话题的讨论性要比屠私下带出黑杰克更高。他江烬但凡聪明一点,根本就不会提这件事,你老眼昏花,王牌也能看成烂牌。”


    周缇定定地看着他:“我终于明白聂非雨为什么要砸钱留你在这个位置了,你以为是你资历优秀吗?是你好操控!一旦有事发生,你最先想的是如何顾全自己,所以才最容易利用!你真的,太蠢了。”


    他将烟蒂摁灭在翁青的金属护腕上,利落地转身走向台下座位。


    翁青没料到会挨骂,还是比自己小了三四轮的晚辈,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抖着下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江烬的全息像入场了,细碎的人声顿时匿得干干净净。


    “抱歉,诸位。”


    江烬脑袋上缠了一圈绷带,脸颊上几道擦伤,身后的背景与装饰很显然是在病房。


    翁青本想质问他被掀上舆论浪尖时,为何不第一时间处理,但看到他这副模样,气焰大减。


    “你什么情况?”


    “车祸,意外。”江烬简洁道,“新闻我看了,晚点我会在全网公开道歉。”


    “道歉?”一名司法长官转着手里的笔,“难道不是澄清?”


    江烬道:“谣言当然是要澄清的。”


    “我就说嘛,侦查长怎么可能殴打囚犯。”


    “不,我要澄清的是黑杰克越狱这件事。他没跑,一直羁押在蓝医接受治疗,非常配合。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先从造谣者查起。”


    另一位长官问道:“那你要道歉的是……”


    “我的确在审讯过程中对他动手了。不过不是刑讯逼供,而是单纯殴打。因为他对我出言不逊,而我……”江烬轻笑一声,“没忍住。”


    “侦查长,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一名中年长官敲着桌子道。


    “我说的,是事实。”


    “你把人打进了蓝医ICU!那地方跟鬼门关有什么两样?你涉嫌故意杀人,知道吗?!图灵侦查所是华景司法体系的一部分,你作为侦查所最高长官,公开承认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让司法部的颜面往哪儿放?!”


    江烬明白了,他们希望让他编个谎,粉饰太平。


    他报以冷笑:“说得好像你们很要脸一样。”


    “你!”


    铛——


    翁青敲着桌面,“都冷静些。”


    “事已至此,为何不以公开处罚我收场呢?”江烬问,故作天真的神情里,充满了轻蔑与挑衅。


    全场鸦雀无声,气氛被他凝得死死的。虽然平时在一起工作,各部门之间少不了唇枪舌战,但若动起真格,江烬跟其他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他身后的蓝朔以及即将联结的莘讯,这两个前沿科技集团几乎把控了整个北洲的经济命脉,华景司法部不过是他们的政治玩物。公开处罚蓝朔的继承人,这是司法部想都不敢想的事。


    江烬自从委任以来,姿态放得很低,谦虚又低调,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是头一次。


    “行吧,你说什么是什么。”指责江烬的长官将文件摔在桌上,妥协地朝座椅靠去。


    “我会实事求是地处理这件事,”江烬一字一句道,“道歉与澄清,一样都不会少。”


    “同意。”周缇朗声道,站起来鼓掌。事态不明,跟随他的人很少,那掌声便显得有点突兀。


    “不过,侦查长为何要殴打黑杰克呢?难道不知道与被审讯者肢体接触,就有可能被窃取生物电容信息,借其破译激光的麻痹效果吗?”


    江烬暗暗惊讶,周缇这人,看事情的眼光过于毒辣了。


    “周代表怀疑我是故意的,还是在怀疑入狱前的植入体剥离程序?”


    “我没这意思。”


    “那就是想听我亲口复述,黑杰克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淫词秽语了?”


    “淫词秽语?”周缇冷笑道,“只是如此吗?从前接触过的犯罪者里,也没少遇见对侦查长见色起意的,甚至更过分,怎么不见侦查长失态,差点儿酿出大祸?换了黑杰克,就忍不住了?”


    江烬无言地盯着他。


    众人屏息,全场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翁青暗道不妙,周缇疯了吗?骂他就算了,背靠莘讯科技,有那个资本,怎么连江烬也怼?


    翁青正想着斥周缇两句,岂料这小子更上头了:“有传言称,多年前黑杰克攻击过侦查长的脑机,真的假的,不知创伤如何?侦查长算不算公报私……”


    周缇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江烬将双手搁在身前的桌面上,慢慢摩挲着食指的戒指。


    周缇如遭一击。


    婚戒,呵呵……


    无声的威胁中,周缇硬生生压下了喉口的话。


    江烬眉毛略挑,“周代表似乎一直觉得,我与黑杰克之间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在您面前没有为我说话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周缇瞬间领会。


    周缇默然。他可以让江烬下不来台,但不能不顾他老板的脸面,他差点儿忘了,江烬是他未来的老板娘。


    很快,他又笑了,江烬若非无计可施,是不会拿聂非雨当盾的。


    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错。


    “侦查长,您误会了。不过,我觉得您不适合再参与此案了。”周缇微笑道,“虽然您在抓捕黑杰克的过程中功不可没,但最近发生的事,可以看出您戾气过重,案件剩下的流程,就全权交给人类审判机关吧。您保重身体。”


    周缇看向翁青:“表决吧。”


    一阵唏嘘。全场人似乎还没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反应过来。


    “我同意。”江烬目光掠过所有人,正色道:“今晚面向全网,除了道歉,我会表示退出参与黑杰克案,此案的后续进程,相信有关部门能够处理好。同时,我还会公开一项侦查所最新拟定的草案,征集民意,上报立法会,走该有的流程。”


    “什么草案?”周缇面色一凛,产生了不妙的念头。


    江烬笑而不答:“周代表不必心急。夜晚,很快就要降临了。”


    合上投像设备,江烬的面容瞬间变得肃冷。


    病床旁边的竹编椅上,坐着他的长姐江漓,手里的咖啡喝了许久,水位线还是一动不动。


    那双狭长潋滟的眼睛始终放在他脸上,他颧骨处的擦伤,好似落在瓷盘上的几滴深红墨水,浓淡恰到好处。


    “弟弟真漂亮啊。”她打趣着他的颜值,仿若姐弟间的关系一向融洽。


    江烬的视线越过江漓,落在她身后的J3身上。仿生人检察官J3此时穿一身便装,双手闲逸地背在身后,安静地等待着指示。


    “什么意思啊,长姐?”江烬道。


    黎明时分,他和岑安分开时,也看到了那两则爆炸性的新闻。岑安游刃有余地顺着网线摸索过去,很快便锁定了最初的信息发布者,关于他殴打囚犯的消息,是J3散布出去的。


    江烬还没来得及从检察署调人,J3就跟着江漓主动出现在他的病房。


    “当然是为了压下针对蓝医的舆论,”江漓促狭笑道,“很显然,我高贵冷艳的侦查官弟弟,热度更高。”


    江烬啧了一声:“你对蓝医真是鞠躬尽瘁。”


    “黑杰克在蓝医越狱,我作为院长,背怎样的处罚都无所谓,但我不能让蓝医的声誉受到半分影响,尽管被指点的并非医资实力。”


    江烬有些恼了:“开会时,你不是全程盯着我么?我说了,黑杰克并未越狱。他这会儿难道不在病房?”


    江漓笑着回答,“在的。”


    “他……伤势怎么样了?”


    “吐了很大一摊血,昏过去了——阿烬,你下手真狠。”


    “是么……”


    明明已经生龙活虎了……看来那些高精尖医疗设备与仿生医师又被骗了,也不知道岑安是怎么做到的。江烬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


    “总之,他离开病房的那三十多个小时,你有理由解释就好。”江漓轻轻放下咖啡,站起来,手掌在他额头上搭了一会儿,一把扯掉那圈虚张声势的绷带。


    “你——”


    “在医生面前,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还是不要隐瞒了吧?”江漓自上而下地觑着他,忽然附身到他耳边,“你该谢我,从诊疗册上隐去了你腿部的贯穿伤。那可不是普通车祸能造成的,你准备撒怎样的谎来应付关心你的人呢?”


    江烬往后靠了靠,皱着眉,戒备地看着她。


    她嘴角的笑容更深,也更凌厉:“还有,我亲爱的弟弟,你为什么贴身穿着黑杰克的病号服?”——


    作者有话说:江烬:丸啦……我说是从他身上抢过来穿的,嗯,因为好看,你信不[问号]


    第29章 蓝医2


    江烬猛地低头, 望见领口处细如蚊足的编号,手指迅速探向袖口,摸到一小块坚硬薄片。


    江烬顿时慌了。


    这是蓝医颇为特殊的一类病号服, 配有芯片,兼具身份识别、体征监测、定位与行程记录功能,如果拥有主治医师访问权限,再借助脑机, 可以瞬间读取相关信息并记录下来。那些记录在脑机的信息,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铁证。他穿着那件病号服去了哪里、和岑安共眠复健舱、讨论贺时洄……江漓,都知道了?


    江烬脑中似有飓风穿过。


    删掉, 得把江漓脑机里掌握的信息都删掉……


    江漓将他眼里的惊恐尽收眼底, 正要出言讥讽,忽觉耳边风声呼啸, 弥漫着消毒水的空气陡变为坚硬的冰棱, 直逼咽喉。


    “江烬,你敢!”


    江漓微微后仰, 躲避冰棱锋芒。异能者很少, 聚光为刃的异能更稀少, 她不是没见过, 却是第一次从江烬身上见。江烬在她心中一直是个怪物般的存在, 身上有太多未知, 若非他生在江家, 她其实挺想看他被拿去研究的……


    “对不起了, 姐姐。”江烬掐着她后颈, 将她按在桌面上。


    他并不想伤她,但他必须抹去那些信息记录。江漓性情乖戾,难以捉摸, 谁知道她会做出点什么来。他和岑安,还有相当长、相当艰难的路要走。


    如果是四年前,脑机没有被黑杰克损伤,击破旁人的脑机防火墙删除数据,于他而言简直小菜一碟,可眼下,他只能堵上损毁神经的风险,去启动脑机。


    “慢着,江烬,你做不到的。”待机的J3忽然出声,“不如我去请黑杰克来?”


    江烬和江漓同时一愣。


    “怎么了,没见过双面间谍?”J3笑吟吟地上前,胳膊肘儿戳了江烬一下,“我啊,是杰克佬的人。现在,可以听你的。”


    江烬:“……”


    “不过,以我佬的暴戾作风,大概率会直接摧毁蓝医的‘病号服监测系统’吧?”J3看着江漓说,“一生气,烧了院长您的脑机也不一定,反正他已经是个既定的死囚了。”


    江烬对上J3的视线,立刻会意:“联系他过来。”


    “他不是已经晕死……”江漓顿住,忽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复杂地看向江烬。


    J3双目里的红光闪烁几下,接入网络。


    “不!别让黑杰克来!放开我,阿烬……我的错,我不该威胁你!”江漓能屈能伸,软了语气哀声道,“我骗了你,我只是认出了黑杰克的病号服,别的一概不知……”


    江烬慢慢松开她,收了围聚她周身的冰棱,垂直悬在她头顶的那一支仍然留着。


    江漓坐回藤椅,匀了许久气息,她仰头望了望头顶锋利的冰棱,将黑杰克的“病号服”生成的监测报告投射出来。


    “你看,除了身份信息,什么都没有。那芯片一开始就被黑杰克搞瘫了,他谨慎得出奇。”江漓语气灰败,捧起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你真了不得,竟敢这样对我。”


    江烬迅速翻阅着投影,确定没有暴露,才冷静下来。看到江漓嘴角衔着的冷嘲,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也是过于冲动了。如果病号服上的芯片正常运作,又怎么可能定位不到他和岑安,他和岑安离开蓝医的那段时间,随时都能被辑魂狱警和蓝医安保抓住。


    原来那芯片早就被岑安察觉并且弄瘫了……这小子,若能提早告诉他就好了,他也不至于反应过激,慌成这样。


    他给J3递了个眼神,J3了然,退出病房的同时,屏蔽了病房里所有具备窥探风险的电子设备。


    江烬面对面地坐到江漓面前,冷冷道:“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蓝医对我很重要,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先承顾蓝医。”江漓从医用白大褂摸出凉烟,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的,多年前的蓝医和幸子生物是朵并蒂莲,表面是救死扶伤的医疗机构,暗地里一样疯狂。可是最近两年,莘讯居然神通广大地洗白了幸子,那些一起合作过的肮脏生物实验和非法基因技术研究,若披露出来,罪名可就全都落在蓝医头上了。”


    江烬后知后觉:“是……非雨做的?”


    “他制裁你二哥,也摆了我一道,如今又明里暗里地威胁爷爷,以联姻之名占有你……咱们姐弟都被他戏弄了呢。”江漓自嘲地笑笑,突然神情恨恨,“我决不允许蓝医吃这个亏,决不允许蓝医成为莘讯对付蓝朔集团的破绽!这些年,我狠下心,借各种名义毁掉了许多研究项目,勉强摘干净了蓝医,可是最近,又有危机逼近了。”


    “什么危机?”


    江漓缓缓吐出一口烟,隔着烟雾,沉默地看向江烬,在审视,也在评估。


    “雪原。辑魂监狱里,存在着一个雪原。”江漓顿了顿,又道,“估计存在很久了。”


    “那是什么?”江烬问。


    “早些年,蓝医和幸子生物搞出来的邪恶项目。”


    江烬想了想,“上周,所里审查监狱长青锋的时候,发现了些许异常,但又飘忽不定,申不来审查令,我便私下里派了神权军人去查,可他们并未带给我有效的信息。”


    江漓眉头一皱:“你发现了什么异常?”


    “有大量的制冷剂输入监狱,我原以为是用来保存疫苗的,可后来又发现监狱方舱里的疫苗全是激光注射式,完全不需要冷冻保存。制冷剂的真实用途,被青锋从系统中删除隐瞒了,会不会……跟你说的雪原有关?”


    江漓给不出回答,深思良久,问:“神权什么时候去查的?”


    江烬对她突然紧张起来的语气感到一丝疑惑,报了个时间点后,江漓缓缓笑了:“果然……呵呵,刚好是黑杰克炸疫苗注射方舱的时候。”


    “黑杰克跟这有关系?”


    “雪原的存在,黑杰克应该是知道的,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他掌握了多少。”江漓沉吟片刻,话锋又转到他身上,“阿烬,你跟黑杰克是怎么搞到一起的,我并不感兴趣,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但你至少要说服黑杰克,在我毁掉雪原之前,绝不能把雪原和它有关的恶心玩意儿公之于众。雪原若是处理不好,可能会四两拨千斤地毁了蓝医。但如果处理好了,说不定能干翻幸子生物,给莘讯一击……”


    江漓露出野心勃勃的笑容,“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你的恩师,你下落不明的大师姐,都跟雪原沾点关系……”


    江烬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惧无以复加。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江漓站起来,语调轻快不少:“你的伤势,至少需要在这里静养一周,至于黑杰克……谁知道他想在蓝医待多久,他连检查他的医疗器械都能控制,完全可以给自己写诊断书。”


    “你会对此视而不见吗?”


    “当然。你也会管好黑杰克吧?”


    江烬想了想:“他的病房号,告诉我。”


    “IM6-227。你和他虽然只隔了两百层楼,但我不好说,蓝医里有多少眼睛看着,聂非雨肯定也会常来看望你。总之,你跟黑杰克……”江漓眼神戏谑地看着他,“你俩悠着点儿。”


    江烬半晌才明白江漓的意思,一口气差点儿提不上来,“我跟他不是那关系!”


    “不用不好意思,我是你姐姐。”江漓的目光落在他衣服上,笑容意味深长,“我派人重新给你拿了一套衣服,记得早点换上,可别被人看出来。”


    “……”江烬百口莫辩。


    “虽然现在没办法跟莘讯撕破脸,但是一想到即将跟聂非雨结婚的人,背着他偷腥乱搞,我就开心得不行——尤其这人是我弟弟。”


    “江漓!”


    “如果能持续到婚后——天呐,更爽了。”


    “……你走。”江烬咬牙道。


    江漓挥散身上的烟味儿,大笑着离去——


    作者有话说:江烬:还好我们江家人脑回路都不太正常,虽然emmmmm算了(TwT)


    第30章 他的局


    晚上八点, 江烬实时播出了一段致歉声明。


    尽管是在病房里录制的,他依然坚持换了庄严的侦查官制服,纯黑正装搭红色领带, 胸前佩戴金灿灿的徽章,整洁利落地出现在镜头前。


    “作为司法工作人员,未能控制好个人情绪,让整个社会对华景司法部的工作充满质疑……在此, 面向社会,我深表歉意。”


    “黑杰克在蓝朔国际医疗中心救治期间,并未脱离监管。因治疗需要, 他被转移至特定设施。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缘故, 医院并未公开其行踪,以至于给了造谣者可乘之机。”


    “审讯期间, 我的确殴打了他, 但不是逼供。”


    “他是个混蛋,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愿他好自为知, 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


    观看江烬的致歉声明时, 岑安正在重症病房里对着满桌子的食物大快朵颐。


    食物是他让J3弄来的, 这些天, 不是在喝能量补充剂就是吃工作丸, 尽管那玩意儿简捷高效, 足够维持身体机能和每日活动强度, 但他的胃还没有适应。


    J3对他披萨卷意面、烤鸭蘸满果酱, 又就着冰水往下咽的饮食习惯频频摇头。


    “J3,他说我是混蛋,你听见了吗?”岑安说。


    J3百思不得其解:“他有说错吗?”


    岑安噎了一下, “你之前是不是没见过我?”


    “之前?”


    “我被捕之前。”


    “佬儿,你对自己也太没自信了。就连你床上的人,恐怕都不一定清楚你的相貌。”


    “这倒也是。”岑安想起白King。


    白King与黑杰克挚友变宿敌后,被黑杰克定点删除了关于外貌的记忆,而不是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全部抹去。黑杰克知道白King恨他,估计也挺享受被白King恨,这样看来,他也是够混蛋的。


    不过江烬那句混蛋,确实是在骂岑安。岑安轻笑一声,心里谋划着晚点再去找江烬,同时摸一摸蓝医的布局。


    江烬的声明还在继续。他声音泠泠,闻其声如见其人,让人联想到雪山脚下飘着残冰的河面。


    “趁此机会,侦查所在‘人智法’上,有一项律法草案要向全社会征集民意。”江烬顿了顿,将文件包投射出去,确保稳定传输至赛博公域,才继续道:“该草案编号AT307,核心内容在于否定‘绳结’大数据模型辅助司法证鉴的功能。‘绳结’生成的个体犯罪经历,将不再具备法律效力。”


    凡是植入微机的个体,瞬间便读取了文件包的内容。全网一片哗然,华景司法总部里,除了图灵侦查所,其他部门震惊到全体起立,原本幽暗寂静的法政大楼,啪擦一声,灯全亮了。


    江烬将数据和图表摆在身前,道:“从前,‘绳结’搭配暴龙眼监测系统,准确性无可置疑。但新版本的暴龙眼由于侵犯公民隐私被禁止,独立运作的‘绳结’,可信度与合理性不断受到质疑。对此,侦查所责无旁贷,经过大量数据对比与技术分析,侦查所决定撤销‘绳结’的效力。”


    翁青闻言,暴跳如雷,当即通讯周缇:“疯了,这小子无法无天了!他想取消‘绳结’作为证据的效力!”


    周缇站在江烬的三维投影前,冷哼道:“哪里是疯了,是他不装了。”


    “我真搞不懂他想干什么!人是他抓的,闹得轰轰烈烈,拉他跟咱们一起弄死黑杰克他又不肯!”


    “你小声点!”周缇怒吼一句,自顾自地中断对话。他已经够烦燥了,跟老糊涂讲话只会更烦。


    蓝医重症监护室里,J3关掉投影设备,“恭喜啊,佬儿,针对你的证据又少一样。”


    “啊?”岑安一脸懵,没有理解到江烬提这项草案的用意。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审判庭那帮人,虽然指控了你很多罪名,但都是虚张声势,实质性的证据并没有掌握多少,他们手里最有力一项就是‘绳结’,那条模拟了你人生结点与犯罪经历的绳结。”J3冷笑道,“侦查长的这个局,布得真是灵活啊。”


    岑安越听越疑惑,“他的局?”


    “江烬没告诉你么?”J3道,“最初抓捕你时,记录你犯罪经历的绳结就是江烬提供的,审判庭那帮人深信不疑,拿它当王牌,自信能定你的罪……现在好了,被江烬釜底抽薪,以律法形式否认‘绳结’作证据,哈哈……”


    岑安想了半晌,慢慢明白过来。原来从一开始,江烬就控住了整个案件的走向。


    岑安若不听从于江烬,那么他就会成为黑杰克的“替罪羊”,走该有的流程,走向死刑!如果乖乖跟江烬合作,江烬便可以让他无罪。


    原来,这就是他在审讯室里,为何能大言不惭地让岑安开条件、跟他合作的底气。


    江烬能把他送进监狱,也能捞他出来……他现在又开始费劲儿捞人了。


    这人真是,正邪难辨。岑安心底唏嘘不已。


    “可是,”岑安还是觉得不妥,“废除‘绳结’辅助司法,不过是个新提出来的草案,并非法律条文,能适用到我的案子上?”


    “我的佬,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J3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兴奋,“以现在信息传输的迅捷程度,广泛搜集民意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立法会自有一套算法,从草案到编入法律,几天就能完成,如果有足够的权势,还可以暗箱操作——江烬显然有这个能力。”


    J3移开餐桌,绕到他身前,“你还未经审判,按照华景律法的一贯原则,对于新法生效前还没有经过审判与裁决的案子,如果新法轻,那么新法就具备溯及力,用新法来裁量。明白了吗,佬儿?”


    岑安不语,两眼清澈地看着他。


    “好吧,”J3笑了笑,“相信你男人吧。他一定能把你的审判日,拖到新法生效前。”


    “呃,倒也不用这么称呼侦查长……”岑安沉吟半晌,“那么,除了绳结,还有什么别的有力证据么?”


    “还有亚青环手里的罪证。不过我觉得,侦查长有法子堵住亚青环的嘴,相信他吧。”


    “我还有个问题……”岑安看着他,“什么叫‘有力的’罪证,什么又叫‘无力的’?”


    “前者是给你判死刑的,后者倒不会,累加起来,应该会判终身监禁吧。”


    “……有区别么?”


    “当然有!”J3表情生动,“这可是生与死的区别。”


    “我要所有的罪证。把那条记录黑杰……记录我犯罪经历的绳结,给我搞一份出来。审判庭那边,有力的、无力的罪证,只要是我干过的,我都要。”岑安看着J3,“你做得到吧,检察官?”


    J3眨眨眼:“当然,我为佬儿效力,为析冰效力。”


    岑安点点头,忽然觉得黑杰克藏那么深,于自己而言也不算坏事。


    J3离开了病房。


    岑安没了胃口,发了会儿呆,打算控个机器人过来收拾,病房门忽然被推开。


    岑安往门口瞟了一眼:“你怎么又回来了?”


    “看看清楚,我是D3。”


    “D3?”岑安露出惊喜的神情。


    D3一身冷白,扫视着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啧,陷入昏死状态的重症监护室病人,挺能吃啊?”


    岑安不理会他的调侃,蹿到他身边,扯着他的两只胳膊左看右看:“别说我了。你怎么样,你四肢还好吧?”


    他记得D3被贺韶那小子逮住,卸去双臂的模样。


    “四肢卸掉了,再装上就是。”


    “疼不疼?”


    “哈,你说什么呢?仿生人是没有痛感的。”


    “可我当时见你神情非常痛苦。”岑安认真道。


    D3垂眸,乌黑的人造眼珠深深地看着他。


    良久,他扒开岑安的手,“谢谢你把我当同类看,岑安。”


    岑安轻咳一声,跳回病床上。


    D3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看着他道:“你见过贺时洄了?”


    “嗯。在网络空间见的,他让我线下找他,去取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说是我父亲的遗物。”


    D3点点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瞧了他半晌,“祁越的东西?”


    岑安抬抬眼皮:“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父亲是谁,我曾治疗过他,清楚他的基因信息。”D3指着自己的眼睛,“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跟他有点关系。果不其然,你是祁越的儿子。”


    “太厉害了。”岑安啧啧称奇,“所以,贺时洄是从你这儿得知的?”


    “嗯。我真的很意外,黑杰克竟然是祁越的儿子。”


    岑安一愣。


    什么情况?贺时洄跟D3都知道他是祁越的儿子,前者知道他不是黑杰克,而后者却不知?


    岑安大脑飞速运转着,忽然失笑,觉得很荒谬。


    “笑什么?”D3问。


    岑安摇头,指着自己的心脏:“用你伟大的眼睛看看,这里有什么?”


    D3蹙了蹙眉,起初以为他在开轻佻的玩笑,扫描之后才发现他的心脏里真有东西。


    “哦,一块小小的单晶硅,这是……智能传感器?”


    “我想要知道它是怎么运算的,怎么把数据传出去的。”


    岑安心脏里的传感器,是目前他唯一能主动联系上白King的装置。


    只有陷入濒死状态,白King才会出现在他身边。


    岑安思前想后,觉得这太冒险了,最后一次见白King,他怀疑白King把维持意识和形态的能量全部渡给了他,他才得以从满身沸腾的血液中活下来。


    如果白King此刻还未恢复,“召唤”不出来,那他陷入濒死,岂不是玩完了?


    D3凑近岑安心脏的位置,瞳孔缓缓收缩,躬着身的姿势长时间保持不变。他亦搭载了高性能微机,大量的信息输入其中,高速运转着,整个人的体表温度明显升高。


    岑安低头,近距离地审视他,他白皙的面部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蓝的血管。岑安不禁好奇,D3和J3的造物主到底是怎么想的?除了没有呼吸,这批仿生人看起来是那样鲜活、生动,会独立思考、能表达情绪,智力水平更是无可指摘。比起索求他们能够创造给人类的价值,他们更像炫技之作,他们的觉醒,便是人类成为新造物主的代价么……


    思绪飞扬间,D3将传感器的运作程序模型剥离了出来,呈递给岑安的黑桃A微机后。浑身高温未退,他走向窗口,借冷风进行散热。


    岑安略一熟悉,递给D3一个感激的眼神。


    幸好有D3这双逆天的眼睛,否则为了见白King,他可能会操控一个仿生人医生过来,“剖开”自己的心脏,取出那只传感器,摸索它的数据处理模型,再逆着数据传输的方向,朝白King溯源而去……


    依据网络上留下的蛛丝马迹或者程序漏洞,进行溯源,找到背后的控制者,是他最擅长的黑客行为。他忽然想起穿越前,他就读的学校规划着开设一个名叫“赛博考古学”的专业,他因此激动了许久,心想那简直为他量身定做,哪怕是留级也要转专业进去读个学位出来。


    D3看着他面露喜悦,突然道:“很奇怪,这次你没有威胁我,也没有拿什么东西同我交易,我却很想帮你。”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AI取代不了人类,是因为人类总是莫名其妙。”岑安朝他笑了笑,“享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吧。”——


    作者有话说:烬哥的设定中是带点恶人属性的,这与他身处的困境有关,身边也没一盏灯是省油的emmm总之先容忍他一下吧[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