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拥抱


    他的不甘和嫉妒在忽然之间曝在世界之下。


    徐季柏听见他的心跳空了几拍,很久才重新恢复跳动。


    “……怎么猜到的?”他强装镇定,语气平静。


    其实送药多正常,不正常的是他罢了。


    他大可大方地走进来,代表国公府聊表歉意。


    说到底是他不坦然。


    “叔叔不会像徐闻听一样只是口头问候吧。”孟茴说。


    当然不会。


    徐季柏想。


    他从袖袋里拿出那只瓷瓶,搁在桌上托盘中,和徐闻听的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日三次。”徐季柏说。


    孟茴点点头,用左手从桌上拿起木履,笨拙地沾了沾药膏,去往右手伤患处够。


    刚点了一下,她的手就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大手拂开。


    “我来。”徐季柏敛着眉眼,以长辈自居去帮孟茴。


    徐季柏很高,比徐闻听还要高,但半跪的姿势显然暧昧,他只能拉高孟茴的手,弯着腰,去平衡两者身量。


    孟茴手背是徐季柏灼热的呼吸,她指尖轻微一缩。


    孟茴的右手有点肿了,木履带着药膏按下去时候,肌肤回弹地缓慢。


    徐季柏紧拢起眉:“是什么情况?”


    “也不是什么大事。”孟茴眼皮快速掀了几下,“他总是这样。”


    这个“他”是谁,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徐季柏一口气闷在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们说我要习惯。”孟茴看着给自己仔细上药的男人,徐季柏眉眼立体得出奇,在被窗框聚焦放大的阳光下丝毫没有磨平的意思,反而更加深邃,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徐季柏生得好,可却是最叫她失语的一次。


    孟茴沉默了好久:“我可以不习惯吗,叔叔……”


    “可以。”


    徐季柏说。


    他上药的动作稍显停顿,抬起眼平静看着孟茴:“你没有义务习惯他。”


    孟茴鼻尖一酸。


    徐季柏说话太过循循善诱,叫原本只想在这里打住,点到为止的孟茴,真听到安抚后忍不住继续说:“其他人也可以不习惯吗。”


    “可以,我的母亲、大嫂、父亲兄长……包括我。”徐季柏涂完手背,往手臂游走,“你谁都不必习惯。”


    话音落下,灼热的泪无预兆地滴在徐季柏的手背,他错愕地抬起头,这是第二次看见孟茴在他面前落泪。


    孟茴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眼睛红、鼻子红、脸颊红,皮肤白瞳仁黑,像一尊即刻破碎的瓷娃娃。


    但徐季柏显然没有心情看这些。


    他慌不择路,他不知道孟茴为什么忽然哭。


    “你……你别哭了。”徐季柏苍白地说着,下意识去找手帕,却想起沐浴后的插曲,叫他更衣时把手帕忘记了,他只能拿着袖子去给孟茴擦眼泪,又怕不小心把脸上的药带走,只能围着眼圈氤氲,用袖子吸走眼泪。


    孟茴偏开脸避了避徐季柏的手:“……等会还要回宴厅吧,别把叔叔的衣服弄脏了。”


    徐季柏沉默片刻:“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


    又是沉默,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你想说的告诉我。”


    纵然孟茴知晓作为长辈,徐季柏有多好,却从没有一次如这次切身体会。


    孟茴包着一层眼泪,声音轻弱哽咽:“她们说我阿姐。”


    徐季柏立晓了其中关窍,他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我也撒谎了。”


    “刚刚和叔叔说不疼,是撒谎的。”


    “我来处理。”


    孟茴抬头,看着这个弯着腰,专注给她涂药的男人。


    他话音很轻,但就是叫人知晓,这话掷地有声。


    为什么前世的徐季柏不在呢。


    孟茴生出一种荒凉的悲伤,如果前世的徐季柏在,她应该不会走向那般结局。


    手臂的伤处,徐季柏弯身不太好涂了,他半跪下身,执着孟茴的手臂细致地抹药。


    一块儿还未曾涂完,忽然,他肩膀坠下一个突如其来的重量,他的侧脸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着。


    过了好久,徐季柏才意识到,是孟茴的脑袋。


    孟茴在靠着他。


    他像一个习惯干涸、却忽然接触水源的草,原本也能苟活,却在触碰水源之后才知晓何为甘霖。


    “抱……”孟茴很快就一世到,这个行为越过叔侄媳之类的伦理界限,立马就要起身,歉然的话语刚起,还没来得及动,背脊忽然就被人揽住,那是一道很轻的力道,丝毫不会显得越界的孟浪,就好像只是来自长辈的安慰。


    “没事,我来处理。”徐季柏说,在夏季轻薄的布料上,他感受到肩膀被蕴湿的粘稠感。


    他们大概都疯了,在这种地方、在离宴厅一墙之隔的地方搂抱这么久,谁也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好了没有啊,你们怎么还在里面!”


    直到徐闻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孟茴才恍然惊醒,从徐季柏的怀中即刻起身。


    徐季柏手中温度骤然抽离。


    他抿着唇,无话起身。


    房门被从外打开,徐闻听走进来:“右手涂完药了吗?”


    孟茴挪开眼:“嗯。”


    她看了一眼徐季柏的肩膀,幸好今天徐季柏穿的是浅色,一点水痕不至于被人瞧清楚。


    此时婢子也送了药丸进来,孟茴就水吞服,便该回宴厅了。


    “走吧。”


    “等等。”


    徐季柏叫停,他叫婢子又找了面纱来,接过递给孟茴:“需要就戴着。”


    孟茴愣怔着接过。


    “走吧。”徐季柏叫他们说,但他自己却没有走的意思。


    孟茴随徐闻听的刚出门,就意识到徐季柏没来,她停下步子:“叔叔,你不来吗?”


    徐季柏轻一抬手,是叫他们离开的意思。


    他对此没有多言。


    “走吧,小叔可能还有公务。”徐闻听说着,带着孟茴离开。


    现在这间狭窄的耳房里,只剩徐季柏了。


    他看着桌上用剩的药,什么都没说,面色一如既往沉默冷淡地离开。


    从耳房离开,沿着廊桥走几十余丈,就是一片开阔的院子。


    你还能心如止水吗,徐季柏。


    徐季柏这么问自己。


    看到孟茴,是很多年前的事,十年,横穿了他的半个人生。


    而他前半程人生,不足道耳。


    乡下、书籍、几个婆子,和他都不知道的父母。


    他对此不愿多提。


    而孟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把视线全放在这个所谓侄媳的人身上了。


    第一次见孟茴的时候,母亲说:“这是你侄子的未婚妻,孟茴。”


    那时候亲事根本没定,只是大人的玩笑,徐季柏绷着脸,在心底记下了这两个对等的称谓。


    然后在他甚少自由的时间里,要么是看孟茴跟在徐闻听身后,要么是绕路从孟府经过进宫,试图就此看孟茴一眼。


    但机会很少,孟茴不爱出门,偶尔真的见到,还不等徐季柏欣悦,就看见她身前的徐闻听。


    两个小辈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是长辈,当然不可能去和小辈置喙、争风吃醋,这像什么话?


    徐季柏以为可以继续忍,忍一辈子,忍到孟茴和徐闻听成亲,他就可以答应圣上外派的要求,绝了这个念想。


    可是阴差阳错,他真切触碰到了孟茴的体温。


    他越来越不甘心。


    凭什么一道莫须有的婚约,就桎梏三个人呢。


    可另一道声音说:他是长辈,孟茴喜欢徐闻听。


    他忍了十年,没道理现在就忍不了了。


    但心底又在真切地告诉他,这很难。


    “三爷怎么在这?”


    徐季柏思绪被骤然扯到实地。


    他偏过眼,顺着声音去看。


    徐季柏的脸色太难看,眉头紧皱,眼皮压得极低,官员被吓了一大跳。


    “什么事。”徐季柏问。


    官员陪笑,从随从那接过水烟斗:“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三爷可是有心事?试试。”他晃了晃烟斗,“我们想事的时候都爱抽一口,这和老百姓抽得旱烟不一样,这儿不上瘾,没味儿。”


    徐季柏疏离地抬起眼:“不必。”


    官员吸了一大口,在肺部转了一大圈,依依不舍地吐出一点稀薄的烟雾。


    “男人嘛,谁不抽一点。”


    “刘成。”


    官员没想到徐三爷记得他的名字,倍感荣幸地应声:“三爷……”


    “国公府内不得抽大烟,不得外人面前抽大烟,抽大烟不得影响他人。”徐季柏平静地说出三个不得,“再犯一次,我就要请你离开了。”


    刘成慌不择路地将水烟斗塞进随从手中,“对不起对不起三爷,下官不知道。”


    徐季柏轻随地敛下眼皮,抬步离开。


    留在原地的刘成暗暗啐骂一口,“有娘生没娘养的,难怪这么死板。”


    /


    孟茴和徐闻听回了宴厅。


    此时宴会到了后半程,基本都在聊天。


    见两人回来,正在和另一个妇人叙旧的何夫人告别旧友,走到两人面前:“怎么样?怎么还戴了面纱,被人瞧见多不好看。”


    “叔叔给的。”


    何夫人不说话了。


    徐闻听也说:“刚过敏上了药,出来这么多看不见的脏东西,别碰到伤患处更严重了。”


    “行行行,还没娶妻就护着了。”何夫人莞尔,“等会生辰宴结束,晚上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不用了,早晨阿娘问过我和阿姐晚上想吃什么,晚上要回府。”孟茴道。


    何夫人:“也行,阿闻送你?”


    徐闻听没什么迟疑地答应。


    聊完了,孟茴和其他人都不太熟,自然没什么旧好叙,便打算回位置抱个盘子等到结束,结果到了位置,发现她的东西不见了。


    徐闻听从后走过来:“换回去了——啧,你就跟我说一声会死啊,我又不是非要你坐这。”


    “我坐哪里都一样,徐闻听你说话再不客气呢?”孟茴说。


    “我哪里不客气?”


    “客气点会死啊。”孟茴学着他的话堵回去。


    徐闻听大为惊讶地一挑眉:“会学我说话顶嘴了。晚上孟姐姐和你一块走吗?”


    孟茴不动声色地偏看他一眼:“不,她和姐夫一起。”


    孟茴以为徐闻听会说“那就算了”之类,不送她回家的推脱,正好让她轻快,却没料到徐闻听想了一下,说:“那就算了,我就送你吧。”


    孟茴今天真的没功夫和他周旋,她浑身力气都在耳房耗尽了。


    她皱了下眉:“如果是因为何夫人的话,你不用在意,我自己回去就行。”


    “孟茴,怎么现在约你这么麻烦。”徐闻听不耐,“上次去祈福我先走了,说你喜欢什么就买,我报销。后来你没买,今天带你去补,有那么麻烦吗?”


    他噼里啪啦一顿说,倒把孟茴说懵了。


    她对前世的徐闻听印象太深,都忘了这个时候的徐闻听,就是个娇纵的二世祖。


    孟茴轻叹一口气:“……随你。”


    徐闻听这才稍显满意,但是他还是不满,为什么非得他解释完了,孟茴才肯答应他?他潜意识觉得他和孟茴现在的相处不应该是这样,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诚如他所猜,前世的这个时候,孟茴对徐闻听百依百顺,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可是除了船锚,什么东西会亘古不变呢,前世的孟茴也没明白这个道理。


    /


    宴会结束后,孟茴和徐闻听准备离开。


    徐季柏整场宴会再没露面了。


    孟茴还没从耳房失控的尴尬中抽身,便没好意思问他去哪了。


    宴厅到府门的路,最近是一条游廊。


    但现在离开的宾客太多,徐闻听便带着孟茴绕了内院的小路。


    “西街开了家首饰铺,李德明带小情儿去过几次,说还


    可以,你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孟茴只想回家,但现在拒绝徐闻听,以他的性子,肯定更难周旋,只得答应:“行。”


    两人一并到了西街首饰铺。


    只一眼孟茴就知晓,为什么李德明那种二世祖会带小情儿来这了,无他,奢华,带个小情儿一来,权势银两就摆明了——有钱。


    东家是个美艳妇人,对京中名流身份地位容貌门清,打十里地远就看见小公爷的车。


    原以为是这小公爷转了性,或者和李德明那群人一样带了个小情儿来,没想车帘一掀开,来的是正经未婚妻。


    她的腹稿瞬间一转:“哎呀小公爷稀客呀,孟二姑娘!早听说你的名儿了,没机会见——今儿个是挑首饰?正巧新来了一批西域罕货,一看就适合二姑娘,小公爷要不要去看看?”


    徐闻听散漫一颔首:“都拿来。”


    从下车到现在,孟茴没一句说话的机会,索性她也懒得说。


    铺子里被清场了,几个服侍的小二搬了圈椅软垫来,中间货架挪开,空出一块采光最好的地,叫两个贵客能看得舒服清楚。


    不多时,东家就推着几只檀木盒上来,各色宝石被丝绸托着,严丝合缝地陷在盒子里。


    “这条怎么样?”徐闻听凑过来,指着中间一只蓝色的,“我感觉孟姐姐很适合,她应该会喜欢。”


    孟茴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掐银丝珐琅和蓝宝石融得炫目。


    “嗯。”她点头。


    “这条孟姐姐也适合。”徐闻听又指了几条,想了半晌大手一挥,“都包下了。”


    东家不知这孟姐姐是何人,虽然觉得这小公爷戴着未婚妻来买东西,结果满心满眼都在给另一个人挑东西很奇怪,但开单了她就高兴,连忙喜笑颜开地去打包。


    徐闻听又挑了几件首饰,准备一并送给孟祈带到承德去,省得到了那乡沟里都没有首饰戴,平白吃了苦。


    他旁若无人地挑了半天,从首饰到发饰布匹,挑了一圈才忽然想起,跟他一块来的孟茴一件没买。


    “你喜欢哪个自己挑。”徐闻听回身说,“等会我一并付钱。”


    他给东家打了个手势:“去拿些适合她的,不过她好像都适合,你看她喜欢什么颜色,都拿来。”


    “徐闻听。”孟茴止住东家去挑首饰的动作,平心静气地叫徐闻听的名字。


    徐闻听的忽视太明显,明显到即便是重生一世的孟茴如果说毫不在意,都显得过分虚伪。


    “我早说过我不想来。”孟茴站起身,“你既然是给我阿姐挑东西,何必非得拽着我陪你玩顺应游戏,你是不是非得别人顺着你才高兴。”


    徐闻听不解地看着忽然生气的孟茴:“你又怎么了?我给孟姐姐挑东西怎么了?”


    “你拽着我来是干嘛的。”孟茴淡声。


    “带你来买东西啊……”徐闻听话音顿止,意识到从中的不对,他烦闷地一拧眉,“我也不是故意的,孟姐姐一个人在承德,我关照一下不是应该的吗?她是你姐姐,你能不能别这么小气——又犯毛病了是不是,她是你姐姐,又不是别人。”


    徐闻听将这归咎于孟茴拈酸吃醋的老毛病犯了。


    他同谁家女子走得稍微近一些,被孟茴看见了就免不了一顿旁敲侧击,最后都得是由他无可奈何地说以后不见了行不行,这才算到此为止。


    他倒也说不上不耐烦,只是没想到孟茴会和孟祈计较这个。


    孟茴皱了皱眉:“随你怎么讲,我走了。”


    “你去哪?”徐闻听话音未落,就见孟茴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开,他心里猛的升起一股无名火,随手摔了一支钗,“你是坐国公府的马车来的,你不坐我的车,我看你他妈怎么回去!”


    “你他妈还真走!”徐闻听焦头烂额地追出去。


    /


    徐季柏临了收到陛下口谕,叫他进宫商议岭南的事。


    他这才从诫堂中走出来。


    “三爷,宴会已经散了。”


    “嗯。”


    “二姑娘和小公爷去了西街首饰铺。”


    徐季柏偏看了他一眼,“我没问。”


    小五不说话了。


    两人上车,小五在前头赶马。


    徐季柏换了官袍,他心情不算好,在车里一道一道写着术式,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术式,今日看起来,却连读题都困难。


    看了后面忘了前面,三遍下来,突然发现忘记读懂题了。


    他搁下笔,伸手用力掐了掐眉心,半晌才睁开眼。


    从小轩窗一侧,看得出这是西街。


    “为什么走了西街。”徐季柏一拧眉。


    外头的小五赶着马道:“回三爷,平日进宫的那条路今日太挤了,好像有家米行在卸货,过不去。”


    此时此刻,徐季柏并不敢看到孟茴,他自己都能察觉失控,若是见到孟茴,他没有把握藏得干净严实。


    而当下,他看见了另一驾国公府的马车,和那家首饰铺。


    他收回视线,不再多分,打算直接离开。


    半晌——


    “停车。”


    /


    孟茴刚下楼梯,胳膊就骤然被人攥住,那力道很大,像是要活生生捏碎她。


    “松手!”孟茴吃痛,“你还要我说几次!”


    徐闻听置若罔闻:“这话不应该我问你?这么远,你怎么回去?”


    “走路。”孟茴拧着眉,“我说松手!”


    徐闻听又拽了一下:“你别闹了行不行,这么远,你刚过敏,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你皮肤碰了要更严重不可。”


    “我没在和你闹,我最开始就说了不来不来,是你非逼着我要来——我说了几次不来?你说要补偿我,行,我来了,然后你在干嘛?”孟茴用力扯回手,没成功,上面红肿了一大片。


    徐闻听这才意识到他的力气对于孟茴里说太大了,他莫名心里一空,缩回了手。


    他缓和语气:“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我说疼有什么用?”


    “让你捏回来。”徐闻听说。


    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大概自觉气氛缓和,跟着道了歉:“今天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我不是故意忽视你,我想着孟姐姐在承德,那儿……”他琢磨着措辞,还是说,“太穷了,孟姐姐这次回来连好看的首饰都没有,我就没忍住想多给她买一点。我俩也不差这一次,不是吗?下次我买好给你送过去,给你道歉行不?”


    徐闻听活了十九年,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和一个人道歉。


    但孟茴说:“我不要你道歉。”


    “你……”


    “每次你都道歉,我都听烦了,你什么时候能听一下我的意见我就很高兴了,我不需要你道歉。”


    徐闻听苍白地抿了抿唇:“这次真不一样。”


    孟茴觉得她有火没处发。


    她从来没想过,要徐闻听付出关于前世的代价,她觉得远离、平安就很好了。


    可不知道重来一次,徐闻听抽什么风,揪着他不放。


    “那你自己站这。”孟茴撂下一句,转身要走,又被捉住。


    但这回力道放缓了不少。


    徐闻听是个不驯的性子,低这么多头,已经是他底线中的底线了,若今天和他犯性子的不是孟茴,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决计都会打一顿,叫她知道什么是个度。


    可偏偏是孟茴,真打了骂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他。


    他第一次吃这种哑巴亏。


    徐闻听烦闷地拽了一把孟茴:“最后一次,别折腾了,我送你回去,你别不知好歹。”


    “你……”


    “松手。”


    一道冷淡的声音骤然从孟茴身后传来,打断了二人的僵持。


    孟茴最先感受到的是腰上极虚的搀扶,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大概是恐她摔下去,又唯恐冒犯,碰得极虚。


    孟茴如有所感,转头对上徐季柏那张冷如寒松的脸。


    徐闻听见状有些错愕,不知道徐季柏为什么会在这。


    他喊道:“小叔。”


    “松手。”徐季柏再次重复。


    徐闻听只得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徐季柏虚扶着孟茴的腰,直到确定孟茴站稳


    了,才松开手。


    他与孟茴说:“去一边玩,我来处理。”


    “好。”孟茴安心地走下楼梯,找了个背阴处待着。


    直到确认孟茴走远,徐季柏才重新走到徐闻听面前。


    徐闻听站得要高一个台阶,两个人视线齐平。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徐季柏平声道。


    徐闻听嘟囔:“哪个不长眼的敢说我。”


    “他们不说你,他们会说孟茴,你但凡能有一丝一毫为孟茴着想?”徐季柏冷斥,“她过着敏,这么大的日头去晒,更严重了算谁的?你负责?”


    “……反正我们要成亲的不是吗,当然是我负责!”徐闻听烦闷地说。


    “过明路了?八字合了?送聘礼了?”徐季柏平淡地甩了三个反问,“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是仗着孟茴喜欢你而已。”


    他只是仗着孟茴喜欢他而已?


    这话太刺耳,刺得徐闻听呆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徐季柏收回视线,他心底也不平静。


    孟茴喜欢徐闻听,是他越不过去的一道雷池。


    “我带走了。”徐季柏淡声。


    徐闻听回神:“你……”


    “我会问她,至于你,滚回府,今天生辰宴的事还没翻篇。”徐季柏难得吐了脏字,他心口堵得发慌,有些失控。


    孟茴不知道两个人聊了什么,远远看见徐季柏朝她走过来。


    她站直身子,看徐季柏走近了,那么高大的一个身影站在她前面,投下一片阴影:“和我一块走,还是我另找车送你……或者你要坐他的车也行。”


    孟茴眼睛微亮,连忙道:“要叔叔的,谢谢叔叔。”


    徐季柏轻易得到酸胀的满足。


    徐闻听站在高处,看着他们两人前后走远。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了。


    他转身回了首饰铺,看向吓得瑟瑟发抖的东家,疲惫道:“……都包起来,全部。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


    小五老远就看见徐季柏带着孟茴回来。


    如果他没记错,孟二姑娘现在应该在和小公爷约会。


    行吧,不遮着也好。


    小五想通了,三爷怎么想他就怎么做,三爷是除了陛下之外,唯一绝不会出错的人。


    徐季柏带着孟茴上车,“去孟府。”


    两人坐稳,马车缓缓行驶。


    车内除了机括的动声,静得离奇。


    孟茴觑了一眼徐季柏,又敛下眼,去轻轻揉红肿的手腕。


    上面嚣张地印着几根显眼的指印。


    “……徐闻听弄得?”徐季柏视线果然被吸引,他紧皱着眉。


    孟茴轻轻点头。


    “……今天走得急,叔叔的药忘记拿了。”孟茴扬起一张春水似的脸,“叔叔带着吗?”


    沉默片刻。


    徐季柏从袖中拿出下午的瓷瓶,往前递到桌上。


    孟茴收起瓷瓶。


    谁也没再说话了。


    一炷香左右,马车抵达孟府,孟茴要离开了。


    手搭在门框前,孟茴忽然停了一下,回头:“他们说,叔叔不经常在国公府。老夫人让我逢五去国公府找何夫人学中馈道,那我是不是也见不到叔叔?”


    徐季柏想问,你想见到我吗。


    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他说:“我每天都在国公府。”


    外面的小五算了一下,上个月三爷在国公府的日子。


    哦,两天。


    孟茴笑了笑,“那我走啦。”


    徐季柏说:“嗯,我都在回竹苑。”


    “那叔叔还会不让我进房间吗?”


    徐季柏没法拒绝孟茴。


    “……尽量。”


    小五跟了徐季柏七年,从来没进过他的房间。


    孟茴挥挥手,告别了徐季柏,又和小五说拜拜,这才跑进了府,消失在徐季柏的视线里。


    他终于意识到,贫穷和喜欢是世上最难压抑的事,就像他能轻易看出孟茴对徐闻听的爱慕一般。


    徐季柏心中难以抑制地生出肆意生长的不甘,密密麻麻爬满了他。


    为什么那么爱侄儿呢。


    他不甘地想。


    马车渐渐行驶,徐季柏额角抽痛好似针扎。


    他恍惚看见了一个灵堂。


    经幔幡旗,白烛幽火。


    “这少夫人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她好像很少出现,我上次见到她还是半年前呢。”


    “我倒是前些日子见过她,腿瘸了,人也病得不像话,跟个骷髅架子似的,也不怪国公府不让她出门。”


    ……


    少夫人?国公府?


    他们在说谁。


    徐季柏恍惚地四看,庙堂木牌——


    徐闻听之妻孟氏牌位。


    孟氏?


    孟茴?


    不,怎么可能。


    这是什么时候,孟茴刚刚还在他身边,怎么会死呢!


    “这孟茴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父母姐姐全死了,现在她也死了。”


    “小叔!小叔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看看她!让我看看孟茴……我求你了小叔!”


    周遭宾客瞬间四散。


    来着是徐闻听。


    他身上再看不出从前倨傲的模样,谁见了还敢认一句小公爷。


    徐季柏无从阻碍,他看见“他”,身穿麻衣,眼也未偏地一挥手。


    “赶出去,别脏了她的轮回。”——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干了,我真的、我真的……我真的不行了,为什么小情侣谈恋爱,受伤的是月与巫山。


    明天八点见[抱抱]这个月与巫山熬夜熬到四点钟写了一天一夜,腰断了人死了,我好惨,大家不要养肥我,我们保三争六,谢谢大家。


    “贫穷和喜欢是世上最难压抑的事”化用自“咳嗽、贫穷、喜欢是世界上最难隐藏的事”


    谢谢跟着我就是同意把财运送给我、永远得不到的爸爸、阿延、小捣蛋的灌溉,谢谢大家[撒花](财运还是不太能送[狗头]我已经很穷了[狗头])


    带下我的预收《金缠枝》《梦游爬了夫君床榻之后》求收藏呜呜呜[抱抱]


    第22章 定亲


    徐闻听被两个锦衣卫不由分说地从床上拽起来,拉到戒堂抽了十五鞭子,然后破麻袋似的扔到正屋。


    他整个人像个血葫芦。


    正屋里,周老夫人、老太爷,何夫人、大老爷和徐季柏都在。


    何夫人是最先红了眼眶的,周老夫人也于心不忍。


    何夫人试泪:“三爷做什么打这么凶,阿闻已经知晓错了不是?”


    徐季柏端坐在末尾,视线平淡,好似什么都没看见。


    “无以规矩,不成方圆。”


    “阿闻才是你的亲侄子!”何夫人压低声音喊,“不过是小辈闹个矛盾,谁家夫妻不闹矛盾!你何必要闹得这么大!打成这样,打伤了怎么办!”


    徐季柏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大嫂,依家规,您与大哥应一并罚。”他淡漠地掀起眼,“我已经分外开恩了。”


    身后的小五装鹌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孟府离开后,三爷头疼了一会,然后整个人就不对劲。


    按照以往,三爷并不会这么不给长辈面子,甚至会更留情面一些。


    今天好奇怪。


    大老爷头皮一麻:“庄禾,有些事没必要那么……”


    “家训三十六条,子不教父之过,大哥应处成倍家法;家训五十二条,以权压人、肆意妄为者,处鞭刑十五;家训六十一条,母子一体,同罪。”徐季柏掀起薄薄的眼皮,“大哥,按家规,您该处四十五鞭子。”


    大老爷登时闭嘴。


    他能说什么,说先祖家规定得不合理吗。


    何夫人还在哭,周老夫人压着额角开口了:“行了,阿闻,知错没有。”


    徐闻听从第一鞭到现在,一声未吭。


    良久,“知错。”


    徐闻听深吸一口气:“是我的错,没顾及孟茴的感受


    、没顾及家规礼法,我承担责任,我会去找孟茴道歉。”


    周老夫人摩挲一下座椅扶手,好一会:“愿意承担责任是好事,小年轻哪有不闹矛盾的?你小叔抽你也没抽错,休息两日好好给孟茴道个歉。”


    她顿了一下,偏看像无动于衷的徐季柏:“庄禾,我记得这桩婚事,那时候就是你拍板的。”


    徐季柏深黑的瞳孔轻微抬起,看向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两个孩子年纪也大了,那就早日把亲事定下吧。”


    徐闻听没有拒绝。


    小五背脊一僵,小心翼翼地去看三爷的神色。


    很意外的,毫无波澜。


    仅仅是很轻微的抿直了唇线。


    这不好吗,徐季柏。


    他游离在躯体之外质问自己,这不就是他要的吗,孟茴嫁予心上人,得偿所愿;徐闻听说愿意对孟茴负责,一干人也不见得敢再为难孟茴,梦中场景不会成真。


    这不已经是皆大欢喜了吗。


    他冷淡地想,只可惜今日答应孟茴的事不能做数了。


    各司其职地回到他们的位置,孟茴还是他的侄媳。


    忍了十年,再忍二十年也不见得困难。


    他回想起今日下午,在宴厅一墙之隔的二房,那个旖旎的拥抱。


    只是可能再过三十年,他仍会将这段记忆拿出来品尝。


    他心中空荡,回答:“我站孟茴一边,婚后也是。”


    /


    孟茴回到孟府,被孟母、郑老夫人、孟祈三个人挨个看过去,又叫大夫瞧了,最后才放她回屋。


    孟茴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刚一进屋,就发现平日里空旷整洁的屋子,被一堆包装精致的盒子堆得满满当当。


    她一眼就看出,这堆东西是来自今日西街的首饰铺。


    孟母在她身后,哑然:“这小公爷真是……”


    孟茴毫无波澜。


    徐闻听最惯用的手段,就是用他完全不缺的东西,轻易包装成所谓真心,去置换,就好像再闹就是你的不对一样。


    孟茴没说话,随便打开一只盒子,里面是一条苍绿色缠银丝圈,她今日看它第一眼就觉得,它很像她前世喜欢的那只戒指,不免得多看了两眼。


    当时东家原想给她拿,却被徐闻听叫去拿几块崭新的布匹了。


    徐闻听晃着布匹说:“孟姐姐喜欢这个颜色对不对?”


    孟祈还真喜欢那个颜色。


    孟茴越来越知晓,徐闻听前世婚前待她这疏漏那疏漏,婚后更是冷淡,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懒于应付她罢了。


    “蒙蒙,这还真是你喜欢的样式。”孟母走过来,笑了笑。


    孟茴平静盖上盒子:“阿娘,徐闻听您还不知道?不过就是全包下来,挑着送过来而已,凑巧被我拿到罢了。”


    孟母噎了一瞬:“你有主意就好。”


    初十那日,徐闻听来接孟茴上国公府。


    孟茴打开房门,就看见五官炫目、少年风流的一张脸,半是笑半是玩儿地看着她。


    徐闻听指指院中日晷:“大小姐,您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等了你半个时辰。”


    “谁准你进来的?”孟茴反问。


    徐闻听:“谁敢拦我?”


    两人一并出了府,车夫坐在前檐,两人上车。


    这时候徐闻听才发现,孟茴根本没戴他送过去的首饰,便不满:“孟茴你还在生气啊,我那日真心和你道歉的,为什么不戴我给你买的首饰?你不是很喜欢那只绿色银圈吗?我特地叫人放到最上面,你没看见?”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孟茴蹙眉。


    徐闻听一笑:“我看见了啊,你看我都说我是有关注你的……”


    “所以你看见了,但是你视若无睹,对吧。”孟茴平静地看向徐闻听,“我也没有和你翻旧账的意思,但是你一直在提起。”


    徐闻听眉眼寸寸凉下,“我……我当真在和你道歉——孟茴,你看我和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你怎么不去骑马?”孟茴转了话音,不想在那个事情上和徐闻听过多纠缠。


    她记得徐闻听不爱坐车,总觉得这是女子家才做的事,男子就当纵马才是,所以他自从学会骑马之后,就再没坐过车了。


    徐闻听说到这,声音有些闷,偏开视线,有些不自然:“小叔抽了我十五鞭,今天才刚能下床,放过我吧孟茴,真要再去骑个马,我就得被抬回国公府了。”


    他说着,前倾身子,把衣领口往下拉了三指,“看,鞭尾扫了一下,锦衣卫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你活该。”孟茴嗤笑。


    徐闻听看她肯笑,也松了三分气,“肯笑了?小叔对你比对我还好,啧,我在房中睡着呢,两个锦衣卫就进来把我拉走抽了一顿,抽完我都没反应过来。”


    他其实觉得有点奇怪。


    徐季柏是一个很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除非公务所需,否则他一向不分一丝眼神,怎么会对孟茴的事那么上心,还那么维护。


    他很轻地拧了一下眉,只当他想多了。


    孟茴说:“我比你招人喜欢,他当然帮我。”


    徐闻听挑眉:“是是是——前些日子祖母说我们的亲事要定下日程了,小叔还说她会帮着你,婚后也帮着你,他倒真是喜欢你。”


    孟茴心口猛地一空。


    定亲?


    前世的定亲分明是在她阿姐去世之后,徐闻听为了报复,才松口娶亲,匆匆忙忙就将孟茴迎入府,那该是半年后的事了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世反而提前了?


    孟茴声音微窒:“你答应了?”


    徐闻听道:“嗯,也没全定,就是说要提个日程了——反正我们是要成亲的吧,我就答应了。”


    也就是说,还有她回寰的余地。


    但也不多了。


    孟茴脑中,划过一道绯衣白手套的身影。


    她庆幸还有徐季柏。


    她轻轻抚了一下胸口:“叔叔呢?他在府中吗?”


    徐闻听不明所以:“不在吧,他平时很少在府中,这几日我没见过他,应当在宫中,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孟茴道。


    /


    徐季柏在回竹苑,他做了个梦。


    梦里小姑娘的脚白生生地踩在他肩膀,腰细软软地往下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一声一声哭着低泣。


    徐季柏一眼硬得发疼。


    忽然一声。


    “叔叔……您别舔了……”


    徐季柏猛的从梦中惊醒,小腹滚烫。


    他是畜生吗?居然会做这种梦?他怎么会、怎么能这么对待他的侄媳。


    徐季柏想,也许他当真是个畜生。


    他坐起身叫了水,丝毫没有抚慰的意思,整整沐了三遍冷水浴,才勉强安抚那股燥热的难耐。


    /


    孟茴和徐闻听一并进府。


    徐闻听闲的没事,看孟茴空荡荡的脖子哪哪都不舒服,于是伸手去扯她的袖子:“大小姐,赏脸戴一个呗?”


    “你不要这么叫我。”


    徐闻听一哂:“你比李德明对不喜欢的小情儿还绝情。”


    他从前其实觉得,孟茴和孟祈有三分相似。


    但孟祈更温柔,孟茴更胆小。


    大概是出于男生对姐姐天生的爱慕,他难以抑制地被孟祈吸引,而非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妻。


    但大概是孟祈嫁人了的缘故,他渐渐歇了心思。


    他现在觉得,其实孟茴挺好的。


    娶孟茴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彼此熟悉接受,即便他也许永远不懂人为什么非要成家,但一个永不动摇的名分他还是给得起的。


    其实也不错,孟茴喜欢他,他也只能想象和她过日子。


    从前院进内院的时候,要经过徐季柏的那片回竹苑。


    即便徐闻听已经说了徐季柏不在,孟茴还是不免往里面去看。


    可是徐季柏答应她了,他今天会在,她可以来找他。


    为什么会不在。


    “别看啦,不在。”徐闻听半笑着去拉孟茴的衣服。


    徐闻听这人大概天生就有三分风流,愿意给人好脸色的时候就总是透着三分情。


    就好像,两人只是最普通、暗生情愫的青梅竹马。


    不远处,回竹苑,小轩窗下。


    一个男人披着中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平静地窥伺着这一幕——


    作者有话说:明晚八点见[抱抱]


    这个徐季柏快碎了。


    感觉他在重复:碎了——黏上——碎了——黏上的步骤,好惨


    其实在这一章的另一个版本里,有这个剧情:


    徐闻听不明所以被抽了一顿鞭子:???


    徐季柏进来:这事是我迁怒你


    (被莫名其妙抽了一顿的徐闻听:?!?!!


    徐季柏继续:但你也不冤枉


    徐闻听:-_-


    感谢胡萝卜、姵子、浓淡、A-super轩、梅咲玉、心雨的灌溉~


    第23章 原则


    徐季柏沉默地看着年轻的少男少女。


    他想,他较徐闻听年长五岁,性子偏颇,也不如孟茴与他年少相识。


    即便……即便孟茴不喜徐闻听,徐闻听也比他要适合孟茴得多。


    “嘚嘚”


    敲门声响,小五的声音从外传来。


    徐季柏回神,他这才发现,许久不曾修的小轩窗不知何时已经自个儿落下来了,眼前哪还有知慕少艾的影,明明只有一片泛黄的窗纸。


    /


    徐闻听把孟茴送到何夫人的院子后,就准备离开。


    孟茴顿了一下:“你去哪?”


    “李德明叫了一帮人去吃酒,有几个带了妹妹,你要去吗?”


    孟茴断然:“不要。”


    只是徐闻听因为她挨罚,何夫人免不了要发难,所以才想拽着徐闻听一块儿。


    徐闻听看她面色说不上不好看。


    他想了一下:“我陪你进去?”


    正说话间,何夫人身边的婆子兴许是听见动静,从里走出来。


    她和何夫人一心,自然看孟茴不顺眼,闻言鼻子不是鼻子的一哼:“怎么,咱夫人这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二姑娘来还要请小公爷陪着?”


    婆子哼笑:“不知道还以为是谁家娇滴滴的大小姐。”


    徐闻听脾气称不上好,闻言散漫地一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行了吧婆子,我小叔抽了我一顿不够,你也想赏我几鞭子?”


    婆子心头咯噔,忙哂笑:“小公爷说得哪里话。”


    徐闻听嗤笑,懒于理这种欺软怕硬的东西,转而冲孟茴扬扬下巴:“进去吧,晚上我送你回去?”


    她摇头:“我自己回去。”


    “你——行啊,自己回就自己回,我还懒得送!”徐闻听觉得孟茴可真不开窍啊,一腔好意全打水漂了。


    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旋身离开。


    孟茴和婆子一并进屋。


    /


    “到了?”


    书房里,徐季柏难得衣物不算整洁,他面上不掩倦色。


    小五:“是。”


    “徐闻听呢。”隔着白手套,徐季柏抿着苍白的唇,垂眸碾墨。


    小五:“李家二公子攒了局,京里常玩儿的几个都在,还找了……秦淮进了个班子来。”他含糊带过,“李二公子派车来接了小公爷,应该是过去了。”


    徐季柏薄唇紧紧抿着,半晌,掷了墨条,却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些日子罚了徐闻听,何夫人心里肯定攒着气,徐季柏原以徐闻听该知晓其中门道,看他今日亲去孟府接了孟茴,还当放心,没想他直接走了。


    饶是以徐季柏的淡漠,也不免生出一线怒意。


    他匪夷所思,徐闻听是有病吗?


    “三爷……属下多嘴一句。”小五一张凌冽冷淡的脸生出疑窦和迟疑,“您……到底是孟二姑娘的叔叔,今日是女眷见面,若是小公爷不插手,您……还是不要……”


    徐季柏读二十余载圣贤书,自然比谁都更清楚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道德伦理。


    侄媳见婆母,哪有郎君不在场,小叔在场的道理。


    徐季柏掀起眼皮,度量数晌。


    可人真是很难自控,何况他对孟茴。


    他只确认孟茴一切安全就好,什么都不多做。


    /


    孟茴走进正屋,何夫人身藕粉圆领坐在上首,丝织绸缎倒出一分发亮的颜色。


    她显然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嘴角含着微小的笑意,声调含蓄:“原来阿闻今日起得这般早,是来接你了。”


    “我也意外,还当是夫人的意思。”孟茴问过好,道。


    多年媳妇熬成婆,说得大概就是何夫人这种人。她怕了周老夫人一辈子,一朝得了个家世不显的儿媳,自然要找着机会去撒了这么多年的气才好。


    前世她对孟茴就是这般打算。


    何夫人笑了笑:“阿闻心还是比我细。”


    她也没有叫孟茴坐的意思,拂了茶沫后才悠悠道:“有些事阿闻可和你说了?先前你和阿闻年岁都不大,阿闻也一直没松这个口,如今三爷和老夫人都拍了板,阿闻也答应了,虽还没请媒,但也是八字一撇的事儿,国公府是大家大户,不比孟家,有些个事儿,早学了也好。”


    这是在立规矩了。


    孟茴稍一低头,试图把下巴躲进风领里,但是缩了个空,她又忘了她已经不用一直穿披风了。


    何夫人用指尖点了点额角,沉吟:“国公府虽不缺下人,但新媳妇进门,都是要服侍长辈的,我和二夫人都是这么过来——可会冲茶?”


    孟茴平静摇头:“不会。”


    “不会不行。”何夫人笑道,“府人中都喜茶,若是不冲个好茶,不免丢人难看。”


    “先冲茶吧,我说一句,你做一步。”


    孟茴看向准备好的茶具,一眼就知道这瓷盏多薄。


    上好的茶盏薄厚得当,既不会锁香,又不会过分导温,所以虽然是滚水,实则并不烫手;但这瓷砖的薄,恐怕滚水一烫,沾了皮肤就是一个红肿。


    她大可不做,毕竟这亲事根本没定,何夫人拿她没办法。


    但……


    孟茴眼皮快速掀了几下。


    今天徐季柏当真不在?


    她抱着某种心思,轻轻点了一下头:“好。”


    瓷盏如她所料的薄,在滚水里一碰,指腹还未沾上就先感受到了灼热的温度。


    何夫人作壁上观:“要拿稳了,这儿若是散了茶叶,香就乱了,味就不对。”


    孟茴这具身子并不那么习惯疼,她一面如何夫人所期般握稳茶盏,一面旁观地想,若是前世的身子,恐怕都觉得这水是温的。


    “手别抖别抖!”


    哗啦——


    茶具摔了粉碎。


    “茴娘啊,你看你,这点烫都受不了,怎么是好?”


    何夫人说着,叫婆子又拿了只烫好的茶盏来给她。


    隔得甚远,孟茴被灼得发红的指尖就感受到了茶盏的温度,她收手避开,想也不想:“太烫,我不要。”


    她就是故意的,烫一烫出个印子就好了,她又不傻,还真去挨那么久。


    何夫人:“新媳妇都有这一遭,这也是为你好,若是老夫人最后检阅不合心意,只怕更……”


    话音落下,紧闭的房门在此刻轰然打开。


    孟茴如有所感,投去视线,果不其然看见徐季柏冷然的面色。


    她心口瞬间一松,还好没玩脱。


    徐季柏身量挺拔寒松,遮住大片倾泻的光,语气凝平低寒:“嫂嫂好气魄,我怎么不知道国公府还有这种规矩。”


    小五一身飞鱼服、绣春刀,沉默地往徐季柏身后面无表情一站。


    何夫人脸立刻就不对了。


    但转瞬,她自觉持着令箭,徐季柏自诩守礼,难不成能为了一点小事违背老夫人的要求不成?


    是了,她只是在应周老夫人的要求,教孟茴守礼罢了,有什么好心虚的?


    她强装镇定笑道:“三爷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嫂嫂打算做什么?”徐季柏反问。


    他一身长衫罩袍,面色苍白,可偏偏没有病容,只像凌然的寒松。


    何夫人:“三爷未成家不知道,新媳妇都有这一遭,我和二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府


    中没下人?”徐季柏反问,“如今尚未定亲,没有立规矩的道理,母亲只叫嫂嫂教蒙、孟茴执掌中馈,并非叫您节外生枝。”


    他稍偏神色,看向孟茴:“孟茴,过来。”


    孟茴哒哒哒地跑过去,小声喊:“叔叔。”


    徐季柏视线顺着孟茴跑近而下垂,一眼就看见小姑娘被烫得通红的指尖。


    他被袖袍掩盖的指尖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和小五出去。”


    他声音柔了几度,似在安抚,细听还有难掩的病态。


    孟茴迟疑地本想说什么,就见身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木着脸一抬手:“二姑娘。”


    没有余地了,她只得点头,两人走出正屋,屋门轰然关上。


    孟茴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了。


    孟茴站了片刻:“小五……”


    小五看向这个乱三爷道心的人。


    “……嗯。”


    孟茴想着徐闻听信誓旦旦告诉她,徐季柏这几天都不在府中的事,可是现在徐季柏却出现了。


    徐闻听肯定没那个脑子撒谎,那就只能是徐季柏撒谎了。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孟茴轻轻咬着下唇:“这几天叔叔在不在国公府啊?”


    小五木木的脑袋察觉一点不对,他搞不懂这群人的弯弯绕绕。


    于是他淡道:“不知,您可以问三爷。”


    孟茴不说话了。


    她背着手,轻轻靠着廊柱打发时间。


    一炷香左右,房门重新打开。


    孟茴站直身子,看向徐季柏病容更显的脸。


    阳光下,小姑娘浓黛色的眉眼更清晰,画上去似的。


    徐季柏握拳在唇边咳了几下,收回视线:“走吧。”


    孟茴点头,跟着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小五落后几步远。


    徐季柏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敛着眼皮,眉眼极浓。


    两人一路无话,忽然,孟茴的肩膀被很轻地握了一下,往里带了带。


    “看路。”徐季柏声音微哑。


    孟茴这才发现,这路很窄,按她先前的路子走,等会就该栽进草地里了。


    说了第一句话,后面的话头就容易了。


    徐季柏道:“你不必应何夫人的要求,听她说就是,不必做,今天的事我也会和母亲说,下次若还有这种事……”


    他当然想说让孟茴来找他,他又不是没有私心。


    但是不行,孟茴和徐闻听要定亲了,是他名正言顺的侄媳。


    所以他沉默一会儿道:“你可以直接找老夫人,实若不行,便不用再来了,不过是没边际的糟粕,没了便没了。”


    孟茴轻轻捏了一下手心:“……好。”


    她垂了一下眼,“叔叔这几日在国公府吗?”


    她直接问。


    徐季柏步子微顿,偏眼看去孟茴下垂快速扇动的眼睫。


    孟茴想确认什么呢,如果出于叔叔的身份,这个确认是不是有些冗余。


    可他再不敢高估他的自制,生怕一星半点的火就叫他几日准备功亏一篑。


    “很忙。”徐季柏含糊说。


    孟茴继续问:“今天也很忙吗?”


    “……是。”徐季柏说。


    “那我今天还能去叔叔的院子吗?”


    孟茴的眼睛有多澄澈。


    徐季柏是在乡下长大的,大概就是乡下的星星河溪都很难比拟的亮。


    何况徐季柏对孟茴本来就没有抵抗力。


    孟茴被纸划一下,他都想把孟茴捧回去搁着放着。


    但这怎么可能。


    侄媳去尚未成家的叔叔的院子?而且他的屋子里全是孟茴所不知道的她的痕迹。


    他嘴唇翕动,还是决定推翻他的承诺。


    “不行。”


    “明……”


    “也不行。”


    徐季柏说:“我叫人送你回去。”


    孟茴站住不动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蓄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毫不闪躲地看着徐季柏,委屈得要命,声音又细又软:


    “可是,叔叔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顷刻间,徐季柏所有原则化为齑粉——


    作者有话说:月与巫山小采访


    ——请问大家对孟茴的印象是什么呢?


    何夫人:哼,上不得台面


    孟祈:好宝宝


    徐闻听:大小姐,难哄


    徐季柏:……我可以说?


    (月与巫山:不行,等会审核把我锁了)


    小五:…………火锅妖姬!以前我三爷不这样啊!!!!


    ——


    明天上夹子,晚上十一点更[抱抱]上章有修改,不影响阅读,只是小剧情更改,让阅读更顺了,九点前看的宝宝可以重新吃一口(不吃不影响阅读)


    谢谢阿延、梅咲玉的灌溉[奶茶]


    第24章 金屋


    徐闻听在这个酒楼待得一点也不畅快。


    他烦躁地闷了几口酒,忽地掷出酒盏往左拥右抱的李德明身上一砸,“李德明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不是说喝酒,这些就是你说的妹妹?”


    他烦躁地想,他之前和孟茴说吃酒,要是让孟茴晓得这里是这个样子,又得和他闹一番。


    李德明也不恼,笑呵呵把酒盏往旁边一递,“小公爷生气了,还不快去哄哄?”


    娘子年纪不大,虽说羞赧,却还是乖乖应了李德明的话,细声细气地喊,“小公爷……”


    “哄你们小公爷吃酒,一盏酒二两银子。”李德明上脸地加码。


    小娘子听到有银两,眼睛一亮,对视一眼就往徐闻听身上攀。


    谁不知道这位小公爷是谁家的?听说前些日子随手给未婚妻买的小礼物,都抵得上京城一块儿地皮。


    徐闻听冷着脸一推,“别碰我。”


    “小公爷给个面子嘛,李公子……”


    徐闻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让小娘子生生卡住了后面的话音。


    小公爷生得出了名的好,风流少年气还有股子凌冽,眼睛更是流光溢彩。


    可偏偏这一眼,冷得叫她心惊。


    徐闻听一双眼淡漠盯着她,语气寒凉:“你算什么东西,叫我给你脸。”


    场上一静,小娘子手都抖了,求助地看向李德明。


    李德明和旁霍家小孙子霍启对视一眼,忙劝:“徐二你今儿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徐闻听面色难看地一攒眉,“你挨十五鞭子心情能好?吃酒就吃酒,搞这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被知道了又得闹我。”


    霍启是个白白的胖子,惯和事佬,闻言道:“你说徐三爷啊?我被他抓过几次,他不是那种抓着一件事一直罚的人,抽了你十五鞭,这段时间不会再抽你了,放宽心。”


    “去你的,我小叔我不比你清楚?”徐闻听烦躁反问,“不是他……”


    李德明奇了,“那谁?难道是何夫人?你什么时候怕起你娘来了?”


    徐闻听迟疑半晌。


    难道叫他说是因为孟茴?怎么可能,就一难哄的大小姐。


    他烦闷不已,“关你屁事,还喝不喝酒?”


    /


    国公府的日头很好,也没有很高大的树,叫徐季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孟茴脸上每一寸微弱动弹的纹理。


    她哭得叫他心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动弹。


    男人一直没有动静,叫孟茴有些心虚。


    她其实不是非去回竹苑不可,更不至于到哭的地步。


    只是……无端提前的亲事太突然,叫她忍不住想试探徐季柏的态度。


    而且……


    而且他分明在院子,为什么一直不出门,叫徐闻听以为他不在?


    孟茴害怕他的出尔反尔是一种拒绝。


    男人还是没有动作,孟茴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就在孟茴以为,徐季柏不会再有动作的时候,她半张脸忽然被男人一掌握住,眼角被拇指重重擦过,较皮肤更粗糙的手套的布料擦得她有些疼,但瞬间吸干了氤氲的眼泪。


    孟茴懵懵听见男人无可奈何的话音,“下不为例。”


    这话像是某种咒语,叫两人中无形的屏障骤然一松。


    两人一并回了回竹苑。


    见到孟茴毫无凝滞地进院子时,后面的


    小五面无表情地吞回准备的请离话术,毫不意外地站在院门守岗。


    不过徐季柏似乎很忙。


    他刚把孟茴送到上次的耳房门口时,就匆匆来了一个书员装扮的人,说谁来了,孟茴没听清那个名字。


    徐季柏沉吟片刻,回身与孟茴道:“先自己玩一会,我等会就过来。”


    孟茴点头,“叔叔你去吧。”


    两人离开,孟茴准备进屋。


    她还记得这是间灰扑扑的耳房。


    但她思忖着事。


    徐闻听早晨说,徐季柏和老夫人讲,即便他们两个成亲了,他也依旧帮着她;而且徐季柏也还是履行让她进院子的承诺,那徐季柏应该就没有想不管她。


    她之前的打算就还是能行。


    孟茴悬了一日的心终于放宽。


    她推开门,登时被亮堂堂的屋子吓了一跳。


    里面哪里有先前普通耳房的模样。


    墙面不知拿什么粉刷了,地板铺的是金粉撒的波斯地毯,帷幔是缠金丝的,烛台是银托的,还不知道哪里弄了一张金丝楠木的拔步床。


    孟茴哑然。


    这……徐季柏对侄女是不是太好了点……


    那他之前为什么不让她进来……


    书房那边,工部属官拿着一叠新做的图纸滔滔不绝在前面讲。


    “三爷,我和你说,这次绝对很好,你看这个廊桥,你看这个地势,你看这个院子,你看这个风水,对,公主这次一定喜欢!”


    徐季柏掀了眼皮,“为何?”


    属官噎了一下,“女子不都喜欢这些钟灵毓秀的东西吗?”


    闻言,徐季柏微微蹙眉,不解:“为何,你没有用金子。”


    “现在谁还用那么俗的东西啊。”属官大手一挥,话落却对上了三爷那张,冷得要命的脸庞。


    他迟疑,“下官说错什么了吗?”


    徐季柏:“……”


    “没有,你继续说。”


    /


    没多久,一个锦衣卫给孟茴送来了治烫伤的药,“一日两次。”


    孟茴谢过,回屋涂了药后,便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看。


    孟茴找到了个九连环,没一会就有点困,但那张床实在贵,她没敢躺,就趴在桌边睡着了。


    徐季柏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画面。


    这是第一次,孟茴在独属他的空间里毫不设防地待着。


    里面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他添置的,就好像这样就能在孟茴身上沾染半分他的烙印。


    即便他也知道不可能。


    出了这扇门,懂事的还得叫她一句少夫人。


    是徐闻听的未婚妻。


    这个事实徐季柏独自品了十三年,他再熟悉不过这个事实,从最开始无法接受的崩溃,到同吃饭喝水一般熟悉。


    他没叫醒孟茴,独自坐在罗汉床边写了几道术式。


    不知过了多久。


    孟茴是被纸张的翻页声吵醒的。


    她混沌地起身,视线还没恢复,就先看见了徐季柏那只白岑岑的手套。


    她黏糊地叫了声叔叔。


    徐季柏放下草稿,投来视线,“饿了吗?”


    他一说,孟茴便即察觉胃中的空。


    她点头,“饿了。”


    徐季柏起身叫人去传膳,“备着了,温会就来。”


    孟茴不好意思地点头,“我好像睡了好久。”


    “没关系,这就是给你准备的。”徐季柏稍抿了一下唇,“趴桌上睡对脊椎不好,这屋子是给你准备的,下次直接睡床就好,有人回来收拾。”


    孟茴噎了一下,睡一车金子上?


    她迟疑半晌,还是决定如实说,“叔叔……”


    徐季柏抬起眼。


    “那么大一张金丝楠木……我不敢睡。”


    静默又是良久。


    徐季柏食指微动,“知道了,明天换了。”


    过了会他又说,“还有什么需要换吗,一并换了。”


    孟茴连忙摇头,“我很喜欢,谢谢叔叔。”


    虽然金子太多有点晃眼,但看久了还是挺舒服的。


    徐季柏紧绷的唇角微松,“嗯。”


    两人说话间,下人已经温好饭了,敲门确认过后进来布过菜离开。


    徐季柏走到孟茴对面坐下。


    “之后如果我不在府中,你有需要,这间屋子可以随便进。”徐季柏道。


    孟茴点点头,慢吞吞吃饭。


    她指尖红通通的,上过药后还有一层莹润的油脂。


    徐季柏视线掠过,“还疼吗。”


    孟茴摇头,过了会又点头。


    “……那个瓷盏好薄……”


    徐季柏抿了一下唇,他不明白,那么烫为什么还要去接,因为她是徐闻听的母亲?


    他浓黑的眉稍稍一拧,“不必接,以后若还有这种事,直接找小五便是,他之后会一直在回竹苑。”


    “谢谢叔叔……”孟茴垂下眼,“但是夫人说……这个亲事是您拍板的,我怕给您丢脸……不敢不学。”


    徐季柏闻言,旁观而残忍地肆意剖析他自己。


    孟茴会因此感谢他,从而让他在她心里稍显重要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会为这一星半点而满怀欢欣。


    “不会。”徐季柏轻随道,“我拍板亲事,不是为了让你对她们委曲求全的。”


    他对亲事并不想多谈,换了公筷给孟茴夹了一箸菜,不由分说道:“食不语。”


    他私心的不想听见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


    “走了?”周老夫人掀起眼皮。


    何夫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登时愤懑地瞬间上眼药,“可不是,儿媳什么都没说,就先受不了了,三爷也惯着她,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旁边因为嫌弃李德明场子乱七八糟,而早回来的徐闻听,闻言似笑非笑地报以视线,“得了吧娘,你什么手段我还不知道,折腾人了还说什么都没做?这不好吧。”


    他听着何夫人的话,敏锐地觉察哪里好似有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内宅里那些个手段周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她没想到何夫人会用在孟茴身上。


    若是孟茴还是以前那个闷葫芦也就罢了,她怎么没想到这老大媳妇蠢成这样!


    现在徐季柏护着孟茴,徐闻听显然也将孟茴放在心上了,她还搞那些个下作的手段?愚不可及!


    周老夫人狠狠一扫何夫人:“妇人愚蠢!我叫你教她中馈,你做什么好事!”


    何夫人没料到周老夫人这么大气性,忙告饶:“我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庄禾会发那么大脾气吗!孟茴还没嫁进来你就做这些,这不是昭告天下说我们国公府是个磋磨媳妇的地方吗,你丢得这个脸我丢不起——孟茴是定要嫁到国公府的,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扒了你这身皮子,回你扬州娘家去!”


    周老夫人冷哼一声。


    今早郑老夫人还特地交代,要她待孟茴好一点,别叫孟茴吃了亏,这才几个时辰?她脸往哪搁?


    何夫人被骂了也不敢说话,嗫嚅地点点头,“知道了。”


    “孟茴呢?回孟府了?”


    “下人说,和三爷一块去回竹苑了。”何夫人道。


    在旁听罢的徐闻听听完,终于察觉了他那丝怪异的不对劲从何而来——


    徐季柏……他那个不近人情的小叔,什么时候是这么热心的人了?


    他为什么要把孟茴带到他的院子里去?


    上首的周老夫人不知想了什么,她面色也说不上好看。


    半晌,她状似往常的一颔首:“那正好,也要过节了,阿闻,你和孟茴一块去街上买点她喜欢的东西,银子找库房支,好生培养感情。”


    她说完又补充:“叫你小叔送你们两个去,就说是我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晚上八点见。这章重写来晚了,补偿红包[抱抱]对不起对不起


    我:孟茴孟茴,你是喜欢这个金屋子还是喜欢这个银屋子?


    孟茴目移看向徐季柏:……金屋子吧。


    感谢旧事如新、非.木、梅咲玉、云暖、纯爱战神!的灌溉[撒花]


    我要被营养液砸晕了[抱抱]


    第25章 笔山


    两人吃过饭。


    因为回竹苑好像并没有下人常在,孟茴本想将碗筷稍微收拾一下,刚起身要伸手却就被徐季柏拂开赶走,“去一边玩,我来。”


    孟茴:“喔。”


    她走到罗汉床坐下,看着徐季柏寻了一只方盒,将碗叠摞在一起放进去,兴许是避免油星沾在盒中,收竹箸时特地用麻布握住往下一擦,这才收拢。


    这个动作略弯着腰,收得他腰身极窄而利落。


    他做得很熟练,孟茴很难想象,徐季柏这样的人居然会庖厨术。


    但她转念一想,徐季柏好像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时间两人没再说话。


    孟茴来这的目的原也是试探徐季柏的态度,现在一来也没其他话题,加之时辰好像也差不多了,她就准备告辞。


    话音还没起,就看徐季柏盖上方盒,轻随开了口,“学画还顺利?”


    孟茴转了话音,“嗯,陈师说我进步很快。”


    徐季柏不甚明显地弯了一下眼,走到孟茴身边,“时辰也还早,要画一会吗?”


    “在这?”


    “嗯,屏风后做了一方画室。”徐季柏说。


    孟茴愣怔之余,半晌说,“给我的吗?”


    “是。”


    徐季柏答得太迅速,叫孟茴有些难以自洽。


    他太妥帖了。


    大抵是看出孟茴的无所适从,徐季柏轻一握拳,低声咳了几道,“院中正好有闲置的画具,小五他们自作主张装了。”


    孟茴顿时松了不少气。


    “那就好,还是太破费了。”


    “你用得到就不破费。”


    其实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瞬,徐季柏也会为此感谢。


    但两人还未来得及进屏风,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三爷,小公爷来了。”


    孟茴步子微顿。


    徐闻听为什么来?


    她是知道李德明那些人的……宴会的。


    方式很多,至少徐闻听几个花魁都是从那里带来的,所以她根本没想过徐闻听会这么早回来。


    她在徐季柏院子的事现在被抓了个正着,她想做的事还什么都没做呢。


    徐季柏轻轻敛下眼皮,将孟茴的苦恼尽收眼底。


    在未婚夫小叔房中这件事,确实会让闺阁女子感到无所适从。


    他妥帖地开口安抚:“我去跟他说。”


    说李德明那些胡乱的聚会?前世周老夫人说了数次也不见得有效果。


    孟茴以为是这个,便随意地点头,反正她也不是很在乎。


    徐季柏知晓了,轻一颔首,两人一并出门。


    小五侧立在一边,徐闻听一身收腰玄衣,踏乌金靴斜斜立在院子里,这其实很难看出他身上挨了很多鞭子,满身少年气。


    徐季柏走近,道:“她来这休息一下。”


    徐闻听看着他这个小叔,度量地审视。


    但一如既往。


    他只当自己想错了。


    他笑了一下:“小叔的行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祖母叫我带孟茴去买些东西,劳小叔送我们一趟。”


    这话对于徐季柏来说未免残忍,适才昏暗封闭的房间记忆还犹然在目,他却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事实。


    他垂下眼,看着徐闻听那张年轻的脸,半晌移开目光看向孟茴:“想去吗。”


    这就是把选择权交给孟茴了。


    孟茴丝毫不怀疑,如果她说不想,徐季柏会毫不迟疑地把徐闻听挡在回竹苑外。


    但她想了想,问:“叔叔陪我……们吗?”


    “我送你们去。”徐季柏道。


    他说完反应过来,孟茴说的是陪,一直陪着,看着他们约会。


    这对他来说何足残忍。


    徐季柏闭了闭眼,平声道:“嗯。”


    “那就去吧。”孟茴道。


    孟茴不想和徐闻听有太多私下的拉扯,否则就算日后解亲了,名声也不好听,所以她把徐季柏一道拉着,这就只像是两家世交游玩罢了,总比和徐闻听单独出去的好。


    三人一并出了门。


    小五驶了另一驾马车来到府门,徐季柏待孟茴和徐闻听上了车后,自己才躬身进车,另交代了小五方位。


    小五见三人坐稳便行车了。


    徐闻听看向孟茴:“去西街?”


    孟茴眼也不抬:“不。”


    “大小姐气性好大,是另一家,李德明也投了钱,卖些胭脂水粉,京中好些夫人都喜欢。”


    “我不喜欢这些。”


    “那你喜……”


    徐季柏淡道:“去南街。”他看了孟茴一眼,“正好最近学画,看看有什么需要一并买了,走我的账。”


    孟茴松了一口气:“好。”


    两人只说了两句话,可平白的,叫徐闻听却生出一丝疑窦——


    徐季柏怎么知道孟茴在学画的?


    可这句话注定没有答案。


    国公府到南街的距离比较远,孟茴吃过饭后困得很,挑了个小角落,抵着后脑慢吞吞生出困意。


    “咯噔”


    马车被石子骑歪一层,眼瞅着孟茴就要醒,徐闻听眼疾手快地将手垫在孟茴后脑,将她和车厢隔开,不至于被撞醒。


    徐季柏沉默地放下刚抬起的手腕。


    他庆幸袖袍宽大,不至于叫他过分明显地失去尊严而被看出。


    即便专心彼此的青梅竹马定然不会将注意放在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但孟茴睡得不熟,被这么一撞,就眼见要醒,眼睫一颤一颤的。


    徐闻听动也不敢动,直到确认孟茴再次睡着后,才慢慢挪动孟茴的身子,把她带到他的肩膀上枕着睡。


    这个姿势可以很清楚得看见孟茴每一根长而卷翘睫毛。


    徐闻听很诡异地生出一个好看的念头,他第一次知道,孟茴的眉眼不是黑色,而是浓黛色。


    可他从未对孟茴生出这种方向的观察,来得突兀,好奇怪。


    徐闻听却没太在意,只是想,李德明对小情都没他对孟茴好。


    徐季柏的视线淡淡落在两人身上。


    他们的相处一如既往,和他熟悉的十三年间的每一天一模一样。


    可偏偏今日,他觉得灼眼。


    难以忍受。


    /


    马车到达南街,小五声音从外传来:“三爷、小公爷、二姑娘到了。”


    徐闻听轻轻撞了下肩膀,轻声道:“诶,大小姐,到了。”


    孟茴这才醒,她坐直身子,好一会才拧起眉:“我怎么睡你肩膀上了。”


    “可能车颠簸吧。”


    孟茴对此保持怀疑,她明明记得她特地坐得很远。


    “走了。”


    徐季柏不想看小孩调情的玩闹,便移开视线,不容置喙地打断。


    两人都应下,跟着徐季柏乖乖下车。


    旁边就是书坊,不过几步就到了。


    虽说是徐季柏先下了车,但没走几步,他就借着和小五说话的态度落在最后,面色平静地看着并肩而行的孟茴和徐闻听。


    小五走在他身边,迟疑半晌,还是没说话。


    以前不知道,可现在知晓三爷心意后,未免觉得残忍。


    他一件称心如意的事都没有,缄默的孤独。


    /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画了。”徐闻听看着孟茴,小声说,“你以前都不和我有秘密的。”


    “可是你也不会和我说呀。”孟茴平静道。


    “我什么没和你说,孟茴你有没有良心?”


    “今天李德明的局只有酒?”孟茴淡道,“我也没一定要同你问个底,我们更不是什么绑定的关系,其实没必要的徐闻听,老夫人以后说的这些事……”


    “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徐闻听打断,“他只告诉我吃酒,我是到了那才知道……还有别的,我什么都没做,后面我直接走了。”他抿了一下唇,“我半个时辰就到家了,折了来去时间……孟茴,我时间有那么短?”


    孟茴捂住耳朵:“走开,你脏不脏!”


    “大小姐、不是,祖宗,你这么误会我,到时候我祖母要是知道了,你信不信她叫我小叔打死我啊?”徐闻听说,“真是祖宗,打成这样还要陪你来买东西。”


    徐季柏站在门口,沉默地站立。


    他眼睛很黑,不折光的黑沉,像极深的冰潭水,他就这么看着前面交耳说话的两道


    身影。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接回国公府过年后,被周老夫人亲自再次送回乡下。


    因为他哭,无声地哭,婆子没办法,只能让周老夫人来。


    到乡下庄子时,徐季柏在黑沉沉的屋子里。


    他看着周老夫人也是这样和另一个婆子说话——


    “就这么管吧,能活就活。”


    徐季柏想,也许他就是这样孤星的命。


    这么看着孟茴顺遂也很好。


    他思绪回笼,也没料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拿着一个小东西朝他慢慢小跑过来。


    “叔叔,这个送你。”孟茴拿着一个工笔独特的笔山递到徐季柏手上,这么说。


    她一眼就觉得这个适合徐季柏。


    徐季柏身居如此,什么样的笔山没见过,连国公府的门都过不了。


    可就在这一方小店里,一个样式凌冽的小笔山,直直崩塌了他构筑一日的心墙——


    早上那个梦是什么来着。


    孟茴求他别舔了。


    孟茴的唇很粉、软,说话喜欢咬着舌尖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所以舌尖就往齿缝中一点一点露出,颜色糅杂的粉。


    和他梦里舔的一样粉。


    他现在想把手指伸进去,把这种粉搅碎,感受温度是不是一样,搅碎了粉后会不会变得红。


    混蛋啊,徐季柏。


    他好似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滚烫,一半冰窟。


    徐季柏终于知晓——


    忍住不爱孟茴,是一件再难不过的事。


    他的自制如泥牛入海。


    “孟茴,你送给小叔的啊。”


    徐闻听的声音从前传来,瞬间将徐季柏拉回人间。


    他刚刚在想什么。


    他是畜生吗?


    徐季柏黑沉沉地盯着孟茴藏着一点笑意的脸。


    他想,可畜生还是很爱孟茴——


    作者有话说:暂时不说明天几点见了,我今晚熬一下存存稿,然后咱们再约定时间[奶茶][奶茶]我也不知道评论区怎么抽了,发了好多红包出去


    孟茴轻轻一钓,徐季柏满地乱跑。


    【是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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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月事


    徐季柏送了孟茴回家。


    临下车前,孟茴嘴唇轻轻翕动几下,却见徐季柏略一扬手,“进去吧。”


    孟茴点头告别,“下次见。”转下车进了孟茴。


    徐季柏和徐闻听回了国公府。


    刚进门,婆子就来递消息,说老夫人唤他们过去。


    徐闻听看了眼不早的天色:“这时候?”


    “走吧。”徐季柏淡道。


    两人垮了两道垂花门,到了正屋,这时才发现,除了周老夫人,还有老太爷,和大房一家。


    徐季柏如有所感地颤了一下眼睫。


    “祖母,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时候把我们叫来。”徐闻听轻快地说。


    徐季柏未置一词,平肩阔步走到次位坐下。


    小五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周老夫人的视线先是从徐季柏身上划过,再落在徐闻听身上,威严的脸带了三分笑,“还不是你的事。”


    徐闻听坐下,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公公去世前,既然留了遗命,我们自然没有不遵守的——现在既然阿闻年纪也大了,该到了娶妻的年纪,前些日子阿闻也答应了,各房都没了一间,亲事也该提上日程。”周老夫人沉声道。


    她看向徐闻听:“阿闻你是主角儿,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你们安排就是。”


    大老爷低斥他一句:“祖母问话,好好回答!”


    徐闻听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从小你们就说我得和孟茴成婚,我没什么意见啊,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就这样办吧。”


    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好像……只是对一个再随意不过的物什。


    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国公府一干人也没觉得他哪里不对。


    徐季柏掀起眼皮,那方笔山在他手中被他隔着手套握出一层体温。


    他蛰伏的血液不甘地逆流。


    孟茴要和这样的人成亲吗?


    把孟茴送到这样的人手上?


    从好听的书面话来说是这样,徐季柏处于长辈,对晚辈婚姻的关切。


    徐季柏自知他的私心。


    他轻轻握着笔山,缓而慢的触摸着每一个棱角,每一个棱角都没法说服他心甘情愿。


    徐季柏重重闭了下眼,复而睁开,“再议。”


    即使也许孟茴会因此恨他,但至少现在的徐闻听配不上孟茴的爱。


    没人料到徐季柏会出言反对。


    因为这桩婚事最初就是徐季柏拍板的,上次再提亲事时,徐季柏虽未表态,但也是默认支持的。


    周老夫人眉眼重重一耷拉:“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年轻。”徐季柏咳了几声,“太年轻的小孩没法对一辈子负责,过两年再议吧。”


    “过两年阿闻就二十一,孟茴就十九了!尤其是孟茴,都是老姑娘了!”何夫人道。


    徐季柏病了几日的病体有些疲乏,他肩脊向后稍抵住靠椅,抻着病容,淡声道:“我今年二十三,并未婚配,阁老二十四婚配,我的好友虽是十九婚配,但他十八已考取功名——尚未立业,如何成家。”


    何夫人想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说这话,不就是证明徐闻听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吗?


    周老夫人轻轻抬起手,压下了何夫人满肚子怒火,“老三,你上次并未拒绝,我想知道你为何今日突然出言反对,万事万物总得有个缘由。”


    “我没有不同意这桩婚事。”徐季柏平声道,“我不同意这么急着成婚。”


    徐闻听在旁沉默地看了半天,试图从徐季柏一张冷淡的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的私心。


    “小叔的意思是我没法对孟茴负责?”他道。


    徐季柏偏眼,对上徐闻听一双鹰隼似的眼。


    徐闻听的眼睛比他亮得多。


    徐季柏:“是。”


    “小叔总得有缘由,我自问对孟茴好。”


    “什么是好?”


    “就是……”


    徐闻听下意识想说,带孟茴买很多东西,对孟茴温和。


    但话到嘴边莫名的说不出口。


    徐季柏冷笑:“你连什么是好都不知道,何谈负责。”


    他对此感到无趣,隋然起身,宽大的袖袍被他敛得极合分寸,“我不会容许这桩亲事单单地成为拉拢的手段,婚事推迟两年,再议。”


    徐季柏不容置疑地掷音,带着小五随离开正屋。


    锦衣卫的绣春刀亮得可怕,屋里剩下的人很久都没说出话。


    半晌,周老夫人捏着眉心道:“庄禾对这个国公府,毫无偏袒。”


    老太爷冷嗤,“还不是你做的孽。”


    /


    徐季柏说得掷地有声冠冕堂皇,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再清楚不过。


    三分真,七分假。


    说得全是真,却隐藏了七分他未曾言说的私心。


    他自作主张地改了孟茴的婚期,可是他却对此感到畅快。


    徐季柏有一种,隐隐的失控感。


    从那个梦境之后他就不对劲。


    阿六远远看到他,匆忙走过来,“三爷,陛下招您进宫。”


    “岭南的事?”徐季柏掀起眼,病倦叫他的眼皮显得更薄,眼窝更深。


    如果是半月前,他会毫不迟疑地答应圣上将他外派入岭南的圣命。


    可那方笔山还在他手心,徐季柏现在再难不迟疑了。


    他良久沉叹一口气,“叫人煎药来,更衣入宫。”


    “是!”


    /


    回沁心园的路上,孟茴先闻到的是一股绝称不上好闻的刺鼻味,很呛。


    再一转眼,一个身穿朱砂长袍的男子,一手握着烟杆,半依在廊柱侧,


    小口小口地吐着烟。


    听见动静,隔着厚厚的烟雾,他向孟茴报以一个淡漠的视线。


    孟无越的脸生得有股邪气。


    这一幕,料谁来了都该称一句来者不善。


    孟茴脚步一顿。


    孟无越却勾唇笑了。


    他随手将烟杆掷了,也没动,“孟知了被罚了。”他的声音是常年抽大烟的粗粝。


    “所以?”孟茴拧眉。


    “我以为你会先问一下是谁罚的。”孟无越淡笑着自顾自解答,“是我爹。”


    “知了按家规罚了十五鞭,现在在祠堂跪了两夜,没水没饭。”孟无越随手挥散了面前尚未散去的烟雾,擒着笑道,“我爹从来不管家务事,我还奇怪呢,他为什么会突然抓起知了来。”


    孟茴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听说那位徐三爷,对我爹明暗敲打了一番,说‘教子女都不严苛的人,如何做官?’这话把我那个软弱的爹吓得要死,回来就和我娘吵了一架,罚了知了。”孟无越笑了笑,“孟茴,你什么时候和徐三爷这么熟了?”


    “孟知了坏了国公府的宴会,叔叔不过是以国公府的立场出发,你何必给我扣高帽?”孟茴不动声色道。


    孟无越却好似听见什么可爱的笑话,他捧腹大笑,笑了半晌用指节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痕,“孟茴,你知道徐三爷小时候在哪里长大的吗?”


    孟茴心中隐隐不安。


    “他是在很远的乡下长大的,听说被下人虐待,身上没一块好肉,最后发疯杀了奶娘再没人愿意照顾他,正好考取功名,这才不得不被接回京。”孟无越堪称邪佞地勾了唇角,“市井之言却也是无风不起浪,你说这样的徐三爷,可能会因为一场和国公府无关紧要的小事,去以权压人逼你二叔管教子女么?”


    孟无越孟浪地审视孟茴窈窕至极的身段,舔了舔下唇,“孟茴,没想到你还真有本事啊,我觉得我也不错,不是……”


    孟茴“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至极,响彻这条风雨廊。


    孟无越闻到了孟茴身上的香粉味。


    “他是什么人,轮不到你置喙。”孟茴冷着眉眼说。


    她抬手又是一巴掌。


    “再敢说冒犯我的恶心话,我就全告诉叔叔。”


    “告诉?”孟无越抵着侧脸阴翳一笑。


    他一把攥住孟茴的手,毒蛇一般阴湿的触感叫孟茴无端打了个冷颤。


    “松手!”


    “孟茴,两巴掌啊。”孟无越垂下眼哼笑,“你说这个怎么算?”


    “你……”


    “孟无越。”一道还算温和的女声从后传来,“三声,你若不放开我妹妹,我一定会再给你一巴掌。”


    “阿姐!”孟茴眼睛一亮,趁着孟无越怔神时候连忙挣脱,哒哒跑到她身后。


    孟祈旁边是人高马大的陈望断。


    泾渭分明,胜负一眼可分。


    孟无越摊开手,耸耸肩。


    “大姐姐误会了。”


    “误不误会我说了不算。”孟祈冷着脸,伸手揽住孟茴的肩膀,“走了。”


    “喔。”


    三人离开,陈望断落在最后。


    孟茴不知道孟祈听见多少,她是不相信孟无越那些话的,徐季柏是什么人,她不说一定知晓……却也知晓他绝不是孟无越口中那般人。


    她觑着孟祈。


    “想说什么就说吧。”


    “嗯……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来接你回去的,阿娘包了饺子。”孟祈拍拍她的脑袋,言下之意就是全听见了。


    她安抚:“三爷不是那样的人,你别多想。”


    孟祈显然是误会了孟茴的意思,但孟茴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为什么怕别人误会徐季柏。


    可能是因为他是那么好的长辈。


    /


    十五,徐闻听惯例来接孟茴上国公府。


    “徐闻听,你把我当小孩吗?”孟茴气闷。


    她今日小腹有些不舒服,却一时没想起来因为什么,扰得她不太耐烦,和徐闻听说话也不够客气。


    徐闻听扬眉:“怎么会,是大小姐。”


    今日孟茴穿了件藕粉合领衫,系着同色丝绦,额前碎发被梳起,用钗子合紧,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眼尾微挑的圆眼亮得不像话。


    徐闻听擒着笑,“孟茴,你今日还挺好看的。”


    他想了五日,还是没说出口关于婚期延期的事儿,原因对于他而言太难以启齿了。


    他自问还算不错,却被徐季柏贬低得毫无是处,这叫他如何接受?


    徐闻听舔了舔后槽牙,“走吧。”他翻身上马,身后是之前接孟茴的马车。


    “你好了啊?”孟茴是知道锦衣卫抽人多疼的。


    “我被他抽大的,皮糙肉厚。”徐闻听不自然地说,“再问就不礼貌了大小姐,仆人也是要尊严的。”


    “叔叔怎么不给你抽哑好了。”孟茴说完,转身走上马车。


    等她坐稳,应了好,徐闻听便扬鞭启马。


    孟茴下意识地扶住窗沿,却发现今日的速度刚刚好,并不会叫她难以坐稳。


    她觉得最近的徐闻听有点病。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在国公府前停下。


    孟茴搭着徐闻听下马车。


    “怎么好久没见到春和了?”


    “老夫人说带着外人在国公府穿行不好。”这话说得孟茴都匪夷所思,她本就是外人啊,何来再带一个不好。


    徐闻听沉默半晌,“别理她们,下次把春和带着,有什么事叫春和来寻我。”


    孟茴似是可非地嗯了一声。


    “你上次给小叔送的是什么?”


    孟茴抬一下眼,又落下,“关你什么事。”


    “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都没送我,大小姐你有没有良心,我那么疼都陪你去买东西了,你眼里有我没有?”


    这时候两人差不多到了何夫人院子前。


    孟茴停下步子:“第一,是你们家的人逼我去买东西,不是你陪我,第二,东西是叔叔付的钱,第三,你都能去和李德明吃酒了,想来也没多痛。”


    她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用了他的话,“你不是说你是被小叔抽大的,皮糙肉厚?”


    徐闻听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感觉孟茴哪里不一样了,对他一点都不好了。


    “……我知道了。”徐闻听闷身闷气地转过身,没敢把坏脾气对着孟茴,“我走了,你弄完了我来接你。”


    “我不……”


    “我没让你拒绝我。”徐闻听不想听了,说完便阔步离开。


    孟茴无奈地一耸肩,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小腹,转身走进正屋。


    何夫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她抬了下眼,“和阿闻说完了?”


    “嗯……”


    “那就坐吧。”


    何夫人的态度意料之中的温和。


    孟茴不意外,规矩地问安谢过后坐了侧位圈椅。


    “中馈其实没什么学得,国公府人际复杂,京中大多人都和国公府有往来,日后你嫁给了阿闻,这些关系就都得你来应付。”


    何夫人招了婆子拿一堆画像来,逐个展开。


    “这是顺王妃,旁边的是她的大女儿……”


    何夫人一个一个给孟茴理着京中女眷关系。


    前世自然也有这一遭,但态度远远没有这么好,当时的何夫人直接甩了一堆画像给她,给她了一天一夜,第二日考察,出错了就罚跪罚抄,直到烂熟于心。


    孟茴困倦地揉了揉小腹。


    幸好她还记得,今日她小腹的不舒服越来越难以忽视,听东西都好像隔着一层什么。


    何夫人大概说了近一个半时辰。


    “今日就说到这吧,这五日你大概记一下,别出了错。”


    这可比前世仁慈太多了。


    孟茴笑了笑,“知道了,夫人。”


    她起身慢吞吞离开院子,小腹的疼痛几乎叫她眼冒金星。


    孟茴当然不会叫人去找徐闻听,她宁愿走去门房叫他们寻车来。


    不行了……


    孟茴终于意识到今天是怎么了,她来月事了。


    怎么今天来啊……往常不是二十一吗……


    孟茴满脑门冷汗靠在廊柱上,几乎站不住。


    小五远远看见孟二姑娘满脸苍白地靠在那。


    他记挂着这几天徐季柏自罚的家法,原本不想管,却看见孟茴


    捂着小腹,缓缓蹲下,险些跪下。


    他还是走上去,“二姑娘?您怎么了?”


    孟茴模糊地看见是个锦衣卫,“……我、我不舒服……”


    小五不知想起什么,瞳孔微微缩小:“三爷今日不在,我送您去耳房休息一下,回竹苑没有婢子,我去找个婢子来。”


    孟茴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只看见嘴唇一张一合。


    她现在只想有个地方躺一躺,什么都好,她匆忙点头。


    她被小五扶着进了回竹苑,金灿灿的耳房还是把孟茴眼晃了一下。


    刚一碰到床,孟茴手忙脚乱地爬上去缩着。


    小五安顿好了孟茴,连忙叫了婢子去处理,又一面递消息给尚在宫中徐季柏。


    后面的事孟茴一概不知,她喝到热姜茶时才恍然觉得活了过来。


    幸好徐季柏给她弄了这个房间,不然她怕真要交代在这破国公府了。


    孟茴恍惚想着,迷迷糊糊睡过去。


    下人给徐季柏传消息传得乱七八糟,徐季柏心下一空,当即推了几个议事大臣回了国公府。


    他头一次当街纵马,心里空得可怕。


    生怕孟茴出了一点事。


    幸好、幸好他弄了一个房间,否则今日孟茴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


    往常半个时辰的路,今日两炷香就跑完了。


    徐季柏一下车,立刻快步走进府,脸紧紧抿着绷紧,小五早在府门等着了。


    “怎么样了。”徐季柏锁眉沉声问,两人往府内走。


    “婢子说已经睡下了。”小五道。


    徐季柏走到耳房前,敲了两下,确认孟茴睡着了才放心地推门而入。


    屋内,那架还没来得及换的金丝楠木床上多了一个微微鼓起的小小身影。


    陷在厚重柔软的被子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孟茴好小。


    徐季柏走过去,在拔步床边站立。


    床上的人脸白得骇人,一点血色都没有,就露了一张小脸在衾被外,怎么看怎么惹人心疼?


    怎么会有人因为月事遭这么大的罪。


    他心里空空地想,手细细发着抖。


    小五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徐季柏在床边坐下,看着孟茴睡梦中仍然紧锁的眉头,心里被蹂躏得一塌糊涂。


    他难以抑制地摘下手套,伸手抚上孟茴的侧脸。


    凉的,软的。


    很细腻。


    比他梦里的感觉不知细腻多少。


    原来他幻想构造无数次的东西,比不上真实的孟茴一星半点。


    徐季柏对此并不得到满足,却也知道他不得不收回了。


    他流连着,不得不撤回手,微凉的触感瞬间消失,他对此心中极空而不满足。


    毫无征兆地,床上的小孩半梦半醒嗫嚅一声,伸着脸,直直贴上了他适才撤走的手。


    刹那间,他的手心再次毫无阻碍地完全拥有孟茴。


    徐季柏瞳孔微颤,他的心全然尽数崩塌——


    作者有话说:我今天好准时啊,还肥肥的一章[哈哈大笑]


    奖励一下徐季柏[抱抱]


    谢谢我想吃冰镇西瓜、南棠、阿延、梅咲玉的营养液灌溉[好运莲莲]


    第27章 私心


    孟茴疼得晕晕乎乎,不知睡了多久才醒。


    睁眼时,已经黄昏了,屋子很暗,孤寂的破碎。


    这个场景前世常有,孟茴几乎害怕。


    在那个囚禁的小院子,她身子很差,经常睡了醒,醒了睡,其实也不叫睡,是昏,疼着疼着就昏过去了。


    但是洪婆子并不一直在,阿肆更是一月来两三回,所以孟茴经常一个人。


    中午昏过去之后,傍晚醒来,万籁俱寂。


    徒留孟茴口干舌燥,静得心惊。


    眼前场景和前世重叠,几乎叫孟茴失声。


    她心脏下意识地一坠,忍不住地攥紧衾被。


    “醒了。”


    一道淡漠的男声打破孟茴发散的思绪,叫她空落的心骤然落在实处。


    她好似一个坏掉的木偶人,卡卡地侧过脸。


    是徐季柏啊。


    孟茴往衾被里缩了缩。


    “还疼不疼?”徐季柏问。


    他拿了灯笼椅坐在床头,松白色发带束得一丝不苟,官袍还未换,一寸衣料都未沾到床上,他最大程度的避了男女大防。


    孟茴摇摇头,“不疼。”


    她料想徐季柏应该来了不久,毕竟守着侄女、或者侄媳睡觉,都太出格,徐季柏不会做出这样事。


    她放心去记挂心里念着的提前的亲事。


    前些日因为徐闻听在,一直没有机会说。


    孟茴侧过身,睁着一双圆亮的眼睛看着徐季柏,“叔叔。”


    她喊。


    徐季柏颤了一下眼睫。


    “嗯?”


    “今天又给你添麻烦了。”


    “你没受伤就不是添麻烦。”


    言下之意就是,受了伤才是他的麻烦。


    孟茴快速掀了几下眼皮,迟钝地说,“哦……”


    徐季柏敏锐地觉察了孟茴的话里有话。


    是知道他延迟婚期的事吗。


    好快。


    比他想得还要快。


    五天,他就要迎接他的审判。


    徐季柏抵了抵后齿,坦荡选择接受他的结局。


    他淡声道:“有什么便说。”


    “……听说我和徐闻听的婚事提前了。”孟茴道。


    徐季柏沉默。


    “……是吗?”孟茴追问,想要徐季柏一个回答。


    在祈求办事的来往间,一个肯定与否的答案,往往象征对方是否愿意帮助。


    就好比避而不谈时往往会为了表面功夫选择沉默。


    所以孟茴紧张地追问。


    “是。”徐季柏道。


    他看着孟茴不安的面色,心想她还是很喜欢徐闻听,那她一定不会原谅他延迟婚期的事。


    如果孟茴因他的阻挠与他永不往来,他也会因此而庆幸。


    不必再对难以抑制的喜爱抱有侥幸;欣然去往岭南。


    这好似皆大欢喜。


    客观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徐季柏轻轻偏过脸,偶尔他会觉得聋哑很好,这样就可以偶尔地逃避一些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可是我不想这么早成亲。”


    徐季柏借着罩袍遮挡下的手重重一蜷,拉着腿上布料往上缩了很长一段。


    “你说,不想?”徐季柏声音干涩,下意识反复去确认。


    孟茴侧躺着点点头,又觉得这样拜托人不够正式,她撑着手肘起身。


    孟茴穿着菱袜伸进筒鞋中,往前挪了挪。


    她微微低着头:“我觉得……我觉得我和徐闻听都还不够成熟、不够能负责,没能想清楚想要的东西……我、我不想那么早成亲。”


    徐季柏忍不住侧目。


    孟茴的脖颈很白,白得腻人,鼻尖也是白腻的圆弧,眼睫一掀一掀的,比熟睡时不知生动了多少。


    徐季柏屏息一瞬。


    “可以。”


    他顺势答应。


    孟茴眼睛微亮,想不到这件事会这么容易。


    她以为徐季柏这样的人,会一定叫她给一个合理能说服他的书面解释,可是没想到这么容易。


    她没忍住去看徐季柏。


    他的五官很生冷,像木匠因为雕不出人五官的弧度而不得不将木偶五官做得直,放在人的脸上就显得硬,不近人情的硬。


    孟茴轻声道:“我以为叔叔还会问我一会……再问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答了。”


    徐季柏摇摇头,“我尊重你们的意见,我会去和老夫人他们说……”


    “延迟你们的婚期。”


    这话说出来时,徐季柏不免不明显地抖了一下嗓。


    “好,谢谢、”


    话音未落,房门骤然被打开,倾泻的黄昏日光直直打断两人的对话。


    “孟茴?”


    徐闻听一眼看见床边的两人,眉头一拧,迈腿大步跨过来,生硬挤在孟茴和徐季柏两人中间。


    他现在看见徐季柏其实有些不尴不尬的别扭。


    “不舒服怎么不找人和我说啊。”徐闻听不赞同道。


    孟茴往旁挪了挪,“现在好了。”


    “府医看过了?我找了太医,不是……”徐闻听兴许是觉得那个词说着不好,忽的消音含糊,“反正怎么会这么严重?”


    “没什么大事。”孟茴还是说。


    其实在孟茴醒来前,府医和太医就已经


    被徐季柏请来一回了,如果细致的话,就能看见进门桌上摆着两张写好的方子。


    但显然因为太过着急,徐闻听并没有看见。


    徐季柏现在应该起身,将空间让给两个小孩。


    但鬼使神差的,他坐在位置上一动未动。


    “还是看看吧。”徐闻听道。


    徐季柏闻言,抬了一下眼,淡声道:“已经请过了。”


    徐闻听和孟茴都顿住,没料到徐季柏的突然开口。


    徐闻听:“……叔叔请的?”


    “嗯。”


    徐季柏轻随应了,好似只是一件无足轻重,不足道耳的小事,“方子在桌上。”他偏眼越过徐闻听,看了一眼孟茴,“待会走得时候带着。”


    徐季柏的坦荡太过轻随,轻随好像徐闻听的别扭和纠结都显得幼稚。


    徐闻听背过孟茴,他站着,垂下眼去和坐着的徐季柏对视。


    他是知道孟茴有多期待这个婚事的,徐季柏为什么在阻挠了别人的婚事后,还这般无事发生的坦荡?


    他都不心虚吗?


    也许上午的徐季柏会,但现在他显然并不。


    他淡漠的一掀眼皮,和徐闻听平静对视半晌,“时辰不早了,一并用饭吧。”


    他落下眼,越过徐闻听的身侧去看孟茴。


    孟茴点头,“好。”


    孟茴都答应了,徐闻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先前只觉得孟茴懵懂的单纯叫他能升起一些包容的纵容欲,可现在看到孟茴对徐季柏毫不设防的时候,又不免切齿于她居然真的什么都不懂。


    三人围桌落座,饭是早就温好的,徐季柏吩咐过后,不多时就有小厮送了过来,围桌布菜后离开,妥帖地关上门。


    孟茴饿了,正要夹菜,一只手就捏着杯奶放到她面前。


    徐季柏眼也未偏,“先喝点热的。”


    “喔。”


    徐闻听看了眼徐季柏,忽然一笑,“这屋子倒是和小叔往常行径有悖。”


    孟茴把头埋得更深,几乎钻进碗里。


    徐季柏:“嗯。”


    他应完,偏眼分了孟茴半分视线,“坐直。”


    孟茴慢吞吞坐直身。


    徐闻听看了一眼,夹箸菜又问:“最近装得?”


    “嗯。”


    “那……”


    “食不言。”


    三人缄默地吃过饭,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惯例还是他收拾碗筷,他收拾毕,望了眼天色,“怎么回去?”


    徐闻听:“我送她。”


    “劳叔叔差人送我。”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徐季柏视线在他们中落了半晌,淡声道:“我叫小五送你。”


    “小叔!”徐闻听唰地起身,拉着徐季柏走到门外,拧着眉低声道,“你知道孟茴在和我闹别扭吧?”


    徐季柏拂开手,舒展挺立地站着,他身量较高,稍稍要垂眼去看徐闻听,“嗯。”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你说我对她不好,但你……”


    “徐闻听,你对她好的前提是尊重她。”徐季柏淡声打断,“你们中的事,我只会偏向孟茴。”


    “……为什么?”徐闻听沉默半晌,闷声问。


    徐季柏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奇怪,但还是回答:“国公府本就较孟府门第更高,我若不帮她,谁能帮她?”


    他摇摇头,对此不再多说,“回去吧,我会送孟茴回府。”


    他话毕,便再不多留,拂开挡在身前的徐闻听转身折进房间。


    孟茴在对镜理发。


    她透过镜子和徐季柏对视,“我头发乱了。”


    “妆匣里应该有备好的篦梳。”徐季柏说完,又道,“十九陛下在宫中召开宫宴,你一并来吧。”


    孟茴理碎发的动作有一顿。


    这种宫宴她是知道的,通常都只四品以上大员才能携家眷参与,她家中入仕的如今只有二叔,还只身居五品,而且她只是侄女,更不该有机会才是。


    徐季柏似乎看出她的疑虑,“我的家眷。”


    孟茴心口无端微窒。


    半晌她才道:“……嗯,我知道了。”


    “我叫小五送你回去。”


    孟茴刚想问他去哪,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官袍,恐怕是才从文渊阁出来的。


    她稍一思忖:“叔叔不进宫吗?”


    “我一般都在国公府。”


    徐季柏还没忘了,上次他和孟茴撒的谎。


    他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却想到孟茴继续道:“叔叔上次是骗我的吧,你说你几乎都在国公府的事。”


    好普通的话,却叫徐季柏瞳孔微缩。


    “徐闻听都告诉我了,说你一个月也不一定在国公府一次。”孟茴说。


    徐季柏好久没动静。


    良久,孟茴才听徐季柏轻叹一声:“孟茴。”


    “嗯?”


    “有时候要适当的给别人留点面子。”


    徐季柏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孟茴的后脑,厚厚的头发毛茸茸的。


    孟茴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了,她说“哦”,半垂下眼睫。


    却没料徐季柏轻声道:“走吧。”


    孟茴:“嗯?”


    “不是说我送你?”徐季柏淡声问,“我正好进宫。”


    孟茴心口忽然一落。


    /


    十五,宫宴。


    徐季柏行径妥帖,除了孟茴,连稍孟二叔也一并叫礼部邀请在列,以免孟茴独身尴尬。


    早间晴朗,孟茴挑了件艾绿衣裙,叫春和给她挽了个髻,簪了只珍珠金钗,敷了薄薄一层胭脂,随孟二叔一并乘车入宫。


    宫里锦衣罗裙缤纷。


    因为除了家眷还有不少大员的缘故,孟二叔交代了孟茴一声后,就先去和别人打招呼了。


    孟茴带着春和在女眷处,寻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偶尔见到眼熟的眼轻轻打声招呼。


    她其实在京中朋友并不多,甚至眼熟的都很少,要不然上一世也不会孤立无援到那般境地,最后草草收场。


    但孟茴并不很想和京中的人扯上关系,总感觉彼此关系浮于表面,就好像前世她和徐闻听一样,她打心底地抗拒这种关系。


    她不远处就是几个聚首的小团体,其中一人是上次见过的宋穗。


    “也不知道徐三爷今日会不会来。”


    “说什么傻话,我早和宫人打探过消息了,说三爷早晨在和陛下手谈呢,他那么受陛下器重,当然会来的呀!”


    “那小公爷是不是也会来?”


    “我上次看见他练枪……三爷要比小公爷冷一点,仙人一般……”


    “他叫锦衣卫按律法抽你的时候也像仙人?”


    那人被说得一噎,嗫嚅半晌,“那还是小公爷吧……”


    孟茴笑了笑,咬了一口糕点。


    说话间,一道绯红身影踏光而来。


    他身穿绯红圆领官袍,踏麂皮乌金靴,戴乌纱帽,手戴白手套,玉面乌目,冷峻出奇。


    他走过来时,松白发带被风带着在孟茴手臂轻扫了一下。


    周围窃窃私语声骤止。


    孟茴抿了抿唇,“叔叔。”


    心里那股被投到人群中的不适感淡了三分。


    “嗯,孟邵昀呢?”


    孟邵昀就是孟茴的二叔。


    “他去和别人打招呼了。”


    三两句,徐季柏就猜到了大概。


    很远他就看见孟茴在这个场合里难以忍受的适从感,心里不免因他未全然妥帖而产生了几分怨怼。


    “抱歉,和我走吗。”徐季柏轻轻皱着浓黑的眉,眉间隆出一分起伏。


    孟茴眨眨眼。


    身后的春和拽了拽她的袖子,轻声耳语:“什么情况啊姑娘,等会小公爷就来了,应该会来找你的,咱们打个招呼吧?”


    孟茴垂下眼皮,抬眼笑了一下,“我和叔叔走。”


    春和猛地瞪大眼。


    徐季柏勾起半分笑。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的肩颈紧绷成了一条线,随着孟茴一句话尽数松下。


    “走吧。”徐季柏声调松了三分,领着孟茴两人往另一条路去。


    路上,孟茴走在徐季柏身后几步,他的背影挺拔至极,肩宽腰窄,这个年轻的权臣,仪态和他人一般。


    孟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我那也很无聊。”徐季柏忽然出声。


    孟茴抬了下眼,“嗯?”


    “文渊阁的偏院


    ,很无聊,也许并不会比那里好很多。”


    徐季柏道。


    话落,他带着拐过回廊,文渊阁的宫宇出现在前面,牌匾是太祖亲提的。


    徐季柏推开东厢房的门。


    孟茴走在后面,一股墨香味扑面而来。


    里面陈设很单调,一张桌几,和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被各种卷宗、奏疏堆叠得满满当当,最后方有一架简易的床。


    原来这才是徐季柏平常住得地方,和他给孟茴装得那间屋子天差地别。


    里面还坐着一个官员。


    孟茴猜想,徐季柏应该是在会见官员谈事,临时去了她那一趟。


    徐季柏总是和她说抱歉,其实他妥帖得叫她无以为报。


    “三爷,这是……”见到来人,官员迷茫地站起身。


    “家里的小孩,过来玩。”徐季柏说道。


    孟茴一屏呼吸。


    因为屋内只有两张椅子,官员坐了一张,另一张是桌几后徐季柏的位置,他转过头和孟茴道:“去坐我的位置。”


    官员大惊失色,连忙让开,“不不不姑娘坐这姑娘坐这。”


    孟茴左看看徐季柏,右看看官员,笑了笑说:“我坐叔叔的位置好了。”


    她哒哒跑到徐季柏的位置坐下。


    不过——


    这么让她听见国事真的没关系吗?


    孟茴有些迟疑。


    但紧接着,她就知道徐季柏好像完全不打算在她面前遮掩什么。


    “岭南那边,恐怕不能再拖了。”


    “闹起来了?”徐季柏身量很高,头发黑而密,和绯红的官袍衬得他脸色苍白又淡漠。


    他说的是问句,眉眼却冷得不行。


    “是,司礼监的杨公公说,陛下……还是意属于您。”


    ——什么意思?


    孟茴抬起头。


    徐季柏要走吗?


    她是知道徐季柏前世要去岭南的,可是那不是一年后的事吗?为什么现在就拖无可拖了?


    孟茴揪心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五官凌冽的男人。


    年轻的权臣半垂着眼,“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孟茴忍不住想要去问徐季柏。


    她看着官员行礼离开,刚要说话,一道声音却从外传进,“庄禾啊,怎么一早就处理公事,朕今日不是准假休沐了?”


    是皇帝!


    孟茴倏然起身,哒哒走到徐季柏身后。


    “你这样是娶不到娘子的。”


    皇帝的声音由远及近,内侍替他推开门,窄小的屋子,让他毫无阻碍地看见徐季柏身后,冒出一颗毛茸茸脑袋的孟茴。


    皇帝的声音猛地一住。


    “这是谁家小娘子,庄禾你要娶妻啦?”


    “陛下慎言,这是……家侄的未婚妻。”


    孟茴规矩行礼,“臣女孟茴见过陛下。”


    皇帝却还是笑。


    他笑盈盈地看着孟茴,上下打量,满意颔首。


    “不错不错,不过朕现在想借你的叔叔用一下,小娘子准不准啊?”皇帝揶揄地说。


    “陛下。”徐季柏语气沉了三分。


    “开个玩笑嘛庄禾,你怎么还是这么经不起逗。”皇帝笑眯眯地冲孟茴一招手,准了她出去。


    孟茴抓着手指,想了想低下头:“陛下……”


    没料到这个胆小的小娘子会主动和他说话。


    皇帝饶有兴致地嗯了声。


    “……您是要我叔叔去岭南的吗?”


    徐季柏皱下眉。


    他确有私心,却也绝不到这般地步。


    皇帝却丝毫不怒,他似笑非笑地擒笑,“怎么了?”


    孟茴低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了。”


    她哒哒哒跑出去,替他们关上门。


    孟茴很害怕亲近的人离开。


    前世她送走了阿娘、阿姐,这一世她谁也不想送走。


    徐季柏对她好,她也想和徐季柏一直在一起。


    但是她前世留不住阿姐,也留不住阿娘,这一世不知道留不留得住徐季柏。


    /


    “庄禾,你这心上人有意思。”


    “陛下慎言。”徐季柏淡声说。


    皇帝一笑:“别说只是个未婚妻,庄禾,若是朕,就算是成亲了,有孩子了,朕也把她连人带孩子地捆进宫——大不了就是给孩子封格格郡王,她做朕的皇后。”


    徐季柏沉默半晌。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此心动,国公府耐他没有办法。


    他底子就非是什么好人。


    扰乱孟茴的婚事、对她好、让她知道他要离开京城、故意把她带来这个宫宴。


    徐季柏,凭心而论你没有私心?


    徐季柏当然有。


    但他总不能像皇帝一样随心。


    他和皇帝到底是不一样的。


    徐季柏重重闭上眼,声音哑沉:“陛下,我和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庄禾,我们不就是一样才走在一起?”皇帝似笑非笑,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胸口,“一样的。”


    “不一样,她爱徐闻听。”


    “我看你那个侄子是个风流的。”皇帝道,“你舍得?”


    舍得?


    这个问题徐季柏问了自己无数遍,一遍遍都是不舍得。


    父母疼爱、朋友众多、情人倾慕。


    一桩桩一件件上天全给了徐闻听,多到让徐季柏都嫉妒,怎么会有人这么好命。


    如果孟茴当真铁定心要嫁给徐闻听,那他又能如何呢?


    徐季柏自问他无法坦然对待,更无法去自私地影响孟茴。


    皇帝一笑:“你不舍得,徐季柏。”


    他擒笑:“从见到你从那鸟地方爬到京城时朕就知道,你是野心家,别抑制自己了,朕要是你,朕就直接抢了——然后立刻答应朕去岭南的调令,娶妻生子剿匪——皆大欢喜!”


    “好好考虑,朕完完全全是为你想,庄禾。”皇帝似笑非笑。


    他转身离开。


    徐季柏看着房门复开。


    是,他底色就是那么肮脏的人,野心、不知足、掠夺,和他佯装的光风霁月天差地别。


    孟茴对此完全不知。


    她喜欢徐闻听那种,干净张扬的,又怎么会忍耐他这样低劣而费尽心机的?


    他这么低劣,孟茴那么爱徐闻听,那他——


    房门前亮堂的光被一道身影遮住,越来越近。


    小孩衣裙跑得微乱,脸颊红扑扑的,她毫不迟疑地朝他奔过来。


    孟茴一把拉住徐季柏的袖子,急急喘两声气:


    “叔叔,你……你要去岭南吗?”——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抱抱]


    孟茴:我要做他亲侄女


    徐季柏:爱…………………………………………………………………………


    谢谢summer、南棠的营养液[抱抱]


    第28章 怪物


    徐季柏撒谎了。


    他第一次见到孟茴不是京城,而是穷乡僻壤的乡下,金贵的京城人踩上一脚都嫌脏了锦鞋的乡下。


    那里教育水平很有限,但徐季柏还算幸运,他的邻里有一个官场不得意的穷酸秀才,守着迂腐的破书过了一年又一年。


    徐季柏深知,他如果想走出这里,只有读书一条路。


    所以他用国公府指间里漏出的半层沙作给他的开销,拿去给秀才。


    三两银子一个月,他的书库可以随便给徐季柏看。


    徐季柏一个月有四两钱,至于国公府当年到底给了多少,现在他也不得而知。


    穷困的乡沟,种地才是唯一的活路、正路,更何况徐季柏是个外乡人,一天到晚耷拉着死人脸,没爹没妈。


    那里的婆子说他是大户人家肮脏的外室子,孩童说他妈和别人跑了,什么样的都有,徐季柏置若罔闻。


    十岁的某日下午,徐季柏从秀才家借了新书回家。


    村子里的小霸王,带了三个小弟,一人手里抓着一块小孩脑袋大的泥土块。


    那时候刚下了雨,泥土块很湿、很紧,砸到人身上很疼,泥土从胸腔飞溅到眼睛鼻腔里,却又不至于把人砸死。


    他们大笑着肆意往


    孤立无援的徐季柏身上砸,他只能尽全力把书藏着内衬里,不然秀才就不会再借他书了。


    “徐季柏!没爹妈!”


    “有娘生,没娘养!”


    大概是这种话。


    徐季柏记不清了。


    他跌坐在大树边,直到大雨倾盆,几个小孩匆匆忙忙回了家,找他们的避风港。


    而徐季柏只有在这时才得到他的安定。


    他不敢去确认书有没有坏,他怕拿出来就被雨淋坏了。


    他安静等着雨停,他的腿被泥土块砸得很疼,走不动了,没有人家会把门打开让他避雨,那就索性在大树下待着好了。


    徐季柏闭着眼,默背昨日背的文章。


    大概背了三篇,忽然,他身上的雨小了,不是,是停了。


    他立时警惕地睁开眼——


    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脸圆圆的白生生的,穿着殡服,梳着双环髻,系了两根白色布带,浓黛色的眉眼清丽又漂亮,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她打了一把伞,撑在徐季柏乱得不能再乱的头顶。


    “你的书湿了。”小姑娘嫩生生地说。


    徐季柏顺着她的话低头,这才看见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书露出了一个泛黄的书角,这时候已经被泡烂了。


    秀才不会再借书给他了,他得另想办法了。


    徐季柏旁观地想。


    “是什么书?”


    “《资治通鉴》。”徐季柏道。


    小姑娘点点头,把伞递给他,让他拿着,然后自己傻不愣登地跑回去,和她的家人不知说了什么,拿了一本书又跑回来。


    她把书护在怀里,怕把书淋坏了。


    徐季柏抽离着魂体,用另一种方式看着这个小姑娘跑到他的身体前。


    把书递给他。


    徐季柏的魂体归位了。


    他愣怔地接过。


    “不知道一不一样……是我阿爹以前爱看的书,送给你了。”


    ……


    徐季柏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未被这般坚定地选择过。


    他好似一个干涸的旅人,马上就要渴死了,毫无征兆地被神明选中,得到了一个奢侈的亲吻。


    这几乎叫他浑身战栗。


    他好一会才找到了他的声音。


    孟茴站得不稳,因为跑得太快险些要摔,徐季柏还没开口,先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站稳。”


    孟茴攀着他的手臂站直身子,可却忘了松开。


    她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徐季柏沉默半晌:“这个问题很重要?”


    其实孟茴也匪夷所思。


    她以前只是在徐季柏面前示弱,恶毒地利用徐季柏对小辈的关切,试图延缓、解除和徐闻听的亲事,可是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攥住他。


    可能因为她前一世,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住的缘故。


    所以她想也不想地点头:“重要。”


    “想知道我走不走?”


    “……嗯。”


    徐季柏鹰隼似黑沉的眼紧紧盯着孟茴,忽地轻笑了声,“还想知道什么。”


    他生得冷,笑起来的时候好似高山雪融,露出了三分春色。


    “……还想知道……如果您走的话,什么时候回来。”孟茴迟疑片刻,还是尽数言明。


    好呆。


    徐季柏想,这么毫不设防地和一个对她别有用心的男人说这些话。


    徐季柏微微眯起眼,半晌沉声道:“孟茴,我亲缘淡漠,朋友凡几,对京城并无留恋,即便离开也是事了拂衣,也许随时会离开。”


    皇帝对他说得话还犹然在耳。


    “要是朕,连人带女儿一块抢了!”


    可他不行。


    那一是他侄子,二是孟茴,这么好的孟茴,他怎么舍得叫孟茴不高兴。


    如今孟茴愿意在乎他,即便比不上徐闻听的一星半点,他应该对此感到满足。


    他克制地拍了拍孟茴的发顶:“你愿意问我一句,这就够了。”


    这话让孟茴眼睛一酸。


    徐季柏沉默了很久,孟茴感觉他在度量。


    但其实徐季柏在挣扎。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盖在孟茴发顶,舍不得离开,只能用力闭了闭眼以此自制,他怕再多说半个字,孟茴就会窥见他埋藏心底的情意,他无法接受最后和孟茴连亲人都无法做的结果。


    “每个人都有一层社交底线,孟茴,你是徐闻听的未婚妻。”徐季柏不得不这么说,他没控制住,又揉了揉孟茴的发顶,“不必再问了,回去吧,宴会快开始了。”


    孟茴觉得他这句话很孤寂。


    居高难胜寒的寂。


    “叔叔……”


    锦衣卫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话毕便推门进来,表情复杂地看着依旧握在徐季柏手臂的孟茴,沉默半晌,“二姑娘,走吧,下官送您。”


    为什么随时会离开?


    徐季柏不告诉她答案,孟茴也不明白。


    她又什么都没留住吗。


    这一世的徐季柏也要去岭南一辈子,她到死都看不到徐季柏吗?


    徐季柏的话孤得叫她揪心难过。


    她缄默地随锦衣卫离开。


    这间破房子又关上门了,只剩徐季柏一个。


    他以前从没觉得这房子这么破过,比孩提时住的乡下还要破、还要黑。


    也许该让皇帝拨款了。


    /


    去宴厅的路上,小五走在孟茴身侧,他忍不住多嘴:“二姑娘。”


    “嗯?”孟茴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


    “您不想三爷去岭南?”


    “……嗯。”


    小五闭着眼,一气呵成:“那您就去找三爷吧,他就是口是心非,您找他他不会生气的,他等会去宫极殿,您的宴厅往北走五百步左转就到,好了下官就送您到这,您不要和三爷说这是下官说的,二姑娘再见。”


    他脚也不停得转身就走。


    他被徐季柏和孟茴搞得头疼。


    孟茴这才发现她已经到宴厅了。


    徐闻听老远就看见她,小步跑上来,“去哪了我找你一早上……大小姐,怎么哭了?”


    他凑近盯着孟茴的眼睛,揶揄的神色瞬间一冷,“哪个不长眼欺负你了是不是?孟茴我是不是从小就告诉你,别人欺负你就打回去,我给你撑着怕什么。”


    “……徐闻听。”


    “嗯?”


    这是闹了矛盾之后,孟茴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地叫他名字。


    徐闻听勾起唇角。


    “为什么叔叔小时候不在国公府长大?”


    孟茴问。


    徐闻听勾起的唇角瞬间扯平,他淡漠吐字:“不知道。”


    孟茴转身就要走,小五肯定知道。


    徐闻听一把拽住她,“大小姐,你去哪?”


    孟茴:“找知道的。”


    徐闻听:“……”


    “我真败给你了祖宗,求您多跟我说一句话怎么这么难。”徐闻听无可奈何,“小叔他……这事说起来挺那个的,你别和别人说,祖母知道了要抽死我。”


    “祖母怀小叔的时候,祖父和别人生了二叔,还要接回来当嫡子教养,我祖母受不了,连带着也不喜欢小叔。”徐闻听几乎觉得这话烫嘴,“行了祖宗,就这么多,别的我也不知道了,问别的行不行——你到底为什么哭?”


    孟茴眼睛随着徐闻听说话睁得越来越大。


    难怪徐季柏说他亲缘淡薄,难怪留不留在京城是他的社交底线。


    原来她无意间触碰到了徐季柏的底色密辛。


    她步子陡然顿住。


    “祖宗,不进去?”


    孟茴摇头。


    ——小五说叔叔不会生她的气,这最好是真的。


    /


    徐季柏当真在宫极殿。


    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


    “庄禾——徐庄禾——徐季柏——徐大人。”他扔了颗棋子,“你已经输了两局了,你这样会让朕觉得,当初挑的状元其实是个傻子。”


    徐季柏面不改色,冷得似冰,将手里棋子随手一掷。


    “那您别和我下。”


    “啧,庄禾庄禾你这不对,你要谢谢朕。”


    徐季柏掀起眼皮。


    “昨日你娘进宫找太妃,说要给你议亲,下午太妃就找朕说给你尚公主。”皇帝撑着脑袋,“徐庄禾,是朕,你伟大的兄弟,崔鹤一,帮你回绝了,你一不答应朕去岭南,二不听朕的建议直接强娶民女,三还不和朕好好下棋,这些朕都不和你计较了。”


    “议亲?”


    “你不知道这事啊。”崔鹤一摩挲着下巴。


    他很年轻,瞳孔是琥珀色的,年轻到生出事事游戏的玩味意。


    “朕知道了。”崔鹤一坐直身子,手里黑棋一掷。


    徐季柏洗耳恭听。


    “她疯了。”


    “我看你也疯了。”


    徐季柏毫不留情地讥讽。


    “朕砍了你。”


    “请。”


    ……


    “我也不知道。”徐季柏揉了揉眉心,“我认识她多少年,她就喜欢了徐闻听多少年,你要我现在做什么,这很难。”


    “万一她现在不喜欢了呢,你不是说她要延迟婚期吗?”崔鹤一道,“要我看啊,她就是不想成这个婚了,这才找你给她解亲。”


    徐季柏嘴唇翕动,“她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崔鹤一笑了笑,“徐季柏,客观而论,如果她真的不想和你侄子成亲了,那么大个国公府,孤立无援,她除了你能找谁呢?”


    他倾身,“而且这不是好事吗?她有求,你也有求,这要是朕……朕就她一个要求,朕一个要求。朕帮她解决一个人,她给我干一次,干着干着怀孕了,我就娶回家做皇后了,哇皆大欢喜。”


    徐季柏眼睫轻颤。


    崔鹤一乐不可支:“假正经。”


    “陛下注意体统。”徐季柏面色冷淡的如是说,如果不细听他轻微凝涩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他的半分异样。


    崔鹤一还是笑他。


    “那你叫人写进起居注里吧,就说朕……”


    “陛下。”徐季柏垂下眼,“她以为杀人的事都是假的。”


    崔鹤一笑意渐敛。


    徐季柏不常笑,硬挤的时候难看得要命,就像现在。


    “你说,她如果知道那都是真的,还会多看我一眼吗?”徐季柏轻疏地扯了下唇,“我这样的不光彩,连出生都不被期待,你说,我怎么……”


    “陛下。”


    杨公公走进来,打断二人的对话,“奴婢该死,但实在是万分紧急,奴婢……”


    “说话说话。”


    杨公公:“是,有个孟姑娘来了,说找徐大人,奴婢从未见过姑娘找徐大人,一时自作主张,陛下、徐大人别怪罪奴婢。”


    崔鹤一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季柏:“怎么会怪罪呢,杨启你做得特别好!”


    他轻轻一抬手,“你说这么多,自己去看看就知道,可没几个姑娘能在你说了那些话之后,还能过来找你。”


    孟茴攀着廊柱,紧张地往门口看。


    徐季柏会答应见她吗。


    小五会不会骗她。


    孟茴又有点想蹲下当蘑菇了。


    片刻,一道绯色身影从门前露出个衣角。


    孟茴眼睛微亮。


    徐季柏其实很沉默,他陷入一种难以抑制的内耗中。


    他低进泥里,孟茴比月亮还亮。


    带他的婆子说——


    “徐季柏,你是个怪物,恶心的怪物。”


    怪物轻轻吸一口气,被一道小小白白的身影撞了满怀。


    他下意识地接住。


    孟茴一手拽着他的衣角,仰着脸:“叔叔,我还是要听,您到底去不去岭南。”


    怪物接到一片月亮。


    徐季柏生出一丝安定,漂泊地找到居所。


    他没有想到,孟茴会选择打开关系的闸口,容许双方的靠近。


    他做好了所有准备,如果孟茴因此离开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含着回忆度过余生。


    但是孟茴靠近了——


    崔鹤一怎么说得来着。


    哦,抢。


    徐季柏的防线崩塌了大半,只剩一丝残存的理智。


    他偶尔庆幸他熟背程朱。


    他轻轻拂开孟茴眼前的碎发,轻而吐气:“不去。”


    徐季柏感觉要栽了,就差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这是昨天的更新[抱抱]晚上继续来[抱抱]


    这集感谢特别出演:小五、崔鹤一。


    你们坐主桌[点赞][点赞]


    感谢楠浔菅、梅咲玉、姵子、南棠、碗秃思瑞佛、行舟的灌溉[抱抱]


    第29章 坦荡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徐季柏半揽着孟茴,声音沉哑。


    孟茴想起孟无越和她说得那些没边的话,无端的,她就是知道徐季柏在指这个事。


    如果说今天之前,她确信那事是假的,但听了徐闻听的话,她料猜不是空穴来风。


    孟茴抿着唇,想了会:“你杀过好人吗?”


    “……没有。”


    “那你就是好人。”孟茴说。


    毫不迟疑的答案叫徐季柏呼吸一窒。


    他踽踽独行二十三年,毫无征兆地中了头奖。


    他何德何能,叫孟茴这么相信他。


    “……我比他们都要更认识你熟悉你啊,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徐闻听说得是真话,前世的徐季柏离开京城之后,国公府得益徐季柏的辉光越发强盛,丝毫没有被报复的意思……徐季柏怎么可能是坏人?


    没有比他更光风霁月的了。


    徐季柏重重闭上眼,遮住他眼里再重不过的浓厚墨渍。


    “孟茴。”


    “嗯?”


    “徐闻听怎么叫你的?”


    “……大小姐。”


    他伸出手,带着手套的掌心一掌罩住她半张脸,指腹在她眼下重重擦过,“嗯,大小姐要我收回手吗?”


    孟茴瞳孔微微张大。


    徐季柏的声音冷、容貌冷、气质更冷,徐闻听和他一比,不免显得三分油滑。


    她没想到徐季柏会拿这样的腔调,同徐闻听一样……这么叫她。


    而且被他拢住的脸,热得发昏。


    她像坠入层层厚网的林雀。


    这更像某种无声的预告。


    “要、要。”孟茴指尖无端发麻。


    可她没有等到徐季柏遵守诺言收回手,她看见他黑沉的眼睛露出几分笑意,半晌徐季柏喊她:“孟茴。”


    “……嗯?”


    “你身后很空。”


    “……”


    刹那,孟茴陡然退后一大步,从徐季柏毫无力道的禁锢下脱困。


    她看见徐季柏促狭的笑意。


    她被反过来引诱了?


    孟茴羞愤生出一点恼怒。


    “啊呀啊呀,朕来得不巧。”声音来得突兀,顺眼望去,殿门边崔鹤一环胸地轻笑。


    两人中间堪称暧昧的凝滞气氛陡然一松。


    孟茴连忙行礼:“见过陛下。”


    她终于得此呼吸。


    崔鹤一摆摆手:“小事,小事一桩。”


    他看了一眼天色,温声笑问:“这时候不是宫宴吗,听说你是来找庄禾的,哦……朕记得你,你是庄禾的那个侄媳吧,找庄禾什么事?”


    连番发问,把孟茴问得一噎。


    她下意识去看徐季柏,却看见徐季柏作壁上观地旁倚。


    孟茴:“……”


    “嗯,找完了。”


    “那就好。”崔鹤一彬彬有礼地问,“庄禾,要朕送你们吗?”


    “不必。”


    徐季柏淡声道,他好似又退回了最初的位置,和孟茴保持了一个极有分寸的距离,他轻轻拍了拍孟茴的肩头,“走了。”


    孟茴脑袋还烧着,闻言便点头,随徐季柏一并离开。


    宴厅离宫极殿很近,诚如小五所说,不过五百步。


    孟茴有些逃避于徐季柏是否会再次……做出某种出挑的举动,一路紧绷,却


    不想他一句话没说,沉默地把她送到了宴厅门前。


    宴厅内觥筹交错,连带寂静的院子都多出了三分闹意。


    “孟茴。”徐季柏忽然开口。


    孟茴应声回身。


    她朝后望去,徐季柏就站在那,宽大的绯色官袍被风吹鼓出一个弧度,松白的发带混着乌黑的头发一并吹起。


    他病容未褪,被这么浓得颜色衬得格外苍白。


    他轻一颔首,“等会见。”


    孟茴反应了一会——


    京中人人都知道她是徐闻听的未婚妻,即便根本没名没分,却完全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若是被人看见,他们谁都不好说。


    没人敢指责徐季柏,只会指责她。


    孟茴的心口微微一跳,她点头,“叔叔拜拜。”


    她话落,提裙转身走进宴厅。


    宴厅高大的门打开又关上,露出半分喧闹,随即消散。


    徐季柏想,很可惜,谁都没有发现。


    他又站了半晌,肩膀上忽然落下一个重力打断。


    “怎么样?”崔鹤一擒笑问。


    徐季柏沉默而专注,眼底像沉寂多年,罕见翻跃的水。


    他想起祈福时那句判词,“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


    他当时随手折了,自觉卑劣如他,想来也得不到什么眷顾。


    可如今看,兴许真是他的一线生机。


    他哑声道,“嗯,不想忍了。”


    “可你不是说她喜欢你侄子吗?”崔鹤一看热闹不嫌事大问,“怎么突然改变心意了?”


    “她对我看起来也并不全然清白。”徐季柏道,“不是还没成婚?她既然不抗拒我,选择由她,并无不光彩。”


    “……那如果呢,如果她真得如你所说不清白呢?”


    徐季柏沉默半晌,瞳色漆黑如墨:“……如果真是这样,她想到哪一步,我就到哪一步。”


    /


    孟茴缓了一会心态,走进宴厅。


    很意外的,国公府的人除了徐闻听都不在。


    这叫她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紧张稍稍放松。


    徐闻听原本在和李德明几个吃酒,一眼就看见孟茴的身影,酒杯一掷,理也不理后面哀嚎的李德明,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孟茴面前,“哪去了?婢子都没找到你。”


    “找我干嘛?”孟茴反问。


    徐闻听一噎,要去掰她,“大小姐,我不找你我找谁?现在谁都知道我光跟在你后面了,你还这么说我,你有点良心行不行。”


    某个词叫孟茴前进的步子一顿。


    她忽的回头:“徐闻听,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特没劲吗?”


    徐闻听顿住。


    其实前世的孟茴,有满心怒火对待徐闻听,但重来一世,她反而看开了很多,怒意上头的发泄不见得真的就能解决问题。


    她更想要平和的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她沉默片刻道:“其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一桩口头不做数的婚姻有什么好捆绑的呢……”


    “你说什么?”徐闻听错愕打断,“你说你不喜欢我了?孟茴,你怎么能不喜欢我……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不对,你以前那么喜欢我……是什么时候?”他顿了一下,思绪飞转,“是那次你来国公府见长辈,我迟到是不是?我就说你为什么突然不找我要个理由……你以前都问我,为什么这次不问我了孟茴?你就这么武断地给我判死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泛出一圈红,“是不是我小叔和你说什么了?”


    “并没有,相反,叔叔告诉我你在一个很难得的武师那学武。”孟茴笑了笑,“但我想你应该不是这个意思,你只是不想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而已。”


    “谁他妈说你无关紧要了?”徐闻听低呵。


    他眼睛好红,红到好像下一瞬就会流泪一样。


    可是他更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这桩他的确做错的事。


    “没关系徐闻听,你又不止做了这一件事。”孟茴说,“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之前那样虚与委蛇特没意思,你很累,我更累,以后……”


    “你少替我下论断!”徐闻听愤怒至极,他简直想李德明那个天天叫他吃酒的傻叉打一顿,“我没有累,更不是……反正你不能招惹我了又不要我……”他哑了一瞬,“现在我们不冷静,你别和我说话了,没吃早膳是不是,我给你留了一份在你桌上,自己吃了,别等会不舒服……我走了,冷静了再说这件事。”


    “记得吃了,你不想理我了,总不能拒绝我对你好。”


    他自顾自地说完,转身夺门而出,生怕孟茴又说出什么叫他难以忍受的话。


    这完全出乎孟茴的意料。


    她和徐闻听前世做了一年的怨侣,谁都想折磨死对方,怎么现在把错误扼杀反而不行了?


    孟茴累得不行,应了徐闻听的话真饿了。


    她找宫婢问了位置,她走过去,果不其然,在徐闻听旁边,桌上摆了一份给她留的午饭。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和身体作对,坐下去执筷慢慢吃了。


    直到这时候身体被情绪消耗的空白才缓慢地补了回来。


    等到她快吃完的时候,宴厅里的喧闹忽然一止。


    孟茴吃掉最后一口饭,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绯色官袍实在显眼,徐季柏在她面前站立。


    因为和徐闻听沟通不顺利而低落的情绪,隐隐掀起半分起伏。


    明明只是一会没见,但是孟茴就是无端生出一线依恋。


    她喊人:“叔叔。”


    “吵架了?”


    徐季柏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苦恼。


    孟茴一抿唇,“不算吧,就是沟通不顺利。”


    徐季柏浓黑的眉攒起。


    近来徐闻听对孟茴还算依顺,为什么会突然沟通不顺利?


    比起他的私欲,他更不想孟茴苦恼或者难过。


    “徐闻听有点自我。”徐季柏攒眉沉声。


    孟茴抬起头。


    “所以你不必因为他幼稚的行为烦恼,你们中的事,我永远只会偏向你。”


    孟茴心口狂跳。


    她再次惋惜于,前世没能遇见徐季柏。


    徐季柏垂下眼,浓黑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还难过吗?”


    孟茴摇头,她本来也就称不上多难过。


    陡然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顺声望去,是徐闻听。


    他走得快,步子迈得大,面色更冷。


    孟茴下意识就慌张地去看徐季柏。


    袖手旁观的徐季柏和孟茴这个眼神对视。


    她在慌张——


    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会心虚不安。


    那句“她对我也不见得全然清白”,原本只是他自寻的佐证之物。


    但现在徐季柏确定了。


    他和她,他们两个都不坦荡。


    “……我。”


    徐季柏对着孟茴着急的神色,身后是徐闻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良久,他才恶劣而慢条斯理地开口,偏偏言语又守度有礼:“劳驾稍让,我的位置在你旁边。”——


    作者有话说:晚安,我又来迟了,本来双合一的,实在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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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哄他


    徐季柏从孟茴身后走过。


    他的袖袍很宽,完全能扫到孟茴的后脖颈。


    孟茴数着走过的步子。


    眼见就要过去,忽然一只手横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徐季柏的手腕。


    他顺着伸来的手臂掀起眼皮,看到徐闻听那张年轻锐利的脸。


    “……小叔,我有事和你说。”徐闻听小声说。


    他们在孟茴身后沉默地对峙良久,徐季柏一颔首,默许了。


    徐闻听松了一口气,两人便离开。


    出门前,徐季柏借着关门的动作寻过视线,果不其然看见了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纠结


    看着他的孟茴。


    还不错,是在看他。


    徐季柏带上门。


    这时候聚起的宴会已经近尾声,外面的院子没什么人,只有偶尔经过的宫婢。


    “小叔,我和她吵架了。”门刚一落,徐闻听便开门见山地说。


    他不知道该求助谁,国公府上下好像只有小叔最靠谱了。


    客观而论,虽然徐季柏总是抽他,但他的公允仍旧叫他叹服。


    “嗯,我知道。”徐季柏道。


    中午的日头把他们的脸照得极清晰,徐季柏的五官映得极深邃。


    “……你知道?也是,她什么都和你说。”徐闻听耷拉着小声说。


    “她没有告诉我。”徐季柏垂下眼,看向他这个侄子,声音微沉,“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我猜到的而已。”


    徐闻听一时不知道他应该先在意徐季柏对孟茴的了解,还是该在意他承认孟茴的确会和他聊一些心事。


    徐闻听沉默一会,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对她好也不行,不好也不行,她就是不高兴。”


    “小叔……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徐季柏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张年轻锐利的脸,此时他显得有些蔫。


    徐闻听喜欢孟茴。


    他们有时候确实很像,出于血脉的,比如一定会喜欢上同一个姑娘。


    他度量半晌,即便心存私心,他仍然无法对茫然的小辈袖手旁观。


    徐季柏开口:“你娘说你想从军上阵?”


    徐闻听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还是道:“嗯……我学不来儒学道理,官场上,家中也有小叔你了,我倒不如从心去杀敌。”


    “想做将军?”徐季柏问。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惯来长辈出于经验,而对晚辈的轻视,只是平静的问话。


    徐闻听点头。


    “仰慕谁?”


    徐闻听说了前朝一位有名将军的名字。


    “有勇有谋,担得一句你仰慕。”徐季柏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千里奔袭,直击腹地么?”


    “因为他善用兵。”


    “是。兵者,诡道也。用兵、理民,官场、战场,无外乎都是人心博弈。”徐季柏垂眼看着这个透露出一点娇纵天真的少年人,不知想了什么,定了好一会,才继续一往如常道,“对方走一步,你要想出下三步,这样在战场上才能保全、取胜。”


    他顿了一下,“孟茴也是。”


    要从心揣测,而非主观地单看她的动作。


    徐闻听微微睁大眼,他要略仰着头,才能和徐季柏对视。


    徐季柏比他身量高很多。


    他正要说什么,风雨廊的拐角处陡然传处一阵错杂的脚步声,来人很多。


    双方一下便撞上视线,原来是长辈见过太后回来了。


    “三爷和小公爷也在,小公爷又高了。”


    “越来越俊俏了,是不是该议亲了?”


    ……


    大概是长辈聊天,永远也越不过成亲这件事,不过开了一个头,其余人便七嘴八舌地接了上来。


    “算算日子是该了,诶,我记着国公府是和孟家有亲事是不是?可还议着?”


    这话不知哪个没眼力见的起头,如今孟家式微,若是国公府有心不议,那他这一起,岂不是成了挤兑。


    但周老夫人被簇拥在中间,闻言却眉也未皱,而是威严地似笑非笑看了徐季柏一眼,定了半晌,移到徐闻听身上,转回道:“国公府和孟府是世交,这议亲是亲上加亲,怎么会不议?我可日日盼着呢。”


    若是早晨说这事,徐闻听还能笑着应下,说几句别打趣的浑话,可现在他心底好似饮冰,只觉得难过。


    徐季柏垂了一下眼。


    他们把徐闻听的沉默归咎于少年的不好意思。


    “真是要娶妻不一样,还害羞起来了。”得了周老夫人的意思,一行人便放心地打趣起来。


    而徐季柏只是沉默地看着,平静游离在人群一侧,看着他们打趣孟茴和徐闻听的婚事。


    “外面太晒,别晒伤了。”徐闻听强撑出一个往常随意的笑,“各位叔伯婶婶进去说吧,小心热着。”他说着拉开门,侧开身让一群人进去。


    “懂事不少了小公爷。”


    一人夸赞道,周老夫人微笑应下。


    可实际上徐闻听不知道这有什么夸的。


    直到人都已经进去了,徐季柏才抬步掠过徐闻听身侧,视线投进宴厅角落,头也不偏地淡声道:“走了。”


    一行人进去,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喝茶的孟茴也连忙投去了视线。


    层层人影里,她一眼和徐季柏目光交错。


    一行人一并坐下,周老夫人扫了眼坐在孟茴左侧的徐季柏,没说什么。


    “你月事刚走……不要喝茶吧。”徐闻听蔫头耷脑地凑到孟茴身边,他声音很小,像是怕大声了这个事被人听到,也是怕孟茴不喜欢他管她。


    小叔说要尊重孟茴,不能按他的心意做。


    孟茴不明所以地看了自己手中的茶盏一会,“还好吧,我就喝一点。”


    “……这样吗。”徐闻听说。


    他们只是随便说了两句话,却被前面闲聊的长辈看得一清二楚,兴许出于长辈揶揄的本质,他们顿时换了聊着的话题,笑着道:“小公爷和未婚妻倒是粘得紧。”


    “是啊,听说是一起长大的是不是?”


    徐闻听弯着眼应下。


    “那真是好了,亲上加亲。”


    声音不大,但听者有心。


    徐季柏垂了一下眼。


    “亲事可定了?”有人问。


    “原是要定的,这不是前些日子,十日那天,他小叔说两个小辈年岁还太小,不适宜成亲呢?这才拖远了,否则按我的意思,现在肯定就是上孟家提亲了不可。”


    周老夫人笑盈盈地提起,轻轻一勾,却恍然乍醒了后面三个小辈。


    她这话明里暗里提醒了不少人,那些觉得孟茴婚事未定,试图隐约试图提亲的;还有提醒国公府上下,这桩婚事是非定不可的。


    孟茴听着皱起眉,十日?那不是她刚知道婚事的那天?


    可她分明是十五才和徐季柏说得推迟婚事。


    她偏头去看徐季柏:“叔叔?”


    徐季柏没说话,眼也未偏。


    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这个突如其来掀开的事。


    他一边心觉孟茴兴许责怪他,兀自隐瞒推迟亲事的事……


    可实话说,他一面又不免想知晓,孟茴会不会因此而责他。


    “叔叔你理我呀。”


    黏糊的语气叫徐季柏倏然拉回思绪。


    他眉眼有些沉。


    “嗯?”他应。


    “你早就推迟婚事了?”孟茴问。


    “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兴许是怕被人听见,孟茴声音压得很低,“吓坏我了知不知道?”


    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就好像对徐季柏这个长辈全然依赖、信任。


    徐季柏衡量着她那点兴许生于长辈的不清白,清醒地自厌和享受。


    孟茴拧着眉唤他。


    徐季柏就这么在心底感受了好一会,直到空荡的心底缓慢被填满,才用面无表情,再清淡不过的神色随意道,“不过是小事罢了,没有与你说得必要。”


    “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


    孟茴话说到一半,手却忽然被人隔着袖子拉了一下。


    她话音一止,转头看去才看到是徐闻听。


    “我叫了你几声,你没反应。”徐闻听小声说,“你在和小叔说话吗?”


    “……怎么?”


    见她不想说,徐闻听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也不敢多着急。


    他递出一个小盏:“你不是不舒服吗,宫宴午间的点心是冰鉴,我叫人换成了水果。”他放下盏,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朵,“我没有那种……”


    徐闻听说不出邀功这个词,感觉不管有没有这个意思,说出来都很羞耻,他横心囫囵掠过,“我就是怕你不吃而已才说的这些,没有别的意思。”


    孟茴有点尴尬,“我不吃。”


    “只是一份水果而已……”


    “徐闻听。”


    另一侧的徐季柏淡声出言打断,“坐回去。”


    徐闻听一噤声,当真闭嘴了。


    孟茴得了安定。


    他们这安静了,长辈处却没有。


    一人忽然转了话头:“小公爷年轻,三爷不年轻了吧,二十三该议婚了。”


    话落便有人附和:“说的是,三爷若是不成亲,带着小公爷都不好议亲,哪有侄子越过小叔先成亲的道理?”


    “在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总归是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三爷既已立业,


    该早成家才是。”


    周老夫人没插嘴,直到他们说完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婚事自然是……”


    “各位叔伯若是想与庄禾说道婚事,不若直接来文渊阁私下谈。”徐季柏轻轻掀起眼,“各位意下如何?”


    好一顿静默,半晌才有人打着哈哈开口:“叔伯也是为你的婚事着想,你总得为小公爷想想呢,小公爷到底年幼,不好耽搁了。”


    其实说不上不高兴,他很熟悉在两者相较时被放轻、不在意。


    幼时周老夫人选了徐聿,现在他们更在意徐闻听。


    徐季柏早就习惯了。


    他动了动嘴唇,忽然垂在桌下的手中一重,先是一个柔软的触感挤进来、塞进来,然后触感消失。


    他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剥好的橘子。


    孟茴这是,在安慰他?


    徐季柏垂眸,半晌弯唇。


    所有不值一提的情绪顷刻烟消云散。


    /


    宫宴尽散时已经是晚上了。


    孟邵昀攀一个上司喝醉了,不好与孟茴一车,一行人在止马碑暂止,周老夫人做主,先用孟家的马车单送了孟邵昀回去。


    “阿闻送茴娘一道?”周老夫人薄而耷拉的眼皮掀起看他。


    徐闻听下意识就想答应,却看见孟茴微攒起的眉。


    他一噎,想起小叔说要尊重孟茴,一时尴尬下来不知应还是不应。


    徐季柏轻拢袖袍,语气淡随:“我送。”


    周老夫人脸色显然不好看,她望向徐季柏,声沉调重:“胡言乱语,哪有小叔送侄媳的道理?庄禾,你最近怎么回事,你以前行事从不会叫我操心。”


    徐季柏一掀眼皮,半是轻讽:“那您送?”


    他显然是嘲讽。


    送人回家是一种社交间的试探性举动,要么暧昧要么下位讨好。


    周老夫人叱咤半生,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


    她沉默地看着徐季柏,嘴边的八字纹拉得极深。


    母子二人好一会没再说话。


    “母亲告辞。”徐季柏收回视线,旋身离开。


    孟茴连忙也行礼告别,跟上徐季柏。


    两人一并坐上马车。


    小五一拽缰绳,不过片刻,马车便驶离开止马碑。


    马车仍旧是孟茴第一天重生回来,徐季柏载她的那辆车。


    车厢里很安静,因为宫宴的缘故,京兵早清了场,以免平头百姓冲撞了贵人车驾。


    孟茴数着沉默,过了半程她忽然道:


    “……叔叔不高兴?”


    徐季柏抬了下眼,“要看因为什么。”


    什么因为什么?


    他现在还能因为两件事不高兴?


    孟茴不明所以。


    “周老夫人?”


    “不至于,习惯了。”


    即便是此时显得有些兴致不高的徐季柏,背脊仍旧挺直,剪裁得当的绯色官袍托出他极精窄的腰,笔挺、孤直,只有一双黑沉的眼,浅淡地瞧着孟茴。


    “那是因为什么?”


    孟茴想不通。


    徐季柏垂下鸦黑的眼睫,讳莫地看着孟茴半晌,突然声起,好似随口一问:“想知道答案?”


    这样的徐季柏显得有些凉得散漫。


    孟茴想了想,还是点头。


    但徐季柏很久没说话,只一种,堪称度量的神色看着孟茴。


    但其实他在度量自己。


    过了很久,久到孟茴都已经以为他不会说了,忽然见他直直伸出左手,光透过小轩窗,照在他的白手套上,显得发昏黄。


    ……什么意思?


    徐季柏看着孟茴懵懂不解的神色,面色一如既往得冷淡,却含着不为人知的恶意开口:“今日在宫宴上,怎么把橘子塞到我手里的?


    “现在做给我看看。”


    “……!”


    怎么塞的?


    那不就是捧他的手……


    孟茴耳根渐渐泛红。


    他是要她,当着他的面,演示怎么牵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徐季柏:看看。


    耶耶,我终于把更新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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