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入夜。
    躺在自己舒适柔软的软榻上,李商陆脑海里一直浮现刚才沈长异的话。
    她明白沈长异的意思了,他生气并不只是因为谢渡冒犯了她,还因为她竟然真的去抄了那些扭曲她本性的女训。
    他觉得,李商陆抄那些东西是害怕他会离开,只得委曲求全,所以他才会发火罚跪谢渡,以此来证明这个家是李商陆说了算,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忤逆。
    好吧,李商陆的确有一丁丁丁点是这么想的,但有那么些出入,她并非害怕沈长异离开,她只是想让沈长异觉得对不起她,然后留下来。
    毕竟她都为了他受人欺负了,沈长异应该感到愧疚才是。
    琢磨了半天,李商陆越想越来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气沈长异让她觉得自己用心险恶,城府太深。
    在沈长异面前,她总像个龌龊小人。
    可恶,可恶至极!
    真应该一碗毒药毒死他算了,世界从此清净,大家都是好人。
    夜更深了,鸟雀归巢而眠,野兽傍树而息。
    迷迷糊糊中,李商陆感觉有阳光照在脸上,她揉了揉眼,从床榻上起身。
    房门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她茫然地走上前推开门。
    只见小院里立着许许多多穿着道服的人,那些云鹤道服她认得,是沈长异宗门的专属道服。
    “就是她杀了剑仙大人!”
    “真是个妖女子,竟联合魔修给剑仙下毒,何其可恨可耻,杀了她给剑仙大人报仇!”
    李商陆瞳孔疾缩了瞬,下意识后退半步,却靠上了什么东西。
    她回头去看,沈长异在阴影中冷冷盯着她,毫无情感的眸光令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你已经很幸福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为什么还不知足?
    她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脑袋发懵,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那天她的确有萌生过为了那些钱把沈长异害死的念头,然而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将下毒的饭菜丢掉,重做了一桌。
    可是不知为何,沈长异吃完她做的饭就死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没人给她辩解的机会,更有甚者,她的确有过要害他的念头,就算辩解也并不清白。
    “沈长异……”李商陆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解释的话说出来。
    直到对方失望地看着李商陆,转过身去,走向黑暗里,身影一点点消失不见。
    沈长异走了。
    这次不会再回来了。
    刹那间,李商陆睁开双眼,摸了摸脸,上面有两道湿润的泪痕。
    ——真可笑,居然因为那蠢货和他那蠢货徒弟做噩梦了。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她疲倦地爬起身来,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场景和方才的梦如出一辙。
    李商陆整个人瞬间定在软榻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房门。
    忽然间,门开了。
    她吓了一跳,几乎本能般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商陆,该吃饭了。”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是什么人来取她性命,而是沈长异来叫她吃饭。
    李商陆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确定门外那人没有冷冰冰的表情,也没有失望至极地看着她。
    依旧是那张平淡无波的、不喜不悲的脸。
    “商陆?”
    沈长异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也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拧起眉,低声问,“我可否进来?”
    李商陆抱着被子,没吭声。
    “好吧。”沈长异无奈地退后半步,想要将房门关上,给她独处的空间,“等你想吃的时候再唤我。”
    门合紧之前,软榻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的小人开了口,声音在被子里,听起来闷闷沉沉的,“滚进来。”
    沈长异眼睫微颤,身形顿在原地。
    良久,他转过身来走进房间里,把门严严实实地关好。
    他很少被允许进入李商陆的卧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次他进来之前都会询问一句,每次都会被李商陆拒绝。
    如果不问的话,说不定还能进来扫扫地。
    站在房间中央,沈长异竟有些进退两难。
    应该站在哪里合适?
    离床太近,可能会被打。
    “让你滚过来,耳朵聋了?”
    好吧,离床太远,也可能会被打。
    沈长异谨慎地靠近她的软榻,精准地站在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位置。
    房内安静下来,他十分君子地挪开视线,没有看向被子里鼓起的那团小人,也假装没有发觉有只纤细白皙的手朝他探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角。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商陆轻轻地牵着那寸衣角,把人牵到床边。
    而后,放开了手。
    沈长异只听得见自己胸口狂风暴雨般的心跳,他缓缓俯下身,心领神会地跪上那方软榻。
    喉结轻滚,他伸出手,小心地去抱她的身子。
    冰冰凉凉的,像是被吓到了。
    他一直觉得,他的妻子像只爱咬人的猫,只是偶尔会想咬死他。
    李商陆窝在他的怀里,惶然无措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她一点点平复呼吸,体温也不再冰冷。
    好暖和,像在拥抱太阳。
    半晌,李商陆脸色忽然难看起来,抬眼望向身前人,磨了磨牙,“干什么呢?”她就说怎么热成这样。
    沈长异耳根瞬间红透,他小声道,“抱歉。”
    “抱歉还不快滚?”李商陆已然恢复正常,被气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会如此轻浮。
    在李商陆刀子一样的眼神里,沈长异缓缓起身,从她的软榻离开,只是脸上的神情略有些依依不舍。
    李商陆冷哼了声,威胁道,“再有下次给你剁掉。”
    沈长异立刻冷静了,因为她说不定真会那么做。
    “出去。”李商陆瞪着他。
    沈长异接到指令乖乖离开。
    只是在踏出门槛前,他回过头来,低声道,“那些是梦,不是真的。我绝不会恨你。”
    李商陆眼睛微微睁大,抄起枕头来砸在他身上,“叫你出去!”
    这蠢货,他怎么知道她做了什么梦?
    真是离谱。
    然而等沈长异走后,李商陆原本烦郁复杂的心绪,奇迹般地消散无影。
    也是,沈长异才不会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这蠢货只会一个人在奈何桥上一边难过一边想他做了什么错事,然后把所有错怪在他自己头上,偷偷倒掉孟婆汤转世回来继续烦她。
    梦就是梦,都是假的,那些事根本没有发生嘛。
    李商陆自我欺骗地哄好自己,穿好鞋袜起床推开门。
    小院里,谢渡竟然还跪在昨日的地方,一动不动,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他两只手各提了个盛满水的水桶。
    饶是李商陆这样自认为心狠手辣的人都吃了一惊,她走到还在喂鸡的沈长异身边,纳闷地问,“他做什么了,你怎么又罚他?”
    沈长异抬眸看向她,又分了一点目光给谢渡,“总归也是跪着,不如顺便锻炼。”
    李商陆:“……你平日就这样锻炼你的徒弟?”
    闻言,沈长异摇了摇头,认真道,“每日挥剑三万下,修炼功法一册,每七日自创一种剑招……”
    他还没说完,李商陆已经听得头皮发麻,相比之下,跪在小院里提俩水桶竟然算是最轻松的活儿。
    “行了,让他别跪了,还不够碍眼。”李商陆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告诉他,是师母心疼他才不让他挨罚的。”
    沈长异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显然对她话里某个词不是很满意,“哦”了一声。
    片刻,饭桌上,李商陆看着谢渡走进屋内,跪了一夜竟然跟没事人似的,看来还是罚轻了。
    “多谢师母免除徒弟责罚。”谢渡低着头没看她,语气平淡,隐约能听出来不是那么情愿。
    李商陆盯着他,咬下筷子上的鱼肉,嚼了嚼,不清不楚地说,“以后在我面前不准佩剑。”
    谢渡:“?”
    他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可也不敢再问,毕竟师尊就在旁边坐着,沈长异发火的神情,他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谢渡只得把腰间长剑取下,丢进储物戒里,望着饭桌上“其乐融融”用饭的师尊师母,他试探着想再劝说几句,让师尊回宗门去。
    还没开口,便听李商陆淡淡道,“不会修炼的人,能去你们的宗门么?”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沈长异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师母,”谢渡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望着面前这柔弱的女人,“有的,宗主的夫君便不会修炼。”
    李商陆愣了愣,“你们宗主是女人?”
    “是。”谢渡提起宗门来话多了不少,“我们明昼宗有很多洒扫弟子也没有天资,丹峰的侍火小童也不会修炼,而且明昼宗风景极好,寝殿宽敞明亮,若师母能来,宗主必定非常欢迎……”
    沈长异望着李商陆,脑海倏忽浮现三年前他成亲后准备到宗门帮忙除魔,那时李商陆发了好大的火,无论如何也不准他去。
    她说修炼无用,认为那些修士都是吃干饭的,不然魔修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活着,还说就沈长异那三脚猫功夫,到宗门也就是送死当炮灰。
    不过沈长异最后还是去了,李商陆气得很久没有理他。
    那是唯一一次他忤逆李商陆,这件事也成了两人间不可再提的禁忌,他知道李商陆讨厌他,更讨厌宗门,也正因此,他从未提过让李商陆同他一起住到宗门去。
    “商陆,你不必勉强自己,”沈长异心中惴惴,斟酌着开口,“我保证不会再走,你没有必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李商陆瞥他一眼,“谁为你了,你脸怎么那么大?”
    沈长异:“……”
    不大啊。
    他越是如此找借口,李商陆越是感觉他有事瞒着自己,准是在外面过得太滋润了,或者在外藏着个心上人白月光,怕被她知道!
    她从前就这么想了,沈长异为什么从来不提让她一起住到宗门,肯定是嫌她碍手碍脚,怕她没本事还添乱。
    先前李商陆碍于面子也没提过这事,现在她好不容易开了这个口就必须要去。
    不等沈长异再说,李商陆不容置疑地淡声道,“吃完饭收拾行李,你的,和我的。”
    谢渡难得扬起笑容,恭恭敬敬给她俯身行礼,高呼一声,“师母英明。”
    无知的女人,等到了宗门,你就知道你每天在欺辱的剑仙沈长异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这样想着,却看到剑仙大人小意讨好地往李商陆碗里夹菜。
    “咸吗?”
    “淡了,你怎么炒的?”
    声音显然失落几分,
    “对不起。”
    谢渡:……
    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