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宁瓷恼羞成怒地奔回自己的寝殿,直到她灌下整整一壶凉茶,那股子惶惶不安,癫狂如逐鹿般的心跳,方才堪堪好了几分。
    可她的耳边,还在回响着刚才严律所言的那两句——
    “我只在乎宁瓷一人而已。”
    “只要是宁瓷想做的,我严律,定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也要为她做到。”
    他的声音仿若惊雷,一击击地敲响在她本是平静的心底。眼前,好似又能浮现严律刚才那张对燕玄得意的,对自己温柔的,对太后精明狡猾的模样。
    所有的模样全部汇集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团迷雾,让宁瓷根本看不真切,严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这团迷雾,却最终,在宁瓷惊慌的心跳中,渐渐散开,幻化成午门那天,他为自己挡箭,差点命不能成活的模样。也幻化成那日,他迎着暴雨,负着一身伤痛,离开慈宁宫的凄凉背影。
    宁瓷就这么怔怔地坐在案几边坐了好久,直到阿酒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她才稍稍回过了神儿。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宁瓷赶紧站起身来,拉着阿酒就要坐下:“你身上的棍伤虽已愈合,但尚不能久坐久站,还是要多多地歇着。”
    阿酒虽然粗枝大叶,但对自己在乎的人特别心细,她这会儿仔仔细细地瞧着宁瓷的脸色,便好奇道:“公主殿下,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脸色……不大好。”
    宁瓷笑了笑,拉着她坐在一旁的圈椅中:“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一个……”
    宁瓷忽而卡了壳。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严律。
    要说他胡搅蛮缠,其实也没有。
    要说他死皮赖脸,似乎也不是。
    可他……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也无法对严律形容个确切的词儿来,便只能胡乱揭过了:“遇到了一个人,了解了一些事儿罢了。你怎么了?”
    “我还是想跟你聊聊今后的出路。”阿酒故作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
    “想去找洛江河?”宁瓷猜测道。
    “我不要!”阿酒一扭身,愤愤道:“那种弃我生命安危于不顾的男人,我留恋他做什么?今后我阿酒,要么不嫁,终生为公主殿下您做事儿。要嫁,就要嫁个能呵护我一生,为我赴汤蹈火,为我无所不能的男人!”
    宁瓷微微一怔,脑海里不受控地想起刚才在慈宁宫门边儿,严律那副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为自己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模样。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堪堪慌乱了几分。
    耳边,阿酒又是一扭身,拉着宁瓷的手,央求道:“公主殿下,阿酒求您,想办法把我安排在您身边做事儿好吗?我就这么天天在这个屋子里待着,吃您的,喝您的,总是过意不去。阿酒想为您做事儿,什么都好,怎么都行。”
    宁瓷深思了一瞬,看着她,道:“其实,这几日我也在想,该怎么留下你。”
    阿酒那双晶亮亮的墨瞳一闪,兴奋道:“公主殿下您同意啦!?”
    “可是,我该怎么留下你呢?哪个宫里都有谁,都是有宫籍在册的。原先你在浣衣局,也是因为那边在招人,可以混个临时的进去。但是这几日我打听了,宫中各个局啊坊的,人手都是足够,无法安插。”
    “方法我也想了!”阿酒着急道:“我就是来告诉您,我想了个好主意的。我觉得,要么等御膳房的人送膳食过来时,我就趁机混进去,然后您就说,看我面善,想留下我……”
    “这个方法我也想过。”宁瓷认真地道:“若是把你留下来,你能待在慈宁宫里,老祖宗一定会把你的来路背景都调查个清清楚楚。若是发现,你在宫里头,竟然连个宫籍都没有,那后果不堪设想。”
    “啊,那个老妖婆!”
    “但是,阿酒。”宁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认真地道:“你是真想为我做事吗?”
    阿酒用力地点了点头:“真的,公主殿下,我真的想为您做点儿什么。多年前的那次蛇毒您救了我一命,现如今我被老妖婆杖刑,您又冒险去乱葬岗救我一命。救命之恩,当永生相报。公主殿下,请您尽管使唤我!”
    “好,阿酒,既然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阿酒开心地站起身来,正要跪地磕头相谢,却被宁瓷拦住了:“阿酒,是你说的,只要是我让你做的,怎么都好,什么都行,对吗?”
    阿酒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心道:“是的!是的!”
    说到这儿,宁瓷转身去了一旁的小矮柜,从中间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三层小木匣。
    她把匣子尽数打开,倒出里头所有的金银细软,对阿酒道:“这是我在宫里的三年,攒下的所有积蓄。”
    阿酒倒吸了一口气,隐隐觉得,自己答应的话,好似说得太早了些。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评价道:“皇上和老妖婆,待公主殿下您也太不好了……怎么就这么一点点?”
    宁瓷苦笑道:“毕竟,我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啊!”她边说,边把这些金银细软打成了个小包袱,对阿酒道:“这些,你拿去。”
    “我不能要!”阿酒大叫。
    宁瓷一怔,赶紧看了一眼四周,冷声道:“你小点儿声!我想让你帮我办点儿事。你拿着这些,直接回一趟金陵城。”
    “啊?”
    “我家门被灭的三年里,原来的府邸现在如何了,是一片废墟,还是早已被旁人接手,这些我全然不知。”宁瓷将包袱往阿酒的怀里送了送,道:“你回一趟金陵城,找到我家原来的简府,如果那里是一片废墟,这些钱你去雇几个人手,帮我清理干净,打扫一下。如果还有家人的尸首骸骨在那,也要麻烦你……”
    宁瓷说不下去了,她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阿酒也难过道:“公主殿下,这事儿无需你出真金白银的,我阿酒自是愿意为你去做!”
    宁瓷泪光闪闪地道:“我家府邸蛮大的,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得完。若是一片废墟,还要麻烦你帮忙清理。也许重建是不可能的,这些钱银不够。三年来,家人的尸骨应该早已被尘埃掩埋,还要麻烦你帮忙重新择一宽大坟茔,待得他日,我若是有机会重返金陵城……”
    终于,宁瓷跌坐在一旁的圈椅中,想到可怜的家人,想到家中上百口人命,她拿出那方清玉色锦帕,忍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阿酒接过包袱,竟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宁瓷的跟前,她承诺道:“我阿酒最讲义气了。公主殿下,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为您办妥了!”
    宁瓷缓了缓心神,擦去脸庞泪痕,方才又道:“家门被灭的三年来,我多次向皇上和太后请命,想要回金陵城去瞧瞧,他们都不同意。唯有前段时间,太后许诺,可以让太子殿下带我回去一趟。可现如今,那个行刺我的刺客到现在都没有抓到,回金陵城的这条路,似乎是漫长且无望。”
    “公主殿下,您且放心,这件事您交给我去做。如果您有机会回金陵城,我保证您能看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哪怕只是废墟,我也帮你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我更会亲自为简家近百口骸骨去择一坟地,到时候,等您回金陵城了,我带您去祭拜他们。”
    “三年过去,物是人非。但若是我家大宅被旁人占去了,若是连家人的百口骸骨都找不到……”说到这儿,宁瓷的眼泪再度汩汩而下:“……那就麻烦你,用这些金银细软作为香火钱,为我去鸡鸣寺求得大师,为我简家安置一处可放百人的牌位。”
    阿酒一边跪地解开包袱,一边道:“鸡鸣寺的大师非常好,他们不要那么多香火钱的,他们……”
    宁瓷赶紧摁住了她的手,含泪认真道:“剩下多余的部分,就作为你这一路的盘缠。阿酒,我不是宁瓷公主,我是简雪烟。我现在是以简雪烟的身份,求你。”
    “那我事情全部办妥之后,我再回来找你!”阿酒真诚道。
    宁瓷苦笑一声。
    这么多事儿,若是全数办完,没个一两年是说不定的。
    “就算是办完了,你也别来幽州了,除非,你想找洛江河。”宁瓷笑了笑,道:“阿酒,你在金陵城等我回去,我这边若是完成所有事情,我一定会回去!”
    当天晚上,阿酒就出宫了。
    宁瓷又回到原先那个,独一人在寝殿里的生活。
    她没有过多地要求阿酒再去一趟太湖小蓬莱,去看看那里的庄园现在如何了。是不是早已被鸟兽占尽,是不是庄园内早已被虫蚁啃咬。
    毕竟,太湖小蓬莱庄园,就连她自己,也没去过几回。若是想要回到那里,想要为庄园重新打点,恐怕,还是要等她回到金陵城之后再说了。
    这天夜里,宁瓷独自一个人坐在案几边,殿门关着,没有蚊虫,盈盈的凉气从屋内的沁凉冰块里缓缓渗出,却也幽幽地将她的思绪从阿酒的身上,拉回到严律的背影。
    她不知道自己在严律的立场上到底是怎么了。
    对于阿酒,一个敢为她简家出头说话的人,她都愿意伸出援手,冒着出宫的风险去相助。为何对于严律,这个宁愿冒着生死危险,为自己挡箭的人,她却这般排斥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太后的亲信吧?
    而且前世,她亲眼所见严律起兵叛乱,用一场虐杀皇族的大火,将整个紫禁城烧了个片瓦不留。
    他是反贼的身份,在她的心底是真真实实地烙印上了。
    也许是这个缘由,她今生对他才这般排斥的吧?
    宁瓷扪心自问,原先,她一直以为,严律送她这个,送她那个,不过都是碍着老祖宗的缘故。毕竟,一个揣着野心想要往上爬的人,没有金子银子去打点,是万万不能够的。
    宁瓷向来都能理解。
    但她从未想过,严律对她,竟是藏着那样一般心思。
    想到这儿,就连屋内幽幽散发冷气的冰块,都拦不住她脸颊的绯红。
    这会子,她重新思考严律的身份,抛开老祖宗存在的立场,她忽而觉得,有些事情,并非老祖宗在其中的缘故。
    就好比午门被挡箭的那一回,老祖宗当时并不在场。
    那严律是要做给谁看?
    皇上吗?
    世人都知,皇上并非她真正的父亲。
    又好比暴雨那天,老祖宗并不在身边,周围虽有侍婢在旁,但他无需做给任何人看。可那个时候,宁瓷清清楚楚地能看到,他眼中满载着浓烈的炽热,和今时今日,她拒绝他几次之后,他眼底的失望。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可就算是把老祖宗考虑在内,他既是老祖宗的亲信,为何前世,还要让老祖宗吞金,并将她焚烧在大火之中呢?
    太后明明给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难道说,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尚书一职,而是那最高皇权?
    ……
    罢了。
    宁瓷赶紧驱散了脑海里的纷扰念头,这个近似妖的臣子本就是一团迷雾,让人瞧得并不真切。
    也许,他今时今日这般说的,不过是随口一说的谎言罢了。
    毕竟,世人都知,他深爱他亡妻不能自拔,这会子又对我说这些个,算是个什么?
    宁瓷忽而觉得自己着实可笑,不过是被那反贼当面直白地倾诉了心意,自己竟然翻来覆去引出这些多的小心思。
    罢了。
    她起身就要去小厨房,每夜都要给太后熬煎汤药,哄骗太后那是高院使留下来的方子,实则,那是太后的保子汤。
    将太后慢慢虐杀于一场无法自救的毒杀,在太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让她拿出爹爹身后名的史册,最为重要。
    其他的,都不重要。
    ……
    谁曾想,她刚踏进小厨房,便听见前头慈宁宫的宫门,传来急切的敲门声。
    是禁军统领姚洲。
    他给太后带来一则消息——
    “高院使找到了!”
    “在哪里?!”太后本是昏昏欲睡的精气神,顿时清醒了。
    “在湖底。”
    第62章
    太后的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恐慌,旋即,却又平静了下来,口中只是喃喃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高院使一生为善,医术高明,想来,他这会儿若是去了神佛身边,也该是功德无量的。”
    “不是啊,太后娘娘!”姚洲左右看了一下慈宁宫正殿里的人,似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挣扎模样。
    太后顿时心领神会,她摆了摆手,让达春屏退了宫人们,徒留殿内的三人,方才让姚洲说了下去。
    “臣听闻,高院使被打捞上来时,身上有箭伤。这会子,仵作他们正在验尸,臣去旁观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蹊跷。可臣留在刑部的探子来报,说是……那箭伤……好像是……”
    其实,高院使被找到一事,已经让太后恐慌不已了,这会儿却见姚洲又是这么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她更是慌张至极:“到底是什么,你快说啊!”
    “说那箭伤,好像跟阿木尔将军他们金人所用的长箭很像。”
    太后的大脑嗡鸣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似是快要跌将下去。
    达春和姚洲赶紧扶住了她,让她坐在榻沿缓了好一会儿神,姚洲才又道:“但这只是在怀疑,现在已经派人去找大金长箭来做比对了。”
    “怎……怎么可能!”太后颤抖着道:“怎么可能会有我们金人的长箭,这定是……定是有人在陷害哀家啊!”
    “皇上那边呢?消息封锁了没?”达春忙问。
    “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第一时间就把这消息传给皇上了。臣冲到慈宁宫来的时候,半路遇到了皇上,本想拦着他,但是,臣实在是拦不住。”
    太后恐慌地接连喝了好几口凉茶,方才堪堪平复了几分,可她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圈儿,又觉得这事儿绝对是陷害,绝对不可能是他们金人所为。
    眼前,最会辨别神色的姚洲看出太后的异样,他赶紧道:“太后娘娘,您跟臣道一句实话,这事儿,是不是您的旨意?如果是您的旨意,臣好接下来着手去安排!”
    太后恐慌地摇了摇头,道:“不,这绝对不是我们金人做的,一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他向来从不失手,绝不可能留有这样大的把柄让旁人瞧见。更何况……”
    太后忽而止住了话语。
    此人,当真是从不失手吗?
    他不是还放着那么大的一个漏网之鱼回来了吗?
    姚洲眼力见儿极佳,瞧着太后的言辞和神色,他终究是明白了几许。
    “既然是从湖里打捞上来的,那为何打捞的时候你不检查一下,不直接把那长箭给拔除?!”太后慌乱地道。
    “皇上是派我率领的禁军,和洛江河带领的锦衣卫同时搜寻的。”姚洲艰难道:“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知晓我是太后娘娘您的暗线缘故,所以,他特意安排了锦衣卫。高院使,正是锦衣卫他们搜到的。”
    高院使确实是锦衣卫他们找到的,而且,还是洛江河亲自带人找到的。
    此时,在刑部衙门那儿,仵作正在验尸,周围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个都在啧啧观看。但高院使在湖里已经泡了两整天,那模样已经骇人至极。
    皇上看着那可怖的模样,也是快速而来,快速而去。
    直到第二日早朝时,皇上才听仵作说完了验尸内容。
    自阿木尔突袭以来,但凡和金人有关的事儿,都成了人人义愤填膺,满堂斥责的事儿。这下可好,德高望重的高院使,竟然身上有金人的箭伤,那还了得?
    本就议论纷纷的朝堂,这个时候,却听见仵作又补充了一句:“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高院使身体里取出的箭尖儿已经在您手中了。”
    “不错。”
    “微臣想问,当初刺杀宁瓷公主,却被严律严大人舍命相救时,那五根长箭,还在否?”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在场唯一一个金人血脉的四皇子燕湛,愤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呃,四殿下请息怒。”仵作不紧不慢地道:“实在是,金人的长箭与咱们汉人的有所不同。他们喜欢在长箭上带着刺钩儿,没入体内,最是致命。这个微臣原先并不知晓,当时,也是听旁人提及,严大人身上的那些长箭的箭伤却有如此,就特意留神了。”
    此时,就连严律也震动不已:“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身上那五支长箭,也是金人所射?!”
    “有可能。”天气本就闷热,更何况,此时又是在朝堂上,又被一大堆人追问和围堵,寻常不会上早朝的仵作,这会儿已经是全身颤抖,汗流浃背了。
    严律满脸惊骇不已地向皇上请命道:“请皇上全面彻查所有和金人有关的人,微臣很怕,金人之事,事关咱们大虞之根本,若是……”
    “严律,你什么意思?!你休要把这种脏水泼在咱们金人身上!小心老祖宗捏死你!”燕湛咬牙切齿地道。
    有一朝臣立即讥讽道:“哟,严尚书也担心金人伤害咱们大虞呀?可你不是照样跟个金巴儿似的,天天贴着太后娘娘的么?”
    严律看也没看眼前的这些人,而是继续对皇上请命道:“微臣很怕,有人打着金人的旗号,把陷害的罪名,扣在咱们太后娘娘的头上,那就罪过大了啊!”
    所有朝臣:“……”
    原以为早早被丢掉的,刺入严律体内的五支长箭,却被宫人们找了出来,一根根地摆放在仵作的面前。皇上更是将手中那枚刺入高院使体内的箭尖儿也摆放在其中,这么一比对……
    一模一样!
    众人大骇。
    皇上气愤至极:“金人之患,已迫在眉睫,来人啊!”
    “父皇!”燕湛着急道:“不能因为这箭尖儿模样像金人所用,就断定是金人所害啊!万一就像是严大人所言那般,是被人陷害的,那又如何是好?更何况,整个幽州城内,已经没有金人存在的痕迹了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燕湛的身上。
    却在皇上气愤至极之时,早已吓得半死的仵作,颤颤巍巍地又道了一句:“启禀皇上,高院使之死,还有一个蹊跷之处……”
    “你说!”
    “高院使的指甲缝儿里,有很明显的模糊血肉。臣剔除之后,发现,那并非高院使的,应该,是他被杀之前,在嫌犯身上抓下来的。”
    这又是一个很好的罪证,皇上赶紧问:“此言属实?你可有证据?”
    “臣并未将高院使指甲缝儿里的血肉全部剔除,还留有了一部分,皇上若是担忧,可以随臣一起去查看!”
    为了得到所有人的证实,早朝后,大部分朝臣们都跟着仵作去刑部看高院使的指甲缝儿去了。但皇上想起昨儿夜里,看到的高院使的尸体那种可怖的模样,他就没有前去。
    但是追捕令,却是已经下达了——
    “身上带有抓痕,善长箭者,全部都要进行排查。如果是跟金人有关的,更是排查的重点!”
    “这段时间,正在对所有朝臣搜家,现在可以着重将搜家范围缩小到和金人有关的,必须进行严密排查!”
    纵然燕湛再有不情不愿,各种愤怒,却是只能在这其中选择了闭嘴。
    在离开太和殿时,严律刻意和洛江河擦肩而过,他低语了一声:“现在,可以开始跟着燕湛了。”
    “是,老大。”
    在大部分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和对严律,燕湛这些人的非议中,唯有一双眼睛,冷眼盯死了严律。
    他缓慢地走着,避开了众大臣,绕开了太后的亲信们。
    是太子燕玄。
    他冷冷地盯着严律离开的背影,忽而觉得,这人着实可怕。
    纵然燕玄已经深知,严律现在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煽动的所有苗头和风向,看似是在维护太后,实则,却是将所有的火苗全部扑向太后的周身。
    这人,竟然无视所有人的谩骂,只想坚定地做着一切,以扳倒太后一脉,拔除太后的所有势力。
    他……说他是因为爱惨了雪烟。
    呵呵。
    燕玄忍不住地冷笑。
    天底下,唯有本王,才能给雪烟最大的幸福。
    你爱惨了,又有什么用?!
    待得你为本王和父皇拔除老祖宗的所有势力之后,呵,本王,会让你带着你所有的狗,全部滚蛋!
    ……
    想到这儿,燕玄抬脚就往东宫方向走,始终在一旁候着的死卫之首南洲子从一旁而过,旋即跟上。
    “金陵那边探子来报,没有查出严律的亡妻到底是谁。”南洲子如实禀报道。
    燕玄眼皮子蓦地一跳:“你那探子可以换人了,怎么什么都查不出?”
    南洲子微微一点头,道了个“是”后,又接着说:“属下分两拨去查了,一波在金陵城,一波在幽州城。所有人都是只知严律已成亲,但妻家是谁,妻家的背景,来路,全部都不知晓。唯一知晓的,是严律开的那家忆雪轩正对着大门的那个石雕,是按着他亡妻的模样所雕的。”
    “这严律,果然藏得深。”燕玄想了想,又道:“罢了,既然什么都查不出,那就算了。反正……嗯?今儿这般热,你怎么穿得这样严实?”
    只见,南洲子穿的虽是寻常飞鱼服,可他脖子那一块,却是用高高的领子遮挡着。
    这是盛夏,最是暑热,可他好似很冷一般。
    南洲子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苦笑,道:“这两日夜里逗猫遛狗,不小心被畜生给挠了。”
    第63章
    依着垂帘听政十来年的经历,太后这会儿用脚指头扒拉着,都能猜到今儿朝堂上要讨论的是什么。
    但她根本不在乎高院使的尸检已经进行到哪里,甚至这会儿,她也全然不顾朝堂之上,有可能将争吵的苗头都指向了金人。
    此时此刻,她只在乎一件事。
    “宁瓷,哀家问你,”太后满腹狐疑地说,“高院使的方子,刚才哀家已经喝下了最后一碗,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什么反应?”宁瓷佯装不懂。
    一时间,太后卡了壳,话都说出来了,方才想起宁瓷尚不知自己怀有身孕一事。
    她在心底恨自己太着急,一听说有了孩子,就方寸大乱,只想让知情的人永远闭上嘴。
    现在可好,肚子里的孩子掉没掉尚且不知,高院使倒是先被自己给做掉了。
    这么多年,她之所以在朝政之间游刃有余,是依着达春在自己身边吹的枕边风,方才将一切大权慢慢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腹中孩子一事,她与达春争吵了好几回,也愣是不愿意听他的。
    ……
    于是,太后在心头挣扎了好一会儿,只好半遮掩半真诚地道:“高院使刚拿这方子来的那天,哀家喝完后,肚子总有一番绞痛,怎么这会儿喝了,却没什么感觉了?”
    “哦,那是因为身体适应了这药性。药效到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啦!”宁瓷微微一笑,早已明白了太后心底的恐慌,她安慰道:“既然高院使给了咱们这几日的方子,自是他早已算好了的。”
    这么一说,太后堪堪放下了心。
    宁瓷为了让太后彻底消除怀疑,她又问:“老祖宗,您刚开始喝的时候,除了肚子绞痛,还有什么反应没有?”
    太后迟疑着道:“倒是窜了三回稀。”
    宁瓷却笑得更甜了,继续胡诌道:“那就是了。有时候咱们身子里不舒服的东西,或者多余的,影响咱们身子康健的病症,会随着窜稀之类的排除体外,这个很正常。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您的身子,最近应该是无碍了。”
    太后一听,终于放下心来,却听见宁瓷又道:“您若是不放心,我为老祖宗再把脉瞧瞧。”
    太后把手伸了过去,口中不住地满意笑道:“没什么不放心的。原来高院使还在的时候,哀家就依着你俩。现在他没了,哎……哀家也只能听你的了。”
    宁瓷屏息凝神地仔细诊脉,却在太后强而有力的脉搏之下,很细微地感受到另一层微微的脉象。
    很好,孩子还没掉,但这脉象瞧来,似乎依然不大稳。
    看来,最近还要给太后多服用一些保胎的膳食。
    “嗯,脉象瞧着,老祖宗身子虽有些疲乏,偶有一些个酸胀之类的炎症,但是无妨,这些我都可以为您用施针来调理。”宁瓷满意地捏了捏太后的手腕,顺势也捏了捏太后的肩膀,为她捶了起来:“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细心伺候好您的。老祖宗,如果您还是不放心我,您可以在太医院再寻个院判来,让他……”
    “找什么院判?有你在就成。”
    宁瓷笑了,她这么说,其实是故意的。
    现在的太后,还怎么敢再去找其他院判?
    太后果然是过了天命之年,就人老糊涂了,竟然能为了堵住他人之口,就痛下杀手。却也因此,堵住了她自己的性命之路呢!
    两人正说着,达春通传,四皇子来了。
    话音刚落,不待太后回应,燕湛就像是一团怒放的火球,直接冲进了正殿。
    “老祖宗!”他哀声叫道:“外头那帮臣子,快要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慢点儿!”太后瞧着燕湛这么一副不冷静的模样,忍不住地斥了他几句:“若是想要成大事,就要有处变不惊之能。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宁瓷见状,知道他俩要议事,转身便离开。
    谁曾想,她刚走出了殿门,踏上长廊,达春便跟了过来:“宁瓷公主。”
    宁瓷的心思微微流转,便猜到达春要问的是什么。
    事实上,刚知道太后怀有身孕时,瞧着达春脸上那幸福快乐的红光,再看看这两日,太后对高院使痛下的杀手后,达春那副沉默不语的模样,宁瓷早就知道他俩之间嫌隙已生。
    甚至是,宁瓷这两日一直在等,等达春找自己。
    眼前,见达春走近,她停下了脚步:“达春公公,怎么了?”
    达春的脚步没停,却是放缓了几分,他引着宁瓷走向小厨房,却见四下无人,他低声问:“刚才,你为太后娘娘诊脉,她身子如何?”
    “老祖宗身子康健,体态无恙。”宁瓷微微一笑,简单地道。
    她甚至很清晰地就能看出达春此时内心不安的模样。
    两人又向着小厨房的方向行了十来步后,达春才迟疑着道:“公主殿下,前几日的诊脉和行针,可曾瞧出什么异样了?”
    宁瓷深知,达春虽以大太监的身份在太后身边服侍,但他其实算是太后的男宠。她更是早有听闻,知道达春其实是太后未入宫之前的情郎。
    既然他俩情意这般深厚,宁瓷更不能胡乱多说个什么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对达春道:“不曾。达春公公,怎么了?”
    达春似乎不相信:“当真?”
    宁瓷点了点头,一派娴静地道:“当真。不过达春公公,就算我会行针,也略懂一些个医术,却也不能十分精通。毕竟,我从四岁起,跟着娘亲身边胡乱学着行针和药草,待得及笄之时,前后学了也没几年,她就……”
    “十年习医,公主殿下练的又算是童子功,功夫自然要比某些太医院的人要高明一些。”
    “达春公公可别取笑我了。我寻常看个小毛小病,还是足足有余的。但要说是更精通,真真是比不上太医院的各位大人们。”说到这儿,宁瓷止住了脚步,站定在达春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你现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想说?莫非……老祖宗身子有什么不舒服,是我没瞧出来的?”
    终于,达春又挣扎了好一会儿,方才呼出一股子浊气,仿若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说:“哎,说来惭愧,前段时日……”
    “啪!”
    清脆的碗碟碎裂声,打断了达春的所言。
    他俩接是一愣,旋即,便听见太后在正殿里,一声愤怒地斥责:“你想要害死哀家,是不是?!”
    “哟,宁瓷公主,奴才可得进去瞧瞧。”达春着急道。
    “好的,公公请便。”
    宁瓷说完后,达春便赶紧跑向正殿,就连慈宁宫里其他候着的宫人们,虽没敢东张西望,但一个个的心神都堆积在正殿中。
    宁瓷冷眼瞧见四周,见没有其他人盯梢,便直接绕到了正殿后头。
    许是燕湛太过着急,声音着实大了几分,就连距离正殿后头尚有几步远的宁瓷,都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阿木尔将军以死证明您是清白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啊!”燕湛急切地道:“那所有人都会对您放松警惕,这个时候,您让王上直接派兵南下入幽州,直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又有何妨?不会有人怀疑到您的头上啊!”
    “你当皇帝是吃闲饭的?哀家这个时候不管做出怎样的动作,第一时间就会被他给截住!更何况,哀家一次是被贼人栽赃,两次还是吗?会有人相信吗?湛儿,狼来了的故事,你小时候不是没听过!”
    “怎么可能会怀疑到您的头上呢?”燕湛终于把声音降低了几分:“阿木尔将军一死,王上自然会气愤至极,派兵南下攻打大虞,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儿吗?”
    “哀家告诉过你,时机不到,时机不到,你为什么总是听不进去呢?”太后恨声道:“玄儿没病没灾的回来了,他在边塞三年的作战经验不是白搭的……”
    “老祖宗,您也要相信王上他们的兵将,咱们金人马背上打天下的作战经验也不是白搭的啊!”燕湛的声音从急切,便成了哀求:“老祖宗,现如今真的是个很好的机会。昨儿我才听说,王上派了使者来幽州了!”
    “哦?”这事儿倒是没人告诉太后:“王兄说什么了?”
    “听父皇说,王上知道阿木尔将军突袭幽州一事,勃然大怒,为表示这是一场误会,他愿意将格敏公主送来和亲。”
    “什么?!”太后大震:“格敏才十二,尚未及笄,怎么和亲?!王兄真真是荒唐!”
    “所以啊!我们可以利用这次和亲,表面上是送格敏公主来,实际上,咱们直接出兵……”说到这儿,燕湛对着太后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宁瓷听不清了。
    见太后听了自己的提议没什么反应,燕湛又道了一句:“老祖宗,您快拿个主意吧!若是再这么迟疑下去,甭说咱俩的立场会完蛋了,王上他们若是再想南下吞并大虞,就会变得没可能了!”
    太后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达春这会儿说了一句:“四殿下,起兵一事不是儿戏,非同小可,这事儿,还要让太后娘娘深思一下。”
    “还要再深思个什么啊?!”燕湛脱口而出:“前段时间,老祖宗给咱们几个人金牌子的时候,不是已经布局起兵一事了吗?老祖宗当时不是让廖承安在西山秘密操练兵将,准备和王上来个里应外合的吗?”
    “这事儿搁浅了。”太后头疼道:“廖承安就是个胆小怕事儿的,一个齐衡之事,他就吓得请辞跑了,这种人……”
    “老祖宗,他压根儿就没跑啊!”燕湛再度压低了声儿,可因这事儿他太过激动且兴奋,就算是压低,也能让宁瓷听了个真真切切:“廖承安一心感念老祖宗您的提拔和栽培,怎么可能轻易跑路呢?他现在就在西山的庄子里呢!世人都知廖承安请辞跑路,这就是对他最大最安全的隐藏啊!”
    “此话当真?!”太后的声音很明显有了几分兴奋。
    “我还能骗您不成?”燕湛又道:“更何况,姚洲当时的金牌子上,您是让他在王上攻破城门的时候,直接率领部分禁军反水父皇,逼他退位的,对吧?这事儿真的可以继续啊!您别看目前朝中上下对咱们不看好,但真正能控制兵权的,全部都在咱们手中啊!父皇他不愿退位又当如何?大不了,这弑君弑父的罪名,我来承担!”
    后窗外,宁瓷大震——
    作者有话说:怕有读者宝宝忘记了,
    廖承安就是前锦衣卫之首,因严律做局弄死内阁首辅齐衡的时候,他吓得请辞了,这才将锦衣卫之首空了出来,在严律的推举下,让洛江河做了。
    第64章
    宁瓷的大脑一片轰鸣,她的心跳在胸口猛烈撞击,就像是猝不及防炸开的惊雷,更像是敲响哀乐的可怖丧钟。
    她的脑海里在不受控地回想起前世,想起那会儿,她一身明红嫁衣驾马冲向皇宫,准备跟皇上和太后通风报信,说严律起兵叛乱一事时,却在途中,听见代表皇帝驾崩的一长两短的呜号声。
    那一长两短的呜号声,仿若她此时恐慌的心跳,敲得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一直以为,前世的皇上是被严律所率领的叛军所杀,可这会儿仔细深想起来,那个时候严律的兵马尚未冲进紫禁城,而吹向皇帝驾崩的丧音,就已经鸣于天地了。
    莫非……
    “太后娘娘,严律严大人求见。”正殿内,一名小太监通传的声音瞬间拉回了宁瓷的思绪。
    “嗯,让他进来罢。”相比于刚才与燕湛说话时的担忧和迟疑,这会子,太后一听见严律的名字,便立即舒缓了几分。
    更是在严律走进正殿时,太后对他点头赞许:“刚才在朝堂上的事儿,湛儿都告诉哀家了。哀家没想到,在那么多反对声中,你竟然能以一己之力,敌得众朝臣,为哀家正身。”
    殿外的宁瓷听见了这句,刚刚在心头萌发的,严律有可能是好人的念头,顿时给打散了。
    呵,以一己之力,敌得众朝臣,为太后正身?
    反贼,终究还是反贼!
    正殿内,严律行礼之后,待得落了座儿,方才不紧不慢地恭维道:“微臣是太后娘娘的人,自是时时刻刻都要为太后娘娘着想。其他人并不了解您的良苦用心,但是微臣,终究还是很了解的。”
    “哼,可让父皇派人搜家一事,也是你带头提议的。”在一旁的燕湛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其实,这会儿严律本没打算来慈宁宫的。
    刚下了早朝,一身绯红官服在身,他总觉得自己穿得不够俊逸潇洒,本想回府换得一身更显得自己清朗玉树的衣衫,再来慈宁宫见宁瓷。
    奈何,他本是让洛江河开始跟踪燕湛,好挖出这个四皇子在幽州城里的那座外宅到底在何处。谁曾想,这个四皇子,他刚走出宫门没多久,便又折转了回来,直奔慈宁宫。
    严律倒想看看,这个一直都在包藏祸心的四皇子燕湛,他打算想要玩儿个什么把戏。
    眼下,听见燕湛不咸不淡地丢下了这么一句,严律不由得在心头冷笑。
    搜家?
    呵,我想要搜的,就是你那个外宅!
    旁人,不过都是你的陪衬罢了。
    ……
    虽是这般想的,可严律只是幽幽地品了一口侍婢奉上的凉茶,润了润喉,方才缓缓地道了一声:“先前在那个情况下,我若是不这么说,何以平复那么多大人的非议?”
    “强词夺理。”燕湛瞧也不瞧严律,而是对着一旁的屏风,不屑地他白了一眼。
    严律轻笑一声,转向燕湛,忽而略带嘲讽地道:“微臣本以为,四殿下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封王建府,早已修得隐忍的气度。没曾想,这周旋的道理,呵,你竟然还是不懂。”
    “既要隐忍,那要看在这么情况下隐忍。在那种情况下,我为何要伤敌一千,却自损八百地去隐忍呢?!”燕湛咬牙切齿地道。
    “唯有将所有人都带出来,方能洗清身上的嫌疑。”严律冷冷地盯着他,道:“更何况,四殿下,不过是搜个家罢了,你在担心个什么?你的家,不是还在宫里头的么?”
    一句话瞬间戳中燕湛的痛处,更揭开他心底想隐藏的恐慌部分,顿时,让燕湛哑口无言,却又对他愤恨至极:“你!”
    “好了!”太后懒懒地打断了他俩的你来我往,乏着身子,道:“严律说得对,唯有将所有人都带出来,才能洗清嫌疑。既然皇上要着重搜查和咱们金人有关的臣子们,那就让他搜好了。反正,哀家与湛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无所谓搜不搜的。”
    “就是!”燕湛也附和了一句。
    严律倒是在心头纳罕了起来。
    高院使被杀一事,绝对就是太后做的,可太后竟然不怕搜和金人有关的臣子,那就说明,为她背后做事儿的人,根本不是金人。
    也不是臣子。
    会是谁呢?
    严律精明的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儿,就把禁军统领姚洲给排除了。
    当时,姚洲接到高院使的尸首找到的消息,曾立即去了一趟刑部衙署,严律有暗暗观察过他的神情,不像是一个行凶之人会做到的表情。
    除非,他是高手。
    可整个皇宫上下,除了姚洲身手了得,还有谁能为太后做事儿的呢?
    ……
    严律的思绪虽已百转千回地过了一遍,可明面上也不过是一个须臾之间,便听见太后忍不住地叹息着道:“如今的世道,终究是不同了。自阿木尔做了那种蠢事之后,哀家权势尽失,前段时日,纵然哀家给了一些臣子们好处,可也没有什么人,是真的愿意站在哀家这里的。”
    严律随口应了一句:“无妨。太后娘娘您的亲信在精,不在多。有我们几个在您的身边,足以。”
    “可是严律啊,你没发现吗?皇帝这几次,都是明着暗着将所有事态的苗头,全部转向哀家这个金人的头上,他真以为,哀家不知道他在打个什么主意吗?”
    严律没吭声,燕湛也没吭声。
    因为,所有人都瞧得出来,皇帝想反抗,想要彻底地将太后的势力全部拔除。
    也许一开始皇上也只是暗暗地让严律等人在背地里行事,但这几回,他明晃晃地将他的目的摆在所有人的眼前。
    很明显,那是因为皇帝手中可掌握的权利,和往日早已今非昔比。
    皇帝的势力越大,太后的恐慌也就越盛。
    这会子,太后却将话锋一转,盯住了严律:“你且说说看,针对皇帝这样的做法,哀家这个做母后的,该当如何破局?”
    燕湛忍不住地冷笑了一声,暗道了一声“好”。
    “微臣以为,这个时候太后娘娘您做任何动作,都是错的。”严律巧妙地用了个迂回之术:“这个时候,皇上既然已经盯上了咱们,咱们就只能按兵不动。只要不动,他就不知道我们该出招儿的路数在何处。待得皇上放松警惕之时,咱们再做商议,方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这种按兵不动,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太后这会儿是真真实实地恐慌:“旁的不说,哀家被禁止垂帘听政,已经都一个多月了。哀家真是担心,若是时间再久一点儿,恐怕,哀家就回不去朝堂了!”
    “太后娘娘您且放心,人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相信皇上也不会跟您周旋多久。但是最近,确实不可轻举妄动。”顿了顿,严律不动声色地,将话锋转向了另一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人谋划着,在用谣言之术,将脏水泼向太后娘娘您。”
    见太后的神色变了变,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严律稍稍添了点儿火候,慢悠悠地道:“就比方说,那帮人就把高院使失踪一事,还有身上带有金人箭尖儿一事,明着暗着,指向了您。”
    太后扯了扯嘴角:“一帮无耻之徒!”
    “更有过分的,还在外头散播谣言,说您……”严律说到这儿,却是顿了顿,将一双精明的眼眸,看向了太后,不放过她此时一瞬的细微表情:“他们还说您,诊出喜脉了。”
    此言一出,倒是燕湛大震了起来:“什么玩意儿?!老祖宗有喜脉?哇哈哈……谁传的呀?那人有病吧?!”
    可太后的脸上,却是青一块白一块地,严律瞧着她这副模样,再想着这几日的推测,和高院使最后消失时的路径,他心底已经全部清楚了。
    许是燕湛的笑声太大,太猖狂,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也不知她到底是恐慌而导致的颤抖,还是怎么的。
    总之,她颤着声儿,呵斥道:“真真是一派胡言!哀家若是有喜脉,旁的不说,皇帝自会第一个知晓!更何况……”
    她忽而止住了。
    这事儿谁人都不能知晓的啊!
    外头到底是谁在传?
    到底是谁散播出去的?
    高院使吗?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
    眼前,严律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像是这般谣言,根本无需理会。太后娘娘,您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到时候谣言再大一些,大不了,让御医们帮您瞧瞧,当下论断,让真正懂医术的人,去闭了那些谣言的嘴!”
    “到底是谁在传的?!”太后越想越气,她如坐针毡,根本不能忍!
    她最恨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这些莫名的事儿上。
    虽然她怀有身孕并非是不光彩的,相反,这也无需去避嫌,自己在宫中养个把男宠,都是很正常的。
    可是……
    可是!
    可是,达春对外的身份是个太监啊!
    ……
    这会儿,燕湛笑着说:“哎,老祖宗,我是觉得吧!如果是别的事儿咱们不去理会也就罢了,可说您有喜脉……哈哈哈……不如,咱们现在就让人来瞧瞧,好直接把这谣言扼杀在雏儿里。”
    严律那一丝隐秘的笑,此刻,就潜藏在他正在喝茶的茶盏边儿。
    他忽而觉得,太后的身边有个燕湛这般蠢的,也是一件好事。
    果然,燕湛这此言一出,太后的脸色,更是惨白几分。
    但她转念一想,这几日喝了高院使开的断产方,肚子也确实痛过几回,窜过几回稀,按说,应该是无碍了。
    刚才宁瓷不也还瞧过她的脉象,说她并无大碍的吗?
    对了,宁瓷!
    想到宁瓷,太后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忽而面露喜色,对达春道:“你赶紧去把宁瓷叫来,让她来为哀家诊脉。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儿,哀家也好正正身!”
    严律微怔,刚刚还得意的心情,此时,心头终究是沉了几沉。
    这件事,他还真不希望把宁瓷给拉扯进来。
    此时,在正殿后窗那儿早已听闻的宁瓷,赶紧从后头绕道走了出来。她佯装去后花园途径的模样,正好迎面撞见达春。
    达春并未多想,直接带宁瓷入了正殿。
    若非此时事态紧急,要为太后正身,宁瓷是压根儿不想出现在正殿里的。
    因为,她还不想正面见到严律。
    毕竟,前两天,严律当着燕玄的面儿,就这么直白地对她表述了他对她的在乎,这两日,她还没有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这会子就要正面见到严律,宁瓷的心头,终究还是有些莫名地不安。
    可越是怕什么,命运就越是喜欢安排个什么。
    宁瓷这一脚踏进正殿,她抬起头来见到的第一眼,便是严律那双如烈火,如朝阳一般,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眸子。
    他就这么凝望着她,四目相撞,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宁瓷的心头蓦地一慌,脸颊竟是忽地灼热了几分。
    她不知道自己是心虚了,还是怎么的,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不受控地,微微地缩了缩,后脊一滴莫名其妙的汗,就这么顺着衣衫,滴溜溜地流了下来。
    这反贼,果然是个会蛊惑人心的鬼!
    第65章
    太后这会儿见到宁瓷,已然平复了刚刚恐慌的心情。
    当下,她半是嘲讽,半是愤怒地将外头有人谣传她怀有喜脉一事,对宁瓷说了。
    末了,她直接伸出手腕,对宁瓷道:“你快来给哀家瞧瞧脉象,咱们今天就当着湛儿,还有严尚书的面儿,好评评理!你也好为哀家正正身!好堵一堵外头那帮泼皮无赖的贱嘴!”
    其实宁瓷深知,这件事极其危险。
    太后腹中胎儿未掉,这个时候不论说出怎样的结果,恐怕,最终不利的,都会是自己。
    可眼下,太后的手腕儿都已经伸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就算是再不情愿,也终究是不能了。
    宁瓷只好道了个“是”字,她缓步上前,接住太后的手腕,认真地把脉了起来。
    磅礴有力的脉象之下,有一股子非常细微的,轻柔的脉象交错在其内。
    两相交错,相依而生。
    这分明就是喜脉。
    宁瓷尚不会推算喜脉的月数,但凝神感受着,这胎儿若是再长个十天半个月的,应该会稳上许多。
    此时,宁瓷的眼睫微垂,心头着急。
    怎么办?
    我现在到底该怎么说?
    私下里跟太后之间,她倒没什么顾忌。
    就算撒谎说没有身孕,也是无妨。毕竟,太后终究是一死,大不了,在太后知道真相之前,就先弄死她。
    可这会儿就不同了。
    因为,不仅当着四皇子燕湛的面儿,更是当着严律的面。
    若是直接撒谎说没有,日后,太后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作为太后身边最野心勃勃,且精明世故的亲信,严律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恐怕,他先前才说的那番有多在乎自己的言辞,今后,他就会有多想弄死自己。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
    宁瓷诊脉了好半天也没吭个声儿,燕湛倒是不觉得有异样,但寻常被宁瓷瞧惯了脉象的太后,见宁瓷始终不开口,她忽而有些紧张了起来。
    “怎么样?”太后问。
    宁瓷在心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将谎言说到底:“回老祖宗,宁瓷不曾发现您有喜脉。”
    “哼,哀家就说罢!”太后顿时浑身上下一派轻松,她得意极了。
    却在此时,严律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在一旁响起:“微臣,虽不懂得医术和脉象,但原先也曾听闻过,说是……这喜脉非常难诊断,若是没有个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恐怕,是难直接论断的。”
    宁瓷的心头顿觉一亮,她有些诧异地看向严律。
    这反贼……他说这话,是要做什么?
    却见严律,也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唇边却并无半分笑意,而是很真诚地道了一句:“公主殿下,微臣只是曾经听闻过这么一耳朵,并非是在质疑您。”
    宁瓷没有觉得这是质疑,相反,她甚至觉得,严律说这种话,竟然让自己有台阶下了!
    于是,她顿觉松了口气,便对他点了点头,道了声“无妨”后,便对太后道:“老祖宗,严尚书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关于喜脉一事,宁瓷虽听娘亲理论过几番,但行医经验,终究不如老大夫。”
    “微臣也是觉得,喜脉一事,事关重大,宁瓷公主纵然医术天分极高,也是高不过行医多年之人。”严律顺着宁瓷的话,给应了下去。却在宁瓷耳边听来,算是给了自己另一层的保护。
    她刚对严律投向感激的一瞥,却在此时,“啪”地一声,瓷碗儿重重放在案几上的声音,打破了宁瓷与严律两人之间的一唱一和。
    是燕湛。
    他讥笑了一声,对严律道:“严大人,此言差矣。”
    “哦?”严律的声音极其轻挑,冷呵着望向燕湛,口中却是阴阳怪气地淡淡道:“四殿下是有什么高见了?”
    “老祖宗的身子,向来都是高院使和宁瓷二人在诊脉。这两个人,对老祖宗的身子情况是最了然于心的。旁的不说,我就曾见过,他俩就老祖宗的身体脉象,行针之术,甚至是,如何疏通经络的关键,交谈得非常精彩,彼此不让高低。”说到这儿,燕湛那双带刺的眼光,直直地穿向宁瓷的脸上,他冷声道:“高院使的医术自不用说,却能让高院使刮目相看,放心将老祖宗每隔几日的施针让给宁瓷去做,恐怕,宁瓷的医术,也很不简单。既如此,宁瓷,你又为何在这会儿,谦让了起来呢?”
    宁瓷倒吸一口凉意,她知道,这个四皇子,向来都喜欢针对自己。
    虽不明原因,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燕湛要做的,就不仅仅是针对了。
    他是想把自己往死里整。
    想到这儿,宁瓷直接对燕湛道:“医术之道,有很多不同类别的分科。我随娘亲所学的,不过是一些行针,以及药草罢了。前几回,我与高院使所商讨的,也不过是行针之术,这方面我确实略有心得。但在其他医术领域,我断然没有四殿下所言的那般高明。”
    “宁瓷,你这会儿在故意退让,是想掩盖什么?”燕湛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她:“还是说,你早已瞧出异样,却根本不敢说?!”
    宁瓷的心头一慌,面色虽是沉静,脑海却在飞速地想着应对之策。
    谁曾想,一旁的严律再度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微臣倒是觉得,宁瓷公主没什么可掩盖的,毕竟,医术尚不到位,纵然想要掩盖,也掩盖不得什么。”
    “严律!”燕湛恨得冲他高声一斥,并瞪了他一眼。
    “这么的……”严律放下手中的茶盏,他看也不看燕湛,而是就这么双眸温柔地望着宁瓷,他站起身来,说:“微臣先跟公主殿下道个不是,接下来一事,还望公主殿下您恕罪。”
    这会儿,宁瓷已然明白,这反贼看似说着不信任自己医术的话,实则,都是在帮衬自己。
    于是,她点了点头,对严律道:“没关系的,你但说无妨。”
    “微臣是个从小在担惊受怕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向来不大相信旁人所言的一面之词。既然四殿下说你医术高明,微臣也恰好有一暗疾,不曾对旁人提起。这么的,可否请公主殿下为微臣诊脉一回,来瞧瞧微臣的暗疾到底是个什么。”严律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补充道:“若是公主殿下您说对了,微臣就相信,您为太后娘娘所诊的,确实无喜脉。但若是公主殿下您说得不对,恐怕,微臣为了帮太后娘娘正身,还是得要另寻他人。”
    宁瓷瞬间领会。
    看来,无论自己说的对与不对,这反贼,都打算另寻他人给太后诊脉了。
    只要能另寻他人,将自己剥离开太后有喜脉一事,自己不论今后如何,都会是安全的。
    只是……
    宁瓷深深地看进严律的双眸中。
    她不明白,这反贼,明明是太后的亲信,按说应该明着暗着帮的都是太后的立场,怎么现在,他竟是当着太后的面儿,来帮着自己的?
    这狐疑刚在她的心头升起,脑海里,前两日严律对她直白地说出他很在乎她的模样,瞬间,与此时站在她眼前,真真实实的严律交替重叠。
    ——“我只在乎宁瓷一人而已。”
    ——“只要是宁瓷想做的,我严律,定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也要为她做到。”
    ……
    宁瓷的脸颊再度微红了几分,她赶紧闪躲开眸光,道了声:“好。”
    可转瞬间,宁瓷忽而发现,自己好似跳入了严律专门为她设计好的温柔陷阱里。
    因为,严律直接挽起了袖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的手腕伸了过来。
    宁瓷盯着那只遒劲有力的手,她忽而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发烧。
    有点儿想逃。
    可眼下,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诊脉出严律身上的暗疾,这会子,她纵然是不想,也是不可能够的。
    于是,她低垂了眼睫,再不敢抬头去瞧他,只能将自己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探向严律的手腕。
    肌肤相触,严律的手腕有着坚韧的力度,胫骨刚毅,脉络清晰。
    可那拨乱如狂的心跳,宁瓷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
    她屏息凝神了好一会儿,方才在静心静气中发现,那狂跳有力,心跳过速,带来各种紧张,甚至是不安脉象的,竟然是他!
    宁瓷诧异地抬头去瞧他,却正正迎上他那双炽热的,仿若要与她紧裹黏腻,痴缠相依的眸光。
    以及余光里,他那双赤红到耳根的模样。
    她赶紧收回了目光,再度低垂了眼睫,平心静气地舒缓自己的心跳,让自己堪堪冷静几分。
    终于,她在自己握着他手腕的当下,稍微拉回了一丝思绪,再仔细去观脉,却发现他脉象虽是有力,其中,却有着尚未复原的损耗。
    宁瓷心头微怔,顿时明白,那是严律为自己挡箭所带来的五个血窟窿,尚未完全康复。
    除开这个,再去观察脉象的其他症状,似乎……并无什么大碍。
    可严律说他有暗疾……
    难不成,他此时那般紧张到慌乱的心跳,就是暗疾?
    宁瓷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又过了几个呼吸间,方才放下他的手腕,她抬眸对他道:“严大人上次为我挡箭的伤势尚未复原,恐怕,你所言的暗疾,应该是这个?”
    “不是。”
    果然,严律用温柔的笑意,否定了她。
    虽然宁瓷明白,严律这会儿是为了在帮自己才说的否定,可因着自己对脉象一学的研究,她还是忍不住地好奇道:“敢问严大人,你这暗疾是哪里不舒服?”
    严律的双眸就这么紧紧地凝望着她,他一瞬不瞬地,认真对她道:“微臣,从小到大,深爱亡妻,无法自拔。”
    宁瓷心头一沉,忽而不明白,刚才自己的脸颊到底在滚烫个什么劲儿。
    “当年,微臣知晓亡妻已去,内心悲恸至极,若非手头有要事去办,只怕,当时真的很想与她一同去了。”严律双眸微微泛起一圈浅红,他的眸光真诚,语气轻柔。他继续对她道:“这么多年,她在微臣的心中不曾离去过半分,甚至是在入夜之时,微臣的枕边,也是与她的牌位,和她当年曾用过的锦帕相依相伴。”
    宁瓷一怔,不知怎的,忽而有点儿羡慕他的亡妻来。
    于是,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你的亡妻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严律没有答她,而是朝着她微微迈近一小步,继续道:“我每次想起她,心头总是像有一把匕首,深深地扎着,痛着。宁瓷,这就是我这么多年的暗疾。”
    宁瓷恍然大悟,此时,听着他所言他的亡妻,她的心情早已平复了几许。
    她如实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既然你这暗疾是……”
    “宁瓷,若是我的亡妻再度站在我的面前,你觉得,我会怎么办?”
    “宁瓷,我这辈子,这么心悦她独一人,你觉得,她若是死而复生,她会看我一眼吗?”
    “宁瓷,如果她再次回到我身边,你觉得,她会不会……会不会喜欢我,能不能有一个机会,让她爱上我?”
    第66章
    宁瓷这会儿算是全明白了。
    刚才,她一直以为,严律是想拿一个并不存在的暗疾作为幌子,好帮自己剥离出这场喜脉之争来。
    但是这会儿,她听着他所言的这番,方才明白,原来,严律当真是有暗疾。
    脑疾!
    若是再仔细顺着他所言的这番话去推敲,宁瓷觉得,严律的暗疾,当属脑疾里的癫症,或者说是,癔症。
    此时,望着严律那双炽热如火的双眸,凝神想着他那拨乱如狂的心跳,再回忆着旁人所言,他曾在朝堂之上掀起各种血雨腥风,搅得朝堂各种不安,就连皇上,都要对他忌惮且礼让三分。
    原来,这一切的缘由,竟然是……他有脑疾!
    怪不得啊,怪不得!
    不过,宁瓷原先也只在医书里浅薄地了解过一些相关知识,并未深入去研习过,所以,此时的她确实给不了他更好的答案。
    但是,要安抚一个有脑疾的病患,当属最重要。否则,若是这会儿他莫名地发起癫来,或者莫名臆想出什么离奇的事儿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宁瓷就像是宽慰一个脑疾病患一般,对他道:“严大人无需考虑那么多,有些事儿还是得慢慢来。你想啊,不管她是死而复生,还是在天有灵,你总不希望她看到你一身病痛的模样,对不对?”
    果然,严律的眼眸一亮,宁瓷却不待他开口,赶紧转身走向太后,一把扶着太后的胳膊,故意转移话头,撒娇道:“老祖宗,宁瓷当真没用,确实没瞧出严大人的暗疾。”
    没想到,太后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担忧。
    她觉得燕湛说得对,宁瓷的行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对医术相关的了解,也确实深得高院使的赞许。这三年来,宁瓷在她身上怎样行针,怎样为她用药草来调理身子,她都是一一细问过高院使的。
    宁瓷,从未有一次出差错。
    想来,这喜脉一事,也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眼前的严律,却有点儿不依不饶了:“既然公主殿下连微臣的暗疾都没有诊脉出来,想必,在太后娘娘有喜脉一事上,也一定会有偏差。太后娘娘,这事儿事关您的名声啊!”
    名声一事,确实是太后最最看重的。
    可她也相信宁瓷。
    “那你说怎么办吧!”太后左右拿不定主意,便直接问他。
    严律故作深思了一番,方才道:“这么的,咱们在幽州城内找个会看喜脉的老大夫,全程不告诉他是为太后娘娘您诊脉,而是直接把他的眼睛蒙起来,秘密带入宫里,旁人不准声张,也不许透露他身处内廷,咱们听听看,他是怎么说的,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
    太后直接应允,就连燕湛,都对这个建议没什么反对的。
    更何况,严律是个行事谨慎的,事事都为太后考虑,所以,找一个老大夫一事,太后就让他去办了。
    没想到,严律办事竟然是个效率极高的。
    燕湛尚在慈宁宫里闲聊,前后连一个时辰都没到,严律就带着一个蒙了双眼的老大夫来了。
    而且,还是在禁军统领姚洲的陪同下。
    燕湛一眼就认出,这老大夫,正是前几日,为简雨烟诊出喜脉的那一位。
    当下,燕湛便对这老大夫也有了更多的信任。
    没想到,这老大夫给出的结果,和宁瓷所言的一般:“除了身子有几处内火需要清淡饮食去调理,以及最近忧思过重,旁的,并无什么大碍。确实,也没有喜脉。”
    太后终于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老大夫在禁军的带领下,直接离开了。
    宁瓷心头纳罕,太后明明是有喜脉的,为何这老大夫说是没有呢?
    此人是严律带来的,严律是太后的亲信,总不能故意陷害太后吧?
    当真是我瞧错了?
    不可能啊!
    ……
    宁瓷本以为,这场喜脉之争应当是结束了,谁曾想,严律果然是个事事都为太后着想的人。
    他不依不饶,还不愿结束。
    因为他直接道:“微臣当时听闻太后娘娘您有喜脉一事,其实,是从其他臣子那边传来的。当然,有些大人本就不安分,这个我们都知道。但是,这样的谣传,甚至都传到了太医院那边。”
    一听此言,太后的心顿时一沉。
    她立即想到了高院使。
    严律笑了笑,道:“既然太后娘娘您确实并无喜脉,而太医院的那帮御医们所言,其实是最为准确的。要不,咱们再让那帮御医们来瞧瞧?”
    “严律,你够了!”不待太后开口,燕湛这会儿忍不住地斥声道。
    没曾想,严律立即反唇相讥:“四殿下,你这般阻挠这场谣言,是为何意?!”
    燕湛气得直接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你少在这儿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我何曾要阻挠这场谣言了?!我还想说,你几次三番拿喜脉做文章,你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请一个老大夫为太后娘娘诊脉,为的是确定太后娘娘并无喜脉。”严律不慌不忙地冷声道:“在确定之后,我们再请太医院的人过来瞧,让他们再一次诊断太后娘娘无喜脉,这样,方能传到各个大人的耳朵里。为的,是止住谣言。”
    燕湛脸色一僵,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
    宁瓷算是第一次正面瞧见严律与他人对峙,而且还是敢与皇子对峙,当下,她倒是在心头有点儿小窃喜。
    “我们现在,是揣着真相装糊涂。如果刚才老大夫诊出喜脉了,我严律断然不可能让太医院的御医们来。谣言是止于智者,可谣言,更是止于术业专攻者!”
    宁瓷再一次在心头感慨,这反贼,前后几番处事,不仅安抚了太后,更是保全了自己。
    燕玄所言的没错,严律果然是个近似妖的臣子啊!
    怪不得太后能这般信任他呢!
    可是……我的诊断,当真就错了吗?
    没一会儿,严律带着大批太医院里的御医们来了。
    按他所言,就是要让更多的御医们亲眼瞧了,方才能平息这场谣言。
    现在,太医院之首的高院使不在了,剩下两个院判倒是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地过。
    太医院里其实早有传闻,高院使之死,是诊断出太后娘娘有喜脉一事。
    因而,当这帮御医们跟着严律来了慈宁宫,从两个院判开始,一个个为太后诊脉,其实每一个,都在冷汗中瞧出了那细微的脉象,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太后娘娘有喜脉。
    但是,出了慈宁宫后……
    严律瞧着这些神色迥异的御医们,瞧着他们额间冒汗,指尖微颤的恐慌模样,他在心头又一次地得意极了。
    宁瓷,我的雪烟,你看见了吗?
    我正在为你出气呢!
    ……
    果然,面对每一个说她“无喜脉”的御医们,太后开心极了,她连连赏赐了这帮恐慌至极的人。
    兴奋之下,太后更是将这场谣言的制止者严律,不住地赞赏了一番,还赏赐了他不少好宝贝。
    严律拱手一谢,道了一句:“微臣其实无需什么更多的赏赐,微臣只想求太后娘娘一件事。”
    “你说!”
    “微臣想,今儿就让宁瓷公主送微臣出宫。与宁瓷公主同走一段宫道,对微臣来说,便是最大的赏赐。”
    “准了!”
    宁瓷:“……”
    这会儿是酉时初,六月半的傍晚赤轮西垂,大地一片金芒,就连那长长的宫道儿上,都洒上了一片金灿灿的光。
    来往的禁军前后巡逻,便是在这其中,严律背着双手和宁瓷一同,行走在宫道边儿的阴影处。
    宁瓷其实没什么更多想要与他说的,毕竟,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了一番刺激到他脑疾的话,到时候,有个什么无法收场的局面,那就麻烦大了。
    但是,有一些话,还是要说的。
    待得两人沉默了一路,走出慈宁宫很远了,宁瓷方才道了一句:“刚才在老祖宗面前,真是谢谢你了。”
    严律笑了笑:“公主殿下向来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微臣刚才不曾做了什么。”
    一句话,将宁瓷所有的谢意全数还了回去。
    一时间,让宁瓷有些踟蹰了起来。
    她其实很想问太医院的那帮御医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更想问的是,他从宫外找来的老大夫,竟然说太后没有喜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相信是自己看错了,可这些人,都是严律亲自找来的,这到底……
    这么多疑问全数堆积在宁瓷的心头,她不敢问,也不能问。
    毕竟,严律是太后的亲信。
    是一个野心勃勃,只想往上爬的人。
    却在两人途径御花园旁,忽而一阵傍晚的微风拂过,虽是依旧夹杂着热气,可这热气中,却有着专属于严律身上专属的药香味儿,顿时,让宁瓷困惑的心,安定了几分。
    她的余光扫了一眼他腰间那个清玉色小香囊,方才道了声:“不过,刚才我瞧着你的脉象,你身上的箭伤尚未复原,这段时日,还是要细细调理的。”说到这儿,宁瓷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你放心,在你伤势的脉象上,我应该没有看错。”
    严律的唇边漾出一抹笑意,他双目满载着温柔看向她,道:“公主殿下,请相信你自己的医术。”
    宁瓷微微一愣,旋即,却是苦笑一声:“今儿你一下子喊来这么多医者来观脉,最终不是证明,我不是连喜脉都没瞧出来的么?”
    说到这儿,严律忽而站定了脚步,走到她面前,正视着她的双眸,认真道:“宁瓷。”
    “嗯?”
    “你当相信你手中的判断。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从不会有丝毫地怀疑。”
    宁瓷一愣,很是诧异地望着他:“那你刚才在老祖宗那边……”
    一队禁军巡逻而过,宁瓷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观严律,他倒是话锋一转,莫名问道:“敢问公主殿下,你何时才能随我去一趟忆雪轩?”
    话题转换之快,令宁瓷咋舌。但她想着,这反贼有脑疾,不便与他计较,便如实回答道:“我还没有跟老祖宗说。”
    严律目光灼灼地真诚道:“还请公主殿下尽早说,微臣……有重要事情想要禀报。”
    这话一说,宁瓷好奇了起来:“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严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禁军们,他却神神秘秘地笑了起来:“一件有关于太后娘娘之安危一事,还有南疆药草,总之,还请公主殿下早日莅临。”
    宁瓷怔愣地看着眼前人,忽而觉得,这反贼几次接触下来,怎么这般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
    话不说透,笑里藏刀,最是磨人!
    见宁瓷没有吭声,严律又道:“公主殿下心头定有很多好奇和疑问,到时候,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瓷:“……”
    这反贼,不仅奇怪神秘,竟然还能猜透人心!
    果然,能做乱臣贼子的,当真有近似妖的功力啊!
    望着此时目光灼灼的严律,宁瓷点头应了一个“好”字。
    此时此刻,在不远处,有一双眉眼却是冷飕飕,凉阴阴一般地,正看向他两人。
    只不过,在这双目光里,却是潜藏着无尽的恐慌,和酸涩的恨意。
    是太子燕玄。
    第67章
    燕玄的眸光紧紧地盯着御花园旁的两人,他的双拳紧握,脑海里回荡的,却是前两天,严律在宁瓷回了慈宁宫后,亲口对他所言的那句“我爱惨了她”。
    他是见惯了朝堂上,严律在与众多朝臣们,口若悬河,产生各种争论,掀起朝堂血雨腥风的,不可一世的表情。更是瞧见过严律上怼皇上,下辩朝臣的清高傲慢模样。
    而这样的人,竟然是为了简家复仇,才甘愿入朝堂。
    而这样的人,竟然用一副温柔得,好似快要幻化成山泉清水的表情,对着宁瓷!
    燕玄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俩,纵然有太多必须要隐忍的念头汇集在他的心底,他也告诉自己,不能忍!
    可他刚抬脚就往严律和宁瓷的方向走,却被一双手紧紧地拽住了胳膊。
    是他父皇身边的管事太监。
    此时,这太监一脸为难的模样,口中尽数哀求道:“哎哟,我的太子爷,这个节骨眼上,皇上正等着见你,咱们这会子,可是一丝一毫,都耽误不得的呀!”
    燕玄冷冷地瞥了一眼御花园边,严律那一副讨好的模样,他只能作罢。
    他一边疾步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一边问:“父皇这会儿心情怎样?”
    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是绝对不会把皇帝要做什么,说什么这种事儿告诉旁人,哪怕是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燕玄早就习惯了这些,便从他父皇的心情,表情等,去揣测等下他父皇要跟他说的事儿。
    他好提前做了应对。
    可这管事太监回答的却是:“今儿皇上的心情,奴才我还真瞧不出。反正,他这会儿是急着见你,一刻都等不得的。”
    果然,在御书房里,皇上一见太子来了,直接摆了摆手,道了句:“你就免礼罢,太子你快过来。”
    燕玄闻声而去,却见他父皇面前的龙案上,摆放着两章舆图。
    一张是整个九州上下的所有版图,另外一张,却是周边冀州一带的地形图。
    燕玄一瞧,不用他父皇开口,立即明白了几许。
    他父皇要与他谈的,正是这两天,他在早朝时,启奏的旱灾一事。
    果不其然,皇上直接开口道:“这两日,冀州一带的奏疏,全部都是跟旱灾有关的。今年打从开春儿的时候,各地庄稼的苗情就不大好,这下可好,九州上下的旱灾情况相当严重,尤其是这冀州一带,已经到了路有饿死,热死,旱死骨的地步了。太子这两日早朝,与朕所提的这些,当真是现下最为重要一事。”
    燕玄立即心领神会:“要不,咱们开放国库,把一些个多余的粮食,储水之类的,运往冀州一带。”
    “其实,国库储存的粮食和水源,也不多了。”皇上叹息道:“连续几年收成都不好,咱们只能解决旱情最为严重的冀州一带,可其他地方呢?”
    “父皇先不要去想那么多,咱们一点点地解决。先把冀州一带的解决了,再去考虑其他地方。”
    “哎,朕不过是一时感叹罢了。刚才,朕已经吩咐他们大开国库,准备粮食和储水,准备运往冀州一带。”皇上今儿心情着实沉重,口中也是止不住地担忧道:“虽然咱们幽州距离冀州一带并不远,但是,粮食和水源本就不多,若是这一路……”
    燕玄为了表示真诚,直接道:“父皇,你若是担心,要不,就由儿臣亲自将这些运往冀州罢!”
    果然,皇上顿时面露喜色:“你当真愿意去?”
    “那是自然。”燕玄笃定道:“父皇一直都跟儿臣说,咱们大虞的天下,其实都是民之天下,如果百姓不稳了,江山又能如何安稳?这些,儿臣都铭记于心。所以,这趟运送物资,就由儿臣亲自护送,为父皇解决分忧之事罢。”
    “好好好。”皇上忍不住地点头称赞道:“几个孩子当中,就数你最懂事。朕当年没有看错人,就算是你老祖宗当初怎样反对册立你为太子,朕都把这压力给顶下来了。这么多年下来,朕观察过,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朕,从来都没有看走眼过。”
    燕玄其实对自己是否会成太子一事,从小到大并不十分在意。
    但是,过往的三年里,他从幽州到边塞,这一路看到太多因战乱,因粮食,甚至因赋税一事,饿死在路边的人们,着实太多太多了。
    原先,他只想着,自己成了太子后,能为父皇分忧就行。
    可这过往的三年里,他这一路看了太多太多的森森骸骨,便从心底里发誓,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他一定要以百姓之安危为己任,决不能有丝毫地松懈。
    眼下,既然太子愿意亲自送往,皇上这几日烦忧的事儿,也堪堪舒缓了几分。
    此时,他回到自己的龙椅那儿坐下后,方才满意地对燕玄道:“今儿喊你来,还有一个重要的难事儿。”
    “父皇请说,儿臣一定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
    皇上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点了点头,道:“其实,咱们大虞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过往三年,你带着大军在边塞,好几次的辎重都差点运送不过去,害得你们吃了好些日子的草根树皮,这些事儿,朕每次想到,都像是一根刺儿似的,着实不好受。”
    “没关系,都过去了。”燕玄认真地道:“比起我们吃了一些时日的草根和树皮,其实,这一路看到太多饿死的百姓们,他们有时候连这些都吃不上。”
    “是啊!”皇上感叹道:“所以,辽金那边知道了这些事儿,为了表示前段时间阿木尔突袭一事是个误会,他们愿意捐赠咱们大虞万石米面,千桶冰山水源。”
    燕玄一愣,脑子不用转,就立即明白了:“只是为了表示误会,就愿意捐赠?父皇,恐怕他们的野心,不止这些吧?”
    说到这儿,皇上的眼眸,深深地看进燕玄的眼底。
    他一字一句地沉声道:“不错。太子果然已经对朝堂一事,熟谙于心。他们金人,向来都不会去做赔本的买卖。不论母后当年为了和亲嫁于父皇,还是这次他们主动捐赠一事,他们绝对不会只做单线条的生意。”
    “他们想要什么?”燕玄直接问。
    “和亲。”皇上依旧这般,一瞬不瞬地盯着燕玄,道:“他们还是打算和亲。”
    此时,瞧着父皇的模样,想着从刚才,自己踏入御书房起,他父皇的语气,态度,神情,燕玄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明白了大半。
    可他还是不死心地,问:“这帮金人,打算让谁来和亲?又是看中谁了?”
    “和亲的,是格敏公主,是他们王上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这个格敏公主拥有非常优越的生活,以及所有金人贵族的无限宠爱。”皇上说到这儿,顿了顿,方才又道:“他们,想把这个格敏公主,嫁于你,做你的太子妃。”
    虽然已经料到是这种不齿的事儿,但燕玄还是冷笑着道:“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儿臣的太子妃,不管让谁做,都绝不可能让一个金人的公主来做!”
    皇上就这么紧紧地盯着他,没有回答。
    燕玄的心头一沉,口中还是佯装没事儿人一般地,继续道:“更何况,这帮金人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啊?想要让格敏公主做儿臣的太子妃,他们不就是惦念着咱们大虞的天下吗?”
    “太子所言不错。”皇上点了点头,赞许道。
    “更何况,儿臣的太子妃一位,早就定好是宁瓷了,除了她,儿臣绝不可能考虑其他人!”燕玄赶紧将宁瓷搬出来,好堵住他父皇的嘴。
    可皇上听到宁瓷的名字后,顿时脸色一沉,冷声道:“朕跟你说过很多次,你的太子妃位置,绝对不可能是宁瓷!这种心思险恶,一心只想着巴结母后,让母后高看她一眼,就把家人的性命弃之于不顾的,根本没有资格做朕的儿媳!”
    “父皇,这其中是有隐情,有些事儿,儿臣尚不知该如何去说。但是父皇,儿臣这辈子是娶定宁瓷了!儿臣的太子妃位,也只有宁瓷才能做,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顿了顿,燕玄又直接道:“儿臣,甚至不打算让东宫进入其他女子,什么侧妃,良娣,良媛,才人一类,儿臣统统都不会要的!”
    “呵,可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朕,你要为朕分忧。你还告诉朕,咱们大虞的天下,就是民之天下,朕告诉你的这些,你都铭记于心。可现在呢?你又在说什么?做什么?!”见太子是这么一副不情愿的模样,皇上一脸威严地瞪视着他,大声斥责道:“你说一套,做一套,你这般言行不一,朕还怎么敢把大虞交给你?!”
    燕玄也急了:“可这民之天下,和刚才咱们所谈的太子妃一位,没有关联啊!”
    “怎么没有关联?”皇上大声道:“如果你不愿意跟格敏大婚,他们金人就不会把这些粮食捐赠给咱们。万石粮食,千桶冰山水源,这些如果拿来了,我们可以救助多少黎民百姓?!”
    “可是……”燕玄着急道:“可是,他们要捐赠给咱们的意图,不是因为阿木尔突袭一事,表示这是误会,才捐赠的吗?”
    “他们金人的话能信?!”
    “可是,燕湛不是也没成亲吗?”燕玄不死心地道。
    “他们指名道姓,要与格敏大婚的是你,不是燕湛!”
    “父皇!”燕玄快要崩溃了:“其实说白了,他们金人也不是想要让格敏与我成婚。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太子妃的位置,甚至是,未来继承大位之后的皇后之位!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他们想要的,是咱们大虞的半壁江山!”
    “……朕,知道。可这种事儿,以后可以慢慢解决,眼下,连续多年的灾情,百姓已经吃不上饭了,现在又弄了个旱灾!朕,也是不愿啊!”
    “既如此,那儿臣的太子之位也不要了,请父皇废除我,将太子一位册立给燕湛吧!就让格敏公主,与燕湛大婚去吧!”
    “放肆!”皇上气得指着燕玄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不就是为了一个宁瓷才这般不情不愿的吗?为了宁瓷,你竟然连太子之位都不要了?!朕告诉你,没有格敏,你跟宁瓷也不可能成婚!但若是你愿意跟格敏大婚,朕,会考虑让宁瓷成你的侧妃。”
    “父皇!!!”燕湛崩溃地直接对皇上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求着:“儿臣求求父皇了,这事儿断然不能答应,若是这般妥协,日后定会有其他要妥协之事。”
    “你快去准备准备,护送一部分粮食水源去冀州吧!”皇上摆了摆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格敏公主已经启程在来幽州的路上了。大概等你从冀州回来后,就能见到她,与她成婚了。”
    第68章
    燕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的。
    他只觉得,自己失魂落魄,大脑无法思考,整个身心就好似浸泡在无尽永夜的海水里,渐渐溺沉,直至窒息。
    如果这场和亲,还有一年时间,哪怕还有半年时间,他都能想方设法提前让太后垮台,杜绝这场与金人之交在萌芽里。
    可是,给冀州运送赈灾粮来回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走得快,大半个月的时间也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这场大婚,在一个月之后就要进行。
    燕玄忽而很想笑。
    悲哀地嘲笑自己的命运。
    嘲笑这场不公正的交易。
    他甚至很想嘲笑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都以为自己为民着想的心,能得到他父皇的赞赏和肯定,那是因为自己努力的结果。
    但现在看来。
    呵呵,自己不过是父皇拿来利用,好维持他皇权的工具!
    可他再怎么感叹不公又能如何呢?
    辽金那边,是愿意以这场和亲,送来万石粮食和千桶水源的啊!
    ……
    燕玄就这么,一边在心底抱怨着他的父皇,一边在心底又能理解他的父皇,一路就这么向前颓然地走着。
    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等他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却是已经站在了慈宁宫的正门口。
    此时此刻,宁瓷正在阿酒待过的小屋子里研磨药草。
    这些其实都是寻常药草,有当归,党参,黄连等等,她就这么公然在慈宁宫里研磨,也不会有旁人多说什么。
    她直接明面儿上对太后说,这些都是寻常为太后调理身子的补药,研磨出来好方便服用。太后一直还夸赞她来着。
    殊不知,这些药材之间的相生相克,若是用得好了,确实是补药。但若是不明这些药理,恐怕,补药也能变毒药。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她手中正在研磨的九重楼。
    这药材可是好东西,调理月事,缓解咽喉肿痛,甚至是祛除体内湿气,都是大有益处。
    但若是给怀有身孕之人用了,恐怕,会对腹中宝宝不利。
    宁瓷这会儿要提前准备着,待得时机成熟,待得大仇将报,她会在太后孩子尚未成形之前,让太后饮下浓稠的九重楼。
    让太后尝尝,什么是母子缘浅,什么是生离死别,什么是与至亲骨肉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
    毕竟,这孩子不论无辜与否,都不能生下来。
    此时,宁瓷将满满一药罐子的九重楼研磨好后,方才将它放置小屋内的药架子上。转身她便回到寝殿内,在一盆打好的清水中,将双手净洗一番。
    她的双手刚浸泡在清水中,却猛然想起,一个时辰前,在慈宁宫里,她当着众人的面,为严律把脉来着。
    她在心头感慨,这反贼,不论他立场如何,看似有勇有谋,实则竟然是个有脑疾,癫症之人。
    否则,他怎么反反复复对自己提及他的亡妻呢?
    提就提罢,宁瓷也不介意多听一耳朵,可这反贼,竟然臆想他亡妻死而复生?
    呵呵,真是痴心妄想。
    ……
    刚想到这儿,宁瓷猛然想起,自己从前世到今生,其实算作是一场重生,那么,自己的这番离奇经历,到底算是死而复生吗?
    却在她这么怔怔地想着前世的种种,想着她与严律大婚当夜,这反贼竟然起兵叛乱,竟然直接冲向慈宁宫,逼迫提拔他多年的太后吞金,更是火烧慈宁宫。
    虽然想要弄死太后也是她的心头愿望,可太后是提拔严律的人,严律竟然能对他的恩人这般恩将仇报。
    这人……
    罢了,现在知道了,他原来是有癫症。
    果然还是远离他一些比较好。
    否则,每次靠近他,她总是能想起,他为自己挡箭的大义之举,更是能想起,他对自己直白所言的那两句让人脸红心跳的心意。
    害得她都不敢瞧他的眼睛,更是在每次靠近他的时候,她都会有莫名地慌乱。
    宁瓷在心头不住地叮嘱自己,严律是反贼,又有癫症,这种人,断然不能……
    突然,她的后脊一紧,旋即,自己整个后背,却被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给拥入滚烫的怀中。
    这般有力的臂膀,这般滚烫的胸口,莫不是那泼皮反贼又折回来了?!
    宁瓷恼羞成怒,更是吓得心头大震,不过一个呼吸间,她想也不曾深想半分,直接将净洗双手的铜盆端起,一个折转身,用力地将这一整盆水泼在了身后那个拥抱她的人身上!
    “哗!”
    燕玄一声惊呼,速度极快地闪向一边。
    可这盆水泼的速度极快,又是这般猝不及防,燕玄的身上终究还是被泼洒到了一些。
    于是,宁瓷便看见被泼湿了小半边身子的燕玄。
    宁瓷大震,赶紧丢下铜盆,拿出锦帕帮他擦拭,口中还在不住地抱歉道:“天啊,对不起,对不起,燕玄,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
    燕玄本就心情极其糟糕,这会子被泼了一整盆凉水,倒是能缓缓他烦闷不安的心神,再一瞧见此时宁瓷这般慌乱的,好似小猫一样恐慌至极的模样,他本是心头一暖,爱意更甚。
    谁曾想,宁瓷竟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仿若一整盆冰山雪水,硬生生地将他那颗滚烫鲜活的心,给冰冻到生疼。
    “你以为是谁?”燕玄冷冷地明知故问道。
    宁瓷一边帮他擦拭水滴,一边着急道:“还能是谁?我还以为是严律那个泼皮又回来了!”
    燕玄的脸色,跟他此时的心一样,森冷,生疼。
    他硬生生地将心头的冰冷和潮湿,全数压藏了下去,却依然继续明知故问地道:“哦?严律?呵呵,怎么,刚才你跟他见面了?”
    宁瓷从小到大对燕玄都不曾隐瞒,这会子也是。
    于是,她坦诚地道:“刚才在老祖宗那儿,他和燕湛都在,老祖宗让我帮忙去把脉来着。”
    “把脉?”燕玄的语气开始不善了起来:“帮谁把脉?”
    “当然是老祖宗啊!”宁瓷依旧是一边帮他擦拭,一边如实地将外头谣传太后怀有喜脉,老祖宗为了正身,喊了她去澄清一事,都对燕玄说了。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帮老祖宗把脉着实危险,我原本也不想参与其中,但又推脱不掉。不过好在,后来严律出手帮了我,用一些真假难辨的言辞,把我剥离出喜脉之争里,也幸好……”
    “因为他前后帮了你几回,所以,你就让他抱你了?”
    终于,宁瓷后知后觉地听出燕玄那不善的语气了。
    她停下了手中的擦拭,抬眼去瞧他,不悦道:“燕玄,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玄每次一瞧宁瓷那双漂亮的美目,他那痛得再怎样森冷到滴血的心,也终究是柔软了许多。
    听着宁瓷的语气有着彻彻底底的不高兴,却又想着刚才御书房里发生的那一切,燕玄觉得自己都快要被逼疯了。
    终于,他忍不住地痛苦道:“既然他没有抱你,为何我抱你的时候,你会把我错认成他?”
    宁瓷一愣,自己确实刚才在想严律的事儿,才这般错认了。
    但瞧着此时燕玄那副隐忍的模样,她知道,有些话还是不要正面起冲突比较好。
    毕竟,整个皇宫里,甚至是整个人世间,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燕玄了。
    于是,她缓了缓语气,如实道:“因为严律当着老祖宗的面儿,说他有暗疾,我听着他的描述,发现,他所言不虚,确实是有暗疾,大概应该是脑疾里的癫症之类的。刚才,我确实是在想着他的脑疾一事,只是不明白的是,他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竟然是个有癫症的。结果,你突然来了,又没个人通报一声,你这么一抱,我就……”
    宁瓷话没说完,却被燕玄再度搂入怀中。
    湿漉漉的衣衫,夹杂在两个人之间,仿若年轻火热的彼此之中,夹杂了已然潮湿的命运。
    “对不起,雪烟。”燕玄紧紧地抱着她,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许是两人从小到大都认得,一直都有青梅竹马之谊,彼此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到,纵然燕玄这么紧紧地抱着,甚至在她的发髻上不住地吻着,宁瓷也只觉得安心,并无半分慌乱和脸红。
    她在他的怀中依偎着,也同样环抱住了他,并拍了拍他的后脊,道:“好啦,你被我也泼湿了身子,就算是你我之间,两不相欠啦!”
    燕玄一愣,总觉得宁瓷所言的这句话怪怪的,好似一团浓厚的墨云,从天边,一直飘到他的心里,笼罩了他的一生。
    他觉得自己想太多了,赶紧驱散了脑海里的杂念,并对宁瓷道:“雪烟,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日。”
    “啊?你要去哪儿?”
    “冀州。”燕玄如实道:“今年大旱,九州上下旱灾严重,尤其是冀州一带,因这场旱灾已经让很多百姓饿死,热死了。刚才我已经答应父皇,将运送大批物资去冀州。”
    “哦。”宁瓷点了点头,道:“这是大事儿。你本身又贵为太子,这件事若是你出面去做了,定能赢得百姓之间的赞誉。”
    “嗯,我会尽快回来的。寻常从幽州到冀州一趟往返,可能要一个月。”燕玄对宁瓷承诺道:“但是,这一次,我尽量把时日压缩在半个月内。”
    “百姓要紧,你不要着急回来,反正……”
    “我算过时日了,半个月后就是乞巧节。”燕玄微微松开了宁瓷,捧着她的脸,认真地道:“你及笄那年,我就想跟你一起过一次乞巧节,结果没几天,边塞之乱,我不得不北上与大军商讨行军策略,没能如愿。雪烟,这一次,我想回来跟你一起过。雪烟,你可一定要在宫里,乖乖地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九重楼药草,其实就是现在说的益母草。
    第69章
    宁瓷一愣,旋即,却是抿嘴一笑,道:“乞巧节是我们女儿家的节日,你这般巴巴儿地跑回来做什么?”
    脱口而出的真相,就在燕玄的嘴边,他张了张嘴:“因为我……”
    因为我要赶紧回来想办法,好阻止这场与金人之间的和亲,否则,我就要与格敏公主成婚了。
    燕玄如鲠在喉,终究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他苦笑一声,对她道:“在你十岁那年的中秋,宫中设宴,父皇和母后邀请了所有官家贵人们,带着他们的儿女,一起来赴宴,你还记得这事儿吗?”
    宁瓷眉心微蹙,努力地想了一番,方才摇了摇头:“好像每年中秋,宫里都是设宴的。”
    “独独那一次的不同。”燕玄瞧着她的眉眼,认真地道:“那一回,有人在宴席上无意中提及,大半个月之前的乞巧节,自家女儿用精美漂亮的女红,去祈求上天赐予她一段良缘。当时你就坐在我身边,问我,为何要在乞巧节祈求良缘。我对你说,这只是一个心愿罢了,无关节日。你却直接对我说,下一回的乞巧节,你也要去祈求良缘。”
    宁瓷听了这一段往事,只觉得非常地尴尬。
    还好,燕玄是自己人,两人非常熟悉,在他面前尴尬也不算丢人。
    此时,她扯了扯嘴角,自嘲地道:“你不说这事儿,我都忘了,原来我还说过这么没脸没皮的话。”
    “怎么就没脸没皮了?”燕玄盯紧了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道:“我便是在那个时候下定决心,今后要娶你的。”
    宁瓷着实一愣,却被他这句猝不及防的心意给怔住了。
    “只是那个时候我也不大,才十二,脸皮子太薄。当时我就捏着你的手心,想跟你说,无需祈求良缘,我便是你的良缘。”
    宁瓷笑了笑:“怎么着?现在你脸皮厚了?这会儿倒是说得挺自然的嘛!”
    燕玄怔了怔,两眼饱含着无尽的心酸,就这么凝望着宁瓷,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年太小,想说不敢说。
    如今长大了,这样的言辞很想说,却已不知能不能说了。
    “雪烟,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燕玄下定决心地说。
    宁瓷愣了愣:“皇上他……同意了?”
    “不要在意父皇,总之,他会同意的。”燕玄没有正面回答:“总之,从明天开始,东宫会着手准备大婚事宜。雪烟,我等不了,也忍不住了,一个月之后,我先回来陪你过乞巧节,乞巧之后的第二天,七月初八是个好日子,那天,咱们成亲!”
    “不是啊,燕玄,皇上是不是还没同意废除我的公主封号?”宁瓷总觉得燕玄这会儿怪怪的:“如果他没有废除封号,你我又该怎样成亲呢?”
    “你只管在这里等着做我的新娘,其他的,雪烟,你什么都不要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燕玄方才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舒坦了,他又叮嘱道:“我不在宫里的这段时日,我会把我的贴身死卫们全数留下,让他们在慈宁宫周围,尤其是你的寝殿周围,好好地保护你。”
    宁瓷还没从刚才他所言的七月初八成亲一事中缓过神儿来,这会子,又听见他说他的死卫们,她只觉得,自己的脑筋卡壳,有点儿跟不上他的速度。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推了推他的胸口,离开他几分:“你把他们留给我做什么?你马上就要去冀州了,虽然相隔不远,但也是有着山水之遥,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岔子,又或者……”
    “我还有数万亲兵前后开道,不会有事儿的。”燕玄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道:“我只是不希望,这一次,在咱俩大婚之前,又要出个什么岔子。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把你保护起来。雪烟,你就在这里乖乖地等我,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吗?”
    宁瓷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复杂,许是要成亲一事来得太快,自己从来都没有做好准备,又许是自己这个时候是身处复仇的关键时期,根本没有想过与燕玄之间的儿女情长。
    不论是儿时大家传言自己会是钦定的太子妃,还是后来自己为了妹妹替嫁北上来幽州,她其实一直以来,都认定,自己最终是要与燕玄成亲的。
    中间纵然隔着生离死别,隔着千山万水,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嫁给他的。
    哪怕两人之间这几日曾有过的拌嘴。
    否则,天下之大,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家”,或者“家人”的地方了。
    而燕玄,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家人。
    不论今生过往的种种,还是前世在小佛堂里,燕玄为她挡箭的最后画面,宁瓷一直都知道,自己前世欠了他的,今生便是可以用成婚来偿还。
    只是,心头总有一股莫名的,怅然若失的情愫堆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宁瓷说不清。
    总之,当燕玄又对她仔细叮嘱一番,方才离开后,宁瓷就这么一个人端坐在寝殿里,从夕阳晚照的余晖,一动也不动地坐到了月明星稀的深夜。
    她甚至都不知道刚才自己回答了燕玄什么。
    直到太子死卫之首南洲子,带着好几个手下,抱着一大堆书册,在殿门前高声求见时,宁瓷才将恍惚了几个时辰的混乱,给稍稍驱散了几分。
    哦,她想起来了。
    燕玄临行前曾对她说过,前段时间,两人在东宫里翻找史册,想要查看太后让人把她爹爹简明华的身后名给篡改成什么样儿了,只可惜,他们当时花了几日,找了半数史官写下的笔墨,也不曾找到那份重要史册。
    剩下的还有一半,便是眼前南洲子和几个死卫们带来的这些,一并放在了她寝宫里的案几上。
    南洲子是个不多话的人,他们把这些史册全部放下后,只交代了一句:“刚才太后娘娘问起这些是什么,太子让我们说这些是你想要看的药草相关的书。最上面盖着的好几册,便是药草和行针相关,是为遮掩。”
    “劳烦了。”宁瓷点了点头。
    不待她再说一些个什么,南洲子和其他几人,便掩于夜色之中。
    平心而论,宁瓷每次看到南洲子心里都有点儿发怵。
    不为别的,只为南洲子的那双如鹰隼一般冷漠且犀利的眼眸,就让她浑身上下十分不自在。
    其实要说认识南洲子,是宁瓷打从有对太子的记忆开始,就知道在燕玄身边,有南洲子这么一帮人。
    小时候只觉得这帮人乌泱泱地前后跟着燕玄,很是气派。
    长大后再瞧着,觉得他们都是在护主的能手,瞧着也很是安心。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宁瓷改变了她对南洲子的看法。
    宁瓷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春节,在金陵城城郊的一处破庙前,那个时候也不过十来岁的南洲子跟其他死卫们一起,将一帮手无寸铁的可怜乞儿们,揍得那是鼻青脸肿,专下死手。
    不过都是一帮吃不饱饭的可怜人,南洲子这帮吃饱喝足的死卫们竟然想要把那帮乞儿们给打死。
    就算当时自己出面,南洲子也是在揍得最畅快的时候,直接冷声对她说:“简雪烟,重建这破庙,那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别管!”
    前后南洲子又说了什么,宁瓷记不得了,但唯独这一句,她是记得真真儿的。
    因为当时南洲子的眼神,十分可怖。
    好似阴狠当中,夹杂着透红的血腥。
    那是幼小的宁瓷,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眼睛里含有杀意。
    纵然后来,金陵城城郊破庙一事解决了,她再度看到南洲子时,此人眼底已经没了当时的杀意凶光,可那双带着寒冰一样的眼神,却是彻彻底底地吓在了宁瓷的心坎儿里。
    ……
    此时,宁瓷怔怔地坐在案几前,想着前尘往事,想着金陵城自己曾做过的一件小小的善事,心头不由得暖了几分。
    只是不知道,当年破庙里的那些小可怜们,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了。
    宁瓷翻开其中一本史册,脑海里却猛然想到,跟南洲子的眼神有点儿类似的,却在严律的眼中曾瞧见过。
    仔细想来,应该是几个时辰前,所有人都在慈宁宫的正殿里,准备一场喜脉之争时,严律曾用这种带有杀意的目光,看向老祖宗和燕湛。
    宁瓷这会子仔细想来,当时因为是感激严律在帮自己,并无旁的想法。
    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只是觉得蹊跷。
    怎么这人这般奇怪的?
    寻常看自己的眼神倒是温和,就算是看燕玄的眼神,也并没有什么异样,只道是寻常。
    但是,今儿她大大方方地瞧过了,严律看燕湛,甚至看老祖宗的眼神,是真真儿的不一样。
    他……不是老祖宗的亲信吗?
    此时此刻,在皇宫外的十里长街一角,那座气派的忆雪轩二楼小轩窗那儿,严律正饮下第三壶凉茶。
    可他的眼神,还在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皇宫方向的长街尽头。
    因为,他在等人。
    从他出了慈宁宫后,就一直做在这里等人了。
    他在等燕湛。
    他料定燕湛今夜一定会出宫,也料定他今夜一定会去外头那个私宅。
    他甚至在这段时日越发笃定,燕湛的那个私宅里,一定藏着简雨烟!
    只是,等到现在几个时辰了,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一旁的几个弟兄们也等得不耐烦了。
    正当有几个人在抱怨什么,突然,严律的眸光一亮,低声喝道:“他来了!”
    第70章
    说时迟,那时快!
    伺机而动的弟兄们早已准备好,只听见严律的这一声,就好似他们心中的皇命一般,迅速离开小雅间,隐秘地蹿向人来人往的长街上。
    严律没有动。
    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燕湛的身影,看着他怡然自得地带着闲散的心情边走边晃,顺带着,还去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方才提了个小香盒出来。
    对严律来说,燕湛就是个蠢的。
    他一边急功近利地想要对皇上表现自己,一边又不愿舍弃金人的身份。时至今日,都已是弱冠之年,却连个最普通的王爷封号和封地都没有。
    但这人做事尚且谨慎,旁的不说,就他那个外宅子,严律让弟兄们跟踪了他数回,却也跟丢了数回。
    可燕湛越是跟个蚯蚓一样,油光水滑地在大街小巷钻来窜去,严律越是觉得,在他那外宅子里藏着的,就是简雨烟。
    否则,他一个四皇子,做什么事儿要这般遮遮掩掩的?
    此时此刻,严律在二楼小轩窗旁冷眼瞧着,直到他安排的三路弟兄们全数跟上燕湛后,他才离去。
    跟踪燕湛为首的,便是洛江河。
    他与弟兄们都是身着锦衣卫飞鱼服,往来方便不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也好说端的是皇上的金饭碗,无人敢阻拦。
    但跟踪燕湛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好在,他们弟兄十来人从小到大都是在街头巷尾找食吃生存下来的,纵然跟踪失败了数回也无妨,因为他们已经摸清了燕湛为了防止人跟踪,而行走的路数。
    左不过是路线七八种,燕湛会在哪个巷子里钻入,又从什么排屋前后侧身而出,洛江河他们早就了然于心,一个个地,都在下一个路口的隐蔽处等着。
    果然,待得燕湛从一间药铺里进去,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从药铺的后方再出来时,洛江河他们终于盯准了。
    燕湛出了城门,去了城郊。
    洛江河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都能跟丢。原来通道之处,是这间药铺。所行之路,竟然是在城门外!
    城郊在临河之处,确实有几间不大的小院儿,洛江河他们一直以为,燕湛的外宅,一定是个气派的大宅院,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瞧了瞧天色,还有半个时辰城门才关闭,这么看来,燕湛今儿是不打算回宫过夜了。
    洛江河他们从四面远距离包抄,最终在天色暗沉,临近入夜之时,看到燕湛在左顾右盼之中,走进了一间小方院。
    洛江河他们不着急,燕湛这会儿刚回去,警惕性必定尚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反正,他们弟兄十来人,已经将这间小方院全数包围,纵然这里头有个什么妖魔鬼怪,三头六臂的,也是插翅难逃了。
    他们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瞧着里头的灯烛点燃,再慢慢凑近听见里头传来隐约说话声儿,洛江河便招了招手,让几个弟兄们跟在自己的后头。
    接下来——
    “咚!”
    洛江河的皂靴一脚踢开了院门!
    他不需要敲门,静候,寒暄等一系列礼仪之道,那样的话,会方便某些人躲藏。
    可是,闯入他眼眸里的,没有惊慌失措的娇羞美人,更没有方寸大乱的四皇子。
    只有此时,正端坐在前院儿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一手拿着摇扇,一手品着香茗的燕湛。
    见到洛江河的第一眼,燕湛却冷笑了一声:“哟,我当是谁这么不长眼的,原来是父皇的狗。”
    洛江河心头一沉,他再也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最坏的情况。
    但他面色上也没半分慌张,街头巷尾长大的孩子,纵然有人在面前撕破了脸,也不会有丝毫的慌乱。
    不过,洛江河还是在心头汗颜了一番。
    若今儿个是他的老大严律坐了锦衣卫首领之位,恐怕,面对燕湛此时怡然自得的模样,严律的眼底根本不像自己这般,有一丝一毫的诧异。
    洛江河阴沉着脸,拱手道了句:“四殿下,得罪了。搜!”
    旋即,他身后十来个弟兄们直接冲进了这方小院儿,开始搜查了起来。
    可是,洛江河觉得不对劲。
    因为燕湛没有丝毫的慌张。
    燕湛站起身来,一双眉眼死死地盯着洛江河,冷笑着走到他身边,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想找人,还是想栽赃?”
    洛江河一听,顿时大脑混乱至极,心头紧张万分,若是此时严律在旁边,他真的要哭天喊地求得一个法子了。
    不过他也适时地想起,曾经严律叮嘱过他,若是在面临突发棘手状况,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事儿,那就,紧绷着脸,不去正面回答好了。
    于是,洛江河就这么紧绷着脸,学着严律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微微地扬起下巴,瞧也不瞧燕湛一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阴阳怪气地道:“四殿下,我奉的是皇上的旨意。”
    “呵呵……”燕湛的冷笑瞬间收拢,旋即,却是恶狠狠地道:“父皇会对自己的亲儿子搜家?呵,你糊弄谁呢!”
    洛江河将自己的目光落到燕湛那张阴沉的脸上,他一字一句地道:“皇上要搜所有跟金人有关的宅院,为的,不过是还高院使死因的真相罢了。这本就行的是正义之事,怎么在四殿下的口中听起来,好似一番蝇营狗苟的呢?还是说,四殿下这般质疑,为的,是掩藏那番上不得台面的秘密呢?”
    “你!”
    弟兄们将整个小方院儿里的人全数带了过来,两个侍婢,一个老嬷嬷,两个侍卫,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例行公事而已。”洛江河学着燕湛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所有跟金人有关的,都会搜查。四殿下,你看,这不就结束了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说完,他瞥了一眼燕湛那张咬牙切齿的脸,转身抬脚便走。
    却有一名弟兄直接喊住了他:“头儿,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此人的手指望去,却见,在前院一棵不起眼的大树下,围着大树,摆放了一圈尖尖的东西。
    洛江河一怔,对弟兄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瞬间控制住了燕湛,其余之人,全部都跟着洛江河走到那棵大树下。
    东西挖了出来。
    别说洛江河震住了,就连燕湛自个儿都震住了。
    *
    锦衣卫大批人马押着燕湛回宫的时候,严律在自家府中刚换好了后脊上的药。
    刚才来换药的两个御医们说,再过几日就可不用换药了,伤口已然结痂,还说严律恢复的速度要比常人快上几许。
    “只要严大人每日下了朝,去一趟御药房就行,我们在那边给你准备涂抹一种清凉的膏药。”
    “我今儿才去了一趟御药房。”严律好心提醒他们:“关于太后娘娘怀有身孕一事,你们在宫外说说就行了,在皇宫内还是要当心着点儿,别被太后娘娘听见了。”
    这两个御医顿时噤了声儿。
    谁人不知严律是太后的亲信?
    他俩吓得脸色惨白,收拾起药箱告了辞,转身便走。
    严律就这么看着他俩落荒而逃的模样,心头有着忍不住地快意。
    他已经透露给他们了。
    太后娘娘怀有身孕一事,在皇宫内说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还要到宫外去说。
    却在此时,他远远地就看到洛江河独自一人奔了回来。
    “怎么样?”严律紧闭了府门,着急地问。
    “他那小院儿里没有简雨烟。但是,金人长箭的箭尖儿,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现在燕湛人呢?”
    “弟兄们把他直接押回皇上那儿了,老大,我特意回来跟你说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严律想了想,道:“你们按章程办事就行,剩下的不要管了。我来安排。”
    “那简雨烟呢?”洛江河担忧道:“会不会她当年也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
    “不可能。”严律笃定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忆雪轩开张那天,咱俩同时看到的那个背影?”
    “可后来咱们不是发现雪烟小姐,哦,不,是嫂子,她还活着吗?也许那天咱俩看的那个背影,其实是嫂子来过了?”
    “绝对不可能。”严律的双眸盯着前方的某处,眼底所见的,却是他在金陵城的那些年,总是想要追寻简雪烟身影的时光。
    任何人看错了她的背影都有可能,但他严律,绝不可能看错!
    *
    此时此刻,宁瓷正在慈宁宫的寝殿里一页页地翻找史册,无法安睡。
    查找她爹爹身后名的,本就是一桩大事儿,现如今,又多出了一个月后要与太子燕玄成婚的仓促决定。
    这两桩事儿加起来让她身心无法负荷,偏偏这会儿燕玄已经带着数万粮草兵马前往冀州。
    一灯如豆,堪堪将她的思绪拉去了好远。
    好不容易拉回思绪,却又盯着史册,无法凝神。
    罢了。
    她离开案几,推开殿门,享一晚月色清幽如水,也是一桩美事。
    此时,慈宁宫里静悄悄的。已过亥时,今儿折腾了一天,太后早已熄灯入睡。
    慈宁宫早已落了钥,其他侍婢太监们也都各回其屋,徒留几个值夜的尚在,但一个个的,被夏夜的闷热和蝉声鸣叫得昏昏入睡。
    突然,慈宁宫正门那儿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似是有紧急之事将要禀报。
    宁瓷赶紧走上前去,带值夜的打开宫门,宁瓷看到的第一眼,竟然是严律!
    四目相望,严律原本阴冷深沉的眼眸,顿时化成了一汪清泉。
    他温柔地笑道:“你怎么还没睡?”
    宁瓷被怔得目瞪口呆。
    因为她分明瞧见,严律在见到自己一瞬间之前的眸光里,潜藏着阴冷,狠毒,甚至是跟南洲子当年殴打那帮可怜的乞儿们一样,眼睛里,分明有着彻彻底底的杀意。
    他……
    他不是太后的亲信吗?——
    作者有话说:宁瓷:原来,癫症也能让眼神瞬间变换的吗?
    严律:娘子小亲亲,是我啊,我是你的小癫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