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在呼呼吹,雨在哗哗下。
    时间像是在这一瞬定格。
    四目相对,黎梨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随即停滞。
    世界万物如同消音。
    依稀间。
    她似乎听见张言之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明明声音浅淡得像幻觉。
    可黎梨心尖还是随之颤动了一下。
    安静许久的脉搏。
    终于不堪重负地在此刻尽数喷发。
    砰、砰砰……
    心脏重新跳动,一下又一下,力道大得好像下一秒就能从嗓子眼跳出来。
    雨幕朦胧,她眼神慌张。
    张言之沉默盯着瞧了一会儿,忽地偏开眼神,起身。
    “诶——”黎梨叫住他:“我的桃花。”
    “……”
    张言之抬手扶了扶自己的书包肩带,顺带着低头,扫了眼粘在他衣服上的花瓣,冷嘲。
    “不是烂桃花么。”
    “什么?”
    “没什么。”
    发丝滴落水珠。
    冰凉激起张言之原本的冷漠,他懒得再废话,抬脚就走。
    衣角却被人扯住。
    张言之低眼。
    女孩单手支鄂,忧郁看向地面,跟霜打的茄子没什么两样:“你这就要走了吗?”
    “……”张言之默了默。
    “不然?”
    难不成继续在这儿淋雨?
    “我觉得天气不错,要不你再睡会儿?”
    “……”
    “放心,我可以替你看着,不会让别人来打扰你的。”
    “……”
    张言之言简意赅:“放手。”
    黎梨摇头,哀叹了声:“迪迪,你不要这么恃宠而骄,怪无情的。”
    “?”张言之觉得荒唐,眉头皱了下:“你多大?”
    “19啊,”黎梨无所谓耸肩,抬头,狐疑道:“你问这个干嘛?”
    张言之明显没料到她竟然会和自己是同一年。
    他张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出口却变成较劲:“几月?”
    黎梨眼睛一亮:“你想了解我?”
    张言之双眸微眯。
    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涌上来炸成了花,黎梨开心了,充满暗示地引导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张言之气笑,彻底没了再和她交谈下去的欲望。
    “哎哎哎——”她很快追上来,喋喋不休:“不会让我给说中了吧?”
    “你真喜欢我?”
    张言之忍无可忍地停下来。
    黎梨紧急刹车。
    然而,还是晚了点。
    她径直撞了上去。
    黎梨下意识仰头,动了动嘴巴,打算说抱歉。
    却在与他视线相对的刹那看愣了下。两秒过后,她又心安理得把脸埋了回去。
    “……”张言之服了。
    嘴角扯了扯,他手虚撑在她胳膊两边,推开她。
    黎梨眨眨眼,很是无辜:“怎么了?”
    少年唇线平直,轻抿着嘴角,眸子里不带一丝多余情绪,黑发半湿,整个人都在向外散发寒气。
    “好吧,我知道错了。”女孩撇了撇嘴。
    张言之莫名感到一阵烦躁,低低沉沉地“嗯”了声,并不打算和她计较。
    一定是这雨淋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张言之发觉自己此刻居然有着出奇的耐心。
    这种死缠烂打的行为,要换以往任何时候。
    他可能都不会搭理。
    可凑巧。
    他今晚心情有点不妙。
    实习那边出了岔子,名额被人黑幕顶替,彻底泡汤。
    十点多回到学校,他漫无目的,就想随便走走,当作散心。
    所以才特意选了条偏僻无人的小路。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明白该做什么。
    长期高压,让张言之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处在一种极度崩溃的状态。
    像是一根长时间绷紧的橡皮筋,终于在某天,从细口处猛然断裂。
    他突然就觉得,好累。
    张言之本来只想自己安静待会儿。
    却没承想刚坐下没多久,背后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与之相应,还有一些怪力乱神的言论:“虽通常而言,左眼皮跳,多视为财运,但具体问题仍需具体分析,比如亥时来讲,女凶男吉,同遇桃花,男子所见多为正缘,而女子却常碰烂孽,是以并非心中期待之故。然,财源与喜……”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在听到这些话的同时,张言之左眼皮竟也开始剧烈地跳了起来。
    再然后——
    他就听见一道甜腻女声:“靠,谁的烂桃花!”
    “……”无意识在背地偷听了半天墙角,张言之后知后觉感到冒昧,索性不再作声,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谁知那人半晌不见离开,反而隐约有靠近的迹象。
    她跑过来的动作不加收敛。
    步伐全踩在了实处,碾碎树下落了满地的枯枝碎叶。
    咯吱咯吱响。
    随风吹进他耳内,张言之想装作听不到都难。
    无奈之下,他只能迅速闭眼,试图伪装成小憩的模样。
    事实上,他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做的。
    如果她没来的话。
    他后面甚至默许了她的靠近。
    张言之惊觉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这场雨。
    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还要陪她演多久的戏。
    有时候,人就是会莫名其妙。
    原则和例外,总抵消在一瞬间。
    可惜张言之没能get那个瞬间。
    所以,他对此感到无比烦躁。
    “我不该拆穿你的,迪迪。”
    她又开口,恬不知耻地自说自话:“但你别害羞,我可以当作不知道。”
    张言之循声拉回游走思绪,嗤笑。
    “姐姐喜欢年龄小的?”
    黎梨“啊”了声,慢半拍反应过来他方才问自己年龄的缘由,想了想,估摸着反问:“你大几?”
    张言之按实际岁数谎报:“大二。”
    “几月?”
    “十一月。”
    “……”黎梨心凉了。
    合着她还真的比他大啊……
    由现下的尴尬处境联想到前几天喊他学长的事情,黎梨恨不得重返首次高考前,掐着胳膊摇醒当初不思进取的自己。
    她闭了闭眼,承认:“可能是吧。”
    张言之垂睫。
    “毕竟,连牛都喜欢吃嫩草。”黎梨给自己搭台阶:“何况我这只牛马呢?”
    “……”
    “哦,倒也不算牛马,充其量当个午马吧。”她委屈巴巴地说:“因为我目前还没有混出头。”
    “……”
    张言之实在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鬼东西。
    “但如果,你愿意加入拼多多百亿补贴,充当亲友砍一刀的话——”午马掏出手机:“拔苗助长也不是不行。而且,当场就能收获一只能替你巡逻农场的金刚牛。”
    张言之:“?”
    见他一脸不解,黎梨直白:“加个微信呗,老铁。”
    张言之婉拒:“我没有农场需要巡逻。”
    黎梨:“我说的是你朋友圈。”
    “……”张言之瞥她一眼:“我不玩朋友圈。”
    黎梨哦了下,不认为这是问题:“那就单站岗好了。”
    “?”
    “你总不能不和人聊天吧?”
    “……”张言之犹豫了下:“不聊。”
    黎梨:“……”
    呵。男人。
    满嘴谎言的男人!
    黎梨懒得拆穿他,笑嘻嘻又提:“那facetime总有吧?”
    “没有。”这次挺干脆。
    黎梨笑僵在脸上:“手机号码呢?”
    “……”直接不回答了。
    呵呵。
    心虚逃避的男人!
    两人站在细雨中淋着。
    都不说话,氛围稍显诡异。
    冷场半天后,还是黎梨大度扯开话题。
    “行吧,”她收起手机:“你今天面试怎么样?”
    张言之神色一顿:“你怎么知道……”
    “唉,我和你说——”回想到今晚的校会招新,黎梨情绪低下去:“我本来也是准备去试试看的。”
    张言之低下眼帘。
    她继续说:“但又考虑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所以连去参加选拔的勇气都没有。”
    张言之抿唇看着她。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头垂得很低,巴掌大的小脸隐在暗色,嘴角微微耷拉,眼睫上还挂着水,要落不落,显得她单薄的身形格外落寞。
    鬼使神差地,张言之出声安慰:“你还年轻,以后会有机会。”
    黎梨更加绝望:“……我比你大。”
    张言之:“……”
    怪不得叫他弟弟。
    张言之本来就不善言辞,语境发展到现在,属实是超出了他的可控范围。
    于是,只能放任沉默再次弥漫。
    初秋的雨,不讲道理。
    明明前几分钟还是细如银竹的水丝,毫无征兆间,就骤然变得瓢泼。
    倾盆大雨来势汹汹,兜头而下。
    对面而立的两人眨眼就被浇了个透。
    “不过没关系!”
    很快,她的声音混合雷声轰鸣,无比清晰响起在这荒寂空间:“这些都过去了。”
    “错过了又怎么样?人生容错率那么高,说不定,当下的遗憾正是恰恰好的安排。”
    “不都说生活就像小饼干,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
    一片水雾之中,黎梨弯唇,拿食指点点他,又指了指自己,完全不顾被雨水砸花的妆容,仰着脸扬笑:“就像我今晚,还是选到了最甜的那块。”
    “你说对吧。”她狡黠:“我的小饼干。”
    “……”
    -
    张言之回到宿舍时,徐一迪正在对着铺成满桌的报名表头疼。
    余光瞥见他进屋,连忙扔了表看过去,正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看见他湿透的外衣。
    “……”徐一迪有些意外:“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张言之嗯声,没答,单手松开白衬领口,把包隔空扔到自己书桌上,转身就往淋浴间走。
    徐一迪打眼瞧了瞧他空荡荡的书包侧兜,问:“你伞呢?”
    回应他的是,浴室门“砰——”一声落锁。
    空气尘埃震落。
    徐一迪识趣闭嘴。
    十分钟后。
    张言之洗完澡出来。
    “喂——”徐一迪喊他:“你今天不是去应聘?”
    他虚靠着椅背,翻着手上的一摞资料,没抬头,像是随口一问:“怎么样?”
    张言之:“什么怎么样。”
    徐一迪懒洋洋掀了掀眼皮:“结果怎么样?”
    “就那样。”
    “……”
    徐一迪被噎了下。
    “那样是怎么样?”他无语:“去不去的,总得给个说法吧,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你准备什么?”张言之扯开椅子坐下。
    “准备一下有没有机会旷课啊。”
    徐一迪耸耸肩:“说真的,你不如考虑下干点轻松的兼职,比如——”
    “帮我代几节课。”
    “……”
    “这不比你在校外到处打零工强啊。”他劝:“还有,你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吗?那么着急找工作干嘛,难不成凭你的简历,还愁没offer?”
    张言之懒得回话,伸手摁了下台灯开关,掏了手机出来,一手兴致无几地划拉着,一手捞过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
    “要我说,你真别太卷了。”徐一迪转过身,还在絮絮叨叨:“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留点活路吧。”
    张言之动作突然停下来:“我卷?”
    徐一迪默。
    “你想多了。”他抬眼轻嘲:“如果我像你一样有的选,我也能不思进取。”
    “……”徐一迪哑然。
    差点忘了这茬。
    和南礼大学的其他“门面”不同,张言之自身并没有标配的优渥家境,或许谈之普通仍尤不及。
    他家里的具体情况,徐一迪并不了解。
    不过,好歹做了两年半的室友。经济基础,大体还是清楚一些的。
    可以说,张言之上这几年大学,连学费都基本全靠学校倒贴。
    而他自己也过得节俭。另外还在课余时间打了不少闲工,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奖、助学金,这才得以勉强维系日常花销。
    这么一想。
    他拼,也不是没有原因。
    徐一迪又想起前两天他手机坏掉的那件事。
    当时张言之回到宿舍,带着满身低气压,硬是执着折腾了半宿。
    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扔了自己前段时间换下来的旧机过去。
    张言之没接,只异常固执地拆卸零件。
    徐一迪并不气馁:“反正我也不用,放坏了也是浪费。”
    “没事。”他再次拒绝。
    “你今晚不是还着急拍视频?”
    徐一迪慢悠悠地提醒他:“装死大半年,再不更新,粉丝要掉没了。”
    “……”
    也许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又或许,是张言之最终发现自己的手机确实无力回天。
    他没再纠结,态度却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开口只说了三个字:“多少钱?”
    “不用,”意会到他的意思,徐一迪手摸向后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嫌弃的话就当送你,反正我不差……”
    张言之打断他:“我不喜欢欠人情。”
    徐一迪感觉很烦躁:“没说你欠我。”
    张言之一言不发。
    “……”气氛僵持了会儿,徐一迪让步。
    “行吧,那你也别老和我提钱。”
    “真想还的话。”他想了想,提出合理方案:“要不明天学生会招生你替我去?”
    张言之盯着他。
    “你别这个眼神看我啊。”徐一迪说:“我真有事儿,本来打算直接请假……”
    “行。”张言之答应,但还是说:“等这学期奖学金发了,我请你吃饭。”
    徐一迪拗不过他,把手机搁到桌角,算是约定俗成。
    ……
    思绪渐渐回笼,徐一迪眯眼打量面前的人,恍然觉得他终于有一点能够理解。
    或许支撑张言之一路走到今天的。
    并非传言的天赋异禀。
    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由自卑引发的孤傲。
    他这样的人。
    接受不了失败。
    更接受不了别人的“施舍”。
    所以只能逼自己向前。
    像朵应寒而开的凌霄花。
    他内心树立了防御的高墙。
    注定无法和任何人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交往。
    有时,徐一迪还挺好奇。
    冰封已久的雪山,是否还会有朝一日而再度哗然。
    也许是某个人,可能是某件事。
    但,这谁知道呢。
    至少此刻。
    张言之依然如此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