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竟然是童家人!明月又惊又喜。
细想想,也不算意外,西湖对附近的住户们而言等同后花园,天长日久的,遇到亦在情理之中。
对方自报家门,明月便不好隐瞒,“我便是明园的主人,姓江。”
顿了顿,还是补充道:“是个丝绸商人。”
根据过去几个月童老爷子的反应来看,他老人家是不大愿意与商人往来的,这位童公子得他言传身教,只怕也是一般。
此事瞒不住,与其后面看他突然变脸,吃些冷言冷语,还不如现在就表明身份,能聊便聊,聊不成立刻一拍两散,也不至于劳心费力。
“原来是明园,”童琪英眼前一亮,“前段日子我回家时便听说贵园易主,新房主似乎很年轻,今日方知所言非虚。”
咦,他似乎没多少敌意?明月有点高兴,谦虚道:“一时侥幸,都是各行朋友们照应。”
童琪英对明园所知不多,此时听明月言语,终于确定她是主事人,不由越发惊讶,“姑娘切勿妄自菲薄,我虽不在此行中,却也知道谋生不易……”
作为出身名门的秀才公,童琪英出乎意料的随和,说出的话也极中听,明月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童公子同我见过的其他读书人不大一样,说实话,方才得知你身份,我已随时准备离去,带走满身铜臭。”
前几天她还在西湖边上对付了几个酸儒呢!
童琪英跟着笑起来,“凡事不好一概而论,正如官有清官,亦有贪官;民有善民,亦有刁民,世人难免也对商人有所偏见。可据我所知,商人之中亦不乏心怀大义者,前些年打仗,边关粮饷告急,不也是各地义商慷慨解囊么?为此官家都曾亲自下旨褒扬……”
听了这番话,明月对读书人的印象顿时焕然一新。
原本她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都对读书人抱有别样的尊敬,可自从开始独立经商,她就遭遇了太多来自读书人的恶意。那些恶意没有任何出处,仅仅是因为她商人的身份。
迄今为止,也只有常夫人夫妻对她是不带一丝偏见的公平的尊重。
明月自认不是甚么逆来顺受的种子,可以受苦受累受难,却绝不能受委屈,于是渐渐地,她对读书人也开始心怀偏见:
你们读书、科举、升官发财又不是孝顺我,既然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们!
可现在?
童琪英甚至主动问:“那么我该称呼你江姑娘呢,还是江老板?如有冒犯,请勿介怀。”
许多商人都很看重称谓,却也有不少人对此意外敏感,觉得对方称呼“老板”,是在讥讽他商人的身份。
明月甚至有点受宠若惊,“都好。”
她就是这么吃软不吃硬。
不,应该说他人的善意和恶意,其实非常明显。
当年沈云来在明月称呼他“小沈掌柜”的前提下,故意模糊她的身份而称呼“姑娘”,明月便很不舒服,可现在童琪英把一切问题都摆到明面上,主动t征求她的意见,本身就是一种尊重。
当一个人不尊重你时,称呼便是争取尊重的手段;
而当一个人足够尊重你时,称呼就只是一个称呼。
童琪英就笑了。
眼前的姑娘落落大方,显然并不因为商人的身份而自卑,那么,他有答案了。
“江老板。”
在保持了对彼此职业的最起码尊重后,两个年轻人的交谈出奇融洽。
童琪英幼年时,童老爷子尚未还乡,一直在外地赴任,他是跟着父母长大的。后来父亲中了进士,进京待选,祖父告老,他便过来同祖父一起生活,顺便应考。
中秀才后,童琪英便外出游学去了,见识颇广,而明月本人也是常年东奔西走,哪怕学识方面逊色,所知所见却未必比他少。
两个聪明人说了自己擅长的,又从对方口中听到了自己不擅长的,近乎全然陌生的故事,均觉受益匪浅。
雨停时,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随从上前低声耳语,童琪英起身告辞,“江老板,雨停了,真是抱歉。”
店主老太太拎着几个麻绳吊着的纸包过来,童琪英的随从上前接了。
明月起身还礼,送到门口。
雨停了,天却未晴,仍有大团大团乌压压的云彩挨挨挤挤,乌篷船刺破平静的湖面,留下一道水痕,渐渐远去。
“方才食肆中的事情,不必告诉祖父。”童琪英看着桌上的纸包,淡淡道。
“可是……”两个随从面面相觑,“可是在外待了这样久,老太爷定会过问。”
“问了就要说么?”童琪英抬眼看他,微笑起来,“记住你们是我的奴才,而不是童家的。”
那几人身体一僵,忙道:“是,小的们糊涂了。”
童琪英笑笑,没再说话。
“公子,”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说,“自古无商不奸,我听闻方才那女子十来岁就在外打拼,心机手段不容小觑,今日或许不是偶遇。”
公子尚未婚配,多少人都盯着呢。
童琪英看他一眼,他便瑟缩着低下头去,“小的僭越了。”
其实童琪英最初也这么想过,可再一想,今日出门是他临时起意,雨势变大更非人力能及,去孤山避雨也是临时做的决定……
若对方真的是步步筹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童家有人被收买了。
但,可能吗?
“以前总听人说什么翩翩佳公子,”回去的路上,明月还在感慨,“以往我总不信,读书的负心汉、真小人见了不少,哪里有多少佳公子?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见识少了。对吧,二碗?”
雨后空气分外清爽,几个深呼吸下来,五脏六腑都被涤荡过一般。
二碗嘿嘿笑,“好人。”
没冲我翻白眼,好人。
苏小郎忍不住泼冷水,“东家,你们今儿才是头回见,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没准儿是装出来的伪君子呢!”
明月白他一眼,无奈道:“你也够刁钻的,之前见不到好的,你骂书生们小肚鸡肠,如今见到好的,又说人家是伪君子,合着怎么都不对?”
苏小郎说不过她,又不敢太过反驳,只好气鼓鼓嘟囔几句。
明月想了想,又说:“当然,外人面前的举止未必就是真心……”
见苏小郎眼睛一亮要说话,明月抢道:“就说我吧,遇到过那么多难缠的客人和陌生人,哪个不在心里骂几句?可面上该笑还得笑。”
她对童家和童琪英本人皆无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言行合一,不过是住在附近的邻居罢了,能维持表面平和就够了。
难不成非要童琪英拿鼻孔看人、冷嘲热讽才觉得舒坦?
她又没有特殊癖好!
苏小郎无言以对。
回到明园后,明月便迫不及待地将方才的经历说了,春枝啧啧称奇,“真是羊群里蹦出头活驴来,也算歹竹出好笋了!”
雨停了,屋顶上的水却未流干,正顺着瓦缝滴滴答答坠落,落入下面靠墙的青石缸中,叮咚有声。
明月被她逗乐了,“哎,不要这样说,童老爷子也没对你我怎样。”
说得好像童老爷子罪大恶极一样。
春枝哼哼两声,“他是不屑于同咱们打交道,唯恐失了身份,所以才没怎样。”
无视的本身就是一种轻视。
她当然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一定同自家来往,但童老爷子那种满到溢出来的上位者的傲慢和避之不及,仍让她心中不快。
别说你只是个卸任的官儿,就算是在任的又如何?
我们不曾有求于你,也不曾杀人放火、违法乱纪,豁出命去凭本事挣钱,每一文每一两都干干净净,你凭什么瞧不起?
说得难听点,当官的一年俸禄才多少?真买得起恁大的园子?
东家赚来的每一文钱都经得起盘查,可童家?未必吧!
春枝说的是实话,明月就不吱声了,洗了手脸去屏风后换衣服。
春枝越说越来气,“您救了我和七娘,还养活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姑娘,盘活了若干桑园、蚕户,大家都跟着过上好日子,依我说,这是功德无量,比整天只知道什么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文人墨客强得多!”
外人骂她倒罢了,可她独独见不得东家受委屈。
东家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家!
换了衣裳的明月噗嗤一笑,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过去抱了抱她,“好啦,我知道你为我鸣不平,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哪管得了那许多?”
见春枝仍愤愤不平,明月笑道:“便如此刻,咱们不也在背后痛骂那些读书人么?他们也管不了!”
春枝咂巴下嘴儿,突然笑了,“这么一想,倒也痛快。”
第102章
明月开始频频遇到童琪英。
他几乎每天都会出门,有时会友,有时爬山,有时什么都不做,只任乌篷船漂在西湖上,他坐在里面静静地读书、抚琴、下棋、作画。
西湖很大,但童家和明园却在同一个方向,所以两人时常遇到,彼此点个头,就当打招呼了。
当再次邂逅在孤山食肆时,明月信守承诺,请了童琪英一顿,并忍不住问:“童公子,你怎么会那么多技巧呢?”
琴棋书画,似乎无所不精,简直像个神仙!
“江老板过誉了,”童琪英没有过分自谦,想了下才温和地说,“其实只要任何一个人从三四岁就开始学习这些,十多年下来总会有所得。”
“那也要看天分吧。”明月笑道。
童琪英莞尔,不着痕迹转移话题,“不过托祖宗荫庇罢了,外面多的是人强过我无数倍。似江老板这般白手起家才令人敬佩,江老板,经商有趣吗?”
若旁人来问,明月一定会认为他在讥讽自己,但童琪英的眼中惟有满满的好奇和求证。
他真的只是单纯想知道。
明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有趣么,确实很有趣,只是跟童公子您的生活比起来,未免有些上不了台面。”
底层商人的生活是被汗水和鲜血充斥的,各样卑鄙无耻的手段层出不穷,作为自己的第一个读书人朋友,童琪英听了会怎么想呢?
“抱歉。”童琪英忽然说。
“哎?”明月一愣,“为什么道歉?”
“我只是一时好奇,”童琪英歉然道,“江老板不必在意。”
她一个人走来,一定很不容易,也许有许多难言之隐吧,自己这样问,实在太冒犯了。
“也没什么,”明月骤然放松下来,“其实只是些普通人摸爬滚打的琐事罢了,如果你不觉得无聊,我倒是也想同人说说。”
若童琪英方才坚持要听,明月一定不会说;但偏偏他这样温柔体贴,明月反而觉得,也许讲一讲也没什么不好。
类似的事情明月跟武阳郡主讲过,如今再说,倒也不难。
她喝了两口茶,在脑海中扒拉一通,整理下措辞,捡了点不要紧的经历讲,“说来惭愧……”
童琪英大开眼界。
他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人生,这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
游学途中,他也曾被迫露宿荒野,可无一不是风景绝佳之所,且身边有护卫、书童伺候,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他更无法想象,在全然陌生的城镇向陌生人兜售自己的货物是何种感受。
“你不怕么?”童琪英不禁问。
“怕什么呢?”明月笑笑,“很少有人会因为不想买货而打人的,最多说几句不中听的,打发叫花子一样撵走罢了。”
打发叫花子……童琪英的眉头皱起来,心里忽然疙疙瘩瘩的不舒服。
有点难过。
“童公子,”明月忽而一笑,“你这样好的出身、才学和样貌,一定没有被人t拒绝过吧?”
出身名门,家境富裕,而偏偏世上绝大多数难题都可以借助人脉和钱财解决。
童琪英微怔。
他确实从未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明月点点头,“挺好的。”
一帆风顺的日子是怎样的呢?
她也有点好奇,有点羡慕。
“被人拒绝,”童琪英斟酌着言辞,“很难过吧?”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奈何覆水难收,“抱歉……”
“世上很少有人不被拒绝的,”明月坦然道,“习惯就好,讨生活嘛,在所难免。”
习惯令人难过的事情,本身就很令人难过。
童琪英没说话。
“童公子,”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公子哥儿突然露出黯然的神色,明月觉得很不好,于是决定逗一逗他,“快让我付账!”
童琪英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说:“其实我来也可以的……”
“快说!”明月第一次这样强硬。
“啊?”童琪英来不及多想就按照她的话做,“江老板,请付账……”
我在干什么呀!
“我不!”明月骤然板起脸。
童琪英:“……”
他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近乎茫然的神情,显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付账是他的习惯,但江老板一开始说要做东,我答应了,现在她突然又让我说,我说了,结果又反悔……
“啊!”童琪英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跟着明月一起笑起来。
好吧,我被拒绝了。
虽然有点怪怪的,但感觉很新奇。
还不错!
这种新奇的体验让童琪英回家后都沉浸在微妙的情绪中,引得童老爷子悄悄问他的随从,“今天做什么了,见了什么人?”
孙儿似乎比平时活泼了点,高兴了点。
被警告过的随从深埋着头,顺嘴胡扯,“小的不知,只隐约听少爷说什么似有所悟。”
悟?
悟好啊,童老爷子放下心来,眉目柔和,“你们是跟着他的人,要提醒他不要太劳累,厨房里熬了银耳莲子羹,看着他喝完再睡。”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和童琪英频频见面,相互交换着过去的见闻。
说得多了,童琪英便有些赧然:游学前他的人生实在太过乏味,日复一日……
他已经找不出多少可以交换的故事了。
然而慷慨的江老板却表示,“你可以教我下棋呀。”
童琪英答应了。
他发现明月学得很快,规则一说就会,技巧一点就透,不由夸赞道:“江老板,你当真胸有丘壑。”
不够聪明、豁达的人是下不好棋的。
字如其人,其实下棋也是一样,人的性格会不知不觉感染到棋风,心胸狭隘之辈擅布诡棋,豪爽仗义之人更喜欢直来直往……
眼前的江老板刚上手,棋风尚显稚嫩,异常大胆,但显然每一步都有过思考,不是乱下,就说明她是一个非常有主见有想法的姑娘。
想来也是,若非如此,她也住不进明园。
五月十七,明月接到薛掌柜的帖子,说有事相商。
“明儿一早你去孤山食肆传话,”不能跟朋友玩耍,明月有点失落,不过终究还是大事要紧,“托我致歉。”
十八日出门时没下雨,但明月依旧带了伞。
每到一年中的这几个月,江南的雨就像极了小孩儿的脸,说哭就哭,说下就下。
薛掌柜和明月在翠峰茶楼碰头,正是钱太太家的产业。
见她来,管事的亲自过来问好,又叫人上最好的茶、最可口的点心。
“外面人多杂乱,”管事的热情地说,“不如去楼上阁儿里,雅致又清净。”
楼上雅阁确实清净,临窗风景也好,但薛掌柜却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情,“外头出了流霞染的假货了。”
世人逐利,看什么赚钱便一窝蜂效仿,假货不可避免。
之前明月所做霞染三类,也未能幸免。
但流霞染比霞染更难仿制,因为除了染色之外,胚布所用细纱也是独一份的,与市面上的大货并不相同。
明月对此并不意外,“今年才出现,已算难得了。”
当时的霞染几个月就有仿品了,流霞染却因胚布难得、染后僵硬而拖到次年,她竟然有点知足?
“亏你还笑得出,”薛掌柜白她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纱,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看。”
明月伸手接了,抖开细看。
胚布比流霞染的粗糙多了,蚕丝用量大约只有四成,所以孔洞大,经纬结合也不够紧致,轻轻拉扯之下就会变形。
流霞染不会,流霞染的胚布极其紧密,最多只会勾丝,却很难变形。
再看染色,明月挑了挑眉毛,“倒有些功底,不过仍难掩僵硬死板……唔,这配色和走向,瞧着有些眼熟。”
“我觉得,跟去岁一批霞染的仿冒出自同一人之手!”薛掌柜咬牙切齿道,“你我能看出不好,是因为见过正品,可外头那些人不知道啊!这起子小人竟在外叫嚣自己才是真李逵,不知多少人上当呢。回头买了家去,又不耐穿,败坏的还是你我的名声!”
仿货不少,但余者不足为惧,惟有这家防得最像,危害最大。
“有结果了?”明月知道她不会什么结果都没有就来找自己。
薛掌柜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叫下面的人打听了,似乎就在城外。”
明月简直被气笑了,“这是打量着灯下黑,欺负到头上来了?”
“那些人很刁钻,送货进城前先去别处转一转,叫人以为是外地来的。”薛掌柜恨得牙根儿痒痒,“这样的货一匹只要十五两,可你看看那胚布和染料,本钱才多少?世人愚昧,不辨真伪,竟卖得很好!”
她曾去售卖的几家店铺质问过,奈何对方并不配合,还说“这分明是两样货”“我们只管卖货,不管出处,只要不是偷的抢的,衙门都不管”……
“仿品泛滥,确实令人头痛,”明月神色凝重,“这几年朝廷虽然重视起来,可也只管书籍盗印,别的行当依旧和稀泥。”【注】
出了这样的事,要么自认倒霉,要么自行解决。
“纱还能卖好几个月呢,这回一定不能放任不管,必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薛掌柜眼中划过一抹狠色,“咱们开路,没得叫他们在后面捡便宜!可再一再二,绝不能再三再四!若一回回叫他们尝到甜头,日后就永远都甩不开了!”
明月心头一跳,“你打算怎么办?”
薛掌柜反问:“你呢?”
明月略一沉吟,“利字当头,谈判绝无可能。你我最好不要露面,不然就是明晃晃的靶子和把柄……”
到了这一步,必定无法善了,接下来的许多细节可能都见不得光,所以她们一定不能走到明处。
染色布,关键是染色,而恰恰明月认识这一带最大的染料商人之一。
双方是合作关系,仿品流霞染泛滥,庞管事定然也火冒三丈,或许可以让他尝试把控源头染料供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没有最关键的染料,凭他有天大本事也翻不出花来。
薛掌柜却不大赞同,“此计光明磊落,任谁来了都拿不住把柄,只是太过高风亮节,未必能行。江南一带交通便捷,各处互通有无,你说的那人买卖再大,还能一手遮天不成?纵然在本地是个霸王,若防染那批人豁出去,从外地进货,或是干脆变个花色,又如何?”
明月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当初江平背叛,她不就是远赴扬州紧急采买的么?
况且庞管事名声不大好,如今看这假货所产不少,对普通染料商人而言也算大买卖了,商人重利,怎么会因一位声名狼藉的同行的劝阻而轻易放弃!——
作者有话说:还是18:00二更哈![熊猫头]
【注】北宋是有专门的关于盗版书籍惩戒规定的法律条文的哈,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比较困难,至于其他行当,明确的规定并不多。
第103章
有点麻烦。
那么,放过?忍耐?
开什么玩笑!
必须得给对方来一下狠的,叫他们知道怕,以后不敢轻易捡便宜。
可正如薛掌柜所言,该怎么做呢?
织造业不同于印刷,远没有后者那般洋溢的读书人的体面,只要仿造者不偷税漏税,朝廷是不会管的。
到了这一步,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要想,没戏,最简单粗暴且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摧毁。
又下雨了,滴滴答答叫人心烦。
薛掌柜自顾自倒了杯茶,余光瞥见桌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一只蚂蚁,顺手就将滚烫的茶水t浇上去,那蚂蚁瞬间蜷缩、抽搐、不动了。
“小作坊比蚂蚁硬不了多少,如今正是开工的时候,本钱都压在里头……”
看着外面迅速打湿的地皮,明月说:“先找到贼窝,看看究竟什么情形才好对症下药,如今一切未明,咱们在这里瞎琢磨也无用。”
是啊,仿冒流霞染绝非易事,从纺织到染布,各个环节缺一不可,只要其中一环断了……很多时候,从日进斗金到负债累累,只是眨眼的事。
当初江平染料作假,明月面临高达近三千两的损失还在其次,关键是染料接续不上!
而徐掌柜和湖州那边的胚布单子都下了,丝农、织坊都等着要银子,但凡她人脉不够广、家底不够厚,那一次就栽了!
她曾有京城奇遇,累银数十万,经得起几次波澜,可那该死的仿冒者的作坊呢?
会这样幸运么?
薛掌柜点点头,“也好。”
明月问:“知道城外具体哪里么?”
薛掌柜摇头,“如今只知道大体方位,可那一带地处多城、乡交界处,鱼龙混杂颇为混乱,更多有大小不等的织户、染坊并各色场子……”
“换个法子呢?”明月想了下,“扮作买家接头,顺藤摸瓜。”
“试过了,”薛掌柜摆摆手,“对方大约做贼心虚,很是警惕,只做熟客,我撒了两次饵都不上钩,怕打草惊蛇,便没再试。”
仿品价格偏低,主要做外地的中等买卖,经常更换交货地点,交割完毕立刻散开,如果不能提前埋伏,根本抓不住!
“这样,”明月快刀斩乱麻,“你我各出两个得力的人,先去摸清底细再说。”
如今她们手底下都有不少人,各出两个看似多此一举,实则是打从最初就做出了“有事一起扛”的无声承诺。
同时,也可以相互监督,防止一方过于激进。
薛掌柜迅速领会到了明月的意思,唤来心腹,如此这般交代起来。
主意已定,明月立刻吩咐二碗赶往染坊,“让吴冰夫妻带好家伙,在东城门汇合,这几天你先留在染坊补缺,听梁鱼调遣。”
此事需得信得过的人去办,但很可能涉及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苏小郎也好,梁鱼也罢,都属于人品比较端正的一类人,真到关键时刻,且不说下不下得去手,更有可能对作为东家的明月产生某方面的动摇。
这是明月不愿看到的。
至于资历稍逊一筹的夏生和二碗,都属于不长于变通的,并不适合此类需要隐藏行踪的探听类活计。
吴冰夫妻则不同。
虽然梁鱼说他们“洗心革面”,但从当初亲手折磨入侵者一事可知其本性难移,说得难听点,那两口子不是什么好人,只要后半生有靠,完全不介意做点脏活儿。
而现在,明月就想干脏活儿。
所幸如今人手还算充足,临时让二碗过去一换二,倒也无妨。
安排完毕,明月和薛掌柜这才真的有心情品茶、赏景。
“说到货,”薛掌柜很是高兴,“去岁从我这里拿过星空螺钿染的一个大客这回提前放了话,七月中旬之前要两百匹,你可拿得出?”
若在以前,明月肯定拿不出,但自从有了老楚头,螺钿便不再是束缚。
星空染的胚布和霞染通用,普通厚度的湖丝即可,已如今她和徐掌柜合作的作坊来看,日夜不休,月产千匹不成问题。
而染坊那边也扩建了,多了两个大染池,地方又宽敞,朱杏可以尽情释放。
“没问题,霞染不要么?”
“前两年中秋走货最多的就是霞染,”薛掌柜笑道,“今年星空多些。”
说到中秋,自然免不了送礼,明月倒想起一事,“薛姐姐,你阅历比我足,有个事儿你帮我琢磨琢磨。”
“说来听听。”薛掌柜很喜欢凑热闹,当即将身体往她那边倾斜,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
“做咱们这行的,少不了跟各地衙门打交道,”明月斟酌着说,“年初有个认识几年的官儿说想跟我做朋友呢!”
话音未落,薛掌柜脱口而出,“想要钱了。”
当官的只会眼高于顶,怎会屈尊降贵跟商人做朋友!
“对吧?!”明月顿觉找到知己,“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明着说,端午节我便比着惯例多添了一分送去,结果他竟辗转找人退回来,说什么朋友不是这样做的。”
薛掌柜不假思索道:“这是嫌礼轻了,说反话呢!”
听听,“朋友不是这么做的”,换言之,“你什么身份,也配和我做朋友?”
明月叹了口气,“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让人找机会探了探口风,不曾想,他竟有些恼了……”
她让春枝趁着从码头走货的空,背着人悄悄提了一嘴,意思是您到底想要什么,何必扭捏?
要多少银子,好歹给个数!不然我们哪里猜得准?多了少了的,都不痛快。
但据春枝说:“脸色黑得跟能拧出水来似的,脸拉得老长,怪吓人的。”
真不像装的。
竟然是这样吗?
薛掌柜眨了眨眼,提出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他真想同你做朋友呢?”
明月摸摸下巴,“二者并不冲突吧?”
非亲非故的,谁会突然想做朋友呢?便是如今她的这些朋友,无一不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
“那倒也是。”薛掌柜啧了声,突然双眼微眯,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那官儿几岁?可有家眷?说要做朋友之前,可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哎?”明月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见薛掌柜意味深长道,“傻姑娘,人家未必是真想同你做朋友,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馋你的身子!”
“噗!”明月一口茶喷出漫天花,目瞪口呆。
不会吧?
没听说卞慈有这个癖好啊!
“可他比我大好几岁呢,说不定孩子都有几个了。”明月皱眉,很是不快。
“傻姑娘,”薛掌柜莞尔,欠身拧了拧她的腮,漫不经心道,“当官的都是坏坯子,别怪我说话难听,他们怎会真光明正大娶商女过门?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你年轻能干,人又伶俐,又无兄弟姐妹,挣下的都是自己的,谁不喜欢?”
“我连要不要嫁人都没想好呢,才不要为人妾室!”明月斩钉截铁道。
“你可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薛掌柜举起双手,对着昏暗的天欣赏自己笋尖般的双手,“男人呐,都是下贱坯子,明明最喜欢温柔小意的女人,却偏爱驯服烈马……”
明月没说话,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卞慈真的有那般龌龊心思,我该怎么办呢?
民不与官斗,商更低人一等,若他要来硬的,硬刚是不成的。稍有不慎,如今奋斗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哪怕不为自己,我也要替七娘她们想想,好不容易玩儿命挣来的窝,怎可拱手他人!
智斗?
不,在权力面前,任何花招都无用,耍小聪明只能死得更快。
对了,权力,要抗衡权力,就要引入更强大的权力!
武阳郡主!
是的,我为武阳郡主办事!
他卞慈再厉害,不也只是从五品的虚职么?还能压得过皇亲国戚?
想到武阳郡主后,明月像汲取到力量般迅速平静下来——
作者有话说:论话不说明白的越走越偏……
第104章
见明月面色凝重,薛掌柜拍拍她的手,以一种说不清是安慰还是怎样的语气说:“这种事情很常见,不光女商人,许多男人也是如此……”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完全的公平,你遇到的不可能永远都是善意,更会掺杂着各种恶意。
掌握权势的人会滋生出征服欲,这再寻常不过,他们或许有少得可怜的真心,但大多只图一时新鲜。其实只要小心应对,未必不能化危为机。
与薛掌柜分开后,明月开始认真思考和卞慈的关系。
在此之前,她从未往男女之情方面想过,可今天薛掌柜这么说了……
卞慈是否真的对自己怀有男女之情?
这无疑是最关键的。
如果没有,一切照旧。
如果有……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否可以加以利用?
自古官商有别,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作为商人的自己都处于绝对劣势,最好不要硬碰硬。
但武阳郡主的存在确实给了明月极大的底气。
身为皇亲国戚的武阳郡主有天生的优势,只要当今一日不死,对她的宠爱一日不减,任何派系的官员都不会想与她为敌。
甚至根本不必武阳郡主亲自出手,只要对手确认明月真的与武阳郡主有来往,就足够了。
没人愿意为了一个t商人而开罪一位备受恩宠的郡主。
反复确认自己有退路后,明月就不那么紧绷了。
是啊,有武阳郡主做靠山,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
直接问当然是最方便的,可询问的瞬间,眼下难得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双方再也回不去从前:
若卞慈并无私欲,就显得明月自作多情,无缘无故把人往龌龊里想,想必很难有官员不在乎这点,平白结仇;
若卞慈真的有私情,那么一切摆到明面上之后,明月就必须做出回答……
雨还在下,明月将体内的浊气缓缓吐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头脑清明许多。
那么,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卞慈心怀不轨,自己搬出武阳郡主这尊大佛压制,双方关系恶化,对方觉得失了颜面,固然不敢在明面上报复,却极有可能在走码头发货时找借口刁难。
京城那条线是锦鸿自己走货,明月不用管;薛掌柜和扬州都近,大不了都改陆路;唯独固县……也可以先走陆路,出了两浙路水司衙门控制后再转水路。
捋清楚一切后,明月觉得这样的结果完全可以承受。
而且卞慈这几年风头不小,固然立功,只怕也会树敌……
好了,没问题!
明月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五天后,吴冰回来复命,“东家,找到了,就在城郊王家村,村口有两棵大樟树的那家,原本就是个小织坊,后来那家的儿子出去学了染布手艺,回来做了当家的,这三五年间也学着染起来卖,市面上什么卖得好就仿什么,如今就仿流霞染呢。”
“屋子怎样?里头多少工匠,多少护卫?”
“不过是一片竹屋,那男人将他和老婆的一干亲戚都叫了去做,并不找外人,晚间就睡在后头。”吴冰事无巨细地说,“日常吃喝拉撒都在院子里,需要什么了才打发人从外头买。对了,他们颇警惕,晚上有狗,白日则有三四个小孩儿窝在樟树上做哨,老远就能看见人来。”
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
王家村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以氏族为源头发展起来的,那男人和他老婆的亲戚必然也是村民,彼此沾亲带故,一家得道,左近都跟着受用,自然包庇。
以血缘和姻亲为纽带发展起来的关系网无疑是世上最稳固的,因为除了利益之外,更多的还涉及到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宗族、礼法牵制,外人很难动摇。
那么,离间、收买就不大可行了。
见明月不说话,吴冰想了下,道:“不过他们总要出来送货的,听说是主事的男人亲自送,不如我将他捉住,打折了双手随便往哪个山沟沟里一丢,神不知鬼不觉,纵然不死,日后也不能再给您添堵了。”
当然,最好能被什么野兽吃掉,届时死无全尸、死无对证。
明月:“……”
法外狂徒啊!
我确实想让你干脏活儿,但至少目前为止,没必要这么脏吧!
“最好不要直接对人下手。”明月委婉地说。
伤人是重罪,一旦把控不好火候,再把人弄死了,麻烦就大了。
百密终有一疏,如果死了人,衙门必不会善罢甘休。杭州能人异士奇多,未必查不出,后患无穷。
啊,不行啊?啧,吴冰领会到她的意思,稍一沉吟,又冒出一个主意,“那也简单,只要花点钱买几头牛……”
明月耐心听完她的计划,心道你们两口子坏水是真多啊!
得亏如今收敛了,不然放出去当真是隐患。
不过这个计划怕听起来倒不错,只要对方惜命,就不会伤到人。
计划可行,但这事儿不能明月一个人担着,又去找薛掌柜说了,薛掌柜非但不阻止,甚至还觉得此计过于温和,但可以试一试。
“不行再换别的!”
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多着呢!
两天后,王家村织染坊放哨的孩子们就发现,村外多了不少牛。不过织染坊位于村口,不远处就是荒地和野草丛,常有人来此地放牲口,倒也不稀奇。
“东家,牛群就在咱们村口呢,”领头的孩子跑去报给当家的王山说,“要过去撵走么?”
严格说来,那一带是无主荒地,但离王家村太近,所有人都默认是王家村的财产。且牲口吃喝拉撒有味儿不说,还容易招惹蚊蝇,除了想捡牛粪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
王山知道了,最初有些警惕,“只有牛,没有人?”
小孩儿摇头,“只看见牛,像是随手赶过来的。”
牛认路,吃饱了自会家去,且牛属贵重财产,盗窃是重罪,很少有人敢偷,所以放牛人一般不会跟得太紧。再者,都快进王家村了,吃的算是王家村的草,或许那厮也心虚,怕被撵走,故意不出现。
王山又叫他们观察几日,见那些牛只在附近吃草,便道:“你们看着些,不许进村子,旁的就不要管。等吃完了草,自会离去。”
他做的买卖名不正言不顺,又正是赚大钱的时候,不好轻易易与人起冲突。
两边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天,负责放哨的孩子们也渐渐没了紧盯的兴致,对频频出没的牛群视而不见。
六月二十八日,王家村的织染坊里来了两个染料贩子送货,王山与他们交割完毕后,又去库房里检查一回:
将近四百匹纱呢,有各处收来的,也有自家织出来的,如今都做好了,就等着过两天送到各处,等拿回银子来付了货款,就可以盖几间大瓦房了!
王山看得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简直聪明极了!
光埋头织布能赚几个钱儿?果然还是得跟着旁人走,人家吃肉,他光喝汤就喝饱了!
王山哼着小曲回前院,搂着浑家睡觉,想着一定得趁早多生几个小子……
嗯?!
正做美梦呢,突然听得外面狗子狂吠,紧接着一阵晃动自身下传来,活像车辆颠簸,又似地龙翻身,瞬间将他惊醒。
浑家迷迷糊糊嘟囔道,“这床怎么晃?”
“出事了!”王山眼皮狂跳,一骨碌爬起来,鞋都顾不上穿,胡乱抓着衣裳就往外冲。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究竟出了什么事,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货!
在睡梦中的人纷纷惊醒,有反应快的也意识到不对劲,跟着王山往后冲,边跑边喊:“地动了,地动了!”
不对,似乎不是地动,什么动静?
“咚……咚……”
地在颤,墙在动,有什么在撞墙!
野兽?可王家村附近并无深山老林,野物虽多,也只是野鸡野兔并蛇虫鼠蚁之流。
纵然偶有野猪,也不该这个季节下山呐!
“哞……”
好耳熟!
“不好,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
有人大喊。
这座织染坊为纵向排布,前院做工,后院住人,中间防守最严密的地段做库房。
可现在,偏偏就是中间出了问题!
王山抄起锄头,立刻带人赶往库房,下一刻,众人就看到了此生最为恐怖的场景:
朦胧月色下,一双尖利的牛角毫无征兆地破墙而入,紧接着便是一颗双目赤红的蛮牛头颅、小山般的巨大牛身,一头接着一头!
为首的公牛甩了甩头,血珠飞溅。
它却像不知道疼痛般喷着鼻息,前半身微微伏低,用力刨地。
这是要继续攻击的姿态。
“娘啊!”
牛发狂非同小可,刚还气势汹汹跟过来的众人顿如鸟兽散,就近钻入房间,大气不敢出。
牛喜欢攻击活物,天色又暗,只要安静躲起来就会很安全。
“哞!”
一声怒吼过后,公牛撒开四蹄,猛地朝着眼前库房的侧墙冲去。
原本这座织染坊便经营不善,内部建筑都是就地取材用竹子做的,这两年将就着能用,王山吝啬,总说“等下次挣了钱……”,一直没有修缮。
此刻但听咔嚓咔嚓几声响,柔韧的竹墙在愤怒的公牛面前沦为纸糊的,眨眼就破了个大洞!
后面的牛群紧随头牛,长驱直入!
“啊啊啊!”王山目眦欲裂,举着锄头往前冲,恨不得将那些该死的牛都做成包子。
“当家的!”几个伙计见他不退反进,咬牙出来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是啊,先躲一躲吧!”
牛发起疯来是会死人的!
“库房,库房啊!”王山的眼睛也红了。
库房里不仅有这个月刚做好的货,还有刚买来的染料啊!
“当家的!”伙计们生怕王山发狂,大喊大叫之下将疯牛惹来,当下对视一眼,几个人捂嘴的捂嘴,抬腿的抬腿,直接将人硬生生扛走了。
所有人都躲在t屋子的床底下、柜子里不敢出声,瑟瑟发抖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撕裂声、倒塌声、地动声。
村子里的其他人肯定也听见动静了,但那可是疯牛啊,谁敢上前?!
一开始王山还疯狂挣扎,可渐渐地,他就不动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乱糟糟的动静渐渐远去,有伙计大着胆子扒开窗缝偷窥,就见微薄的晨曦下,一片狼藉:
乱糟糟的足迹,倒塌的房舍,碎裂的水缸,被完全踩烂后和湿泥融为一体的五彩斑斓的染料,以及拖拽的到处都是的布料……
第105章
“库房和里面的货、染料全完了,另有一间屋子被两头牛撞塌半边,有两个人躲在里面砸着了,不过竹屋轻巧,只是皮外伤,养些日子就好了……”吴冰等人归来复命。
王山等人自始至终没看见始作俑者,无处查访,说牛吧,早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等受惊的牛群四散开,慢慢平静下来,很快就会被附近的农户收为己有,即便来日王山报官,也未必有人舍得实话实说、交出去。
“没报官?”明月摆弄着荷包,头也不抬。
“走的时候还没有,都吓破胆了,乱得什么似的,哪儿顾得上。”吴冰笑道,“要我们再去盯着吗?”
“不必了,”明月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浑身舒坦起来,亲自拿了四锭银子打赏四人,又单独对吴冰夫妻俩说,“给你们放一天假,在城里转转,耍一耍,回到染坊以后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夫妻俩大喜,“谢东家!”
这活儿也忒简单,就是四处收几头牛,当了几天放牛郎,然后略喂头牛吃点狂躁的料,看准位置,趁夜一刀子扎在牛腚上,完活儿!
都不必跟敌人打照面!
当然,其实一把火烧了更省事,但杭州潮湿,不易点燃,必加火油。而一旦上了火油,容易留痕不说,火势也不好控制……
薛掌柜见了,也每人赏了一锭银子,摆摆手,“去吧。”
四人退下,薛掌柜见明月怔怔出神,以为她头回做,迈不过那道坎,便出言安慰道:“外地虽也有仿的,可拿到货就得一两个月,再试着做出来,前后折腾大半年,待到那时,大家都知道杭州来的才是好的,纵然损失也有限。
唯独这家,回回撵在咱们屁股后头,前脚咱们才出,后脚他们就跟上,这不存心恶心人吗?又仗着同在杭州混淆视听,故意攀扯咱们的名声,简直欺人太甚。
前儿还有人拿着那样的烂纱来找我说理呢!直我把气个倒仰,不弄他们的人都算便宜他们了!”
“嗯?”明月听到后半截才回神,然后就笑了,“姐姐忒小看我,我不是那样被人欺负到脸上还不敢还手的和软性子,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虽无父母,也不肯受这份窝囊气。”
她是在想,有人使唤真方便。
想当年对付固县的胡记时,还得她亲身上阵,半夜三更偷偷杀鸡、蹲守、泼血……真遭罪啊。
她也不怕王山报官。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照她之前抓江平一事来看,本地衙门对这种私人恩怨,尤其不涉及人命官司的私人恩怨,根本不上心。
能查出来就见鬼了!
见她说得轻快,薛掌柜也放下心来,“就是这样才好。”
还是那句话,商场如战场,做买卖最忌讳心慈手软。
该狠的时候不狠,回头想哭都没地方!
“方才我还在想另一件事,”明月打开荷包,倒出一枚蜜饯来吃,口中瞬间溢满酸甜的津液,“前儿一个帮忙收丝的朋友来告诉我,说今年上半年雨水少,不少桑农、蚕户没扛过去,这会儿正打量着改行,有些个桑园、织坊想出手,问我要不要。”
其实持续春旱在江南一带并不多见,只要能熬到明年春天就能缓过来。
奈何偏偏就是这个“熬”字,写尽世间辛酸:你明明知道熬过去就好了,可偏偏,熬不过去。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绝大部分底层百姓根本没有积蓄,都是手停口停,一天没铜板入账就一天没饭吃,十天没铜板入账,就该变卖家当了。
若再有家人生病、受伤,那可真是晴天霹雳连夜雨。
明月有些遗憾地说:“大多是普通丝。”
听说湖州那边也有交易,只是一早就被人抢光了,根本轮不到她。
“湖丝毕竟少,旁人轻易不肯脱手,普通丝也不错。你既做这个行当,收些也无妨,织造和染坊也是现成的,”薛掌柜笑道,“正好做了卖与我,也省得我四处划拉!”
“说得也是。”明月其实已经有五分心意,只差个人推一把罢了。
湖丝虽好,产地只局限于一地,限制极大,万一哪一年湖州大灾,或是朝廷下了什么旨意,突然要加倍征收,她岂不要抓瞎?
倒是可以趁机收拢一些附近的桑园、蚕农、织坊,重新整合,从原来的伙计中挑选熟练工,让他们做些时兴花色。虽然利润不如霞染之流大,但细水长流,总有个稳定的进项,也多一项保障。
另外,多余的人可以挪到染坊后的小山上,高大娘在那里种菜、养殖,如今很有点泛滥成灾的意思,隔三岔五就往明园送。
几个人忙得四脚朝天,正需要人帮忙。
地多了种菜,菜多了加人,等日后人多了,大不了就再花一二百两买座山,怕什么!
“对了,”薛掌柜突然朝她扬扬眉毛,“你想开客栈吗?”
“嗯?”明月一怔,“你想开啊?”
薛掌柜抖开湘妃竹扇,不紧不慢地扇着,“狡兔三窟嘛,多个行当多条路。你也是知道的,我多有天南海北来的大客,有时来得不凑巧了,竟没有好住处……”
与其每年都手忙脚乱帮忙四处协调,还不如自己开一家!
薛掌柜干劲满满,“我早就打听好了,武林门那边有家酒楼的东家惹了官司,撑不了多久,那里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又毗邻西湖,正是贵客下榻的好去处!日后咱们有了新货,大可以直接送到客栈里去,又安逸又便利,又不惹眼。”
等日后名声打出去,保不齐就成了天下丝绸商人们的心之向往所在。
她说的酒楼明月有印象,似乎连着后院几座小楼,也和固县的王家酒楼那般,兼做贵价住宿买卖。
“要多少银子?”明月问。
有座酒楼确实不错,南来北往的大客商们聚在一起,消息灵通不说,也容易促成新的交易。
而且她现在的闲钱有点多,总不好光造“泰山石”,那玩意儿多了就不对劲了。
“大头是地皮和楼,不少地方都陈旧了,得下力气修整一番,帘子、帐子什么的,一概拆了换新的。”薛掌柜扇风的动作也急促起来,“只是那边的厨子只擅长做南方菜,我却有不少北地贵客,专精北方菜肴的红案、白案都要加一个……头一年怎么着也得五七万吧。”
若硬要拿,五七万她也拿得出,只是有点紧吧,心里没底。
“也成,”明月想了下,“我认识一家茶商,日后好茶也有着落了。对了,你既要找厨子,辛苦帮我也找一个。”
如今莲笙慢慢练出来,已经很能管一摊子事了,再叫她窝在厨房里洗菜做饭,无疑是极大的浪费。
五月底六月初,紫薇花乍开,与薛掌柜分开后,明月也不着急回去,沿着街道一路溜达,看景赏花。
杭州历任地方官都在街景整治上下了大功夫,道路两侧栽种各样果树、花卉,一年四季繁华不断,到了季节还有新鲜果子。
不过这些水果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摘的,大多被送到局养院、慈幼局等官方承办的照顾鳏寡孤独的地方去,剩下的才会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百姓,等同白送。
走着走着,就见前方一群人围成个圈儿,明月没忍住,过去凑热闹,“出什么事了?”
旁边一个小媳妇看得津津有味,“嘿,这家卖粮行的伙计告发掌柜的做阴阳账本,当官的带兵来查呢!”
说话间,苏小郎已经非常熟练地帮明月挤出一个空,“东家,到这里看!”
呵,粮行!
长江中下游多鱼米之乡,粮行遍地,每年运往各地的粮食不计其数,若真有阴阳账本……
明月钻进去看时,就见粮行外面围着一圈兵士,里面几个伙计瑟瑟发抖站成一排,另有若干官兵在内翻检。
呃,嘶,这动作,这架势,明月越看越眼熟,正想着,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头儿,找到了!”
然后灰头土脸的武萍就抱着个箱子从后院出来,交给t窗边坐着的卞慈。
卞慈抬眼去接的空,似有所感,往窗外一瞥,看见了明月。
他似乎怔了下,一直似笑非笑的脸上就多了点暖意,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武萍习惯性跟着看,呦,立刻咧嘴,露出两排大牙,冲明月无声笑起来。
这不巧了么!
没经过薛掌柜剖析之前,明月其实是很愿意与对方打交道的,可现在……心中疑惑未解,难免有点疙疙瘩瘩的。
卞慈盯着她看了会儿,也不知看出什么,飞快地交代了武萍几句,后者咧嘴一乐,抬手招呼众人干活。
一时间,粮行内越发热闹起来,抓人的,拿赃的,在后面熬了浆糊,预备贴封条的,呼啦啦一起运转。
外面一干围观的百姓眼见要查封,粮行掌柜的都被绑了,都唬得不轻,纷纷向后退去。
明月有点后悔来凑热闹了,“走吧。”
结果才走出去几步,就听后面卞慈跟了上来,“许久不见了,江老板这就要走?”
明月脚步一顿,无奈转身,换上一副笑脸,“偶然路过,怕耽搁您的正事。”
卞慈笑道:“你来的正好,办完了,我正想找朋友吃杯茶,不知江老板肯不肯赏光?”
明月很想问,你就没有别的朋友吗?可不等她开口,卞慈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说:“江老板似乎也有话对我说。”
自从说了做朋友之后,她在自己眼前就很放松了,爱说爱笑的,可今天却不一样:她想跑。
这很不寻常。
一刻钟后,明月就跟卞慈面对面坐在了街边一家小小的茶肆中。
卞慈先倒了失礼,叫水洗手洗脸,待擦干净了,又不紧不慢地亲自点茶。
明月大惊,“我来我来!”
何德何能啊,从五品大员帮我点茶!
卞慈轻笑出声,另一只手抬了抬,“江老板今天很反常,见到我好像很不自在。”
这人什么眼神?这都看得出?!
明月本能否认,“没有的事。”
卞慈将其中一杯茶推过来,目光往她脸上轻轻一扫,“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观察,日复一日地观察码头上来来往往无数人的言行举止,从中筛选出可疑的目标,进而揪出破绽。
他很少出错。
明月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但如果一个人太聪明……嗯,这话好熟悉,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卞慈似乎就是这么说自己的。
明月无声叹了口气,习惯性低头,望向手中的茶杯……什么玩意儿?!
她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卞慈,不禁脱口而出,“你会点茶吗?”
都绿到发黑了,乌压压糊成一团,这也叫点茶?!
“不会。”卞慈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丝毫不以为耻。
明月:“……那你还……”
装得跟什么似的!
还不如我呢!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时间整理思绪,”卞慈笑眯眯道,“或者说,找借口。”
但很显然,一杯茶的时间不够。
明月哑口无言。
卞慈又将茶博士叫来,“换一壶。”
茶博士看着桌上的两杯浆糊,面皮抽了抽,动作飞快地撤了下去。
不多时,两盏货真价实的点茶出现在桌面上,是紫薇花开的图案。
明月松了口气。
很好很好,总算不是茶药汤子了。
“介意说说原因么?”卞慈率先喝了一口,“老实讲,我有点在意。”
人算不如天算,明月预想过很多种摊牌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种。
跟卞慈这种心细如发的家伙打交道,除非最初就无懈可击,否则真的很难回避。她摸摸微微烫手的茶杯外沿,决定快刀斩乱麻,“卞大人曾说过,想同我交朋友……”
卞慈喝茶的动作一顿,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他明白了:她明白了。
“抱歉,之前没有明说,是怕吓到你。”卞慈垂着眼睛,轻声道,“我并无恶意。”
他不是很擅长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一度觉得感情的冲动匪夷所思,觉得自己可以压制、控制。
但他错了。
这话可不像单纯贪图美色的玩玩,明月有点懵,结结巴巴道:“确实有点。”
直到去年,我们还在彼此勾心斗角、阴阳怪气呢。
卞慈笑起来,抬眼望过来时,眼神非常柔和,“我比你大几岁,名声也不大好……”
明月连连点头,“是。”
卞慈:“……”
倒也不必如此果断!
生母早逝,生父无良,明月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异常敏锐,立刻就确定卞慈是真的没有恶意,于是决定胆子大一点,“你这个年纪和品级,应该早就成过婚吧?”
我可不管你是几品官,有妇之夫四处勾搭就是下贱!
“你不是派人打探过我的住处么?”卞慈笑着看她。
瞧瞧,这就是她,胆大心细,随时出击,一旦察觉到自己态度软化,就开始“亮爪子”,刚才还装模作样一口一个“卞大人”,这会儿就一口一个“你”了。
像极了抓江平那日的锋利。
“你知道?”明月是真的惊讶了。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卞慈波澜不惊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早就习惯了。
明月是真的不明白了,“可是你长得不错,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没理由不成家的。”
“多谢夸赞。”卞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并不怎么骄傲。
“不过,”他罕见的迟疑了下,眼神挣扎,片刻后,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我说的自己名声不大好,和你想的应该是两码事。”
第106章
哪怕已经决定开口,卞慈还是显出几分艰涩。
正常男人绝不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示弱。
这让他像个不堪的懦夫。
可到了眼下这一步,不解释清楚,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罕见的没有笑,连假笑都没有,盯着茶水看了许久才道:“当年我爹因垂涎我娘的美貌而强纳她做姨娘,正室因此而不满,他便反过来说我娘蓄意勾引,而我,就成了罪证。
正巧我的叔父没有儿子,我便想方设法讨好与他,过继给他做儿子……”
于是世人骂他趋炎附势、不敬不孝。
他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敢去看明月的脸,便错过了她眼中的平静:
父不慈,子不孝,理所应当。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段无关人士的过往,但明月想,当时一定颇多波折。
“叔叔和婶婶对我不错,可是有一年他犯了错,罢黜在即,辗转打听到一位上官的女儿病危,便想叫我冲喜,”卞慈的眼睛缓缓眨了眨,笑起来,“我答应了。”
最后那四个字,染上一点近乎自暴自弃的坦然。
这就是我。
明月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卞慈从不否认自己的过往,也不会试图遮掩什么,但像今天这样亲口讲述,还是头一回。
他以为会很难,但真开口后才发现,某些压抑已久的钝痛,似乎也随着诉说流淌出去了。
他感到久违的轻松。
卞慈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一来叔父一家于我有恩,能时不能不报;二来给上官做女婿,于我未来仕途也有益。”
并非全是苦衷。
他很早就意识到,只有站得越高,才越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许多事,不挑破,怎么都好,可一旦见了光,就不一样了。卞慈挑了挑眉,“叔父的上司为保名声,只好认我作义子,说是外人误会……”
自与常夫人往来后,明月已隐约窥见一点官宦人家的风浪,可想而知,那位上官是怎样的窝火,想必很难不迁怒卞慈。
卞慈没有讲在“新家”的生活,只眼底流露出一丝怀念,有些惋惜地说:“她真的很像我那个早夭的妹妹,可惜生了怪病,先是频频摔倒,然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僵硬……”
那个姑娘真的很聪明,哪怕常年卧病,也知道外面的事。偶尔卞慈也会想,如果他的亲妹妹长大,肯定也这么聪明。
“她对我说抱歉,我说没关系,我另有所图。她说她从有记忆开始,就躺在床上,还不如死了……我劝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偷偷背着她去外面看夜景……”
被发现后挨了顿打。
但“妹妹”看到星星的那一晚,很满足,又哭又笑。
“那个姑娘现在……”哪怕已经猜到结局,明月还是忍不住怀揣着一丝侥幸,希望那个善良可怜的姑娘得以善终。
“她死了,”卞慈平静道,“在我过去的第二个月就死了。”
她去世后,卞慈的处境越发尴尬,甚至被“义母”迁怒为t不详。
所以他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背她出门,是不是她真的不会死?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家茶肆很小,并没有专门的阁儿,只是临窗的座位旁架了几扇屏风隔开视线。
其他客人的说笑声,跑堂伙计的招呼声,茶博士点茶时细微的水流声……都在此刻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你娘……”明月试探着问。
卞慈的睫毛抖了抖,“去世了,在我离开她的第三个年头。”
明月后悔问了。
现在卞慈已经不奢望明月接受自己的心意了,换过来想一想,能有个说说话的朋友也不错不是么?
他罕见地放松了一点,笑了笑,“你不必感到不安,那些都与你无关。”
不过现在的他过得还不错不是么?
细细算来,他有足足三个家。
三个家,惜无一处容身之所。
沉默许久,明月认真道:“你没有错。”
换做是她,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抓住每一丝机会,挣扎着爬出泥潭。
“是么?”卞慈想了下,“也许吧,我不曾后悔。”
世人骂他不敬不孝不详,他认了。
他得到了许多,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他慢慢将一盏茶水喝掉,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着看明月,“现在,我们能做朋友了吗?普通朋友。”
似乎怕被拒绝,他马上又补充说:“不想也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会伺机报复。我虽然风评不太好,但姑且算信守承诺。”
在明月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慢慢攥紧了。
他不太敢想对方拒绝会怎样。
尴尬?难堪?失落?
明月点头的瞬间,卞慈的胸腔被某种奇异的情感充斥了,温热的,踏实的。
抛开立场来看,卞慈是个不错的朋友,明月没有理由拒绝。
而且在她看来,卞慈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嘛,外人明着骂,私底下没准儿巴不得换自己上呢!
这几年她干的事可一点儿都不比他差呢!
若给人知道了,还不骂死?
两个终于稳定下来的“坏”朋友就真的安安静静喝了会儿茶。
“方才我见你眉宇舒展,眼神轻快,”卞慈忽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明月当然不会告诉他!
朋友也是有秘密的好嘛!
卞慈也不在意,“我这里倒有条消息……”
“赚钱的消息?”明月追问。
卞慈觉得她的眼睛嗖一下就亮了,不禁有点好笑,“算是吧。”
他喜欢这样鲜活的明月,如一蓬烈烈燃烧的野火,肆意、奔放、尖锐,满溢着滚烫又灼热的生命力。
“朋友,”明月诚恳道,“告诉我吧!”
卞慈满足大笑,很真心的那种,“好吧。”
他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示意明月附耳过来,“杭州文风鼎盛,朝廷和各级衙门承办的书院就有数处,因朝廷拨款,除诸位教师,多有书院给学子免费发放襕衫,结束学业时另有深衣道服……”
襕衫即简化版的官袍,以圆领、无袖头的长衫最为常见,常见文人穿着,普通人以白色细棉布、蓝色掐牙为主,有钱的却会选择更舒适的丝绸面料。
朝廷有钱,杭州地方官府有钱,尤其是后者,与其千里迢迢从外面斥巨资采买精细棉布,还不如就近选择本地特产丝绸。
明月大惊,“那些都是朝廷拨款买的?!”
她时常看见身着同样襕衫的书生结伴而行,还以为是自己花钱买的,没想到是朝廷付账。
换言之,就是她交上去的税款!
难怪人人都想读书、科举,瞧瞧,这还没有功名呢,只是考进一所书院就可以被人供养了!
明月不禁回想起端午节当日在西湖边听到的混账话,暗暗磨牙,好啊,老娘辛辛苦苦挣银子养活了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东西,你们不说好也就罢了,竟还在背地里嚼蛆!
简直该死!
“不全是,”卞慈说,“不过直属朝廷的国学堂和杭州承办的万麟馆确实如此。”
一个是朝廷直接拨款,另一个是杭州府照应开销,都不缺银子。
明月定了定神,“这两家的衣裳都要外面承办?”
她从不知道还有这门生意。
卞慈点头,“不错,书院中并无裁缝,每每都要外面的绸缎庄或成衣铺做好了送去。”
国学堂和京城国子监遥相呼应,只招收七品以上官员的后代,人数有限。但万麟馆却不同,无分出身、年龄,只要学生考试通过即可入学,成绩特别优异的不仅可以免费就读,每月还能领到银米。
类似的书院别的地方也有,譬如扬州、苏州、泉州,关键是地方官府有钱。
多年积累下来,万麟馆的学子常年维持在几百人上下,还有慕名前来的番人,非常热闹。
“这活儿我可以做!”明月肯定地说,“我就是做丝绸买卖的,也认识做成衣的。”
只是,为甚么外面一直没听到风声?
我贸然过去,能行吗?
对马家、王家等商贾人家,明月闯起来丝毫没有迟疑,但万麟馆之流可是官办书院啊,平时有士兵把守的!
擅闯怕不是要给扎成刺猬!
“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卞慈耐心解释,“明面上看来,那两处往来的皆为朝廷未来的栋梁,一概衣食住行都需有人作保才好,私底下么……”
他没明说,但明月清楚:私底下么,还得看谁的关系硬,谁的门路广。
对上明月灼灼的目光,卞慈不禁跟着泛起笑意,没有继续卖关子,“我与万麟馆的馆长有旧,可以为你做保。”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真朋友!
明月非常确定!
不过她有个顾虑,按理说,能在万麟馆做馆长的,必为当世名流,这样的人肯定最看重名声,可卞慈……
她忍不住瞟了卞慈一眼。
卞慈:“……”
卞慈额角的青筋鼓了鼓,“苏馆长号空空生,为人豁达脱俗,视世间一切法礼、约束为无物,非常人可比!”
明月尴尬一笑,“是我俗了。”
一个声名狼藉的官,一个世人轻贱的商,咱俩也算某种意义上的狐朋狗友了吧?
这买卖她是真的能做!
徐掌柜不是才说有桑农、蚕户想出手么,明月也决定买了,那么布料源头就有了,得到丝后,直接送到她和徐掌柜合办的织坊里纺织成布,然后送到染坊上色。
至于成衣,薛掌柜家便兼营成衣买卖,纵然裁缝不够,对此行当也是熟悉的,大可以临时雇佣一些嘛。
大家一起发财啊!
春衫、秋衫,夏日纱衫,冬日棉服,多大的买卖呀!
想想就心头滚烫!
而且不光衣服,书院上下一干教师、学子和诸多杂役都要住宿的,窗帘、门帘、被褥,乃至车马的帷帐要不要人做?
就算大部分用棉布,我也有棉布的渠道呀,固县的刘掌柜经营的就是棉、麻和羊毛买卖嘛!
第107章
卞慈说要先给苏馆长写封信,问问他哪一天有空,“他事情颇多,贸然过去只怕见不上。”
家里自在些,可终究不好办公务,最好就在万麟馆,办什么事立刻就能交代下去,免得夜长梦多。
明月自然非常感谢,只是觉得馆长肯定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自己这点小事就去叨扰,是不是不大好?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上头的人说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卞慈道,“下头的管事或许不忙,可你我使了银子还未必能见着呢。”
这倒是。
明月想了想,“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喜好,初次见面,总不好空手登门。”
卞慈似乎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笑道:“他出身开封名门,自己又早早名扬天下,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依我说道,不必费心搜罗,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只是他颇有童趣,爱吃些甜食、零嘴儿,夫人管得又严,你若有心,挑几样精致点心带着尽够了。”
不想见的人,搬座金山也没用;想见的,他也不在意那点东西,礼数到了就好。
明月感激不尽,“若买卖能成,我分一半利与你!”
这种事最要紧的就是门路,给一半真不算多。
卞慈失笑,“办成了再说吧。”
跟卞慈道别后,明月也不着急回家了,先让苏小郎立刻去告诉徐掌柜,“就说我要,桑园、蚕农都要,请她明儿一早就去办!”
苏小郎有点为难,“可是二碗尚未归来,吴冰夫妻又散了,若我离去,您身边就没人使唤了。”
万一再跟之前抓江平似的,自己扭头买包子的工夫,眨眼人就没了!
明月道:“我去找薛掌柜谈事,天色也不早了,之后就不往别处t去了,聊完了叫她派人送我家去,你去吧。”
苏小郎勉强答应,却还是坚持先把她送到薛掌柜的铺子里,“薛掌柜,我们东家就交给您了,若她走时天色暗了,劳烦您派两个可靠的人送送。”
薛掌柜给他逗乐了,“你们东家多大的人了,还用得着这样?”
苏小郎正色道:“多大的人也防不住暗刀子。”
又不是年岁大了就不会出事,他既担了这份差事,就得上心。
年岁不大,竟这般老练,薛掌柜捂连连点头,“得了,你去吧,我记着了,一定护宝贝似的把你东家护好了。”
苏小郎认认真真行礼,这才一阵风似的卷出去。
薛掌柜扭头看正疯狂洗脸的明月,用扇子柄戳戳她的后腰,“你这个护卫倒有些意思。”
倒反天罡安排起主子来。
难得模样俊俏,身段也要得。
“羡慕吧?”明月得意道,又往脸上撩了一捧水,“他日常极有分寸的。”
“瞧你得瑟的,”薛掌柜用扇面轻轻往她头顶拍了下,见她跑得两腮泛红、大汗淋漓,忙命人去买冰酪、晾酸梅汤,又亲自与她扇风,“什么要紧的事值得跑成这样,叫人传个话就是了。”
明月胡乱洗了脸,边擦边笑,几滴水珠顺着额发往下滴,眼睛亮闪闪的,“你且别说这大话,等会儿听了就知道。”
一时冰酪到了,明月吃了,趴在薛掌柜耳朵边把事情讲了。
“好姐姐,若果然能成,几百上千人的成衣你可吃得下?”
别到时候把活揽来了,自家却做不出,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薛掌柜压根就没有思考,当场拍板定下来,“好妹子,断不敢想你还有这般本事,这样的买卖挣不挣钱倒不要紧,难得这份体面。”
这妮子门路可真不少!
这可是给朝廷办差,回头往外一说,那么多正经的学子、未来的官儿都穿咱家的衣裳……瞬间就比其他同行高出半个头!
“襕衫只是费料,但样式简单,惟有下摆横着一道,也不用绣花贴字的,并不费事。”薛掌柜飞快地盘算着说,“我家就有几个好裁缝,飞针走线,手艺极好。回头看看他们定了什么日子、交多少货,若要得急,临时再找几个可靠的顶上就是了。怕什么!”
只要肯花银子,何愁不得好裁缝!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月又喝酸梅汤,“然后就是料子,之前我还同你说桑农、蚕户的事呢,若顺利,从桑叶、养蚕,到缫丝、织布,再到染色、缝纫,咱们自产自销,就能将本钱降到最低,也不必东奔西走的。”
而且顺利的话,立刻就能把到手的桑园和蚕户整条线盘活了!
酸梅汤有点太酸了,明月又向薛掌柜讨糖渍桂花泡了,被对方戳了一指头,“当心把牙齿吃坏了!”
“我勤漱口呢,每每用过饭都以洁牙粉仔细刷牙呢!”明月捂着脑门,嘶溜着说。
薛掌柜点头,忍不住畅想将来,“若这回成了,日后未必不成,啧啧,真好!”
“嗨,八字刚一撇呢,”明月笑着推了她一把,“你这样当真,我可有点担心了。”
“怕什么!”薛掌柜满不在乎道,“有一撇也是一撇的本事,外人想画还没这个能耐呢!”
行不行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夏日纱衫是赶不上了,”明月掰着指头算,“最早也就是赶秋衫,若能捞着冬日的夹袄,还多一件斗篷呢!”
“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安排的,”薛掌柜说,“我听说有的是按年算,有的是按季算,实在赶不上今年的,能捞着明年后年的咱们也不嫌弃。”
做这个买卖的肯定要找报价最低的,如此一来,就得自家能拿到第一手胚布的,像明月现在这种全线初具雏形的架势就具备了竞争的首要资格。
但冬装和夏日纱衫所用的布料品类截然不同,精通养蚕缫丝的商户未必每种都织得出来,所以有时候也会按照季节派活儿,比如夏装给甲家做,冬装乙家做等等。
“这个倒不怕。”明月笑得志得意满。
徐掌柜两口子是老纺织了,祖传的手艺,常见的基础面料什么都会些,这一二年又改进了织纱,厚料、薄料都使得,甚至简单花样的绫罗也做得。
瞧瞧,过去几年辛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如今都要一一用上了!
今天临时决定的事不少,明月没提前安排家里的船来接,便由薛掌柜安排的一个小厮临时去叫,另一个则陪她在岸边等着。
天黑了,岸边酒馆、茶楼、食肆渐次亮起明灯,引来飞蛾纷纷、蚊虫嗡嗡,明月不断活动手脚,生怕一停下来就被咬了。
“江老板?”正蹦跶着,明月就听斜后方有人叫,扭头一看,竟是童琪英。
“童公子,真巧,你外出会友回来了?”明月惊喜道。
童琪英穿着一身藤萝色纱衫,随行的书童背着琴囊,显然刚从外面归来。
“是,真巧。”童琪英笑着点头,“江老板要回家?不介意的话,坐我家的船吧,倒比临时外头找的干净些。”
童家访客不少,在这码头上有专门的泊位。
正是饭点,着意游湖的游人不少,明月就见那跑去租船的小厮连着跑了两家都没有,便答应下来,“恭敬不如从命,麻烦了。”
她对另一个陪自己等着的薛家小厮说:“这是我的邻居,我坐他的船回去,你们回去和薛掌柜复命吧。”
那小厮看了童琪英一眼,有些犹豫,“这……掌柜的说务必送您到家门口才好。”
谁知道这位什么童公子是怎样人呢?掌柜的交待的事做不好,回去恐怕要挨骂。
童琪英知道明月怕麻烦自己,“不要叫他为难,船虽不大,载五七个人亦绰绰有余。”
“也好。”
岸上灯光昏暗看不大清,进了船舱后,船夫掌灯,明月这才发现对面的童琪英似乎有些疲惫。
“失态了。”觉察到她的视线,童琪英歉然道,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纱衫下摆处几串苏绣藤萝栩栩如生。
明月哑然,复又笑道:“是我打扰了才是。”
要不是自己来,说不定人家还能靠在哪里躺一躺。
“文会很累么?”有外人在,想必童琪英是不可能放松了,明月便找了些话来说。
“还好,”童琪英想了想,认真道,“只是难免有些见解不同。”
与人辩论很费脑子,有时比骑射更累。
这种事明月没参与过,就有点接不上。
“江老板今天也没去孤山。”童琪英忽道。
“哦,有点买卖要谈,”明月忙道,“童公子今天去了么?”
童琪英抿抿嘴,微微点了点头,“晨起山间有雾,在那里看很好。”
“说起来,几天不去,倒有些想那里的点心了。”明月笑道,“啊说到点心,童公子,你知道杭州城哪里的点心最好吃么?”
听卞慈的意思,那位号“空空子”的苏老爷子嘴巴很刁,尤其是头回拜访,点心方面务必得上心。
可她本人并不挑食,差不多的都觉得挺好吃,况且来杭州也才四年多,定居也才两年有余,对这种精巧玩意儿的了解实在有限。
“点心?”童琪英想了下,歉然道,“我这两年不在杭州,倒不大清楚。不知你是要家中待客还是怎的,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我家的厨子做了送去。”
他经常在外会友,偶尔也做东攒局,叫厨房准备点心、酒菜等物,并不算什么。
啊,还能这样?!
明月口中立刻回味起当初童家送的节日回礼,其中就有几样点心,确实精致考究,外观和口味都远胜过明月在外面吃的。
“其实是要送人,”明月实话实说,“会不会太麻烦了?”
“朋友间不就是会互相麻烦么?”童琪英笑,“之前你还帮我为母亲选料子呢。”——
作者有话说:明月:利用身边可利用的一切资源!
第108章
卞慈先给苏老爷子去信,定下六月十一那日。
明月起了个大早,带着苏小郎和二碗出门,先在湖面上与童琪英碰头,接了点心匣子,然后便直奔万麟馆而去。
“东家。”尚未靠岸,苏小郎便朝岸上努嘴儿,“那儿!”
明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卞慈竟然就在万麟馆山脚下的码头等着。
“你是专程来这里等我的吗?”明月上了岸,看着一身便服的卞慈走过来,“你那么忙,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都说了事成之后要分我一半的利,我怎好当个甩手掌柜的。”卞慈给出一个明月无法拒绝的t理由。
要么不做,要么一定做成,这就是卞慈的处世法则。
万麟馆在外名声极佳,但也最为傲慢,连带着上下一干管事的亦颇有几分目中无人,活像自家开的一般。
纵然苏老爷子与自己有旧,也无法强行改变管事们的态度,明月既为女子,又是商户,只怕不会得什么好脸色。有他这个从五品的衔压着,就能免走许多弯路。
明月果然不再劝,“不过,差事真的不要紧吗?”
没跟自己当朋友之前,人家一年到头以码头为家;如今当了朋友,就开始光明正大的偷懒了……这不是把人带坏了嘛!
“其实我本就不必在码头蹲守,”卞慈坦白道,“只是衙门里面闹哄哄的,还是出去清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水司衙门这样油水足的地方,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近十个官儿,竟恨不得分成八派,一年到头变着花样地折腾,卞慈烦不胜烦。
明月这才自在了些,抬眼才要说什么,却见卞慈飞快地挪开视线,似乎有点心虚的样子。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大大方方张开手展示,“怎么样,还不错吧?”
今天是头回登门,对方哪怕看在卞慈的面子上见了自己,也未必会谈买卖。但她必须做足准备,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的实力。
天气热,自然要穿纱,可纱质薄透,只穿它难免有些不尊重,明月便在里面穿了一套透光透气不透肉的葡萄色菱格织花罗,外罩流霞染,风一吹,翩翩欲飞。
明月坦率的反应迅速冲淡了卞慈偷看被捉的尴尬。
他以一种完全欣赏和尊重的目光重新看了一回,清清嗓子,“很好看。”
“那是自然!”明月得意极了,像一只骄傲的翘脚孔雀,“里外都是我家织造,我来卖布嘛,如果还穿别人家的料子像什么话!”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家的货就是最好的!
卞慈跟着笑起来,“江老板说得对。”
万麟馆平时不许外人进,但卞慈提前与苏馆长说好了,便可长驱直入。
万麟馆占地近一百五十亩,坐落于杭州城外的山上,距离西湖不算远,但明月从没来过。
她从未去过任何一家书院。
万麟馆很大,里面的每一栋建筑,每一条路,都能看出朝廷、官府不吝本钱的爱护。
明月贪婪地看着。
见她感兴趣,卞慈放慢脚步,沿途讲解,“那边是上文课的地方,另一侧是上武课的。”
“武课?”明月问,“是骑射吗?”
卞慈点头,“是,有时候也会玩蹴鞠、打马球、相扑。”
“那些都很费银子吧,”明月喃喃道,“也不用他们自己花钱?”
“马匹无需自己购买,”两人肩并肩走着,挨得很近,为防肢体接触,卞慈将挨着明月的那条手臂背在身后,“不过日常所需的护具、球杆都要自己掏银子。”
“那也很好了,”朗朗读书声越过山坡,清晰地落入明月耳中,“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她跟着念了一遍,笑道,“是《中庸》里的句子对不对?”
“对,”卞慈也笑着点头,眼中满是赞叹,“如果你能来读书,一定不比他们差。”
“是啊,”明月有些遗憾地喃喃道,“如果我也能读书就好了……”
卞慈突然为她感到惋惜。
她真的是个非常聪慧、勇敢的姑娘,如果有更多的机会,成就一定不仅限于此。
“不过,”明月很快调整过来,笑呵呵道,“现在也还不赖!”
日常无事时,苏馆长很喜欢待在几棵古樟树环抱下的竹屋内读书,今日也不例外。
卞慈来过几次,在外守着的小厮认识他,往里传了一声就叫进去,只留苏小郎和二碗在外等候。
室内陈设非常简单,桌椅板凳,都是竹子做的,并无名贵之物。
只墙上挂着几副字画,看落款,也是苏馆长自己的墨宝。
苏馆长是个面泛红光的胖乎的老头儿,满头银丝,精神矍铄,乍一看,颇为热情,先跟卞慈说笑几句,又看明月,“这就是你信中提到的江老板?请坐吧,不必拘束。”
明月深知,像苏馆长这般身居高位的文人,对待商贾的态度大多如童老爷子一般,纵有例外,也不是自己想见就能见的,今日得见,着实是卞慈的面子。
她拿出比去京城拜访常夫人更为尊重的姿态行了礼,递上点心匣子,“今日登门,实在打扰了,微薄之物,不成敬意。”
她说的是开封话。
点心?不用说,一定是卞慈这小子说的,苏馆长瞥他一眼,再听口音就有些高兴,“你是开封人?”
看这个身量和模样,确实不像南方姑娘。
明月笑道:“虽非开封人,但在开封有故交,每年总要去个一两回,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苏馆长哦了一声,果然痛快收下点心,“说起来,我也有几年没回去了。”
匣子入手一轻,内有甜香,果然是真点心。
之前有商人走路子求见自己,也说是送点心,结果打开一看,全是黄金熔铸的!
他回忆般顿了顿,“倒是常常念着东门大街上吴记的灌汤包子了,那可是出了名的老字号,滋味儿极好,不知你去吃过没有?”
嗯?明月想了下,老老实实摇头,“恕我去得少了,有好店未曾经历亦未可知,不过也是那条街上,我倒吃过黄记灌汤包子,也是极好的老字号,东家极有心胸,为人又厚道。”
苏馆长的笑容便真诚几分,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就是他家,瞧我,远离故土,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自进门后就一直低头吃茶的卞慈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瞅了他一眼:这老狐狸!
明月回过味儿来,哈!
这老爷子真是老奸巨猾,饶是卞慈亲自跟来了,竟也如此警惕,方才是故意套自己的话呢。
苏馆长多大年纪?见过的各样手段多着呢!
试图用“同乡”之类的手段套近乎的,能绕万麟馆一圈!
一番明里暗里的试探过后,苏馆长才算放下戒心,笑呵呵起身去洗手,“无悲在本地同龄的朋友不多,愿意来看我的就更少喽!”
无悲是卞慈的字。
卞慈无奈道:“瞧您说的,只怕扰了您的正事。”
他虽同为科举出身,却很瞧不上半吊子文人们的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确实来得不多。
苏馆长兴致勃勃招呼人来分点心。
明月下意识望向卞慈:“?”
真吃啊?!
卞慈含笑点头,朝门口方向抬抬下巴。
老爷子是个喜欢分享的人,自己觉得好的,也爱拉着旁人一起尝试。
而且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甜点吃多了不好,跟着一起吃都算帮忙了。
明月顺着望去,就见几个小厮端着清水和手巾进来,便把心一横,也如卞慈那般撩袖子洗手。
苏馆长果如卞慈说的那般不拘小节,没等他们擦干手就先尝了一块,“嗯?味儿很好,这是哪一家的?”
白豆沙莲花酥,不管是样子还是味道,都有些熟悉。
在哪儿尝过来着?
明月道:“不瞒您说,是我一个朋友家的厨子做的。”
朋友?
对面的卞慈刚叉起一块点心,听了这话心头一动,哪个朋友?
一听这话,苏馆长便没有继续追问,专心吃点心。
三人还真就安安静静吃了好一会儿点心。
吃到后面,苏老爷子才想起来,哦,童家!
自己刚来那两年曾四处会友,曾去童家拜访过,当时招待的点心就是这个味儿,很不错。
奈何那位老友为人有些迂腐,他去了两次,发现大家许多政见相左,常有相对之处,便渐渐断了往来。
他可不认为姓童的会性情大变,屈尊降贵地同一个女商做朋友,倒是端午节龙舟会时,瞧见那老货带着孙子四处走动。
嘶,那姓童的小子倒是跟这个女娃娃年纪相仿。
嘿嘿,苏馆长突然在心里乐了下,往卞慈脸上看了眼。
还行,挺耐看。
觉察到他视线的卞慈抬头,“?”
第109章
三人吃完点心,又喝了一壶清茶解腻,这才开始说正事。
苏院长对明月道:“你的来意,无悲已事先说明了,不过此事涉及公使钱,并非我一人说了算。”
“您的难处我都懂,今日能见一面已心满意足,并不敢叫您为难。我虽为商贾,没读过书,可也知道好歹,能有今日多赖朝廷恩典,也盼着能有个机会回报一二。”明月起身行礼,“常言道,t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您便如这书院的当家人,书院上下学子近千,每年开销便不是个小数目,若能从哪上头省一笔,来日也好支应……”
这话说得妥帖。
杭州虽富裕,可开销也大,城内外、上下大小乡镇数十个,下辖民口数十万,一草一木,哪样不要银子?
虽说朝廷重视读书,奈何僧多粥少,万麟馆也得精打细算。
见她言之有物,苏馆长也欢喜。
他颇喜欢卞慈这位小友,难得开口,也愿意行个方便,可若对方烂泥扶不上墙……彼此都尴尬。
“杭州布料商人众多,万麟馆的衣裳供奉都是两年一换,不过若实在物美价廉,连供两轮也是有的。两轮之后,需停一轮再行参与。”苏馆长细细说给她听,“一年四季,春秋两季算一拨,每人一套,年初刚换,这个不必再提;夏日潮湿多雨,容易出汗,所以是两件,今年倒是刚满第二年,不过如今尚未立秋,冬装还没做呢,下一轮夏衫,怎么也得来年开春再对外募集。”
这些之前卞慈并不知道,此时听得也很认真。
两轮后停一轮,想必也如各要害衙门不准长期连任一般,是为了防止各处勾连,以权谋私。
明月的心脏怦怦直跳,“那冬装?”
苏馆长呷了口茶水,“冬装有一件夹棉的襕衫,一件同色斗篷,倒是刚满两年。”
冬装厚重,还带斗篷,利润肯定也最厚,明月听得心头火热,“不知何时对外募集?我家自种桑、养蚕、缫丝、纺织、染色、缝纫一条线都是齐备的,品质上乘,物美价廉,绝对不会叫朝廷多花一个子儿的冤枉钱,也不会令您、令学院上下失望的。”
“哦?”苏馆长不免有几分惊讶,“都是自家的?”
众所周知,多倒一次手就多一层本钱,可就算在丝织业发达的江南一带,能同时囊括全部流程的商户也不算多。因为种桑、养蚕、纺织、染色等,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几件事,想同时做好并不简单。
明月点头,将带来的包袱打开,“这是几种样布,有染色的,也有染色前的原色胚布,请您过目。”
苏馆长此生从未对布料下过功夫,但他出身名门,仕途又畅通,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对吃喝玩乐也算精通。
而穿衣打扮,恰恰就是玩乐中很重要的一项。
“哦,这就是你身上穿的料子,”苏馆长捻起一块流霞染笑道,“果然你们小姑娘人比花娇,穿着远比平白放着更好看些。”
“您过奖了。”明月莞尔。
“这么说,名动一时的霞染也是你家的货?”苏馆长再次对她刮目相看,“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没有战绩就没有说服力,明月不敢藏着掖着,“是,侥幸罢了,您右手边下面还有一块新料子,我斗胆将其命名为墨韵,是尚未对外卖过的新花色,很适合读书人穿着。”
自开设染坊以来,明月手下过的花色大多更倾向于女性穿着,今年各方面都趋于稳定,她便与朱杏商议着做了一款清雅的,男人们也可放肆穿着。
该花色灵感源自明月日常练字后洗笔,墨痕在水中蜿蜒,上下翻飞,似龙似虎,变幻莫测,灵动莫名,颇具文气。
但只用黑白二色未免寡淡,明月便与朱杏商议着,在其中掺入蓝色,二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有文人墨客寄情山水之间的寓意,雅致非常。
出货前,朱杏还不忘提醒明月,“墨韵色彩少,外人仿制起来更容易。”
明月反过来安慰她:“放心,临时拿来应景罢了……”
谁叫蓝色染料便宜呢?
古语有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蓝色之普遍,其来源极广,本钱极低,又耐脏,所以长久以来就是最常见的色彩。
如果万麟馆的人看中了这款染色,正好用最低成本去博最高利润;若看不中,好卖就卖,不好卖以后就不做了。
听明月解释寓意后,苏馆长果然很喜欢墨韵,反复看了两遍才遗憾道:“料子确实不错,只是……”
恐怕买不起呀!
霞染、流霞染之流在外卖到多贵,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此言差矣,”见有门,明月忙道,“一来那是对外卖价,中间倒过几遍手,自然要贵些;二来零买散卖和大宗拿货的价钱,自然不同;第三么,万麟馆上下学子皆为朝廷来日栋梁,我为女子,一不能上阵杀敌,二不能科举入仕,却安享太平,早已心怀有愧,若能以此略尽绵薄之力,平生无憾矣!”
卞慈:“……”
他看着她满口胡诌,心道说第三时,只怕你银牙都要咬碎了吧?
苏馆长,苏馆长才不信!
自古商人无利不起早,如今既非百姓有倒悬之危,亦非君臣有累卵之急,好端端的,她凭什么拿着银子往水里泼?
不过这番话说得漂亮,叫人想拒绝都难:
同样,甚至更高品质的货我用更低的价钱给你,你不要?
见苏馆长没说话,但也没反对,明月便见缝插针一鼓作气道:“恕我冒昧,据我所知,贵院学子们所用春秋布料皆为普通的素面薄缎,这种布料在杭州零卖也不过二两上下,若往源头以大宗走货时,可低至一两五钱。学子们的个头多在五尺半前后,以六尺算,一身襕衫宽袍大袖,算上掐牙和包边,满打满算八尺半足矣,头巾和鞋子也可从下脚料中一道出。一大匹四丈有余,可做五件,每件襕衫衣料折钱二百九十文!
另有运费、裁剪、缝纫、熨烫等开销,每件分摊两百五十文足矣。”
换言之,一件上好的襕衫连本带料顶了天五百四十文!
她甚至还是往高了说,留足了利润的。
譬如素面缎零卖二两,走货一两半,可若是未经染色的本色胚布,起码还能再便宜一钱。
待来日她名下收拢桑园、蚕农等,直接拿一手货源,至少又能压下一钱。
缝纫所用丝线也可自产,运费分摊有限,几样加起来根本用不了二百钱。
每匹布里再省二钱多,分摊到每一件就算五十五文,每件成本可低至四百八十五文!
她的语速不慢,口齿分外清楚,每项开销、损耗都摊开讲,连苏馆长和卞慈这两个外行都能听明白。
苏馆长沉吟片刻,唤进来一个小厮,“请宁管事过来议事。”
苏馆长就好比万麟馆的大老爷,总领一切,凡事都要从他手底下过,但毕竟精力有限,具体各项事宜的细节仍需要各位管事分管。
宁管事就是主管书院上下衣裳被褥、车帐帘幕等布料采买的,之前各季教师、学生们的衣裳供奉等的收尾细节,都由他全权负责。
不多时,宁管事抱着算盘和一本厚厚的素面簿子来了。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匀称身材,瘦长脸,两只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就很精明。
他似乎见过卞慈,进门向苏馆长行礼之后,也向卞慈弯了弯腰,然后视线掠过明月,就这么直接略过去了。
卞慈微微皱眉,明月不以为意。
做买卖嘛,被人甩冷脸再寻常不过,她早就习惯了。
苏馆长让宁管事上前看样布,后者上手摸了一回,再看染色花纹时,眼睛眯得就更厉害了。
看清花色,他微微怔了下,然后飞快地瞥了明月一眼。
明月就知道他猜出自己的来历了,当下颔首示意。
宁管事跟没看见似的,放下手中样布,对苏馆长正色道:“本钱过高,恐本院无力支付。”
苏馆长问他,“去岁的秋装和今年的春衫,一套造价几何?”
宁管事没有着急回答,“书院中的学子多为白身,无需染色。”
没有功名的书生多穿本色、白色,故有“白衣书生”一说。而这名女子送来的分明就是近几年风头正劲的染色布,价格高昂,分外奢侈,知府大人绝无可能同意采买。
苏馆长摆摆手,“你只说价钱便是。”
宁管事这才翻开簿子查看,“每件六百五十钱,另有头巾一条,鞋子一双,二十文。”
明月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五百四十文对六百七十文。
苏馆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做了多少件?”
宁管事被他看得发毛,但自觉没什么过错,便面不改色道:“许多学子家境富裕,言明要买两件换洗,去岁本馆学子共计八百七十三人,春衫、秋衫各采买一千一百零六件,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二两,其中本馆开销一千一百t七十两。”
除了轻薄的夏纱,万麟馆春秋冬三季只免费提供一套衣裳,但很多学生爱干净,就会自掏腰包多买几套轮换,都是万麟馆官方帮忙以进价采买的。
明月在心里飞快地算着,春秋两季就要一千一百七十两,夏纱虽薄,但万麟馆会承担两套,未必比春秋的便宜。
冬装更不用说,光一套夹衫就要超过这个数了,再算上斗篷和冬帽、棉靴,上下里外一套没有一两半下不来。
也就是说,光万麟馆一干学子一年四季的免费衣裳,杭州府衙就要支出三千多两!
三千多两,都够养活几百个家庭了。
沉默半晌,苏馆长看向明月,“你呢,以春秋衫为例,报价多少?”
报价多少?方才宁管事来之前,明月已经清清楚楚算给他和卞慈听了,老爷子耳聪目明,肯定不可能忘记。
现在再问……
明月微微垂眸,“六百文足矣。”
水至清则无鱼,老爷子这是给自己留空呢。
况且去岁报的是六百七十文,今年降得太多,也容易得罪同行。
若明月真能供货,可不管是万麟馆免费发的,还是学子们自己掏钱买的,一千多套就是一千多套。
一套成本顶格算四百八十五文,卖价六百文,至少净赚一百一十五文,春秋两季就是二百五十五两。
对比明月其他动辄上万两的赚头,很少是不是?
可这个道理别的同行不懂么?
都明白!
因为没有一个人是真冲着这点蝇头小利来的!
拿下书院的买卖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大头,且在后面呢!
第110章
买卖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定下来,但宁管事听到明月的报价后便如喉咙里噎了一只鹌鹑,很有点下不来台的羞恼,只碍着苏馆长和卞慈在场,不好发作罢了。
若是寻常商贾,他大可以用“贵有贵的道理”来搪塞,可……这是做出霞染的作坊啊!当年自京中始,多少达官显贵竞相追逐,读书人再尊贵,能贵过皇亲国戚?
他们都认可的作坊,地方上的一家书院凭什么瞧不上?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皆因君子胸怀宽广,不计前嫌,而小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见宁管事面色不佳,明月便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我家从桑、蚕到缫丝、织染等都是自家的,且是有心回报朝廷之恩,不敢以此牟利,故而实惠。”
是我自己要便宜卖,所以过去几年虽然您买贵了,也只是那些商户想挣钱而已,怪不得您!
听她这么说,宁管事的脸色稍稍和缓,借坡下驴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他接了这话,等同于肯定了明月家物美价廉,往前推了她一把,叫万麟馆更没有理由拒绝,心里难免不得劲。
可若不接,梗着脖子死犟,又恐苏馆长心中起疑,怀疑他中饱私囊,得不偿失。
到底不甘心,宁管事又补了句,“料子归料子,能否如期交付,交付后什么样,仍要另看。”
你们家料子好又怎样?却不见卖过成衣。
类似情形以往不是没遇到过,多有接了活儿之后敷衍了事的,交上来的衣服阵脚并不匀称。还有的奸商给出来的成衣所用布料与当初约定的样布截然不同,以次充好……
虽说可以扣着银子不给,但一来一回,工期都耽搁了,学子们没有新衣服穿,对万麟馆的名声大为不利。
于是后来万麟馆就开始提前几个月做,春天做夏衫,秋天做冬衫,免得接续不上。
奈何仍免不了花样百出的问题,叫人心烦。
这倒不算很刁难,明月笑道:“您担心得是,当真心细如发,难怪万麟馆上下这样井井有条,原是千里马遇着伯乐翁。”
一句话奉承两个人,宁管事顿觉一拳打在棉絮里,哼哼一句,“巧舌如簧……”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受用。
明月心道,此人倒不算很坏,只是稍显迂腐,平等地瞧不起所有商贾罢了。
可偏偏不管交给谁家去做,都要同商贾打交道!
此事仍需再议,但经过今日一遭,明月对自己中选足有七成把握。
除非另有一家曾产出过不逊于霞染的商贩出现!
沿着来路下山时,正遇着几班学子上马球课,明月再看时,心境已很不同了。
“不知那位宁管事住在哪里。”明月问道。
卞慈就猜到她要私下接触,“住处不难找,不过私底下苏馆长不在,只怕他就没有今日这样客气了。”
明月狡黠一笑,“谁说我要见他?”
有话何必直说?许多时候,枕头风送进去的可比面谈清楚得多。
两人谁都没提“分钱”。
明月最有可能承办的就是今年的冬装,利润算一年四季之中最厚的,可即便如此,到手顶了天四五百两,一半也才二百来两,谁都没放在心上。
大鱼在后头呢!
宁管事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早年只做过八品县丞,因仕途不畅,经人介绍方辗转来到万麟馆落脚。
他有功名,便在城中偏西的位置赁了一处三进的宅院,将老母和妻小都接过来居住。
万麟馆比西湖还远,宁管事不得日日归家,便同学子们一样,十日一回。
算算日子,宁管事要六天后才能回家。
明月先向卞慈问明其住处,又悄悄向邻居们打听了他老母和太太的身量:家常衣裳无需贴身,知道大概的高矮胖瘦即可。
薛掌柜叫了店中裁缝来,后者问了样式后便当场立下军令状,“老太太有些驼背,衣裳后片需得另裁,额外打两道褶子,略费点工夫罢了。那位太太身量匀称,又是染色布,无需额外装饰……”
两个人的衣裳,一日裁剪,两日缝纫足矣。
薛掌柜怕耽搁明月用,便多叫了个裁缝,“你们手头的活计都先放一放,这两日先紧着这两件做,夜里也熬一熬。”
两名裁缝都是熟手,知道行内规矩,听了这话便知道厉害,当下全力以赴,一并开工,次日一早开工,上午斟酌裁剪,下午飞针走线,太阳落山后仍挑灯夜战,熬得四眼通红,第三天巳时便交工了。
明月额外赏了两个裁缝一份银子,又拿了一匹流霞染,亲自登门。
她没来过,宁管事家的门子也不认识她的帖子,“我们太太会客呢,您有什么事?我好进去通报。”
会客?明月立刻改变计划,忙道:“贵府上老太太、太太事忙,我不便打扰,这是前几日宁管事吩咐过的,要的两件样衣和一卷样子布,今日得了,烦请老太太、太太亲自过目。”
自己头回登门,对方说不得警惕,当面未必能交割成功,倒不如这样打着宁管事的幌子叫他们自己人递进去。
什么样衣、样子布的,门子听不懂,但却记住了“老爷吩咐过的”几个字,稀里糊涂就收下了,马上进去回话。
宁管事的浑家姓李,彼时正同邻居说笑,见二门上的丫头递进来东西,原本有些疑惑,听了传话才放心,只仍有点疑惑,“什么样衣?之前怎么没听老爷提过?”
传话的丫头哪里知道这些?垂着头说:“奴婢也不知道,门子那边说来人就是这么说的。”
“人呢?”
“送下东西就走了。”
李太太还盯着那几个锦匣犯嘀咕,对面相熟的邻居已笑道:“想来他们也不敢胡说,宁管事事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倒也是,李太太便开了匣子,看到里面的彩衣后呼吸一滞,“这是……流霞染?!”
邻居也吃了一惊,立刻放下茶盏,凑过来看了一回,“可不是怎得!乖乖,我在城中一家铺子里看过,要三十多两、四十一匹哩!”
这般价钱,都够买一匹冬日厚提花缎了!
又催促李太太拿出来细看。
李太太也已忍不得,忙叫了清水洗手,邻居也一并洗了。
流霞染,顾名思义,流动之云霞,静看已极美,可随着李太太拿起来的动作,轻薄细腻的纱随气流飘动,又有外间透进来的光影洒落,当真如采撷了一片云霞。
邻居啧啧称奇,眼中流露出浓烈的羡慕,“这可不是野路子来的假货,一定是真的。”
假货她见过,质地稀松不说,也远不如这个颜色鲜亮、灵动。
只要看过真货的,就再也瞧不上假货了。
李太太看得出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好精致的纱衣,拎在手中轻若无物,活像真的捻起一片云霞,她不敢想……
“不是说样衣?”邻居急切道,“我看t倒真像是你的身量,快穿上看看!”
李太太有些迟疑。
宁管事自诩清高,做的虽然是肥差,却不喜欢家人过分招摇,哪怕是小女儿的衣裳,也甚少有这般华贵的,又怎会突然叫人做流霞染这样名贵的样衣!
邻居却帮她想好了理由,“宁管事做的是万麟馆的管事,自然是馆里的公差,保不齐是上头什么大人物吩咐的。”
已经心动的人,只需一点外力,轻轻地,轻轻地推一把……
流霞染上身,李太太对着镜子里的人细看,突然觉得自己都不一样了。
她曾见知府太太穿过一件,当时羡慕极了,谁能想到如今……
听着邻居和众丫头的赞美,李太太不禁有些飘飘然,又叫人打开另一个匣子。
嗯,前短后长,难为他们这样细心,一看就是给婆母的。
婆母驼背,好些裁缝不注意,仍按正常人的身量裁剪,婆母穿上后,背后的下摆总会翘起来,很不体面。
这家倒是不错。
李太太自己美够了,送走客人,复又换回旧衣裳,亲自捧了婆母的样衣送过去。
“娘,您试试,若有哪里不中意的,还有一匹整纱,叫了裁缝来现量现做就是。”
纱质地轻薄、细滑,柔若无物,极难缝纫,非积年老手不可得,反正李太太和家里的丫头们都做不了。
老太太眼神不大好,见了样衣却眼前一亮,“哎呦,这颜色好。”
江南人偏好清雅的色彩,可她老眼昏花,看着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远不如热烈灿烂的流霞染明快。
李太太亲自服侍她换上,果然合体。
老太太熟练地摸了摸后腰,满意极了,“嗯,这个裁缝好,前后一样长!”
对普通人来说偏长的后片,她穿了正好平齐。
再走两步,老太太又赞,“真轻快,真凉快啊!跟没穿似的。”
之前她穿的是罗,可纱又比罗更轻薄,自然凉快。
等几天后宁管事回家,愕然发现亲娘已经爱上了流霞染,还乐呵呵说:“这个好,以后我就穿这个了。”
宁管事顿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自己的亲娘,一大把年纪了,难得开口说喜欢一件衣裳,难不成还不许她穿?
只好先捏着鼻子糊弄过去,转头就去向浑家发作,“你糊涂啊,生人不清不楚送进来的东西,你们怎么就收下了!”
李太太原本欢欢喜喜等他回来,结果却劈头盖脸挨了一通骂,也是委屈,抽抽噎噎道:“甚么生人,甚么不清不楚,她说得明白,是你要的样衣、样布,又知道咱们家,又知道我们婆媳俩的身量……以往不也有这样来的?”
他管的就是采买,以前也没少见了人来送谢礼,布料怎得?送银子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偏这回不行?
李太太胡乱抹了脸,“难不成不是你要的样衣?”
宁管事:“……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他确实要样衣,但要的是万麟馆的襕衫!谁让那奸商给他老娘、老婆做了!
真是防不胜防!
见他迟疑,李太太越发笃定,立刻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别打量我不知道,定是你私下里应承了旁人,如今又反悔!”
你娘也穿了,我怕什么?
以前虽也收过银子,但一分一毫都得过宁管事的手,什么能买,什么不能买,都是他说了算。因怕外人说闲话,李太太都多少年没见过正经鲜亮衣裳了,更别提霞染、流霞染之流名贵的。
银子她摸不着,送来的样衣穿穿还不行么?
人家还额外送了一匹整料,你想要,自己做去!
宁管事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面上涨红,“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