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离别的季节
“队长,我仔细想了想。”经过一晚的痛惜,隔日早上吃饭的时候,温文旭像是终于接受了祝婴宁留任的事实,吃饭到中途,将饭碗一放,忧心忡忡地说,“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应该趁我还在赶紧去学车。”
“嗯?”她嘴里叼着没咬断的面条,闻言瞪圆了眼睛。
“你想想,这合理吗?我们这里这么几个人,居然只有我会开车!哦,支书也会开,但是他,嗯……你们懂的。”
王胜举这人哪哪都好,只有一点——工作之外极爱躲懒。
他这人性子慢,没有工作的日子,就爱慢悠悠养点花弄点草,辅导一下小孩作业,和妻子琴瑟和鸣。工作上遇到了紧急情况,他能立刻动身处理,但要是工作外有不那么要紧的事麻烦他,比如让他开车去镇上接下人、送点什么资料,他就会满口“好好好”地应了,然后拖拖拉拉,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三人早看透了王胜举的秉性,知道不能指望他开车去做什么。
温文旭语重心长:“现在我还在这,还能任你差遣,可等我和沈霏走了,你怎么办?总不能办点什么事都骑辆一看就很惨的单车去吧?”
“呃……”
“不要呃了,你赶紧找个驾校报名,把驾驶证给考了。”
眼前这位是不惜僭越也要冒死进谏,她只能灰溜溜地点了点头,接受臣子的忠言。
学车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抖.音的账号也在做了。祝婴宁完全闲不下来,她是典型多线程人,手头有事在做不仅不会消耗她的精力,反而会打开她的思维,激发她去做更多事情。她向本市的电商协会要了份会员名单,也要了周围几个城市的,开始在名单里搜寻有潜力的合作对象。
这年头短视频盛行,直播电商基地有如雨后春笋,数量不用发愁,关键是要挑选合适的。除了老生常谈地介绍本村的猪肉项目,让企业了解他们村的情况,她还提前拟写起了合作方案,规划了村里甚至镇上能用的空间,决定引入基地的人才,让他们在这边开设梯度课程,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尽快打造出本村的直播队伍。
计划定好了,接下来就是搜寻合作对象。
她跑了市区以及周围几个城市——当然,在驾照没下来之前,温文旭仍是她的奴役对象,负责开车送她去周边各个电商基地观摩与谈合作。
沈霏偶尔也会来,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村里完善她开发的桌宠。
根据使用下来的反馈,她又往桌宠里加了个天气预报以及灾害预告的功能,每逢下雨、洪涝、山火多发天气,桌宠都会及时用普通话及方言两种语言提醒村民注意防范。
有些人不喜欢桌宠在手机屏幕上碍眼,只希望有需要的时候把它召唤出来,考虑到村里大多是老人,对他们来说,语音才是最方便的,其余一切要用手指操作或者需要认读文字的功能,在他们眼里都太繁琐了,因此沈霏还补充了个语音召唤功能,没召唤前,桌宠呈折叠状态,召唤以后才会现身。
由于桌宠形象经过精心设计——是个圆乎乎穿红衣服且常常咧嘴笑的小孩,看着又喜庆又可爱,村里老人都还挺喜欢的,甚至有人问过她:“小沈,听说以后是机器人的时代,机器人能和真人聊天,你能不能把屏幕里这个小孩弄成大家说的那种能跟人聊天的机器人啊?”
沈霏对此爱莫能助。
虽然她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但能与人自由聊天的AI仿佛还离她很遥远。她大学也粗略学过大数据与人工智能,但那些知识由于不常应用,早就还给老师了。那时她认为大语言模型的狂潮还在很久以后的将来,没想到仅在两年后,2022年11月,ChatGPT3.5的横空出世就将成熟的大语言模型对话式交互推入了公众的视野。21世纪的20年代中,老人们期望的对话交互已经能够通过接入大语言
模型的API实现。
时代在此落下一个锚点。
总之,因为想在服务期结束前将桌宠的功能完善齐全,沈霏几乎足不出户,足不出户到温文旭看了常摇头的地步:“小沈啊小沈,你怎么成宅女了?”
沈霏说:“滚。”
“你好粗鲁。”温文旭控诉。
她皮笑肉不笑:“小温同志,请你滚。”
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上忙碌,希望能为这段并不算长的服务期落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五月,他们鼓励村里年轻人拍摄的vlog意外在网络上爆红,爆红的导索与他们先前预测的都不一样,不是因为211毕业生落魄能够让看客得到心理安慰,也不是因为屎尿屁文学,而是因为出镜的有两个人,一个活力四射,话多得不行,一个人能说出一群人的效果,另一个沉默寡言,赶鸭子上架,一股浓浓的班味和淡淡的死意,大家说他们是海绵宝宝和章鱼哥。
「小时候不理解章鱼哥为什么天天一张死人脸,现在不理解海绵宝宝为什么这么有活力。」
「现在知道章鱼哥为什么烦海绵宝宝了吧?/狗头.jpg」
「我封章鱼哥为新时代忍人。」
趁着这个势头,他们直接把抖音账号改成了“海绵宝宝和章鱼哥”,然后开始直播带货。
六月,祝婴宁有惊无险地考过科目二。
与此同时,他们与邻市一个直播基地谈好了合作,决定由他们那边派人才过来指导教学、开设课程。
为了缩减成本,直播场地定在了乡镇闲置的一栋教学楼里——那是一个废弃的小学,原本乡镇那边商量说要改建成市民活动中心,但由于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工,现在反而便宜了祝婴宁他们。
至于接受培训的人员,则由他们本村派出,为了带动周围几个村共同发展,祝婴宁协同乡镇政府,奔走传播了开展直播培训课程的消息,于是其他村也都派了些有望成为未来中流砥柱的年轻人到镇上直播间接受学习。
他们最终形成了“市孵化基地+乡镇直播间+村直播人员”的形式,一切井然有序地推进。
猪肉市场对养殖者来说更是一片向好,六月伊始,猪肉价格便止跌反弹。在市场利好以及直播的加持下,他们村的合作社养殖场以及企业养殖场都实现了利润暴涨。
七月,基地那边突然递来橄榄枝,说他们接受了资方投资,打算联合周围几个市开展农产品直播带货大赛暨乡村旅游宣传,特邀他们参与。祝婴宁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仅鼓励本村的“海绵宝宝和章鱼哥”以及本市其余村庄报名,还特意回了一趟自己家,与自己老家的村支书商量了一下,挑了几位年轻人去参与。
这场为期七天的赛事实现了600多万的收入,成交订单高达7.1万单。
还有一个好消息,七月末,祝婴宁拿到了自己的驾照,科目一到科目四全都一次性通过。沈霏和温文旭像看到常胜将军凯旋归来一样,激动地为她办了个酒席庆幸,当然,局限于家里。
她自己没怎么喝醉,倒是其余两位醉成了两滩泥。
八月——
八月是离别的季节——
作者有话说:今日含许量1%,明天可能会出场。
第222章 再见
祝婴宁的留任申请批下来的时候,沈霏和温文旭也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回省会了。
他们两个原本买的是不同时间的机票,温文旭早了三天走,沈霏因为还有些善后的工作,外加想要留下来多陪祝婴宁几天,买了迟他三天的票。但祝婴宁劝她跟温文旭同一天走,说善后的工作她可以帮她完成一部分。
她赶起人来倒是不客气,沈霏在她的驱赶下终于还是改签买了温文旭同一趟航班。
起飞时间在中午十一点半,早上他们还是和往常一个时间点起床,没有人早起,也没人晚起,生物钟已经被日常上班驯得服服帖帖。
早餐是简单的豆浆油条配包子,祝婴宁把叉烧包掰开来分成两半,和沈霏换着吃——沈霏那边也已经掰开了一个素菜包子,她们胃口相近,早上都只进食一杯饮品和一个手掌大的包,换着吃能吃到不同的口味。
温文旭夹起油条,感慨:“天哪,是谁又买了这么不健康的东西。”说完塞进自己嘴里大快朵颐。
吃完饭,他缓了半个钟,开启他每日例行的肌肉维护运动,沈霏回房间再度检查自己的行李。
九点半,两个人带上各自的随身行李——不能随身的那部分早就打包成大件快递寄出去了——来到党群服务中心前面停车的那块空地与同事告别。
今日不用上班,不过王胜举还是领着燕子和二柱过来了。
告别情景没有想象中的煽情,把行李箱都搬上车以后,温文旭钻进驾驶座开车。王胜举背着双手踱步到驾驶座窗外,朴实无华地嘱咐他:“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他穿一件黄褐色T恤,配灰色西装裤,腰间围黑色皮带,不伦不类却又松弛感十足的搭配,手背在身后站着,将肚子挺起来,谈不上大腹便便,却也当得起中腹便便了,很有混迹了几十年体制内的样子。
温文旭眯缝起眼睛,龇牙笑道:“好嘞。”
沈霏上了后座,祝婴宁坐上副驾驶,打算陪他们到机场附近吃顿午饭,送他们最后一程,顺便把车开回来。
车子发动,驶出党群服务中心,驶到了外面的道路上。
后视镜里的王胜举与其余两位同事的身影迅速变小,拉远。快到拐弯处时,王胜举抬手朝他们车子驶离的方向挥了挥,温文旭还没看清楚,他们的身影就随着拐弯彻底看不见了,像被甩到宣纸之外的墨点。
乡道寂寂,温文旭习惯性开得很慢,偶尔有几个不知道他们要离开的村民骑着自行车或者开着小电驴迎面而来,远远看到他们,会高声寒暄:“去镇上啊?”
短短一照面的机会,也容不下长篇大论的解释,祝婴宁干脆就应:“嗯,您从镇上回来?”
对方便答:“那可不,这太阳可真毒!”
看到后座坐得笔直端正的沈霏,打招呼:“小沈也在啊。”
或者嘲笑一下温文旭的车速:“小温还是这么小心。”
直到离开了本镇,这种对话才偃旗息鼓。
因为路上已经没有他们认识的人了。
温文旭调了下车载音乐,一首《平凡之路》蹦了出来,直接就是副歌部分——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温文旭愣了下:“哎呦,这不我们高中跑操的歌吗?”
他说他们高中上午第三节课与第四节课中间有个二十分钟的大课间,专门跑操用的,每天大家要死不活地上完上午三节课,再要死不活地聚集在操场跨过山和大海,他们体育老师以及其他班的体育老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在跑道旁边拍掌边喊:“跑起来!跟着音乐的节奏跑起来!”
实际上有没有跨过山和大海他说不准,但大家肯定都没穿过人山人海,因为很多人跑着跑着会放慢速度,故意让自己被别人套圈,假装自己已经跑完了老师勒令的两圈八百米。大家都在人山人海里挣扎沉浮。
“是不是全国跑操都放这首歌?”沈霏在后座说,“我们学校跑操也是这首歌,不过我们不是大课间,我们是早上跑。六点五十,不管走读生还是住宿生都要到操场集合,跑完几圈才能回教室早读。”
祝婴宁也笑着加入话题:“我们是中午广播放这首歌。大概十二点半左右吧,第一波学生吃完午饭回教室,广播社就开始放广播了,广播结束的BGM就是《平凡之路》。”
温文旭叹
了口气:“其实我读高中时没觉得高中有多美好,是上了大学才开始怀念高中,读大学时也没觉得大学有多美好,是出来工作才开始怀念大学,出来工作……”
“打住。”沈霏及时制止他的煽情,“我今天眼线不防水。”
由于这两天交接的事务比较多,再加上要走了,心绪复杂,沈霏昨夜没怎么睡好,脸色比较憔悴。她妈管她管得很严,尤其是身体状况,认为连自身健康状况都管理不好的人没本事管理好自己的人生。为了避免听到此类说教,沈霏不惜拿出自己自带来村里那日起就没有用过的化妆品,手法不太熟练地给自己撸了个全妆,让憔悴的脸色看起来略有气血一些。
然而久未使用,她不确定自己带来的这些化妆品有没有过期,至于防不防水之类的功效更是只能听天由命,所以早在昨晚,她就同温文旭三令五申,今天要淡淡地告别,淡淡地分开,禁止一切煽情。
温文旭只好讪讪闭了嘴。
但文科男的文艺心是无法轻易被制止的,消停了几分钟,在音乐的催化下,温文旭又惆怅地说:“唉,这是我最后一次开车载你们了。”
沈霏:“……”
她从后视镜里递了个眼刀过去,温文旭接受到信号,不得不再次中断抒情,缩了缩脖子,怂怂地认罪:“我错了。”
车子已近机场,路段有些拥堵,温文旭的车速放得更慢了。沈霏趁机拿祝婴宁给他打榜样:“你看队长多理性多淡定,甚至都不需要我多留几天下来陪她,你能不能学学队长?”
温文旭弱弱地笑两声:“好嘛。”
车载音乐放了一圈,又回到了那首《平凡之路》上,男声唱——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前方道路放眼望去,密密匝匝皆是钢铁方块,每个方块里都载着不同的人,每个人又都载着不同的人生,点点滴滴,整齐地汇聚向行道途中共同的临时落脚点。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这里邂逅又分开。
从此以后,或如平行线并驾齐驱却两不相干,或如相交线渐行渐远。你走你的道路,我赴我的前程。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
旋律还在响,祝婴宁托腮望着窗外,长久地没有言语,直到车子驶入机场的地下进站口,她才张了张嘴,用自言自语般的音量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
她偏移视线,透过后视镜,看着因她出声而同时向她看来的沈霏和温文旭,脸上始终挂着悠远浅淡的笑,眼里却晃荡着被风一吹就散开的晶莹涟漪:“要是你们分别离开,我得伤心两次,我让你们同时走是因为这样我就只需要伤心一次了。”
我曾经问遍整个世界/从来没得到答案
我不过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冥冥中/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啊
歌曲随着她的话落定,只剩余音。
渐弱的音乐里再没有人言语。
车停靠到了进站口的指定位置,由于不能久停,祝婴宁很快解了安全带,下车打算换到驾驶座。在这之前,她又顺手打开后车厢,把沈霏和温文旭的行李箱都搬出来放到了地上。
然而车里那两人却迟迟没有动作,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不断在催,她只好绕到车侧,主动替他们拉开车门,说:“后面车多,你们得赶紧走了。”
他们这才木木怔怔地从车上走下来,各自拿好各自的行李。
祝婴宁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拍拍那个的胳膊,下巴微抬,指向道路侧边通往一楼候机厅的自动扶梯:“去吧,离登机只剩半个多小时了,过安检也要时间,别耽搁到。”
温文旭哦了一声,像尬住一样,说:“那……队长再见。”
“再见。”她颔首。
沈霏同样说:“队长再见。”
“再见。”
他们两个推着各自的行李箱朝前走了,一前一后,穿过斑马线走向自动扶梯。
祝婴宁看了片刻,收回视线,手撑住驾驶座的座椅打算跨上去,结果人刚离地一寸,走在前头的沈霏忽然放下行李箱,扭头朝她跑了过来。她吓了一跳,定格住一脚在内一脚离地的姿势,悬于半空,还以为沈霏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视线下意识就往她坐过的后座去找。
可沈霏没有去后座,她朝她直奔而来,一把抱住她,嗷嗷哭起来。
祝婴宁:?
没等她对此做出反应,温文旭也跑了回来,张开长长的手臂一把抱住她们两个,同样嗷嗷大哭。
祝婴宁:?
他们这样,她反而忍不住想笑,被他们夹击在中间,挤得脸颊肉都扁扁的,缩着肩膀受不了地咯咯笑着,在安保人员喷火的视线下提醒他们:“好啦好啦,你们真的得走了。”
最后她微笑着,这两人反而是哭哭啼啼着上去的。
祝婴宁还得出了一个结论——
沈霏买的那款眼线防水效果很好,过期了也好用。
第223章 寂寞
来机场的路上是三个人,回村的路上便只剩她一个了。
祝婴宁没有放车载音乐,一路安安静静地驶回了村庄。
到村里恰是下午一点半,一个吃午饭嫌晚、吃下午茶嫌早的尴尬的时间段,她琢磨着要不要随便给自己泡碗方便面吃,对着温文旭留下来的一箱方便面纠结着,忽听屋外有人叫:“小祝——小祝在家吗?”
“在!”她跑过去。
一个村民站在她家门口,说:“支书喊你去他家吃饭。”
“啊。”她愣了愣,随即满口应下,“我知道了,谢谢你传话,我两分钟后就过去。”
她进屋打算找瓶白酒去做客,毕竟做客总不好两手空空。
门口那人传完了话,却没有马上离开,她抱着白酒出来时,对方还在门口徘徊,往空荡荡的屋里瞄了瞄,食指一指里头,好奇地问:“小祝啊,我听支书说小沈和小温今儿回大城市任职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吗?我看这屋里头都空了。”
“是。”祝婴宁点了点头。
那人便又问:“那你怎么没走呢?”
她怎么没走呢?
这问题的答案简单,然而真要同对方解释起来,就显得复杂了,她思索一会儿,答:“因为我还有事没做完。”
“哦——是猪肉电商的事吧?”那人猜。
她笑答:“对。”
携酒前往王胜举家,他的家人已经吃完了,妻子正在卧室哄孩子午睡,王胜举指了指桌上新炒的两盘菜,说:“我自己重新炒了两盘,简单吃点,你别介意。”
看她带酒,又说,“就这么两道菜,我哪来的老脸喝你的酒。而且大中午的——不喝不喝。”
推诿一番,无果,酒便先搁置一旁。相对而坐,王胜举给她和他自己冲了两杯浓茶,就着茶水下饭。吃了有十分钟,才将话匣子打开,问她:“他们这一走,你肯定有段时间不习惯了。”
她苦笑着应:“嗯。”
人之常情,离别总得有段时间适应。
王胜举抿酒似的抿茶,摇头道:“这几年的扶贫工作确实卓有成效,不过你也看到了,村里还是留不住人,可惜啊……不仅留不住年轻的创业者,也留不住年轻的干部。每隔一段时间,上头派人下来,大家风风火火干一阵,最后也就走了,一茬一茬,就跟路边一年生的草花一样,春生冬死。”
“……嗯。”她当然清楚这个现象,这一声应得沉重,也知王胜举在村里工作这么多年,于这方面一定有更深的感触。
“你选择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此断言。
言罢,夹起一勺肉,放嘴里咀嚼,又就了口茶水咽下,这才搁下碗筷,掀眼看她,似认真似玩笑地说:“虽然我们是平级,但我比你年长这么多岁,我就腆着脸托大一回,自称你的前辈。身为你
的前辈,在这种情况下好像得给你点行之有效的经验或建议,但我没有那种东西,我能送你的只有一句话——婴宁,寂寞是人生的常态。”
**
从王胜举家出来,祝婴宁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开车去了趟镇上看直播间。
大众到了周末才有更多闲余时间刷手机看直播,因此直播的工作时间和其他工作的时间相反,越是节假日,越需要加班。她买了些饮品给忙碌的直播人员,逛了一圈,看没什么问题,于是又去了趟养殖场。
这么来来回回,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晚上回到家里天已黑透,她从温文旭留下的纸箱里挖出中午没能抉择好的方便面,随便给自己冲泡了一碗。
餐桌上的天花板捻着一盏灯,往常人多没觉得昏暗,可能是说话声填补了光线的残缺,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祝婴宁才发现这个灯的照明原来这么有限。看来明天得找人来修一下了。她默默记下这件事,继续吸溜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面条。
除了暗,还有个感受就是空。
她之前都没发现这间给他们充当宿舍的房子有这么大,沈霏和温文旭在时,尤其是温文旭那个大体格,往房子里一塞,衬得所有家具都像小人国家具,整个房子也逼仄得很,连两人并排而行这么基础的动作都有些施展不开。
现在他们人走了,东西也搬空了一大半,房子反而前所未有地大起来,大到她突然理解了许思睿为什么既怕黑又怕鬼。
想起许思睿,就像想起一份一直没确切批阅分数的试卷一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瞥向漆黑的手机屏,下意识伸手想打开,指尖都悬在指纹解锁图标上了,想想还是移开了。
他们上一次实质性对话发生在几个月前在县城学校里当志愿者的时候。
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对话,没有争吵,一切都很和平,她只是告诉他她要留任一年的决定。
许思睿那时愣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要留任我当然支持你。”
我支持你。
我,支,持,你。
这无疑是很动听的话,可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么乐观的东西,也并不期望得到这么动听的回答。
祝婴宁垂下了眼眸,盯着自己的指甲,继续说:“一年只是我目前的打算,如果一年下来……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认为村里还是需要我,我可能会继续留任。这个时间我自己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许两年,也许三年,也许更久……也许是一辈子。”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他,“我做好了一辈子奉献给我这个职位的打算。”
他们是很亲近的关系,毋庸置疑,但他们之间确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定性彼此,以至于她其实没必要将这么重大的决定大动干戈告诉他,大可同之前那样,跟他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这是许思睿自己允许过的不是吗?
但祝婴宁做不到这样对待他。
他对她越好,她越喜欢他,相应的就越觉得他有权得知她人生的重大走向,并据此提前规避风险。
她不想耽误他的未来,毕竟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果她只是像沈霏和温文旭那样,在村里服务两年,接着就回省直任职,或者通过种种正规渠道调到中央,那她和他无疑还可以拥有可供期待的将来。但假如她需要在村里工作三五年甚至更久,这个将来就变得极度虚无缥缈起来。
与她扎根底层的职业不同,许思睿做的工作需要追“新”,新人才,新技术,新思潮,只有大城市才能满足这些要求,城市才是他职业的沃土。他或许可以在北京或者G省省会创办一个分公司,但他绝对不可能跑到她任职的穷乡僻壤创办公司,这未免太荒唐,对所有人都不负责。
说得直白点,他们从事的职业从根上就是相悖的。
如果在一起,难道他们要一辈子异地吗?
她可以接受异地,但有个前提——这个异地必须有明确的结束日期。若是遥遥无期,异地和丧偶有什么区别?先别说她自己能否忍受,这对许思睿来说也很不公平。
如果不异地,难道要让其中一方放弃自己现有的且深深热爱的职业,去迎合另一方吗?
她做不到放弃自我去迎合许思睿,也不愿看到许思睿放弃自我来迎合她。
看清自己想走的道路后,她突然发觉王胜举说得很对,寂寞才是人生的常态。即使当时没和章嘉程分手,与他顺利谈到现在,他们也必然会因为职业规划无法调和而分开。
和许思睿也是如此。
他们甚至没有真正在一起,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现实问题就已经断绝了这种可能。
她当时没有将话说得太满,只是告诉他:“许思睿,我知道你支持我,可是这不是一句‘支持我’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起码想上几个月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她看着他,目光复杂,声音轻轻的,“这几个月我们就暂时不要联系了,我怕我无意间的行为干扰到你的决定。你说得对,和你在一起我总是会产生一些情感盖过理智的瞬间……但这在重大决定前是不对的。我不想用这些行为干扰你的想法,我希望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而好好考虑一下。”
第224章 蛋炒饭
八月与九月交接之际,祝婴宁接到通知,说新来的驻村工作人员将在九月初抵达,让她做好接应的准备。
这次的队伍共三人,两男一女,依然由她负责带着。早上吃完早饭,又在服务中心工作了一会儿,她起身,揣上车钥匙,打算开车去机场接新成员。
王胜举送她到前院大门口,看她熟练地倒车,不免感慨:“我们这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次来的人更多,电商那边也如火如荼。前段时间一直有城里人想来咱这租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了文旅那边的宣传被唬来的。”
祝婴宁把车倒出来,听得想笑:“我们这哪有什么文旅呀,隔壁市倒是有溶洞可以参观游玩,找你租房那些人是不是把我们和隔壁市搞混了?”
“不能这么傻吧。”王胜举也笑,“可能看中我们这物价房价更低呢,你们年轻这一辈现在不都向往回归山村隐居吗?”
见她将车开到了院门口,他抬手一扬:“行了,你去吧,等把人接到,还得布置宿舍收拾行李介绍工作,忙着呢。”
开往机场的路不需要导航也已经映在了祝婴宁脑海里,她调出车载音乐——严格来讲,这不算车载音乐,而是BBC录音带。由于前几天出差去参加了个电商节,在上面见到不少外商,她深深体会到了学习英语的必要性,算起来毕业两年,她的英语因为疏于使用早就退化了,见到外国人第一反应是说“Howareyou”“Imfine”。为了锻炼英语听力,她索性把车里的音乐都换成了英文录音。
效果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很催眠。
开车到中途,等红绿灯时,她赶紧摸了颗酸梅塞进嘴里提神。
到达机场,新来的成员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说飞机早了二十分钟到。她接上他们,开车返回村里。
新来的女生个子高,性格爽朗,蓄齐肩长发,头发浓密黑硬,操一口东北口音,坐在副驾驶座自来熟地和她交谈。两个男生斯斯文文坐在后座,一个矮小瘦弱些的看着窗外发呆,一个看气度打扮像音乐生但据说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倾身听着她们聊天。聊到后面,她得知女生叫郝月出,学的是工商管理,男生中瘦弱的叫方逸粱,学的是植物科学与工程,潮流范的叫齐修。
不管大家来的时候多么光鲜亮丽,到达村里以后,参观党群服务中心、介绍工作、放行李、去养殖场视察、去镇上直播间了解运营机制……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所有人都变得灰头土脸。
晚上八点多,祝婴宁才抽空下了厨,围上围兜炒了几盘快手菜。其余三人坐在餐桌旁嗷嗷待哺,齐修问:“队长,我们以后是都要自己做饭吗?”
听到还没听习惯的嗓音喊自己队长,祝婴宁偶尔还是会恍惚,把锅里的荷兰豆盛上来,嗯了一声。
齐修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不会做饭。”
郝月出弱弱地附和:“我都没敢说……其实我也不会。”
祝婴宁又看向没出声的方逸粱,他这才开口:“我能做蛋炒饭。”
“……”
她无声轻叹,想了想,又说,“不要紧。”
就在大家以为她要说附近有食堂或者以后做饭她来包、他们负责其他家务之类的话时,她铁面无私地说:“不会可以学。我已经做好了轮值表,你们待会儿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都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开始轮值了。”
吃完晚饭,由于只有一个浴室,大家只能排队洗澡。女士优先,两个男生让她们先洗,祝婴宁又把先洗澡的机会让给了郝月出。
郝月出在里头洗漱的时候,祝婴宁只得独自一人尬尬地面对着客厅两个男生。
方逸粱的手始终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眼镜后的眼睛向下瞥,盯着自己的膝盖发愣走神,什么话都不说。齐修只好主动寻找话题,目光在客厅扫视了一圈,对祝婴宁说:“我们这里居然有人体工学椅。”
她愣了愣,随他的目光看向人体工学椅,心绪翻涌,隔了半天,才轻缓地点了点头。
“用来当电竞椅打游戏应该也挺舒服的。”他继续没话找话。
祝婴宁只能又点了点头。
“就是数量好像有点对不上,哦哦……我知道了,因为你们上个队伍是三个人。”齐修却像和人体工学椅过不去了,话题老半天都没离开这三把人体工学椅,“我们现在有四个人,是不是得再跟上头申请一把?”
祝婴宁不得不出声解释:“这不是政府配备的。”
“原来是你们自费买的啊,这还挺贵的吧。”
“也不算是我们自费买的……”祝婴宁缓慢地开口,“是我朋友送的。”
齐修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愣了下,感叹:“你朋友对你这么好?”
“……嗯。”她心里闷闷的,同样闷闷地应了声。
**
郝月出等人初步适应了这里的工作后,祝婴宁就开始带着他们跑东跑西了。
早在八月份时,直播基地那边便再度联络她,说希望在双十一购物节举办类似上一次的直播活动,邀请一些带货主播中的大咖过来打比赛炒气氛,问他们要不要作为助阵成员参与。祝婴宁自然没有不参与的道理,报名以后也会时不时关注一下活动的进展。
活动目前已在初步策划阶段,据说赞助商也已经找好了,多亏了上次的比赛顺利举办,这次吸引来了好几个赞助商。市直那边的领导相当重视此次活动,又看中了祝婴宁顺利将猪肉与电商直播结合推广的做法,索性让她去市里其他村庄也宣传一下即将到来的这场活动,顺便因地制宜传授一下扶贫经验。
整个九月上旬,她基本都在忙这件事。可能宣传效果不错,到了中旬,连隔壁市也邀请她过去分享经验,她抽空带上队员们赴约,忙完见还剩时间,便去了趟直播基地参观。
基地负责人见了她,非常热情,把她迎到会议室里,打开大屏向她隆重介绍这次这场直播活动空前的力度。
她洋洋洒洒,讲得几乎口吐白沫,什么“我们要打造属于我们省的农产品直播纪元”“这将是一场盛会!一个新起点”。祝婴宁含笑听着,末了,负责人问她有没有什么想法,她谨慎地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最后指着屏幕上的设计图片说:
“赞助商的广告位会不会太多了一点?感觉没有上次活动清爽呢。我们的重点是农产品直播和大主播PK,但是这几个字都快被广告淹没了,要是有观众点进直播,几秒内没捕捉到重点,可能就退出去了,直播的前几秒是吸引观众的关键。”
负责人笑道:“上次清爽是因为上次压根没弄赞助商广告位,我们上次只有一个个人赞助商,要的还是分红,不是广告位,所以没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次不一样,来了好几个新的大老板,都是奔着推广自己品牌来的。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回头跟设计交代一下,看看怎么做才能既满足甲方要求又不淹没我们这的重点。”
祝婴宁点点头,站起来又与对方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这便带着队员离开了。
回到村里仍是下午,今天轮到方逸粱做饭,他在厨房里做他唯一会做的雷打不动的蛋炒饭,齐修躲在角落跟女朋友打视频电话,郝月出在研究温文旭之前留下来的账目。
盛夏多雨,他们住的房子在连续几场暴雨的冲刷下有点漏水,不严重,拿桶接就可以,但半夜滴滴答答的着实惹人心烦,祝婴宁得了空,干脆在屋顶上研究该怎样修补。
她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找点防水腻子对付一下。之前王胜举家翻新,印象中他家似乎有用剩的腻子,反正都在一个村,走几步路就到的距离,祝婴宁当机立断去了趟王胜举家。他妻子听闻她的来意,把用剩的半桶腻子找了出来。
“谢谢雷阿姨。”祝婴宁伸手接过来。
王胜举的妻子叫雷雨婷,王胜举在郝月出到来后曾开玩笑说她和郝月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因为一个叫皓月出,一个叫雷雨停,或许可以组个女团出道,名字就叫天气预报。
雷雨婷一句“不客气”还没说出来,便听王胜举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她不耐烦地说:“你办这破事也没收钱,既然这么烦,干脆让他们自己面对面交流得了。”
“这是怎么了?”祝婴宁随口关心了一下。
雷雨婷向她抱怨:“还不是村里租房的事。村里前几年不是拆了老房统一翻新了吗,但有些年轻人还是选择在外头打工,把父母接出去住,我们这的很多新房就空下来了。那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有些人就在那种租房软件上把房子挂了出去。挂了几年,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几个月前忽然有人来打听,说想长租这边的房子。”
“好嘛,租就租,但对方一堆要求,要房东录视频,360°无死角地录还不够,非得把所有水龙头和灯都打开,看有没有漏水、灯能不能用。要白天录,看采光如何,要傍晚录,看周围吵不吵,要晚上录,看没有夜行昆虫出没。你听听这是正常人能提出来的要求吗?人家房东在外地打工,哪有时间过来录这堆劳什子视频?叫租客自己过来看,又说自己忙,没时间过来。房东不得已就找上了我们家这个,把家里钥匙都给寄了过来,让他作为中间人帮忙交涉一下。”
“现在好了,每天下班,就天天录那破视频!”雷雨婷义愤填膺地说,“结果那个麻烦精……那个租客还不乐意,还让我们家这位把村里所有能出租的空房都给录一遍。”
祝婴宁听得哭笑不得:“要不我来当中间人跟租客说?”
“不用不用。”雷雨婷摆手将她朝门外推,“我就随口抱怨一下。你看你天天这么忙,哪有让你来操心这些的道理?你放心,烦归烦,这点小事我们还是能解决的。”
祝婴宁这才提着油漆桶回了自己宿舍。
一推开家门,扑鼻而来就是一股蛋炒饭味儿,郝月出帮忙摆上碗筷,招呼她道:“队长,可以吃了!”
“嗯!来了。”她把油漆桶放在门边。
齐修跟女朋友你侬我侬地打完了电话,来到餐桌旁,一看摆上来的又是蛋炒饭,脸都绿了:“怎么又是蛋炒饭?阴魂不散啊这个饭。兄弟,咱就是说能不能稍微有点创新?”
方逸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严谨地说:“我每次做都有创新啊。”
“创新在哪?”郝月出对着几碗蛋炒饭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与上次的差别,没忍住问。
方逸粱说:“上次是用农家土鸡蛋炒的,这次是用玉米鸡蛋炒的。”
齐修&郝月出:“?”
祝婴宁噗嗤笑起来,先拉开凳子坐下了:“行了,这顿就先这样吧。方逸粱,你以后也学做些别的菜,不然就算是珍馐,大家也会吃腻的。”
其余两人也相继坐下了,只剩方逸粱瘪瘪嘴,有些不服气地说:“怎么会吃腻?我读幼儿园我妈就给我做这个了,我天天吃都受得了。”
“你还挺念旧和长情。”齐修啼笑皆非地打趣他。
郝月出对着饭碗摇头晃脑唱道:“蛋炒饭啊蛋炒饭——兜兜转转还是你~”
大家纷纷拿起碗筷,一时之间,饭桌上只能听到筷子与碗碰撞的声音。祝婴宁左手捧着饭碗,右手从饭碗里挑出半块蛋黄,正要往嘴里塞,刚才的所有对话忽然间在她脑海中回播起来。
什么“天天吃都受得了”啦,什么“念旧和长情”啦,什么“兜兜转转”啦。
预感来临时无法说清。
她想起了近些日子来的一切,想起所谓的个人赞助商,想起王胜举应对的那个挑剔到堪称龟毛的租客。
这个行事风格简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砰的一声。
她不轻不重地撂下碗筷,在其他三人惊讶的视线下一把拉开凳子,转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目测还有五六章能完结。快完结了感觉每一章都好难写TT,今天只憋出来一章,抱歉[求求你了]
第225章 冲动是爱情
祝婴宁径直冲到了王胜举家。
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见她去而复返,雷雨婷吃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她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她连连摇头,这才察觉出自己行为的冒失,可人都已经到了这里,只能一鼓作气地扯谎道:“我……我突然想起我朋友提过要来这边租房,那个租客有可能是我朋友。支书,你手机能借我跟他聊几句吗,我看看究竟是不是他,也可能是我误会了。”
雷雨婷同王胜举面面相觑,王胜举迟缓地掏出手机,调出租房APP的聊天界面,雷雨婷则尴尬地朝祝婴宁笑了笑:“哎哟,你瞧我,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那个……婴宁,我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不是嫌你朋友的意思,我这人就是嘴快。”
祝婴宁这才想起雷雨婷方才那番吐槽租客的话,好笑道:“没事的雷阿姨,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他确实比较难伺候。不过他心其实不坏。”
那边王胜举找到了聊天界面,把手机递给了她。
一看到对方的昵称,祝婴宁就知道这人铁定是许思睿没跑了,他头像虽然是这个软件的默认头像,昵称却叫“言午叁”,跟他Q.Q和微.信的昵称“许three”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这个三还用了繁体的叁……
她都不用深思就知道他肯定是嫌简体的三比较“土”,看起来像张三李四之流,不够有“格调”,所以才装模作样安了个繁体叁上去。
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么弯弯绕绕的同时又这么简单和好懂的?
她一看那个昵称就想笑,尤其是往上刷了刷聊天记录,发现王胜举一直叫他“言先生”,而许思睿也若无其事笑纳了这个更名改姓的称呼后。
王胜举见她始终面带微笑,不免来了兴趣,问:“真是你朋友?”
她点点头,在王胜举的聊天界面打字问:「你为什么要来这边租房子?」
这个时间点许思睿可能在吃饭刷手机,因此回得比较快,语气还挺拽:「不关你事。」
「我觉得应该是关我事的。」她回,「你是许思睿吗?」
那头瞬间安静了,回复速度也没有刚才那么快,显是猜出了她是谁,过了两三分钟,才发了「不是」两个字过来。
她快速戳着屏幕:
「……不是你个大头鬼!」
「七月那个农产品直播带货大赛也是你出资赞助的?」
这次他回得更慢了:「不是。」
好,继续嘴硬。
她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后槽牙,继续输入:「租房的事你来找我,我录视频给你,别打扰我们支书了。」随后把手机还给王胜举,跟他说租房的事以后由她负责就行。王胜举喜不自胜,表面客套地说了句“那敢情好”,脸上却乐呵呵的。未免继续叨扰他们,祝婴宁向他们道了别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宿舍,队员们还在吃饭,郝月出好奇地望向她,问:“队长,你刚去干嘛了?”
“没什么,突然有点事,去了趟支书家。”她找出自己的手机,发微信向基地负责人索要七月份那个直播比赛的个人赞助商的联系方式。
对方没有马上回,她放下手机,坐回餐桌旁边吃饭边等,郝月出闻言哈哈笑起来:“哦!没什么事就好,队长你都不知道,刚方逸粱还以为你是嫌他做的饭太难吃,跑外边吐掉了。”
“怎么可能?”她哭笑不得。
吃完饭,祝婴宁提着油漆桶先上屋顶刷了漆,全部弄完以后,裤兜里的手机终于震了震,是基地负责人向她推送来了赞助商的微信,她点开红点,定睛一看,得,就是许思睿,板上钉钉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截了个图发给他。
铁证如山,许思睿再难抵赖,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过来。
她摇头发笑,正想拨个电话过去,他的电话就先打来了,准得像是有读心术。
“喂?”接起来那一刻,祝婴宁才察觉几个月没联系,她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想他,一声“喂”说得尾音都有点发颤,赶紧清了清嗓音,挑了个无伤大雅的问候缓和情绪,“你吃饭了吗?”
你吃饭了吗?
这实在是国人最敷衍、最接地气也最温馨的问候。
许思睿轻笑一声,声音因电信号传输,比现实听到的要低:“嗯。”
过不多久,又问,“你呢?”
“我也吃好了。”一来一回答完,祝婴宁才主动切入正题,免得待会儿东扯西扯把正事给忘了,她问他,“许思睿,你租这边的房子干什么?租就算了,你傻啊你,怎么报那么高的房租?这里的房子不用这么多钱。还有赞助的事……为什么也瞒着我?”
刚在王胜举家刷他们的聊天记录,她就看到了许思睿的报价,这种穷乡僻壤的房子竟然报了一个月3000,这都能在北上广深租套挺好的单间了,简直明晃晃往脸上写“我是冤大头,快来宰我”。当时毕竟有王胜举和雷雨婷在场,不好直说,忍到现在才有空数落他败家。
许思睿温顺如羔羊地听她骂他傻,偶尔还笑几声,问:“那应该报多少钱?”
“乡下房子很便宜的,三室一厅的平房撑死了也只要1500,你报的价是正常价格的两倍。”
“哦……”许思睿说,“我想着报高点,房东可能会因为良心不安对我好点。”
“什么跟什么嘛。”她恨铁不成钢道,“房东只会觉得你很好骗,然后坑你更多钱,我见过有些房东采购的沙发原价才几百,租客弄坏以后却要求对方赔几千。他们只会觉得你人傻钱多……不对,你本来就人傻钱多。”
他在电话那头再次笑起来。
“你老是笑干什么?”
“没什么。”
他只是很喜欢她毫不遮掩地偏心他的样子。
和祝婴宁相处常会以为她是那种平等普渡众生、平等爱着世人的人。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如果她真的有这么大公无私,现在就应该为村民高价租出房子感到高兴,而不是因为他报了高出常理的价钱而替他着急,生怕他被她的村民坑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其实一直是偏的。
偏向他,而不是其他人。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发现这一点。
而另一边,祝婴宁已经发现他们的对话逐渐跑题了,赶紧把重点拉回来:“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做这些事?”
许思睿说:“我不瞒着你,你肯定又要觉得我没在为自己考虑。”
她被他说得没了声,话噎在喉咙里断成两截,因为她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屋顶上没有什么遮挡,月光肆无忌惮铺洒下来,将水泥砌成的地面照得波光粼粼。
有风拂过,扬起她的刘海,将夏季白天的燥热吹得七零八落,只剩清凉的静谧。
许思睿的声音自电话那头悠悠传过来:“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祝婴宁,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嗯?”她没有说话,默许了他的提问。
他问:“你在为那些民众付出的时候,会顾影自怜,觉得这是一种牺牲吗?”
这回她说话了,声音不算重,但斩钉截铁:“不会。”
用牺牲来形容一份工作,很容易将自己放到受害者的地位,一旦受到委屈,就会感觉被辜负、被伤害。比起“牺牲”,她更愿意用“追求”这种体现主动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
许思睿便笑了:“我也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追问清楚,就听他淡淡道:“为你付出对我来说也不算牺牲。”
祝婴宁怔了怔,脸颊微烫,声音像被黏住似的:“……这不一样。”
“一样的。”他坚定道,“一样的,祝婴宁。只不过我没有你那么高尚的境界,你爱着很多人,而我只爱你。除此之外,我们的付出没有任何区别。”
“你……”
她的脸轰的一下,从浅红沸腾成热辣嫣红。
夹杂在平凡叙述中的表白远比隆重的仪式还要来得有杀伤力,因为仪式会让人做足了心理预期,知道仪式预示着某种真情告白的到来,但日常对话中,人是不设防的,他突如其来的一句“爱你”让她猝不及防到差点握不住手机。
许思睿还在说。
他说,我那天就想回答你,异地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曾经也以为我这种性格肯定受不了异地,但后来我才知道没什么比大学那段时间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谈恋爱还要让我痛苦了。
他说,我出资赞助那个比赛,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我相信没有我,你也能自己摸索到出路,你能自己拉赞助,能找到投资,只不过需要多耗费一点时间。可是祝婴宁,人生太短了,就这么短短几十年,你的时间经不起一点浪费。我希望你能利用我节省你的时间,提高效率做尽量多的事,最大限度实现你的抱负。资源用在正道上一点都不可耻,我的钱和人脉都是你的资源。
他说,我知道比起口头说说,你更想看到一些能解决实质问题的行动,所以我用行动来回答你——虽然没办法搬来你身边工作,但世界上99%的问题都能用钱解决,周末来回的机票我出得起,在这里租房子的钱当然也出得起。就算你打算在这工作三五年甚至更久,我也能每个周末都过来。等以后你想离开了,我的积蓄也够你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买房。
他说了这么多,祝婴宁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注意力跑偏到了那个百分数上:“那剩下的1%呢?”
钱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又该怎么办?
他笑笑:“剩下的1%就用爱解决吧。”
很长一段时间,许思睿都不再相信那些甜到腻人的爱情童话。也是在对爱情童话深深失望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原来将其奉为世间真理。
从相信到不相信只需要一个家道中落的瞬间,一个被戳破的婚姻谎言,一段狼狈收场的关系。
而从不相信到重新相信,他走了太多年。
**
大半夜接到祝婴宁的电话对吴波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不怪她吃惊,实在是她和祝婴宁联系的频率少之又少,不仅少,还很稳定,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月一次,准时造访,彼此询问一下近况,得知对方安然无恙后便投入各自的生活,规律得令人发指。
不过她是熬夜专业户,凌晨一点睡觉都得夸自己一句“今天真早睡”那种,这个十二点多打来的电话不仅完全影响不到什么,反而勾起了她的八卦之心。
把正在追的剧暂停,手指划开绿色接通键,吴波饶有兴致地“喂”了一声,先发制人道:“这么稀奇?你失眠了?”
祝婴宁在那边唉声叹气:“如果是失眠还好了……我刚刚做了一件很冲动的事。”
“哦?”冲动到需要找她倾诉,看来真的很冲动了,吴波兴奋得坐直了,使劲掐了掐怀里的抱枕,“你做了什么?”
“我决定周末去趟上海。”
“?”
不是,这个决定到底冲动在哪了?
吴波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想起许思睿好像在上海,这才恍然大悟:“难道你是打算……”
“……嗯。”她在那头说,“我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
虽然祝婴宁说得很委婉,但需要当面才能说清楚的话不外乎就那几种,不是恋爱就是分手,不是谁死了谁病了就是谁生了,吴波又常年浸淫于网络言情小说,瞬间便领悟过来:“哦~~~”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你们居然还没在一起啊?你天天对着他那张脸居然能忍到现在?不过考虑到祝婴宁是个小顽固,且思想有时候很开明,有时候又古板得出人意料,她还是将这话硬生生憋回去了。
小顽固却像是还有些犹豫:“我在想我会不会决定得太草率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头脑一热就……”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吴波主动接过话茬,笑道:“难得你有什么需要找我开导,不过我真得说句公道话,你可别再冷静下去了,再冷静下去就跟那种九十多岁已经看破红尘的老太太差不多了。说真的,爱情不就是要头脑一热吗?头脑冷静清醒的还算什么爱情,友情都还有奋不顾身的瞬间呢,爱情凭什么不能冲动?而且这算什么草率,你跟许思睿都认识多少年了,又不是大街上随便扯了个没认识几天的男的就说要跟他结婚。你再冷静下去,天大的火花来了都得被你亲自熄了。”
不得不说,朋友的怂恿有时候是威力无穷的,祝婴宁自认不是一个容易受到他人怂恿的人,且自认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但许是深夜放大了人感性的一面,挂断吴波的电话以后,她蹲在家门口沉思,居然觉得吴波的话很有道理。
一直清醒理智究竟算什么爱情?
她理智地活了这么久,凭什么不能冲动一下?
在一股莫名的激情的驱使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日历看了眼日程表。现在是周二,离周六还有周三、周四、周五——三天的时间。
她退出日历,在购票软件上火速下单了前往上海的高铁票。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又火速把车票截图发给了许思睿。
她刚刚挂断他的电话挂得匆忙,因为郝月出在楼下喊她:“队长——队长你在吗?我们家里进了一只马蜂!!”
接着是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听着像是齐修发出来的。她不得已只能对许思睿说了句:“我这里突然有点事,晚点再回复你。”然后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了。打马蜂花了她一些时间,等一切结束,还得去安慰被吓得神经衰弱的其余三个人。全部收拾洗漱完,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到深夜了。
祝婴宁发那个截图过去本不指望许思睿很快回复,事实上他希望他能晚回一点,这样她今晚还有时间沉淀一下。
可惜许思睿没给她沉淀的机会,他甚至没问她为什么突然要买到上海的票,只说:「我去车站接你。」
很奇怪,看到他这句话,她心里最后那点犹豫才真正散去,化成一股涟漪散尽般的宁静。
她举着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慢慢打字回:
「好。」
「你一定要来。」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那天晚上,祝婴宁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她的心情有点类似在嚼一块怎么嚼都有淡淡甜味的口香糖,这种飘飘然的心绪一直持续到走进办公室,王胜举挂断正在谈的一个电话,扭头对她说:“婴宁,来得正好,我刚接到上头通知,让你过两天去别的省份参加一个交流活动。”
她直接愣住了,第一次觉得工作来得如此不凑巧,僵滞很久,才弱弱地问:“支书,我需要去多久?”
“不久,周四到周五而已。”
“哦哦。”
还好还好,来得及。
第226章 阴雨
王胜举解释说这个活动通知之所以来得仓促,是因为中共中央分管农业扶贫工作的领导本是到Y省一个特困县进行视察,发觉这个特困县在扶贫工作上仍有很大进步空间,为了打开当地干部思路,促成经验交流,才临时决定让周围有成功扶贫经验的乡村干部过来当地分享扶贫经验。而祝婴宁所在的城市刚好位于G省与Y省的交界,名义上跨省,地理位置上却离领导所在的特困县不远,所以她也被Y省省委组织部通知到了。
“这次来的领导官特
别大……”王胜举指了指天,又用力拍了拍祝婴宁的肩膀,“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婴宁。”
期望是美好的,压力是巨大的。时间仓促,她不得不再次熬夜赶起发言稿和PPT。
好在前段时间她刚好参加过本市以及邻市的经验分享会,还囤有些底稿可以用,只要在这个基础上润色一下,补充些最新进展进去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没有将自己的行踪到处宣扬的习惯,就算说,通常也都是等到活动结束再跟信任的亲友简单说一说。不过周三当晚,由于周天澜刚好打了个电话过来关心她的近况,问她最近工作忙不忙,有没有好好休息,要不要寄些东西给她补营养,她就顺口提了一下这件事,说自己周四周五要到Y省某特困县出差,人不在这,让她不要寄生鲜过来,免得在快递站放坏了。
“不能让你的室友帮忙取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
郝月出和方逸粱都不会开车,如果麻烦他们,他们还得特意骑自行车到镇上帮她取。齐修倒是会开车,然而每逢周末,此人就跟花孔雀开屏似的,不是跟女朋友视频就是在跟女朋友视频的路上。
周天澜听出她的犹豫,笑笑道:“好吧,那等你出差回来了我再寄给你。”她说她这几天没什么事做,打算去上海看看许思睿,又查了祝婴宁出差的那个地方的天气,说那边连续下了十来天的中小雨,估计这雨还得下上好几天,提醒祝婴宁记得带上雨具。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开始收拾第二天的行李,想起周天澜的叮咛,又往行李箱里塞了把雨伞以及下雨天可以替换的鞋袜。
“队长,你好厉害啊。”郝月出下半身盖着被子,上半身趴在床沿眼巴巴看着她,嘟囔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去出差?”
“你很期待出差吗?”她笑着问。
“对啊,我可喜欢跑来跑去了,而且你这次见的是那么大的领导欸。”郝月出说着说着就递了只胳膊过去,想跟她握手,正儿八经对她说,“队长,苟富贵,勿相忘。”
“想什么呢?”她觉得好笑,伸手在郝月出额头上轻轻掸了一下,“见了一次领导也不代表什么,出完差我就又回来村里工作了。”
“你就没点飞黄腾达的想法啊?要是这次表现突出,说不定就得了大领导赏识,坐上直升机咻咻往上飞了呢?”郝月出边说还边做了个超人一飞冲天的动作。
祝婴宁把最后一点衣物塞进去:“就算有,也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把箱子立起来,“我只想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至于结果,就静待花开吧。”
郝月出听得咯咯直笑:“队长,我有没有说过你有时候讲话特像我奶奶。”
“像谁?”她瞪大眼睛。
“像我奶奶。”郝月出不怕死地又重复了一遍,“感觉会用百合花或者富贵竹做头像,然后把微信昵称取成‘花开富贵’‘清风徐来’。”
“好啊,小心我老妇聊发少年狂。”
祝婴宁笑着扑到她床上,隔着层被子挠她痒痒。郝月出立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在被子里毛毛虫般蛄蛹起来,摁都摁不住。
两个人笑闹着玩了一通,才各自顶着笑得通红的脸颊回床睡觉。
**
特困县虽在隔壁省,离祝婴宁他们村却只有一个多小时的高铁车程。
由于来了好几个省市的基层干部,而且大家到达时间相近,特困县那边专门派了辆面包车过来接他们。祝婴宁算是到得比较早的那一批,在出站口附近等了一会儿,才与其他地区的干部汇合,一同去外面找接应他们的面包车。
算上祝婴宁本人,这次林林总总一共来了七个基层干部。特困县的县委书记卓玉泉带着司机下车迎接他们,大家一一打过招呼,放好行李,这才相继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朝目的地驶去。
外头果然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空也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连绵阴雨的鸽子灰。细雨扑上面包车的车窗,如同无数条银白色蠕虫,朝斜后方迅速爬去,很快消失在车窗的边沿。
卓玉泉坐在副驾驶,对他们说:“我们这里受到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夏秋之际总有段时间下雨下个没完。”
“会发洪涝吗?”祝婴宁在后排问。
“会。”卓玉泉说,“基本上两三年就得来次大的,就算没有,我们这里也是泄洪区,上游发了洪涝,我们这也逃不掉的。”
“泄洪要平原,但是我在高铁站看到你们市的自然景观摄影,好像山地也挺多的。”
“对。”卓玉泉回头看了祝婴宁一眼,“你观察得很仔细,我们市东西跨度大,西边多山,东边与隔壁市接壤的地方是冲积平原,相当于整条河从西到东贯穿了我们整个市了。我们县的地理位置有点尴尬,没在平原上,在平原和山交界的地方,既没有享受到平原的好处,泄洪的时候还经常被牵连。”
“今年的雨情怎么样呢?”
“今年还好。我也刚被调任来不久,听说比起往年,今年的雨虽然下个没完,但都是中小雨,只要上游能撑住,今年估计没问题。”
一路上,她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车辆驶入山区,开没多久,司机逐渐减了车速,对卓玉泉说:“书记,前面有辆车挡着道。”
“停车。”卓玉泉抬了抬手,示意司机把车停靠到路边。
连绵雨幕使得能见度降低,隐隐约约只能看见前方七八米处有辆小汽车停在路中间。这条路虽是双行道,道路中间却没有拉围栏,车往中间一停,不管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车辆都会被挡住。
司机找出把伞,撑卓玉泉下车,祝婴宁想了想,摸出自己的雨伞跟了上去,车上其余干部也陆陆续续下了车。
走近一打听,原来车主是一对小夫妻,非本县人口,男方的母亲近日二婚嫁给了本县一个男人,夫妻俩请了假过来吃酒席,开车到中途,车轮却爆胎了。
“你们车上没备胎?”卓玉泉问。
小夫妻纷纷摇头。
“那你们现在这样挡在路中间也不行啊!很危险的知道不?不仅妨
碍交通,你们这样也是置自己于险境。”卓玉泉数落了他们一番,又指挥司机过来,“小张,过来帮个忙,把他们的车先推到一旁。”
夫妻里的丈夫急忙跑到自己车后,做好推车的准备,司机小张以及同行干部里的男同志也齐齐上阵帮忙。
人多力量大,车迅速被推到旁边,道路很快又空出来。
卓玉泉招呼其他人上车,又交代那对小夫妻:“你们把双闪灯打开,啊。双闪灯都没打开,简直是胡闹!知道自己保险公司电话不?”她在雨幕里大声说,“打个电话给保险公司!一般都有免费的道路救援服务。”
小夫妻虽然不知道卓玉泉是谁,却被她麻利的气场镇得不敢多言语,两个人肩并肩挤在一起,状若鹌鹑般点了点头。
其余干部见事情解决了,纷纷上了车,祝婴宁走在最后一个,看到那对夫妻在雨幕中不甚熟练地走到挡风玻璃前查看交强险标志、又不甚熟练地凑在一起讨论的模样,以及被雨水遮挡得朦朦胧胧的双闪灯灯光,有些担心,对卓玉泉说:“卓书记,我们车里有三角警示牌吗?如果有的话,可以拿一个给他们吗?不然能见度低,仅靠闪光灯怪危险的。”
卓玉泉扫了眼他们的双闪灯,觉得有道理,于是对司机小张说:“车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警示牌?你去找一下。”
“嗳!”
小张利索地翻出了警示牌,祝婴宁接过来,举着雨伞小跑来到那对夫妻身边,让他们把警戒牌放到车后两百米处。
“哦哦……谢谢啊。”夫妻俩手忙脚乱地道了谢。
“不客气。”
祝婴宁说完就打算转身上车,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夫妻里的女方叫住了:“那个……这位小姐,请你等等。”
**
周天澜推着行李箱从机场里施施然走出来,许思睿已经快被太阳烤干了。
上海艳阳高照,即使坐在车里吹着空调,透过挡风玻璃晒在脸上的阳光依然是毒辣的,接到人以后他一踩油门,火速往公司的方向开,边开还没忘记埋怨:“你买个什么时候的机票不好,非买个大中午的?”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睿睿,大中午怎么了?”周天澜推起脸上的墨镜,慢悠悠道,“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缺少维D,多晒太阳对你没坏处。”
许思睿淡淡地瞥了眼她身上装备齐全的防晒衫、遮阳帽和墨镜。
“咳咳。”周天澜狡辩道,“我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我已经老了,再晒就晒出老年斑和青光眼了。”
“……”
载着这位麻烦程度与周天晴不相上下的活宝来到公司附近,许思睿把车停好,指了指附近的商场:“随便找家店吃中午饭吧。”
周天澜仰头看着商场一二楼琳琅满目的连锁店招牌:“你不应该带妈妈去外滩找家人均五千的旋转餐厅吃饭吗?”
“?”
许思睿问,“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误解?”
周天澜幽幽叹了一口气:“难道婴宁过来,你也带她吃人均几百的连锁餐厅?”
“……”
醉翁之意不在酒,许思睿总算知道周天澜为什么闲着没事干突然杀过来了。
事情还得从很久前说起,自从2019年春节,他带周天澜去了趟祝婴宁的家乡后,她就仿佛悟出了什么,平时从不催他谈恋爱的人隔三岔五就要逮着他问一句:“宝贝,你最近还没有情况?”
得到否定的答案,就会一脸忧心忡忡。
许思睿碰巧听到过她和周天晴打电话,言辞里皆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哀叹:“睿睿明明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差,论脸,他继承了我,天王老子来了都说不出他丑,论个子,一米八几,不算矮吧?论智商也考上了全国前十的985,论赚钱能力也OK,甚至论认识的时间,也比其他男的长,你说婴宁为什么就看不上他呢?我估摸着还是这小子有问题,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他小姨也在电话那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嗯……很有可能!”
周天澜不是那种会对看中的女孩子说“我希望你能来给阿姨当儿媳”的人,她觉得这样对人家姑娘来说很冒犯,有种以长辈身份压着对方、亲情绑架对方的感觉。为了避免冒犯到祝婴宁,周天澜思来想去,决定去冒犯许思睿。于是他不仅要忙工作的事,时不时还要应付一下他妈妈突如其来的各种冒犯,比如现如今——
“你就用这种餐厅招待她?难怪这么久过去了,你们的关系还是毫无进展。”周天澜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
她越这样,许思睿越急着在祝婴宁周六过来前把他妈妈这尊大佛送走,免得她一时兴起要给他当什么情感参谋,好心办坏事将人吓跑了。
不过赶人的工作再急也得留到吃完饭后。许思睿领着这位在他身后滔滔不绝传授追女孩圣经的女士就近进了一家素菜馆——周天澜最近在追求绿色饮食,唯一吃的荤菜是鸡蛋和牛奶,其他都换成素菜了。
点完菜,在菜肴上来前还有十几分钟的空隙,周天澜又讲了会儿追女孩圣经,见许思睿完全没有在听,她自己也讲得口干舌燥,索性抿了口茶水,饶过自己也饶过他人,默念几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低头玩起手机。
手机时不时给她推送一些消息。周天澜不玩微.博、不玩小.红.书、不玩抖.音……几乎不玩一切年轻人的玩意,可以说是她唯一的获取信息的渠道。
她点开最新的那条白底红字的推送浏览起来。
**
哐啷一声。
放在她右手边的水杯被她慌乱之中撞翻了,茶水瞬间洒了一桌,沿着桌沿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将大红色的地毯濡成了血液般的深红。
许思睿原本正在手机上帮开发解决一个bug,听到动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周天澜惨白如墙灰的脸。
他们家祖传的肤色白,但即使是跟许正康离婚那天,她也没有露出过这般骇人的脸色。
他心一紧,迅速放下手机,倾身去搀她的胳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天澜摇了摇头,颤抖着双手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朝向他。
上面是她刚刚点开查看正文的推送。
上海的天艳阳高照,而一千多公里外的中西部,阴雨连绵,狂风大作。
第227章 狗
手机怼得太近,许思睿的视线虚焦了一下才瞧见上面的字。
首先是标题,无数感叹号如同一条条僵直的虫尸,拱出“山体滑坡”四个大字。
他眯眼仔细辨认,看清正文内容是Y省某特困县因多日阴雨出现了山体滑坡事故,埋住了一辆过路车,车上人员现今生死未卜,救援工作正在紧急开展中。
虽然有些慨叹,但许思睿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到会对世界上所有天灾人祸都产生悲悯之心的人。他唯一一次对自然灾害产生极大的感触是2008年汶川地震,这场地震影响之深远,造成的损失之惨重,让当时不算大的他连续好几天都心悸得睡不着觉,还自发从零花钱里拿了五百块钱捐赠给灾区。
但除此之外,世界上每天都有零星灾祸上演,他的心力并没有强大到能对任何个体的死亡都报以深切共鸣。
许思睿有点搞不懂周天澜为什么对这个新闻反应这么大,她虽然比较感性,但平时遇到这种情况至多也就说一句“好可怜,希望人平安”,不过毕竟是自己妈妈,他还是出言安慰道:“我看新闻发得很早,抢救及时的话大概率没事的。”
周天澜没跟他提及祝婴宁今天在Y省特困县出差的事,想要解释,心脏又跳得极快极不稳定,嘴唇发麻,连句有头有尾的话都抖不出来。
她干脆退出微信,从通讯录里快速划拉出祝婴宁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无论如何,求证最要紧。
但电话打过去,她没有听到熟悉的嗓音,响起来的女声冰冷机械:“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Sorry……”
她不死心地挂断电话再打。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cannotbeconnectedforthemoment……”
反反复复打了得有七次,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果。
她抬头看向许思睿,目光呆滞。
沉滞的对视里,许思睿就是再状况外,也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觉得特别可笑,心想怎么可能,什么狗血八点档肥皂剧走向,指尖却已凉透,握在手里的手机仿佛有千斤重,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如何将它举起,如何在通讯录中寻出她的号码了。
拨打,挂断。
挂断,拨打。
重复了无数次,得到的始终是机械女声毫无起伏与情绪的回答。
周天澜看着他,眼泪争先涌了出来,哽咽道:“可能山里信号不好……”
没等她说完,许思睿便掐断最后一通电话起身冲了出去。
**
尽管心急如焚,但许思睿并没有瞬移术,从餐厅到机场需要时间,等待航班到达需要时间,坐飞机前往目的地需要时间,下了飞机赶到事故发生地也见了鬼的需要时间。
他倒是巴不得自己能开直升机飞过去,或者拥有从某地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魔法,可事实就是他不得不像任何普通人遭遇此事一样,被动忍受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深深领悟到人的本质是自私。当他以为这场
事故与自己毫无关联时,他可以淡然无谓地挥洒他高高在上的安慰,如同园丁晨起浇水。只有发现自己在意的人可能置身其中,这种隔了层玻璃般的毫无实感的担忧才会化身巨石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刀子不砍到人身上,人是不知道疼的。
几个小时过去,时间已然来到傍晚。
雨短暂地停了,但路面仍然覆盖着积水。
坐在前往事故发生地的出租车上,司机在他的催促下把车开得像要起飞,车轮碾过柏油马路上薄薄的积水,发出风吹树叶般的沙沙声响。然而中途还是不幸遇到了几个红灯,司机不得不缓下车速,排在车流队伍后等待。
“小哥,你要去那个地方中午刚发生了山体滑坡,危险得很,说真的,下雨天还是得少去山区。”人一闲下来话就多,司机半是劝他,半是好奇,滔滔不绝道,“你是有亲戚住在那?不过我听说县城里的居民都没事,主要是过路的车被埋了,听说连整段山道都被冲垮了,现在也不知道抢救到哪个地步,我估计这情况是够呛哟。我们这里洪涝不少,山体滑坡倒是少见,唉!真造孽。”
许思睿没有力气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可能就在被埋的车里。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都有一种十分割裂的感受,有时觉得祝婴宁一定不可能在车里,且无端坚信自己的预感,有时又仿佛已经亲眼目睹山体滑坡时,滚滚碎石与泥土将她所坐的车吞没那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飞扬的景象。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没完,是他家里人打来的电话,还有一些他和祝婴宁的共友,他只粗略瞥了一眼,完全没有管。
鲜艳闪光的数字一跳一跳地减少,如同生命的倒计时。那些红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将视野染成了一片晃动的赤红色。
司机还在说话,几分怜悯,几分震撼,但更多的还是几个小时前许思睿那种作壁上观且不痛不痒的慨叹:“也还好那个时间段山里来往的车少,只有那么一辆,要是换成其他时间段,伤亡说不定更惨重。”
他累到连对司机这番话感到生气都做不到,真奇怪,他明明没做什么耗费体力的事,却觉得整个身体由内而外——连筋骨都是疲软的,肌肉酸胀,呼吸困难,每次吸气都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将稀薄的氧气吸入胸腔。
手指也麻麻的,又僵又硬,从指尖到心脏仿佛有根紧绷的线牵着,随着每次手指蜷缩曲动,心脏就或急或慢地跳几下。
过了红灯,车辆驶入山口,司机又往里开了几百米就将车停下了:“前面那封路了,车开不进去,就到这吧,扫码还是……”
话还没说完,身上就被人扔了一个物件。司机低头一看,是一块新疆籽料的和田玉无事牌挂坠,通体莹白油润,显是当护身符用的,挂链断成两截,刚从身上扯下来。他愣了愣,忙道:“哎哟小哥,这是做什么?!你扫码给我钱就行了啊,就几十块的车程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我的二维码在……”
手忙脚乱从副驾驶前的柜子里翻出二维码牌子,正要递去后座,抬头看,许思睿却已经下车走到前头去了。
“嗳!小哥!帅哥——”
他将上身探出车窗,大声朝前面喊,声音很快因距离而减弱,被随之而来的晚风一并吞没。
前面的路段拉上了黄色警戒线,消防与武警三五成群分布在废墟两旁,大型挖掘机和铲车嗡鸣着作业。更远的地方是新闻媒体驾着器械正在进行现场直播。
天完全黑了,消防车上的氙气灯全都打了上来,将整个事故现场照得亮如白昼。
许思睿只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灾难场景,近距离看着,才发现人在山体面前究竟有多么渺小。
这条山路左侧是不算高也不算陡峭的悬崖,直通悬崖下的河流,右侧是山。右侧山体的滑坡目测长达一百多米,将整条山道都淹得严严实实,连路旁的护栏以及路面都冲掉了,护栏像条烂抹布般松松垮垮地垂在悬崖上。成堆的淤泥、树枝与石块窒着山道,部分沉入河底,视线再往下,河流正中央还压着两三块巨石,将湍急的水流横空劈成了几半。
现场满是喧嚣之声,有拿着喇叭与对讲机的人在高声指挥作业。
许思睿听到有围观的媒体喊:“看到车轮了!看到车轮了!”
他迷茫地顺着众人视线看去,看到乱七八糟的土木之下,一辆结构已经变形的车车轮朝上,被挖掘机清空了表面的大部分覆土。不仅铝合金车门被冲击得歪歪扭扭,连钢制车身框架也被砸瘪了。
负责勘探的人持着强光手电筒仔细勘探了车身内部结构,招手呼唤同伴过来协助。
场面忙中有序,有人快速将起重气垫塞入结构尚算比较完整的后座车架下,通过气泵往里充气。逐渐充盈的气垫撑起了变形的车顶,创造出一个较为稳定的空间。但车辆上方以及周边仍有不少大型挖掘机清理不到的土石和枝杈,其余救援人员纷纷拿着铁锹、锄头等物上前清理这些小的、零碎的土石。还有人手持光学生命探测仪仔细检索着车身内可能存在的活物。
就在救援人员各司其职忙碌之时,一双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连手套都没戴的手伸了过来,帮他们拨开车身上的碎石和土块。
救援人员惊讶地看过去,急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无关人员走开!这里很危险看不出来吗?!一边去!”
那人不为所动,他还想再赶,就看到了对方布满泪水的俊美的脸。
“求你让我帮忙,里面是我……”
许思睿哽咽到没能把句子说完,说了一半就继续用双手疯狂扒拉土块。
一开始还不太熟练,动作笨拙,反复几次后才变得越来越快,白皙的手指很快沾满粘稠湿润的污泥,手抓着土石连同树木的枝杈毫无章法地朝外扔去,连树枝尖端在手背上划出了几道红痕都毫无知觉。
救援人员微感动容,但还是严肃地喝止了他的行为:“我知道你着急,但你这样做完全是在帮倒忙!我们是专业的,你去边上等,一救出来我们就第一时间通知你!”
许思睿充耳不闻,依然拗地扒拉着土层。与他对话的那个救援人员不得不出手制止了他的行为,正想把他往外带,就听到自己的同伴高声喊着:“出
来了出来了!还活着!”
那一瞬间,许思睿感觉浑身凝固的血液重新在他体内翻涌流淌,如同解冻的冰山,化为雪水哗哗地冲刷着他的血管壁。两耳嗡鸣,双眼发晕,闭塞的五感再度打开,应接不暇地接纳外界讯息。他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扶住周围人站稳,还没得及说点什么,手里就被塞了团热乎乎的东西。
救援人员对他说:“好了好了,看到了吧?还活着!快带着它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许思睿定了定神,低头一看,看到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毛小土狗。
许思睿:“?”
他懵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脱口而出:“你给我只狗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十点还有一章。
第228章 来福
“你不是它的主人吗?”救援人员奇道,“那你刚才那么担心过来帮忙?”
他崩溃地大吼:“什么狗屁东西?!我过来帮忙肯定是为了车里的人啊!!你们先救狗干什么?!救人啊——!”
救援人员也被他吼懵了:“救什么人,车里根本就没……”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清脆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虑:“……许思睿?
他如遭雷劈,抱着怀里仍在发颤的小狗猛一回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祝婴宁的身影。
她穿戴整齐,面色红润,左右手各自拎着满满一大袋盒饭,面不改色气不喘,看起来比他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人壮实且健康多了。
隔着大约七八米的距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她才费力地举起右手,指了指他,迟疑道:“你……你怎么在这?你在这里做什么?”
**
事情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这位小姐,请你等等。”夫妻里的女方出声叫住了祝婴宁。
她回过头,扬起一边眉梢询问:“怎么了?还有事吗?”
两夫妻对视一眼,女方尴尬地开口道:“是这样的……我们还是不知道在哪找保险公司电话。”
身为没车人士,祝婴宁自然也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虽然她开的那辆公家的车也有保险单一类的事宜,但那些都是王胜举负责,她只负责抛开脑子开车。科一科四也许有学到相关内容,但她的脑容量早已将这些知识通通清空用来装工作上的事务了,闻言挠了挠脑袋:“可是……这车不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男方尴尬笑笑:“我和我老婆结婚不久,这车是我爸给的新婚礼物,我也不是很懂。”
那边卓玉泉已经在催她上车了,祝婴宁看看这对糊里糊涂的小夫妻,又看了看卓玉泉,两相一权衡,还是对卓玉泉道:“卓书记,你们先过去吧,我帮他们把爆胎的事儿解决,过后再坐他们的车去县里。”
卓玉泉有些惊讶她竟然选择留下来帮这对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又开口劝了几句,直到察觉祝婴宁像是真心想留下来帮忙,才松口道:“行……那我们先过去了,不能在路上耽误太久。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个定位,你处理好就过来吧。”
目送卓玉泉离开,祝婴宁才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夫妻,略一思索,道:“这样,先打122吧。”
122是交通事故报警电话,横竖不会出错。
女方哦了一声,连忙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趁这个间隙,祝婴宁又交代男方:“保险单这种东西应该有电子版,你上网查查怎么找电子版保单。”
男方这才掏出手机开始行动。
祝婴宁自己也找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电子保险单应当怎么查看,就是这个时候,她随口问了句:“你们的车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爆胎呢?”
提起这个,男方的话立刻多了起来:“我也烦得很,我们就正常开在路上,谁知道路上怎么突然多出那么多小石子,有个特别尖的把我们车胎扎爆了。”
“小石子?”她愣了愣,立刻低头去看地面。
方才雨水模糊了视野,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们的车上,没注意路面,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道路上确实零星分布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大的有拳头大,越是靠近右侧的山,那些碎石越多。
“真的晦气死了,我们这车才到手没几天就碰到这种事,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男方还在抱怨,忽见祝婴宁脸色剧变,对他们吼了句:“快跑!”
小夫妻两个人都愣了神,异口同声:“跑什么?”
祝婴宁没有马上解释,而是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卓玉泉,对她说附近这片山很可能有山体塌方的危险,让他们远离这块区域,顺便通知有关部门过来封锁路段,免得其他车辆往这里开。
她语速极快,不仅电话那边的卓玉泉闻言心惊肉跳,不明状况的小夫妻也被她严肃的脸色和语气感染得慌乱起来,左顾右盼,上看下看,缩在一起惊恐地问:“什么什么?什么山体塌方?这片山不是好好的吗?”
祝婴宁挂了电话,没时间跟他们两个详细科普,果断地扔开雨伞,一左一右拽住这对夫妻,拉着他们往山道入口处跑去。
没塌当然是最好的,她也希望一切只是虚惊一场,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塌,他们就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她本来力气就大,危急情况下更是大得惊人,夫妻两人连拉带拽,被她的力道和速度裹挟着,不得不随着奔跑起来,三个人六条腿抡得像要冒烟。
跑出了将近一百米,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仿佛从山体深处轰隆隆震出的巨响,接着地面也晃起来,夫妻中的妻子边踉跄跑着边回头看了一眼,亲眼见到一块直径约有两米大的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沿着山坡一路加速下滑,直直冲向他们停靠在路沿的那辆车。
人类的车在巨石面前就像玩具车,轰的一下,巨石碾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车头砸扁了。
“不——!!”女方想起什么,尖叫嘶喊起来,绝望地对男方说,“我们把来福忘了!来福还在里面!来福还在后座!”
男方咬了咬牙:“别
管了!救不了了!跑!”
祝婴宁不知道来福是谁,是人还是宠物,但很显然,山体滑坡的速度已经不容他们折返回去救人了,就算她对自己的跑步速度有信心,这种时候回去也只是白白去陪葬,谁都救不出来。
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尽全力又往前跑了□□秒,身后一波一波震来越发响亮的山体的哀鸣,接着泥土飞溅,尘雾飞扬,山坡轰隆滑落,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沿途的树木,卷着苍翠绿树的枝干稀里哗啦往下冲,无数黑褐色的尘土硝烟般炸起,整条山道如蛇身般扭动震颤起来,夫妻两人接连被震摔了,祝婴宁使劲儿将他们拽起来,拖着他们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又跑出多远,等背后世界末日般的巨响渐渐弱下来,归于沉寂,她才敢松手,又顺着惯性往前走了几步,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两只手和两条腿因为过度用力颤得压根停不下来,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她缓了足有三分钟才重新积蓄起力气站起来,落后她几步的那对夫妻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面无人色,一个惨绿,一个惨白。又过了几分钟,妻子捂着脸大哭起来,丈夫则面朝路面开始呕吐。
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家都没有受伤。
祝婴宁用力掐了掐自己仍在轻微发颤的右手,低头想要找出手机联络卓玉泉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平安,浑身上下细细找了一遍,才想起自己刚才为了能腾出手拉那对夫妻,不仅把雨伞扔了,好像顺手把手机也给扔了……
无奈之下只能先借了小夫妻里妻子的手机。
好在卓玉泉他们那边也平安。卓玉泉的声音都在剧烈发抖:“我们刚刚都听到了声音,还以为你们一定死定了。”
“我们都没事,你放心。”
挂断电话,刚才打的122电话起了作用,交警先赶到了现场。他们了解了现场情况,又迅速拨打电话联系其他救援人员,祝婴宁安置好那对夫妻,对交警说自己也是公职人员,可以参与救援活动。
**
解释完了原委,祝婴宁递给许思睿一杯温水,又指了指他们现在所处的大帐篷:“这个帐篷是临时搭建的安全区,待在这里很安全,外边在挖掘土块,我们不是专业的,不要去凑热闹比较好。”
她又指了指塑料袋,“我本来说要帮忙的,他们也只是让我帮忙采购午饭和晚饭,做做后勤工作。卓书记在外面指挥联系各种部门。”
那对不幸被砸烂了新婚车的夫妻也待在帐篷里,妻子不久前刚从许思睿手中接过了她的小土狗来福,抱在怀里边哄边落泪:“我真吓死了,我还以为来福死定了,呜呜……”
他们来的路上,怕来福吵闹,影响到他们开车,把它关在了铁笼里,铁笼又绑在后座上。万幸笼子质量不错——也可能是车身的钢结构承受了大部分撞击,总之,铁笼只被稍微砸歪了一些,来福除了应激,没有受其他伤。
丈夫抚着妻子的后背:“既然来福没事,我们去外头看看挖掘机挖出来的车吧,唉,也不知道这车得报废成啥样。”
“就当车替我们当灾了。”
夫妻俩边说边往外走,帐篷里很快便只剩下祝婴宁和许思睿两个人。
她头疼地瞄了眼坐在凳子上的许思睿,又头疼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
不怪她这么为难,实在是许思睿看起来并没有比应激的来福好多少,他怔怔端着她几分钟前递给他的那杯温水,既不喝,也不放下来,目光呆呆地落在半空中,既不看她,也不看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已经神魂出窍,只有脸上源源流淌的泪水昭示着他是活物一只。
祝婴宁看来看去,从帐篷角落里找出包纸巾,想了想,抽出一张,捏着纸巾一角,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许思睿总算稍微转动眼珠瞥了她一眼。
她赶紧趁热打铁,边给他擦眼泪,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凌乱的额发,在脑海里费劲搜刮安慰的言辞,轻声哄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车里吧?”
又笑了笑,说,“我明明没告诉你我在这边出差啊?哦——我知道了,是周阿姨跟你说的?她是不是看到了新闻然后告诉了你?可我下午四点多已经借了别人的手机打电话给她报平安了呀,她没有及时告诉你吗?”
许思睿还是没说话,泪水擦干以后又重新覆上来,将纸巾濡得湿透,眼尾和鼻尖都是红的,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雨打芭蕉。
她团起湿透的纸巾,又抽了张干燥的纸巾,随意在他脸上捂了捂,见他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干脆收起纸巾,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微微俯身直视他的眼睛。
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可惜开玩笑的技术不甚高明,想了半天,也只绷着脸颊认真严肃地憋出一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山神的小助手,偷偷下凡历劫来着。”
顿了顿,又生硬地憋出后半句,“山神是不可能在山里出事的,对吧?”
说完,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沉默。祝婴宁自己都要被自己尬住了,又觉得有点好笑,保持撑着膝盖的动作和许思睿对视着。
他总算凝起涣散的视线看向了她。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祝婴宁被沉默压得浑身发麻,想找点新话题继续安慰他时,许思睿终于动了。
他抬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