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替身 你只需要照着崔邈的样子学就好了……
柴蘅并没有多去细想这个问题, 左右她是一个要离开的人。杨衍怎么做的,怎么想的,也都跟她没有太大关系了。
第二日一早, 柴蘅向京卫司里告了假, 去医馆里照看崔邈。
崔邈人已经醒了, 崔如是托柴蘅带了一些崔氏亲手做的糕饼和汤食去医馆。柴蘅去的时候,崔邈正在换药。他的上半身紧实坚硬,都是常年风吹日晒锻炼出来的肌肉。见了柴蘅后,俊脸一红,赶忙找东西要遮住自己。
医馆的老大夫是个脾气有些急躁的,换药换到一半, 遇到病患这么折腾, 口气自然不会太妙:
“人家姑娘来看你, 说明你们关系匪浅。人家都没有扭扭捏捏, 你一个大男人反倒扭捏起来了, 像这个样子, 如何能讨到媳妇回家?”
只一句话,把原本神色如常的柴蘅也说的脸红了起来。
“大夫, 慎言。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崔邈飞快地扫一眼柴蘅, 赶忙拽下搁在一旁衣架上的上衣, 将自己的上半身裹了个严实。
柴蘅轻咳一声,侧过身去。
等到他换好衣裳,弱弱地叫了她一声“柴姑娘”, 柴蘅这才重新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妙手回春的大夫就是妙手回春的大夫,只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的状态就比昨夜好了不少。
“你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柴蘅说。
崔邈“嗯”了一声:“昨日连累你了, 倘若你没有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发生那样的危险。”
“谈不上连累,大火的时候,你把我推出去,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了。”柴蘅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空桌子上,坐下来。
食盒里一些糕饼跟浓黑浓黑的补汤。
崔邈皱着眉头将崔氏给他准备的这一碗补汤喝完,然后道:“你先前跟我说过,说你是要离开京城的,所以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可能。那明日就是柴夫人的生辰了,天下母亲总归都是爱孩子的,你在走之前,真的不去看一眼柴夫人么?”
这几日,他们在一起交心。崔邈大概对柴蘅在京中的关系也有所了解,他跟柴夫人不熟,问出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劝说柴蘅什么,只是倘若要走,也希望她将来不要有一日后悔。
“不去。”
柴蘅笑道:“去了左右也是给双方各自增添烦恼,没有必要。我长不成母亲希望的样子,做不了长姐二姐那样蕙质兰心的人,我去了,她会失望。我看见她对我失望的样子,我也会觉得从前做的许多不值得。见了,便是两两生厌。”
在去西戎之前,她跟柴夫人之间其实已经爆发过一次比较大的矛盾。
而矛盾的起因无非就是柴夫人那该死的控制欲。在她嫁入侯府前,柴夫人处处瞧她不顺眼,企图规训她,那时候柴蘅年纪小,虽然心里觉得不对,但为了得到这个母亲的认可,凡事也都听着。嫁入侯府后,她还是这样。三天两头往侯府跑,杨衍没有母亲,柴夫人自然也就觉得自己这个丈母是杨衍的母亲,整日里挑柴蘅的刺,教她做事。
几个月前,有一回她教柴蘅打算盘的时候,柴蘅一个算盘珠子没拨好,就喜提了一整个算盘拍脸上的粗暴对待。
脸倒是没什么事,额头肿了老大的包。当晚杨衍回来,还以为她去拜了寿星庙。也因此,后来杨衍干脆就不让她来了。
这件事在柴蘅心里留下了芥蒂,在柴夫人心里自然也是。
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没回家,柴夫人也不派人问。夫妻之间需要台阶,母女之间也是。
柴夫人其实也在等,等柴蘅自己抛个台阶过来,这样她就能顺着往下下。但柴蘅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愿意抛这个台阶了。
尤其是,她对柴夫人的感情要比对杨衍更复杂。
对杨衍吧。
打他一巴掌,他虽然不高兴,但也不会纠结太久。
对柴夫人这个母亲,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前世兽夹上的毒是谁下的。杨衍说他没有放那个兽夹,她不信。因为他说过,她只要再轻举妄动,他就让她断手断脚。至于上面的毒是不是他,她还真不知道。那会是母亲么?她也不知道。但无论是他们两个中的谁想要她死,这对她而言都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她能出于愤怒,打杨衍一巴掌。
但她不能因为心中的不平,去打柴夫人这个母亲一巴掌。所以想来想去,最好的结果就是再也不要相见。
“那你走了,会想念京城的人么?会想念杨大人么?”
崔邈冷不丁提到杨衍,让柴蘅诧异了一瞬。
“我会想念京卫司的人,想念你,想念留在京城不能走的师兄,至于杨衍,我会选择忘记他。”
柴蘅说。
“那如果,我想看到你,我能去芙蓉山看你么?”崔邈沉默了半晌,方才紧张地问出了这句话。
“当然可以。”
柴蘅抬头看着崔邈,笑了起来,前世的恩人有什么不可以。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崔邈的一颗心安了下来:“那你何时走?”
“师兄说,我师父师娘明日就到,他们要参加宫宴,将西戎这一仗的一些细枝末节梳理给皇帝听,大约要停留个两日,我明日去给他们接风,大概三日后能走。”
“那你一路顺风。山高水远,柴姑娘,不,我能叫你阿蘅么?”崔邈掌心里全都是细汗,小心翼翼地看着柴蘅。
柴蘅道:“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阿蘅,希望你后面的几十年能过上你想要的人生。”崔邈的语气郑重起来。
柴蘅弯了弯眉眼:“借你吉言。”
*
杨衍一直昏睡到下午才醒来,醒来的时候柴蘅早已经不在身边,周九正专心致志地拿着一根棒槌在研磨着大夫给的药膏。这是太医院新研制出来的,据说效果要比先前用的药膏好很多,收口快。
“柴蘅呢?”
周九手上的动作不停:“听说明日靖王夫妇凯旋归来,夫人大概去给他们收拾驿站去了。”
她收拾驿站向来都是第二天一大早去的,为了防止店小二把收拾好的成果给破坏。从来没有提前一天去的习惯。
杨衍几乎想都不用想:“她去看崔邈了?”
周九轻轻地“嗯”一声,心里怜悯地想,大人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这一遍自取其辱呢?
“那昨夜她有没有担心我的伤势?”
这个真的有。
“昨夜大夫来的太迟,到子时才来,夫人关心地问大夫,你会不会死。”
杨衍:“……”
这算哪门子的关心?即使不是他,是一个跟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倒在她的面前,她也会担心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想到这里,杨衍又想起昨日柴蘅所说的偿还。他敛了敛眸,突然问周九:“如果你犯过很严重的错,你的妻子就要喜欢上别人了,可同时,她又告诉你,即使她真的喜欢别人,你也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从前她就是这样过来的,那你会怎么办?”
周九:“那我会尊重她,男欢女爱是世间常事,如果我犯下大错,我的妻子不喜欢我了,那说明我犯的错很严重,那我原本就是活该。同样的,她喜欢上别人,必然也是因为那个人有比我好的地方。与其困着她,不如彻底放了她。”
杨衍道:“但如果这个人跟你在一起很多年,你实在放不开呢?”
“只要她不愿意,那就得放。”
周九难得再次拥有了一个劝说杨衍的机会,他早就看不下去了,谁家好人把自己的前妻关起来的?但凡杨衍不是他的主子,他在外面见着这种人,都得上去哐哐揍两拳。
正此时,柴蘅从门外走进来:“放什么?”
“放纸鸢。”
周九脑子转的十分快,“这几日天暖和起来了,我想着等闲下来的时候就带着我家丫头去放纸鸢。”
柴蘅点点头,没有多想。
“夫人,这个药……”周九想最后再帮自家主子一把。
“你给他抹上。”柴蘅扫了一眼,并不打算上手。
意料之中的结果,杨衍淡淡对周九说:“你下去吧。”
周九一走,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清净。柴蘅回来是取腰刀的,昨日临睡前,她把腰刀拆了下来,今早忘记装上去了,
两人相顾无言,没什么话说。
还是杨衍先开口:“如果在侯府你觉得不自在,不喜欢。今日起,你可以回到京郊别苑去。”
“好,你怎么突然转性了?”柴蘅诧异地看他一眼,这样轻而易举地放了她,绝对不像杨衍的风格。
杨衍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今天跟崔邈在一起还那么开心么?”
“开心。”
杨衍又继续:“那你觉得他比我好在哪里?”
“他脾气比你好,性子直白热忱,侠肝义胆,能对世间不平事拔刀相助,更重要的是,对我也很好,从不冷嘲热讽我。”
说完这些,柴蘅故意道:“你问我这个,是准备把自己不好的地方改掉么?这样太麻烦了,你只需要多跟他接触接触,照着他的样子学他就好了,这样的话,哪一天他不在京中,我看不见他,看看你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让杨衍警铃大作。
“你让我当替身?”他蹙起眉头。
“不愿意?”
“那说明你偿还的态度还不够。”
她其实在京城也待不了几日了,但想起前世,总归还有些不平,所以临走前想逗逗他。
“在你跟母亲都喜欢薛如月的时候,我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直在学薛如月,甚至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她的。”柴蘅回忆着自己的从前。
杨衍神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是一件极其羞辱的事情,柴蘅要是不说,他还真不知道前世的时候她动过这样的念头。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让你变得跟薛如月一样。”
“但现在我想让你变得像崔邈一样,你还要保证,不能因为这个报复他。”因为能感觉到杨衍的变化,柴蘅心头的那么点恶趣味又升了起来,并且想要伤害他。
第32章 癖好 他让我问您是不是一定有这样的癖……
杨衍抬起眼, 深深地看了柴蘅一眼,眼底是说不清的深意。
过了半晌,他才道:“好。”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实在是跟以前大不一样。柴蘅认识他这么久, 很少见他如此逆来顺受。
“明知道是羞辱, 你还是答应,杨衍,你不要告诉我,我们和离过后,你开始喜欢上我了吧?”
柴蘅坐在桌子旁,一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 一面盯着他。
杨衍沉默一瞬:“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和离之后我才喜欢你?”
“不然呢?难不成你要告诉我, 你前世就喜欢我?”这样的念头一起, 柴蘅自己都要唾弃自己自作多情。虽然上辈子十几年, 她一直都是靠着这份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撑下去的。
杨衍知道他如今说什么, 她都不会再信。
但还是忍不住平静开口:“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 从前跟现在,我喜欢过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话一出, 柴蘅愣了愣。很快又释然地笑了, 她不信这样的鬼话, 前世摔过的跟头也不允许她相信,所以她只当刚刚没问过那样的问题,重新回到“替身”这两个字上来。
“崔邈喜欢穿大红色或者玄色的衣裳, 你既然说了好,那等会儿就可以把你那堆白衣裳收起来了。”
“崔邈的刀枪剑耍的也很好,但这一点你永远也比不上他。我也就不强求你了。”
“你等会儿如果能动弹了可以先把衣裳换了,下午的时候, 可以让人向了解崔邈的人打探打探平日里他喜欢什么,抄上个五十条,然后让人送到京郊别苑去。”
她随意地说,一本正经地教他如何做好一个替身。这都是上辈子她瞎琢磨的时候按部就班整理出来的步骤,先从穿什么开始,然后再仔细观察要模仿的对象,记录下这个对象平日里爱吃什么,爱做什么,有什么样的口头禅。
杨衍神色莫测地打量着柴蘅,比起觉得羞辱,在这一刻,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反思自己,反思自己当初做得要有多恶劣,才会让她真的觉得他喜欢薛如月,他想看她变成薛如月,并且把做替身的步骤钻研得如此透彻。
“你这么看着我,不会要反悔了吧?”
“我不像你,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反悔。”杨衍说。
他意有所指,是在内涵她明明前几日答应了会酉时回来,但一次都没有做到。
感觉到被影射,柴蘅不自在地偏过脸去。她在不久前跟崔邈告了别,之所以这么早回到侯府除了想浅浅地出一口气以外,最重要的还是拿走京卫司的腰牌。她今早走得急,没拿腰牌,去京卫司告假的时候也就没有机会同崔如是讲自己明天起便不去了。
如今早点回来,也只是为了下午的时候再去一趟。
“你今早不是去告了假么?还拿牌子做什么?”杨衍看她突然起身去妆台的盒子里拿腰牌,不由得生了几分疑窦。
“崔大人说今天下午东直门那边有任务,所以我还是得带着牌子出去一趟。”柴蘅信口胡诌。
京卫司干的都是些杂活,确实是说有任务就有任务。杨衍也没有多想,“明日靖王夫妇回来,你什么时候去收拾驿站?要采买的东西我已经买好了,还是跟以往一样,你什么时候去,让周九找人一起把东西带着。”
柴蘅道:“不必了,东西我也已经自己准备了一份。明早我一醒,就会去驿站的。”
“你在京郊的别苑离驿站还是太远,你确定一定要今晚离开侯府,要不要迟一天?”杨衍说这话倒并非出自私心,纯纯觉得别苑确实远,明早靖王夫妇到的又早,她得天不亮就醒了。
柴蘅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了。”
好不容易能逃,她还不麻溜地逃,这不是缺心眼么?
她在担心些什么,杨衍心知肚明,无非是再拖一拖怕他又改主意。
“我不会再困着你。”
“你放心好了。”
他不是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人,放她回京郊别苑容易,放她回芙蓉山呢?柴蘅目前并不想向他表露出她这一次要随着师父师娘一起走的心思,因为太想离开,所以才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的珍贵,多么的来之不易。
“你自己在这里琢磨琢磨如何当一个合格的替身吧,别忘了把要你抄的五十条傍晚派人送给我。”顿了顿后,柴蘅又道,“当然,即使你不送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看你自己。”说完,拿着牌子就又出了侯府。
柴蘅前脚走,周九后脚就回来了。
“我看夫人出去了,有什么需要我替您做的么,大人?”
他来得正是时候。
杨衍吩咐:“你去一趟五城兵马司,找一下东城兵马指挥使,问一问平日里崔邈喜欢喝什么,做什么,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
周九:“虽然近来夫人跟人家走的很近,您也不用这样变态一样地关心人家吧。”
杨衍不知道该怎么跟周九解释,但无论怎么解释,都显得他十分的自作自受,于是干脆不解释。
“你近日话要是实在太多且改不了这个毛病,我不介意换个管家。”
周九赶忙闭上嘴,抬脚原本准备出去,又想起一事,不得不说的一事:“对了大人,老侯爷来了,他来已经很久了,我请他在花厅等您跟夫人说完话再过来,但他不肯。刚刚已经站在门口听您跟夫人谈了好久的话了,我现在请他进来。”
杨衍听了额头青筋一跳,他几乎想都不用想,此刻他那死鬼父亲脸上必然挂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果不其然。
周九刚出去,就听见了杨士铎的声音:“你从西戎回来,不还神采奕奕的么?怎么隔了一段时日,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听说昨日还跑去火海里救人了,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不知道,但眼下做个替身,都不一定有人要。”
杨士铎这张嘴损起来的时候是真的损,尤其是他在杨衍成年后在这个儿子手里栽了不少跟头,乐见于看他吃瘪。
杨衍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小心思,他冷冷地问:“父亲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个?”
“差不多吧,疼么?”他一巴掌拍在自家好大儿的肩上,那一处也有鞭痕,偶然被这么猛地拍了一下,杨衍没忍住泄出一声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父亲来如果是要落井下石的,就可以走了。”他喘息两声,寒着一张脸看着杨士铎。
杨衍这一张脸堪称杨士铎跟他母亲卢氏的结合体,他的眉眼其实生得很温柔,像极了他的母亲。
杨士铎看着眼前倔强的儿子,冷不丁就想到了自己那早逝的原配妻子,想到杨衍刚生下来的时候,明明也跟杨清屏一样奶呼呼的,四五岁大还是哥儿的时候,也依旧会拽着他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叫爹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长成了这副冷血冷心,油盐不进的样子。
“让你早些时候看清自己的心,你不肯。现在好了,作着作着彻底把人给作走了。”
“看不清自己心的人注定了要吃苦头,我从前劝你,是希望你在来得及的时候力挽狂澜,如今劝你,是觉得咱们父子一场,有些道理为父还是要传授给你的,比如对于已经抓不住的,不要太执着。”
杨士铎也是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他重生回来要比杨衍跟柴蘅都早,知道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
尤其是,从前杨衍看不清自己的心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柴蘅爱他,被偏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他仗着柴蘅爱他,所以可以为所欲为。
可如今她不爱他了,他唯一的依仗也就没有了。这个再强求明摆着就是自讨苦吃。
所以杨士铎今天是来劝他放下的。
“你祖母在黔阳老家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今年年芳十六,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你要是实在放不下柴蘅,又求而不得难受,不如再娶一门亲。左右柴四是不可能回头了,你跟柴四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也该知道她看似性子温吞,实则坚韧。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说不喜欢你了就是不喜欢你,既然这样,不如再次婚配。熬个十几年二十年,也许你也就能忘记曾经有过柴四这样一个妻子了。”
杨士铎捋着胡须,开始出着他的馊主意。
杨衍蹙着眉头,十分不耐:“这就是父亲你在我母亲死后又换了一个妻子的理由么?”
杨士铎:“……”
“为父这是规劝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
“我的婚约不是儿戏,我一生只有一个妻子。”杨衍嘲讽道,“你有娶妻成瘾的癖好,我没有。”
杨士铎:“……”
好好的天聊不下去了。
“既然你铁了心不接受为父的主意,那就罢了。除了你祖母的那一房亲戚以外,你还有两个表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说是长了如花似玉的脸。我先给你观望着,万一你哪一日又改主意了呢。”
杨衍:“您还不准备走么?”
杨士铎:“好吧。”
说着,麻溜地滚了出去。
*
柴蘅从京卫司出来,她刚刚跟崔如是告了别,也跟司里的众人稀里哗啦哭了一场,此刻眼眶还红红的。
“咦,那是四小姐,夫人。”柴夫人的车轿刚好经过京卫司,许嬷嬷打帘往外看,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了门口的柴蘅。
柴夫人今日本是要去一趟大女儿那里的,自己的生辰自然希望各个女儿都在,但柴蘅那边一直没有要给个台阶的意思,她思来想去,就想着去求助大女儿,看看大女儿能不能从中做个说客,说和一下。
不然明日若是柴蘅真的不来,先不说她确实有些想她,但说这京城之中那么多张嘴,少不得也得扯出不少闲话来,说她苛待柴蘅这个从芙蓉山回来的女儿什么的。
没成想,半路竟是就这么撞上了。
许嬷嬷赶忙把帘子又合上:“四小姐就在那儿,我们还需要去大小姐那里么?”
“罢了,大姐儿那边婆母整日给她立规矩,她出趟门也不容易。既然今日遇见了,这样吧,你下去一趟,就直接跟柴蘅讲,说明日我生辰,要她回家。”
柴夫人掩了掩帕子,一个“要”字算是她主动递给柴蘅的台阶。
“那夫人你不下去?”
柴夫人道:“天底下哪有母亲求着女儿回家的,我今日若下去,来日就被这孩子拿捏住了。将来想让她听话可就难了,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许嬷嬷想想也是,立即下了车轿。
柴蘅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京卫司门口还能碰上柴府的人,见到许嬷嬷的那一瞬间她先是愣了一下。
很快叫了一声“嬷嬷。”
许久不见,柴蘅清瘦了许多。许嬷嬷跟柴蘅接触虽不算多,但也是见着柴蘅从回府到出嫁的,一时之间,也诸多感慨。
“四小姐,夫人前阵子说你同姑爷和离了,这么大的事情哪有不告知娘家一声的,你受了什么委屈,回去同我们讲一讲,也总好过自己一个人。”
许嬷嬷虽然常年跟着柴夫人,但心远比柴夫人更软。在柴家的时候,她也是极少数的待她还算耐心的嬷嬷。
柴蘅的手被许嬷嬷接了过去,不住地摩挲着。她想要撤回来,但又觉得不太好,只好安抚许嬷嬷:“我没有受什么委屈,只是夫妻之间难免有不合的时候,我跟杨衍实在过不了日子,就和离了,这也十分正常。”
许嬷嬷叹道:“夫妻哪有一次吵架就和离了,定然是姑爷脾气不好,让姑娘你难以忍受了。”
说着,又步入正题,“明日是个大日子,你该知道的,是咱们夫人的寿辰,你的兄长姐姐都要回来,四小姐,你当真不回来看看么?夫人说,她想要你回来。”
如果是从前,柴蘅多多少少还会编一些理由去应付柴夫人。但前世那一回,她对薛家动了手后,柴夫人的一系列作为确实让她心寒了。她不太想装了,所以干脆抽回了手。
“诶。”
许嬷嬷明显愣了一下。
柴蘅道:“明日我师父师娘从西戎回京,我要跟他们在一起。我陪了母亲,就没有办法陪他们了,还希望嬷嬷你能理解我。”
“这……”
许嬷嬷万万没有想到柴蘅会拿靖王夫妇做搪塞。
“靖王夫妇在小姐你少年时候养育了你,是恩情,但是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这里外亲疏,姑娘你得分清啊。”
柴蘅不想再听了:“里外亲疏这四个字说得很好,但是嬷嬷,我分得再清楚不过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嫁过一次人,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还是清楚的。”
她说着,顿了顿,“如果来找我,是母亲的意思,那麻烦嬷嬷你也转告她,明日寿辰不必等我了,她有姐姐有兄长跟薛家姑娘陪着她就好了,不必硬要凑我一个去充数。”
许嬷嬷没想到她这么坚决,脸青一阵红一阵的,“这怎么叫充数呢?四小姐,四小姐!”她正说着,柴蘅已然往京郊别苑的方向开始走。
作为一个体面的管家嬷嬷,许嬷嬷也不好当街追着她,只好无功而返。
因为隔得远,柴夫人在车轿里什么都没有听清,只瞧见许嬷嬷话还没有说完,柴蘅就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她怎么走这么快?”柴夫人问。
许嬷嬷道:“也没说什么,就直接劝四小姐回来,但她不肯,说明日要陪靖王夫妇,让夫人您跟其他几个小姐还有薛姑娘一起过。”
听了这话,柴夫人心灰了一半,但很快又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儿大不由娘,她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从前规训她,都是为她好,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等那时候,她就知道,到底是靖王夫妇一味的娇纵好,还是我这样的严母更为爱她。等到她明白的时候,会来找我认错的。”
许嬷嬷:“是的,夫人,那我们……”
“走吧,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
从京卫司回到京郊小院,柴蘅走了有一个时辰,她回去的时候,侯府的人正在门外等她。
杨衍身体还没好全,所以抄好那五十条后,特地派了人送来。他效率一向高,做事也从不拖沓,但这么快,让柴蘅没有想到。
柴蘅打开纸张看了一眼,即使是趴在床上抄的,这个人也是一手好字,只是到写到最后莫名其妙留了个大墨点在崔邈的名字上。
柴蘅皱皱眉头,杨衍平日里自己爱干净,也不会容许自己笔下的任何纸张是脏污的,所以这显而易见是他故意的。
“夫人,大人让我问你这抄录的可还满意?”
“不满意。你告诉他,这个大墨点明摆着是不尊重他要模仿的对象,让他重新抄。抄到明早上朝前为止。”
刚好这几日消耗消耗他的精神,以防后续她离开的时候,他又从中作梗。
来送东西的下人点点头:“好,我这就回去告知大人,对了,夫人,大人还让我问您,他打探到崔指挥使喜欢光着上身在院子里窜,他说他现在身上有伤,不便也不想行这样的不雅之事,问您现在是不是一定有这样的癖好,如果有,他也脱得。”
柴蘅抿抿唇,很是无语:“让他滚。”
第33章 不喜欢 我连你都不喜欢,又怎么会喜欢……
天不亮, 看守神武门的小黄门就揉着惺忪的眼睛让守城的将士将城门给拉开了。靖南军进城是大事,半点耽搁不得,子时宫里上上下下就已经忙起来了。
李德海是皇帝的大伴, 司礼监如今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掌印, 一大清早伺候完圣人咳出了几口痰后, 也跟着一道忙活。
圣人如今前几年求仙问道把身子给弄垮了,眼睛也花了,近来更是时常做梦,梦见有一少年人身穿大红曳撒,腰间挂着一把银刀,要杀自己。他在梦里惊醒, 醒来后握着李德海的手, 喃喃问, 那少年人是谁, 又为何要杀他?
跟圣人一道长大的人到如今老的老死的死, 也就剩下了靖王夫妇。
可这两人偏偏又没有一个爱穿红的, 倒是圣人自己,年轻的时候爱穿一身大红, 拿着把银刀骑在马上爱到处晃悠, 偶尔得来什么新鲜玩意儿, 就会第一个送去给戾帝。
每每思及此,李德海都感慨万千。
圣人做完梦后,每回又都会糊涂一阵, 糊涂起来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坐在这皇帝宝座上已经坐了二十余年,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虽然在冷宫里吃不饱穿不暖,但有兄长护佑的孩子。
“陛下的癔症又发作了,两位进去的时候可得小心些。这些年, 陛下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瞧见你们,会开心的。”
甘露殿外,李德海躬着身子对着刚从西戎战场上奔赴回来的靖王夫妇恭敬开口。靖王妃殷玉祯闻言跟自己的丈夫对视一眼,两人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路上都没有赶停歇,为的就是防止圣人觉得他们有不臣之心。
他们夫妻俩一路上甚至想好了各种应对圣人的说辞,却万万没有想到圣人会在这个时候癔症发作。
“有劳公公,我们这就进去。”殷玉祯道。
李德海:“王妃言重了。”说着,躬身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甘露殿内,龙涎香滚滚。殷玉祯看一眼丈夫,又透过薄薄的画屏看一眼正趴在地上不知在耍弄着什么的圣人。
“他又要干什么?”殷玉祯斜一眼看起来好像在逗蛐蛐一般的人,很是无语。
靖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提醒自家妻子谨言慎行。然后越过屏风,向着圣人而去。
明黄色的龙袍盖在地上,原本该气宇轩昂的人此刻正拱在龙袍里,像个虫子一般地扭动。
靖王皱了皱眉头,低声唤了一声“陛下”。
原本拱在龙袍里不为所动的人这才抬起头来,龙袍被掀开一个缝,靖王这才看清,他手里玩着的哪里是蛐蛐,分明是玉玺。
“魏逍,你来了。玉祯呢?本王今日得了一件好玩意儿,要送给哥哥,可哥哥同本王生气,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本王了。”
圣人老了,因为多年病痛缠身,寸长的胡子已经花白,捧着玉玺时的神态宛若一个孩童。
“您糊涂了,临安王殿下前日去扈州了,那里时疫严重,你忘了么?”靖王低低地叹口气,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这个少年时候的挚友。
“是啊,哥哥去扈州了,那稚儿呢,稚儿怎么不来看我这个叔叔?”
“稚儿年纪还小,前阵子染了病,不方便出来,等过阵子天暖和了,病好了,就来看您。”
圣人闻言这才点点头,他把玉玺抱在怀里,看着靖王,整个人状态极差。靖王没有办法,只好诱哄着他重新坐到龙床上,然后轻轻拍着他的背。等到他彻底入睡,这才又带着殷玉祯退了下去。
李德海在外侯着,见靖王退出来了,这才道:“陛下的癔症好一阵歹一阵的,今晚宫宴也不知能不能好好参加。还要麻烦王爷您跟王妃在驿站等候消息。”
殷玉祯跟自家丈夫使了个眼色,靖王假装没瞧见,只对李德全拱手:“那劳烦掌印了。”
出了甘露殿,殷玉祯翻身上马,靖王也紧跟着。
“他有癔症我是信的,可这癔症偏偏在你我凯旋回来的时候发作。想要再把兵权拿走就直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想直说,所以装疯卖傻,等着我们自己把兵权再还回去,总用这一套,何必呢?你信不信,今日宫宴,咱们这位万岁爷定然病还没好透。”殷玉祯冷着声嘲讽。
靖王见怪不怪:“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他想试探你我,又不想真的伤了最初的感情。等等吧,今日若宫宴办不成,明早我来主动把兵权交出去。到时候你我就直接回芙蓉山去。”
殷玉祯仍旧觉得不平:
“这烂糟糟的皇宫,烂糟糟的皇帝,二十多年了,当初逼宫的时候没说心里有愧,如今人都化成灰不知道多久了,在这儿哥哥长哥哥短。”
她最瞧不惯圣人这种惺惺作态的人,“我要是他,真心愧疚,那就善待兄长留下的老臣家眷,而不是把他们逼到芙蓉山上去,还纵容着手底下这些人一口一个前朝余孽的叫着。”
“好了好了,回去再说。”
宫道悠长,四下虽看起来无人,但也难免隔墙有耳。殷玉祯快言快语惯了,听得靖王心里不太安宁的,但知晓阻拦也没有用,只是道:“你且留些体力,不要骂了。待会儿见到阿蘅和识初,你这骂骂咧咧的哪有点师娘的样子?”
殷玉祯道:“阿蘅跟识初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路见不平原本就是要一声吼,我哪一天不骂人?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不见阿蘅,她过得如何了。回回问她都说好,没有一回说不好的,可我就觉得心里突突的。”
“前两年,我每次来京里都只能偷偷地看她,看她在柴府的门口上马车,又看她在柴府的门口下马车。这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看上去十分乖顺的样子,哪像在咱们山上的时候。”
殷玉祯不知道柴夫人是怎么养孩子的,总之,她养了十四年的孩子在交还给柴家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前她在柴家,你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担心她的生身母亲知道了不高兴为难她。如今她嫁人了,你也就不用瞻前顾后了,今日见她,想见多久便能见多久。”靖王徐徐安慰道。
殷玉祯点点头:“也是。只可惜,如若今日宫宴不正常办,我们明早就得走了,留下来的时间也太短。”
*
驿站里,柴蘅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师娘跟师父喜欢荞麦的枕头,她早些时候便去买了新的枕头换上。还有香炉里的线香,也都换上了他们喜欢的。等到一切都搞好,她也就自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
殷玉祯在回驿站前还说着等把东西放在驿站,就去侯府看柴蘅,没成想,这丫头已经乖乖地睡在了这里。
殷玉祯养柴蘅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没有当过母亲,但一勺米汤一勺羊奶的把这孩子喂大,跟当了一回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轻些。”
“让她睡。”
殷玉祯蹑手蹑脚地进来把东西放下,最后又蹑手捏脚地拉着丈夫一同出去。
柴蘅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临近正午,她几乎是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接风的。
“醒了?饿了吧。”
“我跟你师父已经点好了饭菜,先吃点东西。”
殷玉祯走进来,托着下巴看着柴蘅。
在这之前,柴蘅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殷玉祯了,前世,她死之前,师父师娘已经死了好几年,她时常在梦里会梦见殷玉祯的脸,一如既往的带着笑意,永远慈爱.
柴蘅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瞬间的想哭。事实上,她也真的扑进殷玉祯的怀里流了半缸子的眼泪。
“怎么回事,我的乖乖!”
殷玉祯哭笑不得,一个劲儿地给自家丈夫使眼色,让他打盆水来,准备一块湿毛巾待会儿给柴蘅擦脸。
柴蘅哭了一会儿,觉得流泪太过矫情,又停了下来,接过师父的毛巾抹了一把脸。
“都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哭?”
“你这么哭,你师娘也想哭了。”
靖王笑着逗弄柴蘅,殷玉祯最初还能挂着笑意,后来见她哭成这样,自己也有些绷不住,转过脸去,眼眶也红了。
“师父师娘,我跟杨衍已经和离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能回芙蓉山么?”
殷玉祯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愣是又被这两句话又重新勾了出来。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比谁都了解,如果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绝不会和离的。至于不知道该去哪里,如果柴家对她好,她那个亲生母亲对她好,柴蘅又怎么会这么说?
“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你告诉师娘,你这两年是不是过得其实一点也不好?”
殷玉祯低下头问柴蘅。
柴蘅并不想他们担心,笑道:“也没有那么不好,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着了。”
事实上,她也不是这一两年过得不好,她是上辈子十几年在这里过得都不太好。
殷玉祯吸了一口气,倘若不是明日就要走,她一定要好好弄清楚柴蘅这两年在京城到底是怎么过的。但在这之前,她还是要先安抚好她:
“等师父师娘这两日忙完,就带你一起回芙蓉山。你不要难过,侯府东西收好了么?收好了今日就住过来。最快我们明早就能走,住在师娘的隔壁,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有了殷玉祯的这句话,柴蘅就像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她原先一直担心,担心师父师娘会不肯带她走。
没有想到,从前困扰自己很久的事,真到了要做的这一步,也没有那么难。
“侯府的那边的我已经都收走了,还有几样重要的东西在京郊的别院里,我现在就回去取。”
殷玉祯道:“现在先不急,吃些东西再去。有师父师娘在,谁都扣不下你。”
“好。”
*
杨衍昨日又抄了一整夜的五十条,今早命人把抄好的东西送去京郊别苑,却被告知别苑里没有人。
他知晓柴蘅会去驿站,但按照前世的惯例,她每回去都只停留个半天,因为怕打扰靖王夫妇的休息。所以过了午时,他便穿好了衣裳,准备去别苑找她。
按照她的要求,今日他特地没再穿白,而是穿了崔邈最喜欢的玄色。可惜,昨日抄归抄了,但有些东西,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模仿,所以想在今日听听她的指教。
原以为到了别苑,才会再瞅见柴蘅,也是巧,出了侯府后,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瘸一拐的人。
“腿怎么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杨衍盯着她有些跛的腿。
柴蘅当然不会告诉他,她的腿这样是因为说服师娘说服的太顺利了,导致她心情太过愉悦,从驿站楼梯下来的时候没有看路,滚了几级台阶,这才摔成了这样。
“没看路摔了一下。”柴蘅只简单陈述了一下后果,并没有说前因。
杨衍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她的腿骨,发现没断,一颗心放下来。
“走路总是不看路,吃亏还没有吃够?”
“我要是看路了,上辈子哪那么方便你教训我?”柴蘅随口道。
杨衍的动作顿时顿了顿,转过身去,假装没听见她刚刚那句话,“回京郊别苑么?上来,我背你。”
柴蘅一点都不需要他背自己,但想到明日就要走了,且自己这个跛了腿确实走不了那么远,也就没跟他客气,不顾他背上的伤,直接压了上去。
“你不是想要我穿跟崔邈一样颜色的衣服么?看了怎么不说话?”
杨衍稳稳地背着她,然后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柴蘅故意折腾他,故意用“替身”这个点来羞辱他,但他竟然真的想知道,在她的眼里,到底是他穿玄色好看,还是崔邈穿出来好看?
“你更喜欢我穿这样的衣裳,还是崔邈?”他突然问。
柴蘅毫不犹豫:“崔邈。”
“我连你这个人都不喜欢,又怎么会喜欢你穿的衣裳?”
不喜欢三个字像是一记重锤锤在杨衍的心上,杨衍已经记不清重生之后,柴蘅对他说过多少遍的不喜欢了。
很久之前,他想要听她说一声喜欢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但现在,却比登天还要难。
第34章 临别 这一回,她真的要留下他了
“看到师父师娘了么?”杨衍没有过多的纠结她的上一句话, 只是继续问。
“看到了。”柴蘅点点头,说了这句话后突然跟他就又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她还记得很久之前,杨衍总觉得她聒噪。但那时候她总喜欢乐此不疲地跟他说一些日子里的琐事, 说到口干舌燥也不停歇。如今想想, 那时候怕是已经把他们两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她不说话, 杨衍也不恼,只是继续:“既然看到了师父师娘,怎么不多陪他们一会儿?急匆匆地往别苑赶?”
“有点东西在别苑,想去拿一下。”
柴蘅没有告诉杨衍,她明日就要走。也没有告诉他,她一旦走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她跟崔邈之间的告别可以说是后会有期, 但跟他, 是后会无期。想到这里, 柴蘅的心情一时之间也有些复杂。
在嫁给杨衍的时候,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时候她只是在赌, 赌杨衍将来一定能平步青云,替她光耀柴家的门楣, 好让母亲能高看她一眼。后来的日子也算安宁, 如果没有薛如月, 她也曾真的以为他会喜欢上她。
“杨衍,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 你能如实地告诉我么?”
“什么问题?”
“前世,你是去永州之前,就对我动了杀心。还是知道我自不量力地又要去动薛如月,你才彻底想杀了我的?以你去世的母亲起誓, 你不能对我说假话。”
这个问题看似没有那么重要,但其实一直横亘在柴蘅的心里。她午夜梦回的时候时常还是会梦到他去永州前那一晚,他们吵架时的场景。
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要跟他求和的,和没求成,反倒被冷冰冰的话语刺了一通,一点都不高兴。
如果他在去永州之前就想杀她了,那她相当于是个跳梁小丑。但如果是在她动薛如月的时候,他才想杀她的,那她反而能接受一些。
关于他从来没有想杀她这一点,杨衍已经不记得他跟柴蘅解释过多少遍了,但她就是不信。
她不信他喜欢她,不信他没有对她动过杀心。究其根源,还是从前每一回他威胁她的时候威胁的都太狠,让她当了真,真的以为他是奔着要她的命去的。
“我没有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杨衍耐着性子,再一次同她解释。
“以你母亲的名义发誓。”
“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
柴蘅听到这里,总算是信了。
“坑是你派人挖的你说兽夹不是你放的,那会是谁?母亲么?还是别的跟我有仇的人?”
重生以后,柴蘅并没有去太过深思过到底是谁要杀了她。因为在她眼里,能干出这种事的大概率就是杨衍,要么就是柴夫人。但眼下既然不是杨衍,那也许就是柴夫人,当然,也有可能会是别的人。
“前世,你死后,我有派人去查。”
“但还没有查出来,我就也死了。”
杨衍也陷入了沉思,上一世,他确实第一时间让人去查了。也眼见着有了些眉目,只是那些眉目还没能钓出彻底的幕后黑手,他就因为处理了太多公文,几天几夜没睡觉而死了过去。
往事不可追。
这辈子她还没有这么短命,过早地考虑这些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柴蘅问完后,得到了一个虽然出乎意料,但是让心情没有那么糟糕的答案,也就继续不说话了。
只是觉得有些困,于是将额头抵在了杨衍的肩膀上。
她这个样子,杨衍知道她是想睡了,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临到别苑的时候,柴蘅自己醒了过来。杨衍把她在别苑的花厅里放下,柴蘅扭了的腿脚休息了一下后,又好了。
“等会儿我能自己回去,你走吧。”
柴蘅坐在凳子上,看着杨衍。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说话其实并不算夹枪带棒,但杨衍总觉得一颗心突突地直跳。
这种跳跳得很是突然,也很是莫名其妙,只有前世的时候,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前,杨衍的心才跳成这样过。
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来,于是在走之前,蹙着眉头回过头:“你今天确定没有什么别的话还要对我说?”
“没有。”
柴蘅说。
她想要对他说的,早在前世都说完了。如果非要说点什么的话,也只是想再一次告诉他,虽然他没有对她动过杀心,但她不会原谅他的,永远都不会。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又不爱听。
干脆不如不说。
杨衍看着她,有一瞬间的起疑。他下意识地觉得她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毕竟,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在最难过的时候一直念叨的都是回芙蓉山回家。如今靖王夫妇来了,她真的有可能就这么跟他们走了。
可转念一想,应该也没有这么快。
他如今没有再困着她了,她在这个京城里是自由的,京卫司的活她也很爱干,不至于这么早就离开的。
可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回头问她:“靖王夫妇回京,你会跟他们走么?”
“不会。”
柴蘅想也没有想,就张口骗他。她骗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负罪感,唯独在骗他的时候不会。
许是怕他不信,她又补了一句,“你模仿崔邈还没有模仿出个十成十,我还没能验收成果,怎么会走?”
前两日心血来潮说的话此刻刚好成了给杨衍的一粒定心丸。
有了这粒定心丸,杨衍倒真是安心了,“那你先歇着,这几日先陪靖王夫妇,等他们走,我再来看你。”
“好。”
柴蘅说完,以一种送客的姿态看着他。
杨衍不想逼她太过,转身离开。
于他而言,这只是这辈子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一别,将来再想见面要花尽他所有的力气。
柴蘅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远去。
冷不丁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天,她坐在侯府的院子里吃酥山。那一年的帝京很热很热,她吃了一盏接一盏。
在吃到第五盏的时候,杨衍不许小厨房给她做了。
她很气,就对他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如今吃点东西都要受制于人,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你?我要离开侯府,把你留给别人。”
他当时也很不高兴,脸一下子就黑了:“把我留给谁?离开侯府的话是这么容易就说出口的么?”
她问他:“那什么时候能这样说?”
他说,除非有一天他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犯了不可挽回的错那才可以。
而这一回,她确实要留下他一个人了。
*
如殷玉祯所料,所谓接风洗尘的宫宴并没有如时进行。圣人称病不出,李德海特地从皇宫来了一趟驿站,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大概意思就是赏赏赏,至于面是不见的。
不见面,兵权是交还是留,就全看他们夫妻俩自己了。
交吧,好气。
总觉得他们夫妻俩在皇帝的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就算是两工具。需要的时候当做良弓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就擦干净了用块布蒙起来。
不交吧,又怕这老皇帝作妖。
他们夫妻俩做了一辈子忠臣,是没什么地方好让老皇帝挑刺的。可山上那一群前朝大臣的家眷可就未必那么幸运了,万一他抽疯随便找个由头要清理芙蓉山,那就得不偿失。
毕竟,不怕一个皇帝正常,就怕一个皇帝是个疯子。
想到这里,殷玉祯跟自家丈夫对视一眼。
“还要劳烦掌印回去替本王多谢陛下的恩赐,三军的虎符如今还在本王手里,明日离开前,本王会命最心腹的手下将它交往兵部。”
“西戎一战,纯属险胜。陛下在圣旨里说的实属过奖了,是户部兵部之间协调粮草和军备协调的好,为这一战做好了后勤,靖南军才能胜。本王不敢居功。”
靖王对着李德海抱了抱拳。
李德海道:“王爷谦虚了,整个大齐谁人不知王爷你与王妃皆是神武之人,只可惜,此次回京,您二位没能见到一个健康的陛下。等来日有机会,您二位再来京城,还可与陛下一叙。”
“好,劳烦掌印了。”
靖王回。
得了一个愿意交回兵权的答复,李德海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甘露殿里,圣人也等李德海很久了。
“他真答应得这么干脆?”圣人咳喘几声,连日的梦魇折磨得他整个人形销骨立,动不动就咳嗽。
李德海道:“靖王爷是忠义之士,对您对朝廷是决计没有二心的。当初他第一次交兵权的时候也是这样干脆的。”
圣人道:“那倒也未必。第一回他交兵权交的爽快,只是因为他养了柴家那个女儿,杨衍又是柴家的乘龙快婿,等于是他半个女婿。他是为了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交的,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我们多年的情分。”
“靖王爷还是顾忌您的,不然也不会明知您昨日没有癔症,今日也没有,还装作不知道。”
“他和玉祯若是顾忌我,就不会在芙蓉山上养着那么一群人。那群都是什么人啊,有当初帮着哥哥想要杀我的贼子,有那群贼子的孩子和妻子。我夜夜不得安眠不就因为那群人么?昨日薛卿还曾在殿上提过,说要扫除前朝余孽,若不是他跟玉祯护着那群人,那些贼子到如今早就一个都不剩了。”
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他只要想到芙蓉山上那些活着的人,就夜不能寐。言至最深处,冷不丁咳出一口血来。
李德海赶忙让宫女去取铜盆:“陛下,万不可为此忧心啊,龙体要紧!”
“咳咳……朕也快到了下地见祖宗的时候了,但朕不怕,这皇位自古以来谁不是夺来的?就是哥哥在底下找朕,向朕索命,朕也不怕……”
圣人咳着咳着,背过气去。
一时之间,整个甘露殿乱作一团。
第35章 写信 “她唯独没有给你写信?”“没有……
圣人咳血的消息不胫而走, 飘到朝臣耳朵里的时候,大家伙拿着笏板正准备上早朝。李德海慌慌张张地走进勤政殿,以一句“圣人龙体不适”结束了本该进行的早朝。
朝堂之上没有人敢当场议论, 但下了朝后, 各自的党派聚集在一起, 开始讨论圣人身体不适的事。
褚明镜是如今内阁的阁老,也是杨衍的老师,可近来却跟陆识初走得很近。
他年纪大了,按照道理来说,去年就该从内阁退下来,但不知为什么, 一直没有退, 中途还变成了太子那一派的。杨衍曾跟着褚明镜读书多年, 深知褚明镜的为人, 不该是支持暴戾无道的太子的那一个。至少前世的时候, 他是没有支持的, 这一世也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会如此。
“杨大人。”
陆识初与褚明镜匆匆叙话完, 走到杨衍的面前。
杨衍淡淡“嗯”了一声, 并不太想理会他, “有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两日后太子举办了琼林宴,这十年间历任科考的状元榜眼都会到场, 杨大人去不去?”
陆识初淡笑着问。
他在柴蘅面前装得一副朗月清风的样子,在靖王夫妇面前又是一副乖巧徒弟的样子,但杨衍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总觉得这货包藏祸心。
“不去。”
他对陆识初说话向来没什么耐心。
陆识初早料到他会这样,也不急:“杨大人,你不必急着回绝我,可以回去先想一想。永王如今年纪尚小,除了母家有些势力以外,难成气候。太子性子再怎么不好,也是嫡长子,立嫡立长乃天道伦常。你押宝押在永王身上几乎没有赢的概率,但如果押在太子身上,有一半的几率。”
杨衍:“你今天同我说这些,是为了帮我,还是帮你自己?”
陆识初道:“你我同朝为官,下官同大人说这些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杨衍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冷不丁就联想到前世陆识初的所在所为。除了害了芙蓉山以外,还企图跟西戎勾结,为一己私利搅的西境大乱。这样的人跟他谈江山社稷?
“陆识初,柴蘅瞧不透你,但你的心思瞒不过我。倘若你是真心要扶植太子的,我无话可说。但倘若你有别的念头,那就滚远点。”杨衍冷冷地说。
大齐那么多年轻官员里,杨衍的仕途算是走得最顺的。他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后来殿试更是拔得头筹做了状元。入职兵部以后从侍郎到尚书,一路平布青云,升迁升得毫不费力。
所以在陆识初看来,他也一直是最目中无人的那一个。
偶然被他嘲讽了一番,陆识初心里并不高兴。但想到,杨衍大概还不知道此刻柴蘅已经踏上了回芙蓉山的路,陆识初心里又觉得他很可悲。
喜欢一个人却不自知,把一个原本也喜欢他的人愣是逼得不喜欢他了,真是咎由自取。
“既如此,还望大人好自为之。”陆识初说着,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杨衍一眼,然后退了下去。
在他离开前,杨衍也瞧见了他的眼神。直觉告诉他,陆识初不会平白这样看他,他突然一阵头疼。等到离开皇宫,回到侯府,就瞧见周九急匆匆的身影。
“大人……夫人,夫人她走了。”
周九还是今日去京郊给杨士铎送月例银子的时候发现的,小院里出现了几张生面孔在除草,还有人在往里面搬新的书案和桌子。周九起初以为是柴蘅想要休整一下住处,于是上前打探了几句,这不打探还好,一打探才发现,是柴蘅在前几日就把这宅子给卖出去了。
“走?”
听到这个字,杨衍没有反应过来。
周九:“我今日去给老侯爷送东西,发现别苑被夫人卖了。刚刚去驿站也打听过了,今日一早靖王夫妇也离开了,夫人想必是跟着他们一道乘的马车,现在应该在回芙蓉山的路上。”
杨衍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突然想到昨日他离开别苑的时候,柴蘅就坐在厅堂的那个凳子前,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要跟靖王夫妇回去的准备,可她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还骗他,骗他说她不会走的。
手边的杯盏被瞬间捏碎,破碎的瓷片划破掌心,汩汩的鲜血流下来。
“备马!”杨衍额头青筋一阵直跳,对着周九道。
“不行。夫人走是因为她想走,您把她强行拽回来,她只会恨您。”周九旁观者清,知道不能看着杨衍一错再错下去。
“我说备马!”
他又重复了一遍。
周九死活没有听,只是突然跪了下来,“恕属下难以从命,夫人铁了心要走,您把她拦回来又能怎样呢?无非是两两生厌,终成怨偶。”
周九的这一跪让杨衍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下来,没错,把她拦回来又能怎样呢?
她会像以前一样爱他么?
那必然是不会。
可至少她还在他的身边。
杨衍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的十几年,除了去永州那一回她不在以外,其他的时候她几乎都是在他身边的。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的存在,她也曾经逼着他喜欢她,如今他开始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了,可她就这么离开了,他该怎么办?
“走了就走了吧。”
“日子离了谁都能过,我也不是一定要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杨衍敛了敛眸,将掌心里的碎瓷片松开,似是随意地开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周九看杨衍说的轻松,却也知道这条所谓放下的路,并不好走。但能阻拦住他去追柴蘅,在周九看来,已经是功德一件。
“那大人您先一个人待会儿,我先去忙。”
周九赶忙退了出去。
*
柴蘅一大早便跟着师父师娘上了离京的马车,昨日师兄前来看他们,问她临走前要不要同杨衍说清楚,告诉他自己是要走的,被柴蘅拒绝了。
他们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好像就没有好好说过再见。那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很是难看。
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就更加没有必要说再见了。说了反而徒增烦恼。
从京城到芙蓉山,路途遥远,一路上马车都在颠簸。因为中途车轮坏了两次,导致车夫不得不停下来,到达芙蓉山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
“这一路上,我瞧你都没有睡好觉,现在回来了,可得好好睡一睡。”
殷玉祯见柴蘅被颠簸的脸色蜡黄,心疼得不得了,一下马车,就领着柴蘅回了她从前住的房间。
这房间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柴蘅虽然两年没有回来,但屋子里的陈设半点都没有变。殷玉祯知道柴蘅喜欢刻木头,还特地把她小时候刻的玩的木雕挨个摆成一排排放在窗户前。被褥床单也每隔几日就会有仆人清洗。
柴蘅确实困得厉害,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拿着一把剑站在她的面前,十分恭敬地叫着“师姐”。
柴蘅从前是山门里年纪最小的,殷玉祯跟靖王也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养。柴蘅走后,他们又收了两个小徒弟。大一点的叫七水,是个女娃,稍小一点的叫六石,是个男娃。
他们都是山里桂婶的孩子,桂婶的丈夫因为前朝那一场政变断了腿,前两年的时候熬不住撒手人寰。芙蓉山里的这群人身份又特殊,平日里面只能靠做点小生意,采一点山里的药材或是蘑菇下山去卖,会用弓箭的则平日里靠打猎为生。
桂婶丈夫死后,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殷玉祯便把这两个孩子也接到了身边来。
除了这两个孩子以外,山里所有没有人带没有人教的孩子在白日里都可以过来,学着练习弓箭或者剑术。
如今柴蘅回来,刚好白日里可以作为师姐教教他们。
“师娘说,师姐你长得特别漂亮,是她这么多年教过最聪明又最乖巧的,所以我们一听说师姐你回来了,就想来看看你。”
七水笑嘻嘻地打量着柴蘅,一副师娘没有说错,师姐你果真如此的样子。
柴蘅一回到芙蓉山整个人就变得十分放松,她跟这群孩子虽然还不熟悉,但也许是因为同样都是在芙蓉山长大的,一见到他们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在芙蓉山待的一连三个月,她白日里就教他们练练剑,晚上则陪着师娘一起坐在山顶的斜坡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
日子过得好不恣意。
*
柴蘅走后,杨衍说着她走便走了,离了她,他一个人也能过,但暗地里还是让人去了一趟幽州,收买了芙蓉山上的一户孤寡的老伯,让他每日里记录下柴蘅做了些什么,高不高兴,跟谁说了话,写下这些后再每日里寄信寄给他。
寄来的信每回都很简短,但杨衍每次打开信,都能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企图从只言片语里看到更加鲜活的柴蘅。
他想要用这些信去冲淡一些心头对她的想念,但越看,就越容易做梦。所以近来,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
梦的最多的还是他去永州前的那一晚。
在梦里,柴蘅拿着一个雕了很多天的小木雕来找他,想要找他求和。她手上是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雕刻时候留下的。在不久之前他晚上偷偷去看她,给她摔伤的膝盖抹药的时候就看到了手上的划痕,当时顺带着也给她的手抹了药。但旧伤之上后来又添了新伤,她不是一个太小心的人,所以不仅走路会不看路,就连刻个东西也总是搞伤自己。
他知道那个木雕是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刻的,但两人话赶话吵起来,他想起圣人的警告,又听到她要再度作死,还要再去杀薛家活着的最后两个人,所以冷冰冰地没有要那个木雕。
不仅没有要,并且冷漠又疏离地告诉她,她可以试试看,试试看她要是再敢打薛家的主意,他会不会让她断手断脚地回来。
他说完这句话后,柴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再说一遍?”她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那时候犯浑,明明看到她眼眶红了,自己的心里也是疼的,却还是硬下心肠再说了一遍。
梦境跟现实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梦里,他再说了一遍后,柴蘅抹了一把泪,然后告诉他:“你如果今天不把这句话收回去,我就不要你了。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而现实里,那一天柴蘅听了他的话,抹了一把眼泪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从这个梦里醒过来,想到梦里的柴蘅,又想到那一天的柴蘅,突然明白过来,她当时虽然什么都没有说。
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彻底决定不要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做这个梦的频率更高了。他开始反反复复地陷入这个梦里,在梦里他总希望改变点什么。
比如不说那样贱嗖嗖的话。
又比如说归说,但说完后不吩咐手底下的人去给她挖坑,这也就断绝了她被兽夹夹断腿的可能性。
又或者在她拿出木雕的那一刻,他就立刻答应她的求和。
也许是梦做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他真的能在梦里改变些什么。他发现但凡做对了一步,柴蘅都会原谅他。
很可惜。
梦终究只是梦。
“自打柴四走后,感觉你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差了不少。人家开始新的人生了,你又何必放不下,干脆去找你那白月光薛姑娘吧,先前柴四在西戎的时候就跟我提过的,说你很喜欢薛家那个姑娘,说你为了那个薛家姑娘没少为难她。”
“现在她走了,你该如愿了才是,怎么反倒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呢?”
从兵部下衙,计长卿走在官道上,对着杨衍语重心长。他只在西戎见过那个薛如月几面,对她并不了解,但对于柴蘅还是了解的,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豁出性命去喜欢,但不喜欢了就真的不会再回头。
“她信口胡诌的话你也信?”杨衍扯了扯唇角,“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薛如月。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你还总装出一副喜欢薛姑娘的样子?”
“那时候只是为了气气柴蘅,但后来她当真了。”
计长卿:“你……真的是……”
杨衍敛敛眸,往事不堪回首,谁听了不说一句他活该呢?
“罢了,不说你了,好在现在柴四过得很好。前几天她给我夫人写信,还说想要学我夫人烙的饼呢,说要烙给芙蓉山的师弟师妹们吃。她如今过得应该比在京中好多了。”
杨衍抓住了重点:“她给你夫人写了信?”
“是啊,似乎不止给我夫人写了,前阵子京卫司的崔大人跟我谈起柴蘅,也说柴蘅给他写信了,信上大概是让崔大人保重身体什么的。”
“还有陆识初陆大人,包括她的丫鬟香巧,应该都收到了她的信。”
计长卿一通说,说完突然意识到了很尴尬的一个点。
“她不会没给你写吧?”
杨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凿了一下似的,闷闷的疼,给所有人都写了信,唯独不给他写。
枉费他还像个贼一样每日里派人偷窥她的生活,偷窥她做了什么,结果她一点都不关心她不在的日子,他过得好不好。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没有。”
看似不在意的两个字出口,杨衍突然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第36章 变故 这一世,一切都比前世快太多……
计长卿轻咳一声, 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把手搭在杨衍的肩上道:“这……你毕竟是她前夫,她不写信给你也正常。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下一回柴四再给我夫人写信, 我让我夫人在信里同柴四说一声, 让她也给你写一封。”
杨衍并不喜欢别人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但这一回少见地没有甩开计长卿的手,而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啊。”
他这一句“好啊”把计长卿给整魔怔了。
计长卿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哪能真的说服他的妻子,退一万步来讲, 即使他的妻子真愿意替杨衍在信里说上这么一句, 柴蘅也未必真的就肯写。
计长卿:“那等等, 等下一回, 下一回柴四写信来, 我告诉你。”
“不必下一回, 我现在同你回府。”杨衍认真地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计长卿骑虎难下, 只好硬着头皮道了一声:“好。”
如今已经是暮春, 万岁山上的海棠花都开了。日头大好的时候, 陈怜意在院子里洗了两大筐的衣物,就连计长卿压在箱子底下的十几根三色花锦的乌角带也一并洗了。
计长卿如今已经官至五品,按照大齐的朝服制度, 乌角带要早早地换成了银带,所以她巴巴翻出来的那些早就用不上了,可陈怜意在沧州乡野待惯了,苦日子过多了, 宁可自己多忙几遭把那些乌角带上的布料绞碎了拆下来做成扎东西的布条子,也舍不得就这么白白地把这么好的东西丢掉。
计长卿带着杨衍回计府的时候,陈怜意正忙着晾晒衣物。见了杨衍,大概也猜准了他的来意,狠狠地剜了自家丈夫一眼后,她放下手里的衣裳,对杨衍道:“杨大人,你来想做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但我是不会替你向柴蘅传任何话的。”
如果柴蘅愿意,她传上一两句话那没什么。
可柴蘅不想跟杨衍有任何交流,那她非去给杨衍传话,岂不是成了一个小人。
陈怜意虽然是个极其温柔的人,但在这件事上面说话说的十分直接。计长卿摸摸鼻子,他了解杨衍的脾气,很少能有人这么让他下不来台,于是挡在陈怜意的身前:“这事儿怪我,包票打早了,既然我夫人不愿意,那你……”
“无妨。”
杨衍一反常态地没有发怒,而是对陈怜意客气地笑道,“能给我看看柴蘅的信么?我看完就走。”
他今日性子好得出奇。
险些让计长卿觉得这不是杨衍了。
“他要看信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就拿给他看一眼吧。”计长卿扭头对陈怜意说。
对于如今杨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府上,陈怜意心知肚明。定然是自家丈夫不忍心看到一个失落的人,所以没头没脑地把人带来了。真真什么都不满足,就这样让人又走跟耍弄人似的,陈怜意自然也做不出来,于是道:“那进来吧。”
院子里放了一张石桌和几张板凳。
杨衍并没有打算坐客:“多谢,我在院子里看就好。”
“也行。”
陈怜意随意地把还有些湿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扭头钻进了书房里。
计长卿见陈怜意走了,这才对杨衍连连抱歉:“怪我怪我,是我没管住我的嘴。你要不要喝茶?我去给你倒杯茶赔罪。”
“不喝了,你去忙你的吧,我能瞧见她的信已经很好了。”
一连三四个月见不到柴蘅,杨衍的心已经静下来不少。当他发现了解到一点关于她的近况都是奢望的时候,也就不太敢奢求更多。
计长卿眼里的杨衍大多时候是骄傲的,不太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的。他身上总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冷漠,这种冷漠时常会逼得身边的人发狂。所以刚刚陈怜意拒绝他的时候,计长卿还有些怕,如今是真觉得这人有了些许的改变。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陈怜意已经拿着信走了出来。
柴蘅离开京城已经有三四个月,给计家写的信不多,也就三四封。她跟陈怜意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所以信上除了问大饼怎么烙以外,偶尔也会说一些体己话,聊到自己近来的生活。
要么是陪师弟师妹们练剑,要么就是带着这群少年去山里面打猎。运气好的时候能猎到一只野猪,几个人一起抬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连一只兔子都打不到。
提及连只兔子都打不到的时候,柴蘅在信里的语气有些哀怨。隔着信纸,杨衍似乎能瞧见她无奈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一阵柔软。
最后一封信是前日寄来的,说是已经学会了烙饼,师弟师妹们都夸她做的很好吃。连崔邈也觉得她做得很好。
看到崔邈的名字,杨衍的手指略微紧了紧。
他虽然没有表露出自己的不悦来,但那么一些隐忍的不快的情绪还是被计长卿捕捉到了。
“崔如是家的大儿子前阵子在兵马司立了功,朝廷刚好缺一个幽州牧,他自告奋勇过去了,说是有心上人在幽州。芙蓉山地处幽州,崔如是早年跟靖王夫妇也有些交情,崔邈若是住不惯幽州府衙,想住在芙蓉山上,那地方那么大,给他腾挪出一间屋子来也正常。”计长卿解释道。
等解释完突然后知后觉,“这小子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幽州,怎么会有心上人在幽州呢?他还刚好跟柴蘅在一起,喜欢的人不会刚好是柴蘅吧。”
计长卿跟崔家父子早年打过不少交道,要说这对父子的性子,截然不同。
崔如是嘛,一看就是那种在官场之上深耕过的人,滑不留手,圆滑得像是一只老狐狸。
而崔邈虽然是崔如是的儿子,但实心眼的厉害,刚正不阿,为人还有些木讷。在认死理方面,跟柴蘅竟有些出奇地适配。
“柴蘅这一走,定然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回来的。”
“她不回来,崔邈就去找她。”
“我要是柴蘅,日子一长,说不准还真会心动。”
计长卿一时之间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他每说一句,杨衍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到说完,杨衍脸黑得像锅底似的。
计长卿适可而止:“抱歉,说错话了。”
杨衍没有发作,从柴蘅铁了心要走,且没有半点回头的心思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她是自由的。前世她愿意跟他绑在一起是因为她喜欢他,现在她不喜欢他了,她可以去喜欢任意一个人。
这个人可以是崔邈,可以是陆识初,可以是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无妨。”
“她有对别人心动的自由。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总不能一辈子把她捆在自己的身边。”杨衍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说。
他早些时候若有这样的觉悟,事情也不会被搞得越来越糟。
尽管他这么说了,计长卿还是有些担心他。崔邈可以跑去幽州做幽州牧,但他这个兵部尚书总归是不能好端端离京的。
“西戎那边才刚安稳了三四个月,这几日又有躁动。拓拔元离跟拓拔鹰如今都被拓拔野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三郎扔进了狱里,拓拔一族如今看来就这个拓拔野最不好对付,跟他的其他几个哥哥都不一样。等他肃清西戎之后,下一步怕是还要打咱们中原的主意。这个时候,你这个兵部尚书越要撑着。”
计长卿叹口气,如今西戎局势并不明朗,边境那边其实也才安稳没有多久。越是不安宁的时候,兵部就越要稳住。如果这个时候,杨衍因为心痒痒崔邈去了幽州撂挑子不干了,圣人怕是恨不得一刀将他砍了。
大局面前,许多事情还是要分清的。
杨衍自然知道计长卿的意思,他确实有些坐不住。
也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想柴蘅想的实在忍不住,而跑去芙蓉山看她。
但不是现在。
这辈子所有的进程都比上辈子要快。在他的记忆里,前世,靖南军打赢了西戎一次之后,再过了十年,西戎才第二次发兵中原。也是那时候拓拔野才彻底掌握了西戎的政权,如果按照上辈子的进程,这个时候的拓拔野应该还籍籍无名,是个不受宠的小可怜。
这个时候,他该理清的是大局上的事,而不是陷在那些儿女情长里不能自拔。
“你放心,我目前不会离京的。”
“日后若是柴蘅再寄信来,还要麻烦你告诉我。”
他这么客气,计长卿有些不适应。
“这是自然。”计长卿见不得他失意的样子,突然又想起除了信以外,柴蘅前阵子还千里迢迢从芙蓉山寄了一些晒干的山货笋干和腊肉过来。
只是那些山货晒得黑黝黝的,联想到柴蘅不太细致的性子,计长卿跟陈怜意总担心吃了会死,所以一直放着。
既然留着放在那里不吃也是浪费,计长卿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柴四前阵子还寄了些别的东西过来,你看看,要不要带走?”
说着,转身进了厨房,将那堆山货笋干和腊肉拿了出来。
柴蘅这个人虽然谈不上细致,但待人真诚且贴心,送这些东西也是她的风格。杨衍看着那堆东西,联想到,她对计长卿一个仅认识一年不到的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却独独忘了京城还有个他,心里不禁一酸。但自怨自艾没有多久,却之不恭,欣然接受。
这可苦了小厨房的大厨。
后面一连一个月,都在想方设法地做这些玩意儿不说,每次杨衍还都只允许他们炖手指头长的一小点。
搞得侯府的这些大厨是怨声载道,直言见过抠门的东家,没见过这么抠门的。
周九平日里不太关注小厨房的事,小厨房的大厨背地里骂杨衍一般也会避着周九这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因此周九一直没太在意这些日子杨衍在吃什么。直到这几日西戎那边又要开始作妖,拓拔野将两个兄长曝尸城楼外的消息传到大齐,兵部那边一连几日熬大夜,周九才琢磨起了杨衍的饮食。
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管家,调理好自家大人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然后,他去小厨房一看,才发现一连一个月,自家大人都在吃这些半点都不滋补的东西。关键为了不让别的食材影响了这些东西的味道,他平日里也不允许小厨房做别的。
不做别的也就不做别的了,那就多吃点这些,他又舍不得。
周九一时之间有些心酸,但他没敢告诉杨衍,其实这些山货笋干柴蘅也顺带着给他寄了,并且还寄了不少。
*
崔邈是在柴蘅回芙蓉山之后的第三个月抵达幽州的,他来的时候,柴蘅很惊讶。
他的父母兄弟皆在京城,父母在,不远游,柴蘅没有想过他会千里迢迢到幽州这样一个地方来。
“你先前说过你不喜欢京城,所以我担心你一辈子都不回京城了。你不回去,我就没有了见你的机会。所以后来我想着,你不回去没关系,我来找你,那总有机会了。”
“你不要紧张,不要因为我来找你了就觉得一定要跟我在一起,阿蘅,我们还是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我想留在芙蓉山陪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一直在山下陪着你也好。”
崔邈来的那一日是一个大雨天,他穿着一身的蓑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手里捏着长剑,驾着马儿缓缓向她走来,然后说了上面的这两段话。
隔着雨幕,柴蘅甚至看不清崔邈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应该很紧张,所以说话的时候有些结巴。
柴蘅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让他留在芙蓉山。她是一个被感情伤害过的人,因为在喜欢杨衍的时候连命都愿意交付出去,却没能换回一个好结果。所以倘若开启下一段感情,必然不敢再轻易地这样去付出。
但这在柴蘅看来,对下一个她喜欢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在不知道会不会跟崔邈有结果的情况下,她并不想耽误崔邈。
她很犹豫。
但碰巧瞧见这一幕的殷玉祯却不犹豫,直接把崔邈留了下来,并把他的屋子安置到了离柴蘅不远的地方。
“我瞧这个小崔不错,虽然没有杨衍生得好看,也没有杨衍白,但过日子靠一张脸是没有用的。”
“你可以不用急着做决定,也不用急着去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同他在一起。先做一段时日的邻居试试,不喜欢也没有关系。你后面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师娘也能养你一辈子。”
是以,在殷玉祯的推波助澜下,柴蘅也渐渐接受了崔邈是她邻居的这个事实。白日里,他要去府衙上值,到了晚上,下值下得早,就会同柴蘅还有靖王夫妇一起吃饭。
日子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过去,柴蘅最初不习惯多崔邈这么个邻居,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尤其是,从前她去山里打猎都只能带着师弟师妹,如今,也能带着他一块去了。崔邈力气大,遇上大一些的猎物也能帮她扛回来。
两个人不谈感情,相处的也十分愉快。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没有波澜的过下去,直到朝廷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西戎军又开始骚扰边境的村子。
以前拓拔元离跟拓拔鹰管事的时候,那些西戎军的骚扰仅仅局限于抢走边境牧民的马匹或者牛羊之类的。
如今拓拔野这个疯子杀父弑兄即位后,开始连人都抢。一连三天,边境的首阳村已经消失了十几个牧民了,都是被西戎军队直接俘获走的。
听到拓拔野即位的消息,已经很久没有烦心事的柴蘅一下子担忧起来。她担忧倒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前世的时候,离拓拔野即位还很久,从跟西戎的首战到最后一战,中间隔了至少十年的时间能让靖南军休整。
眼下这才隔了几个月,半年左右,西戎那边竟然又开始作妖。
师父师娘刚从那里颠簸过来,又要再颠簸过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打仗即使还没有交战,光在路上也是极其耗费人心力的,柴蘅心疼他们俩个,联想到前世他们劳心劳力死在回京的路上,功劳还被人顶替,就觉得一阵心酸。
“阿蘅,你留在家里守着家门。明日我跟你师父要出发去首阳村那里看一看,我们准备先带一路小队把那十几个牧民救出来。你不用担心我们,该怎么吃怎么吃,该怎么喝怎么喝,等我们办完事就回来了。”
“首阳村离这里那么远,你们才刚回芙蓉山几个月,让我去吧。”柴蘅说,让她守家门她也不会守得安心,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去,“我跟西戎人打过交道,我熟悉边境的地势,我的剑法和刀法是师父师娘你们教的虽然谈不上多好,但关键时候不会掉链子。”
尤其,她死过一次,她也不怕死。
“那怎么行?你去了有危险怎么办?我跟你师父怎么能够睡得着觉?”殷玉祯连连摇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
柴蘅道:“即使有,我作为齐人,为了边境百姓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您跟师父就这么去了,我在山上也不会睡好觉的。”
第37章 首阳 只要想到她在首阳村那个危险的地……
“那也不可能, 我跟你说,别做这样的梦。天塌下来,有我跟你师父顶着, 这种带队冲锋的事怎么都不可能轮到你的。回去洗洗睡。”
殷玉祯充耳不闻柴蘅的话, 只想赶她回去。
柴蘅并不打算走, 只是执着地站在那里。她这个脾气也不知道像谁,殷玉祯拿她没办法,也急了:“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带队去把十几个牧民救出来,师娘你跟师父可以先留在芙蓉山上,再休整几日。”
“能休整多久?西戎那边又闹起来,我跟你师父还是要去的。”殷玉祯看着柴蘅, 又好气又好笑, 想一巴掌把她拍出去, 但又舍不得。
“多休整一日是一日。”柴蘅说。
殷玉祯气得想把她踹出去, 站在一旁的二师兄周浚连忙打圆场:“师娘, 你要不让师妹试一试, 我跟着师妹一道,我看着她, 不会出事的。”
“师妹承袭的是您跟师父的剑术, 先前在西戎陪着那个姓杨的待了那么久不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么?我们已经长大了, 也能独当一面了,师娘,您跟师父就信我们这一回, 我们也是能替你们分忧的。”
朝廷那边的指令不知何时下,先前交还给圣人的兵权圣人如今也还没有还回来,但约莫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此刻他们夫妇二人确实需要留在芙蓉山上,先看看朝廷的下一步需要他们怎么做。
靖王叹口气, 听周浚如此说,也准备让这两个小辈试一试:“玉祯,不如信一次阿蘅跟阿浚,你我护不了他们一辈子。他们想去做,就让他们去做做看。有阿浚在,阿蘅不会出事的。”
殷玉祯仍旧不放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倘若西戎那群人以多欺少,那该如何?”
她平日里自己出征倒不会东想西想,可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时,难免会格外谨慎。
靖王让周浚跟柴蘅先出去:“你们师娘这边我来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天色不早了。”说着,便揽过殷玉祯的肩膀,开始徐徐相劝。
柴蘅出了师父师娘的房间,有些郁郁寡欢。
崔邈今日路过山下的陈记铺子时,特地买了她最喜欢的藕粉酥。下了值后早早地回了山上,等她从靖王夫妇的房间出来,结果等到的是眉头不太舒展的她。
“回了芙蓉山以后,我觉得你日日都很高兴,至少比在侯府被杨大人困着的时候高兴。怎么今日又这样了?”
崔邈提着藕粉酥,跟着柴蘅一起爬上了屋顶。
她跟从前一样,一有点心烦的事情就喜欢待在屋顶上。
“因为是人,所以会害怕因为会害怕,所以今日就不高兴。”柴蘅无奈地笑了笑,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跟着杨衍一起在西戎,就隐隐感觉到这一辈子有些事情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她安慰自己,有变动是好事,说不定这一世芙蓉山不会再遭难,也说不定师父师娘不会死。
包括她离开上京回到芙蓉山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西戎那边这两日又开始闹起来,她才开始害怕。她害怕这辈子加速的进程会是芙蓉山跟师父师娘的催命符,她害怕前世的一切再次重演。
但这些担忧她又没有办法跟崔邈说,总不能告诉崔邈,她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只简明地讲了如今西戎生变,和她对师父师娘身体的忧虑。
崔邈仔细地听她说完,又听到她说她要去一趟边境,替师父师娘把那十几个被俘虏的牧民救出来,不禁也有些担心她:
“我能理解你忧心靖王夫妇,但你跟你二师兄两个人一起,即使带着一队人,去边境也很危险。”
“能不能不去?”
崔邈沉默片刻,最终紧张地问。
柴蘅摇摇头:“我要去的,我不能看着师父师娘一大把年纪了还四处奔波,他们身体不好,能多休息一日是一日。”
“可是你如果出事……”
崔邈想说,你如果出事,我也会担心的。但这话说起来太过肉麻,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所以兜兜转转又变成了一句,“你如果出事,身边的人会难过的。”
他这句话让柴蘅冷不丁想起了杨衍。
回到芙蓉山之后,她其实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了。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做梦还时常会梦到上辈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的一些事情,好的梦坏的梦都有。但到了芙蓉山,她刻意让自己忘记从前的那段经历,渐渐地也很少再想起他。只是崔邈这句话却突然让她想到前世的时候,她偷偷跟在师父师娘的后面出征的那一回,当时杨衍把她从雪里刨出来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语气没有这么好。
“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师父师娘了,他们如果出事,我活着跟死了就没有区别。崔邈,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柴蘅低下头,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
也许是觉得谈及生死,一切的话题都变得太过沉重。
她不想崔邈太操心她。又补充道:“我不会这么短命的,等从西戎边境回来,我再告诉你,我们再继续去山里打猎。”
崔邈知道她对芙蓉山的感情,对靖王夫妇的感情。也没有立场多阻拦些什么,只好道:“那你万事都要小心,等把那些牧民平安地带出来,一离开首阳村,瞧见驿站,就给我写信报平安。”
“好。”
柴蘅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崔邈。
*
安宁的日子没有过稳多久,就要再兴兵戈,于朝堂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户部那边上个月刚拨出去一笔款子治水,今年的赋税各地方又还没有全部交上来,国库空虚,又要腾挪出钱来给兵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给兵部筹款,这几日户部侍郎李昶已经在文华殿跟褚明镜抱怨了不下几百遍。
“国库里就那么一点钱,我是户部侍郎不错,我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啊!”
“前线要打仗,战事吃紧,将士们需要粮草跟军备,我都知道。但一次性就是拨不了那么多款啊,褚阁老,你看看兵部那个态度。国库没有钱是我的问题么?今日我们本来是解决问题的,兵部那边冷冰冰地甩给我们一句,让我们自己想办法,三日内要看到买够三个月粮草的银子。我去哪里想办法?”
“你看看,说好了今日我们在文华殿聊一聊这桩事,这半天也不见兵部派个人来。从前周大人做兵部尚书时,和和气气的,怎么如今就?”
李昶一口一个“兵部”,但全然不敢提杨衍的名字。实则字里行间抱怨的都是杨衍的做事不留情面。同样在朝为官,都是同僚,可偏偏他一点面子都不给。
褚明镜虽然是杨衍的老师,也是内阁的首辅,但这两年也深感管不了这个学生。加之如今西戎那边一天一个样,前线要打仗确实需要钱,杨衍向户部施压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按照户部这个磨蹭的做事方式,如今不施压不要粮草,等到真打起仗来那就是将士们饿肚子。
褚明镜老了,站久了有些累,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轻咳一声:“国库再空虚,打一次仗的钱凑一凑总能出来的。你回去同你们尚书再议一议。”
李昶原本是要来褚明镜诉苦,让他好好管束管束自己的学生的,谁成想,只换回来这么一句话。
“褚阁老,您是杨大人的老师,您要不要去劝劝他,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备跟粮草我们也不是不给,只是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等前线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送去的。”李昶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开口。
褚明镜:“我虽是杨衍的老师,但我也知道他从不受制于人,眼下粮草不齐,将来就会被你们户部拿捏。他不会愿意的,这个老夫无能为力。”
“那褚阁老能否把杨大人叫过来,我再亲自同他谈谈。他如今也不同我们碰面,不碰面,我又该如何同他讲我们户部的难处呢?”
李昶叹口气。
褚明镜心想,碰了面也没有用。
杨衍的心思绝不会因为碰一面而改变。
“他如今正在勤政殿同陛下谈话,今日一下朝便在那里了,也不知陛下会同他谈到何时。你最好等一等。”
褚明镜不准备插手这些,但还是给李昶指了一条明路。
李昶会意,干脆此刻就待在文华殿里不走了,只等着杨衍从勤政殿出来。
天色青白,宫檐之上斜角的琉璃瓦上落了几只雀鸟。勤政殿内,龙涎香香气袅袅。
杨衍跪在殿内,垂着眼眸。
“你觉得我让楚堰怀担任主帅之举不妥?”
“杨卿,这大齐不是离了靖王就会散的,楚堰怀虽然年轻,但你焉知他十年后的谋略不会超过靖王夫妇?”
“靖王夫妇是为大齐立下了汗马功劳不错,可怎么这一战就不能受楚堰怀驱使了呢?”
地上是碎裂的杯盏瓷片,圣人冷冷地打量着杨衍,他从前觉得这个年轻人聪明冷静,是个辅佐未来皇帝的好苗子,所以才一路让他高升。谁成想,在关键时候,他竟然也向着靖王那一边。
杨衍平静道:“陛下所言极是,但靖王夫妇年事已高,若听命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将,于靖南军而言是耻辱,只会动摇军心。所以还望陛下三思。”
“三思?”
“谁动摇军心便斩了谁,朕需要三思什么?”
圣人冷笑几声,看着杨衍,“你到底是觉得朕需要三思,还是觉得朕如今已经老了,不配做这个皇帝?”
听了这句话,杨衍的眸光黯了黯:“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哦,朕竟然忘记了,你从前是芙蓉山的女婿。”圣人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笑容更冷,“同为朕的臣子,朕看你还不够清醒,刑部的那个陆识初就比你拎得清的多,今早朕早朝提出要楚堰怀做主帅,人家就不曾说些什么!”
“杨衍,你要记得,是谁提拔你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朕是惜才,也想要一个能够辅佐明日之君的人,但倘若你的心思不在朕这一边,朕可以提拔你,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桌子上的奏折被圣人随意地扔在地上。
说完这话后,他似乎也是累极了,招手唤来李德海:“领杨大人出去,在殿外跪足十二个时辰,好好想想,想想谁才是主子。”
说着又补了一句,“杨卿,你既然这么向着芙蓉山,朕让楚堰怀做主帅,靖王夫妇做副将的旨意就由你去芙蓉山宣。”
杨衍敛了敛眸:“是。”
*
平陵侯府里,灯火通明。
杨衍从昨日上朝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回来,周九派人去问,说是自家大人正搁殿外罚跪。
周九忧心极了,就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因为芙蓉山和靖王的事,于是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圣人改了主意,万一将罚跪改成下狱,那就不好了。直到此刻,见到杨衍略带疲态的回来,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大人,你可回来了。我让府里的其他下人去白大夫那里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咱们先在膝盖上抹点药。”
“不必。”杨衍摆了摆手,比起抹药,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明日一早一定要人去一趟禁军那里,找楚堰怀。
“明早辰时一到,你就去一趟禁军队伍里,找一趟楚堰怀楚将军,同他讲,圣人要他做这一次出征西戎的主帅。赢了名声是他的,输了罪过便要靖王夫妇担。他当初入行伍时是受了靖王赏识的,也曾说过要报靖王夫妇的恩情,你问问他,如今圣人给了他一条康庄大道,他是要踩着恩人的骨血上位,还是先放弃这一回的机会,将来有朝一日再靠自己。”
“好,但是大人,圣人刚找过您,如果明日楚大人就立刻因为恩义去找圣人,说不做大元帅,是不是太刻意了?”周九问。
杨衍淡淡道:“是刻意,但刻意也没有办法。”
勤政殿外跪的这一日让他脑子被风吹得格外清醒,如果单纯是去芙蓉山宣旨,让靖王夫妇继续领兵,带着靖南军一起去攻打西戎,他自然没什么好推诿的。
但撤了靖王夫妇兵马大元帅的职位,让这两人给楚堰怀当副手,这样的旨意,他但凡去宣了,他想都不用想,柴蘅定然会怀疑是他从中作梗,故意这样做。
他跟柴蘅之间已经误会重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所以他断断不会去宣这样的旨的,可圣人心意已决,就只能从楚堰怀的身上下手。
“楚将军会放弃么?如此大好的机会?”周九有些担心。
杨衍:“别人不会,但他会。”
前世,当圣人把靖南军的功勋强行塞给楚堰怀的时候,这一根筋的小子还曾经去皇宫大闹过。
这一回,他自然也不会任由圣人把自己当成折辱恩人的工具。
杨衍说完这话后,联想到只要明日楚堰怀去找圣人,圣人迫于这大齐已经无人可用,还是会把兵权跟兵马大元帅的印绶交给靖王夫妇的,到时候,他又能去芙蓉山宣旨,趁着宣旨,刚好也可以看一看柴蘅,如此算是一举两得了,今日也就不算白跪。
他这样想着,即刻又嘱咐周九:“明日去找完楚堰怀后,就立即回来。带着香巧,去街市上采买一趟夫人平日里喜欢的东西。”
她虽然不喜欢上京城的人,但这个地方还是有许多别的她用得惯的东西。
比如七宝斋的胭脂水粉,李记铺子的香囊,程家打铁铺炼造出来的短刃。
“什么都买么?”
“什么都买。”
周九突然想起柴蘅刚走时,杨衍的那一句“日子离了谁都能过,我又不是非要在她一棵树上吊死”,日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是离了谁都能过呢?
做了这么久夫妻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说断的干净就断的干净。
“您还是想夫人了。”周九说。
杨衍难得没有再嘴硬:“是啊,我很想她。”
怎么可能不想?同床共枕一起十几年的人说不要自己就真的不要自己了,一闭上眼睛就都是她。
也只有想到她还过得好好的,好好地待在芙蓉山,好好地跟着靖王他们生活着,心头的那么一点对她的担忧才会被冲淡些。
“过几日您就能见到夫人了,好好说话,即使做不了夫妻了,至少也能做个朋友。”周九说。
是啊。
过几日就能见到了。
从皇宫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等见到他了,她会高兴么?是像见到崔邈一样表示欢迎,还是像见了鬼一样。
杨衍不知道也不敢想。
*
从京城到芙蓉山,杨衍乘坐的车轿几乎是一路快马,所以到达芙蓉山的时间也比圣人给他的规定期限要快。
进入芙蓉山后,他没有见到柴蘅,第一个见到的是崔邈。
“杨大人?你来是找柴蘅的么?她已经走了好多天了,去边境了,到现在一封信还没有寄回来呢。”
崔邈每日往驿站跑,就希望能早些收到柴蘅报平安的信,但这些日子过去了,一封都没有收到,不由得也十分焦急。
他还不能在靖王夫妇面前表现出这份焦灼,因为这些日子靖王夫妇已经很担心了,冷不丁见到杨衍,这才能展露出自己一丝半点的担忧。
杨衍:“你说她去哪里?”
“边境,首阳村那边,算算日子,两日前就该到那里了。”崔邈引杨衍先进自己的房间,他跟杨衍虽然关系微妙,但在京城的时候,杨衍毕竟把自己从大火里捞出来过,所以崔邈看到杨衍依旧十分客气,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杨衍听到柴蘅又跑去首阳村之后,根本没有心思喝什么茶水。
在他看来,她当初能陪着他一起从西戎活着回来纯属运气好,这一回又千里迢迢跑到那里去,跟送死没什么两样。
“她一个人去的?”
“不是,带了一队人,还有她二师兄周浚。”崔邈道。
杨衍脸色愈加不好看,周浚那个人他也认识的,三脚猫的功夫,带着他反而更拖累柴蘅。
尤其拓拔野跟拓拔元离拓拔鹰都不一样。万一被她碰上,那基本上就是离死不远。
“她去之前有说什么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自己不怕死,然后跟我保证了不会出事的,就走了。”崔邈说。
柴蘅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一心想要去,谁都拿她没办法。
但只要想到此刻她在首阳村那个危险的地方,杨衍就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都要睡不着了。
第38章 重逢 “你又乱知道什么了?”
在来之前, 杨衍原本还想着,不能宣读一个让她不高兴的旨意,所以去逼着楚堰怀去圣人那里请辞, 逼着圣人不得不把完整的兵权还给靖王夫妇。
在来的路上, 他也一直很忐忑。想见她, 却又怕她不肯见他。满脑子都是见了面该跟柴蘅说些什么。
他从前讲话不过脑子,什么伤人讲什么,但现在好不容易能过脑子了,偏偏他发现她又很能跑。
他前脚才到芙蓉山,后脚她就又去了首阳村。
“来信了,来信了, 大人, 驿站那边周师兄来信了。”门被小厮推开, 年轻的小厮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周浚寄来的。
崔邈立即起身去拿信, 拆开信封一看, 脸色白了一半。
原来,柴蘅跟周浚到了首阳村后, 顺着西戎军平日里活动的路线走, 花了不过两天两夜就找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牧民, 趁着夜色,偷偷将那群牧民放了出来,原本打算摸黑走的, 被一个起夜的西戎兵给发现了。
西戎军人多势众,柴蘅他们人又少,情急之下,柴蘅让周浚带着牧民们先走, 她自己引开那群西戎人,周浚听了她的话,带着牧民们就先走了,等离开了首阳村进了城把牧民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又一个人折返了回去,想着再去找一找柴蘅,可这一回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好端端的人失踪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殷玉祯跟过来看信,看到周浚信上所言后,当场就踹了自家丈夫几脚:“说了说了不让她去,就你,非要让她试一试,现在好了,阿蘅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要是出事,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理睬你。”
靖王道:“不会的,阿蘅她是个聪明孩子,不至于出事的。万一在哪里摔着了,没能跟得上也是有可能的。”
殷玉祯又急又气,当场昏了过去,场面一时之间十分混乱。
也就是这时,靖王才注意到替皇帝来宣读圣旨的杨衍。他先把妻子抱进房间里,找来大夫,随后才拿正眼扫了几眼杨衍。
“靖王爷。”杨衍略微颔首。
因为刚刚的那一封信,此刻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柴蘅回到芙蓉山后并没有跟他们夫妇俩讲究竟为什么会跟杨衍和离,但柴蘅的性子靖王是清楚的,如果不是被辜负,不是被伤害得太深,断断不会走到和离这一步的,因此对杨衍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杨大人此行是替陛下宣旨?”
“既然是宣旨,把正事做完就赶紧离开吧。”
靖王等着杨衍把圣人的旨意给宣完,宣完后好立刻让人拿着扫把将杨衍这个小白脸赶出去。
感受到敌意,杨衍并不在意。
“下官此行确实是替陛下宣旨,虎符和兵马大元帅的印绶也一一带来了,前线那边等着王爷您。”
杨衍说着,命随行的下属拿出包裹,包裹里是调令三军的印绶。
靖王给了杨衍一个冷眼:“东西和圣旨放这儿,你人可以滚了。”
这话一出,连同行的属下都替杨衍难堪。好歹也是一个兵部尚书,从前无论去哪里,都是被人奉承着的。可到了这芙蓉山上,还没歇歇脚呢,就要被赶走。
杨衍自然知道靖王为什么对他这个态度,但走到这一步,他又确实自作自受,所以也不多言,让靖王保重身体后,自己退了下去。
离开芙蓉山,随行的下属有些愤愤:“咱们是来宣圣旨的,怎么着也是个天子的使臣,靖王爷这副态度也太让人生气了。”说着,又补充道,“大人,那咱们现在去哪儿,立刻回京么?”
“你回京吧,我暂时先不回。”杨衍说。
下属道:“可陛下对您为芙蓉山说话一事很不满,给了您返程的日期,您倘若延期,要挨廷杖的。”
大齐的文臣能挨鞭子,能受其他刑罚,但唯独廷杖,打得实在不是地方,所以朝臣们都敬而远之。
杨衍眼下顾不得这些,他跟柴蘅一起重生回来,没能破镜重圆也就算了,没道理她一个人又奔赴危险的境地。就是早死短命,也该他们一起才是。
“无碍。”
“圣人倘若发怒,本官一人承担。你先回去吧。”杨衍淡淡道。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
首阳村这些日子风声鹤唳,因为西戎兵的侵袭,年轻的有能力搬走挪到隔壁村子的都已经搬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没有办法离开家乡,这才勉强继续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
杨衍到达首阳村的时候,西戎兵发了疯似的对这个村子进行了新一轮的侵袭,原先是抢人走,如今发现村子里都是老人小孩,觉得抢走了也没法当劳动力使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砍杀。
村里每隔几百步都可以见到新鲜的尸骨。
杨衍不知道柴蘅到底在哪里,只能像前世她去战场的那一回一样,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翻。
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能翻到柴蘅,唯一的一点发现是在首阳村西边的一处山坡上,山坡前的一根松枝上挂了一块碎花布料的衣服,杨衍认得这花色,是柴蘅从前的审美会喜欢的。
山坡下还有一个村子。杨衍不知道她此刻是坠崖了还是在山下的村里,只能先用绳子绑住自己,往崖下先去找柴蘅的踪迹。
柴蘅这几日都在村子里养伤。
救了牧民后,她引开了追上来的西戎军。利用背上的弓箭射杀了几个要活捉她的西戎人,然后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跳下去后因为被山崖边的一棵树捞了一把,缓冲了一下,掉下去的时候没死成,但摔伤了左腿。靠着前世拖着一条断腿走的经验,她成功地往有人的村子里拖行了很远的一段路,最终倒在了一户哑巴兄妹家门口。
哑巴兄妹不会说话,但会上山采药材。
柴蘅摔伤腿的这几日,行走并不自如,多亏了哑巴兄妹在山上采来的药材,才勉勉强强能靠着一根拐棍站起来。
山中不知岁月。
她自己也很着急,一方面二师兄收不到她的音讯,肯定还在首阳村附近打转。这里找不到驿站,她也没有办法报平安回芙蓉山,只好暂时先继续养自己摔伤的腿。另一方面,她在前几日被西戎军追击的时候,隐隐听到西戎一个主帅用中原语在营帐里同一个人说些什么,那人明摆着是个中原人,讲的也是中原官话。
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西戎军营里出现中原人本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她当时留了个心眼,趁着西戎军没追上她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那个跟西戎人厮混在一起的中原人竟然是大师兄的家仆——聂三。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只觉得五雷轰顶。
脑子里万千想法闪过,直到此刻都是懵的。但她记得,当时西戎的那个主帅对聂三说了,说要他留在军帐里。所以她临走前还特地记下了那个军帐的位置,想到等到腿脚一好,她就要再去一趟,把聂三给捉过来问一问,他为什么会在西戎人的大营里。
柴蘅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跳动的细碎的光影。
哑女走过来,她今日去了一趟市集,买了一只鸡打算给柴蘅补补身体。被哑女跟哑兄捡回来后,柴蘅把身上带的银票的大部分都给了他们,哑女起初并不要,但碍于柴蘅硬要给,她只好收下。然后隔三差五便去一趟不远处的市集。
他们这一处村子虽然离首阳村近,也接近边境,但因为在山脚下,西戎人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也就阴差阳错避免了战乱。
哑女今日去市集的时候,看到四处张贴着柴蘅的画像,说是一个年轻人贴的,于是趁着人不注意,扯了一张下来,带给柴蘅看。
柴蘅一看那画,就知道出自杨衍之手。
夫妻这么多年,他的字迹和作画的风格,她早已经铭刻于心。
他们已经和离了,他再不甘心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到这个地方来追杀她。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大概也是怕她死了,所以来这附近找了她一圈,实在找不到,所以才张贴了这些画像。
“有人在找你。”
哑女用手势对柴蘅说。
“无关紧要的人,不用管。”柴蘅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我今天看到那个找你的人了。你很讨厌他么?”哑女继续用手势问。
柴蘅道:“我确实不喜欢他,也一点都我不希望他找到我。”
“那我跟哥哥帮你把那些告示都撕了,让他再也找不到你。”哑女打完手势,没等柴蘅有其他反应,拉着在院子里劈柴的哑兄就走了。
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
“又有人找你,但这一回跟之前我看到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不一样。”哑女折返回来的同时,还带回了周浚。
“师妹!”
“我总算见到你了。”
周浚见到柴蘅后,激动得眼泪直掉。
他们在这个地方不知不觉已经待了有一个多月,仔细说起来,在西戎军的大营跟周浚分别的时候,周浚比现在还瘦些,一个月不见,她的这个二师兄反倒胖了。
“师兄。”
柴蘅料想周浚应该也找了她很久,但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周浚碰头,也就没有行动。
事实上,没有行动的也不止她一个。
周浚也是这样,但没好意思说。
柴蘅跟他彻底分开后,他也只找了她两天。剩下的时候,都是后来到这里的杨衍在找。找人这种事情大海捞针,周浚想着,只要柴蘅活着,她自己总会出现的,所以这些日子一边担忧着一边在客栈里躺着,每日忐忑地睡觉。
忐忑的同时看到后来到这里的杨衍找的那么的认真,他还好心奉劝了几句,说这样找不仅找不到,找的人还容易累死,但后来被杨衍用冷漠的态度给刺了回来。他觉得自己在热脸贴冷屁股,也就不说了。
今日找到柴蘅也纯属是个意外,他在客栈四肢都快躺退化了,师娘殷玉祯八百里加急,写信催他,硬要他去隔壁山里找一找,他这才又动起来。没成想,在山里问的第一个人就知道柴蘅在哪里。
当然,这些,他都不会去同柴蘅讲的。
他只是懒,又不是傻。
“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等会儿就写信给师父师娘,他们也就能放心了。对了,杨大人也找你找了很久,我等会儿就去告诉他。”
“不用告诉杨衍。”
她离开京城本身也是想要离开他。告诉他的话,两个人在一起继续纠缠,总归又是一种痛苦。
周浚挠挠头,这些日子,他是亲眼看到杨衍如何找柴蘅的,几乎是不眠不休。亲爹都没这个毅力。
不告诉他的话,还真是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他真的很担心你,再不找到你,我怕他要疯了。”
柴蘅相信这一刻杨衍的担心是真的。
但再担心也不影响他从前对她下的狠手。
“他怎么样不是师兄你该管的,师兄,我现在要留在这里,等腿伤养好还要再去一趟西戎的大营,你先回芙蓉山去吧。”
柴蘅低头捶了捶自己还完好的腿,对周浚说。
周浚抓住了重点:“你又要去西戎大营做什么?”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
她不知道该怎么同周浚讲,但她总觉得聂三跟西戎人勾结这一事不一般,两军交战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让这个聂三影响日后靖南军跟西戎的交手。
“你!不行,你得跟我回去。”
“我不回,你走吧。”
柴蘅开始撵人。
“天底下哪有人专门往火坑里跳的?”周浚读不懂柴蘅的脑回路,但她一意孤行,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回去给师父师娘报个平安,至于别的,等等再说。
周浚临走前,柴蘅还不忘提醒:
“我不想见到杨衍,你要是把他招来,就不再是我的师兄了。”
她语气温和地说出一句分量极重的话。
周浚在心里叹口气,摆了摆手,以表示他听到了。但答应归答应,回到客栈后看到杨衍,忍了三天,在回芙蓉山前一天终究还是没忍住把柴蘅此刻正在哑女家里养伤的消息告诉了他。
*
再见到杨衍的时候,柴蘅正在院子里打井水。哑女兄妹出去做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一手拿着拐棍,一手拎着水桶,做事做的并不太顺畅,刚刚打好的一桶水,刚拎上来也就全洒了。
那桶顺着她的脚边一直滚一直滚,刚好滚到杨衍的面前,杨衍俯身把木桶给拎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又是哪只腿?”
柴蘅腿上没有绑木板固定,不走两步光站在那里是看不出受伤的是哪一只腿的。
“左腿。”
柴蘅受不了杨衍审视的目光,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总跟看一只待宰的年猪没有区别。
像之前一样,杨衍走过来蹲下身子要检查她的腿骨,柴蘅不想让他碰,所以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想看我死了没有,我没死你可以放心了,回去吧杨衍。”柴蘅企图劝他走。
他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往前一步,捏了捏她的腿骨,这一下疼得柴蘅差点没死过去,冷汗冒了一身。
“你腿断了,你不知道?”
杨衍蹙了蹙眉头,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她。
柴蘅左腿前世的时候断的那一回她是知道自己的骨头是断了的,因为能听到“咯吱”的声音,那一声还格外的响亮。
但这一回,她没听见一点声音,也只感觉是脚踝肿了起来,还真不知道是腿又摔断了。
哑女兄妹也不是大夫,只知道每日给她厚敷一些草药。这半个月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那麻烦你去帮我请个大夫,请完你就可以走了。”柴蘅继续下达逐客令。
杨衍没理她,“上来。”
他背对着她。
柴蘅手上有拐棍,自然不要他背。
“我有拐杖,即使没有,我也能走的。”同样是断腿,前世,她也能拖着一条腿在崔邈的帮助下从陷阱里爬出来回侯府,这辈子又有一根拐杖,短短一段路,她又有什么不好走的。
柴蘅拒绝了杨衍,拄着哑女兄妹给她做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往屋子里走。她走得艰难,但一挪一挪也能挪回去。
杨衍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光黯了黯。
柴蘅拄着拐杖回到房间里,示意杨衍把那个木桶放在院子外面就好。杨衍跟着她进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虽然简陋,但也算干净,什么都有。
“我给你先把骨头接上。”杨衍说。
柴蘅跟杨衍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接骨。
“你又不懂医术,怎么会接骨?”柴蘅问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多傻,这就像她最喜欢他的时候,愿意为了他去学一些他喜欢的东西一样,杨衍会接骨,多半是为了接近薛如月学的。想明白这一点后,她又很快点头,“我知道了。”
“你又乱知道什么了?”
第39章 不该 “是我自食其果,是我当初不该喜……
“我知道你的接骨是为了薛如月学的, 我要是你,学会了这些,一定第一个展示给薛如月看。而不是到处乱跑, 去纠缠一些一点儿都不重要的人。”柴蘅说。
人要是一直看不明白自己的心, 注定了会走很多冤枉路。
她这么一说, 杨衍就知道她又想偏了。
“接骨是前世的时候,你死之后我学的。”
“我从永州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棺木里,大夫觉得你死了,没必要再管你的腿。我怕你托梦给我说你腿疼,所以自己给你接上了。”杨衍沉沉开口, 并没有看她, 顿了顿后, 又继续, “但你比我早死的那几天, 没给我托过梦, 一次都没有。”
杨衍很难形容自己那时候的感受。
害怕她托梦,说自己疼。又怕她不托梦, 连疼都不肯对他说。
往事不堪回首, 每回提起前世, 柴蘅总觉得羞耻,在她看来,豁出性命去喜欢一个永远不喜欢自己的人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他这么反复地提,无非是在反复地印证她的愚蠢。
“不说了。”
“给我把骨头接上吧,接上你就走。”柴蘅叹口气。
杨衍沉默片刻,没有接话。
他蹲下来开始找她断骨的位置, 等到手掌触碰到那一处时,才提醒道:“有点疼,忍一忍。”
柴蘅别开眼,只听得“咔嚓”一声,是骨头复位重新接上的声音,一阵剧痛传来,柴蘅疼得一阵颤抖,强忍住才没有叫出声。
给她这一回骨,杨衍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扭头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喝点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柴蘅摇摇头,她疼得厉害,需要缓一缓。
杨衍知道她此刻没什么力气说话,也不着急,只是顺着床边坐下来,守着她:
“你先睡一会儿,等睡醒告诉我,你这里需要什么。”
柴蘅缓了一阵子,又重新活了过来,她先试着再一次挪动了一下腿,感受到腿脚确实比之前灵活了一些,她不禁对杨衍的技术刮目相看。
“你走吧。”
“我二师兄刚好也要走,你们一道离开这里吧。”
她这两句话别有深意,杨衍回过头,诧异地看她:“你不走?”
“我不走,我还要再去一趟西戎军的大营。”因为受伤的腿,她在这里其实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本她看到杨衍还挺烦,但眼下他治好了自己的腿,她感激他也是真的,不然还不知道又要耽误多久。
大战在即,刀剑无眼。
杨衍在这个地方找了柴蘅已经有快一个月,也是这些日子,他才发现,前世他的运气真的很好。轻轻松松什么都不用做,她就喜欢他。她去战场上被埋在雪里,他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盲目地翻找,竟然也真的能把她找回来,。
但这一世,他明显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运气,拿这些日子来说,他就差把这里的村子都翻个遍,也没有找到半点她的蛛丝马迹,要不是周浚,他还真的就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好不容易见到了。
她说她不回去。
还要走。
“拓拔野不是他的两个兄长,没有那么好糊弄,你要是被他抓住了,你的师父怎么办?你的师娘怎么办?”
杨衍心里一阵发紧,他其实很担心她,却又没有质问她的立场,只好拿靖王夫妇做幌子。
“人各有命,如果上天注定了要我这辈子再早死,那即使我没有死在西戎大营,我也有可能死在其他地方。”
“我知道你来是担心我,怕我死了,就像我最讨厌你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让你死一样。但杨衍,你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的亲人,我很感激你来找我,也很感谢你接好了我的腿,但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
她很客气地跟他说感激。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仿佛他们过往的一切,好的坏的,真的都已经过去了一样。
“你不恨我?”杨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带了些许的探究,“可是如果你不恨我,为什么之前会不肯见我?”
比起这种对陌生人一般的客套的态度,杨衍反倒希望她恨他。
恨或者责怪意味着还在乎。
如果连恨或者责怪都没有了,那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想见你是因为不想跟你继续纠缠,但是你非要出现,我也没有办法。至于恨你,我先前说过的,恨一个人太费力气了杨衍,而且当初如果我没有一厢情愿的喜欢你,其实你也伤害不到我,归根究底是我自食其果,是我自己不该喜欢你。”
在芙蓉山待着的几个月,也许是日子过得十分安宁,许多从前没有想通的事情,她渐渐地早就已经想通了。
她跟他之间,如果单纯只是做场面夫妻,上辈子其实就没那么多事儿,她不会因为杨衍偏袒薛如月而难过,不会因为觉得难过而屡次跟他吵架,在他给她挖第一个坑的时候,她也能直接跟他提出自己的不满。
可正是因为掺杂了感情,掺杂了期待,才让一切复杂了起来。她才会因为他偏袒别人而委屈,才会在他给她挖坑的时候,明明很难过,但死撑着不讲。才会想到在他去永州之前找他求和,最后求和不成,反倒吵起来,然后换来他给她更重的教训。
所以她对他的喜欢,才是前世刺伤她最严重的那一把刀。
“以前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以后不会了。”
“杨衍,我们都应该试着去过没有对方的人生。”
在京城分开的时候,柴蘅的心里还带着几分不甘,但眼下,这份不甘心早已经被冲淡了。
杨衍听着她平静的声音,听着她这些日子想通的一切,只觉得荒谬。她在芙蓉山待了几个月,想了几个月,就想明白了一句“不该喜欢他”?
不该喜欢他,那该喜欢谁?崔邈么?还是陆识初?
他平静的心头漾起涟漪,想要质问她,但看到她断了腿,又忍不住想到前世她拖着破破烂烂的伤腿躺在棺木里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却又很让人心疼。一想起那一幕,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生生用斧头凿开了一个洞一般的难受。
他分不清是那时候心更疼,还是此刻听她说“不该喜欢他”时更疼。
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跟她吵架,也没有资格跟她吵架,只能点点头:“好,你可以过你的人生,可以不喜欢我。但柴蘅,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
“以前都是我仗着你喜欢我,所以很多时候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让你难过了。现在风水轮流转,你也可以仗着我喜欢你,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把纪纲送给你,你不是觉得前世每一回摔进坑里都很委屈么?你也可以让他给我挖坑,让我试一试你从前吃过的苦头。或者用其他方式来让我感受感受你当年受过的委屈。”
“再疼再难过,我都愿意承担。”
“但有一点柴蘅,你只能决定自己如何,你不能干涉我对你的喜欢。”
杨衍一贯漫不经心的嗓音里带了些许的沙哑,眼眸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执着。
柴蘅顿时被噎住,许久,扔了一句:“随你,但没必要。”
第40章 西戎 这种浓情蜜意的场面,杨衍本来是……
杨衍给了哑女兄妹一大笔的银钱, 租下了院子里的柴房。
白日里,哑女兄妹出去做活,他就在院子里劈柴, 顺带着给柴蘅做一些热腾腾的食物。
杨衍没来之前, 哑女兄妹都会在走之前给柴蘅留一些干粮和水放在桌上, 让她中午吃。
杨衍来之后,也不知道给了哑女兄妹什么好处,这两人时常打手势说他的好话,白天临走前也不再给她准备干粮了,迫不得已,她只好去喝杨衍煮的汤。
“味道淡不淡?”
“咸了。”
“这一回呢?”
“淡了。”
柴蘅最初一点不想喝他煮的东西, 她很烦杨衍这种自以为是操控一切的模样, 所以好几次他送汤过来, 她都给他打翻。有几回滚烫的汤水翻在他的手上, 把他的手背烫出了好多个水泡。他也不说什么, 扭头好脾气地去重新煮。重新煮好的东西再打翻就有些浪费食物了, 柴蘅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吃几口, 但回回都要挑他的刺。
她对杨衍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
哑女兄妹每回让她给杨衍递东西, 她都用扔的, 砸在他身上哪个部位纯属看心情。有时候是脑袋上,有时候是脸上,有时候是胳膊上。大部分时候直接给他扔在地上, 让他自己弯腰去捡。
杨衍不是泥塑的人,有自己的脾气。柴蘅想,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只要她足够刁难他, 等他耐心耗尽的时候,他应该会自己离开。
但在等来杨衍的离开之前,她先等来了西戎军。
她跟杨衍所在的这个村子叫临溪村,在首阳村的山崖下,村子的全貌被遮天蔽日的树木掩盖,如果不是很了解这里地势的人,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村子。
他们在临溪村的这段时日,朝廷的公文一直在往驿站送。杨衍白日里照顾她,晚上的时候就坐在柴房里一封公文一封公文地处理。当地的郡守是个刚从京里调过来的,并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边境的百姓,官府跟周围的士兵在这一方面的处理能力很弱。
杨衍几次三番往当地郡守那里跑,压着当地郡守先把附近官府的兵力集中起来,当地郡守才勉强听劝。
但已经太迟。
当晚临溪村就已经来了一批偷袭的西戎军,他们点着火把,骑在高头大马上烧杀抢掠。
柴蘅向来浅眠,晚上是被马蹄声给惊醒的。她醒来第一件事是先拄着拐杖到哑女兄妹房间把他们摇醒,然后让他们顺着西边的小道去城里,这个时候城中郡守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城门也即将关闭,哑女兄妹躲进城中还能保一条性命。
等摇醒哑女兄妹后,她又立即去杨衍的柴房,想让他跟着哑女兄妹一起走,这么晚了,柴房里还亮着灯,桌子上原先堆砌的公文已经被杨衍悉数收了起来,但人已经不知所踪。
哑女披上衣服,着急忙慌地出来,头发还凌乱着,给柴蘅打手势:“杨大哥可能先走了,柴姐姐你也走。跟我们一起走。”
柴蘅:“他应该不会先走,你们先离开,我等会儿会去找你们的。”
说着,上前帮哑女把衣服扣好,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火折子递给哑女,“快,跟你哥哥走!”
哑女依依不舍地看着柴蘅,试图再打些手势说些什么,但远方的马蹄声已经逼近了。
柴蘅让他们赶紧走,然后转身进去拿弓箭。她这个样子,一瘸一拐的,倘若遇上西戎人,用短刃并不讨好,用弓箭更为稳妥。
她先前用的弓跟箭筒挂在墙上,从西戎大营出来的时候,她箭筒里的羽箭已经不剩几根了,但现在里面又放的满满的,柴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杨衍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来不及多想,把弓箭背上,拄着拐杖就往外走。等出去的时候,几个西戎士兵已经骑着马到了这里。
柴蘅只能听懂简单的西戎语,听不懂太复杂的,他们用看猎物一般的眼神盯着她,用复杂的西戎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柴蘅想也没想,拔出背上的箭,一连三箭射了过去。那几个西戎士兵也没有想到她动作会这么快,当同伴被一箭射中,其他几个人开始反扑,骑着马拿着长枪就向她刺了过去。
柴蘅眼疾手快,侧身躲了过去,然后一把抢过马上人的长枪,将人连马都拽翻在了地上。拽翻之后,又用刚抢过来的长枪,将另一个还在马上的西戎人也挑落了马下。在他坠马之际,她用长枪立即在他的胸口补了一下,几乎是一瞬间,这个西戎兵的胸口洇开一朵血花。
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后,她看见了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和更加响亮的马蹄声。又是一队西戎人追了过来,为首的西戎将领也许是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用中原话骂了一句什么柴蘅没有听清。
但以少敌多,以她现在的腿脚并不可能。她刚刚能杀了这四五个西戎人也纯属运气,再多的人,她也没谱。
所以立即拄着拐棍往树林的小路跑。
这一片的树林树木长得格外的茂盛,路又崎岖,十分方便人躲藏,柴蘅一瘸一拐地进了树林,没有敢点火折子,只是按照感觉往前走。后面的西戎人在疯狂追她,她的腿走不了太远的路,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途径一个山洞,被一只手拽了一把,直接拽进一个山洞里。
洞里满是血腥气。
柴蘅诧异了一瞬,因为太黑,看不见这个人是谁,但这人手掌心的温度,她很熟悉。
“杨衍?”
“是我。”
杨衍倚靠在山洞的墙壁上,不知道是不是柴蘅的错觉,她只觉得他有些浑身提不起力气的感觉,一贯清冷的嗓音里透着些许虚弱。
杨衍把她拽进来后,想起她现在不喜欢他碰她,刚好此刻他又很脏,就即刻放开了手。
柴蘅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腿,伸手想再去摸拐棍,却突然摸到了一旁的尸体,还不止一个。
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刚刚觉得杨衍不对劲了,这些尸体应该是西戎人的,他提刀杀了人?
她想开口问他,但又怕说话的声音惊了追过来的西戎士兵,只能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等到马蹄声过去,一个个西戎人从这漆黑的山洞口经过,又过了一会儿,柴蘅才下意识地要去拿袖子里的火折子。
她想看看这山洞里是个怎样的情景,却被杨衍摁住了手。
“崔邈也在这个树林里,你一路往前走,能看见他。让他背着你离开。”他嗓音很低,低到柴蘅甚至有些担心他死过去。
柴蘅看不见这里的光景,只觉得一颗心突突地直跳,“你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杨衍笑了,唇角勾勒出揶揄的弧度:“怎么?还想我背着你走?”
柴蘅觉得自己就多余问这样的话。
她探出脑袋,确认四下里已经没有了马蹄声,料想到西戎军已经走远,又摸索着墙壁站起来。
杨衍把拐棍递给她,又顺手拿了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她。柴蘅一摸,这才发现是十几支箭,想来是他解决完地上那几个西戎人后,从他们身上拿的。
柴蘅把它们放进自己背上的箭筒里,转身就要走,临走前,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如果不是受伤了,按照杨衍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让她跟崔邈走。
“这么关心我,是忘记我之前怎么伤害你的了?柴蘅,你总说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看来还不够。”
黑暗中,杨衍眸中情绪翻涌,唇角仍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带了几分从前有的味道。
柴蘅就知道他不会一直低眉顺眼下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这样欠揍的话才是杨衍会说的。
柴蘅觉得不对,上前想去拽他一起走,但手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她知道杨衍这个人除了从前没杀过人,不喜欢跟尸体待在一起以外,还是十分怕黑的,所以随身也会带很多个火折子。
此刻这么暗的山洞,她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刻他虽然强撑着,但脸色不会太好看。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以前也有很多害怕的时候。
那时候他明明知道,也没管过她。
想到这里,柴蘅站住没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不去找崔邈,莫非你还舍不得我?”杨衍凉薄地笑了笑,继续嘲讽她。
他这样讲话,她再犹豫,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那你是在做梦。”
说完这句话,柴蘅生怕自己心软,拿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杨衍原本紧绷的脊背有些支撑不住,一颗心放下来,这才贴着墙壁,略带疲惫地闭上了眼。
*
刚刚追着柴蘅的西戎军的大部队刚好朝着跟柴蘅相反的方向而去,柴蘅一路往前走,路上也遇见了一些逃难的村民和几个纠缠逃难村民的西戎人。
她一一解决掉了他们,除了受了一点小擦伤以外,索性没有受什么别的伤。
如杨衍所言,崔邈确实在前方。
他从幽州带了十几个手下过来,跟刚刚出去的西戎军的大部队厮杀了一会儿,两方都受了重伤。
柴蘅出了树林看到崔邈的时候,他正带着他的下属坐在一条小河边休息,因为刚刚经过一场恶战,下属们此刻都十分敏感,冷不丁瞧见树林里钻出一个人,又要拔刀,崔邈正拿着羊皮壶在喝水,往侧方一看才发现是柴蘅。
“阿蘅?”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崔邈看见她平安无事,赶忙丢下水壶过去。
“你胳膊怎么回事?”
柴蘅一眼就瞧见崔邈的右臂,血渍呼啦的,像是被刀斧砍伤的一般,
崔邈刚刚被砍伤的时候,觉得疼得要命,咬着牙才忍住没叫,此刻看到柴蘅,见她关心自己,更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嚎叫,只是苍白着脸笑道:“小伤,刚刚被一个不长眼的西戎士兵砍了一刀,但问题不大,等回城里找个大夫包扎一下就好。”
他的伤口明显还在渗血。
柴蘅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来:“把手臂给我。”她柔声说。
崔邈脸微微一红,嘴上说着“无妨的,小伤。”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赶忙递了过去。
柴蘅低下头,给崔邈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等包完这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说来话长,她人在临淄城,担心她的不仅仅只有杨衍,也有他。所以在杨衍违抗回京的皇命后不久,他也从幽州过来了。考虑到临淄城地理位置特殊,首阳村已经被西戎军清洗过一遍,所以他来的时候特地带了些下属。
没想到,正好赶上临溪村出事。
杨衍在柴房批公文批到一半听到马蹄声觉得不对就出去了,他在临溪村也待了不少时日,知道村里人最多的地方在哪里,也知道此刻正值深夜,倘若西戎军进攻,等同于又要屠一个村。
所以他先杀了一个西戎人,企图把这些西戎士兵引到附近的树林里,为村里其他人的逃跑腾挪出时间。
崔邈是在半路上遇见杨衍的,那时候杨衍身上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一个文臣能够提起刀已经很不容易,更别提杀人。他衣裳上都是血,崔邈当时也没法分辨他究竟是哪一处受了伤。想带他走,但被拒绝了。
崔邈猜了猜,猜到他大概是担心柴蘅一个人在村子里,又瘸着腿不知道出来,所以想折返回去找她,但眼下,她就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兴许是两人没能遇见。
“我怎么来的,说起来太长了,等会儿慢慢同你讲。”
“杨大人呢?他应该怕你一个人不知道出来,回去找你了,你没碰见他?”
听崔邈提起杨衍,柴蘅的心又猛地跳了几下,她其实来的路上一刻都没有停止地想过,他会不会死,但看见崔邈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讲,所以就没有提,如今他主动提了,她这才道:
“我在一个山洞遇见他了,他给了我很多支箭,让我来找你。”
崔邈再实心眼,也知道自己跟杨衍是情敌。
谁愿意把自己喜欢的人交托到情敌的手上。
崔邈想起杨衍早些时候浑身是血的样子:“杨大人受了不轻的伤,我带人去看一看他,我留两个人下来守着你,你不用担心。”
听到不轻的伤,柴蘅想起自己闻到的血腥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你也要小心。”
“好。”
崔邈说完这话,立马带人又进了树林。柴蘅坐在树林外的小溪边等着,大约等了两个时辰,这才又重新瞧见崔邈。
崔邈把人从山洞里带了出来,杨衍原本雪白的衣裳已经被血染了个透,整个人十分虚弱,一张脸跟从前一样是好看的,只是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在经过柴蘅时,掀了掀眼皮。
“别担心,我死不了。”他低笑了一声,虚弱地开口。
柴蘅站起身,别开了眼:“我没有担心你,你想多了。”
杨衍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倒是崔邈,反倒有些担心他这个情敌的状态,十分心善:“别这么说,杨大人很严重的,阿蘅,他得立即看大夫,不然会死的。”
“你先管好你自己,你的手不要了么?”
祸害遗千年。
柴蘅没看到杨衍的时候会担心他不会死,现在看到又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
所以向着崔邈走过去。
为了架住他,崔邈刚刚包扎过的手臂上又渗出了不少的血,柴蘅走过去,又把那块浸透了血的帕子解下来,重新从怀里又拿出了一块手帕给他扎上。
她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疼了崔邈。
这种浓情蜜意的场面,杨衍本来是不想看的,但还是没忍住自虐般地又掀起眼皮多看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