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那对少女,二人继续逛街。
    大概是没了行李的束缚,时冬暖行动更加自由,哪怕穿着汉服也丝毫不影响他到处乱窜。
    韩嘉榆本专注地盯着眼前人的背影,但因为个头高视线固定,反倒无意间与身边人冲撞。
    几次碰撞互相道歉后,再次抬眸,韩嘉榆就看不见眼前的人了。
    韩嘉榆再次和时冬暖走散。
    虽说不会迷路,但韩嘉榆还是本能地四周扫视,试图寻找时冬暖的踪迹。
    然而,检索无果,韩嘉榆向来冷淡镇定的表情,难得出现了一瞬间迷茫。
    高大的男人站在汹涌的人潮里。
    因身量显得醒目,又因醒目显得伶仃。
    仿佛这一街的热闹繁华,都与他无关。
    韩嘉榆手指动了动,抬起,触碰到头上的耳机。
    耳罩与耳廓刚刚分离一瞬,嘈杂之音便如波涛拥进他耳中。
    本状态不错的他,大概是因为情绪波动,免疫失了效。
    这些噪音几乎在被还原的同时,就让他感到了不适。
    好在,仅一两秒后,他听到了令他愉悦的声音——
    那是时冬暖的声音。
    熟悉的声线经过广播站的转播,掺杂了电子粗糙的颗粒感。
    但少年音不减半分清亮,元气满满的音色格外抓耳。
    ——“喂喂。”
    时冬暖应该是在试麦。
    ——“韩嘉榆小朋友,你的家长在游客服务中心等你。”
    时冬暖正式道。
    韩嘉榆:“……”
    ——“重复一遍。韩嘉榆小朋友,你的家长在游客服务中心等你!”
    韩嘉榆默默戴上了耳机。
    *
    游客服务中心。
    前台小姐姐关闭了话筒后,对前来求助的少年说:“别担心,小哥哥,你弟弟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时冬暖憋着笑,“嗯。”
    同事小哥哥莫名,“他看起来好像并不担心。”
    小姐姐猜测,“可能他弟弟比较聪明吧?”
    很快,前台的小哥哥小姐姐就没时间在意时冬暖为什么偷笑。
    因为过了一小会儿,一名头戴耳机、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的成熟帅哥,来到了柜台前。
    小姐姐忙接待,“先生,您也是来广播寻找迷路儿童的吗?”
    韩嘉榆没摘耳机,淡淡睨了时冬暖一眼。
    时冬暖被看得心虚,却更放肆地掩嘴偷笑。
    小哥哥看看韩嘉榆,又看看时冬暖。
    再看看韩嘉榆,再看看时冬暖。
    小哥哥悟了,但没完全悟,“怎么有这么大只的小朋友?!”
    他们这才明白时冬暖为什么偷笑——
    毕竟这位高大先生不是来广播寻找迷路儿童的,先生本人就是那个“迷路儿童”。
    时冬暖笑够了,忙对韩嘉榆解释:“我要是不加‘小朋友’三个字,别人就知道走丢的不是小朋友了。我怕你觉得丢脸。”
    韩嘉榆还没回应,前台小哥哥倒是较真,“可是你加不加,别人也不知道他就是走丢的正主啊!反倒是你加了,我们才……唔唔!”
    “哎呀!”前台小姐姐捂住小哥哥的嘴,“别插嘴。我们只是他们play的一环。”
    “几个意思?”小哥哥掰她手问。
    “你没刷热搜吗?不管是#濂珠泉陪你过年#超话,还是同城热搜,都有他们这一对的照片。因为太养眼,热度可高了!穿汉服的受和穿国潮的攻,身高差很明显,很甜很般配的一对!”
    刚才还在幸灾乐祸的时冬暖,不期然竟被引火烧身——
    怎么这边也有人误会他俩是cp啊!
    时冬暖面红耳赤地解释:“不是的!我们不是一对……”
    小姐姐了然,揶揄似的拖长语气,“哦——原来现在还不是一对啊。”
    重音落在了“现在还”上。
    “什么叫‘现在还不是’啊!”时冬暖忙反驳,“以后也……”
    他一怔。
    以后也……怎样?
    他因为这一怔,再次错愕。
    我为什么要被绕进去思考这种问题啊!
    二人离开了服务中心。
    距离打铁花八点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准备动身前往最佳观景点的濂珠泉边。
    走在路上,时冬暖主动问起广播称呼的事,虽知道韩先生包容,但他还是问了问对方会不会介意。
    韩嘉榆果然没介意,只是反问:“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叫先生?”
    正如前台小哥哥所分析,没有人会相信“怕丢人论”那种胡话。
    “毕竟是找家人嘛。”时冬暖别扭道,“哪有管家人叫先生的。”
    大概是出发前时青禾关于“小舅”称呼的提醒,让时冬暖走了心。
    一开始只是不熟,怄气故意疏离地“先生先生”这么叫。
    可到了熟悉后突然要改称呼,时冬暖反倒不习惯。
    那边韩嘉榆沉默了半晌。
    忽而,韩嘉榆若有所思地启唇,“有啊。”
    “有什么?”时冬暖抬头看对方。
    “有管家人叫‘先生’的情况。”
    “我们这种情况不算。”时冬暖说,“除了我们这种,哪里还有……”
    有。
    时冬暖的理智打断了他的话。
    理性给了他一个点燃感性的回答。
    让他本平静的大脑瞬间水深火热地发烫——
    情侣结婚成夫妻,不就是家人了?
    丈夫对外管妻子叫“夫人”,妻子对外管丈夫可以叫……
    “先生”。
    时冬暖脸颊烧起来。
    他怕是自己乱想,盯着韩嘉榆的表情看。
    却见对方眉目微弯,眼神带着揶揄。
    显然和他现在想的一模一样!
    时冬暖用微凉的手心冰镇脸颊,低头暗想:
    完蛋啦啊啊啊啊啊!
    以后无法直视“先生”这个称呼啦啊啊啊啊啊!
    韩嘉榆没再提起这件事,时冬暖便也自欺欺人地假装不曾发生过。
    奈何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风会过去,但留下的痕迹,会永远存在。
    路过一个糖画摊,时冬暖指着一只精致的浮雕糖灯笼说:“韩先……”
    生。
    “……你看。”
    突兀地吞了一个音。
    时冬暖发现,自己居然叫不出这个称呼了。
    路过一行纸龙灯,时冬暖指着那华丽的灯面说:“韩……”
    先生。
    “……你看。”
    突兀地吞了两个音。
    这回,连韩嘉榆都发现了,时冬暖叫不出“先生”这个称呼了。
    “那怎么办?”韩嘉榆问。
    貌似关心的语气,时冬暖偏偏听出了捉弄。
    时冬暖没回答。
    他只心里咆哮:
    还不是韩先……韩……你害的!
    幸而,没时间给他们纠结了。
    距离八点不到几分钟,二人也离打铁花的表演广场很近了。
    打铁花是豫晋地区的非遗表演,原理是将近千余度高温的熔化铁汁,用花棒击打到双层花棚上。
    由于表演者多达十余名,花棚绑了烟花鞭炮,铁汁引燃坠落,会形成“火树银花”的壮丽景象。
    时冬暖十分期待目睹这场人造的“流星雨”。
    开阔的广场周边已经人头攒动,挤满了围观的游客。
    他们二人只要走过这条泉面的木桥,就能加入观景的队伍。
    夜色已深。
    泉边的路灯发出淡淡的光,泉面映着天色,显得黯淡。
    那木桥毫无人迹,有风拂过,显得摇摇晃晃。
    桥面很低,水面几乎漫过。
    时冬暖怕走动间湿了脚上的皂靴,便脱了鞋赤脚踩上去。
    桥面果然晃得厉害,时冬暖一手拎鞋,一手握紧了扶手的麻绳,才勉强走得稳。
    后面韩嘉榆跟了上来。
    因为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桥面更晃。
    时冬暖回头看去,恰好见韩嘉榆摘下了耳机。
    韩嘉榆因动作,低头垂睫,夜色勾着其五官,显得格外深沉。
    目睹这一幕,时冬暖莫名其妙怦然心动一刹。
    他想起一个原理,两个人走在危桥上,会因为处境心惊,误会是为对方心动。
    时冬暖便笑着喊话:“我们现在算不算吊桥效应?”
    韩嘉榆听到喊话,点头,示意听过。
    随即,似乎想起什么,韩嘉榆突然勾了勾嘴角,微歪头,启唇。
    咚咚咚——
    轰——
    伴随打鼓声起,打铁花正式开始。
    时冬暖分明看见韩嘉榆说了几句话。
    却被表演的声音淹没了。
    经典动漫场景:
    重要的话在放烟花的瞬间被隐藏。
    没听见啊没听见。
    届不到啊届不到。
    但时冬暖的注意已彻底被打铁花吸引过去。
    虽不在预设的观景点,但吊桥上清静,隔着人世欣赏,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高温的铁星子发着橙红的火光,随花棒扬起,骤然拼出如雨的星点。
    盛开时如金叶灿烂的树,坠落时如纷纷洋洋的花雨。
    空中的流星与水面倒影相撞。
    夜色中,只有夺目的耀眼之光极致燃烧,不容任何人的视线有所偏离。
    火树银花落在泉面的镜影里。
    也倒影在少年看呆了的,清澈的眼眸里。
    ——“是不是证明,至少现在,你对我心动了?”
    这是被吞没的那句话。
    没人听见,除了说出这句话的韩嘉榆。
    韩嘉榆微微庆幸,好在没被听见。
    他刚才不知哪来的冲动,脱口而出这种东西。
    相机还挂在韩嘉榆的脖子上,他忍不住手捧单反,拍了一张照片。
    却不是拍那泉上的浪漫流星。
    而是拍看着流星的那汉服少年。
    少年还毫无察觉,一身精致的行头,让人看起来美好如古画中走出来的小公子。
    越是美好的人,越让人好奇其破碎时的表情,会是如何。
    严实的汉服布料包裹着身体,唯独那双脚赤着,踝骨精巧,皮肤细嫩。
    越是严实的衣着,越让人想顺着赤着那一寸肌肤沿着往深处探索,看清被包覆着的究竟是何风光。
    汉服制式端庄,与少年良好的教养气质相辅相成。
    越是端庄的人,越让人心生恶念,想肆无忌惮地欺凌,看到他失态的模样。
    狠戾地。
    甘愿的。
    恣意地。
    隐忍的。
    无人知道,韩嘉榆在用他一贯波澜不惊的平淡表情……
    思考着这般骇人心魄的事。
    濒临颅内巅峰,韩嘉榆却强行抽离。
    他出声警告自己: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