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庞大的雪白妖兽凌空踏入高阔洞府, 趴俯在石床上,雪白皮毛厚毯般铺满大半张床。
起伏的雪山环绕着一道青竹,沉墨清闭目而坐, 身陷在一堆绒毛间,夜明珠莹润的光泽下, 纤长眼睫覆落苍白肌肤,打下浅浅阴影。
苍舜下意识抬爪。
瞥了眼自己比年轻人族脑袋还大的爪子, 默默收了回去,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微动的眼睫,缓缓凑近。
【有好受点吗?】
庞大妖兽的吐息洒落脸侧,留下微烫的热意。
沉墨清不语, 静静凝神。苍舜见他漂亮的唇瓣微启, 压抑的喘.息起伏不定, 一个没忍住,低下脑袋, 用软软的绒毛蹭蹭他。
沉墨清:“……”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牙关咬紧, 片刻后缓缓抬手, 掌心抵上妖皇脑袋,动作轻微地向外推了几寸。
苍舜不解其意,还以为他要和以前一样摸自己,又蹭蹭他的掌心。
沉墨清收回手。
过了数息, 才又响起他冷静而隐有一丝微颤的声音:“烦请妖皇陛下挪远数尺。”
苍舜心道我太大了, 挤到他了吗?
乖乖地往旁边挪了几个爪子的距离。
包裹着自己的蓬热气息退去些许,沉墨清终能再度凝神,神识沉入灵海,缓缓坐下。
涅槃果效力太过霸道, 他的灵海之前受过重创,短时间内难以完全承受,才导致涅槃果灵力溢出,不断冲撞灵海,搅得他不得安宁。
强行静心承受过前期的剧烈冲撞之后,他终于适应了些许,全神贯注,缓慢消化那份炙热灵力。
沉墨清闭目修炼,苍舜便在旁边守着他。
毛茸茸的大妖兽静静地趴在年轻人族身边,赤色妖瞳倒映出那道静坐在自己洞府之内的身影,细长尾巴一摇一摇。
灵海之上,变故又生。
吸纳的灵力沉于灵海,海面波澜起伏,沸腾不休,掀起波浪,于空中化为一道修长身形。
白衣散发,黑眸幽深,对平静无澜的沉墨清幽幽一笑。
那人与沉墨清拥有相同面貌,姿容绝丽,却犹如深潭一尾恶蛟。
心魔。
凡临元婴,皆会诞生心魔。昔日他道心坚定,心魔随手即斩,而今,沉墨清静坐灵海,任由那心魔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垂落身侧的长袖飘飘,心魔慢悠悠地围着他打转,走一步,便落下一句笑语:“若当日你未随玉百离家,未走上登天大道,留在叶城,考取功名,照顾娘亲,给夫子和温嫂养老,做一个凡人,也可安享百岁寿命。”
“若后来你愿意斩断仙凡之别,不为他们取来延寿丹药,不将他们接到白玉城,娘亲,柳夫子,温嫂……你至爱之人,至爱你之人,都不会死在那一场大火里,不入轮回,无法往生!”
“若你在魔渊一战未倾尽一切,更不会心血耗尽,修为重损,最虚弱时需闭关疗伤,才让那些畜生有机可乘,让一切都覆水难收!”
“他们都说你是年轻一代第一剑修,玉百之下第一人,可为何你连至亲之人,至爱之人都无法护住?!”
“为何你修行之前,娘亲,夫子和温嫂都安好,修行之后,他们惨死火海,你还苟活于世,还要走你的大道!”
声声如箭,字字如刀。箭穿心脏,钝刀割肉。
沉墨清闭目,灵海翻腾,掀起巨浪,灵气沸乱,碰撞溃散。
足足半晌,他才再度睁目,墨中乌沉幽暗,如映不见天光的深潭。
“错已铸成,我会用我之血肉神魂,换仇人与我同坠炼狱,受烈火煎烤,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心魔捧腹而笑:“大话谁不会说!你尽可用这些无用之语安慰自己!既然你觉得自己已抛却一切,斩断来生,大道坚定……那么,那只大妖呢?”
“你如此信任他,相处不过一年多,居然安心将后背交付于他?”
“你对他,究竟是什么心?”
“你可还记得,你走的是什么道!”
洞府之内,闭目静坐的年轻人族吐出一口血,气息剧震,灵气倒逆!
旁边的妖皇浑身皮毛顿时炸开,如绷紧之弓急射之箭一蹿而起,一掌托住他颤动的削瘦脊背,脱口而出:【墨清!】
沉墨清不答,紧紧闭目,眉心颤动,几缕乌发拂过苍白额侧,足足半柱香后,才勉强平定气息,缓缓睁开眼眸。
初入目,便是夜明珠的光辉之下,泛着美丽银霜的雪白皮毛。
“……无事。”
他抬指,拭去嘴角血迹。
“只是消化涅槃果时出了点岔子。”
话音刚落,他就见身边这团庞大的毛茸茸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变成一座塌俯的小雪山。
【是我不好】
苍舜低声说着,用绒毛包裹住眼前的人。
【早知你会如此难受,我应该先试过再让你服下,为你护法】
总是张扬的妖皇,此刻尾巴软软耷拉着,脑袋也趴在地上,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
沉墨清安静片刻,抬手,似乎想如常地抚摸那雪白绒毛——掌心刚刚伸出,又一顿。
过了数息,他还是落下掌心,抚过妖皇的脑袋。
苍舜闷闷地抬起脑袋,蹭蹭他的额角,往他身上拱拱,给他渡去灵力。
沉墨清摇摇头:“不必,我已调息好了。”
他的神色如常,脸色也不见苍白,似乎刚才气息紊乱并未让他受伤。
苍舜还要抬爪轻碰他,见他直接取出一物。
万魂幡。
沉墨清手指轻轻搭上妖皇爪子,缓声道:“帮我隔绝此地气息。”
听到这直接的要求,苍舜的妖眸亮了一点。
【好】
原形近百米高的万魂幡,此时只有数尺长,阴风阵阵,幡面浮沉一张张哭嚎的脸庞。
黑金交织的大阵拔地而起,沉墨清站在大阵之眼,眼眸化作无暇银白,悲悯沉然,照出万魂幡内,苍生哀恸。
“请,诸魂往生。”
魂灵引渡,送往轮回!
上万魂灵飞跃而出,汇聚成汪洋的魂海,呼啸翻涌,环绕年轻修士数周,又在黑金大阵的光芒中升腾而起,向远方奔流而去。
苍舜静静地注视魂海中间的那道身影,再次从这个年轻人族的脚下,看到两条交织的大道。
杀伐与轮回之道,漆黑与灿金——上次还泾渭分明的相接之处,竟然出现了融合之态。
逐渐淡薄的魂海翻起一朵小小浪花,一个散发淡淡金芒的魂魄飘至沉墨清面前,长作一揖。
“仙人,我是青月州月家之人,名月照霜。外出游历,被乌皓所杀。”
“若仙人日后经过家乡,烦请为我家人带句话……告诉我的娘亲,孩儿不孝,请母亲勿为我伤心,多加餐饭,常添衣。此生母女之恩,愿来世再报……”
年轻的魂魄飘忽,听见那仙人之音,清沉镇魂:“我已知晓。”
话音落,魂魄再深深一拜,化作淡淡魂点,飘散而去。
黑金大阵的照耀之下,万人魂海皆回归天地大道,再入轮回。
沉墨清闭目,再睁开眼,乌黑眼眸倒映着一大团拱到他面前的毛茸茸。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苍舜语调微扬,沉墨清还没说什么,就被那条细长尾巴推到了妖皇脊背上。
苍舜载着轻飘飘的年轻人族穿梭妖界,横跨数十万里,来到一处丰饶草原,一口气抓了百只肥美灵兽,准备带回去给身边的人族炖肉吃。
“我已辟谷。”
【不管,你太瘦了,要多补补!】
【妖界的灵兽与你们人族圈养的不同,灵气更充沛,肉质细嫩,肥嫩相宜,最是可口,你尝了就知道了】
“哦?妖皇陛下如此老道,想来手艺很好。”
【……生吃也很好吃】
沉墨清失笑,指了指不远处的湖泊:“鱼。”
雪白妖兽飞快转身。
因为苍舜的禁制,外界并未察觉妖皇洞府已有妖皇和一位年轻人族入住。这段时间,洞府内时有香气飘出。
很快,妖界起了大动静——妖王中名声最盛的朱雀妖王发起万妖大会,所有妖王皆要离开领地,赶赴距离妖皇洞府百里外的一座万丈高峰上赴会。
近来天色时常变动,大妖动静响彻百里。洞府内,结束修炼的沉墨清睁眼,道:“要去和故人一叙吗?”
【不必】苍舜在他身边甩尾巴,盯着不远处一口炖着灵兽鲜鱼汤的锅,【本来也不熟】
况且……
他身边的年轻人族起身,走到崭新的灶台边,拿起汤勺搅了搅那口热腾腾的锅。
弥漫的水雾里,年轻人族的眉目清宁淡雅,如缓缓铺开的山水画卷。
苍舜的眼眸一眨不眨。
修真界皆知,昔日的天枢宗宗主首徒沉墨清陨落于周国北境——亦是五千年妖皇的葬身之地。
若我复苏的消息传开,他的破烂宗门必会产生联想,对他不好,也不利于他的复仇之道。
苍舜默默地想着,又开口道:【不必担心,他们认不出此刻之我,千年前,从未有人见过我的原形】
苏醒后,他亦未在外人面前动用过曾经的法术,所施展的雷霆亦是修真界最常见的攻伐手段。
沉墨清轻轻置上锅盖,转身,坐在铺着几层厚实软毯的石床边,手指拨拨雪白小兽的绒毛:“妖皇陛下不显露真身,是因为就长这样吗?”
毛茸茸一小团的妖皇:“?”
雪白小兽昂起小脑袋,大声“咪呜”:【才不是!】
又低头看看自己。
现在不好看吗!
“好看,”沉墨清道,“十分英武霸气。”
雪白小兽蹲坐在软毯上,昂起软乎乎的小胸脯。
的确。
妖界的热闹持续了几天,又逐渐冷寂下来。
昔日妖界之皇还在时,一声令下,众妖王便俯首于前——而今,由朱雀妖王以商议大事发起的万妖大会,只有不到半数妖王响应,圣雀妖王亦不在其中。
于是,又有许多传令妖使赶赴未至的妖王领地,请诸位妖王赴会——已伪装成雀妖的沉墨清就是其中之一。
圣雀一族隐世多年未出,难寻其踪。不过,在万妖大会和朱雀的施威下,这个曾是妖皇副将的家族还是主动现身,迎接了那位传妖令使。
青山碧湖,山水相映成色。
沉墨清抱着雪白小兽穿行青绿山水之间,前来迎接他的是圣雀家族的少家主,圣雀妖王青焚之子,烛燃。
这位年轻的少家主为圣雀妖王四百年前诞下的幼子,模样不过十八九岁,一身金绿华衣,怀抱一只皮毛皆黑的灵猫。
黑猫乖巧地趴在他手臂上,体态轻盈,肢体纤细,宛若一块漆黑细长的羊脂玉。
沉墨清不着痕迹地瞥了那边一眼,再看看怀中的雪白小兽。
圆滚滚的,是坨小糯米汤圆。
苍舜:“?”
雪白小兽立刻伸长爪子,摊直身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白年糕条。
我比它长!
沉墨清默默收回目光。
烛燃性情活泼,见这位传令使也有只灵动可爱、圆头圆脑的雪白灵豹,顿感亲切,一路上都在与他交谈养猫心得。
那黑猫就安静地待在他怀里,走了一路,这位圣雀少家主身上已沾了不少猫毛。
沉墨清垂眼,目光扫过在自己手臂间打滚的雪白小兽,想起初遇时,这只妖皇老是滚一滚就掉毛,经常让绒毛黏他一身。
后来,苍舜对自己的皮毛施加了法术,就不再到处掉毛了。
他随意道:“灵猫一族也会掉毛吗。”
烛燃哈哈一笑:“妖族又非凡兽,怎么会掉毛,除非——”
雪白小兽忽然不打滚了。
烛燃没有注意到那只雪豹瞬间盯视的目光,挠挠怀中灵猫脊背,灵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又沾了他一手毛。
烛燃笑眯眯地抬手,露出掌心里的几根猫毛:“除非——他中意你。”
“凡妖族,皆是在中意之人面前才会掉毛的。”
沉墨清脚步微顿。
片刻后,缓缓低头。
苍舜:“……”
苍舜:“…………”
第32章
听到烛燃的话, 不仅是沉墨清陷入沉默,就连他怀中的妖皇也一瞬定住了妖瞳,呆了足足数息, 才慢吞吞,慢吞吞地仰起脑袋。
刚好对上年轻人族无言的视线。
“……”
一人一妖的视线碰撞数秒, 雪白小兽飞快低下脑袋,开始翻找年轻人族的袖子, 毛茸茸地钻了进去。
——才钻到一半,就听见那道传音入密的清悦嗓音:“彼时妖皇刚刚苏醒,力量不稳,掉毛也是情理之中。”
苍舜动作一顿。
片刻后, 雪白小兽又默默从袖子里钻了出来, 抬头瞄了瞄沉墨清平静的眼眸, 一声不吭地窝回他的怀里,算是默许了刚才的话。
于是一人一妖继续默默地向前走去, 临水长廊间只有那位圣雀少家主叽叽喳喳的声音。
苍舜安静地枕着沉墨清的袖口,一言不发, 眸中似有复杂的神色。
他是诞生于太初墟的大妖, 生来就孑然一身,从未在妖族族群中待过,所以,烛燃方才那番言论, 连他都是第一次听见。
五千年前, 独自在太初墟待到化形之后,他就一直以人身行走于世间,再没回归过原形。
初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族,他也没有在意过这件事。那时他和这个人相处起来总是毛毛躁躁的, 没多久就对自己施了法术,不想他拿走他的东西。
再后来,这个人也不要他给的东西了。
直到最近,才终于愿意接受一些。
苍舜抬眼,目光落过沉墨清的脸庞。
他的心底无端冒出一个想法——
若我现在解开法术……
“听闻圣雀一族的烛明大人天资不凡,”思绪被打断,苍舜听见年轻人族对那个圣雀的鸟崽子笑语,“不知是否有幸拜见?”
……又对别人笑。
雪白小兽闷成一团,一把抓住沉墨清修长手指,塞到自己绒毛底下。
沉墨清垂眼,看看这只似乎多了一些心事的小毛绒球,拨拨那条垂着的尾巴。
“那是我长姐!”烛燃眼睛一亮,又复黯然,“在我出生前她就去外州游历了,至今未归,连我也不曾见过她。”
——烛明,正是陨落于荒墟秘境的圣雀,圣雀妖王青焚之女。
【妖族极重视血脉,后裔皆会有魂灯留于家族。烛明身陨,投入轮回,青焚不可能没有察觉】
苍舜低沉的声音在沉墨清耳畔响起。
【再问问他】
沉墨清神色如常,不着痕迹地从烛燃这里打听了一些关于圣雀的事情,这位年轻的少家主性情天真,三言两语就被他套走了话。
他们交谈间,时不时有修长手指垂下来,轻轻拨弄雪白小兽头顶的绒毛。
苍舜:“……”
他,他是不是很喜欢我的毛。
妖皇在心底和自己嘀嘀咕咕。
——然后沉墨清就感觉掌心里的小毛绒球蹭蹭他的指尖,蹭来蹭去。
他停顿一下,似乎才意识到什么,收回手指。
小毛绒球跳起来抱住他的手。
“……”
瀑布坠落幽涧,溪流绕过一间独立的清净小院。
烛燃停步,道:“我知道令使是为父王而来,但父王近来正在闭关,这几天正是关键时刻,反正万妖大会还没那么快,令使不如在我族多待几天!”
沉墨清应下,烛燃便抱着他的黑猫离开了。
这位圣雀少家主悠悠来到山坡下,摘了根草叶逗自己的黑猫,黑猫略有点嫌弃的样子,从他身上跳下来,围着他脚边打转。
沉墨清收回目光,再微微垂下眼睫。
怀中的雪白小兽正仰着脑袋,溜圆的妖瞳一眨不眨看着他,似乎在想些什么。
有些走神,那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依然搭在他的手指上。
沉墨清眸底似有微微涟漪,一闪不见,神情如常地走进圣雀一族为他们安排的居所,落座木榻,将雪白小兽轻轻提溜到一边,离自己十几寸之距。
刚松开手,雪白小兽就飞快跑回他身边,爬到了他的腿上。
苍舜习以为常地趴在这个人族膝间,甩了甩尾巴。
【待入夜,我们再探此地】
“好。”
沉墨清闭目,开始修炼。
膝上的小毛绒球自顾自地打滚,一会拨弄他的衣摆,一会又轻拱他的手指,无时无刻不彰显着自己强烈的存在感。
就像他们初遇时,阴差阳错,这只妖皇强行闯入了他的大道。
灵海内,心魔盘坐于地,手腕撑着侧脸,对他冷笑。
……
深夜,弯月如钩,星辰隐寂。
玄黑绣有金纹的斗篷微敞于夜幕之间,身披斗篷的年轻修士立于圣雀一族上方,肩上趴着一只眼眸锋锐的雪白小兽,自高空俯瞰下方。
沉墨清修长手指微动,一笔符文顷刻落成,似有星子洒落圣雀族地,刹那间,他的眼眸泛起符文脉络,俯视大地。
“有两处妖力最盛,西南,东边。”
那两处刚好是圣雀领地最高的两座建筑,精致楼阁,一看便知入主之人地位不低。
【先去西南】
苍舜说完,扑通往下一跳,稳稳抓住沉墨清衣袖,钻进了他的斗篷里。
玄色斗篷间的金纹微微泛亮,夜色下的修长身影隐没不见。
——那是乌皓储物袋一件六品巅峰法宝,名为月笼纱,可掩盖气息,隐匿身形。
圣雀一族,除闭关的妖王青焚外,最高修为者为炼虚中期——据烛燃所说,曾经他们还有两个炼虚巅峰的长老,数百年前寿终而亡。
凭借夜笼纱,加上苍舜隔绝气息的法术,他们深入圣雀一族内部,如入无人之地。
圣雀一族于千年前开始隐世,对外的原因是合体初期的圣雀妖王青焚要全力冲击高境。
白天沉墨清几次向烛燃提出想见青焚,都被拒绝。烛燃所还特意解释,自诞生后,他也很少见到自己父王。
高阁临月,斗篷掠过窗楹,人影静立月下。
苍舜掀开斗篷一角,冰冷地眯起了眼眸。
月光铺满华丽楼阁,凝结浅霜,每一块地砖皆是最上好的玉石雕砌,清可鉴人,也倒映出一道僵硬的身影——
烛燃。
的尸体。
七窍流血,跌坐在地,面朝屋外,黯淡的眼睛死死睁大,青绿羽毛散落满地。
他的黑猫就横卧于旁边,被斩为两半。
沉墨清脸上一片冷意,脚下银色大阵立现,闪烁一下,又复熄灭。
……魂魄已散,无法招魂。
圣雀一族少家主,居然在自己家族领地之上,无声无息地魂飞魄散。
周围寂静无声,安静得有些太过突兀。沉墨清手腕一翻,立刻就要发动一张跨空遁地符——
轰隆!
巨大的轰鸣自地底深处爆发,一道大阵冲天而起,瞬间笼罩整个死寂的圣雀领地,封绝天空大地!
阵法灿亮的脉络化作无数锁链,交汇向阵眼中间的两道身影,这一刹那,无论是沉墨清还是苍舜,皆动弹不得!
——大乘气息!
圣雀领地之下,埋着一道大乘法阵!
“吾儿……”
沙哑阴戾的声音缓缓响起,黑夜之中,一双墨绿眼眸如燃起的幽火,在黯淡的月光下漂浮。
“是你们杀了吾儿!”
怒吼响彻圣雀领地,死寂的圣雀领地似乎终于苏醒过来,数不清的身影从四面八方赶到。
“族长!”
“我们的少家主……天哪!少家主死了!”
“少家主以礼待你们,你们却暗害于他?!”
刹那间,一双双燃着怒火的眼睛裹挟着锋锐杀意,刺向大阵之内的那两个外来者。
“族长!杀了他们!”
苍舜无动于衷,站在沉墨清身边,仿若局外之人,冷眼旁观这一幕。
隔着淡漠的月色,他再见昔年的副将,那是一张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脸,更加苍老,更加颓败。
他嗅到了一股腐烂气味,来自面前之人——这样的气味,也曾出现在那个叫萧既白的虫子身上。
圣雀族长青焚身披金绿长袍,眼眸幽绿如黄泉冥火,宽袍之下伸出一只枯瘦惨白的手:“我要将你们……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他的气势横扫而出,合体中期!
苍舜冷笑一声。
【别怕】
低沉嗓音落在沉墨清耳畔,和那双赤色妖瞳中的冰冷不同,妖皇的声音就如扫过脸侧的绒尾般柔软。
【我在呢】
沉墨清眼眸微微一动,传音入密:“尽力而为,妖皇陛下别缩水了。”
【忘记告诉你了】苍舜轻甩一下尾巴,又蹭蹭年轻人族的脸颊,【上次之后,我的修为——已恢复七成】
银白雷霆爆开,汹涌雷海横推千丈,目之所及,皆是狂暴翻搅的炽烈雷光!
青焚急退,晦暗的幽绿眼眸映出那一片灿烈银海,被雷霆照亮的夜空之上,皮毛皆散发清寒月霜的庞大妖兽踏立高空,俯视苍生。
那双妖瞳燃烧着烈烈的无温之火,冰冷肃杀的嗓音响彻所有圣雀灵海:【本尊若要灭圣雀一族,不过翻手之间,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声厉如雷,灵海震颤,其他圣雀只觉身陷灭顶威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纷纷颤抖跪地,向高空中的妖皇俯首。
唯有青焚依然飘于半空,晦暗幽沉的眼眸仰视那耀眼凌空的皓月。
他缓缓地说:“诸位……还不现身?”
天地再变,云层翻滚,自高空之上,又有数道身影降临!
凛风吹动衣袍猎猎,沉墨清微微仰首,无澜目光投照高空,嘴角泛起些微嘲意。
最先出现在滚滚层云之下的是一白发老者,宽袍大袖,衣袍间有赤红耀目的金乌纹路——上州之中,唯有一宗敢以金乌为宗纹。
天明州,金乌宗!
一位炼虚大圆满的金乌宗长老!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半步合体的老者侧身一步,为身后之人让道。
一人缓步越过了他,容貌极为年轻,看着不过二十余岁,是个白衣翩翩的公子,一双挑起的桃花眼,暗沉冷漠地瞥向下方。
他流淌光泽的玉白衣袍间以金丝玉线绣出七星拱卫的流纹——在九千州,那同样只意味着一个门派。
——天枢宗。
隔着天空皓月,沉墨清的目光遥遥与他相对,刹那间,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凝。
——天枢宗宗主玉百的第二个徒弟,公孙不识。
众所周知,昔日天枢宗宗主首徒沉墨清还在宗门时,与其关系最为要好的,就是他这个二师弟。
那双凝止的桃花眸中,沉墨清迈出一步,来到夜空之下,与气势张扬的妖皇并肩而立。
苍舜微微侧首,轻蹭过他的发间。
【是你那个破烂宗门的破烂人?】
沉墨清正要开口,一道温雅的声音,已从高空落下。
“我看你这小妖的修为远远低于这只大妖,应当是被他胁迫的吧?”公孙不识嘴角浮出温文笑意,一对桃花眼紧盯住沉墨清,在他脸庞间不断游离,“不如弃暗投明,跟我回去……”
他微微抬手,指腹缓缓抚过空气,似在隔空摩挲沉墨清的脸庞,笑着说出剩下半句:“做我的妖宠,如何?”
话还没说完,妖皇抬起森寒的妖眸。
雷霆撕裂长夜,炽烈银白劈开天穹,化作连接天地的光树,将黑夜一瞬间照亮如白昼!
公孙不识还没来得及躲开,身边的炼虚巅峰已冷哼一声,抬手——
暴怒的雷光如仙人自天穹投落的巨剑,激起千丈雷潮!炼虚巅峰的老者撞上那咆哮山海般的天威,猝不及防,身形直接飞退千米,撞上一面山壁!
山壁崩碎,公孙不识的惨叫湮灭在雷霆中,肉.身当场灰飞烟灭!
全场皆寂,照彻天地的雷光之中,苍舜一步踏出,挡在沉墨清身前,高大如山峦的妖兽身形,完全将削瘦的年轻人族庇护于阴影之下。
赫赫雷光映照那双森寒猩红的妖眸,萦绕威严身躯,将这只大妖衬托得宛若上古时代掌控雷霆的神明。
这一刻,在场之人皆听得那直接震响于灵海内、仿若爆发火山般危险可怖的嗓音:
【谁敢动他?】
第33章
万籁俱寂, 唯有滚滚雷声映照庞大威严的妖兽,居高临下,君临圣雀一族。
沉墨清微微抬眼, 乌沉眼眸静静映出那抹高山雪色,为他挡下这方天地。
须臾间, 滚滚云层露出巨大豁口,一只遮天的巨掌裹挟万钧之威重重压下, 与雷海相撞,激起可怖的威压震荡,震彻大地的巨响之中,周围数十里皆被夷为平地——圣雀族地尽毁!
青焚:“……”
狂风呼啸, 苍舜岿然不动, 将沉墨清牢牢护在身后, 挑衅的眼眸瞥向前方。
那里站着一位发须皆白,面容却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 气息内敛,表情平淡。
他一身华丽金袍, 贵不可言, 单手托着一团孱弱魂灵——正是公孙不识的魂魄。
天枢宗三长老,公孙清。
合体巅峰,半步大乘!放眼九千州,毫无争议的绝顶人物!
此刻, 公孙清并未看向对面的大妖, 而是抬起另一只手,点了点掌心上的公孙不识魂魄:“早就告诫过你,别仗着身份惹是生非,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高兴了?”
语气轻淡,好像这里并不是什么妖界战场,只是在自家院落间,教训不听话的小辈。
公孙不识的魂魄垂首,一言不发。
【可惜】
沉墨清听见苍舜冷淡的声音。
【他身上有八品法宝,护他魂魄】
八品,可抵大乘之威。
沉墨清并不意外:“不止一件法宝,替死之物,至少七件。”
九垓州的公孙家享有“长生家族”之名,古树参天,掌握万年传承。而公孙不识正是公孙家族第五百代长子。
“公孙长老!”
之前被苍舜一击震退的金乌宗长老飞来,站在公孙清侧后方,恭敬行礼。青焚也缓缓踏足高空,与公孙清并肩而立。
一位炼虚巅峰,一位合体中期,一位合体巅峰!
这样的三位大能齐聚,挥手之间,就能令不知多少方世界覆灭。
他们对面,庞大雄伟的妖兽眼眸嘲讽,踏前一步,完全挡住年轻修士身形。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依然是天枢宗高居云端,压顶而下。
沉墨清凝望那抹灿烂辉煌的雪白,仿若见到灿日之下,永不消融的雪山。
九千州,大千世界,竟也有人与他相伴同行,逆流而上,挡在他身前。
他抬手,轻轻拂过圣洁雪山般的皮毛:“先走,他们尚有底牌,没必要消耗太多。”
他知道,这只妖皇的实力尚未完全恢复,就算有接近合体的修为,也难敌两位合体联手——更何况,他们下方是圣雀领地,还有一道不知作用的大乘法阵,等于是在他人领域内开战,更加不利。
苍舜道:【好】
他的眼眸冷漠地扫过青焚:【杀烛燃者,就在圣雀一族】
低沉嗓音贯穿圣雀领地的众人灵海,雷霆爆开炽光,向高空长遁而去。
公孙清淡笑一声:“想逃?”
他抬起掌心,天地无光,千丈长的巨大手掌没顶而下——
沉墨清回首,墨发飘扬于空,眉间燃起雪色莲印。
寒冰遮天,九瓣莲生!
纯粹无暇的九瓣莲花缓缓展开冰晶花瓣,万载寒冰沉淀着古老的大道气息,莲开百丈,雪染万尺。
合体一击,在绽放的无垢雪莲之下,皆尽消弭!
无数雪砾般的光点飞扬,撒下一场浩大雪雨,那两道身影已再不见行踪。
两位合体,一位炼虚,居然皆未能留下两个妖族!
“……七品法宝,呵,果然有底蕴,敢公然挑衅我等,又是哪个长生家族?”
公孙清收回手,脸上不见喜怒,一眼扫向身侧的青焚。
“那大妖亦是合体期,你可见过?”
青焚冷声道:“不曾。”
公孙清呵呵一笑:“是否有可能……是妖皇重生?”
“绝无此种可能。”青焚眼眸一寒,“数千年来,他陨落之地早已设下无数禁制,一旦复苏,必然惊动天地,众州皆知。”
公孙清以灵力缓缓温养公孙不识的魂魄:“纵然有一万周全,不怕万一?”
青焚俯视一片废墟的圣雀领地,冷笑一声:“北境由贵宗镇守,岂不比我清楚?为防贵宗主那位大弟子有重生可能,你们还特意将他抹杀于北境之内——”
公孙清眉头微皱,看着掌心上开始颤动的公孙不识魂魄,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将其直接收入宽袖之中。
昔日的天枢宗宗主首徒沉墨清陨落周国北境,无人探查,一是众人相信玉百斩灭神魂的阎罗剑,二则是因为——北境拥有数千年禁制,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生魂。
一旦有人在北境行逆天的重生之法,必被发觉,所以,凡罪行滔天、必斩之魔,皆在北境处决,以防他们悄无声息地重生——这亦是一些古老上宗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
“罢了,纵然妖皇重生,也不可能再修出此等逆天修为。”公孙清拂袖负手,“若他真是妖皇,那身边那个不就是昔日的沉墨清了?”
“此等笑话,够老夫笑上三千年。”
他一句笑语,揭过此事。再与圣雀妖王转身,向远处而去。
——
“什么?让你们去喊青焚,你们把人家窝炸了?”
“什么?他的崽还死了?”
“青焚道侣早死了,他就两个崽,现在好了,全死光了!”
朱雀洞府,一身红袍的少年一脸遭瘟了的表情。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炸了圣雀族地,摊上了杀死圣雀少家主的罪名,然后光明正大地跑到我这里了是吗!”
沉墨清道:“未走正门,未被人发觉。”
朱雀一下子拔高声音:“这是走不走正门的事吗!”
【青焚早已背叛妖族,与天明州勾结,下一步,说不定就要打到你家来了】
低沉的陌生嗓音在他灵海响起,朱雀嘴角又是一抽:“我早就想问了,你为何不开口说话,要一直传音入密,是嘴瞎了吗?”
苍舜:“?”
雪白小兽立刻仰起脑袋,看看沉墨清。
沉墨清淡定地摸摸那只小脑袋,平静开口:“杀死圣雀少家主的不是别人,极有可能是圣雀妖王。”
当金乌宗出现在圣雀领地的那一刻起,一些事情已经昭然若揭。
“……没人会信这话的。”朱雀冷冷道,“就像没人会信——天明州是荒墟秘境的幕后主谋,哪怕你们有证据,哪怕那份证据现于世人眼前,依然没用。”
天明州,金乌宗。九垓州,天枢宗。
哪个不是赫赫有名的上古大宗,盘踞修真界上万年岁月、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在魔渊一战中,这两大宗亦创下累累之功。
此刻的妖界,妖王各自为营,大多隐世,早已是一盘散沙,就算荒墟秘境事情败露,妖界公然斥责又有何用?
众妖王中,唯有朱雀是大乘初期,力压其他妖王。而纵观人族上州,大乘巅峰共有三位,两位在九垓州,一位在天明州,他们之上更有一位渡劫期大能,虽避世多年,不知其踪,却依然是悬在妖界之上的利剑。
金乌宗并不会因此而倒台,只要他们大乘巅峰的太上长老一个眼神,万声皆寂。
听到朱雀的话,沉墨清的表情并无变化,皆在意料之中。
他和苍舜同样也清楚这点,所以才未将青鸾州的真相宣之于众,因为——此时无用。
修真界唯有一道,实力为尊。
“你们说,是青焚杀了自己两个崽,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已是妖王,背叛妖界又对他有什么好处?”
朱雀来回踱步,脸色阴沉。
“反倒是你们,捅出了这件事的结果如何?原本天明州只是在一个小小的青鸾州圈出一块牢笼,各大妖王居于妖界,千年来相安无事——现在,若他们人族要以此为矛头向妖界开战,以妖界实力,沦陷不过数百年之事。”
苍舜眼中染上讽刺之色,沉墨清道:“一步退,步步退,五千年前妖族随妖皇征战魔渊,千年前各妖王隐世不出,再过百年,妖界要向人族俯首称臣?”
朱雀站定,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尖刀直刺向他。
沉墨清面不改色,亦不躲不避,迎上朱雀锋芒。
苍舜冷冷眯起眼眸,踏立在他肩上,直接与朱雀对峙。
似有无形的气场卷开,在短时间内交锋片刻,最后,朱雀冷笑一声。
“……把你们在圣雀所见之事,事无巨细地告诉本王。”他冷着脸说,“之后再容本王想想。”
沉墨清道:“妖王愿意相信我们?”
朱雀沉默数息,瞥了眼他肩上那只雪白灵豹。
“若只有他,我早就把他叉出去了。”他没去理会那只雪白灵豹冷冰冰的眼神,只看着沉墨清,“但,你不一样。”
苍舜:“???”
他直接挡在了沉墨清面前。
沉墨清淡定地按住炸炸的雪白小兽,轻轻抚平那蓬松绒毛:“为何?”
朱雀一言不发,只是转身——是个送客的姿势。
未得到回答,沉墨清便平静地道了声告辞,抱着妖皇走了。
刚踏出屋檐,身后又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别乱跑,那边有片池子,随便找块石头蹲着吧你们。”
“……”
梧桐遮阴的院落,叶落碧池间。
一只雪白小兽跳到年轻人族肩上,凑过脑袋,用软软的绒毛轻蹭他的脸颊。
【在想什么?】
怎么从那只鸟那出来以后就一直在想事情。
都不看他了。
苍舜又抬手碰碰沉墨清的侧脸。
“……”
沉墨清微微偏过脸,望见那双专注凝望自己的赤色妖瞳。
“妖皇陛下之前说,你的修为已经恢复大半?”
苍舜哼哼一声:【还差几分而已】
最后几分,一旦跨过,便是蜕变。
他刚想说不用怕,以后我会护着你——一道清悦沉静的声音,已在他耳畔落下:
“既然如此,妖皇陛下可否——斩断你我间的契约?”
话已出口,没有回路。
沉墨清静静地注视那双赤色妖瞳,于凝结的赤红中,望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妖界注定会有一场大乱,他不打算离开,但,大战一起,他和苍舜之间的契约或许会成为妖皇的桎梏。
……此为外因。
叩问此心,他的道,注定是没有归途,没有来路的断头道。
何必累及他人,拖着一颗赤诚真心,和他一同沉没?
“……”
在听到年轻人族那句话时,赤色妖瞳骤然静止。
风声瞬停,天地无声。
寂静之间,唯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回响于苍舜心海。
……他要走了吗?
因为我将他带回妖界,连累了他?
……也是。
他本就不必参与进妖界的风波中,太危险了。
若不是和我回来,他也不会再遇上天枢宗。
所以,他要走了。
……他不要我了。
苍舜慢慢垂下眼睛。
【我不知斩断契约之法】
没有丝毫情绪的嗓音,似冬日落入冰湖的雪棱。
“之前妖皇曾说——”
【那是骗你的】
【本尊没有解契的手段,你可自寻方法,待寻到了,再来见本尊】
说完,苍舜就转身,踏碎满地落叶,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朱雀刚跨过门槛,就见到那熟悉的身影站在玉石阶上,一动不动,像亘古凝固的雪。
他再跨出一步,左看看,右看看,唯有那形单影只的大妖。
朱雀当即乐了:“呦呦呦,他不理你咯!”
苍舜:“……”
那双赤红妖瞳静静地垂着,不见一丝情绪,只有一道无比低沉的声音穿过朱雀灵海:【为何他想走?】
是他不够好吗?
还是他不够强大……让他觉得,他护不住他?
朱雀:“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本王只知道,若是本王钟意的人不理我了,拖到床上口口一次就好了,若还是不理我,那就多口口几次。”
苍舜:“……”
苍舜冷冷道:【难怪你道侣跑了】
朱雀:“???”
“天杀的我和你势不两立!来人!把他叉出去!”
人倒是来了,不过是个身姿修长的年轻修士。
他几步上前,对台阶上的雪白小兽伸手:“我有话和你说。”
苍舜一言不发地转身,不看他。
沉墨清便直接抬手——捏住雪白小兽软软的后颈皮。
把这只小毛绒球一把提溜起来,揣在怀里,对朱雀点点头算作示意,直接抱着小毛绒球走了。
朱雀:“……”
留在原地的朱雀:“你们二人合伙戏弄本王?”
青石台阶上,年轻修士沿阶而坐,看着膝间一团冷气森然的雪白小兽。
雪白小兽窝成一个冷冰冰的团子,一动不动。
“咪咪,”沉墨清平静地说,“我只是要解开契约,没说过我现在要走。”
苍舜:“……”
“…………”
他慢慢抬起脑袋。
【你不走吗?】
“妖界正值多事之秋,”沉墨清道,“为何你觉得,我会丢下你?”
苍舜不吭声了。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他才慢吞吞地“噢”了一声。
然后,这只原本蔫哒哒垂着绒毛的雪白小兽神色如常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跳下年轻人族膝间。
围着他蹦蹦跳跳了起来。
第34章
沉墨清眼睫微垂, 看着那只围着自己蹦蹦跳跳了好几圈的雪白小兽,伸手,接住了蹦回掌心的小毛绒球。
软乎乎的小毛绒球开始蹭蹭他, 蹭蹭手指拱拱手腕,毛茸茸一小团地到处乱蹭。
雪白绒毛蓬蓬的, 细长尾巴飞快一摇一摇,一不留神就缠着他的手腕绕了一圈, 脑袋拱进了他的掌心里,紧紧贴着他。
黏糊糊的小白糖糕。
“咪。”
他听见那道小小的声音:【你不走了吧?】
是询问,也是确认。
沉墨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走?”
埋进掌心的毛绒小脑袋一声不吭,那对兽耳微微翘了起来, 软软地贴住他的指尖。
沉墨清拨拨圆软兽耳, 感觉这团小毛绒球又开始轻拱他。
他抱着软蓬蓬的雪白小兽起身, 穿过梧桐院落,走进屋内。
屋门刚掩, 一颗圆润的小毛绒球落地,化为庞大的雪白妖兽, 踩上厚实毛毯。
雪山倾俯, 将年轻人族环绕在起伏的山峦间。
【纵然妖界大乱,你也不必担心】
苍舜垂首,贴着沉墨清的乌发,一下一下轻轻磨蹭。
【我会护着你】
【待此界事了, 你要复仇, 要杀上天枢宗,搅翻九千州——我都陪着你】
赤色妖眸深深锁住那双清沉的乌黑眼眸,妖皇抵着年轻人族的额间,低声说:【所以, 契约不解也行】
只要有契约,这个人族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哪怕是昔日同族,亦会彼此算计,道侣亲人,亦能离心离散。
唯有契约,是最牢不可破的桎梏。
“……”
柔软的绒毛包围着他,强悍而庞大的妖兽,仿佛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山。
沉墨清抬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妖瞳。
“妖皇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做你的笼中雀?”
话音刚落,那双妖瞳微微一定。
沉墨清神情不变,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留下,必是出自本心。若我想离开,纵然天道降临,亦留不住我。”
人族修士的眼眸是清沉的湖泊,亦是埋剑之湖。剑藏湖下,不败锋锐。
苍舜凝望那双眼眸,宛若凝望一柄迟早要出鞘,锋芒惊世的利剑,
他本就是一飞冲天的真龙,绝非池鱼,亦非笼中雀。
……纵然他有私心,也不想磨灭他的锋芒。
妖皇慢慢俯身,又抵着年轻人族的额间,缓缓磨蹭了一下。
【两年】
苍舜低声说。
【再等两年,可以吗?】
【最多两年,我的修为会完全恢复,到那时……我会斩断你我的契约】
到那时,无论这个人是走是留,他……
尾巴缠上年轻人族纤瘦的腰肢,苍舜不语,只是将这个人轻轻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之下。
沉墨清:“好。”
两年光阴,何等短暂,不过弹指。
斩断契约,亦是斩断连累妖皇的枷锁。到那时,天地开阔,这位生来就要凌驾诸天之上的妖皇亦不会为他所缚。
听到那干脆利落的答复,苍舜垂下了眼睛。
……至少,至少这个人说过,他不会走的。
他答应过我的。
毛茸茸的一大团妖皇又开始一声不吭地拱身边的人族,一个用力,就将他压到了墙上。
背后抵上冰凉墙面,沉墨清还没说什么,苍舜立刻抬头:【撞疼你了吗?】
沉墨清拍拍那团绒毛:“怎会。”
苍舜一声不吭,慢吞吞变回雪白小兽,跳到他的肩上。
蔫蔫地趴了下来。
沉墨清:“……”
他抬手戳戳这只妖皇,拨拨那柔软绒毛。
雪白小兽扭了一下,翻了个身压住他的手指,那双赤色妖瞳依然耷拉着,没精打采地看着他。
沉墨清又抬起另一只手,逗逗那条细长尾巴,沿着柔软脊背抚摸而下,给这只妖皇顺毛。
顺了半天,雪白小兽还是蔫蔫的,一身绒毛耷拉着,半点蓬不起来。
沉墨清心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开口:“待我可以突破元婴之日,还要你为我护法。”
听到这句话,原本蔫哒哒的雪白小兽一下子仰起了脑袋,瞳孔也明亮了几分。
【小事一桩】
苍舜拉住沉墨清的手,轻轻晃了晃:【你已经是金丹大圆满,不如就今天吧?】
沉墨清回握住那只爪子:“不急,我修为尚未稳固。”
苍舜嘴角微扬:【那等你万事俱备,就告诉我!】
说完,这只雪白小兽站了起来,沿着年轻人族的肩膀溜溜达达,时不时跳一下。
沉墨清抬手,雪白小兽跳到了他的掌心里,毛绒绒地抖抖毛,昂起小脑袋。
沉墨清另一只手又落在那只小脑袋上,感受着这只小毛绒球活泼地拱了拱他。
他的目光微微一动,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睫。
屋内安静下来,年轻修士抱着扒拉他衣角玩的雪白小兽,闭目修炼。
神识沉入灵海,心魔盘坐灵海,对他冷笑。
“你一日不斩我,一日不过元婴。”
“难道你要为这只大妖浪费两年时光?难道你已忘了昔日血仇,甘愿喝下这碗淬毒的蜜糖?”
沉墨清悬立灵海之上,衣摆飘摇,平静地俯视心魔。
“我的道,亦随我心。”
心魔一步一步踏上高空,与他平齐:“登天大道,当斩断七情,灭绝六欲,成就无悲无喜无情无爱,见苍生皆见刍狗。”
沉墨清微微笑了。
他说:“若斩却情感,成就无情,那便不是今日之我。”
灵海翻涌,掀起巨浪,风雨骤急,唯有年轻修士静静而立,如暴雨中的一叶孤舟。
“我走之道,非无情道。”
“我见苍生如见己,阴晴圆缺,不得圆满,亦是世间常情,亦是道。”
一语落定,翻腾的灵海瞬间平息,如无暇之镜,映出白衣的心魔与黑衣的修士。
心魔抱住双臂,俯身大笑。
“还是那么爱说道貌岸然的大话,那就看看……你的道到底能走多远,是否明日就夭折!”
沉墨清同样笑着抬手。
掌心之上,一枚鲜红令牌浮现。
枯木回春令!
咚!
心魔直接被打入灵海,激起千层浪。
沉墨清缓缓睁眼,回归现世。
膝盖间,自然搭在腿上的衣摆鼓起圆润一团,边角露出一小搓雪白绒毛。
他轻轻提起衣摆,与底下那团雪白的小毛绒球对视两秒,又放下了衣摆。
——
众妖大会最终还是如期举行,地点就在妖皇洞府百里外的一座万丈高峰。
这一日,天色晦暗,云层涌动,数道身影高居云端,澎湃的威压没顶而下。
高峰之颠,朱雀负手而立,红袍烈烈:“怎么,装都不装了?”
他的身侧,数位妖王环绕高峰,修为最低者亦有炼虚初期,一双双亮起的妖眸冰冷地仰望上方。
云层之上,圣雀妖王青焚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身前数道金乌宗纹随风招展,宛若上古时期,十日临空,炙烤大地。
四位合体,六位炼虚!
“师出有名,凡事都要讲究个名头。”为首的金乌宗三长老一身合体巅峰气息,淡然笑语,“朱雀妖王派来的令使杀了圣雀妖王之子,毁了圣雀族地,妖界内乱,就在今日。”
朱雀放声大笑:“青焚!你背叛妖界,就是为了给人族当狗吗?”
金乌宗三长老长老身侧,青焚漠然俯视朱雀,嘴角勾起:“朱雀妖王一心为了妖界,不还是连道侣都救不回来。”
朱雀神情陡然阴沉,一言不发,直接引弓一箭!
赤羽撕裂长空,青焚直坠大地,漫天染血雀羽飞落!
朱雀放下赤色的流火长弓,漠然道:“毫无长进。”
“畜生就是畜生,听不懂人话。”金乌宗三长老扬起掌心,冰冷的声音贯彻长空,“结——金乌蔽日阵!”
十位金乌宗长老双手掐诀,身上光芒大放,凝结为十轮金煌大日,封锁长空,照耀大地!
金乌蔽日,只手遮天!金乌宗镇宗大阵,曾弑大乘!
“好手段!”朱雀一步踏出,再度举弓,赤红流火直指高悬大日,“本王在魔渊厮杀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龟缩,现在倒是一个个送死来了!”
赤羽之箭尚未射出,浩瀚雷霆横扫天空,贯穿十轮大日,一瞬间,千丈苍穹,炽烈银白撕裂了漫天金煌!
灿烂的银色雷海浮沉,一头强悍庞大的雪白妖兽踏空而立,皮毛飞扬,化作无数锋锐的雷霆。
冰冷的赤色妖瞳如耀日临空,居高临下地俯视金乌宗,威严凛然,仿若主宰妖界的君王。
金乌宗三长老连退三步才站稳身形,缓缓笑了。
“妖界何时又多了一只合体大妖……有趣,有趣。”
“诸位,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朱雀身边数只妖王皆调转方向,锋芒直指朱雀!
临阵倒戈,妖王内乱!
朱雀缓缓放下手中长弓,目光一一扫过昔日的同族。
“为何?”他只有二字。
“其中理由,朱雀妖王何必故作不知。”
一道身影悠悠走出,金袍飘展,正是天枢宗三长老,公孙清。
他笑着看向苍舜,语气十分温和:“他们自然会选择我们,因为……昔日战魔渊有功的诸位妖王,也想活下去啊。”
万丈高峰上,被打落的青焚缓缓站起,染血的圣雀羽落下,黑色痕迹爬上惨白皮肤——森黑的火焰,正在烧灼他的左臂。
不仅是他,围攻朱雀的大部分妖王身上不同部位皆燃起了同样的黑焰!
无法熄灭的黑焰寸寸焚烧他们的身体,滔天的魔气,不断蚕食着他们的灵魄。
“纵然是妖王,纵有通天修为,亦挡不过这诅咒……”
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来自赤蛟妖王:“为这人间,吾皇已逝上千年,留下我们,日日痛苦,不得解脱……”
白虎四足踏地,眼眸幽寒:“朱雀,你何等幸运,未受魔渊侵蚀之苦……可你的道侣,三千年前不正是因为无法抵御魔渊侵蚀,自焚而死了吗?”
朱雀跄然后退一步,手指深深掐入长弓。
公孙清含笑的声音随风而落:“诸位妖王放心,吾等人族集结众大能之智慧,已研究出抵御魔渊侵蚀之法,诸位加入我们,便再也不用承受此等痛苦了。”
苍舜眸中一瞬间燃起无边怒火,烧灼那片赤红。
原来如此!
难怪千年前,妖界大部分妖王隐世不出,妖界也凋零至此!
昔日他以身镇魔渊,换来的不过是五千年太平。那一战,多少同族陨落,又有多少同族九死一生才捡回性命……今日在场之妖王,大多都曾为镇魔渊,拼尽一切。
最终,他们等来的并非天道功勋,而是魔渊腐蚀,腐朽加身!
苍舜眸中怒火烈烈,要焚烧这晦暗长天。昔日的妖皇仰首,怒向苍天:“天道!”
暴怒的咆哮贯彻天际,直达无边上苍!
刹那间,万千天雷轰然降落!天地变色,天公怒目!
——天谴!
凡忤逆天道者,皆受天道镇杀!
苍舜不躲不避,孤身立于大地之上,悍然撞向天谴——
瞬息之间,万叶新生,原本荒芜的高峰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仿若一场春景绽放,万春降临的华幕撑开盛大穹顶,笼罩妖皇上方!
玄衣的年轻修士现于妖皇身侧,眉目锋锐,双指并起指天,指间一枚鲜红令牌高悬!
枯木回春令!
以仙人之令,对天道之力!
下一刻,天谴彻底降临于前!
“来战!”——
作者有话说:今天留言的小天使发个小红包嗷~
第35章
天谴之下, 万丈高峰,千里平原,生灵寂灭!
漫天遍地皆是银白雷海, 苍舜安然无恙地立于高空,眼眸深深地映出那道利剑般锋锐的身影。
沉墨清以手指天, 如拔剑出鞘,曾经抗下九重天雷的枯木回春令高悬于空, 撑开万春华幕,与天谴相撞!
仙人之令,为他之盾!
雪白皮毛散发圣洁月霜,妖力澎湃横扫, 苍舜上前一步, 与沉墨清并肩, 对视一眼,无需言语, 同扛天谴。
废墟大地,无论是金乌宗的十位长老, 还是一众妖王, 都被迫退出天谴范围,移到另一方战场。
“天谴……呵呵,看来天道在人族,在我金乌。”
金乌宗三长老张开双手, 俯视地上被一众妖王围攻的朱雀:“妖王, 认命吧。”
话音落下,天地间又有异变。
狼啸穿过千山,玄武重重撼地,苍狼与玄武两大妖王散发强悍的合体气息, 加入战场。花瓣裹挟浓郁花香,飘旋化作九条狐尾,轻盈落地——合体大圆满,九尾天狐。
以他们三位大妖为首的另一拨妖王落地,顷刻逼退了其他妖王。
“朱雀,我来助你,你如何谢我?”
九尾天狐璇玑笑声如铃,围着朱雀打转,身后的九条玉白尾巴如花瓣散开。
苍狼妖王左漠不言不语地一拳打退青焚,玄武望向可怖天谴下的那只庞大妖兽,声音沉如古钟:“妖界何时又多了一位合体强者?”
朱雀的目光扫过他们,轻“呵”一声:“是那隐世妖族之人。”
“隐世妖族千年不出,逢乱必出。”璇玑微微仰起脸庞,狐尾飘摇,“啧啧,身姿如此英武霸气,倒让我想起了昔日的妖皇陛下。”
赤蛟被突如其来的一狐尾扫退百丈,怒声道:“璇玑!你亦受魔渊腐蚀之苦,当知我们之痛!”
璇玑笑意嫣然,眼眸锐利:“呵呵……就算腐蚀加身,我亦是妖界之王,万狐之主,岂会做人族走狗,岂会践踏同族血肉?倒是你,姐姐我刚好酿了一壶千年玉酿,摘你头颅下来做成酒杯。”
公孙清漠然俯视下方妖族混战,见天崩地裂,万丈高峰接连磨灭。
他再转过目光,另一侧,天道怒目,天谴不休。
金乌宗三长老的声音贯穿长空:“诸位,随我一同——镇恶妖!”
金乌蔽日阵再结,十轮大日,攻势如雨,穿透天谴帷幕,砸向力扛天谴的两道身影。
苍舜漠然转首,妖瞳一片猩红沸腾。
压盖天地的妖力横扫长空,搅翻大日。金乌蔽日阵猛然动荡,差点被一击而散!
妖界之皇,同境无敌!
金乌宗三长老连退三步,瞳孔猝缩:“明明同为合体,为何他竟然——”
一只巨掌拨开层云,万里苍穹化作棋盘,天地草木,皆为棋子。
那宏伟壮阔的棋盘之上,一道身影飘然而下,气息平平,宛若凡人——但,在场众人都认出了那张脸庞。
金乌宗二长老——大乘初期!
“哎呦喂,好大的阵仗。”璇玑轻漫一笑,狐尾甩开,将逼近的赤蛟拍入大地,陷下百米深坑,“人族左一个合体,右一个大乘,怎么上次魔渊之战皆成了缩头乌龟,让一个才过百岁的年轻小辈护在你们这群老家伙身前呢?”
那大乘初期的金乌宗二长老只是淡淡一笑:“畜生聒噪。”
他一翻手,天地棋盘翻转,与天谴一同压下!
公孙清抬步,瞬移到天谴一侧,与那二长老笑着对望:“老友,我来助你。”
一位大乘初期,两位合体巅峰,两位合体初期和四位炼虚巅峰同时出手!足以毁灭不知多少中下州的恐怖力量伴随着天谴力压而下!
苍舜身形急速坠落,余光之中,身边的年轻人族闭目,一丝鲜红染没苍白唇角。
瞬间,寒冰笼住妖皇心脏,令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斩断契约,让他走。
比意识更快行动的,是苍舜已经抬起的手——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伸出,温和而有力地压下了妖皇的爪子。
沉墨清侧首,对上他的眼睛。
若我走了,你又怎么办?
他没有开口,但苍舜已经看懂了藏在那双清沉眸底的话。
“看来,因为我,你也被天道讨厌了。”
滔天的雷光之中,年轻人族对他笑语。
“我们只能有难同当了,妖皇陛下。”
眉间一滴鲜红血珠凝结而出,沉墨清闭目,心头血如一轮缩小的烈日升起,融入高悬的枯木回春令。
燃烧精血——全力催动这枚仙人之令!
一瞬间,年轻人族乌黑的长发再度化为霜白,而枯木回春令光华大放,千里的天地之间,万叶新生,春境降临!
苍舜瞳孔颤动了一瞬,浑身修为暴涨,妖力肆意倾泻而出,撞上压顶的天谴!
妖皇的怒吼响彻天地,澎湃妖力伴随着撑起的万春华幕,凝结为一柄连接天地的巨剑,将天谴的万千雷光——劈裂为两半!
天谴破灭!
“成了!”朱雀惊语,“世间法则,天道绝不能连续两次降下天谴,他们胜了!”
天地沉寂了数息,忽有地鸣惊响,仿若天地大道震怒不已——比刚才还恐怖数番的天谴再度降临,撕裂了天地人间!
朱雀愕然抬头,只见吞天噬日的天谴之下,那两道身影皆如断翅之鸟,急坠而下!
恐怖的雷光淹没整个世间,金乌宗数位长老早已飞速退去,面露惊骇,再无人敢靠近天谴降临之地,就连朱雀亦止步,直觉告诉他——一旦靠近,纵然是渡劫修士,亦会当场魂飞魄散!
这就是天道之威,只手之间,抹杀一切生灵!
公孙清惊疑不定地仰起脖颈,后退一步,两步,三步——无声无息间,已退到所有人身后,身影一闪不见。
天谴将天地照得炽白一片,刺痛双眼,朱雀深深蹙起眉头。
不对,不对!天谴有伤天地灵气,故而世间法则,天道不能随意降下天谴——除非身负累累恶债,动摇世间大道之恶徒,才受天谴之罚!
为何天道……会如此疯狂地出手,只为抹杀那二人?!
倾泄的雷海之内,沉墨清浑身沐血,眼眸依然清明一片,燃烧精血,以枯木回春令撑起最后的华幕。
苍舜紧紧按住他的肩膀,澎湃精血亦如火炬燃起,为他源源不断地渡去灵力。此刻,一人一妖仿若暴风雨间的轻舟,虽风浪骤急,风帆与竹舟始终牢不可分。
【你不会有事的】
苍舜的声音轻而沉稳,抬手,几乎将年轻人族拥在怀中。
他有未说完之话——当他们即将坠地、离天道最遥远的那一刻,他会亲手斩断他们间的契约,以所有力量破开虚空,将这个人送出妖界。
天谴由他抗下,他只要这人远走平安。
沉墨清转首,对上那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剩平静的赤色眼眸。
这一刻,天地皆寂,不闻雷声。
沉墨清的目光只在苍舜的眸中停留了一秒。
——毫不犹豫地抬手,一点自己眉心!
霎时间,他的眼眸染上炽烈金芒,周身灵气轰然爆开!
燃尽修为,献祭神魂!
不顾身边妖皇一瞬而起的怒吼,沉墨清再伸手,一把抓住高悬的鲜红令牌!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彻底炼化枯木回春令!
染血的手指深深刻入鲜红令牌,最后的精血毫无阻碍地涌入,神魂亦与之相融,沉墨清平静地凝望仙人之令,押注自己的一切,做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他要赌——枯木回春,能够逆转生死,亦能够逆转天道!
年轻人族乌沉的眼眸有火焰明烈,任由神魂烧灼,焚尽己身,直至时间流转,一息,两息,三息……
一道悠长叹息,隔着岁月缥缈而来。
“逆天而为,必无善终。”
“燃尽几身,又能如何?”
沉寂已久的古老低语,再次响彻灵海。
沉墨清轻轻地笑了。
灵海内,他的神识仰首,清沉如镜的眼眸,映出不可逾越的天堑。
“天道崩塌,唯有以身为剑——斩却腐朽!”
“好志气!”仙人放声而笑,“即如此,送你一场春又何妨?”
灵海剧震,浪起千丈,贯穿天地的万千雷光之下,沉墨清的眼眸穿透天谴,望见渺远的高空之上,一位仙人虚影回首——与他对视!
春回人间!
苍舜眼眸定格,看见一道银白大阵自沉墨清脚下悍然而起,延伸不知多少万里,笼罩此方天地!
天地寂默,万籁无声!
妖王,金乌宗,天枢宗——数十双纵横九千州的大能目光汇聚之处,一道玄衫飘然的修长身影踏立高空,任由天谴加身,如沐轻微的风雨。
他长发皆白,眼眸流淌辉煌金色,眉心一抹鲜红印记,宛若燃烧的心火,照亮天地晦暗。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修士一步一步登向天穹高处,仿佛数十万年前,第一位仙人登天。
广袖飘飘,青丝成雪,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俯视尘间。
天谴再降,他只是微一抬手——
万千天雷,天道之罚,皆握于掌中!
仙人登天,摘星辰!
“明明不过一金丹修士……怎么会有仙人气息……”金乌宗二长老声音颤抖,强行攥紧拳头,压住要俯首跪拜的恐惧,“不,你不过伪仙!向天地借来了一身仙力!”
“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此时,结阵!”
金乌蔽日阵再起,以大乘初期为阵眼,十一轮大日,浩然凌空!
沉墨清垂下无波无澜的灿金眼眸,再一抬手,宽袖飘飘间,已然摘下一轮大日,如拾起一粒沙尘。
……
终其一生,朱雀都不会忘记今日这一幕。
——上古时代,十轮大日,炙烤人间。
而今,十一轮大日,于仙人拂袖间,陨落大地!
金乌十一位长老,身死道消,神魂无存!
那位大乘初期的二长老,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凄厉哀嚎,甚至跪地求饶——最终,于仙人轻描淡写的一瞥中,灰飞烟灭。
剩下的一众妖王皆俯首,无人敢直视仙人,窥探仙人之貌。
低头的众生之中,唯有一道目光,始终牢牢地锁住那道高渺的仙人身姿。
苍舜静静仰首,望见一轮清冷耀眼的霜白皓月。
神识沉入灵海,万籁寂静。
灵海之上,心魔抬头遥望:“你一定要走此道?”
沉墨清高悬于空,眼眸不映风波:“粉身碎骨,亦要踏尽天阶。”
心魔再道:“不斩七情六欲,不得大道。”
沉墨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若无情,我非我。”
心魔笑了,站姿如松,摊开双手,微挑下颌:“来。”
沉墨清平静地俯视自己,抬手,落下一剑。
灵海泛起涟漪,又归于沉静。
掌心之上,仙人之令静静飘悬,光华灿烂。他再抬眼,万丈天堑从灵海内拔地而起,
炼气,筑基,金丹——昔日他每过一境,皆要跨过天堑。
曾经,他以为是仙人的阻碍,而今才明悟,那是一场仙人对他的考校。
亦如此刻,他才真正明白枯木回春令的含义。
枯木回春,本就是逆转天命,行不可能之事,本就是——夺天道造化!
从他炼出这枚仙人之令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要走上此道!
天道不配,夺天之运!
沉墨清一步踏出,于灵海之内,直接踏碎万丈天堑!
天地震动,无数灵气从天地间升起,化就汪洋之海,汇聚向踏立高空的年轻修士,源源不绝,融入他的身躯!
苍舜笑了起来。
击碎天谴之后,又抢夺起了天地灵气,简直是要活活气死那个天道。
至纯至粹的浩瀚灵力汇入灵海,被吸入璀璨的金丹之中。沉墨清沉静阖目,神识横扫山河大地,大袖飘扬,周身气势节节攀升——
金丹大圆满,一步突破元婴!
元婴初期!元婴中期!元婴巅峰!
连跨三个小境界,直至——元婴大圆满!
灵海内,沉墨清缓缓睁开眼眸,抬手,枯木回春令坠落掌心,光泽黯淡,陷入沉眠。
仙人之令,已被他彻底炼化。
夺天之运,再回半步化神!
苍穹高空,年轻修士眸中的灿金缓缓褪去,垂下乌沉眼眸。
隔着不到百尺距离,他与苍舜对望,嘴角微微一扬。
接住我。
苍舜一步跃上高天,伸手,目睹明月向他而来——落入他的怀中。
扑通。
妖皇将人扑倒了。
压在自己腹部底下,用无数绒毛包住,像是要把他的月亮偷偷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被绒毛糊了一脸的沉墨清:“……”
忘记妖皇没有手,只有爪子了。
好吧,也行。
他微微抬手,拂过那一大团蓬松绒毛,正要说什么——苍舜仰首,冷冷地凝望天空。
乌云滚动,雷声沉闷,又有惊雷在蓄力,即将降落!
苍舜冷笑,一掌拍下,澎湃妖力冲天而起,化作撑开的无边结界,覆盖整个原初地脉——封锁此界!
他再一甩尾巴,银芒破开空气,一道漆黑裂缝陡然出现,露出后面深邃的星辰寰宇——虚空!
妖皇叼起他的人族,直接跃入虚空,消隐不见。
轰隆!
一道落雷砸下,劈了个空。
又是几道稀稀拉拉的惊雷劈落,和最开始的天谴相比已然气势全无,最后唯剩沉闷雷声在云层间反复回响——
像是骂了许久。
第36章
一片无垠的深黑铺展而开, 没有上下四方,亦不见天空大地,只有最深邃的黑暗和死寂, 仿佛一切都在此地磨灭,一切都在此地终结。
深黑无边无际地蔓延着, 古老星辰静默闪烁,或微弱或璀璨的光芒, 成了深黑中唯一的亮色。
——虚空界,不属于九千州,独立在整片修真界之外的一片虚无玄妙之地。
一座能容纳上百人的龙型古船漂浮于虚空中,如穿行海上, 披沐星光向前。
古船前方, 玄衣修士静坐, 被一只庞大的妖兽圈在身躯和尾巴中间。
沉墨清抬手,掌心埋入眼前的一大团蓬松雪白, 刚压下去几分,终于能从毛绒间露出下颌, 一大只的妖皇又抬起脑袋, 埋进他的肩窝里轻轻蹭他。
不知第几次被绒毛糊了一脸的沉墨清无言几秒,放下手。
算了,习惯了。
他淡定地被妖皇圈在怀里用全身的柔软绒毛拱来拱去,目光落在前方, 检视此行收获。
身下古舟, 来自金乌宗二长老的储物袋,名为“望星”,以上古遗留仙金打造而成的仙品,具有在虚空中穿行的能力。
除此以外, 还有漂浮在他面前的整整十一个储物袋。
——金乌宗十一位高层,每人的半副身家皆在储物袋内,光是灵石,每个储物袋皆有不下百万之巨,更别提一堆至少都在六品以上的法宝灵材。
其中一位合体符修,储物袋内不仅有数十张六品之上的符箓符方,就连空白符纸都是最上等的耀金纸,一张便要上万灵石。
还有一枝以万年洗墨树枝干制成的符笔——修真界最高品质的符笔之一,所绘之符,威力皆可平添三分。
另一位合体阵修私藏着一道蕴含许多上古大阵的玉简,沉墨清只是简单注入神识一扫,立刻被澎湃的阵道气韵淹没,自身阵道造诣当场增进一分。
他一个眨眼都没有犹豫,直接将这两人的储物袋全收走。
至于平平无奇的上千万灵石,只让他的眼睛停留了半息,随后就开始挑拣各类法宝——其中一柄长剑灵光冲天,几乎盖过其他法宝光辉。
沉墨清目光一停。
剑身青白,古朴至简,蕴含厚重大道气息。
——八品中期攻伐类法宝,伏羲剑!
上古时期,仙人以伏羲剑开天,登天而去。这并非真正的仙剑伏羲,而是以其遗留的一丝剑意铸就的法宝,纵非剑修,亦能操纵!
他手指并起,隔空一点,青白长剑化为一柄小剑,融入他的眉心之间。
元婴修为根本无法动用八品法宝,但,此前天道一战,他的神魂受天谴至威的淬炼,又得天地间纯粹灵力滋养,神魂强度早已超脱元婴和化神——甚至比当初炼虚时还要凝实强悍。
以他如今之神魂,已可借用这件八品法宝一分威力——大乘法宝,就算只有一分威能,亦可斩炼虚!
若此时的他再遇乌皓,无需不见朝的阵法,一丝剑意即能斩杀。
很快,沉墨清又留意到了一尊古朴的青铜古鼎,鼎口封死,却有丝缕玄妙气息不断渗透而出,充满杀机与死意——八品初期法宝,镇虚鼎,兼具攻伐与防御之效。
若乌皓再来,一鼎下去也能砸死。
还有一件七品法宝,遮天慕,外形是一枚莹润的玉石耳坠,可隐匿身形,隔绝大乘之下的窥探,同样被他收起,顺手将乌皓的六品月笼纱丢进储物袋角落。
七品以上的法宝共六件,他挑了这三件,神识扫过剩下的六品法宝,发现同为六品,皆不如行云前辈留给他的奈何卷轴。
而且,他隐约感觉,那道蕴含生死之意的奈何卷轴虽然只有六品,真正威力并不输给任何七品法宝。
十一个储物袋皆被抹去原主神识,沉墨清开始拉着苍舜分赃。
自己一件,塞给苍舜一件。
苍舜塞回来。
自己一件,塞给苍舜一件。
苍舜再塞回来。
沉墨清看看这只妖皇。
【我不要,都给你】苍舜慢悠悠地摇了下尾巴,专心致志地蹭他。
沉墨清道:“我的储物袋要装不下了,帮我收一些,下次我直接从你这拿。”
苍舜眼睛亮了亮,声音微扬一个小调子:【好】
又埋下脑袋,微微压住年轻人族,用绒毛埋了他一脸。
沉墨清淡定抬手,逆着摸了一把妖皇蓬蓬的绒毛,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时间没有意义,】苍舜下颌轻轻蹭在他的肩上,【虚空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有的地域流速极快,待上一刻外界便是一年,有的流速很慢,待上一年,外界不过相隔一天】
沉墨清颔首:“妖皇果然博闻广识。”
软蓬蓬的绒毛又飞快蹭蹭他的脸。
沉墨清扒拉开缠上自己腰间的尾巴,又捏住搭上来的毛绒爪子,轻轻地拍拍那只黏糊糊挤到肩窝的脑袋,目光投向前方。
无垠深黑,星辰闪烁。
实际上,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虚空——此地蕴含独立法则,唯有炼虚以上才有穿行虚空的能力,但炼虚无法在此地长久停留,一般都是借由虚空缝隙,穿梭不同世界。
他之前踏入炼虚,一直闭关养伤,只是阅览过不少关于虚空的典籍,知道虚空危险而神秘,曾有大乘修士放言虚空内蕴含升仙的机缘,要探尽此地,最终迷失在星海深处,再未出现。
【有我在,不用担心迷失此地】
毛茸茸的尾巴又在手腕间绕了几圈,他听见苍舜贴着脸侧响起的声音。
沉墨清微微摇头:“我并不是想这个——据我所知,纵然是天道,亦不能轻易降下天谴。”
方才与天道一战,其实处处充斥着诡异。
世间的法则与天道并齐,法则规定,天道不能轻易出手抹杀世间生灵,只有借助天谴——凡受天谴者,皆是大罪恶之人。
同样,为了维护天地灵气秩序,短时间内,天谴也无法连续降临人间。
方才他们与天一战,寸步不退,一是不想退,二是他们清楚天谴无法持续太久——第一次天谴他们已经抗下,结果,天谴一共降下了三次。
苍舜轻轻拉住他的手,眼中浮出嘲讽笑意:【天道的确不能直接干涉人间,破坏了此界法则,它要付出代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再出手】
【天道本该无私,但,现在的天道已不再像天道】
妖皇赤色眸底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如秋过冬来的寒湖。
他和身边的人皆有镇平魔渊的功德,世间法则,天道不能对有功德的生灵降下天谴。
连续三道天谴,要灭杀的不是制造荒墟秘境、困住众妖魂灵的幕后主使,也不是那些为恶人间的人面兽心之辈——而是他和他。
降下天谴,是出自私欲,抹杀与天道决裂之人。
他是承天道之运诞生的大妖,也曾是天道的维护者,但,随着漫长岁月流逝,天道也会被逐渐染上污浊吗?
修长手指拂过眉眼,苍舜微微垂下目光,对上那双清沉眉目。
“看来,我把妖皇陛下拐走了。”
苍舜不吭声了几秒。
用额头抵住他的指腹,小声地说:【才没有】
也许,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
妖皇又不吭声了。
过了一小会,变回一只圆滚滚的小毛绒球,在沉墨清腿间打了个滚,用软乎乎的后背不停蹭他。
沉墨清熟练地抱起这只小毛绒球,摸摸他的脊背,让他趴在自己手间。
【我已封锁了妖界,告诉朱雀暂时留下那几只的性命】
【待我们回到妖界,处理完剩下的收尾,你想去哪里?】
沉墨清抬眸,目光落向远方的星辰。
得到行云前辈的完整传承之后,待修为再进,就可以考虑一事。
——重返天枢宗。
天道一战,公孙清早已带着公孙不识一起遁逃。留在天枢宗的慕容舟傀儡无法传回太多消息,毕竟他所见仅限外门。萧既白也一直躲在落鹤峰,不敢出来一步。
许久不见诸位故人,也该叙旧了。
古舟穿过一片钻石般璀璨的星屑,驶向渺远深黑。
进入虚空后无法原路返回,会被随机传送到附近的位置,需要再绕行一段距离。
检视完此行收获,沉墨清再度闭目,开始修炼。
他的灵海内,金丹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胎儿大小的灵体,灵气昂然,隐现金光,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俨然一个缩小数十倍的他。
元婴。
静坐灵海,风波不动,道心坚不可摧。
沉墨清伸手,戳了戳那只元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
古舟船头,玄衣修士专注阖目,膝间的雪白小兽抬起爪子,轻轻拨动那垂落腰间的高束乌发。
燃烧精血的霜白长发,再吸收天地灵气突破元婴后,精血恢复,白发亦重归乌黑。
破而后立,重获新生。
苍舜也闭上眼睛,调动周身灵气,开始修炼。
他的修为已恢复七成,仍差三分,最后的三分尤为重要,恢复起来也更加缓慢——但,一旦跨过,便与现在翻天覆地。
虚空内的时间缓慢流淌,当苍舜修行结束,抬眼想扒拉身边的年轻人族时——刚好对上那双眼尾微弯的眼眸。
沉墨清将这只小毛绒球提溜到半空,轻轻颠了颠:“你是谁,从他身上下来。”
苍舜:“?”
雪白小兽看着那双含着揶揄笑意的眼眸,开始大声地咪咪呜呜。
沉墨清笑着将咪咪呜呜的小毛绒球揽回怀里:“妖皇陛下如此专心修炼,真是开天辟地。”
苍舜不吭声了,轻轻贴着他的心口。
之前,若非他的修为只有七成,那些金乌宗修士绝不可能在他面前聒噪。天谴之下,亦不会让这个人受伤。
等他回归巅峰,天地苍生,谁也别妄想在他之上。
他要——为这个人夺来他想要的一切。
妖皇静静地凝望身边的年轻人族,捧起他修长的手指。
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俯首。
沉墨清正注视着前方,指尖忽地微微一烫。
像是被……悄悄地亲了一下。
沉墨清指节一顿,慢慢垂下眼睫,对上那双专注的赤色妖眸。
从妖皇的眸底,他看见自己的倒影,也听见耳畔的低沉男声:【我想——】
话音未落,沉墨清的眼眸一凝,苍舜的话也止住。
两人目光,同时望向前方。
“那是——”
第37章
虚空深处, 一颗黯淡的星辰缓缓移动。
直至靠近,才能看清那并非真正的星辰,而是一座失落的残殿, 因为过于巨大,在无光的虚空里宛若星辰。
沉墨清抱着雪白小兽起身, 凝望那按照既定路线行进,最终会与他们相撞的残殿。
是巧合, 还是刻意向他们而来?
“望星”古舟掉转船头,错开方向——
古老残殿内,一股浩大气场横扫而出!
神识剧震,沉墨清闭目, 眉间雪莲印记浮现, 岿然不动。苍舜直接闪现到他面前, 滂湃妖力冲天而起——
妖皇力量与残殿气场相撞,产生的气浪卷啸虚空, 身下古舟震动不已。
沉墨清心有所感,睁开眼睛。
眼前不再是虚空, 而是一片广阔天地。无垠蓝空在头顶铺开, 厚重云层翻涌,不见渺远的大地。
幻境?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抓住一团毛茸茸。
没丢。
顺手把这团毛茸茸揽入怀中。
苍舜尾巴轻甩一下,缠住他的手腕:【我在】
沉墨清一边用手指拨拨那绒毛,目光点过四周:“应该是哪位上古大能留下的幻境。”
他的神识横扫而开, 察觉到怀中的雪白小兽又抱住他的手指, 指尖微微一顿。
明明什么都没触碰的指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烫意。
刚才为何咬他。
饿了吗?
沉墨清取出储物袋的小鱼干,在苍舜面前晃晃。
苍舜没接过小鱼干,下颌轻轻压在他的指腹间, 安静地看着他。
鸦羽般的眼睫无声覆落,沉墨清手指微微收紧,刚才被妖皇轻咬过的位置,此刻也被妖皇贴着,缓缓磨蹭。
……应当是饿了。
把小鱼干塞苍舜爪子里。
快吃。
苍舜:“……”
沉墨清垂着眼睛,看着这只雪白小兽乖乖抓住小鱼干,乖乖地吃了起来,才默默移开视线。
他的神识笼罩此地空间,感知到一处似有玄妙气息,毫不犹豫地双指一点,灵力化作剑锋刺入。
风起云涌,撕开云浪,露出下方遥远广袤的大地。一道宽袖飘飘的青衫身影屹立天穹,袍袖之下是一把青白长剑。
天地间升起一股浩然气息,仿佛大道降临,沉墨清带着苍舜飞退,一人一妖皆无法直视那人脸庞,只能压下视线,看见那人手中之剑——青白长剑,古朴至简,似曾相识。
伏羲剑。
并非剑意,而是本体。
沉墨清目光微凝。
仙人虚影?
浩浩长空,青衫修士以剑指天,劈开苍穹,天地之间,无数磅礴的大道气息从大地升起——化作一条登天长阶!
尽管清楚眼前这一幕只是虚影,横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悠长光阴,但这一刻,沉墨清依然感受到了那天地皆战栗的壮阔。
传言,第一位仙人以伏羲剑开天,登天而去。
持剑的青衫修士脚踩天阶,步步踏高,直至最后一道长阶——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身。
不知是故意,又或偶然,这位上古仙人,转向了沉墨清和苍舜这边。
仙人气息之高阔,如天地齐压而下,却并无恶意,沉墨清和苍舜皆静立不动,他们无法直视仙人,亦不知那道目光是否穿过万古岁月,投向了他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止,无限又短暂,最终,青衫修士转回身体,踏出最后一步。
沉墨清目光一动。
这一刻,他的余光瞥见那位仙人掌心之间,多了一道刻有新生枝木的红色令牌。
枯木回春令!
青衫修士宽袖轻动,枯木回春令化为无数光点,洒落大地。
仙人登天之前,赠了人间一场春。
直到不知多少万年以后,人间才多了个年轻剑修,复刻出了这枚仙人之令。
云海重覆长空,天地间唯剩浩然之气纵横,不见仙人。
沉墨清闭目,纵然只是幻境,他的神魂亦受那如天地般高阔的仙人气息浸润,境界悄然攀升。
苍舜的眼眸同样泛起微微金芒,光华流转,凝神片刻,对身边人低语:【方才,他好像在和谁对话】
沉墨清眼睫一动,对上他的目光:“是何存在,能与第一位登天的仙人对话?”
苍舜摇了摇头:【只是感觉】
妖皇承天道之运而生,与天地亦有感应,所说的感觉,应该正是事实。
沉墨清抚摸掌心下的雪白绒毛:“或许,是这座残殿的主人。”
话音刚落,天象再变——一瞬之间,天地仿佛历尽了数十万年的更迭,无数画面从他们眼前掠过,贯穿灵海,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
沉墨清和苍舜仿佛一对旁观者,目睹无数大能出世,纵横世间,也再次目睹了魔渊降临,长耀宗陨落,一众大能皆随万星隐去,昔日的太初原陆崩碎为如今的九千州……其中,长耀宗所在的那一块陆地因为灵力耗尽,碎成最小的一块,不断坠落,落进了月亮升起之地。
沧海桑田,又是数万年的光阴拨转,一块荒蛮大陆上,天地灵气汇聚于一处,引发千万里的天地异象——声势浩大的异象尽头,诞生了一个新的生灵。
沉墨清沉默了。
苍舜也沉默了。
他们看见的是……一只雪白的,小小的,圆滚滚的小毛绒球。
不过巴掌大小,绒毛蓬蓬的,微微炸开,散发月霜光泽。
刚一出生,就很嚣张地抖抖绒毛,环顾天地,霸气地大声咪咪呜呜,像是在向天下昭告自己的降临。
沉墨清:“……”
没见过的小白糖糕。
根本猜不出是哪只。
他微微别过脸,肩膀轻轻颤动起来。
苍舜:“????”
妖皇如遭雷劈,天都要塌了!
沉墨清别过脸了一会,就见怀中这只和刚出生相比也没大多少的小毛绒球整颗球都炸了,挥舞着爪子大声乱咪。
至于耳边的低沉男声在叭叭什么,听不懂,没听见。
苍舜:“……”
一大团蓬松蒲公英直接往沉墨清手臂上一摊,摊成了一长条炸开的白年糕,好像被气晕了。
沉墨清手指拨拨那蓬蓬的绒毛,对上苍舜幽幽的目光,又没忍住偏过了脸,肩膀微颤。
苍舜:“…………”
方才,他们见过天地万载变迁,涌现的不止有人族大能,还有各方大妖,朱雀生来就披沐火羽,盖过山峦,天狐落地即生九尾,灵力冲天。种种大妖,出生皆不同寻常。
只有某只小白糖糕,刚出生就咪咪呜呜得特别响。
沉墨清笑够了,又转过头,正色道:“咪咪确实打小就气宇轩昂。”
难怪典籍里,千年前的妖皇从不以原型示人。
果然。
毫不意外。
苍舜:“…………”
雪白小兽一声不吭地钻到他的袖子里了。
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听不见。
幻象再转,沉墨清眸中映出一片漆黑流火,神色微凝。
他又一次目睹魔渊降临,黑焰烧灼天空,将整个人间拽入幽冥地狱。尸山血海之上,威严凛然的雪白妖兽如皓月凌空,以身对抗坠落的天渊……最终,化作照亮世间的长光,燃尽所有黑暗。
沉墨清笑意渐收,微微仰首,目光长久凝停,掌心拂过袖子,轻轻托起了里面那团小小的毛绒。
又是数千年流转,一座凡人城镇,一间木屋,烛光黯淡,小小的婴儿放声大哭。
没有天地异象,没有灵气汇涌,只有昏暗木屋里,疲惫的女人用旧衣包裹虚弱的婴儿,轻轻哼唱。
沉墨清静立不动,目光停留于女人温婉的眉目之间,仿若定格。
袖子微抬,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望着那个女人,又看了看缩在旧衣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原来从小就好看。
钻出来一点,凑近看看。
沉墨清抬起两指,抵住那只小脑袋,将这只小毛绒球推了回去。
苍舜:“?”
幻象倏忽结束,他们又回到古舟上,虚空漫漫,那座古老残殿已然不见。
沉墨清微微闭目,方才所见的最后一幕,依然映刻在脑海之中。
半晌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眸。
跨越时空长河,历经一段光阴画卷。或许,是那位仙人留在这世间,留给后人的一份长信。
然而,九千州只知第一位登天的仙人,不知太初原陆,亦不知长耀宗……那个古老的时代,就像被刻意抹去了一般。
沉墨清抖抖袖子,抖出了一团小毛绒球。
苍舜跳到他手臂上,见这个年轻人族已神色如常,刚要说什么,就听到一声笑语:“咪咪刚出生时就这么……大,岂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
苍舜:“……”
妖皇气嗷嗷的,抓住眼前的修长手指。
【没有!都被我吞了!】
沉墨清点了点头:“不愧是妖皇陛下,刚出生就如此霸气。”
苍舜:“……”
他看看这个人含笑的眉眼,气咻咻地忍了。
过了一小会,跳到沉墨清肩膀上,若无其事地开口:【你母亲长得很好看】
又若无其事地贴近他一点,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很像她】
沉墨清微微一笑。
穿过虚空,回到妖界,已是另一片荒芜大陆。
沉墨清记得这里,太初墟,小毛绒球的诞生之地。
此地是妖界一片独立而玄妙的空间,据说在此地诞生的先天大妖,未来必会影响妖界气运。
目之所及,大地虽然荒芜赤红,却充斥着庞大灵力。
【我有所悟,要在这里重新化形】
苍舜轻轻拉住沉墨清的袖子,晃一晃。
【你等一等我】
沉墨清捏捏那只毛绒爪子:“好。”
看来刚才一番光阴长卷,令妖皇又感悟了天地大道,修为再恢复一分。
他席地而坐,让雪白小兽窝在自己膝上,洒下符文,支起结界,和他一起修炼。
心神入定,端坐灵海。
不知过去多久,一只修长的手轻轻穿过他的发间。
沉墨清睁眼。
俊美张扬的黑衣男人坐在他身边,左手手腕撑着侧脸,右手悠悠拨弄他的乌发,黑色长发肆意散落,发间的银饰闪烁锐利光泽。
他的五官深邃,锋锐长眉之下一双灿亮星眸,几缕黑发落在脸侧,长发发尾略略卷起了几分。
见那双乌沉眼眸映出自己的样子,英俊男人眼尾微扬,眸中盈出笑意。
“我化形了!”
沉墨清心道,不是咪咪呜呜了。
他抬手,掀起一角黑衣衣摆,轻薄凉滑的绸缎触感,似乎也不像毛绒。
苍舜摊开双臂,任由他掀。
“为何小白糖糕化形后是黑色的。”
苍舜:“?”
苍舜昂起下颌,答非所问:“我比你高!”
说着就抬手,单手揽住了年轻人族的腰。
沉墨清:“……”
他微微后退一步,避开那只手臂,神色如常地道:“走吧。”
苍舜上前一步,再拉住他的手:“好。”
骨节分明的手指埋入那修长白皙指间,紧紧相扣。
沉墨清脚步一顿。
“君子动口不动手。”
苍舜看着他:“噢。”
继续拉着他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沉墨清:“……”
他向前走去。
苍舜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跟着这个人,灼灼目光描绘过那高束的乌发,一路下滑,随着发尾落在年轻人族纤瘦的腰间。
抬手,手背轻轻贴在腰间,丈量一下。
一只手能抱住。
他的嘴角微扬,又揪揪那乌黑柔软的发尾,在指间缠绕打圈。
手指一路往上,再轻轻抵住削瘦脊背,勾着发尾,一下一下扫弄那白皙后颈——
沉墨清停步。
语调没有起伏地说:“变回去。”
苍舜:“?”
苍舜:“???”
第38章
千里瀚海, 风卷层浪。
一袭白衫的年轻修士飞行于广阔海面之上,衣衫飘扬如雪,乌发拂落白衣, 头顶一团雪白毛绒。
那颗圆滚滚的小毛绒球趴在他头顶,气呼呼地抬起爪子, 又轻轻落下,用柔软的爪垫揉那顺滑乌发。
沉墨清淡定地抬手, 拨开一条长长垂到自己脸侧、不停蹭自己脸庞的尾巴,又对头顶的雪白小兽张开手。
要抱吗?
尊贵的妖皇气冷酷地扭过脑袋。
不要!
沉墨清放下手,不看他了。
苍舜:“……”
苍舜在头顶趴了一小会,见那个年轻人族真的不摸他了, 飞快站了起来, 往下一跳。
落入那人抬起的手臂间。
沉墨清用宽敞的袍袖揽住动来动去的小毛绒球, 修长手指拂过被海风吹得微乱的绒毛,耐心抚平, 又拨拨那圆软的兽耳。
苍舜抓住他的袖子,一声不吭地被那只带着香气的手反复拂过, 感受着指尖温柔的力度。
过了一会, 这只雪白小兽微微眯起溜圆兽瞳,在年轻人族怀里窝成了软趴趴一小坨。
沉墨清的掌心轻轻盖住那柔软脊背,揉一揉,听见这只小毛绒球舒服得咕噜噜了起来。
哄好了。
他看看手臂上一小坨软乎乎的白糖糕, 心道还是这样最好摸。
化形之后的妖皇不仅没地方下手……还好像一下子多了好几只手。
这个想法刚刚划过, 怀中的雪白小兽就忽然昂起了脑袋。
【你是不是不喜欢化形后我的样子】
妖皇的声音幽幽地飘来。
沉墨清:“怎会,妖皇陛下金质玉相,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令人见之自惭。”
雪白小兽跳到他的肩膀上:【那你为什么让我变回来!】
沉墨清看看他,一言不发地抬手。
掌心完全埋进那柔软蓬松又细滑的绒毛里,又摸了两下。
完全不用说话,意思已经溢于言表。
苍舜:“……”
好吧。
苍舜翻了个身,用绒毛腹部抵住沉墨清的掌心:【就算化形,你也可以摸我】
非常大方的样子。
——然后他就没听到那个年轻人族吭声了。
不说话,只是一直摸他。
苍舜:“……”
算了。
雪白小兽抖抖绒毛,往年轻人族掌心底下拱拱。
反正,他喜欢的都是我。
沉墨清垂眼,掌心下的小毛绒球似乎很骄傲地昂起了胸脯。
他又挠挠那毛茸茸的下颌,被小毛绒球抓住手指,脑袋抵着指腹蹭了蹭。
还是小的可爱一点。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海上岛屿浮空,涅槃树枝叶撑开金色林浪。
苍舜坐在年轻人族肩头,见他轻然落地,白衫掠起又拂下,宛若清丽白鹤。
真好看。
“哟,二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一道怪里怪气的声音飘了过来,朱雀从涅槃树下走出。
“原来您二位还记得我家怎么走,还知道回来看看,真是本王之幸。”
苍舜:【他在聒噪什么】
沉墨清淡定地拍拍雪白小兽:“我们从虚空回到妖界,耽误了一些时间。”
朱雀:“一些?”
沉墨清对上他的眼睛:“多久?”
朱雀摊开完整的手掌。
沉墨清:“五个月?辛苦妖王了。”
朱雀咬牙切齿:“五年!”
沉墨清无言,和苍舜对视一眼。
那座漂浮于虚空的残殿里,他们见证了上万年的光阴长卷,本以为幻境不过须臾,没想到现世已过五年。
“五年!你们知道本王这五年怎么过的吗!”朱雀在涅槃树底下走来走去,一脚一个深坑,“妖界天都乱了!一群王八蛋天天在那吵来吵去,吵得我毛都掉了不知道多少!”
【难怪看着秃了】
朱雀:“???”
沉墨清熟练地抬袖笼住雪白小兽,隔开两边目光,道:“人族那边是否再犯?”
“呵,金乌宗死了十一个长老,高层战力几乎全灭,若不是还有个大乘巅峰的太上长老,天明州第一大宗早已名存实亡。天枢宗那个倒是跑了,五年来一步没出宗门。”
“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人族,那一战后全跟孙子似的龟缩了起来,连妖界边境都不敢碰。”
一战灭杀十一个炼虚、合体、甚至还有大乘初期,实在太过惊悚骇然,此事并没有在修真界传开,只是隐秘流转于上州的各大宗门世家——听过之后,无论底下如何惊涛骇浪,那些上州表面皆静默无声。
至于报仇,死了十一个长老的金乌宗更是从未提起过。
“这五年,倒是妖界近千年来最安生的五年。”朱雀笑了一声,看着沉墨清,“不过,你们一直没回来,有人说你们死了。”
沉墨清神情淡然:“这一次,还要请朱雀妖王为我们保密。”
苍舜拨弄眼前的修长手指,道:【青焚他们呢?】
朱雀转身:“来吧。”
千丈海底,九十九层禁制,打造一座寒水牢笼。
“青焚,赤蛟,白虎几个被魔渊腐蚀的都在这里,剩下的关在九尾和玄武那边。”
朱雀刚带着他们踏入监牢,迎面就飘来一阵清淡花香。
九条白玉般的狐尾展开,高挑女子一袭轻纱华裙,淡黄长发如盛开的百合花。
她的明眸哪怕在昏暗海底亦明亮如晨星,眸光落在沉墨清肩头的那只雪白小兽上,略略一停,又移到沉墨清脸庞之间,上下游移。
沉墨清对她微微一笑,算是致意。
苍舜:“?”
他抬爪挡住身边的人。
不给看。
朱雀欲言又止地别了他们一眼,开口:“你在这做什么?”
九尾天狐璇玑依然看着沉墨清,手背叠在纤细腰间,身后狐尾轻轻一晃:“来骂青焚呀,都怪他,给姐姐我找了多少事。”
她长腿一迈,裹挟着清雅花香绕过朱雀,如一片花瓣,轻飘飘落到沉墨清身边。
沉墨清静站不动,清沉的乌墨眸底,璇玑围着他打转,似在打量什么珍奇宝物,九条尾巴甩啊甩,时不时轻柔地拂过他的衣摆,绕过他的腰间手臂。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啊。”璇玑笑眼弯弯,“姐姐我很喜欢。”
苍舜:“?”
雪白小兽立刻跳到年轻人族手臂上,伸长爪子,来一条尾巴拍开一条,来一条尾巴拍开一条,气势汹汹地霸占着自己的领地,忙得热火朝天。
不准碰他!
璇玑:“……小气鬼。”
她翻了个白眼,飞快收起差点被拍秃了一块的尾巴。
“疼啊……疼啊……”
监牢深处,碧海泛着磷光,巨大锁链锁住一条身长百丈的赤色蛟龙。
他的尾部泛着黑焰,浸泡在一小片海水中,整条蛟身趴在一块寒玉石上,宛若一条有气无力的带鱼。
沉墨清在监牢前停步,那赤蛟转向他,看清他的脸庞,吓得一瞬从寒玉石上弹起,整条蛟都黏在了后面的石壁上。
“你你你还活着?!”
沉墨清瞥了眼他不断被黑焰焚烧的尾部,道:“千年前,你们便受深渊腐蚀?”
赤蛟不语,只是无声尖叫,一个劲往石缝里钻。
苍舜微微挑眉,一巴掌拍下。
赤蛟“嗷”地大叫一声,扑通坠地,飞快翻滚了一圈,卷起海水飞溅。
“其实是几百年前!”他挤出笑容,满脸谄媚,“您还想问什么?”
旁边的朱雀:“……”
沉墨清抚摸昂起脑袋看着他的雪白小兽绒毛,揉揉那只小脑袋,说:“金乌宗怎么找到你的。”
“金乌宗?我和他们没打过交道,是青焚拉我入伙的。”赤蛟老实低头,继续把尾巴塞进海水里泡着,“您可以左拐问他。”
“他未参与青鸾秘境之事,”朱雀淡淡道,“万妖大会前夕,才被青焚找上门。”
沉墨清转身,抱着雪白小兽走出这间牢笼,身后又响起了赤蛟有气无力的哼哼。
牢笼另一处,幽光黯淡,圣雀一族的妖王青焚闭目而坐,无论问什么皆不回应,仿若与世隔绝。
“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封闭了自己的五感,拒绝与外界交流。”
听到朱雀的话,沉墨清看向青焚的左臂,黑色火焰一刻不停地烧灼着惨白皮肤。
他道:“魔渊腐蚀,无法可解?”
朱雀目光一黯,无言摇首。
【天道诅咒,世间无常理之法应对】苍舜声音冰冷,【我会为他们找到解决之法,至少,让他们不因魔渊腐蚀而死】
沉墨清安静片刻,眼眸划过一丝银芒:“或许,我可以试试。”
虚空的那座残殿,他从万古的光阴长卷中两次见证魔渊降临世间,有所明悟。
苍舜抬头看他,正要说什么,沉墨清已轻轻拂过他的脊背:“我会量力而为。”
苍舜安静了一秒,轻轻贴住他的手指:【不要伤到自己】
他飘至空中,紧挨着年轻人族的肩膀。
沉墨清抬指,掌心朝下,一滴鲜血从指尖坠落,落地化为赤红的阵道脉络,以他为中心,向四方延伸而开。
苍舜:“……”
他抬爪挠了下虚空,紧紧盯住那流血的手指。
转眼间,赤红为底的大阵铺开,白衫修士立于阵眼之上,眼眸化为无暇银白,脚下大阵再镀上一层银芒,深邃的赤红与纯净的银白交织,既妖异又神圣的阵法不断延伸,照亮了幽深海底。
朱雀微微诧异:“魂道手段?”
“现在的年轻一代有几个掌握了魂道手段,”璇玑轻笑,“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朱雀不再说话,只是凝望那道身影。
作为天地间自然孕育的大妖,最初的朱雀诞生于上古时代,之后每一代朱雀都会继承上辈的记忆与血脉,传承不绝。也因此,他是与天地感应最深的大妖之一。
第一眼见到这个人,他就看穿他并非妖族,还感知到了他身上的……大道气息。
悠长古老,横亘万古光阴的大道。
银芒覆没赤红,阵法不断延伸,将幽冥海底染上薄薄光辉。白衫随风而起,沉墨清身姿挺拔,手腕始终悬平,一滴滴血坠落,染红了薄白如瓷的指骨。
苍舜低沉的声音染上一分急促:【够了!】
话音刚落,大阵起,一分二,二分三,层层叠叠,瞬间扩散又融合,无数阵纹复杂交错,化为一座繁复大阵,扫开冰冷海水,覆盖千丈海底!
赤蛟,圣雀,白虎等几位妖王的囚牢上空,银芒与赤红交错的大阵光华璀璨,耀耀燃烧——深海之底,宛若升起第二片苍穹。
璇玑抬手,洁白掌心接住了一点细碎光星。
闪烁着的纯净银芒伴随深红光星飘落,仿若星辰与流火交错之雨,纷纷扬扬,覆没海底。
她一晃尾巴,九尾中的三尾露出被黑焰焚烧的尾尖,主动迎向飘落的光星,很快,那象征着魔渊腐蚀的黑焰——逐渐黯淡萎靡!
持续千年的腐蚀,出现了褪去的征兆!
璇玑眨了眨眼睛,尾巴摇曳起来。另外几座监牢,赤蛟翻滚着大叫,白虎抱住自己的一只脚震惊不已,唯有五感已失的青焚依然不动。
耳边声音嘈杂,苍舜深深蹙起眉心,眼中只有那道立于飘落的银红光星之下的白衫身影,还有他脚下不断滴落的鲜血。
大阵一起,无法停下,若强行中断,这个人必会重伤。
又不顾及自己……
和天狐扬起的九尾不同,妖皇的尾巴耷拉了下来,兽耳也随之垂落,几乎快贴到脑袋。
手指冰凉,浸透鲜血,沉墨清微微闭目。
身形一晃,向后倒去。
朱雀抬臂,璇玑的九尾展开——比他们更快的,是一只揽住年轻人族腰间的手臂。
黑色长发随风而扬,发间银饰闪烁尖锐冷光。气场阴沉的黑衣男人接住昏迷的年轻人族,任由薄白衣衫拂过玄黑衣间,像寒夜挽起一捧即将消融的雪。
苍舜深深埋首,微卷发尾与顺直的柔软乌发交织,抵住沉墨清苍白的额角,磨蹭他轻阖的眼尾。
随后,他看也不看剩下两人,直接抱起怀中的人,扬长而去。
晦暗的深海监牢,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几乎完全挡住了怀中之人,只能看见那随着迈开长腿而扬起的玄色衣摆不断蹭过轻柔垂落的一袭白衫,很快便消失在海底深处。
朱雀,璇玑:“……”
璇玑:“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朱雀:“他有脸?”
璇玑的尾巴轻轻一摇:“何必如此遮遮掩掩,连脸都不给我们看。而且此等实力,莫非是妖皇——”
“的私生子?”
朱雀:“……”
“就算是他,又或不是他,都没有关系。”
朱雀平静地道。
“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身份,那就当做不知道。”
……
无梦长眠,轻如云散。
乌沉的眼眸睁开,映出雕刻花纹的房梁,还有……一大团意料之中的毛茸茸。
蓬蓬的,像几十层厚毯叠在他身上,不漏进一丝风。
沉墨清心道,若是冬日,可以抱着观雪,不必围炉了。
他抬手,摸摸身上的毛茸茸。
毛茸茸一动不动。
沉墨清又轻轻一推。
也推不动。
“我醒了。”
“……”
毛茸茸低头,一双赤色妖瞳气呼呼地看着他。
沉墨清拍拍这只不知为何又炸成蒲公英的妖皇:“劳驾,让我起身。”
【不准起!】
妖皇大声叭叭。
【躺着,不准你乱动!】
沉墨清又推了推,还是推不动,被妖皇完全压在身下,坐不起身。
那一大团毛茸茸气呼呼地埋下头颅,抵着他的脖颈一通乱蹭,蹭得他的衣衫微解,露出纤长脖颈下的一片白皙。
苍舜余光瞥见那抹如玉莹白,动作微微一顿,抬手,轻轻按住。
【留在这里,哪也别去】妖皇的声音低沉,眸中猩红缓缓流淌,【也不准见别人】
年轻人族就在他的掌心之下,衣衫微解。
近在咫尺,抬手可得……
沉墨清眼帘微抬,目光掠过妖皇暗沉的眼眸,神情平淡地“噢”了一声。
收回手,闭上眼睛。
安详地躺了起来。
苍舜:“……”——
作者有话说:【七夕小剧场】
七夕夜,清清抱着咪咪在街上散步。
咪咪发现很多人成双成对,而且举止离奇腻人,遂抱着清清的手发问今天是什么怪日子。
清清说七夕,咪咪听完意识到了什么,有点小期待,和清清穿过长街,看了烟火,一起在落满花灯的河边放了孔明灯,清清还买了根糖葫芦逗咪咪。
最后回到客栈,单人间,清清把咪咪放床上。
就在咪咪有点纠结自己要变回一大只的本体还是变回一大只的人形和清清一起度过佳节夜的时候,看见清清坐在自己身边,掀起衣摆——
眼睛一闭,开始修炼。
咪咪:“……”
咪咪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乖乖贴在了清清身边,陪着他。
过了一会,妖皇安静地闭上眼睛,一只修长的手落下,往这只小毛绒球的头顶放了一朵小小的花。
七夕快乐。
第39章
毛茸茸的妖皇压着年轻人族, 暗沉的眼眸游离在他微敞的衣袍间。
月白衣衫解开,露出修长脖颈,脖颈之下一片莹白……
苍舜一声不吭地抬爪, 拢起松开的衣袍,理好, 抚平。
再气呼呼地压着他。
没有用力,只是压着, 不让这个人起来。
沉墨清淡定地闭目调息,过了片刻,感觉身上的妖皇在一声不吭地给他送来灵力。
他抬手,掌心埋进一片蓬软的绒毛里:“我没什么大碍, 只是第一次用这阵法, 不太熟练。”
耗费过多的灵力和精血, 不过,只要不是心头血, 皆能调养回来。
一大团毛茸茸轻轻耸起,主动贴近那掌心, 苍舜垂首, 在他耳边低声道:【下次不准这样了,为了别人,又不顾及自己——】
“不是为他们,而是为我本心。”沉墨清的声音清和, 顺手拨拨垂落脸侧的绒毛, “千年前为世间一战的妖王,若非腐蚀加身,也不会走上今日的路……至少,不要让他们死于魔渊之下。”
苍舜沉默片刻, 轻轻抵住他的额头蹭一蹭:【我知道】
他气的是,这个人行事总是过于果决狠厉,不给自己留下后路。
就算要化解他们的腐蚀,也可以慢慢来,不用一下子就让自己损耗太过。
……算了,他还是要守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
苍舜凝视沉墨清的侧脸,微叹一口气。
真让妖操心。
沉墨清:“……”
他一言不发地抬手,把妖皇头顶的绒毛撸乱了。
苍舜:“?”
头顶炸炸的妖皇嗷嗷的,埋下脑袋抵着年轻人族的胸口腰间一通乱蹭,蹭了半天,自我感觉把乱糟糟的毛蹭顺了,又抬手,将一颗果子塞到沉墨清掌心。
【吃这个】头顶一坨炸毛的妖皇沉稳地说,【从璇玑那里抢来的,对你身体好】
沉墨清瞥了眼他的头顶,嘴角微扬:“好吃吗?”
苍舜飞快说:【不好吃】
沉墨清拍拍妖皇,这一大团毛茸茸便往旁边挪了挪,他坐起身,咬了一口果子。
甜的。
温和灵力化作涓涓细流,流淌全身灵脉。
沉墨清以指为刀,将果子分成两半,剩下一半递给苍舜。
苍舜飞快甩头。
沉墨清心道:不爱吃素的咪咪。
苍舜看着他两三口吃完了那颗灵果,流失的灵力恢复圆满,心情好了几分,摇摇尾巴。
目光无意间微微往下,擦过他的唇边,忽地一停。
年轻人族的薄唇偏淡,此刻却染着几分莹润水色。
虽然是易容,但苍舜记得他原本的唇色,比现在应该要粉一些,更好看一些……
……好像果子也很好吃。
苍舜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沉墨清发现这只妖皇不知为何在偷偷瞄他,都不光明正大看了,刚要询问,就被妖皇黏着脸轻拱一下:【你要是喜欢,我再去多抢几颗】
沉墨清失笑,理了理月白外衫,站起。
一大团的毛茸茸立刻变成一只小毛绒球,跳到他的手上,扒拉扒拉,习以为常地窝了下来。
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脑袋。
一坨炸炸的绒毛,活似顶了一个鸟窝。
苍舜:“?”
他抬头,刚好对上年轻人族压不住笑意的眼眸。
“……咪!”
深海监牢,沉墨清刚一踏入,就有清雅花香扑面而来。
“瞧瞧这是谁呀!”璇玑声若莺啼,扬手就要环过他的肩膀,“姐姐失散多年的好弟弟!”
沉墨清淡然后退一步,怀中的雪白小兽立刻扬爪,警戒地站了起来。
不准碰!
璇玑对沉墨清眨眨眼,又用尾巴扫了一下那只雪白小兽:“小气鬼。”
苍舜:“?”
他对璇玑伸爪。
璇玑与他对视一秒,长长地“噢——”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她的掌心里多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捏住麻袋口子,直接往沉墨清怀里一塞:“来来来,这是我们狐族圣地的祝灵果,五百年一结哦,多揣点带路上吃!我可不像某只鸟,守着一棵涅槃树几千年都不愿意分点果子给姐妹们,小气得要死!”
朱雀:“……”
朱雀:“就那三颗果子,全没了!”
沉墨清将满满一袋灵气充盈的祝灵果收入储物袋,笑道:“谢天狐妖王。”
璇玑轻摇玉白而不染瑕的尾巴:“叫姐姐。”
【多大人了!】苍舜抬手挡住沉墨清眼睛。
“那确实是比你大,”璇玑扬起尾巴,又扫了他一下,“谁叫你是个小不点,还没我半条尾巴长。”
苍舜:“?”
沉墨清冷静地按住嗷嗷的雪白小兽,在监牢里转过一圈。
受魔渊腐蚀的几位妖王虽未完全恢复,已极大好转。他们不再被魔焰焚烧,只是身上依然残留着极深的漆黑痕迹。
“我暂时无法为你们根除腐蚀,只能缓解。”沉墨清道,“等修为突破,我会再来试试。”
璇玑笑意嫣然:“哎,有什么大不了的,千年都忍过来了,还在乎一时?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啊,姐姐的好弟弟~”
苍舜:“?”
身后牢笼,赤蛟拼命挤出脑袋,尾巴翻腾:“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啊,恩人!”
苍舜:“……”
苍舜转向朱雀:【青焚解开五感之时,给我传信】
合体期的封闭五感,除非自己解开,外界无可解。
从刚才起就有些缄默的朱雀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妖界之事,他们之前已有过商讨。沉墨清揣着毛茸茸的妖皇,向两位妖王道别,转身。
“若三千年前,你在就好了。”
即将踏出海底监牢前,他听见朱雀的声音。
沉墨清停步,回头,朱雀静静站在原地,海底幽光照不亮他的眼睛。
妖界传闻,朱雀妖王的道侣抛下他跑了三千年。唯有这位妖王自己知道,三千年前,道侣受魔渊腐蚀,在痛苦中自绝而死。
沉墨清的声音穿透海底,如冰棱落雪池:“种下魔渊之因果者,必得其报。”
……
海水静流的监牢,年轻修士和他的大妖已远去。
璇玑轻笑一声:“或许,此生之年,你我皆能看见……他们拔剑斩天的那一日。”
“哎呀,忘记问我弟弟的化名了。”
“……”
【我们去哪里?】
妖界边缘,苍舜轻轻拉住沉墨清的手,一晃一晃。
沉墨清道:“行云前辈完整传承之地。”
那位上古的符道大能并未给他留下完整传承的线索,但那座虚空残殿,光阴画卷里,他看见太初原陆破碎为九千州,长耀宗所在的那块碎片坠进月亮升起之地——站在那里,月亮就在眼前,仿佛只手可摘。
九千州,唯有一州,可见这样的明月。
青月州。
当然,他并不确实传承就在那里,只是九千州之大,总要探寻一番。
若能再遇行云前辈,得到剩下半部可使根骨再生的残诀——他就能重走剑道。
苍舜拨弄眼前的修长手指:【九千州繁多,你对各州风土人情似乎都很了解】
沉墨清笑了笑:“天枢宗典籍,皆有记载。”
难怪他知道这么多。
苍舜心想。
打小就比那些人勤勉百倍,也难怪能够登凌绝顶。
蹭蹭他。
不对!
苍舜忽然昂起脑袋,大声地说:【没有其他妖族,我不用伪装了!】
“我要化形了!”
沉墨清立刻抬手。
抱起这只小毛绒球,摸摸脊背摸摸尾巴,揉揉耳朵揉揉脑袋。
把浑身绒毛揉得顺顺的,撸成一只齐整的小毛绒球。
苍舜:“……”
雪白小兽一声不吭,舒舒服服地趴在年轻人族手臂上,溜圆兽瞳眯起,尾巴一摇一摇,变成一坨软软的小白糖糕。
好叭。
不变回去也行。
小毛绒球抬起小脑袋,黏着沉墨清的掌心,发出小小的“咪呜”。
再摸摸。
沉墨清掌心覆上那只软软的小脑袋,揉来揉去。在这只妖皇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微松一口气。
不是他不喜欢化形的妖皇,而是这只妖皇一变成人,就长出了八只手。也不毛茸茸,软趴趴,圆滚滚——只剩黏了。
或许是海边独有的八爪鱼。
怀里的小毛绒球又开始蹭蹭他的手指手腕,黏黏的,在他胸口到处轻拱。
沉墨清对上那双圆溜溜的妖瞳,摊开掌心。
掌心里落下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爪子。
青月州,六千下州中,一个数千年都未曾出过元婴修士的小州。
此州有数十个凡人国度,最大的国度名为耀国,位于青月州中枢之地。
耀国皇城,天色尚早,濛濛细雨笼过城外林间。皇城口的道边支起一家馄饨摊,一位年轻的白衫客人撑伞而来,抖落伞面雨珠,要了两碗鲜肉馄饨。
摊主见他虽容貌平平,却气度沉如松竹,肩上更是趴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白虎,不敢怠慢,两大勺馄饨入碗,热汤一滚,撒上一点耀国特有的折月草,鲜味冲鼻。
馄饨皮薄馅厚,肉嘟嘟地在清汤里翻滚。其中一碗被沉墨清连汤勺带碗一起买下,推至某只下巴搁在桌边的雪白小兽面前。
“客官,您这是……养了只大虫?”
摊主凑过来,打量那只学人喝汤的小白虎,顿觉新奇有趣。
“客人真是了不得,连大虫的崽子都能抓来!”
【他骂我是虫?】
苍舜声音幽幽的。
沉墨清没找到辣油,放下手腕,淡定地道:“是在夸你。”
他来到此界,已换了一张脸,妖皇也因为三根小鱼干的重金,对自己施了伪装法术。
这只似猫似豹的雪白妖兽,在外人眼中成了只小白虎。
苍舜坐在桌边,一口一个热腾腾的小馄饨,喝了小半碗汤后抬头:【为何没有鱼肉馄饨?】
“进城后找找,带你去吃。”
苍舜微微扬起嘴角,分了一小半馄饨给他。
虽然喂了不少灵兽肉,也没见这个人身形有什么变化,还是瘦。
多吃点。
旁边传来摊主惊呼:“这大虫还会用勺子!”
“……”
雨过云散,沉墨清抱着妖皇,随众人入城。
刚来到青月州,他便召出奈何卷轴,想看看是否会和之前一样与此地产生感应,触发秘境——结果无事发生。
来到耀国边疆、皇城之外,他又召唤过两次奈何卷轴,皆无反应。
高耸城墙,城门口贴着数道符箓。沉墨清目光微停,符箓法力低微,落笔的符文脉络却十分精妙,一看便是长久绘符之人一笔勾成。
他的手指一翻,指间已夹着一粒纹银,向守城士兵打听绘符之人。
那士兵瞥了他一眼,悄悄将银子塞入袖中,目不斜视地道:“皇家御赐之物,尔等不必再问,快走。”
耀国皇城,车马辐辏,川流不息,是一座热闹的凡人国都。沉墨清并未在此察觉到灵力,倒是有一股缥缈的龙气,自东边的皇宫升腾而起。
他感知片刻,神情不变,继续缓行于街道上。
龙气淡薄,日落西山,此地国运,即将到头。
苍舜左看看右看看,目光不断扫过如流街道,再仰起头,望着那个眼眸清和的年轻人族。
凡人城池没有那么多烦人的虫子,也不错。
若一切尘埃落定,他也拉着这个人游历九千州,赏遍世间景。
就是千年前,他没怎么去过妖界外的其他地方。到时候,还要让这个人给他说说哪里有趣。
苍舜想到日后和沉墨清四处游历的情景,嘴角扬起,下意识抓住那修长的手指。
指尖微微一湿,好像被……轻咬了一口。
沉墨清:“……”
他的脚步微顿。
怎么又咬人了。
这只咪咪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化形后好像长出了八只手,不化形又会咬人。
沉墨清冷静地思考片刻。
捏住妖皇软软的后颈皮——轻飘飘提溜了起来。
就这么提溜着这只小毛绒球,一晃一晃地走了。
被提在半空的妖皇:“?”
“???”——
作者有话说:今天留言的小天使发个小红包嗷~
第40章
石桥横过城中长河, 桥上行人三两,桥下船舟如流。
年轻修士的白衫拂过青石阶,登临桥头, 观河面游船,顺手给怀中蓬松松的小毛绒球喂小鱼干。
苍舜咔嚓咔嚓地啃完一根酥炸小鱼干, 新的一根已送到嘴边。
再咔嚓咔嚓地啃完,新的一根又送到嘴边。
他按住小鱼干, 抬头。
【我吃饱了!】
沉墨清:“拿着磨牙。”
苍舜:“……”
他没接小鱼干,而是轻轻拉住沉墨清的手。
沉墨清指节一顿,飞快收回。
不给咬。
又反手递过来一块桂花糕,往妖皇爪子里塞塞。
苍舜:“…………”
他就知道!
雪白小兽气呼呼地跳到了年轻人族肩上, 开始用毛绒身躯拱他。
沉墨清垂眼。
莫非这只妖皇成年之后才开始换牙, 所以天天喜欢咬人。
苍舜抬头。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亲他。
他见过一些小妖, 遇到亲切之人都会这样……又没有亲其他地方。
雪白小兽一声不吭地揣起两只小爪子,压在胸口下面, 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柳树垂堤,一枚柳叶掠过石桥, 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 轻轻放在雪白的毛绒脑袋上。
雪白小兽一动不动,细长柳叶软软垂落眼前,成了这只小毛绒球的遮阳伞。
沉墨清带着头顶柳叶的小毛绒球穿过流水长桥,两侧街道逐渐繁华, 一家酒楼临河而建, 从二楼可眺望河岸风光。
玉色茶盏盛着碧汤,弯叶浮于茶汤之上,宛若井中映月。
“客官,您尝尝, 这可是我们这儿远近闻名的月香茶,茶香沁鼻,绕梁三日啊!”
沉墨清端起茶盏,茶雾微湿他的眼睫,修长手指敲敲桌面,一粒纹银滚落。
在店小二一下子热切起来的眼神中,他道:“店家可知城中月家?”
乌皓的万魂幡中,一位名为月照霜的年轻魂魄托他为家人带话,其家族正在青月州,耀国皇城。
“月家?那谁不知道啊!月夫人最心慈了,每逢冬日必施粥,平日也经常照顾我们这些邻里街坊,大家伙都很感念月夫人恩德!”
沉墨清又取出一粒纹银,店小二眼都直了,话头开闸似的不断往外流:“要说月夫人也是有福报的,生了个女儿竟有那仙人资质!二十年多前被仙人亲自接走,听说当时仙鹤绕城,月小姐三次拜别母亲,那叫一个感人!”
“就是月夫人近两年身子不太好,请了多少名医也难治,街坊们都盼着她早日康复呢。”
沉墨清浅尝一口碧色茶汤,放下茶盏,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口。
“你们这有鱼肉馄饨吗?”
店小二挺起胸膛:“我们醉仙楼可是远近闻名第一楼,别说鱼肉馄饨,您就是要天上的飞鱼,都给您抓来炖咯!”
“那好,一桌飞鱼宴,”沉墨清放下银子,抱着雪白小兽起身,“我今夜再来。”
巷落深处,一间府邸,大门半启,门后站着一位管家服饰的男人,打量眼前的白衫客。
“听下人说,公子自称是我们家小姐故友?”月府的王管事声音十分客气,“敢问可有证明?”
沉墨清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了一下月照霜的长相。
王管事“呵呵”一笑,袖子交叠于身前,脸色不变:“对不住,夫人这几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王叔,你在和谁说话?”
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一身绸衣的男子向门口走来。
王管事见到那人,脸上笑意登时热切了几分,直接无视沉墨清,迎向了他:“月少爷,您来了。”
他上前几步,对那绸衣男子低语几句,男子瞥了一眼沉墨清,没仔细看他的脸,目光在他肩头的雪白小兽上微微一停,冷笑一声:“又是自称我姐姐朋友来混吃混喝的骗子?这种人每年都要蹿出来几个,赶都赶不完!”
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色泽鲜亮的瓷瓶:“这是我昨日重金拍下的仙人灵药,是那临仙门赐给内门弟子的秘药,市面上就流出了这么一颗。姑姑吃了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亲自送给她。”
沉墨清一扫那丹药,一品初期,炼气丹药,只有强身健体之效。
王管事听完,热烈的笑容淡了点,又干笑两声:“您和夫人真是姑侄情深……就是对不住啊月少爷,夫人确实不见客,昨日她才说,谁来都不见……”
绸衣男子皱了皱眉:“那你喊兰姨来,让她带给姑姑,明日合着晨露一起服下,切记,一定要日出前的晨露,效用最好。”
王管家应是,想起旁边还有一人,正要抬头打发了,却见长阶空空,那白衫男子已无踪影。
“下次再遇到这种骗子,别跟他废话,直接一通乱棍打出去就行!我姐姐是何仙资,怎会和那种人来往交友!”
“是,月少爷说的是。”
月家府邸,庭廊长深,泉流石间。
沉墨清穿行于廊下,观斑驳竹影映照院墙,乌沉眼眸划过微光。
“灵眼。”
一座凡人城镇的凡人府邸,居然有一处极为珍稀的灵眼,源源不断溢出灵力,笼罩一府之地。
这个灵眼十分特殊,方才在月家府邸外,他居然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外泄,只有真正进入府内,才觉灵力澎湃充盈——隐隐比皇宫龙气还要强盛。
难怪月照霜的魂魄带有淡淡金芒、不同凡俗,皆因受此地灵气滋养培育。
【天然灵眼,就算在中州也不多见】苍舜拨弄他的衣角,揉来揉去,【有法力刻意掩盖,除非元婴以上,无法察觉到灵眼存在】
沉墨清略微沉吟:“看来有元婴之上的修士来过这里。”
青月州多为凡人,修真门派寥寥,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初期。
月白外衫掠过雕花游廊一角,垂落时,已在一扇花鸟屏风之后。
门窗紧闭的卧房萦绕一股清苦药味,花鸟屏风隔开床榻,一位发丝掺白的妇人静静躺着,呼吸几不可觉。
沉墨清从她的眉眼间认出了几分月照霜的影子,只是脸色枯槁,已是灯尽油枯之相。
屋内屏风被轻轻敲响,睡眠极浅的妇人惊醒,偏过头,发现屏风后站着一道模糊的修长身影。
“月夫人,”不等她开口喊人,清雅悦耳的声音已响起,“我受令千金所托,特来拜会。”
妇人一怔,立刻就要坐起,因为动作太急,才起到一半就剧烈咳嗽了起来。
屏风后的身影微一抬手,妇人只觉一道轻柔的力量托起了她的身躯,因为久病乏力的身体好像恢复了几分精力,慢慢坐了起来。
屋门和窗户随风而开,明亮的光线照进,驱散些许药味,妇人看见一角月白衣衫从屏风后绕出,年轻男子以木簪挽起几缕乌发,身姿修长如松,气质清润如竹。
果然是仙人。
妇人原本黯淡的眼睛亮起了晨曦般的明光:“仙师是……霜儿的师长同门?”
沉墨清望见她一下灿亮的眼眸,静默片刻,道:“是她故友,路经此地,为她捎来一句话。”
苍舜微微抬头,看着年轻人族的神情,无声将掌心搭上他的手背。
妇人嘴角带笑,刚要说什么,又捂住嘴咳嗽了起来,断断续续咳嗽好几声,才又挤出一个笑容。
“霜儿这孩子也是,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捎封信回来……不,是我失言了,霜儿自小勤勉,一定是在师门刻苦修行,日夜不停,也没什么闲暇时间。不写信也好,不能耽误了她的大道。”
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些许欣慰,只是当目光落过沉墨清身后,见那空无一人,眼底又添了几分怅然。
沉墨清垂下眼睫,一只白瓷瓶已轻轻置于床头:“这是月师妹托我给您带的丹药,能治夫人旧疾。”
妇人双手捧起丹药,不断用手摩挲细白瓷瓶,嘴里喃喃念叨:“这……这很贵吧,听说仙人们都不用人间金银,一块灵石便是千金也难买到,她年纪轻轻,又能攒下多少灵石啊……”
“月师妹勤勉,师门多有赏赐。”
妇人抬头:“只是,月儿离家时才八岁……怎知我近几年才犯的旧病啊?”
沉墨清神色不变:“宗门内赐之药,本就可消凡人疾病,延年益寿,师妹希望您能长寿平安。”
妇人疑惑尽消,将那丹药仔细收好,撑住床头花梨柜,慢慢起身。
她的笑容亲切,细纹密布的眼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既是霜儿朋友,也是我月家贵客,还请仙师小留几日,可好?”
……
竹林绕池的客房内,年轻人族临窗静坐,月白衣衫如雪铺落床榻,上面一只雪白小兽溜溜达达。
【迟早要告诉她的】
闭目修炼的沉墨清安静片刻,道:“以丹药调理,还能有百年寿命,若现在得知,只怕会悲痛之下,撒手人寰。”
苍舜跳到他的膝头,仰头看他平静的眼眸。
他知道,这个人刚才也想他的娘亲了。
他的娘亲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才能教出这样的他。
苍舜不想让他难过,于是转了个话头:【此地不太对劲】
沉墨清轻“嗯”一声。
月府有灵眼庇护,凡人就算无法修行,长年累月受灵气滋润,也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然而,那位月夫人却是一副早衰之相,若非他们今日到来,只怕明年便不在人世。
“寻常之地异常之处,纵然没有机缘,也不能视若无睹。”沉墨清轻轻捏了下苍舜爪子,“还要请妖皇陛下陪我耽搁一段时间。”
苍舜嘀嘀咕咕:【不是说了,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等你日后要杀上那个破烂宗门,掀翻修真界,我也陪你】
千难万险,与千万人为敌,都无妨。
谁让……这个人现在只有他呢。
苍舜一声不吭地贴在年轻人族身边。
沉墨清眸光微动,轻轻地笑了起来,正要说什么,见苍舜微微低头,凑近他的指尖——
飞快收回手指。
苍舜:“?”
雪白小兽立刻抬头,睁着圆溜溜的兽瞳,一眨不眨看着他。
沉墨清与这只妖皇对视。
圆溜溜。
毛茸茸。
“……”
他又落下手指,摊开掌心,被雪白小兽一脑袋埋进掌心里,软乎乎地蹭来蹭去。
沉墨清揽起这团黏糊糊的小白糖糕,眼尾微弯,道:“若是你……”
话还没说完,他咳出一口血。
苍舜瞬间抬头,只见身边的人捂住嘴不断咳嗽,鲜血溢出指缝,丝丝黑纹攀上他白皙脖颈,渗透进脆弱淡青的血管之中。
那漆黑的纹路犹如幽冥中燃起的烈火,泛着诡异而不祥的气息,寸寸吞噬了年轻人族苍白的身躯。
这一刹那,妖皇的眼眸如笼最刺骨的寒霜,掀起滔天怒火。
——魔渊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