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囚车,惊惶
通往盛京的官道上, 积雪已深达半尺,车马难行。夜深寒重之际,忽闻数道沉闷马蹄声破雪而来, 间杂似有重物拖拽之响。
“副使大人!积雪深厚,马匹疲极, 属下恳请暂停休整!”
几息后, 后方令至,“就近修整,半刻钟后启程!”
“得令!”
前方三骑应声嘶鸣, 待骑士飞身下马, 齐齐卧倒雪中,喷出团团白雾。
此些马匹本是特选的耐寒良种, 应付寻常雪路本不在话下, 然京中严令, 务必于元日子时前抵京。遂一路快马加鞭, 体力耗损大半, 又逢新雪覆路,阻力倍增。
距子时仅余一个时辰,却仍有三十余里之遥。时限迫在眉睫, 然若不休整强驱, 这些骏马恐未抵京便要先废于途中。
驭马三人亦席雪而坐, 边喂马饮水, 边透过蒙眼的黑纱,望向后方那架无轮车厢。
其上悬两盏琉璃灯, 昏黄烛火在冰天雪地中漾开萤萤微光,散着些许暖意,却与当下情境极不相宜。
说来, 若非因车厢中人身份尊贵,不敢怠慢,为备这辆不侵风雪,便于疾行的载具而耽搁许久,此刻他们或已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
这一行人,乃是于半年前奉调赴西北,任云泽渠渡槽段督工护军副使的王英焕所率。
尚书令休妻另娶之时,他们皆在各地办差,后又随赴任上,对京中消息本就不甚通达,终日通宵达旦,更无暇关注朝廷大员私事。若非副使大人慧眼如炬,恐待他们的便是见死不救之罪,捉拿问审。
只是不免好奇,这位贵夫人何以在元日出现于距京数十里之遥的永丰镇?为何身旁无一侍卫婢女?城中未闻官府寻人,这一路亦未见尚书令府卫队踪迹?
此间怪异,亦正是王英焕所疑。
近两年的磨砺,已将他身上官家子弟的心高气傲,随性妄为尽数磨去,气质沉凝。他下马行至车窗前,拱手恭声道,
“劳夫人稍候,用些热茶。待马儿歇足,子时前必能抵京。届时下官等定护送您安然回府,亦会向令公大人陈情请罪。”
车厢内寂然无声。王英焕身形微顿,抬眸迅速扫视四周,门窗皆是他亲手自外封死,周边雪地与来路亦无新痕,一路更是寸步不离。若这般严防死守仍能看丢,除非她能飞天遁地。
他心知她是恼他枉顾意愿,如同押解囚犯般将她困于车中强行带回,方才缄口不言。然若非她突兀现身于长街,被他认出时又应对异常,更执意拒绝护送,所言种种皆难以自圆其说,他亦不愿以这般相待。
至于留她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中蹒跚独行,更是绝无可能。为保她周全,唯有冒昧相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他直起身,黑纱下的目光如刃扫向暗处。雪野寂寂,惟闻人马呼吸起伏。正欲告退,忽闻车内人开口,声息紧绷。
“此地距妙峰山还有多远?”
他怔了一瞬,敛神回道:“尚有十余里。”
车内静默片刻,又道:“你把车窗打开。放心,我怕冷,不会跳窗。冰天雪地,我更不会自讨苦吃。”
王英焕默然片刻,未再多问,抽刀撬下右窗外横封的扁木。
“不知夫人可还有吩咐?”
“稍后出发若能加速,烦请尽量快些,到妙峰山。”
王英焕微蹙眉头,心下虽疑却未多言,应声称是。垂眸静候片刻,车厢内再无动静,车窗亦未开启。
此时人马已歇足,正待整装出发。他召来二人,朝车内道一声“告罪”,令二人前后扣紧车厢抬起,挥长刀猛力劈入底板,臂腕微震,冻结的雪块砰砰砸落。
五六刀后,木板已光洁如初。再度挥刀,雪花纷飞,直至板底覆上一层薄雪,方收刀入鞘。
车厢稳稳落回雪面。王英焕命手下上马,朝车内拱手:“请夫人坐稳。”
随即扬声道:“走!”
“得令!”
驭马声接连响起,官道上再不复寂静。车厢内炭火燃得正旺,座椅脚下铺着厚毯,身上亦裹着干燥软和的棉衣与披风,可兰浓浓还是觉得冷,一种寒彻肺腑的冷。
她抱紧自己缩在火炉旁,紧闭双眼。她本该如方才那般,全神贯注思忖如何为姑姑们脱身,如何应对他的怒火,之后又该如何面对
可那些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却如决堤洪流,趁她一时心防松懈,冲开枷锁,在脑海中翻腾肆虐,将她狠狠拽入名为懊悔,愧疚与怨怪的无底深渊!
她悔不该提前下车。若乘那马车直至车主人家门前再下,便不会半途被人发现。若她对英姿姐姐弟弟的样貌稍加留心,便可及时认出,先行避开!
姑姑们冒险为她备好万全之策,助她脱身,连前路皆已打点稳妥,却全因她一时失慎,致使众人数日心血毁于一旦!
更可悲的是,她已出师未捷,姑姑们却毫不知情,仍要为此承担后果。
而此时,他恐怕早已察觉,或已对姑姑们厉声逼问!
兰浓浓猛地低头咬住衣袖,坚韧厚实的布料竟被她生生啮破。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为何不在醒来时便断然回返?为何要顺势接受姑姑们的安排,将必然的后果与责任抛诸脑后?
她分明自私至极。为求自由,为遂己愿,竟将本不相干的姑姑们拖入泥潭!
她本有机会挽回,令一切维持原状,却偏要权衡利弊,觉得机不可失,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还有王英焕,她们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她已裹得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天还下着雪,他为何竟还能认出她来?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意愿,如关押囚犯般将她强行带回!
衣袖的裂口因她激动已撕扯近半,牙齿被硌得麻木酸疼,口中腥气弥漫,指甲亦因过度用力而外翻出血。
兰浓浓被这尖锐的痛意刺醒,手指松开,齿关亦松,急促的呼吸终于畅通,却又沉重得令她头晕目眩,身形摇晃间在颠簸中摔倒在地。
万幸的是,脑中翻涌的负面情绪亦被打断。她忙深呼吸强压心绪,缓缓坐起身,抹了把脸,任指尖灼痛钻心。
是她着相了。
若不提前下车,待至车主人家附近,人多眼杂反倒更难脱身。一旦被发现,事态只会扩大,更会牵连姑姑与庵中清誉。
至于被认出,现下想来,元日这般佳节,如此天气,她一女子独身在外疾行本就惹眼。且说到底,王英焕等人亦是一片好心,以为她需救助。
她未识出来人,然能被派出公干者必有其过人之处,以目识人恐只是寻常手段。只是她运气不佳罢了。
气息彻底平复,周身因激动而流转的热量随之消散,寒意再度侵袭蔓延。兰浓浓猛地打了个寒颤,挪近暖炉,忽地溢出一丝苦笑。
是她怀抱侥幸,太心急了。
寒症虽渐愈,可她久居温室,身体尚未适应这般温差。
姑姑信中所写言犹在耳,要骗过人,须先骗过自己。出其不意,事方可成。
此话极是,然她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质。无计划的仓惶出逃,更令她心中无底。
她只得往好处想,今日这一遭虽出师未捷,打草惊蛇,却并非全无收获。此关若皆能安稳渡过,首要养好身子,排除冬日行事,做好万全准备。
至少,姑姑们备下的两套户籍与银钱尚未暴露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忽传来一声惊呼。兰浓浓蓦地睁眼,周身瞬间绷紧,指尖扣上窗格却未推开。她静候几息,外头却再无令人不安的动静。
正欲松手,忽又闻“山”,“着火”等字眼炸响耳际!她猛地瞪大双眼,脑中嗡然空白一瞬,手已不由自主推开窗扇,
她听不清谁在说话,只拼命朝外望去,甚至为阻拦关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寒风劈头盖脸砸来,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唯余右前方那一道于茫茫雪夜中格外刺目的黑色烟柱!
“那是,何处?”
兰浓浓愕然望着,她隐约有感,却不愿承认。猛地一把抓住窗外并行之人的手臂,转回头时泪已盈眶,喉头哽咽着祈问,
“你说,那不是妙峰山,对不对?”
她只一味想从他人口中得个安心的答案,却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落入旁人眼中何等令人心碎。
时隔近两年,王英焕方再度得见深藏心底的姑娘容颜,他无暇细辨她与从前有无变化,这一瞬,他只宁可不曾重逢!
如此,她便还是他记忆中无忧无虑,鲜活明艳的模样,而非眼前这张满面悲怆,唇染鲜血,悲痛欲绝的脸。
过于惊愕使他忘了应答,直至她等不及竟欲纵身跃出车窗来攀马的疯狂举动骇得他心魂俱裂!再顾不得礼数,一把攥住她双臂,扣紧肩头强行将她按回车中,旋即驱马贴近,以健硕身躯牢牢堵住窗口,
“兰——夫人!”
他急急改口,声音因方才的惊悸而暗哑急促:“请夫人冷静!马车疾行,车厢无人掌控,您方才之举稍有不慎便会——轻则重伤!实在太过危险!您且安心等待,下官自会为您探明虚实!”
言罢,当即举目望向黑烟起处。
虽夜色浓重,仍能从幢幢山影辨出大致方位,确系妙峰山方向。
他心跳蓦地一沉,今夜大雪,一路行来万物皆覆于冰雪之下,这般天气纵有意点火亦属艰难。妙峰山竟能在如此潮冷环境中起火,且烟色含黑,显非草木所致。若所料不差,应是漆色房屋被桐油引燃,刻意为之。
此地距妙峰山尚有近十里,烟火之势便如此汹涌,恐山中无论人与物,皆已凶多吉少。
思及此,王英焕只觉心直坠谷底。近两年他未在京中,不知山中多了什么,又与她是何干系,然现下她俨然对那处无比在意,几近疯魔。
他不敢想,那般惨烈之象,她如何承受得住!
兰浓浓已被莫大惊恐摄住心神,口中不停低喃,人如应激般疯狂推打车窗。
王英焕一边驭马,还要谨防车厢受力脱轨,一时竟险些拦不住!余光瞥见她指缝渗出血丝,更不敢轻忽半分,刚扬声道出一个“停”字,
车内便传出她近乎破嗓的尖呼:“不要停!”
推窗的力道同时猛增:“到那里去!到妙峰山!去清云庵!我要去!快带我去!我不坐车了!你带我骑马去!求求你!带我去!我要去啊!”
王英焕被她泣血般的嘶喊惊住,更又如何能带她共骑?
策马迎来的寒风凛冽刺骨,可他喉头却似着了火,肿痛难当,唯恐她连喉咙都已伤损,忙大声传令:“转道妙峰山!快马前行!”
旋即松手一把扣紧窗框稳住车厢,沉声道:“我已令马车转道。夫人若想尽快到达,便请定神坐稳!若一直这般激动,车厢一旦失控便可能车毁人伤!届时路途遥远,冰天雪地,您要如何前去?”
语声又即刻转缓,竭力安抚:“雪天气潮,火势不会蔓延,再过不久或便将熄。还请夫人万万冷静,勿要多想!我保证,一刻钟内,必将夫人送到!”
这番话她似是听了进去,那半探出的僵硬身子忽地松懈,缓缓滑入车内。
王英焕暗松一口气,有心提醒她添衣御寒,却知她此刻已无暇自顾。瞥见炉火未熄,稍觉安心,又温声安抚两句,便关上车窗插好锁栓,将她此刻凄惶形容隔绝于内。
一行人逆风疾行,马蹄声杂沓,有什么声响皆被裹挟拖后。前方三人亦未特意留神窥听,只隐约闻得木板碰撞声杂着几缕模糊喊叫,详不可辨。
然他们本已时辰紧迫,现下又临时改道,这一耽搁势必误了限期。因顾忌车厢中人,三人未敢怨言,正欲回头请示,却听后扬声令道,
“一人回京复命!余人听令行事,速速赶路不得延误!出事由我一力承担!”
三人心下一松,至岔路口,中间一人解缰朝后一抛,见王英焕卷住缰绳,当即驱马离队驰向京城。
余下二人策马靠拢,调转方向朝妙峰山疾驰而去。
一刻钟是十五分钟,九百次呼吸。每一次吐纳皆在倒数。
等她第三百次呼吸时,便能到了。
九百秒很快,三百息也很短。
庵里庵外到处都是雪,火不会烧起来的。这一日姑姑们今夜通常会过了子时才休息,一定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定没事的。
兰浓浓如同自我催眠般反复呢喃,忽地开始一下下重重呼吸,甚至不由自主地加快频率,仿佛这样便能逼时间更快流逝,
可她犯了一个实在低级的错误,过快的呼吸只会令她头昏缺氧,喘不上气。她的身体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不住打着寒颤。
那点努力搭建起来的精神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万千情绪如决堤洪涛汹涌卷来,凶猛地将她拖入无尽黑暗。
第67章 第 67 章 抵达
不知过了多久,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兰浓浓在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前,忽地长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一下一下地喘息着。
脑中空空,周遭亦是寂静。身体与意识沉重得令她恍惚。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响动, 而后有谁的声音朦胧响起,
“夫人可要下车?”
兰浓浓眼睫动了动,嘴唇却如打了麻药般麻木无觉,自然无法出声。那道声音又响了一次, 未几, 一阵寒气袭来,
她迟钝地转过头去, 身体忽而失重一瞬, 视线翻转, 头晕目眩。她眨了眨眼, 原来方才她是躺着的, 难怪
“夫人——您怎么——!”
兰浓浓闻声望去,目中却无焦距,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魂却不在其中。
王英焕看着她, 喉头肿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两年受累受伤都不曾喊疼的男子, 此刻眼眶酸得竟欲落泪。
他两手扶着她肩臂, 这般行举于二人身份之别,已属大为冒犯。然方才开门乍见她那般模样, 实在触目惊心。
属下在身后看着,他却抛之脑后,依从心痛冲动入内搀扶。而掌下这软绵似无骨, 仿佛随时会摔倒的身躯,更令他不忍松手。
张口正欲说话,后领猛地被人勾住,一股大力狠狠将他向后拖去!
王英焕心内大惊,目光陡然凌厉,却恐累她受伤,忙松开手。身体倒退的同时,一手摸向腰侧刀柄,一臂屈肘,扭身抬腿欲向后反击,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强行收力!
身体被重重砸在地上,双臂被反剪至几乎脱臼,头亦被狠狠摁进雪堆里。他挣扎着微偏过头呼吸的刹那,眼角捕捉到一抹黑色衣角,正旁若无人地朝车厢走去。
王英焕知道那是谁,紧绷蓄力的身体忽地僵硬,而后彻底松懈下来。只是喉头胀痛得喘不上气,眼眶酸极至痛,陷进雪里的眼角热了一瞬,随即被冰雪冻住。
自马车停下,至将碍眼之人清出,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同泽与一名护卫掀起车帘,覃景尧俯身踏入车厢,
然入目所见,瞬间令他神情骤变!仅一个大步他便屈身而至,将软软倒在暖炉旁的女子小心翼翼拢入臂弯。
目光先被她唇上干涸的血迹攫住,恍若被人以重器劈中后脑,眼前阵阵发黑,喉间倏地涌起腥甜。
伟岸身躯竟似不堪重负般晃了一瞬。他强稳身形,急忙去探她鼻息,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触及她涣散无神的眸子时,本该怒极痛极,此刻却竟觉如释重负。
他微偏过头深吸一口气,闭目压下眼底热意,忽地扯了下唇角,无声地笑了。
再回眸望向她空茫的双眼时,凑近她耳畔轻唤:“浓浓。”
怀中女子如失魂般毫无反应。覃景尧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目中无半分悔意。
她此次出逃,吃些苦头,乃至再次受寒,皆在他掌控之内。只惟独未料到,在他为她布设周全之下,她竟还会伤至如此!
而这些伤,竟都是为了那些离间他们夫妻,无关紧要的比丘尼所受!
大氅下的手紧紧握起,他强压下翻涌的杀意,指尖作梳为她拢顺凌乱的长发,而后托起她的下颌,俯首靠近。
她唇上血迹已然干涸,唇瓣被血渍黏连,若强行捏开恐会撕伤皮肉。他凝视着她空洞的双眼,以唇轻轻碰触,厮磨,而后细密含吮,耐心地将她的唇瓣润泽软化,方以舌尖描摹她紧闭的唇缝,不断试探,直至松软,再一举而入。
在她滚烫的口内,他以扫荡之势细细查看伤势。失而复得的满足与她腥甜的血气交织,激得他恨不能就此与她骨血相融,再不分离﹣-
待将她口中血渍舔舐干净,覃景尧方缓缓退开。自始至终,她除呼吸略重了些,眼中仍无半分神采。
他稳了稳气息,稍与她分离,捏开她牙关凝眸探看。舌尖,软肉皆如他所料并无伤口,而后以拇指轻拨开她的下唇,
殷红泛着血丝的齿根赫然入目!
他凝眸两息,复又低下头,以舌舔舐游移,而后重重覆了上去。任外间风声如诉,数人雪中等候,他以近乎要将她吞吃入腹的凶猛,将她的唇舌裹挟席卷。
即使听到她呼吸渐促,身子亦开始微挣,亦不停下,反而更深更重地纠缠攫取。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喉头收紧的战栗,血液沸腾叫嚣,仿佛真有腥甜在齿间弥漫。
他如不知餍足般,意图将那柔软的唇舌彻底据为己有﹣﹣直至颊侧蓦地一痛,随即啪地一声脆响炸开耳际!
那一掌掴的力气实在算不上大,痛感甚至不及她指甲所挠。然覃景尧却似遭重击般骤然与她分离,头偏至一侧,沉默片刻,方转回脸来,目沉如水地看她。
兰浓浓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一经自由便张唇如濒危般大口喘息。方才那一挠一打全凭本能,待眩晕稍退,她便挣扎欲起。
然身体寒凉彻骨,血液凝滞,四肢麻木无力。她踉跄站起,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栽倒。勉强稳住身形,她拍开身旁伸来的手,亦未朝他投去一眼。
神志回笼的刹那,短暂空白的记忆汹涌归来。此刻她只想知道,姑姑们如何了?她要亲眼看一看!
覃景尧未加阻拦,只解下大氅欲为她披上,意料之中被她推开。他原欲以不准下车相胁,可当她脸上那股宁为玉碎的决然之色撞入眼底,他便知此时的她,绝不会妥协。
厚重的车帘被掀开的刹那,以车厢为中心肃立的护卫皆手持火把背身而立。兰浓浓无暇他顾,甫一踏出车厢,彻骨寒意便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瞬间冻得她双膝发软,狼狈跌入雪中。
庵外积雪未清,厚达半尺,又因是新雪,摔上去并不甚痛。她头脸皆埋入雪中,却顾不得拂去,只奋力仰首向上望去,
可平素觉得寻常的石阶,此刻竟那般高峻,仿佛遥不可及。她根本望不见月台上任何情形,唯一能见的,便是更黑更浓的滚滚浓烟——
“云安姑姑”
“清风姑姑”
“云亭”
“”
兰浓浓喃喃念着姑姑们的名字,心头却已被绝望彻底吞没。耳中阵阵嗡鸣,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几乎每走一步便要摔倒。
衣衫鬓发皆沾满碎雪,颊边泪痕几欲结冰。待行至阶前,人已狼狈得不成样子。
她想放声呼喊姑姑们,却出不了声,胸中压抑的情绪哽在喉头,沉重如溺水。唯剩一口心气强撑着未曾倒下。
她一下下又长又重地喘息,体力早已耗尽,竟伏身欲手脚并用攀上石阶,却手还未触地,便被人拦腰揽住。
“你若想知道她们如何,问为夫便是。何至于此?”
覃景尧的面色并未比她好上几分。他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看她惊痛,绝望。
她胆子太大,心性太野了。
唯有让她彻底怕了,日后才不会再惦念离去。
一切皆在预料之中,可这一幕却刺眼至极。他眸色阴鸷,颌骨紧绷,似在极力隐忍,然为她拂雪拭面的动作却依然轻柔无比。
兰浓浓已禁不起任何大幅动作,只这一下便觉晕眩欲呕,太阳穴鼓胀生疼。她喘息着欲挣开他,自重逢后首次抬眼看他,眸中却尽是浓稠恨意,
“是你点的火,以此逼我回来。”
“你放火烧庵,又将姑姑们,如何了?”
她被寒气冻得厉害,方才被他暖红的唇此刻已变作青紫,声音轻若云烟,时断时续。覃景尧离她咫尺之隔,亦需辅以她僵硬的唇形方能辨出语义。
他将她裹在大氅里横抱入怀,连双足都掩得严实,面色阴沉晦暗,声线却仍如寻常待她般温柔,边抬步迈上石阶,
“浓浓乃我珍爱之妻,这庵堂亦算你长辈之所,我岂会行此恶举,又岂会对师傅们不利?然浓浓因此误会于我,乃至生恨,怕是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既如此,便依你心意,由你亲眼所见。”
兰浓浓说完那句话便再无力气,更无力抗拒,亦无意在此刻作无谓挣扎。她只要能尽快抵达庵中亲眼看个分明,其他皆不重要——
男女间低低絮语声陡然消失。王英焕被松开时神志还有些恍惚,双臂已痛到麻木,僵硬半晌方能扭动。
他踉跄起身,头脸身上的雪尚未拂尽,便见尚书令身边那名唤同泽的近卫行至面前,竟递来一件看不出形制的黑色外衣并一双护腕。
他不明所以却不敢推辞,刚伸手接过,便因对方接下来的话怔在原地,
“副使大人身上这件外衣已皱。贵府众人盼您已久,还请换件新衣归家。”
皱?
他被押缚雪地,衣衫自是褶皱不堪。然王英焕却心有所感般瞥向左臂,此处先前被人拽过的痕迹,早在方才扭扣时抻皱,连那一缕他不敢亵渎的淡香,都早已被风雪涤尽。
他解带脱衣的动作略显僵硬,不知是否因雪地久冻所致。
“多谢同护卫,新衣不必了。家人久盼,自会备上新衣。只不知我这双手臂,可也要留下?”
虽历练有成,然世家子弟的傲气终究让他忍不住刺了一句。
同泽伸手接住他抛来的衣衫,神色如常道了句“副使大人说笑”,
而后肃容道:“令公大人有令,冒犯二品诰命夫人乃为大过。然念在副使大人护送夫人回还有功,且需返京复命,故只需自脱一臂,允归京后医治。过虽大于功,然若能于子时前如约抵京复命,便可功过相抵。”
“今夜之事,亦不作追究。”
“副使大人,时不等人,请吧。”
妙峰山距京城近二十里,即刻策马疾驰,于子时前抵京复命,时间尽够。王英焕却如冻僵般怔立原地,须臾,眼眸蓦地一紧。
原是如此,原来如此!
他心内自嘲,然面颊已冻得僵硬,连嘴角都牵不动分毫。缓缓抬首望向山台,此刻阶梯与月台上的烛光早已熄灭,暗夜中的山影幽深巍峨,如一尊伺机噬人的巨兽。
便如那个人一般。高高在上,连自己的妻子都能狠心算计。
他不及也。
骨骼分离的咔哒声在噼啪燃响的火把映衬下,格外清脆。
“多谢令公大人宽宥,下官不敢居功。劳请转告令公大人,下官必不会误了时辰,告辞。”
言罢,王英焕便将废臂衣袖褪下勾于颈间,单臂牵过候在一旁的骏马,翻身而上,唤上同被看押的属下,清喝一声。
沉闷的马蹄声踏碎雪夜,溅起漫天琼屑。
第68章 第 68 章 不爱他
兰浓浓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提着心暗想,他这般有恃无恐,许是姑姑们真的无事。她只能这样想, 唯有如此,才不致于崩溃。她不停告诉自己, 直至眼前忽现亮, 浑身蓦地绷紧,急抬眸撑身望去。
下一瞬,肩头猝然一松, 竟笑出声来。笑到眼泪成串滚落,
她看见月台上被雪堆围拢的未熄火堆,看见姑姑们的庵堂完好无损!
抽噎声渐大, 呼吸急促, 却仍强自忍耐。覃景尧被她这般泪流满面却硬撑的模样惹得心如拧绞, 眸中暗色愈深几分。
待她看够了, 便抱着人朝大开的庵门走去, 若无其事地亲昵笑问:“现下可安心了?”
怀中人非但不答,还推搡着要下地。覃景尧已跨入庵中,庵门在身后合拢。地龙烧得极旺, 将整座庭院的地面都烘出暖意。他如她愿将人放下, 松手前低声道了句,
“师傅们并不在庵里。”
然兰浓浓已无心听他言语。她方才蓄了些力气, 甫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奔向姑姑们常待的屋子,
“云安姑姑!清风姑姑!云亭姑姑!”
她边跑边呼唤, 纵使无人回应亦不气馁。身体无力便扶着墙壁,廊柱,一间一间地找, 连柴房都不曾落下。直至将整座庵院寻遍,却发现空无一人,心口瞬间也似破了个大洞。
她咽下哽咽,急喘着回头,朝一直跟在身后的人恨声问:“我姑姑们,都在哪儿!”
覃景尧抬手欲揽她的腰,指尖还未触及,她便猛地退开。落空的手顿了片刻,缓缓收回,脸上浅露的笑意亦敛下。他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她在此处的卧房走去。
一时未见姑姑们,兰浓浓便一时无法安心。纵使明知是他将人藏起,她却不得不低头追去:“姑姑们到底在哪儿?你将人藏到了何处?”
“覃景尧——”
覃景尧若真要快走,以她当下的脚程恐怕需奔跑才能勉强跟上。似她如今走三步便要歇一歇,却仍能不远不近地缀着,
抛却她语气中少了依恋,这般追在他身后的情形,竟与当初无甚区别。
当真是叫人怀念。
覃景尧唇边噙着抹笑,就这般悠然带她行至厢房。
一个时辰前,此处已被搬拾一空,连片布丝都不曾留下。可他终究心疼她,将命令追回,重新布置。
袍袖挥动,身形一转,他稳稳落座,甚有闲暇挽袖斟了两杯茶,方抬眸看向方才跟至,正扶着门框一手摁襟,连连喘息的女子。
“覃景尧——”
“怎样——你才——肯告诉我?”
兰浓浓体力已至极限,眼前阵阵发黑,扶门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双腿软得再迈不出一步。她吃力抬起的脸苍白如雪,眼底血丝与疲色触目惊心,目光焦距时隐时现,整个人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却仍努力睁大眼强撑着,执意要一个答案。
覃景尧眸光沉下,先前那点愉悦尽数消散。几个僧尼不见她便心急至此,可曾想过她决然离开时,将他置于何地?
为何独对他如此心狠?在她心中,他这个夫君竟比不过那几个僧尼重要?!
心头如灼烈火,满腔质问翻涌,却终究敌不过一句“舍不得”。
温暖寂静的房中,一声叹息轻划而过。墨色衣袍漾开涟漪,摇摇欲坠的女子被拥入怀中。他深嗅她身上的甜香,而后将人抱回座中,执一杯温茶递到她发紫的唇边。
兰浓浓已无力抬手,下颌被轻轻一捏,双唇随即微张,温热的水便滑入口中,被她急切贪婪地吞咽。
来不及咽下的茶水沿仰起的唇角滑落,待隐入衣襟时已凝作冰珠,激得她禁不住痉挛一颤。
“呼——”
这一杯茶水不过三五口之量,于她仅堪润喉。覃景尧有心再喂,她却偏头不受。他亦不意外,放下杯盏,在她将要开口前自腰封取出一张折纸,
还未及言明,便见她挣扎着抬手欲抢,只可惜筋疲力尽,指尖未抬寸许便重重坠下。
只得喘息着急声催问:“这是,什么?”
覃景尧倒未故弄玄虚,甚体贴地将信纸展开,托于她眼前,温声道:“此乃清风庵主临行前所留书信。可需我念与你听?”
兰浓浓还不至于连字都看不清。且那纸上不过寥寥八字:“浓浓勿忧,一切安好。”
紧绷的心气倏然一松,热意瞬间逼红眼眶,喉头哽咽。却仍不放心,用力眨了眨眼,待确认字迹确属清风姑姑的刹那,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浪涛扑面,
只觉头中蓦地一眩,追问下落的话语刚涌至喉头,人便彻底失了知觉。
覃景尧将信纸随意丢在案上,双指搭在她腕间探了片刻。脉象缓长却尚算平稳。她心神绷得太紧,若非经这一场大喜大悲,反倒难以安歇,届时才是真正伤及根本,药石难医。
他将她褪衣浸入温水中,以目光寸寸检视她身上伤势。纤纤十指泰半甲肉浸血,指腹与掌心泛着重重拍打所致的紫红淤痕。小臂,肘间,肩胛乃至膝头,磕痕累累,触目惊心。
更甚者,通体冰凉,所谓“冰肌玉骨”,竟是如此代价。
这一年多来的精心调养,可谓一朝尽毁。
覃景尧未敢让她久泡,揽臂将人抱出,抽来厚巾严密裹住,旋即跨出浴桶,大步走向早已温好的床榻。
暖炉将卧房烘得如春室般暖融,他褪去湿衣,草草拭干自身,不顾发梢犹滴着水,赤着上身先为她系好小衣,裹住湿发,便取来药膏,一点一点将她身上淤血揉开。
继而拭干长发,又以驱寒熏炉在她发顶,腕间,足心等处徐徐热熨。
做这些事时,他慢条斯理,手法熟稔。面上除却触及伤处时的疼惜,再无半分阴翳。直待将她安置妥当,简单烘干了发,便仅着亵裤上了床榻。
他体内气血旺盛,如暖炉一般,稍离得近些便能感到蓬勃热意。刚一入被衾,沉睡中蜷作一团的女子,便受吸引自发靠来,继而如扎根般紧紧依偎。
即便在暖榻锦被之中,她周身依旧寒凉,触之如冰。
覃景尧却全然不惧,展臂抬腿,将心爱之人完完全全纳入怀中,以自身热意为她驱散寒意。
期间他不曾合眼,但凡与她相贴之处热意稍减,便略调整身形,待体温回升再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只恨不能将她揣进胸膛里,不留一丝缝隙——
依晟朝律,元日后官员休沐三日。
今岁元月二日,天晴无雪,日色朗照。郭皇后威严不失温厚,特许后宫妃嫔这三日亦不需请安,且命宫中司坊排演三日大戏,允不拘品级的宫妃前往赏戏听曲。
宫妃们感念皇后恩德,皆是笑逐颜开。新年伊始,宫中便是一片祥和。皇后仁善之名亦逐年积高。
天子圣体欠安,鲜少涉足后宫。春秋气候宜人时尚有兴致召幸一二,至冬夏极端时节,便彻底不入后宫。
昨日宴间帝后提前离席,天子随皇后回了懿德殿,夫妻二人叙些国事家常,便在此歇下。
小太子这三日亦得休假,故早早至皇后宫中请安,一并用了御膳。待天子服丹后,便向二人请示道:“父皇,母后,儿臣欲出宫寻表哥一聚,还望准允。”
皇后手一顿,不由抬眸望了眼天色,而后朝侍立的大宫女递去一眼。见人微微摇头,她眸光便沉了沉。
往年这一日,辜砚感念帝后养育之恩,必入宫请安。而今旭日东升,天色澄明,却仍未见人影。
“你表哥如今已成家,怕是不得闲暇。这几日民间定然热闹,你若想出宫,便带足侍卫,唤那几家伴读作陪便是。”
沙哑粗沉的话音方落,郭皇后倏然回神,亦对太子温声道:“你父皇所言在理。你表哥若有闲暇,此时早已入宫请安。既未至,定是府中有事,你便莫去叨扰了。”
说罢沉吟片刻,又添一句:“日后若要寻你表哥,便遣人约到宫中相见。”
此话一出,天家父子皆听出皇后话中对那女子的不满,不由对视一眼。
小太子虽不解男女之情有何魔力,竟叫智慧过人的表哥甘之如饴,宁负非议。但转念一想,既成之事,多思无益。终究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天子大抵亦作如是想,摇头无奈道:“从前还罢,辜砚既已成家,自然与往日不同。舜华若有赏赐,叫人送去便是。且,咳咳,既已准了他夫人的诰命,便莫再过于执念。待日后太子婚事,好生挑选便是。”
闻天子此言,郭皇后眉间微紧,面色却稍霁,心中亦松一口气。
天子身体每况愈下,看似将权柄多托于辜砚,然为帝王者,越是病体垂暮,越看重权柄。岂不闻成就霸业,明睿如先帝,到了暮年亦迟迟不愿交出神器?
反观辜砚年轻力盛,代行天子权宜,看似威风八面,实如刀尖起舞,如履薄冰。故今日未至请安,虽看似小事,岂知不会令人心疑其自恃势大,藐视君威?
避而不谈恐成隐患,不若由她借埋怨之口道出。
太子尚幼,尚难当大任,而天子却已日薄西山。主少则国疑,这偌大江山必得有对她们母子全心全意的能臣护持。
朝中虽有清廉忠君之臣,然其才具多有局限,难堪大任。而喜好弄权,家世显赫者却不在少数,此辈往往权重而势大,易致臣威凌驾于君权之上。
故而,能担此重任,将来不致被世家左右的,亦惟有辜砚了。
辜砚,孤砚,
孤臣,天子之笔砚,
只望他莫负天子为其所起表字深意。
“陛下如此说,倒显得臣妾气量狭小了。”
诸般思量不过一念之间,郭皇后佯嗔一句,颔首应道:“陛下放心,有辜砚前车之鉴,待太子选妃时,臣妾必当好生把关。”
说罢,又忍不住眉心轻蹙,叹道:“非是臣妾不容情,实是那女子出身过低,且体弱多病满京皆知。臣妾都忧她能否为辜砚延嗣。一无家世可表,二无才情可夸,三无传代之功。如此一无是处,却身负诰命,为满京命妇之首,实在是,何德何能?”
她话中一字未提外甥昏头,字里行间却皆是指责。天子抿了口茶,仍笑道:“何德何能,皇后还不是准了?再者,只要不碍正事,人家夫妻之事,舜华便莫再多虑了。”
太子尚在旁端坐,皇后轻叹一声,未再纠缠。恰在此时,殿外宫人禀报,尚书令府中下人求见。
天子依旧斜倚榻上,郭皇后示意传人入内,与太子一同望向殿门。
同泽躬身垂首,徐步行至殿中,恭敬跪地叩拜,双手高擎一封书信,朗声道:“下仆奉大人之命,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恭祝皇图永固,山河长安。恭祝陛下,娘娘圣体安康,福祚绵长。恭祝殿下慧智日进,岁岁欢康!”
郭皇后颔首令人接下书信,亲手递与天子,边问道:“怎是你入宫?你家大人何在?”
同泽起身,仍躬身垂首应道:“回娘娘,昨夜大人回府后,欲求新岁吉兆,便夤夜携夫人往妙峰山拜佛祈福。未料途中雪势转剧,待欲回返时已难行路,遂于山中留宿。”
“原定今晨赶回入宫请安,不料大人忽染寒疾,难以起身。幸得寺内僧侣略通医术,诊得乃系酒后吹风,风寒入体所致,云并无大碍,然切忌奔波劳累,加之绝不敢携病气入宫,亵渎天颜,故特遣下仆前来送信禀明。待大人病体初愈,必当亲自入宫请罪。”
待他说罢,天子已阅毕书信,似显疲惫,微阖眼帘。
郭皇后接过信略览,内容与殿中人所言无异。昨日辜砚中途离席复返所为之事,知情者皆明。且他习武不辍,身强体健,岂会因饮酒赶路而受寒?反倒是他那夫人体弱畏寒,满京皆知。
究竟是谁染了风寒,不言而喻。
如此维护,倒也算得上有担当。
郭皇后轻笑了声,音极低微,只身侧的天子隐约可闻。她摆了摆手:“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既是病了,便不急于赶路。左右这两日朝中放假,莫要误了上朝便是。”
一句未多嘱咐,可见其中缘由皇后心知肚明。虽未怪罪,却亦无赏赐,显是心中终究存了不满。
然到底心软,仍命宫人取了些温补药材,令一并带回。
倒是太子多有关怀,又言待回京后再行探望云云。同泽躬身一一应下,便跪安告退。
殿中再无外人,太子与帝后闲话片刻,经准允,亦起身告退,带着侍卫出宫去了——
兰浓浓这一觉睡得深沉绵长,如脱厚枷,身轻神净,呼吸间皆透着轻快。然浑身疼痛尤以十指为最,胃腹酸涩,周身无力,恍若久未进食。
她却无心顾及此身。眸中甫一凝神,还未看清周遭便脱口唤道:“覃景尧!”
人亦腾地坐起,只是睡得久又饿得狠了,身子虚软猛晃,未及倒下便被揽入一个炽热怀抱。
低哑的轻笑声同时响在耳畔:“浓浓只需回头便能见我,何需这般心急?”
兰浓浓蓦地转头,未理他话中调侃,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攥紧他手臂,绷着脸质问:“姑姑她们现在何处?”
覃景尧将她眼中的急切尽收眼底,余光瞥见她衣衫滑落露出的白皙肩头,抬手将衣襟拉拢,不紧不慢道:“你睡了一日一夜,昨日又受了寒,身子正虚。有何事,都等用了膳,服了药再说。”
兰浓浓也知以自己眼下这般状况,纵有万般念头亦难支撑。且软肋握于他手,此刻尚不能撕破脸,更无力争这一时口舌。
深吸一口气,推开他便欲转身下床,身旁忽地掠过一道暗影,身子随之转了方向。待眼前清明,便见他正半蹲在脚踏前为她穿袜提鞋。
兰浓浓呼吸一滞,撇开眼不再去看。
她如今浑身无力,只得由他穿衣梳发。待洗漱完毕,亦由他半揽着出了寝卧。她无心计较膳食是否可口,亦不管他是否更衣归来,自顾坐下用膳。
起初手软得连汤匙都难送至唇边,却摇头拒了碧玉服侍。略攒些力气,忍痛将第一口清粥送入口中。暖意丝丝缕缕蜿蜒全身,顷刻抚平了铺天盖地的饥饿感。她长舒一口气,按捺急切,细嚼慢咽着充实胃腹。
虽手脚仍冰寒彻骨,身子却已有了气力。至此方有余暇打量天色,惊觉窗外早已暗沉。不知何故,心头忽地一跳,似有不祥预感。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压下重重忧虑,命碧玉等人退下。而后转身望向那已用完膳,正净手的男子,
“现下,你可以告诉我了罢。”
覃景尧丢下软巾,起身至里侧主位坐下。门外闻声的下人轻手轻脚进来,低埋着头将桌上杯盘撤下,另有仆役麻利更换桌布。碧玉与青萝各端茶水与果点轻轻放下,行礼后悄然退去。
“在此之前,”
他声线平稳,目光却如沉渊,“对于昨日之事,浓浓可有话要与我说。”
兰浓浓无谓地笑了下,就近择椅子缓缓坐下,抬眸直视他,直言不讳:“一切皆在你预料之中,何必再明知故问。你要如何,不妨直说。”
覃景尧轻摇了下头,身体靠向椅背,下颌微抬,垂眸睨来时压迫感骤生:“为何还要跑?”
他问得随意,兰浓浓却不能从心作答。她偏开头闭目深吸,眉间紧蹙尽是挣扎,再睁眼时乌瞳亮极,亦怒极:“为何?”
她冷嗤一声,拍案而起,“因我始终放不下心结!我怀着这心结与你日夜相伴,它便一日重过一日,直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就是想离开,想去一个无人认得的地方透口气!”
然话音未落泪已决堤,她喉头频颤,再开口时哽咽破碎:“难道我与你成了婚,便不能再随自己心意行事?我不喜欢这压抑的京城,不喜被人指摘议论”
说着又怒气上涌,猛地抬眸怒视,随手抓起桌上茶盏接连朝他脚边摔去:“你竟还有脸质问我!你派人监视跟踪着我是要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非是你的囚犯!你根本不尊重我,你的亲人排斥我,鄙夷我,所有认得你的人都嫌我配不上你!只有姑姑们不会嫌我,可你还要伤害她们!明明都是你的错”
她哭得眼眶嘴唇与鼻尖通红,生生令这番怒斥少了几分威势,反添满腹委屈与可怜。
覃景尧明知她先声夺人,实为强词夺理,可她的泪是真的,眼中的痛色亦是真的。她是他百般心思留在身边的心上人,更是要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妻子,他怎忍见她如此伤心?
握住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腰背绷紧,喉头滚动一瞬,终是未动。袍角靴面洇着水渍,鞋尖还沾着瓷屑,他只作不觉,神情亦无变化,唯开口时嗓音低哑,
“那要如何,浓浓才可放下心结?”
违背了她所受的教育,跌破了她的三观,这种原则性问题,她怎么可能放下?
若只因他对她的好,便忽略他的恶,将原则丢弃践踏,那便是将固守本心的自己一并抛弃,留下的不过是个只知享乐,不分是非的卑劣之徒!
十指甲肉处灼痛骤起,兰浓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偏头刹那,清泪如断珠连串坠下:“人生在世,皆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想再与你反复解释,正如你所坚持而放不下的,我亦如此。”
覃景尧原不明白,亦不能理解她为何执拗于这些细枝末节。
人之所求,无外乎权、利、名、财、色。他纵骗她在先,却给了她世人所求的一切,包括爱。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她对他的爱,远不及她那所谓坚持。
抑或,在真相戳破前,她也未必如表现的那般爱他。
若爱得深切,又岂会无法原谅?
究其根本,是她不爱他。
握紧的手背上青筋如蛇游移,实木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覃景尧忽地松手,胸膛几度起伏,微阖眸,唇角轻提似笑,随即坐直身,抬眼看她:“如此说来,无论我如何弥补,于浓浓而言,皆是无济于事了?”
兰浓浓心头一跳,直觉捕捉到危险。她喉头轻咽,神情空茫,声音飘忽无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而抬头迎上他,含泪问:“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两全?”
低笑声猝然响起,覃景尧抬起右手,神情温柔如诱哄:“浓浓只需爱我,便可两全。”
兰浓浓望向那只手。她知道,只要走过去牵住它,这一关便算过了,
而这,亦正是她预想的结果。
夜至,寒风呼啸声被厚帘阻隔。
白底暖靴一步步踏过满地水渍碎片。
覃景尧抬着的手未动分毫,眉心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合拢手掌,目光上移,将主动走来的女子拉至身前。
他先检查她的双手,经一日一夜药膏滋养,甲肉分离处已见修复,然甲面黏连仍是一片嫩红,正是方才怒摔所致。他将这双纤指拢在掌心暖着,身体靠向椅背,她便不得不倾身而来,膝抵椅沿方能站稳,恍如主动投怀。
五指抚上她的脸,拇指在淡紫色唇角摩挲。他垂眸轻声问:“方才用膳时唇齿可痛?”
兰浓浓双手被锢,俯身仰首的姿势令腰颈绷得生疼。闻言下意识抿了抿唇,却无意作答。正欲重提姑姑们的下落,他已自顾拨开她的唇瓣。
她下意识便要挣扎合唇,却无意撞上他投来的目光。喉头一哽,眼睫颤了几颤,终是将这近乎羞辱的动作忍下。
“比之昨夜好了许多。这几日便委屈浓浓先用些软食,待好了再随你心意。”
唇被合上时,兰浓浓只觉脑中一片麻木。腿侧被人轻轻一撞,膝弯倏地一软,未及回神已跌坐下去。根本未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只牢记着要做之事。稳了稳气息,眼里噙着湿意望向他,涩声开口,
“我姑姑们,到底在何处?”
覃景尧指腹在她隐现的梨涡处流连,低笑道:“浓浓当知,人总要为自己做下的错事,付出代价。”
“覃景尧!”
兰浓浓俄而大怒,身子却被人紧紧锢住动弹不得。她恨得要破口大骂,却因他下一句含笑的话语骤然哽住,
“浓浓乖乖的,自然一切都好。”
覃景尧看她紧闭着眼,唇瓣紧抿,下颌紧绷,胸前起伏不定,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心头无半分快意,开口时声线却似浸着温存,
“昨日元日,你我夫妻本该欢聚一堂。浓浓出门时亦亲口答应等我来接,却食言于为夫。不知夫人,欲如何补偿?”
自醒来至今,不过小半个时辰,兰浓浓却觉得度日如年。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似是而非的纠缠里,按捺住心头燥意,睁眼看他:“你欲如何?”
覃景尧松开手,不再禁锢着她,双臂懒懒搭在扶手上,目光在她唇上游移一瞬,却是笑而不语。
兰浓浓刚直起的身子登时僵在原地,心头强抑的恨怒却再次勃发!
姑姑们下落不明,她心急如焚,他却一而再顾左右而言他!然而这甚至算不得最紧要的——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兰浓浓徐徐开口,随着声音渐扬,眸中火光似要燃起,“这里是庵堂!前殿便供着佛像,是姑姑们清修之地!”
“你这是在辱佛,更是在侮辱我!”
覃景尧却答得从容:“佛家讲求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若你我夫妻能在此重归于好,方是佛祖乐见之事。”
第69章 第 69 章 主动,求欢
兰浓浓愕然瞪大双眼, 显然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惊住,一时结舌难言。偏偏眼前之人还故作一副清白做派,
“当然, 若浓浓不愿,为夫自然不会勉强。”
兰浓浓眼前一黑, 额角突突直跳, 似有针扎般刺痛难忍。
不知是冷得,仰或是怒极,她浑身发抖, 明明衣衫完整, 却觉如被剥去衣物,浑身赤裸, 极尽羞辱。
良久, 她从冰封般的僵硬中动了动, 缓缓倾下身来。两滴清泪凝于瞳中, 倏然坠落。凑到他脸庞轻吻而下, 唇瓣还未离开,便听耳边低笑,
“夫人这般可打发不了我。”
兰浓浓气息一滞, 唇轻离, 复又朝他唇上印去。却听他道:“不够。”
覃景尧听见她呼吸骤然加重, 随即莽撞地撞上来, 却是紧闭双唇,吝啬而毫无章法地胡乱磨蹭。
烈焰般的灼意自二人唇瓣相贴之处迅速蔓延全身, 强烈的酥麻感自脊背猛冲头顶。他喉结滚动,双手已抬至她弯伏的腰际,只需寸进便可圈握那细腰——
指骨紧握, 骨节如峰,青筋暴起,哑声仍道:“不够。”
兰浓浓唇瓣磨得生疼,加之俯身良久腰腿酸麻,乍听他仍嫌不足,竟是眩晕一瞬。
她运了运气,双手攥住他肩头俯身低去,终是启唇含吮,送了去,却在探及的瞬间被狠狠卷裹。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的舌吞噬。
“唔——!”
兰浓浓刚要挣扎,便觉颊内一松,周遭风平浪静。若非舌根仍残留痛麻,仿佛方才的狂浪只是错觉。她喘着气退开,抬眸望向他,屏着声问:“现在可够了?”
覃景尧未拦她,只低笑一声。嗓音暗哑如将欲大快朵颐的猛兽,自喉间压出的呼哨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如此蜻蜓点水,未免过于敷衍。若夫人觉得够了,那么,为夫自当一切向夫人看齐。”
兰浓浓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头,憋得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她深呼吸几次,把心一横,双手捧上他的脸——
她虽早通人事,却皆是被他引领,根本不知如何才能叫他满意。只得回忆着他的动作,寻到他的舌——
可她学得实在笨拙,不过片刻便不知所措,急得呼哧喘气,毫无章法地胡乱扫荡起来。
他却偏偏无动于衷,任她横冲直撞,不回应分毫。这般冷淡,何谈“足够”?
她哪里知道,覃景尧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手心,后颈与脊背酥麻紧绷,滚烫的血液在经脉中突突乱撞。他忍得脖颈额角青筋暴起,仿佛随时将要迸裂,身体更是紧绷至极限﹣-
可还不够。
他要她从此刻起,往后的每一日,都要似这般主动索求。
兰浓浓已覆于他腿上,紧闭双眼,因而未察觉他身上异样。只如初生幼猫般在他唇内反复啃咬舔舐,喉间溢出似泣般的急切喘息。她已使尽手段,他却如泥塑木雕,不给分毫回应。
情急之下,指尖无意识抓向他耳后皮肤,下一瞬,她蓦地被人按住!
眼前天旋地转,惊得她唇齿微张,被人凶悍碾入。那滚烫的唇舌如潜伏已久的蟒蛇,瞬息绞住她的。
兰浓浓连吞咽都不能,喉间发出沉闷呜咽,头向后仰躲,却被他铁臂箍紧。她艰难地将手挤进二人紧贴的胸膛,胡乱推拒,换来的却是腰后更烫更紧的压迫。
晶莹自无法合拢的唇角滑落,舌被重重吮卷已失知觉。喉头因窒息反射性频频收紧,上颚被无意扫过时,她蓦然浑身剧颤,鼻息间挤出一声悲鸣。
眼前阵阵发黑,挣扎渐弱,几近晕厥。
覃景尧略松桎梏,予她唇边一丝缝隙。她贪婪急切地吞吐气息,待稍平复,他便又覆上来,密密匝匝堵了个严实。
二人此刻身形已全然颠倒。她坐在他单腿之上,腰肢深陷于他臂弯间,向后弯躺,却因身后无处支撑,明明浑身无力,一双手仍紧紧抓着他衣襟。
仰着红滟滟的脸,双目迷蒙,承受着他翻覆不休的侵袭与狂浪——
兰浓浓头晕目眩,耳中轰鸣,周身已无一丝气力,双臂软软垂落。她闭着眼偏过头,张唇一下下用力喘.息,耳边隐约闻得人语,犹记未了,极力从雪花般的嗡鸣中凝聚清明,
“便照着这般来,浓浓可记下了?”
兰浓浓短促呵了声,探出舌尖润了润唇瓣,却即刻又复干涸。她顾不得许多,睁眼伸手,虚空抓了两下方攥住他袖口,借力撑身坐起,扭头问他:“够了吗?”
她神志混沌时,覃景尧已命婢女奉上茶水。此刻也不急答,先递杯至她唇边示意润喉。见她乖顺咽下几口,又将那杯她未饮尽的茶水仰首饮尽,方压着气息,沉声开口:“若只是要知人下落,自是勉强足够。若想见面,尚远远不够。”
兰浓浓闻言心中一堵,软着腿踉跄起身走了几步,低头时方惊觉地上水渍瓷片早已不见踪影,灰黑色地砖洁净如镜。
她蓦地浑身一凉,极力不去想方才那番情状是否被人窥见,俄而转身急问:“先告诉我姑姑们的下落。”
覃景尧鬓发已被汗水浸透,颈间汗迹未干,面色镇静如初,唯身上蓦地跳动一瞬,嗓音暗哑,徐徐道出:“栖霞寺。”
兰浓浓一听便蹙紧眉头,连声追问:“姑姑们何时可以回来?”
姑姑们素来清静自在,到了旁人的地界,便是寄人篱下,处处拘束不由人。寻常挂单也需知会客堂,守他处清规,何况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带走?
不知是以何名义,可会遭人为难?
覃景尧好似浑然不觉她心急如焚,慢条斯理道:“众位师傅是修行之人,既知修行有缺,便当潜心向佛。何时六根清净,修佛有成,自可归来。”
言下之意,便是要等姑姑们“知错”,再不擅管她的事,或是她本人“知错”,再不试图出逃,方会放人归来。
兰浓浓心中怒极,水汽未褪的眸中湿意更重,却不得不强自按捺:“我要前去探望。”
覃景尧只颔首道了句“可以”,而后便稳坐原地,再不言语。
有他先前那句话在,兰浓浓既开了口,便已知自己该付出何等代价。甚而从最初主动向他示弱走近时,便已默许要低头妥协。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亦不曾后悔。可事到临头,仍忍不住怀有一丝希冀,
“我们,回去”
意料之中,无人回应。
他此番是执意要在此地折辱于她,折辱姑姑们清修之地!
兰浓浓恨到极处,却无可奈何。
难堪,抗拒,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如在心头坠了千百斤巨石,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
终咬牙挤出一句:“明日一早便要去。”
然而覃景尧却仍不言语,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兰浓浓与他对视良久,终究败下阵来。正所谓投鼠忌器,恐怕不过如此了。
她抬脚朝他走去,初始几步如陷泥沼,缓慢而艰难。跨过那段距离后,步伐越走越快,几乎是疾步而至。她撇开眼不去看他,抓起他的手便要转身往内室走﹣-
可座上的男子如山峦般岿然不动,她根本拽不动分毫。
“你——”
“才教与浓浓的话,这便忘了?”
兰浓浓俄然愣住,在原地僵了半晌,忽地转身双手揪住他衣襟,俯身凑去。唇贴上,轻咬一口,身子同时后撤,这才引得他站起身来。
他太高,又冷眼瞧她在这佛家圣地行勾引之事,却毫不配合。她只得紧拽他衣襟踮起脚,唇舌急切,才未在踉跄跌向床榻的路上分开。
足跟绊到脚踏的瞬间,她如释重负,几乎喜极而泣。
覃景尧实则比她更受煎熬。他的手数度在她身后抬起又放下,若非自制力惊人,早在她颤巍巍触碰缠绕时,便已按捺不住。
只是他更深知物极必反,更不舍得在那冷硬桌椅上令她承.欢。
他直起身,予她片刻喘息,却立于床榻前伸展双臂,就这般沉沉望着她。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双手颤巍巍探向他腰间,解下腰带,而后是外衣、中衣、直至他周身仅余一条亵裤与长靴。
她被那眼见之处惊住,手搁在他肌理分明的腰间,已攥住裤带,却如何也使不出力气拽下。她忍不住想退缩,呼吸沉重急促,唇瓣开合,终未吐出一字。
“为妻者当为夫君宽衣解带,此乃常伦,无甚可羞。”
他声线低哑,似劝似诱,“浓浓未曾习过,日后多做几次,便觉寻常了。”
兰浓浓当真似被雷劈中般怔住。她极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向他,而他眼中深沉的神色,分明在告诉她,这并非戏言。
二人对视良久,她喉间忽地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正欲解带时,手蓦地被人握住。耳边传来一声暗哑轻叹,
“这般倔强,可非好事。”
兰浓浓被逼至此,满腹的恨怒、羞耻、委屈,几欲决堤。也幸而尚存一丝清明,未因这句话方寸大乱。
只因他下一句话,显得她方才的动摇何其可笑,
“做该做之事便是。”
到此刻,兰浓浓方明白何为“初折胫骨未愈,复断脊梁”。亦更切身明悟,何为挫折愈烈,斗志愈盛。
她脸上泪痕斑驳,眼底却一片清明。大氅、袄衣、中衣、亵衣、亵裤、小衣小裤,乃至于鞋袜,尽数落地,
周身仅余长及膝弯的如瀑青丝散落身后。
期间她未曾转身,未曾羞怯,更未试图遮掩身躯。脸上亦再无悔辱之色,目光始终与他对视,如寒潭映月,静极,也烈极。
她坦然赤体,抬步朝坐在榻边的人走去。纤纤十指冰凉刺骨,一点点攀上他滚烫的肩头——
脸颊轻挨着他的,厮磨般蹭了蹭,肌肤相贴的刹那,冰凉的身子不禁轻轻一颤。腰身被烙铁般的手掌骤然掐紧的瞬间,——手臂圈住他的肩颈便带着他倒入床榻。
冰冷与灼热相抵,他已蓄势待发,而她仍似干涸的旱地。
兰浓浓仰躺于榻,乌发铺陈身下,仰首望他,收紧手臂将他拉低。唇在他唇边细吮,冰凉的足抬起,踩上他灼烫潮热的膝窝,——轻抬,呢喃着发出邀请,
“来——”
“啊!”
*疼痛逼得她无意识滑下泪来。但这痛楚并未延续,甚而覆着的高大身躯亦倏然退开。她正欲撑身,眼前阴影再度覆下——
她微张唇吸气,身子便自发收得更紧。覃景尧闷哼一声,如遭鞭笞般令他全身绷紧。
他未料她会行此魅惑之举,当真被蛊得一时失智,随着心意撞陷。可她的干涩阻滞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根本无半分情动。
纵使如兜头浇下冷水,他仍狠不下心伤她。原欲以唇舌安抚,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改了主意。今日已逼她至此,此刻再行此事,实属不合时宜。
他身上汗如雨下,她的手已攀握不住。他攫住她的眼,却不再吻她,一臂筋脉贲张,用尽手段,直至涌出甘霖。
在她的注视中,他直起身,吮去指上甜汁,摁住她,如离弦之箭——
“——!”
兰浓浓从未受过这般力道。若非他紧紧按着,她恐已被*得跌出去﹣﹣
可也正是这般沉重,只一下便让她恍了神。身体自发的排拒,根本抵不过他的速度与力量。
她似半身悬在崖边,被人一次次推下,又拉起。下方是惊涛骇浪,眼前是天旋地转,只能死死抓住但凡能触及到的一切,艰难承受。
猛烈的颠簸令她失了唇齿喉舌的控制,泣音一次次溢出,根本咽不回喉。
屋外守着的碧玉二人闻声,忙示意窗边及院中下人快步离去。直至院门外再听不见动静,方停下候着。对主子们在这佛门净地行此逆常之事,未流露半分异色,连眼神交汇都无,甚而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堂中摔杯碎瓷,还以为要出大事。现下床头吵架床尾和,主子无事,做下人的才最是安心。
庵内厢房的院落,远无法与尚书令府的阔大相比。不足四丈的距离,仅凭一两道门窗,根本隔不住未刻意压低的声音。
并非离得远听不见,而是覃景尧在她难以自持的颤音下癫狂数番,神志甫一清明便封了她的唇,将她诱人发疯的喘.息尽数吞没。
自二人易势后,兰浓浓便彻底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眼前不是一片漆黑,便是如乘舟破浪般的颠晃。偶尔视线变幻,有时是墙上悬挂的经文,有时是窗幔垂下的青色素流,时而是软枕上绣的安息叶纹,或是内侧床架摆着的竹叶净瓶。
屋中长烛从通明至半暗,再至摇摇欲坠。偏她身子凉入骨髓,本能地朝紧贴的热源挨去,如倦鸟归巢,似冻蝶扑火。
她的肘骨、膝骨、腰腿皆已不堪重负,满头发丝大半濡湿。双手因紧抓床架磨得火辣辣地痛,忽被人自后方拦腰抱起,双臂得以暂解,膝头却受力,腰肢被扭转过去,
颤巍巍时断时续的吟哦声戛然而止。
待被松开稍得喘息时,兰浓浓已浑若水洗,身子无意识地轻颤,半睁着空茫的眸子。
她在这张姑姑们备下的被褥之上,在这佛家清修之地,主动宽衣解带,与人交.欢,放纵呻吟。
她的尊严、魂灵,皆在这一场床笫之间,被践踏殆尽-
然而这并非终结。夜有多长,这场堪称折磨的情事便有多长。
纵使她已慜感到稍触即颤,周身肿胀不堪、红痕斑斑,甚而浸血破皮。纵使嗓子已出不了声,唇舌被吮咬得难以合拢,却仍在被示意时,下意识去迎合。
自共浴的情事中归来,屋中已焕然一新。她原以为熬过漫漫长夜便是天明,哑着嗓子微弱地向他讨要见面的承诺,却只换得一句“不急”。
而后,在门窗紧闭却已透入晨曦的房中,在铺了厚软垫的窗下软榻上、在她平日抄经的案前、梳妆的镜台边、书架旁,所有她经留之地,处处皆烙下二人的痕迹。
她在他的强迫下崩溃哭闹,却无力挣脱。若非抵死不从,他连外堂都不肯放过。纵是如此,她已再难直面此间种种,只想立时逃离。
到最后,她已辨不清天色,身子全然失了知觉,只下意识咽下他喂来的粥饭,便彻底陷入昏沉。
第70章 第 70 章 离京,请罪
元月初四, 寅时五刻,宫门洞开,百官入朝。
朝堂之上照例先是一番歌功颂德, 颂天子英明治国,天下太平。一番恭维之后, 天子果然龙颜大悦。继而各部朝臣依次上奏, 国无大事,然琐务不绝。
天子听了片刻便显头疼不耐,只道依律办理, 或命尚书令详处。后闻修渠募兵等事开销甚巨, 好在是新岁首次早朝,天子强捺性子待众人奏毕, 方退了朝。
未久, 百官尚未离宫, 便有御前太监传旨, 道朝中事务均命尚书令决断, 非大事不必面圣。
众人早已习以为常,俱躬身领命。
然一转首,位列前班的官员中便有人忧色隐现。不过三日不朝, 今晨乍见天子, 只觉圣颜较前愈显苍白, 且性情更见焦躁。
天子自登基以来, 素以温厚示人。朝局稳定,托付得人后, 虽因圣体欠安少于操劳,却始终从容平和。
然近两年来,不知是否因龙体每况愈下, 天子渐失静气,一年临朝不足半数,且每闻奏禀便露不耐。
今日燥意尤甚,一个时辰朝会间,天子竟左右换倚十余回。
非是朝臣大不敬,胆敢窥探帝姿,实乃天子动静委实不小。除非躬身埋首,否则前班官员只要站直了身,纵是垂目亦能余光瞥见。更何况百官启奏时出列叩拜,更是看得分明。
御史大夫兀自拧眉独行,忽闻身后有人低语:“方才那传旨太监身上药味浓重,圣上莫非又幸术士之宫?”
“只望那些高人能炼得好丹,服之圣体康健,也算不枉。”
“是极是极。今岁雪大,西北尤甚,只盼早日开化,莫误了修渠大事。”
“大人无需过虑。方才钦天监不是奏称,观天象今岁西北无灾?且将修渠定于去岁,亦是经各位监正数番推衍方得吉年。此事,定无大碍。”
说话二人聊着从一旁走过,御史却脚步渐迟。
是了。
自去年伊始,天子便延请高僧道人入宫授长寿之道,更不知从何处招揽术士,兴建宫室,赐金送药以炼寿丹。
自六百多年前靖朝光佑帝始,服丹求长生之风便盛行开来。然肉体凡胎,岂能凭丹药得道?殊不知数百年来,服丹者众,却无一人得证长生,反不乏暴毙之说。
只是位高者往往傲慢,总以为自己得天独厚,而未果之人福薄,故屡试不止。当今天子俨然亦寄望于此,遂疏于国事,一心求术。怕只怕眼下这易躁之症,便是服丹所致。若果真如此,岂非有历朝国君暴戾之患?
太子尚幼,天子亦非绝艳之才。而尚书令一人势大,今又娶妻甚爱,诞下子嗣恐不远矣。
若此,主弱臣强,恐是国朝危矣啊!
“令公大人脸上好似又有伤,看起来可不似磕碰所致。有道是君子颜面为重,令公大人惊才绝艳,唯独齐家一事遭人诟病,真乃白玉微瑕,实在可惜。”
“圣人言,娶妻当娶贤。妻贤则家宁,诚不欺我啊。”
“好在使臣已归,若不然令公大人这般模样代天子示威,方才是有碍国威。”
“诶,诸位大人,与其说这些无用的,不若下职后去茶楼小聚?鄙人假日里得了件稀奇物件,敢请诸位一并掌掌眼如何?”
“哈哈,好好好!那我等便却之不恭了。”
身后官员三三两两越身而过,不时有人朝御史颔首示意。然御史耳闻这些人全无忧色,只觉满眼荒唐。
这些朝臣,哪一个不是科举擢第,名列前茅的经纶之士?如今却怕是早忘了为官初心。
他一面心觉众人皆醉我独醒,一面暗忖这些警示可寻何人共商。脑中转了一圈,知己虽多,然真能托付社稷之谋者竟无一人。贸然提及,必招致杀身灭族之祸。小官谋之无用,高官恐反嫌自己多事。
他摇头出宫,往衙署而去。待至案前坐下,暗叹自己不过一介人微言轻的御史,何能妄议社稷大事?
遂以此为念,取过公文,将忧思抛诸脑后——
王世衡出宫后与同僚拱手作别,乘车至兵部。刚下马车,便见本该在家中休假的儿子一身劲装迎上前来。他目露疑虑,余光瞥见其身后随从牵着的骏马与行囊,不由一怔。
举目扫视周遭,他挥手令随从留步,瞥了眼儿子示意其跟上。行至兵部大门旁僻静墙下,方皱眉问道:“你离家日久,你母亲祖母日夜盼归。这才回来几日,又要离去?”
王世衡为官多年,心思敏锐,眼神一动便生猜测:“你实话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英焕闻言扬眉一笑,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原有的少年意气,朝父亲拱手一揖。抬臂垂放之间利落自如,全然看不出左臂曾受重创。
“父亲容禀,家中虽好,难免安逸。儿子近两年自觉历练有成,已非吴下阿蒙。如今既领差事在身,自当为朝廷分忧。且此行非独往,尚有几位同僚与我一同归京。且来时受同僚托付代为探望亲眷,因归期紧迫,未及一一走访。今日启程,正可履约代为致意,应能于新岁前将诸位同僚之家思带到。”
王父未只听他片面之词,一双利眸细细审视其神情,眼眸与身形姿态。一个人有无变化,是好是坏,在至亲眼中最是分明。
儿子此番归来,与两年前大不相同,便与信中执笔之人亦有些差异。府中女眷心疼他性情变得这般沉稳,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方磨炼出来,因而这几日嘘寒问暖,裁衣煲汤,或拉着他反复问询,垂泪怜惜。
然王父身为一家之主,对儿子如今这番蜕变倒是乐见其成,甚觉欣慰。从前虽无大过,却过于轻飘,终日玩乐,尚无担当一族荣辱之心力。
字迹如人,信中言辞虽见长进,然元日次日凌晨回府乍见之态,目光坚定,举止沉稳,言之有物,俨然已初具嗣承家业的气度。
惟其如此,他所言方算掷地有声,令人重视。
此刻,王父未从他身上察觉异样,听其所言句句在理,便抚须颔首:“人无信则不立。此番归京紧急,事出有因便且作罢。日后若与人有约,必不可延误。”
他抬起头,儿子已长得比他更高,身躯健硕,看似已能顶风挡雨。至此时,目中只余一片疼爱与克制的不舍,
“原以为此次你可在府中过年此事可与你母亲,祖母,及你姐姐说过了?”
王英焕迎着父亲赞许的目光,胸腔忽如注入暖流,灼得喉头哽塞。同时,亦更坚定心中所念。
他点头一笑,再次抱拳:“儿子来寻父亲前,已向母亲与祖母禀明原委。姐姐处因时不我待,儿子已修书一封,请母亲派人代为转达。此番与父亲拜别后,儿子便即刻出发。”
说罢,他忽地后退一步,撩袍跪下,仰头神情郑重冲父亲道:“此去之后,儿子已下定决心,无朝中旨意,家中无大事,便不再擅离职守。儿子既有幸参与修渠此百年功业,自当兢兢业业完成使命,风光归来。”
“此番离家在外,方知父亲肩负之重。从前儿子轻浮无知,累父亲,母亲与祖母费心。此后必以振我王府门楣为己任,不堕父亲威名!”
儿子志向高远,壮志满怀,身为父亲,王父只有满腹欣慰,势必全力支持。之前顾惜他长途跋涉,妻子与母亲又将人霸占,以致父子二人直至临行前方得交心。
王父连连点头,忙将儿子扶起,连声道“好”。只是想到儿子此去不知何日方归,部中休假三日亦积下诸多公务。他身居要职,一举一动为人瞩目,自不可擅离职守为儿子送行。
眨了眨眼,强压下眼中酸热,他如同自己当年远行时父母所为那般,为儿子掸去肩上浮尘,整了整衣襟,轻拍其臂,最终只道一声“好!”
“且放手去做。为父在此静候我儿凯旋,光耀门楣!”
目送父亲入了兵部大门,身影再不可见,王英焕方从随从手中接过缰绳上马,引众人往城门而去——
此时刚过辰时,京城九门已是车马络绎。幸而今日天晴,官道积雪早被扫净。几辆檐下悬着“王”,“付”字牌的鎏金马车徐徐停作一列。
王英姿将女儿交予贴身婢女,嘱咐莫受风寒,便披上大氅下了马车,朝最前方那辆规制最重的褐木马车走去。
王母与王老太君得知她来,忙唤人上车。
“你才出月子几月?不在车中看着女儿,这般冷天跑出来作甚?仔细受寒落了病根!”
“我外重孙女可好?车里够暖否?这般天气,偏带她出来作何?想为舅舅送行,日后机会多得是。”
王英姿却未上车,只立车窗边隔着一道挡风厚帘说话:“母亲还不知我身子?早大好了。且我穿得厚实,披风风帽俱全,连脸都护着,不碍事。”
又回祖母话:“祖母放心,您外重孙女有婢女细心照看,正睡得香,冻不着。再说我自生了她便未分开过,车上暖和下人周全,与其留她在家,不如随我同来送行。”
“看时辰父亲已入部衙,英焕应也快到了。我提前下来走走,省得一会仓促下车受寒。”
车上婆媳二人说不过她,便不再多言,转而絮叨早知英焕这般急走,该与他相看媳妇。又说起近来哪家女儿容德出众堪为佳妇,如他年岁的公子少爷皆已娶妻生子云云。
王英姿在外头听着,心里却不由一沉。英焕当日仓促离京,便是因觊觎了不该觊觎之人。姐弟二人虽有通信,到底不便深谈。此番他归来突然,她亦无机会单独相问,不知两年过去,他心中是否已然放下。
未几,几道马蹄声自城内驰来,倏忽间疾停于车队旁。
“大姐?”
王英焕翻身下马,大步来到悬挂“王”字牌的马车旁,锐眸扫过车外一张张面熟的脸,先是对站在外面的姐姐拱手一礼,而后快步迎向正被下人搀扶着下车的祖母与母亲。
“祖母,母亲怎亲自来了?眼下天寒地冻,若因送我使您二位受寒,英焕万死难辞其咎!”
王母看了眼不远处整装待发的几人,知不宜耽搁,偏头示意。王府随从忙将车队后方一辆马车驱至近前。
“你今日方说要走,仓促间来不及备齐,只收拾了些日常用物。你无需担忧行程,车夫是府中老手,马也是挑的耐力好的,让他随行将东西送至,便会自行返回。”
王老太君亦在一旁温声道:“此去不知何时方归,这些皆是家中一片心意,莫嫌麻烦推辞。西北物资匮乏,你在那儿必是吃苦。既回了家,断不能叫你空手而返。听话!”
王英焕无法,只得收下。
路途遥远不宜久留,且祖母年事已高,姐姐产后未久,便是母亲一介柔弱女子,亦不宜在此严寒中久待。他连声承诺必会勤写信件,请三人速速回车上避寒。
婆媳二人恐他牵挂,遂被簇拥着回了车厢,仍不住嘱咐缺什么便写信来,或让随从采买,万不可在吃用上委屈自己云云。
王英焕一一应下,亲手合上车门,落下厚帘,又立于东侧为姐姐挡着寒风送其回车。
王英姿刻意放缓脚步,见左右无人,方盯着他双眼低语:“此番可都舍得了?”
身旁沉稳的脚步未见停顿,那双再不复跳脱的眼眸直直回视,语气轻松却坚定:“大姐如今已为人母,我亦担着朝廷要职。而今方知,与百世功业,加官进爵,家族兴衰相比,儿女情长难免浅薄。好叫大姐放心,待弟弟下次归京,说不得便是携妻带子。到时,大姐莫要吝啬体己,须为我儿女备份丰厚见面礼才是。”
王英姿定定凝视着他,目光如镜,似要照进他心底深处。片刻,她眉间微澜平复,缓缓颔首言好。
家人送行,本该是送远行之人。然王英焕执意不肯让女眷们在雪地目送,三人顾及已耽搁他时辰,便不再争执。
横竖该嘱咐的都已嘱咐,遂命车夫调头。
直至马车被城中往来行人遮住身影,王英焕方动了动似木桩般的身躯,倏然转身戴上面罩,朝已上马的几人颔首示意,旋即跃上马背。
疾速打来的寒风凛冽刺骨,然再冷,亦冷不过这几日如影随形的胆战心惊。
幸而天公作美,直至奔出数里,亦无人相拦——
皇宫,长生殿内。
龙椅上的天子毫不掩饰赞叹之色,与殿下端坐之人叙话:“此丹朕服之确有奇效,醒神延寿不在话下。龚仙师言此番能成丹,一乃修渠之策福泽苍生,功在万代。又逢元日之吉,国运汇聚于皇宫所致。只可惜似这等借国运成丹之事,恐难再得。故这五粒延寿丹,便是举世难再的宝物。”
“这些年你为国效力,为朕如臂指使,功劳甚大。便赐尔一枚延寿丹,以资嘉奖。”
覃景尧当即起身,先躬身谢恩,而后恭谨推辞:“圣上为国运所衷,方得仙师成丹,此乃上天赐予圣上之无价珍宝。臣受圣上教导扶持,理应为圣上,为国朝效力。”
“此丹本该圣上独享,臣纵蒙厚爱,亦绝不敢受上天所衷之物,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态度恭谦,神情真挚,然无意瞥向丹药时那一瞬的渴望亦非作伪。
天子目虽浑浊,却因服丹精神矍铄,将他这番作态看得分明。满意之余亦觉其言在理。
此丹乃国运汇聚所出,一介臣子确难承此福分。且一枚丹可延寿五年,五枚便是二十五载。如今想来,要将五年寿数赏出,实为不妥。
“你有心了。既如此——”
天子沉吟片刻,命大监收起丹药,吩咐道,“将元日朝见时那些番邦小国的贺礼装整,一并赐予尚书令。”
说罢扭头朝又欲推辞的男子摆手:“不论君臣之别,辜砚亦要唤朕一声姨父。朕视你如半子,赏些财物再应当不过,莫再推辞。”
忽又想起什么,添了一句:“如今朝中诸事你需多多费心。今年或明年,你且去西北看看云泽渠修得如何。待渠成之日,朕要亲至,祭天地祖宗,谢国运。”
“你姨母如今因你娶妻一事,尚心结难解。前日又未入宫,已是念叨数遍,朕的头都被她念痛了。你也将近而立,既已娶妻,当早日诞下子嗣。若得麒麟儿,日后可如你一般,成我国朝栋梁。”
“好了,你且去皇后那里吧。”-
元月里正是雪季。
前一刻尚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蔽日,雪花纷扬。
宫侍于前方两丈引路,黑色银丝鹤氅裹住男子峻拔身躯,走动间大氅翻起,深紫官袍微露一隙,徐行于漫天飞雪之下。
转过宫墙,途经扫雪的宫奴,巡守的禁军,待转入后宫宫道,覃景尧忽而开口,簌簌落雪声压在鹤面油伞上,亦将话音敛入其中。
“府中可有消息送来。”
亦步亦趋撑伞的宫侍答道:“回大人,尚无消息送来。”
黑色官靴步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两刻钟后,至懿德殿。此番却未如往常般有宫人迎出。
覃景尧并无意外,依规矩请宫门侍入内通报,而后便于漫天大雪中安然静候。
懿德殿殿门大开,凛冽寒气灌入殿中,未至内殿便被中央一樽双人合抱的巨炉融断。宫中管事嬷嬷转首望了眼殿外,躬身向凤榻上的皇后轻声道,
“尚书令大人风寒未愈便急急归京,今日又逢大雪。寒从足起,若再久候雪中,恐病情加重。”
“娘娘与大人情同母子,若大人真因此病重,到时娘娘又该忧心难寐。奴婢斗胆,不若先请大人入殿说话。届时如何责罚,还不是全凭娘娘心意?”
郭皇后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亦未见底。闻言,方不紧不慢抬眉朝外一望,哼笑了声:“嬷嬷莫替他说话。毕竟,这染风寒之人,还指不定是哪个呢。”
鹅毛大雪几乎落成一道镂空白幕。宫人刚扫过的青砖又覆上厚厚积雪。
白底金边牡丹釉面的茶盏被递了出去,优雅语声徐徐响起:“叫人进来吧。”
大雪纷扬,宫人不及清扫。况皇后仁慈,待下宽宥,此等天气亦不苛责。待皇后宫中大宫女来请时,覃景尧脚下积雪已攀至靴面,大氅边沿缀满冰凌。
他迈步跨入宫门,行至殿前由宫人掸去身上积雪,解下大氅交与宫人,方展袖入殿。
行过暖炉,至凤台一丈外驻足,躬身作揖:“辜砚拜见姨母,愿姨母长乐无极。”
郭皇后被他周身寒意扫到,眉心微颦,也顾不得再端架子,摆手赐座,便命人速奉热茶暖炉。方略带愠色道:“伺候的下人怎么做事的?雪势这般大,连个手炉竟都不备?”
这是暗指他有用苦肉计之嫌了。
覃景尧将一盏热茶饮尽,接过暖炉,又起身一揖,笑道:“元日未能入宫亲贺姨父姨母,原是辜砚之过。却是我小人之心,度姨母若谷胸怀,忧我风寒未愈。此番热茶暖炉,辜砚委实愧受。”
一番话知情识趣,不见半分当朝尚书令被晾雪中的怨言。
郭皇后心头那点不快原就不剩多少,现下方算彻底消弭。
“你是姨母看着长大的,岂会不知你的性子?快快坐下吧。”
覃景尧自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三指厚的紫檀木盒,递与一旁宫女,方回身落座。
“此番回京,亦将为姨母与太子求得的菩提珠串带回。此乃大报恩寺主持无为大师,取寺中菩提新果,每一枚菩提子及其上经文,均为大师亲手琢制,并供于佛前四十九日。此珠已具佛性,常佩可静心安神,得佛法护身,保平安康泰。”
宫女已启开盒盖,只见一大一小两条金丝坠穗的菩提手串,以金绸为衬,并排静卧。
幽幽佛香扑面,一股清心宁神之气拂来,令人不自觉神色舒缓,心境祥和。
郭皇后见之生喜,当即取出捧在手中细细抚看,爱不释手。而后褪下腕上红木佛珠,将新珠戴上。此刻脸上喜色,说一句喜上眉梢亦不为过。
郭皇后自然是信佛的。自潜邸时知夫君体弱,她便请佛像,抄佛经,为天子祈愿康健。日久天长,竟成了真心礼佛的信众。
后天子登基,夫妻二人亦曾将此事归功佛祖庇佑。自此,凡遇难决之事,她便诵经拜佛,故这些年前朝后宫纵有风波,她皆可静心以待。
只是天子近来弃佛求丹,思及此,郭皇后心头一沉,脸上笑意亦淡了几分。俄而又释然展眉,看向右下首正欲开口,忽目光一凝:“你近前来。”
覃景尧心中一动,依言起身行至凤台前,笑问:“不知姨母有何吩咐?”
郭皇后却未答话,只微微前倾,抬手朝右一指:“你扭过头去。”
然覃景尧此次却未依从,亦无意遮掩,大大方方道:“姨母若是问我颈上印子,我现下便可回了,此乃是夫妻密事,还请姨母勿要见怪。”
话音刚落,便闻一道拍案声乍响!
殿中宫人应声跪地,近前服侍的嬷嬷与宫女忙连声请息怒,一面有条不紊取来药膏,扶请皇后坐下。
覃景尧亦躬身口称:“姨母息怒。”
郭皇后原已对他那妻子不再追究,甚至心生松动,欲叫他今岁宫宴携妻同来——
“都退下!”
殿内宫人立时鱼贯而出,连贴身宫女嬷嬷皆未留。待只剩姨甥二人,郭皇后倏然起身步下凤台,指着他颈上伤痕冷颜怒斥,
“上次你被掌掴,今次更是划伤!她想做什么,谋杀亲夫不成?!”
“你执意娶一介孤女为妻,便该教她懂得为妻本分,命妇之责!内需操持中馈,打理府务。外要仪端礼备,周旋得当!”
她既嫁为你妇,蒙受皇恩,忝居二品诰命之尊,一言一行皆关乎你之颜面,朝廷体统!自当明辨何事当为,何事绝不可为!而非一次次恃宠而骄,妄自尊大,竟至打杀夫主!”
郭皇后鲜少如此动怒,亦未见过这般粗野大胆的女子。偏偏素来睿智之人似昏了头般一味维护骄纵,纵得那女子一次较一次放肆!
彼之夫君,毫无敬畏!堂堂上说了,说打便打,说伤便伤!
此等女子,当真是——
郭皇后又朝他伤处皱眉一扫,甩袖行至凤台旁的红木宝架前,开启一扇小门取了只青绿小罐,返身朝他臂上一按,旋即回座。
再开口时,语气虽仍厉,却明显缓了几分:“纵是你强娶于她,然你二人既为夫妻,婚后你待她万千独宠,费尽心思,举世难见。便有再大怨气,便是一颗石头也该捂化了!”
见下方那峻拔如松,长身玉立的外甥自始至终面色未改分毫,郭皇后便知,自己这一腔急火全作了无用功。
郭家虽无高官,然家风清正。家中嫡庶三房并旁支族亲,从未出过这般痴情种子。倒是在潜邸时,常闻世家妇人明贬实夸,说什么管教不好家中子弟,不够上进,眼光挑剔操碎心云云。
太子尚幼,端方听话无需多虑,辜砚亦沉稳持重二十余载,直至今日,方教她体会何为儿大不由人。
上座终究是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姨母。那一声无奈叹息,覃景尧不好置若罔闻。他将药膏收入袖袋,拱手一揖,便踱至茶案前振袖斟茶,而后双手托盏回到凤台前,抬臂奉上:“请姨母息怒。”
举臂约有三息,茶盏方被接去。覃景尧起身抬首:“姨母所言极是。千错万错皆是我的不是。我必自省己身,外辅国政,内齐家室,亦叫姨母再勿因我之事气怒伤身。”
然他话音刚落,便闻一声冷哼自头顶传来:“到此刻你竟还在维护!那女子到底给你使了什么迷魂药,叫你昏头失智至此?”
“也罢,你如今位高权重,又已成家,我是管不了你了。只长此以往,家宅不宁,你何以安心处事?”
郭皇后提声唤人入内,吩咐取来一只描金匣子递与他:“你二人成婚已有些时日,新妇总不与各府往来,如何习得人情处事之道?这匣中所收,是近来京中诸府邸宴饮的请柬与程仪旧例。你且带回去,以她如今的身份,不拘是设宴待客,还是赴席周旋,皆可从中揣摩学习一二。”
“多与人走动,听得多了,见识广了,心境自然开阔。”
覃景尧接过匣子,躬身谢过,又道:“当日虽蒙圣上朱批诰命,终究仓促。冠服虽已赐下,却尚未行册封之礼。姨母身份尊贵,德望深重,届时还需劳烦您代为主持册封赐宴,以全礼制。”
他略顿一顿,笑意谦和:“说来惭愧,姨母与内子至今未曾相见。此次正可借机一见。内子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恭顺,姨母若见,定会喜爱。”
至此,郭皇后方回过味来。
怪道他今日任凭责难,原是意图在此!若非涵养所致,她险些气笑出声,这竟是逼她为那女子作脸撑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