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于昨夜洞房花烛的经历,章晗玉其实不大服气。
    傅母争强好胜,性情严厉,处处都要她做到最好。她被从小教养到大,早习惯了自己处处都是最好的。
    读书练字,诗词歌赋,人情世故,容貌穿戴……哪怕削尖了脑袋钻营,她也要把自己削得最尖,钻营出最大的一片天来。
    她自己虽是女郎,从不觉得自己比京兆这些出身名门大族的儿郎差了。
    凌凤池是当代大族子弟难得的佳才,年纪轻轻便被誉为国之四柱,内定的未来辅国宰臣。
    她和他明争暗斗多年,虽被他抓住把柄问了罪,但罪名在哪里?以女子之身假冒家族兄弟入朝做官。
    男女性别天生,非她之罪。
    她依旧觉得,自己并不比凌凤池差在何处。
    但昨夜大出意料。
    被翻来覆去地闹腾到后半夜,五尺宽一张婚床,鸳鸯红被如浪,她被按倒在床上,居然死活逃不开。
    她是文臣,凌凤池也是文臣,又不是横刀跃马的武将。
    平日里也不见他如何的强身健体,肌肉贲张,隔三差五他还病一场……力道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章晗玉自从睡醒后就在琢磨这件事。
    吃饭时琢磨,走路时琢磨,和三叔母对话的空隙走了下神,还在没忍住琢磨。
    事态反常必有妖。
    凌凤池昨夜的举动确实反常。
    入婚房后对她表现冷淡。她衣裳一件件地褪,对方毫无反应。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睡下了,对方反倒突然起了兴致,按着她来了三回。
    凌凤池像纵玉的人么?
    她看宫里那些爬上去的内廷大宦,她干爹吕钟,干爹手下的马匡、鲁大成,如果不是阉干净了没资本,一个个都比凌凤池还更重欲些。
    章晗玉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她昨夜脱口而出的直觉是对的。
    他入婚房喝的两碗醒酒汤里,必然放了药。
    连喝两碗下去,药性发作起来,圣人也忍不住。
    今晚凌凤池显而易见没喝药。
    你看,进了院子连婚房都不入,直接转去隔壁书房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位光风霁月、坐怀不乱的清正人物。
    床笫纵欢,夜里连来三回,搞到后半夜这种事……跟他这个人,说实话,太不搭衬了。
    所以,昨夜是个意外。只要对方不喝药,就不会再出现意外。
    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是个真正的君子。君子重礼,怎么可能把她按去床上搞到后半夜。
    章晗玉感觉自己琢磨通透了。
    她感到久违的安全,倒重新升起几分兴致。
    凌凤池是她见过最重礼的人。
    京兆盛夏酷热,三伏酷暑天里,就连姚相、韩相,都热得在政事堂里敞衣襟扇风,叫她义父吕钟抓住把柄狠狠弹劾了一回。
    只有凌凤池官服严整,衣袍纹丝不乱,历经三伏酷暑而无一日失仪。
    还记得当时,她暗中盯了七八日,没抓住把柄,倒被熬出了十分的好奇心,当面笑问过:
    “凌少傅,你不热么?”
    当年他还未入政事堂,任职太子少傅,主责教导小天子读书。
    自己当时任职东宫舍人,协理小天子起居。
    但两人已经道不同不相为谋,连续半个月不曾单独说话了。
    自己突然开口询问,不可谓不突兀。凌凤池当时也有些意外,看她一眼,自袖中取出个香袋,放置在她手上。
    看似寻常的松竹纹香袋,尺寸略大,入手沉重。散发着丝丝寒气,冰得她一个激灵。
    原来香袋里头,放置一个极精巧的铜制小冰鉴,只有拳头大小。
    他入宫时随身携带香袋,等冰化融水,凌家亲随再从家中取来新的香袋替换。
    炎炎夏日存冰罕见,随身携带冰鉴费事。更何况每日快马替换数次,如此费事费力,只为了维持外表仪态,哪怕政事堂宰相之首的姚相也不做。
    只有他,身后有渤海凌氏的大族支撑底气,承宗嫡长子的身份不允许他失仪,京兆三伏盛夏天气,每日如此度过。
    章晗玉抓一把玉梳,慢悠悠地倚窗梳发。
    想起当年这段往事,嘴角不由地微微一翘。
    炎炎夏日里服饰严整、清凉无汗的凌少傅,自宫道缓行而来,远望之而风姿卓然。
    在满朝热汗满面、前胸后背官袍湿透的文武百官里,可谓是一股清流。
    当时她就起了点不太正派的心思。
    想寻个机会,把全身官袍捂着严严实实、白色立领束到喉结的凌家贵公子的衣裳给扒了……
    当然,想归想,掣肘太多,终究没做成。
    一晃多年过去,谁能想到今日的局面呢。
    哪怕她今晚就上手把凌相的衣裳全扒了,还不是想做就做……
    在脑海里畅想片刻那场面,章晗玉觉得有意思极了。
    玉牌在指尖漫不经意地转个圈,烛光映出美玉润光。
    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东边书房窗前多了个人影,她新嫁的夫君正在远远地注视婚房这边。
    场面更有趣了。
    玉牌悬在手里遥遥晃晃。半空来回划过一道道的弧度。明亮的烛火下莹莹反光。
    人来不来?
    章晗玉荡着玉牌,心想,今夜没吃药,我看你还行不行。
    二十八岁不成婚,没有暗中来往的相好,大族出身的郎君,过得像个和尚。
    前几年她暗中怀疑过,兴许他不喜女子,更喜爱儿郎呢?但京中有断袖之癖的人也不少,没见过他这么素的。
    后来她更倾向于,要么,他天生慧心佛骨,打算出家做个真和尚。
    要么,他不行。
    今夜他还能和她行夫妻敦伦之礼,那便是她想错了。
    凌相克己复礼,守心寡欲,是世间难得的真君子。昨夜失控的意外只要不喝药,就不会再发生。
    今夜他要是不行了……哦,那她猜对了,他就是不行。
    想起昨夜昏暗帐中,凌凤池鬓角眼睫都汗透的难得场面,章晗玉心里居然升起点惋惜。
    如果人不行的话,新婚夜的勾人景象,岂不是每次吃药才能见到了。
    把药的分量控制减半,哄他多吃几次药,也不是不可以……
    耳边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婚房而来。
    在手里悠悠荡荡的玉牌忽地被人抽走。章晗玉晃悠的动作一停,睨向窗外。
    这就来了啊。
    凌凤池把玉牌荡得乱糟糟的丝绦收拾理整齐,放去案上。
    回身看了眼散漫搭在窗边吹风的身影,道:“不冷?”走去门边,把房门关上了。
    说实话,靠窗吹了半天夜风,是有点冷。
    章晗玉今晚既然存了进帐子见真章的心思,当即把窗户也一扇扇的关上,自己倒了两杯温茶,一杯推去对面,主动摆出留客的寒暄姿态。
    “凌相怎么不歇在书房里?”
    凌凤池捧着茶盏,垂眸扫过茶汤里翻滚的红枣桂子,道:“可以改口了。”
    “嗯?”
    “昨晚便说过,可以改口称呼夫君。”
    章晗玉装作没听见,抿了口甜滋滋的茶汤,把话题扯开去:“我家傅母这尊大佛请不动罢?”
    凌凤池一颔首,道:“请不动。两日后回门,我随你去章家,当面请一请。”
    章晗玉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欢喜,脸上露出点笑意:“我还能回章家?”
    凌凤池道:“新妇三朝回门,你自然可以。”
    眼见章晗玉连手捧的茶汤都忘了,目光开始逐渐放空,不知又开始想什么花样……
    凌凤池低头喝了口温茶,默想,她跟傅母关系冷淡如仇雠,总不会在想傅母。不知在想阮家姐弟当中的哪个。
    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自心底升起,翻滚不休。
    凌凤池把茶盏放下,又把章晗玉捧着未动的满杯茶水从手里抽走,道:“耳垂让我看看。”
    章晗玉还在琢磨着脑海里闪现的众多筹划。
    对啊,新婚三朝回门,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凌家,回章家。难得的机会要用好了。
    上回叮嘱阮惊春送出的两封信,也不知送到了没有,效果如何。
    耳垂被缓慢地揉。耳洞娇嫩,有点疼。
    她短暂地回过神来,凌凤池握着一个小瓶,里头装半瓶香油,正在替她揉耳朵。
    “蓖麻油。问过三叔母了,以蓖麻油擦拭女子新穿的耳洞,可以止血,消除红肿。”
    章晗玉心思短暂地落在耳垂上片刻,又闪了出去。
    明日回门,她必然要见傅母的。傅母定不会随她来凌家。
    但惜罗在傅母身边,她定能见到当面。惜罗聪慧,不需要事先串联对句,眼神即可领会她的用意。
    揉抚耳垂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凌凤池的声线比平日显得清冷,像深秋吹过庭院的风。
    “天色不早,安歇罢。”
    章晗玉心不在焉,还没从众多筹划中回过神来。
    可以让凌凤池见一见惜罗。他当然不会高兴。但回门当天的事多了,肯定有让他更不高兴的事发生。相比起来,见一见惜罗不算什么。
    凌相是个务实的人,笃信实证。亲眼见到惜罗后,他便能意识到传闻有大误。
    借着难得的机会……
    刚想到这里,她就被推倒在床褥上。
    新换的被褥还是大红色,被面绣的还是鸳鸯戏水。鸳鸯不同样,水波荷叶也不同样,但被按倒的姿势还是同个模样。
    今晚头一回她就不行了。
    走去花厅敬茶时隐约觉得疼,她没当回事,反正花厅离得近,统共也没走出两三百步。
    等真上阵才惊觉,昨夜新穿的耳洞的那点肿,相比起来压根算不上什么。
    第一回结束时,章晗玉不吭声,裹在被子里装死。
    今晚对方没吃药,却依旧和她敦伦。她的猜测显然全猜错了。凌凤池不是不能人道,纯粹禁欲而已。
    百年难遇的克己复礼的真君子,除了传说中的柳下惠,居然被她撞到第二个活的……
    黑暗的帐子外亮起烛火。
    凌凤池披衣起身,似乎喝了口茶水,又走近床前,站在床边垂眸片刻,抬手掀被子。
    手长,直接就把躲在角落的人给揪出来,被子掀开。按着她的后腰,往下压。
    被她勾在手里晃荡的玉牌,又系去腰上。
    章晗玉:“……“
    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让人心底发慌。今晚不是没吃药吗!
    堪堪想到这里,她又被按倒了。
    今晚的第二回大出她意料之外。相比于身上汗涔涔的又疼又酸,章晗玉心里的挫折更大。
    之前的猜测全错了。凌凤池迟迟不婚,不是他不能人道,而是他奉行克己禁欲,乃是世上罕见的柳下惠一般的真君子……
    又搞到后半夜是怎么回事?
    哪个柳下惠纵玉成这样的?!
    带着甜香的一口温茶渡了过来。
    章晗玉出了满身的细汗,浓长的睫毛也缀着水珠,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花,眼前雾蒙蒙的,渴得厉害,本能地张嘴饮水。
    被她暗中觊觎过的男子形状优美好亲的薄唇,如今就在她面前,又带着红殷殷的瑟气了。
    每次凌凤池不悦抿起便显出严肃的薄唇,亲起来不仅柔软,而且带着红枣桂子茶的甜香。
    章晗玉半醒半梦地被渡了两口温茶,嘴里咬到一个硬物。像红枣。
    她本能地就想吐出来。
    才伸出去的柔软小舌却被抵上一根手指。
    “枣生桂子,婚房里的吉祥八宝茶。”
    凌凤池以手指抵着殷红小舌,不许她往外吐红枣,声线却很温柔,哄道:“吃一颗。”
    第32章
    天光映上窗时,凌凤池醒了。
    婚假五日,他比平日多睡了半个时辰。在映亮室内的晨光里,低头注视怀里的动人睡颜。
    人醒着时不安分,入睡后的姿态倒乖巧,侧蜷着,仿佛猫儿般,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似推拒又似迎合,清浅均匀的呼吸喷在臂弯。
    凌凤池悄然起身,借着晨光寻到蓖麻油的小瓶,坐去床边,不惊动沉睡的人,把两边细嫩耳垂涂抹以蓖麻油,依次揉捏片刻。
    门外有人敲门,凌长泰的声音道:“阿郎,有事急禀!”
    凌凤池起身走出门去。
    身后纱帐里的人影动了动。
    章晗玉本来睡着,在耳垂揉捏的动静里渐渐醒来,人困倦懒得动,随便他如何揉捏去。
    揉着揉着,她精神了。
    认识多年,还是小瞧了这位啊……
    藏得深。
    接连两个新婚之夜索求无度,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仿佛看惯了的一件精美华服掀开了另一面,显出不同的纹路色泽,令她既惊讶,又觉出有趣,还想再上手摸摸新的花纹。
    如果说是刻意报复,她倒不怎么信。
    刚刚他还以蓖麻油替她揉耳洞,怕弄醒了她,动作放得轻。哪家的报复手段是这个?
    还是说,他本就是个重欲之人,多年不近女色,只是被多年积攒下的高洁清名束缚住了……?
    门外的凌长泰带几分紧张嗓音道:“阿郎,凌晨时分,又有贼子窥探婚院,意图潜入。几个护院追了出去,那贼子——”
    凌凤池道:“出去说。”
    脚步声走远了。
    困倦一阵阵的翻涌,章晗玉挣扎着又睁开眼帘,费力地继续琢磨下去:
    凌凤池禁欲守礼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个重欲之人。
    素了许多年,终于合理合法地逮着自己这一只羊,猛薅羊毛……
    这可是她嫁入凌家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
    真假还有待验证。
    想到这里,睡意浓重袭来,又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才醒。
    其实还能继续睡到黄昏的。
    但婚院来客人了。
    午时前后,两名十来岁的女郎直奔婚院而来,年幼的那个脚步轻快,稍微年长些的腼腆安静。正是凌家两位小姑。
    两位小姑站在院门外,云娘吃惊不小,“连我们也拦?”
    凌长泰面无表情抬手拦住:“阿郎吩咐,婚院禁出入。”
    珺娘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清澈眼睛四下里扫过,道:“长兄不在婚院里。”
    云娘,“长兄不在?那我们……还要不要去见长嫂了?”
    珺娘低声道:“来都来了,如何能不去见?长嫂会如何想我们?至少把东西给了。”
    姐妹二人今日前来探望,原本就是受了三叔母嘱托。
    珺娘的衣袖中,正收着一小瓶清热消肿的蓖麻油。
    蓖麻油是三叔母给的。
    三叔母别别扭扭不肯来。
    她在敬茶礼时待新妇太过亲热,被凌凤池不客气地劝止。虽说花厅里都是自家人……但自家人就不要面子了?三叔母气得很。
    新妇惹人怜爱,她待新妇热络,还不是看在大侄儿的份上?闹得里外不是人呐。
    三叔母便叮自家女儿云娘去婚房送蓖麻油。
    “我老啦,老眼昏花,可没什么慧眼,看不清人。让珺娘领着你去,你们两个小的拜见长嫂,顺道近处再看看新妇如何,回来与我说。”
    珺娘打定主意,领着云娘站定在院门外,取出装蓖麻油的小瓶,扬声道:
    “长嫂可在屋里休息?我们带了些清热消肿的蓖麻油来,替长嫂看看耳洞。”
    紧闭的窗牗从里打开一扇,露出睡眼惺忪的慵懒美人。
    发髻如云,散在肩头,外衣松松搭着,腰间丝带都没系好,显然是刚刚从床上听到动静起身,懒洋洋倚窗看了一眼,道:“两位小姑来了?稍等,我穿衣。”
    云娘诧异地脱口而出:“长嫂,都正午了还没起身?”
    章晗玉抬手掩住呵欠。睡得半醒不醒的,困哪。本来都不想搭理来人……
    听到凌长泰那句“婚院禁出入”,觉得有点意思,这才奋力挣扎着爬起身。
    正午阳光映照下来,亮堂堂的,院里院外的人隔一道院门站着,章晗玉接过两位小姑送来的蓖麻油。
    当面问了句凌长泰:“婚院禁出入,我也不能出去?”
    凌长泰道:“阿郎的吩咐,主母恕罪。”
    云娘又吃了一惊,追着凌长泰问“为什么”,凌长泰抱拳不答。
    章晗玉在旁边幽幽地接了一句:“你们长兄素不喜我。把我娶进门来,新婚第二日便关在婚院里,也是正常的。”
    云娘:“……”哪里正常了?!
    珺娘在旁边始终没吭声,小鹿般的眼睛飞快地瞄一眼长嫂,又低下头去。
    珺娘毕竟大了两岁,想得多,心中不由便想起:长兄三月底把人领进门来,名为迎娶,实为看管。三叔母对长嫂亲热几分,长兄便当面告诫了三叔母。如此看来,确实不甚喜爱。
    不被夫君喜爱的妻室,关起门来磋磨还少见么?难道长兄真的……
    珺娘想起向来为人清正的长兄,觉得不可能。
    但凌长泰杵在门口不许进出,又是确确实实的事。
    珺娘心里反反复复,不自觉露出点纠结的神色。
    至于进门探望的借口,送蓖麻油,早被她忘去了脑后。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两条鱼儿都吃饵了。
    她有心哄人的时候,嘴皮子便如加了蜜糖。
    握着珺娘送来的蓖麻油小瓶,温言缓语,感谢两位小姑体贴,感谢三叔母记挂。纵然不得夫君喜爱,有温厚家人关怀,心中甚慰……
    凌长泰从头听到尾,耳听着针对贼子的安排被章晗玉一步步地掰歪,把两位女郎哄骗得团团转……
    凌长泰的额头青筋都忍得绷起,道:“阿郎来了。”
    凌凤池远远地自前院廊子走近,春日暖风刮起他的海青色衣袂,神色平静,脚步从容,看不出情绪。
    云娘和珺娘齐齐万福:“长兄安好。”
    凌凤池点点头,“来探望长嫂?”
    珺娘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轻声解释:
    “三叔母叮嘱我们姐妹送蓖麻油给长嫂揉耳朵,免得新穿的耳洞红肿起脓,说了一会儿闲话。也没说什么……”
    凌凤池其实从不会疾言厉色地斥责两个妹妹。
    不悦的时候,也只像此刻这般,一双凤眸仿佛寒潭水,挨个看过面前两位小妹,道;“你们该走了。”
    珺娘:“……”即刻闭嘴。
    牵着云娘的手,两位小娘子心怀忐忑地快走出院子。
    章晗玉惋惜地目送。
    花了大力气下饵,临咬钩时被惊跑了,没钓到鱼……
    目送两位小妹走远,凌凤池拢了下眉。
    今日凌晨,凌家护院发觉,有身份不明的贼子窥探婚院。
    贼子一闪便消失了踪迹,护院追出去几百步,始终未看清面容。
    但贼人的身形是看清了的。个头瘦而长,身手灵活,有几分像上回潜入酝光院的阮氏阿弟惊春。
    凌长泰早晨匆匆来回禀的,便是这桩事。
    凌凤池当即下令,敞开婚院,守株待兔。
    “来人夜探婚房,意图潜入,想寻的人应不是我。”当时,凌凤池淡淡地吩咐下去,
    “婚院敞开门户,家里人禁出入,只放贼子进。各处暗桩蹲守好了,听一听贼子打算谋划什么。”
    “人走时,就地诛杀。”
    整个早晨,婚院敞开门户,仿佛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张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等来等去,没等到贼子,两位凌家小姑却误打误撞地来探望长嫂,和章晗玉单独说了许久的话……
    凌凤池的视线从院门处收回,望向近前。
    凌家家训严谨,一言一行皆有法度可循。他向来不大喜欢局面失控。但有她在的地方,处处都失控。
    她人还站在院门边。隔十几步距离,遥遥地冲他微笑。耳畔明珠微微闪动,人如连城美璧,耀眼夺目。
    她当门而立,等的是自己?是今日的不速之客?两边暗中约好相见?来的又是阮惊春?
    心头翻涌起一阵熟悉的郁气,被他压下。
    凌凤池走进婚院,握住新婚夫人的手往里走,平静地道:“新婚二日,未曾领你走遍婚院,是我之过错。”
    章晗玉莫名其妙被对方带领着逛遍整个婚院。
    婚院占地比她想的更大些。
    除了坐北朝南的正房,东厢书房,西厢客房,绕过廊子往北走,穿过一道垂花拱门,原来还有个不算小的后花园,石子小径蜿蜒曲折。
    只是不知为什么,各处花圃光秃秃的,只剩新土。
    花圃旁边倒是新挖出一片浅荷塘,里头几条锦鲤活泼泼地游来游去。
    凌凤池道:“闲来无事,你可以来后院喂鱼、观荷、赏月。养鸡养鸭亦可。”
    章晗玉蹲在光秃秃的新土面前,叹息说:
    “凌相,你好歹是个文人!伺弄后花园的雅致呢?你就拿这么一片光土糊弄我?”
    凌凤池不答。
    这处后花园原本有一小片极精致的湘妃竹林,围拢在假山凉亭周围,依山傍水,竹间观月。
    这里确定为婚院后,凌家紧急填土为圃,把假山凉亭挪走,连带着香妃竹林全铲除了。
    竹子削尖可伤人,假山高处可坠人。
    她从宫里被他直接带入凌家,强娶为妻。这些天该吃吃,该睡睡,表现得过于正常了。没心没肺的表面之下,不知心中如何想。
    凌凤池看到竹林便想到她削竹自戕的场面,看到假山便想到她夜里登上小凉亭自坠身亡。
    索性全铲除了,覆以新土。
    光秃秃的一片后花园,景色难以入眼,图个安全。
    章晗玉走出两步,忍不住回身又打量秃头土圃:“实在难看。”
    凌凤池从袖中取出一包花种,递了过来。
    “土地肥沃,今年洒下花种,明年此时,便能长成一片花团锦簇的盛景。”
    章晗玉接过花种,手指捏了捏。
    不怎么满意地收入袖中。
    砍去竹林的后院,午后阳光再无遮挡,她在金色阳光下边走边打量这半亩光土,拆开花种布袋,抓一把花种,散漫地洒去土圃。
    “但愿明年春日,能和凌相来看一片花团锦簇。”
    这张能言善辩的嘴里,偶尔也会吐出几句动听言语。
    凌凤池的眉眼舒展了七分。
    他也取来一包花种,两人并肩走动,随意往四处新土抛洒,偶尔闲谈几句。
    眼看难得气氛融洽……
    章晗玉偏偏又扎了一句心窝子。
    “贵府酝光院的布置就很雅致。婚院却一片光秃秃,实在罕见。”
    她笑问:“我看后花园全是新土,想来想去,是不是紧急改了原本的布置?凌相防备婚院进贼?贵府怎么总进贼。”
    凌凤池神色淡了下去。
    “凌家早有布置,静候贼子大驾。这次不会轻易纵走了。”
    章晗玉琢磨了片刻,越想越不对:
    “你该不会怀疑,夜探婚院的是我家傻孩子惊春?早和你说过惊春很听话的,上次我劝过他了。这次来的贼子定不会是他。”
    凌凤池并不言语,转身往主屋方向走。
    他步子大,三五步走去前头。章晗玉在身后喊:“对自家子弟似严实宽,万般宠溺。为何不能善待我家人?”
    凌凤池不回头地道:“阮氏子也配称家人?诛杀令已下,自求多福。”
    “又生气了。越来越爱生气,好好说话也不听。”
    章晗玉随手把剩下的花种全洒去池子里喂鱼,掩住困倦呵欠,自己也慢腾腾地往主屋方向走。
    走出两步,脚步又一停。
    酸啊。
    又酸又疼。
    刚才只顾着看新鲜,绕着后院走了好几圈,走动太多,身体酸劲上来了。
    凌凤池人已走去垂花拱门下,远远地回身看一眼,章晗玉捂着发酸的腰,正在慢慢往前挪。
    他又原路走回来,伸手要搀扶。
    章晗玉唰一下站直了。
    绕开他搀扶的手,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腰板笔直往前走。
    扶什么扶?她才不要人扶。
    不就是一夜区区两回,两晚区区五回。
    她进凌家后院是来叼羊的,不是来做肥羊被人猛薅羊毛的。
    新婚才两天就搞得腰酸人虚,面子往哪里搁。房中术迟早要练起来。
    凌凤池站在身后,盯她走出几步,又赶上来把她扶住。
    章晗玉挣扎几下不让扶,后腰被一只手按住,发力按了按,她哎地一声,腰酸……
    人直接被打横抱起来了。
    凌凤池抱着她走过小门,视线却往前直视,并不看她:“逞勇斗狠,有画册豪侠之意气,而无豪侠之健体。”
    章晗玉:“……”骂人不吐脏字呢??
    凌凤池把她抱回屋,人又出了婚院。
    最后一句留话的语气倒还算温和。
    “今日好好休息,安分过一晚,明晨接你回门。”
    章晗玉捂着发酸的腰,趴了好一阵才起身,在床头摸索几下,摸出一本簇新的记事簿。
    巴掌大小,以白纸对折线装,与常见的卷轴书截然不同。
    这种独一无二的记事册子,正好藏于袖中。原本就是为了给小天子绘制连环画册,又不想被凌凤池次次抓到,她琢磨了几个晚上才想出的装订法。
    全新未用的一本,被她带出宫来,正好藏于床头夹缝中,用来记录一些秘密事。
    第一页白纸上已有记录。
    章晗玉翻开第二页,提笔写下几行小字:
    【四月初七,晴。
    白日逛后花园,景致奇丑不堪入目,取一包花种,画饼哄我。】
    【新婚第二夜,两次。索求甚急。
    不似报复。本性重欲?】
    她提着笔重重画了个圈,想了一阵,又加上最后一行:
    【凌相动情时色相迷人,滋味倒也不差。】
    第33章
    婚院外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凌六郎站在院门外,质问挡路的凌长泰:“既然嫁入凌家,便是主母。为何把人关押在婚院里,严禁进出,连我都不能入见长嫂?”
    又隔着虚掩的院门喊:“长嫂!”
    木窗打开一扇,现出章晗玉的侧影,笑应:“六郎。”
    傻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宫里有个全恩,家里有个惊春。
    凌家倒是格外有趣,长兄做事滴水不漏,养出幼弟幼妹,春潇云娘,一对傻孩子。
    凌春潇,十九岁,去年底才出仕。
    出入禁省,侍奉小天子身侧,同属于中朝臣,算是她的下属同僚。
    虽说不常见到人,其实她和凌家的小六郎认识已久。
    春江潇潇雨未歇,春潇这名字意境极美。
    她认识凌凤池的头一年,双方都初涉官场,官职低微,尚未像后来那样撕破脸,彼此还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
    当时她便从对方口中听说过幼弟春潇的名字。
    认识头半年,她登门拜访,当面见过小春潇,给过见面礼。
    当时她还笑着调侃:“小春潇这脸蛋圆嘟嘟的喜庆,和‘春江潇潇’的烟雨空濛之意,差了不少啊。”
    小春潇气得跑了出去,她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哄回来。
    后来她把阮氏姐弟带回家,“惊春”的名字,其实是她仿着“春潇”起的。
    五年过去,记忆里的旧人旧事翻天覆地,这些往事想想就好,不必挂嘴上再提了。
    凌春潇被阻拦在院门外,隔着墙大喊,她隔墙安抚几句。
    她语气越淡定,凌春潇越愤慨。
    凌凤池掌家,似严实宽。
    小六郎自己跟她提过,被长兄罚跪凌家祠堂,听着严厉,实则只把人拘在祠堂不许外出而已,在祠堂里还一日三顿好吃好喝的供着。
    她自己如果有这么个温厚长兄,梦里笑也笑醒了。
    叫小春潇跟他长兄闹去。
    她自家那个傻孩子惊春,真的乖巧听话。偷潜入酝光院那夜,她叮嘱过他,新婚这几日不许来。
    阮惊春必定牢牢记在心中。
    今日凌家又进了贼,来的必然不是他。
    章晗玉打定主意,今晚让小六郎去跟他长兄闹。
    闹得凌凤池自顾不暇,才不会来婚房闹她。
    今晚睡个安生觉,明日回门是个大日子,她要做的事多得很。打起精神才好做事。
    剩下的半日凌凤池果然没来。
    章晗玉清清静静地用完晚食,天才擦黑,蒙头就睡。
    ……
    半夜被吵起时,她的起床气大得很。
    几扇窗户原本被她关好才睡下,半夜却开了一扇,窗外立着个高而瘦削的人影,身形乍看有点像阮惊春,看不清面目,从敞开的窗缝冲屋里说话。
    一开口章晗玉就知道,深夜来访的这位是个阉人。
    “中书郎,章宫人,如今要称呼凌夫人了。”
    来人阴沉沉道:“吕老祖宗问凌夫人安,送上新婚贺仪。”
    啪嗒,一个八角形状小木盒从窗户缝里滚落地上,咕噜噜滚来章晗玉脚边。
    章晗玉并不点灯,借着漏进来的月色捡起木盒。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涌入鼻下。
    她打开木盒的瞬间就知道不好,定睛去看,木盒里果然放着一根鲜血淋漓的手指。
    皮肤光洁,瞧着像年轻人的食指。整根截断,根茬还在冒血。
    看清断指的刹那,章晗玉也没忍住脸上微微变色。她想起了宫里的全恩。
    还好屋里没点灯。
    微变的神色被她瞬间掩饰过去。全恩如今身份不低,轻易动不得。应该不是全恩。
    她把装断指的木盒合拢,走去窗前,啪嗒,原样扔出窗缝。
    “哪个阿猫阿狗的脏东西,随随便便往我屋里扔,当我这里乱葬岗呢?”
    她满不在乎地把窗缝推大。
    阴影里躲藏的一双尖锐眼睛,在暗处紧盯她的神色。
    两边打了个照面。
    今晚的月色不亮,但来的是个熟人,又未隐瞒身份,看一眼足够认出对方了。
    “是你啊。”
    章晗玉有印象。来人是马匡手下干脏活的,姓高,人也瘦瘦高高,手如鹰爪,身上有硬功夫。
    她去过几次掖庭的老巷子,替吕钟把守前后巷门的四五个宫令,有这么一位。
    她假装没留意到对方眼里的咄咄审视,不紧不慢地开口。
    “高宫令这声凌夫人,叫的人心里可不大安稳。干爹他老人家可好?”
    高宫令嘿了一声。
    “章晗玉,你怎么还敢提他老人家?吕老祖宗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伤透了心!”
    难怪今日把婚院防备得天罗地网一般。
    原来真有贼人啊。
    义父不放心,派可信的心腹潜入凌府,试探她来了。
    章晗玉点点头:“三月二十八春日宴,他老人家叮嘱我在小天子面前一口咬死凌凤池的错处,我没做。”
    “如今进了凌家的门,做起凌夫人,干爹怨我了。这才托你给我送来一份重礼,想看看我如何反应,对他老人家的情分还剩不剩几分。”
    她这边直截了当地揭开遮羞布,毫不遮掩,对方反倒升起几分惊疑。
    黑暗里的一双眼睛闪烁片刻,“吕老祖宗叮嘱你的事,你为何不做?”
    章晗玉轻笑:“马匡让你来的?还是干爹亲自让你来?亏得你身手不错,竟能被你潜进婚院。我那好夫君在这婚院布下层层防御,仿佛一张大网,而我便是那网中不得逃脱的猎物。”
    高宫令的神色顿时一动。
    婚院这处布防外松内紧,他昨夜险些被当场抓捕。好在今夜潜入得顺利。
    白天他隐匿监听时,也确实听到几句:”婚院严禁出入,新妇才过门就被拘在院子里……”的闲言碎语。
    “怎么说?凌夫人新嫁的这两天,日子不好过?”
    “你说呢。“章晗玉幽幽地道,
    “干爹他老人家气性上来,就知道埋怨我。比起干爹恩赏的正三品中书侍郎的位子,难道我会稀罕这表面劳什子凌夫人、实则软禁的空名头?”
    说的很有道理,高宫令的神色一下子专注起来,听她的解释。
    “春日宴当晚,我被凌凤池拿住把柄,坏了干爹他老人家的好计策。进了凌府我便被他软禁至今。”
    “我初入凌家,凌凤池看管甚严,尚不得自由出入。高宫令,劳烦你美言几句,求干爹多给些时日,等我这里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必有大用。”
    “替我带话回去告知干爹,我和凌凤池不共戴天。我活一日,迟早弄死他。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听到这里,高宫令心里早已信了七分,疑虑却还在,追问:
    “春日宴当晚,凌相拿捏住你什么把柄,叫你在御前没有按照吕老祖宗的叮嘱做事,却嫁进凌家来?”
    章晗玉轻叹道:“家里人。”
    高宫令冷笑:“你章家人口又不多!什么人的性命能做把柄拿捏住你?总不会是你家傅母那个老乞婆?你不是恨不得她死?还是阮氏姐弟?他们两个小东西对你竟这般重要?”
    章晗玉像看傻子一般地看他。
    看到高宫令都开始怀疑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她才摇摇头,道:“京兆章氏二十年前获罪,族人流放岭南,又不是都死了。”
    “凌凤池手里,有我章氏族人在岭南的住处。家中叔伯兄弟的衣食,用药,日常起居,管辖地的官员名称,俱在纸上。”
    高宫令恍然想起。
    京兆章氏出事前是个大族,剩下的族人确实流放去了岭南。
    时隔多年,他差点都忘了。
    高宫令也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人有点讪讪地,道了句:“小人会如实上报给老祖宗。”
    正要走时,章晗玉轻轻笑了声,在身后追问道:“那根断指到底是谁的?高宫令透个底?好奇得很。”
    高宫令也不认识是哪个。
    老巷子里砍的。
    章晗玉目送人影仿佛一道淡烟,沿着廊子灌木几个翻滚,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她把敞开的窗棂重新关上,细细回想一遍说辞,五分真里掺五分假,听起来唬人,轻易不会被戳穿。
    正打算安心回去睡,耳边忽然传来异常的嘈杂声,不知什么兵器交接,铛的一声大响,在夜色里传出老远。
    院墙外有人高喝道:“阿郎有令,就地格杀!”
    章晗玉心里突地一跳,三两步急去窗前,唰地把窗户打开喊:“别——”
    迟了。
    羽箭开弓的声响如狂风骤雨般落下,夹杂一声惨叫,院墙外没了动静。
    高宫令,卒。
    “……”
    章晗玉的额头抵在窗棂边,半天没动作。
    还真下了诛杀令?
    在她新婚的院子外头诛人,都不跟她商量一声的?
    白费了半天口舌。
    得,一个字都没带出去。
    比起她精心构思的一番言语没带回给宫里那位干爹。
    更糟糕的是,窗边真假参半的那番对话,会不会被人监听了……?
    半刻钟后,婚院大门敞开。无数火把光芒流泻进来。
    过于明亮了,坐在窗边的章晗玉,被火把光芒闪得险些眼睛都睁不开。
    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推门而入,挨个点亮窗边的六枝烛台灯座。
    凌凤池手里,握着一个眼熟的八角形小木盒。
    “宫里送来的贺仪,我看过了。”
    凌凤池把木盒放去桌上。“你想要的话,可以完璧归赵。”
    章晗玉自己给自己倒水,抿了口压惊茶。
    扔出去又捡回来,一个个的,都当她这里是坟堆吗?
    “满院精锐埋伏,怎么,诛杀的竟然不是我家惊春?让凌相失望了。”她不冷不热地道。
    凌凤池抿了下唇。确实是他心有成见,不信她解释。
    确定来人并非阮氏子,他错疑了她,当时他打算便入院来寻她道歉。闻过而改,当面致歉,无甚丢人的。
    没想到,人在半途被拦住……
    凌长泰头都不敢抬,原原本本地地复述一遍贼子和主母的窗下对话,递上断指木盒。
    【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
    【我和凌凤池不共戴天】
    【我活一天,迟早弄死他】
    【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他握着木盒在风里站了半刻钟才进屋。
    凌凤池垂目注视着明亮跃动的烛火。
    木盒里血淋淋的手指还在滚动,传出撞击声响,鲜血一滴滴的渗出木盒。
    “你宫里那位义父,以杀戮恐吓立威,岂能长久。这便是你追随多年不舍的父子情谊?”
    章晗玉今夜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跟高宫令那一番真真假假的窗边应答,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但她不搭理对方,凌凤池却揪着她不放。
    “方才听你在窗边喊了声’别’。别什么?为何不把话说完。”
    别什么?当然是别杀高宫令。
    她还打算托他带话给干爹呢。
    章晗玉叹气:“高宫令是马匡手下一把刀,干爹有时也直接使唤他,手里做了不少脏活儿。你活抓他比杀了他有用。”
    说的其实有道理。但凌凤池此刻更在意的,并不是一把刀的死活。
    他定定地看她一瞬:“你还唤吕钟干爹?”
    章晗玉撇撇嘴:“不喊干爹喊什么。义父?”
    凌凤池吸了口气,把目光挪开了。
    章晗玉越想越可惜。她费了不少口舌才镇住高宫令,结果人死在凌家,她少了个能往宫里带话的通道。宫里那位干爹要坐不住了。
    想起之后可能会引起的一系列麻烦,忍不住地又叹了口气。
    “平日也不见你叹气这许多次。”
    凌凤池握着铜钎子去拨烛芯,灯光大亮的同时,淡淡道了句:“物伤其类?”
    章晗玉嘴角抽了下。
    文人损起来,嘴皮子毒得很。凌凤池一年也不见得骂几次人,十有八九招呼在她身上了。
    物伤其类,短短四个字,把义父、马匡、马匡手下的高宫令,跟她堆一起骂了。
    “高宫令只是一把刀,连东西都算不上。马匡不是个好东西,干爹更不是,跟他们混在一处的我当然也不是个东西,凌相骂得好啊。”章晗玉索性拍两下巴掌:
    “张网静候,诛杀贼子,凌府今夜震慑四方。但凌相是不是忘了,我们明早要回门。怎么凑在节骨眼上诛人?”
    新妇三朝回门。
    京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狗急了还要跳墙呢,我那干爹比狗……”她想想不妥当,换了个比喻:”我那干爹比起你凌相,无论隐忍待发还是骤然出击,时机都拿捏得同样精准,不可小觑啊——我可没有比喻你们两个急了都很会跳墙的意思。”
    ……
    嘴皮子痛快的结果,第二日新婚夫妇回门,直到马车停在章家门外,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第34章
    三朝回门这日,早起天气便不怎么好。
    果然,走到半途,雨点子掉了下来,打在马车油棚子子上,高高低低的声响跟随一路。
    章家正门大敞开。
    惜罗冒雨站在门口张望。
    自从章晗玉三月出了事,人人都以为京兆章氏彻底倒了,连带章家新置办的偌大家宅,只怕也要被收没官中。
    没想到整个月过去,官府查抄章家又撤走人手,正门贴了封条又撕去,查抄走的大小箱笼物件原封不动又送了回来,章家居然好好地还在。
    昨日傍晚,凌家送来消息,章晗玉明日归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逐渐显出几辆马车的轮廓。前有亲随轻骑,后有卫车护送,直奔章家方向而来。
    阮惜罗热泪盈眶,不管不顾地拢起长裙直奔下台阶,大喊:“阿郎!“
    凌凤池眉头微微一跳。
    章晗玉坐在车里,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淡定道:“没喊你,喊得是我。“
    说起来,这是自从昨晚不欢而散之后,两人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章晗玉想让人舒坦的时候,待人接物如沐春风。
    但她偶尔故意气人,说的言语那是句句不动听。
    抛下这句时,正好车在门前停稳,她连伞都未带,起身便冒雨下车。
    惜罗正好提着长裙不管不顾地奔来,雨洼里的积水飞溅,惜罗湿漉漉的脸庞上雨水混着泪水,把刚下车的章晗玉抱了个满怀。
    “阿郎,这个月,你怎么过的呀。”
    章府临街,两边巷口都有不少人远远地驻足,越下越大的雨势也没能阻止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
    章晗玉被惜罗梨花带雨地扑上来抱住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雨声还是她的错觉,感觉围观的人群都齐齐惊叹了一声,噫——!
    章晗玉:“……”
    凌家两名长随上前掀开车帘,一个撑伞,迎接凌凤池下车。
    凌凤池接过油纸伞,人却不走,就站在车边,静静地打量雨中拥抱的两位女郎。
    那边惜罗开始放声大哭。
    边大哭边抽噎着快速说话,把家主离家这些日子以来她担惊受怕的委屈倾泻而出。
    话语说得太快,又夹杂着雨声,除了章晗玉自己勉强听得见,旁人再听不清楚。
    惜罗哽咽着飞快地说:“家里其他都好,钱财古玩被官府查抄收走不少,后来又送还回来了,我都原样放回各处。贵重的都提前藏起,他们没搜到什么。”
    “阿郎去大理寺自首那几日走了不少仆从。我听从阿郎的吩咐,想走的尽数放走,自愿留的才留下。手中钱财充裕,家里开支用度都不必阿郎操心。但老夫人……老夫人这些日子险些把我们折腾死。”
    章晗玉瞥一眼身后。凌凤池依旧撑伞站在车边,似乎他下车后就没挪过地方。
    隔着珠帘似的雨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想必应不会多高兴。
    今天自打出门,就没见他个笑脸,神色始终淡淡的,仿佛雨后山林笼罩的雾气,叫人看不清虚实。
    但不管对方高兴不高兴,总之,今日回章家,章晗玉自己很高兴。
    越下越大的雨把惜罗浇成了个落汤鸡,
    她今天穿得单薄,不像自己,从凌家裹得厚厚的翻毛披风出来,至今也只浸湿了个毛边。
    见惜罗的长裙全湿,上半身的短襦也淋湿了一半,一阵风裹挟着雨吹过,惜罗缩着肩膀轻轻地打寒战,仿佛个皮毛淋湿的猫儿。
    章晗玉替她抹了把脸颊滚下去的雨水,“我们回家再说。看你身上淋成什么样了。”说着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她。
    凌凤池的眼皮微微一跳。
    章晗玉身上的那件披风,是他早晨送去婚屋的。
    送去几件,被她挑挑拣拣半日,都不满意,开库房送去三轮。她最后挑中的,是不大合时节的一件翻毛厚披风。他原本以为她雨天畏冷。
    马车里其实不怎么冷。她一路都裹在身上,他又以为她偏爱质地厚实的翻毛披风。
    没想到下了车,冒着雨,直接脱了递给阮惜罗。
    头顶的风雨停止下来。
    章晗玉讶然抬头去望,一柄伞面出现在她头上。
    凌凤池不知何时在雨里走近她们,她在雨声里专注地听惜罗说话,居然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伞柄下显出凌凤池的面容。凤眸长秀,平静如湖。
    神色自然称不上愉悦的,却也看不出发怒的模样。
    他把油纸伞倾斜去章晗玉的头顶,覆盖住了雨线,只道:“进门去说。“
    惜罗像一只炸了毛的暹罗猫,裹着章晗玉的翻毛披风,满眼警惕敌意,试图隔档在主家和凌贼之间。
    章晗玉笑哄几句,发现惜罗的敌意太深,言语劝慰无用,只得轻轻推了她一把。
    “去佛堂告知傅母一声,凌家贵婿来了。傅母身为家中长辈,好歹出来见个面。”
    惜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章晗玉客客气气把人领去会客堂:“凌相大度让伞,晗玉承情。你衣裳湿了,去后堂换一身?“
    凌凤池掸了下沾湿水汽的衣摆,收伞放去厅堂外,并不应她的话。
    昨晚听婚院回报,凌长泰原封不动地复述主母和贼子的窗下密谈:”比起干爹恩赏的正三品中书侍郎的位子,难道我会稀罕这表面劳什子凌夫人、实则软禁的空名头?”
    “和凌凤池不共戴天”
    “我活一天,迟早弄死他。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章家人在岭南。他手里握着章家人性命”
    “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我有大用”
    拿捏章家人性命那几句,他当然听出是她胡诌。
    但其他的几句呢?
    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真真假假地诉苦,真真假假地交络感情。
    对宫里那位干爹尚且如此心机手段,对强娶了她的自己呢?她为何愿意嫁入凌家?
    凌凤池并不想听她真真假假的示好。
    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为实。
    他把雨伞收拢放置整齐,走过门槛,并不接她的话,只问:“傅母人在何处。”
    并未特意遮掩的冷淡态度,章晗玉哪有看不出的。
    好好好,回门当天,进章家门就开始摆脸色是吧。
    她原本想喊人送茶水的,茶也不喊了,起身道:“傅母那尊大佛可不易请,我去看看,稍候。”
    你慢慢等着罢。
    把人晾在会客厅堂里干等着,她自己径直穿过夹道去后头内堂。
    阮惜罗在佛堂外踌躇不前。
    一门之隔,整日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的傅母,于惜罗来说,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洪水猛兽还可能降服,但章家这位傅母,实在叫她百般为难。
    章晗玉走来佛堂前时,阮惜罗鼓足勇气,刚刚敲开了佛堂窄门,站在门外转述“凌家女婿回门”的消息,邀傅母去往前堂会客。
    傅母站在门里。
    雨天天光不好,看不清傅母的整张脸庞,只见她的眉梢明显地抽动几下。应是看见远远走来的章晗玉,也看清她身上的穿戴了。
    章晗玉索性迎着晨光走去佛堂正对面,让傅母看个清楚。
    傅母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挽起的发髻、身上穿的海棠色对襟上襦、妃色长裙,最后尖锐地停在耳垂新穿的耳洞处。一对明珠耳珰在风里微微晃动不休。
    “看清楚了?”章晗玉停在佛堂门外。
    “傅母看清楚了孩儿,出去见见人罢。国之四柱,政事堂副相凌凤池,论家世门第,官职前程,难道不是傅母想要的女婿?”
    雨丝在长檐飞溅,溅去两人衣襟。
    傅母嘴唇抖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有说,把门拉开,转身当先入佛堂。
    “进来。”
    惜罗紧张地抓住主家的手。章晗玉安抚地拍拍惜罗,脱鞋进佛堂。
    佛堂终年青烟缭绕。
    当中供奉灵位的一座佛龛,擦拭得纤尘不染。
    佛母站在佛龛前,凝视片刻,不回头地道:“跪下,给你过世的父母敬香。”
    佛堂迎门居中供奉一座观音千手玉佛。转去佛堂背后,背对着门供奉的第二处龛笼,上下三层,供奉的全是章家牌位。
    章晗玉接过线香点燃,转去佛堂背后,举过额顶,凝望向龛笼中众多灵位。
    京兆章氏全族获罪,流放岭南,那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故事了。
    许多族人锦衣玉食地长大,哪受得了流放的罪?不等长途跋涉到流放地,中途便陆陆续续传来死讯。
    傅母在京兆附近的县乡住下,隐姓埋名,带年幼的她艰难度日。每个月入一次京城打探消息。回来时,佛堂往往便多一两个牌位。
    那时候的她才几岁,四岁,五岁?总之,刚开始记事的年纪,这座伴随她长大的佛堂,简直成了她的童年噩梦。
    年幼的她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佛堂里添了新的牌位,她就得跪木牌?为什么活人没吃没喝,却要花大钱给死人做鎏金烫字的牌位?
    为什么傅母自己痛哭不止,一边又逼着她哭。她为什么要哭?阿父阿娘人都不在了,她心里记着他们就好,对着木牌哭给谁看?
    她不哭,傅母用藤条愤怒打她,骂她不孝。
    她反抗过,辩驳过,对骂过。还试图把藤条偷偷藏起来,剪断,扔去院墙外头。
    每次的反抗都招来更狠的一顿打。
    后来,她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势不对就跑。
    跑到郊县田埂里躲着,傅母整个白天找不到人,心慌害怕了,大晚上提着灯笼,扯着嗓子喊她的乳名四处寻她。
    她蹲在黑暗里看着,就不应。
    等傅母找得筋疲力尽,绝望坐倒在深夜漆黑的田埂间哭得死去活来,她才静悄悄地现身,仿佛幽魂一般走近她面前。
    傅母自然顾不上打她了,往往会抱住她大哭一场。
    年幼的她便知道,这场折腾挨完了。
    六岁那年,京中传来了阿弟的死讯。
    从此之后,傅母死了心,她终于不再轻易挨打了。
    她彻底顶替了阿弟。
    章晗玉手握线香,在缭绕的烟气中挨个看过章家牌位。阿弟的牌位在佛龛下方靠右,第三排末尾。
    不同于其他章家人的姓名以鎏金字刻于黑木牌位上,阿弟的牌位遮遮掩掩只写了乳名。
    “章氏讳小郎之灵位。”
    她弯着唇角,给阿弟上香。
    小郎,这许多年把大名借给阿姐,感谢你。
    你人虽早不在了,晗玉这名字连带着”京兆章氏“四个字,连年不断地被人提起。虽说骂的人多,敬的人少,又有什么打紧,出名就好。
    我们姐弟合力,早已朽烂的京兆章氏的旧门楣,如今朽木重生,也算在京兆重新有了一席之地。
    阿姐谈不上高兴不高兴,日子凑合着还能过。
    小郎,你在天之灵欣慰么?
    今日带你姐夫回门,你知道这事便好,人就不必见了,免得你生气。
    这注香只敬奉你一位,魂魄归兮,尚飨。
    傅母原本肃然站在佛龛边,不知看到什么,忽地喝道:“你笑什么!”
    章晗玉道:“孩儿没有笑。”把线香插入香炉中。
    傅母厉声道:“你分明就在笑!”
    “孩儿没有笑。”章晗玉云淡风轻去拿第二注线香。
    傅母气得肩膀衣袖都细微发抖起来。
    她尚未老眼昏花,她看得清楚,哪怕敬香的肃穆时刻,面前的人分明还是在笑!
    *
    凌凤池冒雨走近章家北面的佛堂。
    去请老夫人的阮惜罗久久不至,章晗玉接着去请,又不见踪影。
    章家的家事在京城不算秘密,她和家中这位把她养大的傅母,关系不止冷淡,据说经常争执大吵,有时还动手。
    说起来,他曾见过一次,前日人还好好的,第二日手包着纱布入宫。
    小天子吃惊地喊来御医,是重物击伤。
    右手写不了字,改以左手教小天子描红,她没心没肺到了极点,居然还有闲情调侃自己的新伤:
    “长者赐,辞不得。”
    凌凤池在待客堂坐不满一刻钟便起身寻人。
    人好找。就在佛堂。
    似乎又起了争执,雨声淅淅沥沥,佛堂传来的对话听不清晰。
    他才走进佛堂院门,远远的便撞见阮惜罗带紧张神色,把一只耳朵贴去门板上,手指尖攥着衣角,屏息静气地听动静。
    他在雨声里走近佛堂,脚步踩过积水,佛堂门外的阮惜罗心无旁骛,竟然毫无察觉。
    隐约有个熟悉的嗓音轻柔道:“傅母看错了,孩儿确实没有笑。”
    “佛堂供奉的都是我章家亲人灵位,孩儿身为京兆章氏嫡支唯一剩下的血脉……都过去二十年了,孩儿还记得给他们上香,还惦记着岭南那群相貌都不记得的叔伯兄弟,侄儿侄女,该笑的是章家先人才对。”
    门里忽地一声巨响,震得门板都嗡嗡作响!
    第35章
    佛堂里传来巨响,下一刻,木门被大惊失色的惜罗发力撞开!
    两扇门板砰地撞去墙上,露出佛堂真容。
    三足香炉掀翻去地上,香灰散落满地,纷纷扬扬,惜罗咳嗽着捂住口鼻,咳嗽着挥开漫天香灰,
    “阿郎!你无事罢?”
    “我无事。”章晗玉站在佛龛前,还在微笑。
    “佛堂能伤人的物件只有香炉了,傅母次次以香炉砸我,难道我还学不会躲?”
    香灰飘飘洒洒落地,露出对面傅母的身形。
    短短片刻交锋,她人都仿佛佝偻下去一圈,撑在香案边急喘着,对佛龛方向沙哑道:“主母,主母,你看看她!你去这么多年,阿闻呕心沥血,倾尽全力供养与她……供养出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早忘了章家顶在头上的污罪,也早忘了流落岭南的章家族人。主母,去了九泉之下,阿闻也愧见你啊!”
    一声声的愤怒呼声里,章晗玉面无表情地在佛龛前站了几息,转身往门外走。
    傅母扑倒在佛龛前,还在撕心裂肺的哭诉。
    “小郎为何去得那么早!如果有小郎在,章家门楣发扬光大,老身哪还需受她的气?”
    “小郎啊,你为何没有躲过那场劫难,上天何其不公!”
    惜罗忍无可忍,回头呵斥道:“闭嘴!就算你有养育的恩情,但阿郎才是章家之主,你竟恶言咒骂主人,就算阿郎把你赶出门也是你活该——!”
    章晗玉冷声道:“惜罗。”
    惜罗倏然闭嘴,跟随主家走出几步,眼泪都快掉下来,要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
    章晗玉领着惜罗出佛堂,反手关门,走出十几步去,身后还传来一声声的呼喊:
    “好啊,你是章家之主,把老身赶出章家,我死在外头,你也落个清净!”
    “章家之主,嫁去别家,还恬不知耻地回来,满京都在看我章氏的笑话,我只恨死后无颜见主母!”
    “小郎啊,你在何处!”
    惜罗急抬手去捂主家的耳朵,“满嘴污言秽语,她疯了。阿郎,你不要听!”
    章晗玉却把她捂住自己耳朵的手掰下,无事人般道,“听着。傅母整日在佛堂不言不语的,不听她大怒时漏出的真心话,怎知傅母心里在想什么。”
    想了想又笑说:“每次傅母气疯了都喊小郎。我有时也想,我死了,换小郎活着,活到如今,也不知她会不会满意。”
    惜罗泪汪汪地大喊:“你何必在意一个老虔婆想什么!她——”
    两人正好转过佛堂转角,一眼看到庭院里的人影,惜罗倏然闭嘴,忍着哽咽抹一把眼角。
    凌凤池撑伞立在佛堂中庭,目光隔着雨帘望来,也不知听了多久,听到多少。
    向来沉静的神色似有些吃惊,又似恍然,带出点罕见的波动。
    章晗玉心里一突,低声跟惜罗道:“只怕被他听见了。”
    惜罗惊道:“好事还是坏事?”
    两句对话的功夫,足够她镇定下来,心底迅速盘算一圈。
    “倒也谈不上好坏。运用得当的话……”凌凤池已主动向她走来。
    撑开的油纸大伞挪去她头顶。
    章晗玉仰头看看,又睨了眼凌凤池淋湿的肩头,没做声,顺着他的动作一步步地下台阶,入庭院。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凌凤池先开口问:“可有受伤?”
    这四个字问出口,显然之前佛堂的响动都听见了。
    她还是没应声,只摇摇头。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凌凤池回头道:“阮惜罗。”
    跟在后头的惜罗瞬间又炸了毛,表情警惕而防备。
    凌凤池道:“你退开。我和你主家有话说。”
    章晗玉冲她摆摆手,阮惜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佛堂转角,满眼警惕地远远盯着。
    章晗玉语气轻快地提起刚刚发生的不快事,仿佛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只残留几道浅痕。
    “听见了也好,免得我绞尽脑汁和你解释。早和你说过,我家傅母这尊大佛,轻易请不动。今日只怕无法叫她出面和你对坐寒暄了。”
    凌凤池默然走出几步,也不知他如何想的,忽地伸手过来,把她衣袖里的手腕攥住。
    温热干燥的人体触感覆盖住皮肤上湿冷的雨汽,倒把她吓了一跳。
    凌凤池声线低沉下去:“在回门的大日子肆意闹事,污言秽语辱骂主家。你随傅母长大,这些年,她都如此对你?”
    章晗玉飞快地睨他一眼。
    哎,生气了。形状优美又柔软好亲的嘴唇仿佛绷紧的弓弦,目光如寒潭水,笔直望向前方雨帘。
    凌凤池生性隐忍,生气含怒也极少当场发作,只一桩桩地记在心里,记账似的,最后来个算总账。
    说实话,她觉得这样不好。
    心里积得多了,人容易被气死。
    再说了,她自己都没傅母气死,安然无恙地走出佛堂,反倒是傅母险些被她气死。
    章家积攒多年的糊涂旧账算不清,他一个外人,偶尔听得三言两语,他倒气什么?
    两人心中各想各的,章晗玉不习惯被人牵着走,试着轻轻挣一下,手腕却被握得更紧。
    凌凤池走在她身侧,单手撑伞,手臂围拢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腕,这是个不容拒绝的强硬保护姿态。
    两人肩并肩地走出七八步,走出佛堂外庭院,章晗玉心里微微一动,停下挣扎。
    握紧她手腕的力道果然松开三分,不再像辖制了,反倒像亲密地牵握。
    凌凤池依旧直视前方,但寒潭般清冷的眉眼舒展开少许。
    耳边听他道:“无需强言欢笑。如今我既然知晓,她再不能伤你。”
    “……”章晗玉瞬间悟了。
    凌凤池虽然软硬不吃,像块难啃的硬骨头,但跟他打交道多年,她早发现这位凌相身上有个小小的毛病:
    他怜弱。
    所以,这位觉得她被傅母欺负,开始怜惜她了?
    怜惜她好啊!
    今天回门准备撸袖子做事,佛堂吵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桩正事还没做。
    凌凤池不怜惜她,如何从众多凌家耳目监视下寻到脱身机会?
    想到这里,章晗玉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一双清澈动人的秋水眸也跟惜罗似的……泪盈于睫。
    晶莹的泪花,要落不落地悬在长睫上,摇摇欲坠。
    这滴滚烫的泪花终于顺着脸颊滑落地面时,凌凤池原本平稳走路的脚步一顿,停住了。
    他的目光定在面前难得展现脆弱的动人眉眼处。白瓷般精致的脸颊,下颌,眼角,现出点点泪痕。
    斜风刮来的阵阵雨丝里,他略侧下身,以身体挡住前后凌家长随的炯炯目光。
    章家傅母性情悍厉,凌凤池早有耳闻。章晗玉与这位傅母关系冷淡,在京兆也早不是什么秘密。
    但佛堂亲见之前,他原本觉得,傅母既有养育的恩情,章晗玉待她如自家长辈。即使傅母性情有缺,奉养傅母终老,是理所当然之道义。
    老人家多固执,言语退让几分即可,何必与傅母处处争执,以至于对骂乃至动手,失了体统?
    早几年两人还未决裂时,他曾当面劝诫过两次,读圣贤书之朝臣,仁义之道不可忘。
    傅母心有不满,想办法让她满意便是。以章晗玉之能,应不是难事。
    两次都被嗤之以鼻。
    头一次章晗玉三天没理他。第二次他也有些着恼,两人三天互不搭理。
    如今想来,竟是他错了。
    君子爱人以德,傅母在主家回门的大喜之日,主家轻声缓语与她说话,她竟出恶言辱骂,满耳“死“字,如此恶事,岂能姑息!
    凌凤池在雨中缓缓道:“之前我不知内情,妄言你家事,是我之过。”
    “既然你傅母信佛,若你不想再见她,凌家在城外山中有一处家庙,远远地把人送去家庙修行便是。过几年人有悔意,再接回城里奉养也可。”
    章晗玉眨了下眼,泪花又顺着眼角溢出一滴,道:“舍不得。”
    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喟叹。
    泪花又被抹去了。
    滚烫的泪仿佛残余在指尖,烫得心弦都震颤。
    凌凤池默想,今日毕竟是她回门的大日子。傅母如养母,回门日遭到母家人无情冷待,她岂能不伤心。
    他本该更温柔些待她的。
    但本应温柔抹去泪花的的指尖,在碰触到柔软冰凉的脸颊时,她正好睁开眼,含着泪和他对视。
    噙着泪花的眸子,仿佛水洗过的黑琉璃,漂亮得惊心。落在凌凤池眼里,带出某种莫名蛊惑的味道。他本该轻轻抹去泪花的指腹,不知为什么突然用了重力。
    章晗玉含着泪才对视片刻,长睫挂着的泪花要掉未掉的,脸颊忽地被重重擦过,一片皮肤火辣辣的,疼得她张了张嘴,这下眼角涌出来的泪花是真的了。
    今天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便噙着那点新涌出的泪花,仿佛水洗过的黑琉璃般的眸子抬起,直直对视着提出要求。
    “让我再回去佛堂,单独和傅母对坐一阵。她每次大发作过后,便能冷静少许,与我对坐。偶尔还听我说几句。”
    凌凤池的手还停留在她唇边。她竟然还在笑。
    残留的泪珠,滚落去习惯性微笑露出的小小笑涡里。
    什么样的经历,叫她在遭受佛堂劈头盖脸的难堪咒骂之后,习以为常,依旧若无其事的微笑?这份动人的笑容之下,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凌凤池心里针扎似地一缩。
    心里本该只升起怜惜的。但不知为何,伴随着针扎般的怜惜,见到面前满不在乎的微笑,他的心底却又升腾起更晦暗的情绪。
    原本压在脸颊泪痕处的指腹,如今重重地压在她的嘴角边,压过那片口不对心的小小梨涡。
    “别笑了。“
    凌凤池以指腹压住殷红水润的翘菱嘴角,指尖几乎探去深处。
    雨还在下,伞面外水帘如珠,章晗玉整个人近乎被他拢在怀里,柔软的唇舌在近处被他以长指抵着,沉声叮嘱她:
    “想哭就好好哭。不想见她不必勉强见。我在院外等你。”
    章晗玉垂眼应了声。
    凌长泰得主人吩咐,撤走佛堂四周所有凌家护卫,退去前院等候。
    章晗玉撑起凌凤池的伞,缓步往回走,过庭院,上台阶,走回佛堂转角。
    墙边蹲着的惜罗起身跟上。
    主仆二人消失在佛堂转角尽头。
    凌凤池远远地立在院门边。
    凌长泰新取一把伞飞奔而来。佛堂周围只剩凌家两个贴身亲随,长泰、万安,一个撑伞,一个护卫,当中簇拥的颀长挺拔的身影隔着雨帘清晰可见。
    “咱们这位凌相啊,确实是个心底温厚的人。性情温厚,人却又难糊弄。”
    章晗玉转了下伞柄,想起耳边被叮嘱那句:“想哭就好好哭。不想见她不必勉强见。”
    她低声嘀咕:“怎么就跟他对上了。运气真不好。”
    惜罗忿忿地低声骂:“管他温厚不温厚,他欺负阿郎,就不是好东西。”
    两人沿着佛堂外墙走动,渐渐走近门边,两人闭嘴不言,蹑手蹑脚走过虚掩的木门,同时轻轻呼了口气,加快脚步往佛堂背面走。
    章晗玉小声催促,“动作快些,时间久了,凌凤池会起疑心。”
    佛堂背后有道窄门,终日锁闭。
    惜罗取出一把铜钥匙,开锁,两人飞快地过窄门,穿过废弃窄巷。窄巷子尽头是死路,只有一堵墙,眼看无路可走。
    惜罗在砖墙前立住,一步步地往后退。退到七步时,往左摸索围墙。
    砖墙上覆【踏雪独家】盖星星点点的青苔,两人都不嫌脏,合力按住北斗形状的七处墙砖,四只手同时往下压,章晗玉发力推北斗七星之首的天枢。
    看似坚固的围墙,居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轰隆,机关开启,围墙翻转,露出墙后洞天。
    看似四四方方形状的佛堂,背面居然凹进去一块。
    紧贴佛堂背面,赫然内藏一个秘密小院!
    章晗玉飞快地对暗号,“在外面替我放风。有人走近喊什么?“
    惜罗细声细气喊:“布谷——布谷——“
    “别。”章晗玉听到布谷就想起御书房被抓包的经历,脑壳疼。
    “换个别的。布谷鸟叫声招他。”
    “……”
    惜罗撮唇发出几声像模像样的蝉鸣。
    “这个好。”暗号决定下来,章晗玉挽起长裙,穿墙进入秘密小院。
    小院里蹲守的少年郎猛抬起头。
    正是消失多日的阮惊春。
    佛堂背后的这处秘密小院,除了当中蹲了个少年郎,其他地方挤挤挨挨塞满了木书架,只留出个窄通道走人。
    两边目光碰了下,章晗玉冲小院中央蹲着的少年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阮惊春抢先开口叮嘱:
    “阿郎,吸气,侧身,横着走。竖着进不来。”
    章晗玉:“……”
    *
    佛堂院门外,凌长泰眉头紧皱,低声问询主人:“阿郎,主母进佛堂的时辰,是不是太久了些?”
    凌凤池的目光越过越来越密的雨帘,对着远处毫无动静的佛堂,道:
    “再等等。”
    第36章
    头顶青瓦雨声阵阵。
    隔出来的这件秘密小院,十步长、只有五步方。佛堂青瓦覆盖于上,两根房梁架起的缝隙之间漏出点天光。
    除了当中蹲了个少年郎,其他地方挤挤挨挨塞满了木书架,三排横木板塞满了文书卷册,只留出个一尺的通道走过。
    章晗玉侧过清瘦的肩,螃蟹似地横着走,才把自己塞进一尺宽的通道里,挪动到中央,跟地上蹲着的少年来个面对面。
    “通道越来越窄了。“她边横着挪边抱怨,“迟早有一天我塞不进来。”
    地上蹲着的少年抬起头来,正是消失多日的阮惊春。
    “没办法,东西太多了。”阮惊春实诚地说:“还有新东西要运进来,这里还得再打个书架。”
    他倒不是喜欢蹲着,而是新添了个大箱子,无处落脚。他索性蹲在箱子上了。
    这处秘密小院最新的摆设,便是他此刻蹲的箱子。
    由岭南郡的绣衣郎,二月末送入京。
    遍布大江南北的绣衣郎密报网络,是她义父吕钟手里的一颗重要棋子。每月都有各路密报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入京城。
    负责在京城接洽绣衣郎的,从前是鲁大成。
    鲁大成突然倒了台,手下势力被连根拔起,绣衣郎递送消息的网络乱成一锅粥,连她义父都失去了控制。
    上回她递交给阮惊春两封密信,就是惦记着这事。
    岭南和京师相隔三千里,岭南郡的绣衣郎得消息晚,鲁大成垮台整个月了,这箱子上还贴着给“鲁常侍亲启”的封条。
    入京后无处可去,四处倒腾转手,喏,被阮惊春弄来了。
    打开箱子,里头塞了半箱密报文书。压箱底的是个小木匣子,沉甸甸的,以铅封死锁孔。
    阮惊春掂了掂,当面撬开。
    “嚯。”章晗玉没忍住惊叹一声,险些被珠光宝气给闪瞎了眼。
    满满一匣子鸽子蛋大的东珠。
    “绣衣郎私下送的孝敬。”阮惊春抓起一把东珠,“咱们收了?”
    “不收你还能送回岭南郡?原样封条贴好,先收着。”
    章晗玉舀了把夜明珠,打量片刻,扔回箱子去。
    飞快地翻阅过密报,岭南郡平安无大事,章家族人在流放地正常生活。
    “送来的密报全烧了。”
    这便是为什么要紧挨佛堂修建密室。
    佛堂终日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同片青瓦覆盖下的秘密小院,隔三差五地烧些字纸书卷,谁能分出青烟和灰烟的区别?
    章晗玉实在没处下脚,贴墙站着,叮嘱阮惊春,“烧完把箱子扔了,东珠匣子放书架上。我喝茶的蒲团、茶具和小几,给我放回原处。“
    “东西烧完你自己出去。”
    “凌凤池铁了心要拿你归案,被他抓了命保不住。最近别现身。“
    阮惊春不服气。
    “阿郎,我东躲西藏整个月了。要躲藏到何时?”
    章晗玉叮嘱:“一步一步来。我先想办法接你阿姐进凌府……咳咳咳!”
    焚炉里的火势越烧越大,烟灰缭绕,咳得她说不下去了。
    阮惊春不等听完就沮丧地蹲回箱子上。
    “所以,你和阿姐都去凌府,只有我不能去。”
    他低声咕哝:“就不能求求凌凤池,让他高抬贵手放我进门?求他他还不肯,就把他杀了。杀了这罪魁祸首,阿姐和我就能重新追随阿郎了!咳咳咳……”
    阮惊春也被呛得咳嗽起来。
    章晗玉边咳嗽边猛敲阮惊春的狗头。
    这么漂亮个脑袋瓜子,怎么连个弯都不转的,满脑子杀杀杀,砍砍砍。
    “杀了凌凤池,咳咳……我就成寡妇了。寡妇称号难听得很。”
    阮惊春明显懵了一下。
    明火跳跃,纸张在火舌中翻卷,烟灰越来越大,从横梁缝隙冒出去,和隔壁佛堂的青烟混在一处。
    “不能一锅焖在他凌家,总得留个人在外头。”
    章晗玉自言自语,在升腾蔓延满室的烟雾里思索片刻,捂着口鼻吩咐:
    “去城外别院住一阵。近期不要公开现身。我不发话,不许踏入凌家一步,免得把小命丢了。”
    又揉了下显露出沮丧的少年脑袋,哄他:
    “城外别院有小溪活水穿过。你不是爱沐浴?可以日日洗,早晚洗。清晨沐浴毕,干干净净地去山里猎捕猛兽,拖着猎物回家后再沐浴一次,干干净净睡觉。多么快活!”
    少年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
    听起来,神仙般的日子啊!
    “平时待在别院。每个月逢十的日子,来京城待命。”
    章晗玉最后叮嘱道:“有事的话,我会让惜罗出门寻你。”
    ——————
    雨势转大又转小,变成风中细雨,淋湿衣摆。
    凌凤池撑伞在院外等候已超过半个时辰。
    凌长泰、凌万安,去了又回。
    “佛堂里只有傅母一人。不见主母。”
    “雨下得太大,脚印都被雨水洗去了。其他痕迹也……主母或许早已不在佛堂院子。”
    凌凤池垂眸注视着庭院水洼的点点涟漪。
    被雨点激起的涟漪也渐渐小下去的时候,他吩咐下去:“领人去查。莫惊动佛堂里头的傅母。”
    凌万安急奔去前院,领回一队护卫,开始有序地四处搜查行踪。
    人并不难找,消息片刻便送来。
    “主母领着阮娘子,人就在佛堂背面的一条窄巷子门边坐着。”
    凌万安绘声绘色地形容找到人当时的场面。
    “两人撑一把伞,靠门坐着说话呢。卑职等还未靠近,主母便闭嘴不言,也就未曾听见说了些什么。”
    “瞧着像冒雨坐很久的样子,衣袖肩头都打湿了。那处巷子是放杂物之地,雨水蔓延,墙角生出许多青苔,主母裙摆蹭得够脏的。”
    凌凤池问:“巷子里搜过了?”
    “细细搜过了。前后都是死路,除了杂物青苔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唯一的可疑之处,主母身边摆了个熄灭的炉子。似乎烧了不少纸,炉中积灰甚厚……”
    凌万安在主人的骤然盯视低下头去。
    章晗玉果然还坐在窄门边,阮惜罗撑伞陪伴。
    凌凤池从佛堂背面转过去时,一眼便留意到,她的裙摆衣袖果然蹭得不少青苔。
    面前确实摆了个焚炉,地上还散落几张淋湿的手书字纸。
    凌凤池走近面前,先看了眼窄木门。
    老旧脱漆,以一把生锈的铜锁锁住。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到里头巷道堆积的杂物和水洼青苔。
    这是个和章晗玉绝对不搭的地方。仿佛夜明珠放置于柴房。
    她却以个慵懒随性的姿态,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倚靠在破旧失修的木门上,手里攥着一张未焚烧的纸。
    凌凤池把她手中的纸抽走,又捡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摞起看过。
    都是佛经。
    章晗里手里那张写着:“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抄的是楞严经。
    笔迹古板,一笔一划的楷书,绝不是她的笔迹。纸张尤新,墨迹干涸,应是近期抄的经书。
    在佛堂外等得太久,真正当面追问起来,声线反倒很平静。
    “让我等在门外,一去半个时辰之久。不去见傅母,却来此处烧手书佛经?”
    章晗玉弯了下唇:“隔窗见了。相见不如不见,索性来佛堂后面走走。”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找个无人的僻静地,烧烧纸,静静心。心静了,自然心情转好。——我心情好,凌相不高兴么?”
    这番说辞可信么?
    凌凤池不置可否。并不言语纠缠,直接吩咐:
    “开门。”
    生锈的铜锁被砸开了。
    他推门而入。
    靴底踩入窄巷时,眼角余光留意到惜罗紧张的目光,章晗玉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惜罗低下头去。
    凌凤池收回视线,慢慢走过这段窄巷。
    就如回禀所言,杂乱堆积了许多洒扫旧物,什么也没有。前方一堵墙,是个毫无秘密可藏的死巷。地上雨水横流。
    他抬手摸过砖墙,果然摸了一手湿滑青苔。指尖捻了捻,青苔的绿色还在。墙砖上多了一道浅浅的擦痕。
    凌凤池抬眼注视外墙头。这墙只有七尺高。
    擅长飞檐走壁的人,以手扒住墙头灰瓦,便能一跃翻过墙来。
    ……
    他开始仔细打量外墙青苔。并无明显擦痕。
    下雨天适合做很多晴天做不了的事。
    比方说,功夫了得之人,譬如阮惊春,在凌家上百护卫围追堵截之下逃脱的好身手,从墙外跃入跳下,雨天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三十步到头的一条窄道,被他细细地留意过去,临街外墙砖上的一层青苔毫无碰触痕迹。
    停步观察间,他无意间一转头,却瞥见紧邻佛堂的内墙之上,五尺高处,有一块墙砖上有道细小的刮痕,少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苔。
    凌凤池:“……“
    他抬手按了按内墙砖上缺失的青苔位置,敲了下墙砖,实心的。
    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腹上又留下浅绿湿滑的青苔。
    “……”
    他正垂目凝视自己指腹的青苔,章晗玉站在门外,冲他的方向晃了晃手指。
    “凌相,你也太细致了。那块青苔我抠的。”
    “地上水滑差点摔跤,我扶着墙才站稳。看我手脏成什么样了。”
    纤长白皙的食指尖上,确实有一道浅绿色的青苔痕迹。
    章晗玉散漫地挥手:“查完了?查完让我出去洗个手。”
    凌凤池转身问:“你进这处杂物夹道做什么?“
    章晗玉露出“这也用问?“的眼神。
    屈指敲了下面前的焚桶,发出沉闷声响。
    “不进去拿,焚桶哪儿来的?”
    理由无懈可击。
    凌凤池转身出门去。
    路过章晗玉身侧时,他忽地停步握住她的手腕,把沾染了青苔的食指抬起。
    指甲缝里也染着青苔绿色。
    章晗玉任他查。
    凌凤池问她:“刚才你和傅母争执,出佛堂时心情极差,郁郁不乐。但短短半个时辰后,你便云散雾开,怡然愉悦。只因为烧了些纸,心境便翻天覆地?”
    章晗玉怡然微笑。
    她心情确实好得很。秘密小院藏得深,之前官府也曾上门查抄过,掘地三尺都没发觉异样。
    她花了半个时辰细细地盘点小院之物,该烧的烧,该藏的藏,该记的记,该转移的转移。
    至于小院中的阮惊春,当然早就冒雨离去了。
    阮惜罗正在凌家几个亲随的监视之下,不高兴地摆弄被砸坏的铜锁,试图重新把门锁上。
    章晗玉收回目光。
    “烧纸,那也要看烧的是什么纸。傅母日日抄写楞严经,焚香净手,花费三个月功夫,从去年冬抄到今年开春,十卷经文,六万余字,郑重装箱……我刚才把每个箱子打开拿走十张,烧了个干净。”
    她指了指焚桶,嘴角弯起狡黠弧度,悠悠然又问:
    “我心情好,凌相不高兴么?”
    这番说辞,又都是真的否?
    凌凤池当然不会去找傅母开经文箱验证。
    他思忖着走出几步,刮起一阵穿堂风,有什么东西闪过视野。
    阮惜罗面色大变,惊呼几乎脱口而出,被强行压抑进喉咙里。
    一角碎片飘飘摇摇,随着烟灰喷出,在细雨里旋转落地。颜色和焚炉里的佛经手书截然不同。
    这不是纸,是一片碎帛!
    秘密小院的焚炉里,未焚尽的岭南郡绣衣郎送来的文书绢帛边角,竟然随风飘过房梁,落在了巷子里!
    凌凤池的脚步停住了。
    这片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古怪碎帛,被焚烧得只剩个边角。然而,烧焦边角残留的精细云纹,揭示其昂贵质地。
    他细细地打量碎帛,或许是一份来自宫中的诏书?
    打量的目光从碎帛转去面前的人,在章晗玉面上转了一圈。
    “何处来的帛书?为何要焚毁?”
    “谁知道。去佛堂问问傅母?”
    章晗玉向他展示沾染绿色的指尖:“我手脏,赶紧寻个盆子洗手。”
    凌凤池道:“你还不说?”
    章晗玉浑不在意地反问:“说什么?”
    凌凤池的视线定在她面上:“此刻自首,回去禁足整月。拒不自首被查出……”
    所有人屏息静气听后半句,凌凤池却沉默下去。
    指腹捻过碎帛焦黑的边角。隐约有精美云纹。
    这种浪涛云纹并不罕见,许多种类的官府文书,乃至富户人家的衣袍,纸张纹样,都有采用。
    沉默形成一种无声压迫。
    耳边只有焚炉中纸张碎片的燃烧声响。
    章晗玉被他逼问还撑得住,旁边的惜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又气愤又害怕。
    如今主人可是落在死对头的手里了!周围都是凌家爪牙,她不替主人说话,还有谁替主人说话?
    惜罗腾得站出来,张牙舞爪地替主家撑腰:
    “凌相打算动私刑了?岂有此理!你没有证据,怎可以擅动私刑!你敢碰我家主人一个手指头,我——”
    章晗玉咳了一声,阻止:“别说了。”
    她本来没事。
    越吵越有事。
    惜罗哪肯让步,仿佛护崽的大山猫,拦在主家面前,不依不饶瞪住凌凤池:
    “——我拼死也要去天子脚下敲登闻鼓,告发你!让全京城都看穿你的真面目!”
    凌凤池静静地看她片刻,道:“并非私刑,乃是家法。你主人是我凌家新妇。”
    阮惜罗愤愤地“呸”了声,“我家主人才不稀罕!”
    章晗玉:“……?”这两个当众吵架呢?
    惜罗气势汹汹地还要吵,好在凌凤池只说了一句便自己停住,回身注视重新锁紧的窄门。
    来历不明的碎帛。可疑的焚炉。
    一句警告尚未说完,阮惜罗便显露心虚,色厉内荏地跳出来……
    他忽地吩咐下去:“开门,再查。“
    铜锁又被砸开。
    凌凤池原路走回,按住被抠掉一小块青苔的内墙青砖,发力往里重重地推!
    第37章
    阮惜罗的惊呼几乎冲口而出,强行咬牙忍住。
    被凌凤池敏锐察觉的那块青砖,正是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机关之一,天璇枢纽。
    之前打开秘密小院时,天璇青砖上新生的青苔,被她的指甲不小心抠下来一块……
    阮惜罗忍着慌乱,望向身侧的主家,人却又一怔。
    章晗玉神色轻松愉悦,兴致勃勃外加一丝好奇,和看热闹的人群一般无二。
    惜罗:“……”
    天璇枢纽的青砖纹丝不动。
    惜罗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难怪主家每次都叫她搭把手。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要同时按下去才会启动机关。
    只按一块,毫无反应。
    惜罗轻轻呼了口气。也在门边探脑袋,仿佛个看热闹的人群般看起里头忙乱。
    凌家护院奉命开始一块青砖一块青砖地猛推,寻找机关。
    章晗玉在门口看够了热闹,开口阻止:“凌相,三朝回门的大日子,我领你来章家,可不是来抄家的。折腾个没完,瞧,傅母都被你们惊动了。”
    傅母站在佛堂转角屋檐下,手持佛珠,冷眼注视窄门里的动静。
    凌凤池站在窄巷道中央,目光冷静沉着,并不为言辞动摇丝毫心神。
    他站立之处,仿佛鼎立天地的定海针,凌家众亲卫心神大定,又忙碌搜寻起来。
    搭一声脆响,青砖机关触发。烟尘弥漫。
    墙壁凹陷,露出个洞口。
    惜罗猝不及防,惊得肩头都一抖,紧张地攥住章晗玉的衣袖,小声喊:“阿郎!”
    喊得当然不是里头那位凌家阿郎。
    章晗玉嘴角噙着笑,安抚地拍拍惜罗的手。
    被凌家亲卫寻到的第二处机关,在窄道尽头,堵死前路的砖墙上。
    青砖往下压,便会露出个小小洞口……至于洞里藏了什么,她自己都忘了。
    凌家众护卫如临大敌,一个精悍护卫握刀走近洞口,警惕地以刀柄一掀!
    ……片刻后,面色古怪地提着个小包袱回来。
    “小洞里放置的物件,都是些孩子的玩物。”
    年代久远,包袱里外都是灰土,果然只装了些孩童玩耍的小物件。
    断裂的竹蜻蜓,破损的陀螺,泥娃娃,小衣服……
    凌凤池翻了翻包袱,皱了下眉。
    章晗玉走近过来,探头看了看。
    “居然还在啊。多谢凌相替我搜寻,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处藏物件的小暗门。”
    她怀念地捏起竹蜻蜓。
    “八九岁时,我馋别人家孩子都有,只有我没有。自己做了一个。喏,被傅母发怒扯断的。”
    又捏了捏泥娃娃。
    “还是八九岁?那阵子皮得很。傅母不许我玩,玩物丧志。摔了我所有的泥娃娃。这个丑娃娃是我气得睡不着,半夜起身自己捏的。“
    她如数家珍,挨个清点过去:“这件小衣服……”
    凌凤池声线淡淡的:“既是儿时珍物,理应妥善保管。把包袱给主母。”转身走了出去。
    章晗玉抱着尘土飞扬的小包袱,在身后追着喊:“不听了吗?我儿时的珍物可不止这几件——”
    这场处处显露古怪的三日回门礼,开始在清晨细雨之间,结束于呛鼻的烟灰里。
    午食还是惜罗领着厨房几个仆妇张罗了一顿。
    直到马车回程,凌凤池坐在车上,烧焦的碎帛放在矮几上,碎帛旁边放着灰扑扑的摆放“儿时珍物“的包袱。
    自从上车,他便没开口说一个字,只对着碎帛出神。
    章晗玉掀开窗布帘,往车后打量。
    阮惜罗冒雨跟车走在车后。
    众多带刀护卫当中,就她一个美貌女郎步行尾随,裙摆沾湿雨泥,路人纷纷侧目。
    章晗玉惦记着惜罗,车行到巷口时,便主动开了口:
    “惜罗你今日见到了。传言她如何的心机凶悍,以美色杀人。凌相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觉得她如何?”
    “傅母不喜她。惜罗在家中给傅母送餐食,日日挨骂。惜罗跟我说时,哭得泪汪汪的。”
    章晗玉好声好气地请求:“我身边就这么个亲近的人。只带阮惜罗一个回凌府,在我身边服侍起居。可以么,夫君?”
    凌凤池神色微动,视线终于从沉思中抬起,瞥来一眼。
    章晗玉淡定得很:“这称呼不对?但夫君自己说的,婚后可以改口了。”
    凌凤池盯她一眼,视线又转开。
    撩起车窗,看了眼跟车步行的女郎。
    “有求于人,迅速改口。你倒是能折节屈身,忍辱负重。我若不允,你是不是就要大怒了?”
    章晗玉觉得大族教养出来的这些士大夫,一个个脑子有坑。不就是喊声夫君?
    动动嘴皮子的事,哪来的折节屈身,仿佛她吃多大亏似的。
    为了让惜罗顺利进门,她耐着性子好言辩解:
    “进了你凌家的门,你本就是我夫君,喊声夫君应当的。哪来的受辱吃亏的想法?反正我没有。你晚上弄我那几回,前半夜弄到后半夜,我才叫吃够了亏——”
    不等她说完,凌凤池直接抬手,按住了还在翕动开合的形状漂亮的朱唇。
    章晗玉:“……唔?”
    凌凤池对车外吩咐:“退后十步。”
    跟车护卫的凌长泰、凌万安两人齐齐勒马一个急停,拨转马头便往后急退。
    但惊鸿一瞥间,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崩裂表情。
    凌凤池眉眼间露出忍耐神色:“车外听得见。”
    章晗玉:“唔唔??”你们凌家亲随听墙角,又不是我的错!
    车轴滚动行驶,男子手掌骨节宽大,捂住了半张脸孔,小巧下颌都被捂了进去。
    章晗玉说不出话,眨眼示意又不被理会,便抬起纤长秀气的指尖,试探地轻轻搭在捂嘴的手背上,按了按。
    凌凤池不为所动,“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答我。”
    “答得好,放阮惜罗入凌家,不是不可以。”
    章晗玉眨了下眼。
    凌凤池盯着矮几上烧焦的碎帛残片,缓缓道:
    “今日回门,你骗我几次?”
    “……”章晗玉又飞快地眨了下眼。
    好刁钻的问题,她还得仔细想一想。
    只迟疑片刻功夫,凌凤池的视线便抬起,犀利地盯她一眼。
    “若你心中坦荡荡,便会即刻试图分辩,你未骗我。你却目光游移,在想答案……今日你多次骗了我?”
    章晗玉:“……”好个凌凤池,你下饵钓鱼呢?
    她又示意对方放手让她解释。凌凤池不放开。
    他并不想听她辩解。
    从碎帛出现,他便清楚地意识到,之前半个时辰的雨中等待,信任所托非人。
    意外么,并不意外。
    失落么?早有准备。
    回府即刻把人禁足?整个月,还是三个月?让他再想想。
    男子骨节分明的大手洗得干净,鼻下传来淡淡的皂角香气,以及他身上浅淡的冷香气息。
    章晗玉被捂着嘴,说不出话,只有一双灵动明澈的眼睛,无辜地对视。
    覆盖住嘴唇的手掌有力而干燥,透出人体的热度。衣袖熏染的冷香透入鼻下。路上颠簸不止,车身晃动,车里端坐的两人也跟随摇晃。
    两人都在晃动,按住柔软嘴唇的手掌也挪动了少许。
    感觉到掌心纹路的摩擦,她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舐了一下温热掌心。
    凌凤池的手掌骤然一缩。
    喉结细微滚动几下,禁锢的力道松开了。
    被舔舐的湿漉漉的手掌握拢,藏去袖中。
    章晗玉趁机挪开半尺,挣开对方手掌。
    她在京城左右逢源地混日子,倚仗的不就是一张脸和一根舌头?像刚才那般捂着嘴,她的倚仗可就去了一半了。
    这怎么行?
    章晗玉脑筋动得飞快,暗自思索着。
    自从刚才出其不意舐了下掌心,凌凤池人便没动过,她挣开也未被阻止。
    是喜欢,惊讶,还是厌恶?
    马车走到一段泥泞路上,晃动不休,里面的人摇摇晃晃。她借着摇晃力道抬起手,试探着,轻轻扯了下对面晃动的衣袖。
    见对方无甚反应,她探入大袖内,寻到对方握紧的手,又试探地勾了一下。
    纤长的手指猛地被反握住,倒把她吓了一跳。急忙想抽身,却死活抽不出手。
    凌凤池的表情有些奇异。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今日亲眼所见的阮惜罗,无论是门外下车时扑上前来哭诉,佛堂护着主人怒骂傅母的短短瞬间,皆真情流露。
    此女确实和流言里心狠手辣的女寇行径截然不同。
    对待主人也确实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地协助主人,欺瞒于他,与他当众争执。
    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这些都不是大事。
    阮惜罗和她那大盗兄弟不同,倚仗的只有美貌,并无飞檐走壁的杀人本领。
    按常理来说,松口放她入凌家,做个主母身边的亲随女婢,区区小事而已。
    然而,就是这区区小事,叫他心里隔阂深重,不愿松口。
    听到名字便厌恶的感觉,于他来说罕见得很。
    这份厌恶从何而起?
    婚前的某个夜里,她赌气道:“姐弟两个都是入幕之宾,我日日离不开他们“,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更早之前,章家蓄养一位美貌女婢的传闻,传入耳中几年了。
    他知道传言不真。
    但这份厌恶,早已根深蒂固。
    掌心那点水痕很快消散,凌凤池握住手腕的手自己松开。章晗玉好容易挣脱,又躲去角落里。
    凌凤池开口道:“我遣人送她回去。”
    章晗玉吃了一惊,转过头来。
    凌凤池公事公办地道:“傅母可接入凌府供养。阮惜罗留在章府打理家宅,无人磋磨于她。凌家家规严整,仆从众多。你可挑选几个合意的女婢,放入婚院服侍起居。”
    他每说一句,章晗玉脸上的表情便消退一点。
    “好,好得很。安排妥当,一言九鼎,百般求情无用。“她嘲讽地鼓掌。
    “惜罗步行跟着车呢。你不肯收她,停车,把我也送回章家。”
    凌凤池道:“你坐好勿动。我遣人送她回去。”
    窗帘子唰一下被掀起,章晗玉冲马车后喊:“惜罗。”
    凌凤池道:“马车转弯!坐好!”
    马车确实在转弯,从巷口转入长街。章晗玉晃了一下,手腕即刻被攥紧,人扑去对面怀里。
    车窗帘子剧烈晃动,视野里骤然闪过什么明亮的东西,亮闪闪地刺目。像铁器反光。
    马嘶声响亮,落在马车后头的几位长随轻骑突然加速狂奔而来。
    耳边听到凌长泰大吼:“阿郎主母当心,敌袭!!“
    嗖——!
    和凌长泰的大吼声同时传来的,是一道锐利的破空风声。
    利箭后发而先至,章晗玉才被大吼声震得耳朵嗡嗡响,视野里已经闪过一道冰冷铁光。
    仿佛天幕流星,冷箭瞬间撕裂车布帘子,铛一声,笔直扎入车后壁。
    尾羽剧烈摇晃不休。
    骏马高声嘶鸣。众亲卫大喊!
    章晗玉整个人倒在车板上。
    异变惊起的瞬间,她就被凌凤池按去地上,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去车板,砸得她七荤八素,眼前瞬间冒出的金星现在还没消散……
    “敌袭?“她挣扎想坐起身,“惜罗在车后——”她又被按地上了。
    “危险!”凌凤池沉声警告,“她有人看顾,你躺下!”
    嗾!
    第二枝铁箭扎穿车顶板,两人头顶上出现一个小凹洞。
    箭矢如雨落下。头顶笃笃之撞击声不绝,车顶板凹下一个又一个小洞。
    章晗玉被按在地上起不了身,索性抬头去看,
    “车顶居然是整块精铁做的?凌相,贵府出行的车马用工奢侈啊。”
    凌凤池一只手把人按在身后,隔窗询问车外动向,监听各方。
    百忙之中还抽空回瞥一眼:“不喊夫君了?”
    章晗玉躺在地上,人给气笑了。
    “别跟我说话。”
    第38章
    暗处对手似乎也察觉箭射车顶无用,密集如雨的铁箭瞬间换了方向。在凌家众护卫的高声呼喝声中,盾牌格挡的笃笃之声不绝。
    笃!
    章晗玉眼睁睁看着一支铁箭穿破重围,撕裂车帘,仿佛一道迅雷越过两人头顶,扎上车后壁。
    笃一声闷响,没能扎进去,落下车板。
    章晗玉吃惊地打量她才靠过的车后壁。
    外头覆盖木板,原来里头也是精铁灌注……?
    不等她打量完,凌凤池扯住手腕把她重重往身后一推:“遇袭危险,专心!”
    章晗玉又被推去精铁车壁上,撞得金星乱闪。
    各处车帘均被撕裂,露出马车里头的人影。贼子呐喊声都大了起来。
    “在车里!”“攻车!”
    章晗玉捂着发晕的头,还不忘声明:“凌相看清楚了,冲凌家的马车来的。我和你同生共死,这场刺杀跟我可没关系。”
    一只沉重长盾被抛进车厢,凌长泰大喊:“阿郎!防身!”
    她从凌凤池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透过竖盾缝隙,试图去看车外袭击贼子的模样。
    这边才动了动,凌凤池仿佛背后长着眼睛似的,直接把她往身后一按。
    “藏好了。”在如此紧张时刻,他说话语速居然还是平缓冷静的。
    “好奇心太重会死,精铁车也挡不住。”
    章晗玉:“……“
    “今日遇袭的指使人,事后自会追查。活过这场刺杀,自有机会看到真凶。”
    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刺杀,想活过去,不容易。
    三支箭矢直冲面门而来。
    仿佛三道不同轨迹的流光,被目光捕捉到的同时,铁箭已长贯入车,两道往下,一道往上,笔直冲来身前。
    章晗玉迎面看在眼里,只来得及“啊”了声,声响被割裂空气的呼啸风声淹没了。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针对凌家马车的三只箭,没一支对准凌凤池的,全冲着她来了!
    铛——
    几声接连沉闷巨响。
    两支铁箭深深地扎穿木盾。
    来自下路的铁箭,俱被木盾格挡。
    章晗玉的眼帘动了动,睁开一道缝隙。
    凌凤池右手握剑,长剑如秋水泓光,笔直格挡在身前。剑中央崩裂一个明显的缺口。空剑鞘躺在地上。
    原本直奔她胸膛而来的致命的上路箭,被剑格飞出去,笔直插入窗框。
    她低头看看地上的空剑鞘,再看看对方手里的长剑。
    剑身还在剧烈摇晃,精铁崩出一个半寸深的豁口,足见刚才被格挡飞的那支冷箭力道之惊人。
    “连珠箭。罕见的弓箭好手。”
    凌凤池握剑不动,保持直身格挡的防卫姿势,不回头地问:“你无事?”
    “无事。”章晗玉坐起身,小心地看了眼窗外的动静。
    打成一锅粥了。
    方才那三支连发的连珠箭,显然是事先埋伏的惊人杀招。凌家好手即刻冲向箭手伏击处,不令箭手再有机会攻击第二次。
    双方陷入混战。
    章晗玉等了等,见局面不似之前危险,悄悄地挪动几步,在近处观察崩裂的剑身,窗棂边深深插入的冷箭。
    三支连珠箭杀招,竟被全数格挡下来,让她大为改观。
    凌凤池身为文臣,斗智不斗力,且隔三差五地会病一场。她之前嘴上不说,心里觉得他过于劳心而身弱。
    别看身量长得高大,真干起架来,不见得打得过她跟惜罗……
    结果新婚夜当晚,一只手按得她爬不起身。
    当时她就怀疑哪里不对劲。
    章晗玉观察完毕,又伸手试了试木盾的分量。嘴角抽了一下。
    至少四十斤。她亲眼见他单手提来提去。
    所以,她这位文臣夫君,不仅不似她以为的羸弱,正相反,身为盛年男子,身体强健得很。
    凌凤池今年开春就接连告病了两回,在她面前显露苍白病态。干爹还认真盘算过他病亡的可能……
    谁知对方真病还是假病?
    广袖下的男子大手从身后伸来,把她吃力拎起的木盾单手拎去身前。
    “贼子未清,护住自己。”
    车外喊杀惨叫声不绝,时不时有流矢横穿过马车。
    车里两人静坐。前方木盾遮挡,一柄豁口长剑护于身侧。
    章晗玉没忍住开了口。
    “凌相,你力气大得很啊。平日在家里练臂力?凌府中倒不见有练武场。”
    凌凤池倒不避讳答她。
    “文臣家中哪有练武场?只有个供凌氏子弟练习六艺的别院。六郎年幼时畏马如虎,我闲暇时,偶尔带他去别院喂喂马草,引他亲近马匹。”
    章晗玉不咸不淡地道:“小六郎喂马草,凌相在旁边举石头?”
    额头被屈指敲了一下。
    力道不大,她吸着气去揉,耳听凌凤池道:“顽劣。”
    章晗玉:“避重就轻。喂完马草呢?该不会就领着小六郎回家了?”
    仿佛玉做似的人,屈指敲了下,白玉色的额头便泛起一点红。凌凤池垂眸盯着那抹绯红,指腹揉了揉。
    “喂马草,熟识马性,领春潇跑马,再练射术。”
    耳边听他平淡地道:“君子六艺,先父请蒙师教授于我,我再教授于六郎。身为长兄,分内之事。”
    章晗玉没应声,心想,这就对上了。
    凌春潇身上领着散骑常侍的职务,日常陪伴小天子身边,小天子几次跑马,都是凌春潇陪着,她见过两次。
    凌春潇马上开弓的动作熟谙自然,比起宫里精心挑选的羽林卫也不差,显然是从小练出的骑射身手。
    居然是凌凤池这长兄陪练出来的。
    章晗玉偏了下头,稀奇地睨两眼。
    心想,真能藏啊。日日在宫里对着,可半点没看出来。
    车外双方对峙。短暂沉寂的间隙,凌凤池也问起。
    “说起来,你也是苦学了一番出仕的,却罕见你骑射。家里让你顶替兄弟,学习六艺,礼、乐、书、数,漏了射、御?”
    章晗玉嗤地笑了。
    边笑边摇头,“凌相啊……民间有句话道:饱汉不知饿汉饥。说得便是你了。”
    凌凤池神色微微一动。
    他想起,章家败落,傅母隐姓埋名把她养大,一个妇人带个幼童,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学习射、御两艺,开销甚巨。家中供养不起?”
    章晗玉却还是摇头。
    “我与傅母说,私塾只教授课业,诸位同窗都在自家中学习骑射,我要跟着同窗好友学跑马……被关起门打。”
    凌凤池露出意外的神色,“为何打你?”
    章晗玉抬手指了指马车角落。从章家取来的灰扑扑的包袱还在。
    “玩物丧志啊。傅母未听过六艺,疑心我又玩物丧志,编纂谎话骗她。”
    交情好的同窗愿把自己家养的马借她学骑射,地方在县城郊外的庄子。相约好第二日早起同去,自备食水即可。
    她兴冲冲归家,告知傅母。
    傅母当场关了门,取出久不用的藤条打她。
    边打边责问,满口谎言,究竟是不肯上进念书,想学那些浪荡儿四处游玩,还是为了骗钱?
    那时候十岁,还是十一岁?年纪还小。关门跑不掉,打疼了像个孩子般咧嘴大哭,丢脸得很。
    “从前丢脸的事不提了。总之,”她不怎么走心地道:
    “君子才学六艺,我又不是君子,不学也罢。”
    凌凤池陷入了沉默,显然觉得意外又匪夷所思。
    相识多年,面前的人从不是吃亏的性子。从前她在朝堂得罪的人还少了?哪怕当面骂她一句,也会被记在心里,找机会整治回来。
    为何却忍受家里傅母打骂,多年之后,依旧把人接在家中供养?
    莫说只是个养育的仆妇,哪怕亲生母女,被从小冤打到大,只怕也早离了心。
    “你不恨她?”凌凤池问。
    章晗玉想起旧事,恨?倒也谈不上。
    她其实只说了上半段。故事还有下半段。
    “你可知那天傅母怎么停的手?”
    凌凤池静听。
    章晗玉啼笑皆非,“她关门打我。打到一半,自己力竭昏了。”
    藤条打着打着,傅母突然一声不吭地往地上倒,昏死过去动也不动,人险些当场没了气。
    她吓得魂都飞了,还以为傅母被她活活气死,急忙开门奔出去大声求救,引得四周邻居都来查看。
    有邻人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叹息说“饿出来的毛病“。
    当中不乏好心肠的婶子,取来热腾腾半碗米粥灌下去,人悠悠醒转,这才救活了傅母。
    有相熟的妇人追问傅母最近几日的吃喝。
    难得见到傅母这般勤快的妇人,针线活计绣得又快又好,早晚替人洗衣,中午去富户家里帮厨,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家里只养一个孩子,怎会落到差点饿死的窘境。
    傅母一个字也不答,只轰人走。
    众邻人猜测来猜测去,最后还是家里同样有幼童读书的邻家妇人猜出了答案。
    “她家小郎送的塾学可不便宜!挑中县里最贵的一家,请的先生学问是极好的,门槛也高,笔墨纸砚样样金贵,隔三差五还会请郡里出名的先生来讲学授课,回回都要给束脩!”
    那家妇人向来喜欢攀比,傅母家里比她家更穷,章晗玉的学业在县里都小有名气,她家小儿的学业学得跟狗爬树似的,心里早不服气。
    眼见傅母争强好胜,险些饿死自己,那妇人当即言语泛了酸,冷言冷语不止。
    “我当时便和她说,那家塾学是大户人家才能送的,我们穷家小户,供不起!心比天高,也得有那本事撑着!”
    还记得傅母当时把邻人送走,回家关起门来,捡起地上掉落的藤条,她本能地抬手挡。
    傅母却没有再打她,把藤条挂回墙上,只冷冷吐出三个字:“供得起。”
    章晗玉回想起不怎么美好的一段往事,心境罕见起了波动,情绪比刚才遇刺时还要不好,抿了下嘴角。
    她坐直起身,透过破成布条的窗帘打量车外,正寻找惜罗的身影,额头又被揉了一下。
    凌凤池以轻柔的力道按揉她的额头,边揉边问,“疼不疼?”
    就刚才敲那一下,不轻不重,玩闹似的,怎么可能还疼。
    章晗玉没吭声,任温热的指腹揉来按去,心思闪电般转过一个圈。
    又怜弱了?
    怜弱这毛病好啊。好用。
    再卖卖惨,惜罗说不定今天能进凌家门。
    她张了张嘴,说:“头晕——”
    这波卖惨还没开始,而中道崩殂。
    凌家两位亲信长随赶来了。
    凌长泰先跳入车里,迎面横着一支扎入车窗的冷箭,冷汗唰得流了他满背:
    “卑职等死罪!贼子竟然有擅射连珠箭的好手,险些伤了阿郎。”
    凌凤池收回按揉的手,稳坐直身:“我无事。贼子可擒获了?”
    凌长泰道:“诛杀数十,活擒了那个射连珠箭的。”
    凌凤池颔首赞赏:“做得好。传信去大理寺。”
    面前横贯入窗的冷箭,精铁表面覆盖的木料被箭头绞个粉碎,足见威力惊人。
    他吩咐凌长泰:“把箭完整起出来。连同活口,一齐送大理寺查验。”
    凌长泰吭哧吭哧地拔箭。章晗玉和凌凤池同时看着。
    做工精良的铁箭,连精铁车壁都能凿穿缺口,不似民间出产的品质。
    章晗玉人坐着不动,心念飞转。
    贼子当街行刺的动静不小,护卫城防的北卫军却至今迟迟未来。
    这场行刺,只怕与京中几处军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凌万安也得空赶来。
    他比凌长泰细心许多,掀帘子四下一扫便惊道:“阿郎,你手在流血!”
    凌长泰这时才察觉,脸色当场变了。受伤的人自己倒不甚在意:“不碍事。”
    凌凤池看了眼流血的右手,随意擦去血迹,以布条包裹伤口。
    章晗玉坐得近,看得清楚,右手虎口处有裂伤。
    应当是持剑格挡冷箭的那一下,发力过巨,崩裂剑身的同时,也崩裂了虎口。
    虎口的裂伤其实不大,长而细的一条。
    起先不显眼,渐渐地却血涌如注,金疮药也止不住。
    章晗玉来回打量裹伤布条渗透的血色。
    想起崩裂的剑身豁口,她忽地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碎铁片。”
    又一番忙乱,果然从伤口中拣出微细的铁片。流血渐渐止住。
    凌长泰反复确认主人无恙,起身欲走,又急转回来:“主母可无恙?”
    章晗玉从木盾背后探出半个身子:“我无恙,好得很。什么伤都没有。”
    凌万安惊道:“主母的衣襟刮破了。”
    衣裳割裂,章晗玉自己都未察觉。
    或许是剑身格挡冷箭的瞬间,豁口崩裂,碎片飞溅,割裂了她身上衣襟,里外几层衣裳同时划破。
    “哦,只是衣裳破了,我人无事。”
    轮到凌凤池皱眉了。“衣裳脱了,我看看。”
    凌长泰和凌万安眼皮子同时剧烈一跳,飞快地把各处破破烂烂的帘子往下拉,瞬间跳出马车。
    章晗玉扯着衣襟不放手。
    两边僵持片刻,谁也不松手,章晗玉越不肯脱衣查验,凌凤池反倒越坚持。逼近的凤眸逐渐带出探究之意。
    “你又藏了什么不可说之事?自己解衣,还是我替你解衣?”
    章晗玉:“……”
    自从成婚后,她越来越估不准对方的反应了。
    再坚持不放手,怕不会当场把她衣裳给撕了?
    她自己开始动手解系带。手上解衣,嘴里解释。
    “昨夜死了个高宫令。他窥探凌府,死有余辜。不过人死在凌府,消息传出去不好听。宫里我那位义父可不算大度的性子。”
    “正如凌相你提前应对,准备了这辆精铁打造的马车,防备今日遇袭。我这里,也略作了些准备……”
    她先脱去精挑细选穿上的,把全身都厚厚裹住、利刃轻易划不破的翻毛披风。
    再褪下布料格外厚重、也可以阻挡利器的织锦刺绣外裳。
    在凌凤池的注视下,她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客气的微笑:
    “其实,凌相不必那般紧张地把我往地上按……你看,我也有自保之法。”
    中衣也慢吞吞地脱下,露出中衣和里衣之间贴身穿戴的,一个锃亮反光的铜护心镜。
    凌凤池:“……”
    两人无言对视,凌凤池缓缓追问:“凌家无此物。护心镜哪来的?”
    章晗玉:“……”
    伤痕累累的马车停在凌家府前,章晗玉刚下车就被领进了婚院,再次严禁进出。
    第39章
    刺杀现场留下满地狼藉尸体后,城防北卫军终于赶到。
    伤痕累累的凌家马车被众多军卫护送着,缓慢驰回到凌府门前。沿路围观人群议论鼎沸,大晚上的堵塞了主道。
    章晗玉刚下车就被领进婚院,再次严禁进出的原因么……
    还是那个护心镜。
    军中将领才有资格配备的铜制明光护心镜,凌家是文臣门第,自然没有。
    章晗玉被凌凤池从宫中直接带回家,随身物件被他亲自查过,当然也不会有。
    这护心镜从何处而来?
    章晗玉不肯说。
    凌凤池连续问了三次。三问而不答,新旧帐一起清算,她被罚了禁足三个月。
    禁足在婚院的头一晚,轻松,饱足,清静,寂寞。
    食案上放着两肉两菜,一汤一饭,饭后有茶。书案上摆放着文房笔墨,各种经史子集。隔壁水声隐约,几名凌家仆妇在准备沐浴用水。
    章晗玉吃饱喝足,洗沐得干干净净出来,换了身绸缎里衣往柔软厚实的被褥上一躺,翻了会儿书卷。
    除了没人说话有点寂寞之外,还是轻松,舒服,难得的清静。
    一场当街刺杀,凌家上下忙乱成了热锅里的滚水,除了她自己,没人还记得跟车的阮惜罗。
    车停在门前时,她坐在车里,透过撕扯成碎布条的车帘,目送着惜罗浑水摸鱼,就这么跟车进了凌家大门……不知人去何处了。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摸到凌家厨房,取点晚食?可别饿着她。
    她正想到这处,院门外传来凌长泰的声音,高声喝道:
    “婚院伺候的诸人听好了!阿郎遇刺,各方官署亲友同僚皆来慰问,前院出入外人甚众。这几日多留意一名面生的年轻女郎,年约十八九岁,肤白貌美,有胡人血统。若此女意图窥探婚院,即刻告知于我,此女乃细作!”
    婚院各处洒扫劳作的仆妇纷纷应道:“是!”
    章晗玉低声地骂:“胡说八道。谁家细作跟车走一路来你家?惜罗的脚都走得要磨破了。”
    隔不久,凌万安的声音又在庭院里响起:“从今日开始,婚院布防从紧,分两班日夜值守。”
    “是!”
    章晗玉人都躺下了,听到这句“布防从紧,日夜值守”。
    好好好,你们防贼呢。
    她又爬起身点灯磨墨,挽着袖口,运笔如飞,文不加点地写下两句对联:
    【胡说八道凌长泰
    狗拿耗子凌万安】
    再怒写横批:【蛇鼠一窝】
    把凌家主仆骂了个遍,扔下笔,满意地蒙头睡下了。
    或许遇刺受惊的缘故,这一夜始终睡得不大好。
    梦里时而出现一支雪亮的铁箭头,带呼啸风声,直奔面门而来,惊得她转身欲跑,脚步却死活动不了。
    时而又被人牢牢按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仰头看天上漂浮的羊群,一只只地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凌家小乖羊……
    耳垂骤然一阵发凉,渐渐地又开始发热。
    她从梦中猛然惊醒时,天色将亮未亮,一个身影坐在床边,熟悉的冷香笼罩在周围。
    凌凤池身上衣裳熏的是家中自制的调香。加入名贵提神的冰片,每次透入鼻下,都带着一股冬日松林雪地的寒冽意味。
    这两日闻得多了,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人是谁。
    耳垂又被轻轻地揉了几下,放开了。
    凌凤池把蓖麻油小瓶的瓶盖合拢,擦去指尖上残留的油痕。
    “醒了?”
    章晗玉睡得半醒,含糊地应了声。
    耳洞被连续几日仔细涂抹蓖麻油,几乎不再感觉麻痒。
    凌凤池放下帷帐,去桌边点亮灯台。
    眼前亮起烛火的同时,耳边听他道:“昨日归门当街遇刺的动静闹得不小。今日三叔、三叔母,家中几个弟妹,得空都会来婚院探望我们。“
    章晗玉抱着被子,懒洋洋地不想动。
    “家中长辈和弟妹齐聚婚院,机会难得,凌相正好当众公布我禁足三个月的消息?”
    凌凤池站在书桌边,垂目打量片刻,把桌上摊开的纸张折叠收拢,收入袖中,道:“不必。”
    章晗玉忽地警觉,抱着被子坐起:
    “你收什么纸呢?该不会是昨晚的几句涂鸦戏言?纸还我。”
    凌凤池不答,走回床边,两人隔一道纱帐对视片刻,他撩开帐子,伸手又揉了揉她柔软的耳垂。
    耳洞处微微一凉,两只明珠耳珰重新挂上了。
    章晗玉侧过身子去瞄书案。偌大的书案上空空荡荡,昨晚怒写的两张楹联和一条横幅,果然通通消失不见。
    “你怎么总爱收没我东西?”
    章晗玉昨夜睡得不大好,起床气比往日更大一些,边穿衣边低声抱怨:
    “献给小天子的十五本连环画册,哪本不是精心绘制而成?被你收走十本!如今都去何处了?扔火炉子烧了?”
    “兴起的涂鸦之作也收没。随手写几个字而已,又没有指名道姓,凌相不是公认的心宽如海?至于么?”
    凌凤池充耳不闻,仿佛压根没听见抱怨,收走的几张纸也不还,揣在袖子里,转身出了门。
    章晗玉追着身后喊:“惜罗人寻到了么?送回章家也就罢了,莫为难她。”
    凌凤池停在门边,道:“护心镜的来历愿意说了么?你如实交代,三个月的禁足期可以酌情缩短。”
    章晗玉散漫地抬手指四周:“好吃好喝,清清静静,凌相,这哪是禁足?这是神仙日子。我做惯了奸邪事,想自我的嘴里掏话,这般善待可不行。怎地不关门闭户,饿我几日再来问?”
    凌凤池一哂,什么也未说,走出婚院去。
    院门关闭了。
    章晗玉才洗漱完,又送进朝食。
    厨房新鲜炖煮的粳米粥,配八样小菜,四盘点心。
    她吃撑了,饭后起身在院里走了两刻钟消食。
    铜制护心镜随随便便地搁在窗棂边。日光反射刺目光芒,每绕着院子走一圈,护心镜便闪几回。
    这块护心镜的来历,细说起来,其实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去年升中书郎时,义父赏赐下一面护心镜,一直放在章家未用。
    三月底阮惊春夜探酝光院,打算当众杀了凌家家主凌凤池,立威之后再把她抢出凌府,当夜带了这个护心镜给她防身。
    一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事,章晗玉偏就不想说。
    她想试试,自己咬死不说,凌凤池打算如何罚她。
    他手里似严实宽的凌家家法,落到她身上,到底变成何等模样。
    结果……就这?
    章晗玉回望主屋。凌家仆妇训练有素,正在撤走空盘,清扫地面。一个干干净净的主屋又出现面前。
    捧着空盘出庭院的几个仆妇撞见了她,纷纷停步垂目行礼道:“主母。”
    章晗玉嗯了声,沿着廊子往后院去。
    被填平的一大块新土,步量足有半亩地,还是光秃秃的,难看到触目。
    新挖开的小荷塘里倒是顶出几支尖尖的小荷,几尾五颜六色的游鱼在碧绿荷叶间躲藏,瞧着灵动可爱。
    章晗玉边四处漫走边往新土里散漫地洒花种子。
    洒不完的花种,随手又扔进小荷塘里喂鱼。
    ——除了没人跟她斗智斗勇,日常无聊了些,还是神仙日子。
    两大包花种被她糟蹋完,也不知乱七八糟洒去哪块田圃,她停步在小荷塘边,摘下一片荷叶铺去地上,悠然坐看了好一会儿鱼。
    等凌家人探望完毕,再好吃好喝地过两天“软禁”的神仙日子,索性把护心镜的来历告诉凌凤池吧。反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午食准点送到,她又寂寞地饱食了一顿。
    雪白莹润的粳米饭,粒粒分明,香气扑鼻。鲜鱼酢,烤牛舌,碧绿的莼菜羹,炖煮得酥烂的羊蹄,一盘薄切得几乎透光、新鲜雪白的鲤鱼脍。
    两人的分量一人吃,她吃撑了。
    在光秃秃的后花园散步消食半个时辰,正躺在池边时,婚院的另一位主人去而复返。
    听到脚步声疾走来小池塘边,步子大,急得很,不似往日的从容平缓。
    章晗玉掀开头顶遮阳的荷叶,递过询问的眼神。
    有事?
    凌凤池早起出门后,心里始终不大安稳。
    他赶在午后回家,打算问一问今日主母在婚院中的情况。
    她今日才被禁了足,若她发怒,家人探望的日子可以往后推几日。若她消沉,可以陪她一个下午。
    结果一个早晨带中午,婚院静悄悄的,毫无异状。
    看守婚院的凌长泰回禀道:主母早起便去了后院,午食也拎去后院吃,人至今在后院未出。
    整个早晨消磨在后院,有甚好看的……凌凤池思忖着,往去后院走。
    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躺倒在小荷塘边。
    身形纤长,肩背窄瘦。即便隔着二十丈距离,一眼也能分辨出躺倒在荷塘边的身影,正是他寻的人。
    凌凤池心底骤然一惊,仿佛脚下突然踏了空。
    刹那间,仿佛噩梦变成现实。头顶金色暖阳,周围黑色土圃,青瓦围墙,在视野里都失去了颜色。
    许多个曾经徘徊在他心底的模糊影子,削竹自戗的身影,登上小凉亭自坠的身影,和静静躺倒在小荷塘边的身影重合起来。
    变成一片空白虚影。
    凌凤池神色凛冽。
    原本缓行的脚步瞬间加快,大步往前,三两步奔向小荷塘。
    新铺的绿荷,一尺深的浅水,怎么会……
    荷塘边躺倒的纤长身形自己翻了个身。
    阳光下躺着的人听到脚步声,抬手把遮阳的荷叶撸了下来,精致小巧的下巴抬了抬,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凌凤池的脚步骤然一顿,人停在十步外。
    章晗玉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诧异起来,以眼神询问,这么早回来,有事?
    不得回应。
    站在十步外的人以难以揣读的复杂的眼神打量她。谁知道在想什么。
    她吃饱喝足,人有点犯困,把新摘的荷叶又挡在脸上,懒洋洋躺了回去。
    凌凤池缓缓调匀呼吸。
    他走近上前,也在荷塘边坐下,碧绿遮阳的荷叶抓在手里,荷叶下的精致眉眼露了出来。
    “不晒么?大日头下躺在池子边作甚。”平静的声线听来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两边对视一眼,章晗玉把荷叶夺回来,又遮在脸上挡阳光,“听水。”
    “听水?”
    “嘘,听。”
    周围安静下去。
    小荷塘里水波荡漾,涌起咕噜咕噜的水泡声。
    池子里的游鱼儿摇头摆尾,偶尔尾巴甩过水面,溅起细微水声。
    仲春初夏的日头开始转热,又不是特别热,照在身上只觉得暖。
    章晗玉困倦得不想动,听活水细微的咕嘟水泡声响,鼻下荷叶的清香,舒服得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活人。
    就在她几乎睡过去时,蒙在脸上的荷叶又被取走了。
    她被阳光晒得睡不着,掀开一线眼帘,凌凤池的面容出现在近处。
    他在低头凝视。眉眼间还是那种难懂的复杂神色。他的衣摆覆盖在她膝上,鼻下除了荷叶的清香,又萦绕起熟悉的冷香。
    章晗玉半梦半醒,目光盯住面前的嘴唇。心里正想着,嘴唇的形状好看,气色也好看,能不能摸摸……
    形状优美的、泛起殷红瑟气的嘴唇,在视野里逐渐靠近,吻在她微翘的菱唇上。
    ——
    人被关了禁足,居然还会被抱去屋里从天亮搞到天黑,这是事先完全没想到的……
    下午抱回屋一回,叫了水,全身衣裳都换了,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边擦干,又饿又疲累,晚食两人对着用完,两人都吃撑了。
    饭后一起在庭院里消食走动。闲说了些什么,几乎都不记得了。
    只要刻意避开不能提的敏感话头,说些闲情逸事,朝野趣闻,两人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章晗玉吃得饱,聊得痛快,新婚这几日搞得太多也渐渐琢磨出些滋味来,只觉得身上处处餍足,人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才入夜就想睡了。
    凌凤池看着她睡下,被人喊出去处理急务。
    章晗玉躺在床上,眼见灯笼出了院门。
    荒废了整个下午,书房堆积的公务怕不要堆成小山了?
    处理公务到两更,四更起来上早朝……
    似曾相识的画面,她心里升起点同情,但同情心不太多,感慨两声,自己毫无心肝地睡沉了。
    这一觉睡得沉。突然醒来时,眼前泛起亮光,她起先还以为天亮了。
    晃了下神才意识到是灯光。
    她本能地去看墙角的漏刻。
    两更初。
    凌凤池站在床边,声音很温和,“把你惊醒了?”
    章晗玉抱着被子转了个身,客气地说:“我很安分,不会跑。凌相可以休息了。”泰然闭上眼。
    耳边又听他说:“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提。不要藏在心里。”
    章晗玉敷衍道:“要惜罗陪我。凌相肯么?”
    “可以。”
    章晗玉自己倒吃了一惊,没想到随口提起的要求居然会被应诺,眼睛唰得睁开。
    只见烛台放在床边,一只手掀开了她的被窝。
    ……
    傍晚才新换的被褥,新沐浴过的身体,擦了半个时辰才擦干的头发,大晚上的,全部重来一回。
    章晗玉恹恹地趴在宽阔的肩头上,眼睛睁不开,困的。
    一回正好,两回太饱。
    吃得太饱,撑到了。
    即将睡过去的前夕,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说起来,昨日似乎该有凌家人来探望……人呢?
    第40章
    【四月初九,归门次日。
    下午一回,入夜后一回。
    索求甚急】
    【午后回返,还当有急事。
    原来为了夫妻敦伦?小看了他】
    【凌家饭食好吃。
    鲤鱼脍滋味极美】
    垂下的纱帐里,章晗玉放下笔,把新婚册子塞回床板下,捂着发酸的腰,慢腾腾起身。
    大清早被喊醒时,她躺在床上死活不肯挪动:
    “日上三竿正好眠。不必喊我,你自己去上朝。”
    凌凤池坐在床边,静静地看她一眼,告知:
    “五日婚假未满。今日我留家中,一起接待前来探望的家人。”
    ……噩耗啊。
    她夜里被薅够了羊毛,早上起来,毫不客气地开始薅凌家的羊毛。”昨日午食送进的鲤鱼脍好吃,再弄点来。”
    晨光里饱食了一顿新鲜鱼脍,困倦稍退,凌家探望的人也到了。
    脚步声从院门外响起,凌凤池走下庭院相迎。
    她站在窗边,笑看六郎凌春潇,领着珺娘和云娘,三位凌家小辈面色严肃地走进门来。
    凌春潇进门就疾奔几步,把其他人甩在后头,当先喊:“长嫂!遇刺你可有受伤?可有被吓到?”
    章晗玉含笑招呼:“安然无恙。三叔和三叔母呢?”
    三叔母听闻了遇刺的消息,心惊肉跳,昨日便要过来探望。
    听女儿云娘提过新妇起得晚,午时才起身,三叔母专程挑了下午和三叔领着家里小辈一起过来。
    结果人被拦在婚院外头……
    两位长辈越想越后怕,三叔母昨日下午便出城上香拜佛去了。
    至于凌三叔,闻讯前来凌府探望慰问的亲友络绎不绝,现在还在前院招呼亲友,脱不开身。
    章晗玉在窗边道:“没有长辈带领,只你们三个小辈来?你们长兄定然不高兴。我说话向来没个准数,一不小心便蛊惑了你们。春潇,谢你来探望,我安然无事,带两位妹妹回去罢。”
    凌凤池人站在廊下,听得清楚,开口道:”无妨。”
    章晗玉笑睨他一眼。
    怎么回事?昨天下午回来一趟,人突然变得好说话,有求必应,不求也应,简直不像是他平日的为人。
    马车遇刺之前,如何求情也不为所动,坚持要把惜罗送回章家的无情气势呢?
    哪怕长兄不发话,凌春潇也不肯走。
    昨日意外听到某个消息,他心里便憋着无名火。
    凌春潇忍着火气问:“长嫂,长兄罚你禁足?竟要罚三个月之久?归门当日,你到底做下了何等错事,长兄这般严厉罚你?”
    两位小姑,珺娘、云娘,之前都未听说此事,齐齐吓了一跳。
    当着凌凤池的面,章晗玉不肯详说。
    她散漫站在窗边,伸手拍了下亮闪闪的护心镜:
    “其他都是捕风捉影。只有个护心镜,实打实被抓个正着。你家长兄防备我,应当的。”
    她越不肯详说,凌春潇越气恼,转身质问:“长兄?!”
    凌凤池也不肯详说。
    当着家里小辈的面,他只道了句,”无关防备。身在凌府,而心中诸多隐瞒,何来夫妻一体?”
    说罢叮嘱几个弟妹:“你们长嫂受了惊,你们好生慰问,有事寻我。”
    转身去了东厢书房。
    身后铛一声轻响,章晗玉漫不在意地拨弄护心镜。
    连压带哄把她弄进凌家才几天?就想着”夫妻一体”了。
    她如果是听几句话就耳根子软的轻信之人,早死不知多少回了。还能活到今年嫁进你凌家?
    有本事你自己慢慢地查。
    凌春潇满肚皮闷火,又不敢冲长兄发,憋着气道:“你们都当我小,都不肯对我细说,我去问凌长泰和凌万安,他们两个寸步不离长兄,总该知情!”怒冲冲转身走了。
    留下两个凌家小姑傻了眼,你望望我,我瞅瞅你。
    章晗玉冲两位小姑微笑,温声道:“喝茶么?”
    *
    茶香袅绕。室内清香。
    屋里姑嫂三人边喝茶边闲话。
    云娘心思浅,几句就被套出话来,小女郎爱吃。
    章晗玉便和云娘笑议了一阵宫里的御膳,挨个点评御厨做的菜哪些真正好吃,哪些只有表面光鲜。
    “冬日落雪时节,御花园中围炉,炙鹿脯、羊羔肉、鸡心。雪中升火,现炙现吃,滋味极美。吃完心肺暖足。”
    “夏日凿冰,取鲜果若干,樱桃,西瓜,葡萄,甜柰,取碎冰镇之。浇一层五色果子浆。五色缤纷,色味俱美。”
    “这便是宫里出名的‘冬夏两至味’。
    每逢冬至、大暑两个节气,御厨房才会奉上。小天子最爱这两至味。”
    云娘听得眼睛都睁大了,肚皮咕噜一声,馋得很。
    “宫里的五色果子浆浇头是如何做的?长嫂教我——!”
    珺娘在底下扯云娘的衣袖,轻声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走了。”
    云娘的谈兴被打断,嘟囔着站起身来。
    章晗玉装作未察觉珺娘的提防,笑吟吟送两位小姑出门去,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出冷淡,态度煦暖如三月春风。
    珺娘挽着云娘的手走出几步,抿了下唇。
    她向来待人谦和,今日打断长嫂的话头告辞,于她来说,是罕见的粗鲁举动。
    长嫂对她的冒犯毫无异色,礼仪具备,她却更加心里难安。
    珺娘在门边停步,飞快瞥了眼身后的长嫂,垂眼轻声问道:
    “听说长嫂以女子之身入朝五年,官居中书郎,日日随侍小天子身侧。天子如此信重……长嫂为何要投效阉党,迫害贤良,做下佞幸事?”
    章晗玉没忍住,唇角又微微地翘了下。
    好奇?
    好奇就对了。
    对她不生出好奇心,以后如何改观呢?
    她露出怅然的神色:“珺娘,这番话,都是你家长兄告诉你们的?”
    “我以女子身入朝堂,你们长兄将我论罪,身为朝堂对手,本无什么好说的。但他有没有告知你们,六郎春潇几次为我求情,以至于争执受罚之事?”
    珺娘当然知道家里六郎和长兄争吵赌气,又被长兄罚去祠堂,却不知为什么。
    她没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竟是为了长嫂争执?为什么呢?
    章晗玉站在门边,迎风又悠悠畅想了一阵,门外两位小姑目不转睛……她这才继续道:
    “罢了,不提了。”
    继续把两位小娘子客客气气往外送。
    珺娘:“……”
    云娘:“……”
    凌凤池在婚院东厢书房,开窗便可以看到主屋动静,人站在窗前,远远地注目。
    珺娘咬着唇正要下台阶,云娘抬手扯了下阿姐的衣袖,小声说:”阿姐,就不能等等长嫂写给我吗。”
    她还惦记着宫里五色果子浆的浇头如何做,不舍得就这么走了……
    章晗玉当即取来了纸张,铺去书案上,道:“稍候,我写给云娘。”
    珺娘迟疑片刻,和云娘又走回屋里。”打扰长嫂。”
    东厢书房窗边的修长身影停留片刻,见姑嫂三人重新落座,在书案上写写画画,注视的目光挪开,人离开窗前。
    *
    章晗玉把五色果子浆浇头的做法方子在纸上写下,交给云娘。
    云娘欢欢喜喜地收入袖中,连声道谢。
    从头到尾,并未刻意和珺娘搭话。珺娘踌躇片刻,却主动开口问询。
    “长嫂有几篇名赋广为流传,我曾有幸拜读过《旧京赋》,《长思赋》。不知长嫂对如今的时文,有何见解?”
    章晗玉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鱼儿又上钩了。
    珺娘这样的小女郎,一看便是防备心重的。越追问,越退缩。
    她不主动,对方反倒会被鱼饵吸引着,自己探出脑袋……
    珺娘虽然主动开了口,但满眼警惕,一副不对劲便走的模样,章晗玉随她去。
    对话三四句,便摸清了珺娘的喜好。
    珺娘雅好诗赋,不喜时文而崇古文。
    她和这位警惕可爱的小姑闲议起古乐府词的古朴天成。
    今文多重辞藻,通篇华丽对句,乍看仿佛珠玉满怀、熠熠闪光,再细看一遍呢……
    “全是死鱼眼珠子。”章晗玉略促狭地评价一句。
    云娘噗嗤乐了。
    珺娘抿了下嘴,把笑意忍回去。
    “长嫂觉得,为何今文风气如此,竞逐奢丽,不复古风?”
    章晗玉嘴角噙着笑,提笔蘸墨,落纸写“上、下“两个字。
    “古乐府词之所以古朴天成,在于情真。哀民生之多艰,喜良人之归家。怨征战,伤离别。喜怒哀乐,跃然纸上。古乐府词,写的是红尘之下的衮衮众生。”
    她提笔在“下”字画了个圈。
    “如今的诗赋呢。”她圈出个“上”字。
    “京兆大族子弟,鲜衣怒马,饱食终日,冬日无饥寒,出行有豪奴。站在云端之上,分得清米粟么?看得见民生么?咏出来的,当然只能是一堆又一堆的死鱼眼珠了。”
    珺娘细细思索时,章晗玉装作不经意的,又悠悠地道了句:
    “因为这‘上、下’之别,上不能体察下情,写出一堆堆的死鱼眼珠子而不知,还自以为珠玉。我服侍御前几年,有意让小天子多多体察下情,结果……哎,你家长兄……”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两位凌家小姑果然目不转睛。
    她叹息一声,“凌相极不赞同,斥我带坏了小天子,为此弹劾我两次。官降一级,罚俸半年。罚俸还是轻罪了。”
    珺娘吃惊地脱口而出,“怎会如此!长嫂如何引导小天子体察下情的?可是做法不妥当,这才惹得长兄发怒?”
    章晗玉幽幽地道:“我为小天子度身定制、用来体察民间下情之物,并不贵重,但很花了些功夫。从前小天子喜爱的很,每日都要拿在手里翻看一二。哎,只可惜,被凌相收走不少,怕都付之一炬了。”
    说到这里,她起身去床边,从床板下翻出一本小小的画册,递给珺娘和云娘。
    两位凌家小娘子拿在手里,小而厚的一大本,果然像被人时常翻看,边角都卷起了毛边。
    云娘小声念书名:“第五回:豪杰群英会天池,不斩贼首誓不还。”
    翻了翻,喜道:“画册?”
    章晗玉矜持地点头。
    说起来,她从宫中被领入凌家,随身私物只有小小一个包袱。
    里头最看重的,就是偷塞给小天子,被小天子换下的几本旧画册了。
    物件不贵重,胜在制作精心。
    糊弄两位未出阁的凌家小姑绰绰有余。
    果然,被她拐弯抹角地一通说辞,把连环画本子和体验下情民生搭上关系之后,珺娘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珺娘开始问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经历。
    章晗玉挑挑拣拣地回她。
    珺娘眼里的警惕渐去,浮现起她熟悉的惊叹夹杂敬佩的憧憬光泽。
    该怎么说呢。
    不愧是一家出来的。
    当初她糊弄凌六郎时,起承转折,情形也差不多。
    统共来了两回,加起来半日功夫,凌家两位小姑就被策了反。章晗玉心神笃定,把连环画册递去云娘手里。
    “你们喜欢的话,只管拿去看。”
    “对了,别让你们长兄知道了。他向来不喜这些。只怕又要收走毁去。物件本身倒不可惜什么,可惜了对小天子的念想。”
    差不多午时,两位小娘子起身告辞。
    才下庭院,凌凤池从隔壁书房走出相送。
    穿堂风里传来姑嫂三人的交谈声。
    女郎柔美动听的嗓音,声若珠落玉盘,落在耳中,只觉心境舒畅。
    然而,两边打个照面,不知为什么……
    珺娘迅速低下头去,云娘眼神飘忽。章晗玉若无其事地冲他微笑。
    这熟悉的感觉?
    他从前在御书房,小天子每当有事瞒他,偷偷瞥过来的,便是这种熟悉的飘忽眼神……
    “站住。”凌凤池的视线锐利起来。
    “长嫂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云娘心虚,张嘴就说,“没什么——”凌凤池制止她,道:“珺娘说。”
    珺娘过去福身,轻声细语道:“我们和长嫂说了会儿闲话,评点古文词赋。长嫂问了些凌家的事,也说起章家的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住一瞬。
    “章家有污耳之人,她说给你们听了?原话与我复述一遍。”
    云娘大为震惊,什么叫做污耳之人?
    两家结亲,不就是姻亲了么?怎能如此说长嫂家里人呢。
    云娘急忙辩解:“只说起章家的傅母。并无说污耳的言辞……”
    她和长兄的年纪差得多,向来既敬重又怕他,越说越小声,珺娘却接过去道:
    “长嫂言辞和雅,说起傅母当年抚养她的艰辛。人困苦而志不灭,傅母敦促长嫂力争上游……”
    珺娘顿了顿,回身看了眼窗边如芝兰的身影,鼓起勇气继续道:
    “而长嫂确实出类拔萃。以女子身入朝,官居中书郎,诗赋文章,无不精通;温言雅致,宠辱不惊。妹妹觉得,实乃女中豪杰。”
    凌凤池不置可否。
    神色不动听完,目光转往院门外,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两位小娘子快步走向院门。
    凌凤池目送她们离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云娘走路的姿势别别扭扭的,似乎藏了点东西……
    刚想到这里,云娘的绣鞋绊在院门槛上,一个踉跄,啪嗒,有个物件从身上掉了出来。
    那物件形状不大,分量不轻,掉在地上发出闷声。云娘受惊地僵住了。
    珺娘似乎扯了她一下,云娘急蹲下去,以自己身体挡着,飞快把那物件收入袖中。
    从始至终,两人头也不敢回,珺娘也帮忙挡着,装作搀扶跌倒的妹妹,把云娘扶起,两人匆匆快步离去。
    凌凤池忍耐地吸了口气。
    掉在地上的巴掌大小的物件,虽然很快就被云娘捡起,但他曾经翻看过多次,极为眼熟,在正午的阳光下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天子御案上被他接连没收了十本的连环画册!
    靠在窗边目睹了所有的章晗玉:”……”
    其实,有时候,她也挺无奈的。
    御书房被抓得多了,说不心虚,怎么可能。
    眼见云娘露了馅,章晗玉掉头就往后院去了。
    头上顶一片遮阳的荷叶,背身侧躺在小莲塘边,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