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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白。


    意识回笼的速度很慢,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冰冷绝望的梦以及那双盛满慌乱与心虚的眼睛……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很早之前,宋攸宁就怀疑过季斯允,只是那个时候她以为他是脱离剧情觉醒的纸片人,从来没往更深层次去想过。


    如果不是昏迷中潜意识被唤醒的记忆,她或许到现在都还没警醒,季斯允跟她一样,不属于这个世界。


    原来她所谓的任务对象,从头到尾都在跟她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她?


    把她困在这里,对谁有好处?


    宋攸宁只能想到一个人——她的好大哥,宋知衍。


    病房门被推开,季斯允端着温水和新换的药沉默地走到床边。他看起来比她好不了多少,憔悴依旧,只是胡茬刮干净了,换了干净衣服,但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和沉重并未减少分毫。


    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宋攸宁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你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终于,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打破这片寂静,宋攸宁转过头,目光冷冷地,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他。


    季斯允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微缩。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下颌线绷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静静地、带着一种审视和嘲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和轻蔑:“宋知衍派你来的?”


    “你们以为这样把我困在这里,他就能赢了么?”她语气里的讥讽越发浓重,“他就这点本事?正大光明比不过,只能用这种下作手段?把我扯进这种无聊的情爱戏码里?”


    她微微抬了下巴,即使病弱苍白,也依旧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告诉你,也告诉他,情情爱爱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从来就不算绊脚石,你们打错算盘了。”


    季斯允听着她这些冰冷又刺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眼底翻滚着剧烈的痛苦和一种被她全然误解的疯狂。


    他猛地抬头看向她,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低哑扭曲:“大小姐,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宋知衍……什么赢不赢……”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偏执的渴望,“我们在一起不好吗?你想要什么,这里都有!就在这个世界陪着我,不好吗?”


    宋攸宁眯起了眼睛,被他这番话里的偏执和莫名奇妙彻底激怒,但她生气时反而更加冷静,只是语调更轻,更刺人:“我本来就什么都有。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留在这个鬼地方陪着你?你以为你是谁?”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季斯允一直压抑的、阴暗的怒火和积郁的委屈。


    他猛地阴森森地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痛楚,他反问她,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你觉得我是谁?”他俯下身,逼近她,气息危险,“大小姐,你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从来就没记住过?”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刻薄:“也是,我对你来说,不过是玩弄过随便就丢掉的玩具!是看都懒得再看一眼的路边垃圾!”


    吼出这番话,他像是用尽了力气,又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真相刺痛,猛地直起身,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里面有恨,有痛,有不甘,但更深的是无法磨灭的、扭曲的爱恋。


    说完这些,季斯允猛地拂袖而去,摔门的巨响在病房里回荡。


    留下宋攸宁独自躺在床上,被


    他这充满恨意又莫名其妙的话震得一时回不过神,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莫名其妙和错愕。


    垃圾?玩具?他到底在说什么疯话?


    宋攸宁回想着自己的耀眼的人生轨迹,十八岁就设立个人慈善基金,每年投入巨额资金和投入坚持至今,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企业家,光环加身,声誉良好。


    她这个人或许理智到堪称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她从不玩弄感情,也不屑做这种事。


    季斯允的指控简直就是荒谬!


    这种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感觉比明确的恶意更让她不安,思量许久,最终将这一切归结为对方伎俩的一部分,更加坚定了要尽快摆脱这个错误世界,回归现实的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季斯允似乎刻意遗忘了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他依旧每日准时出现,沉默地照顾宋攸宁的起居,喂药、送餐、协助复健,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


    本以为经过那番冲突,宋攸宁会更加抗拒、憎恶他的靠近。


    然而,出乎季斯允意料的是,宋攸宁除了最初几次投来冰冷的一瞥外,之后便只是沉默地接受了。


    她不说话,大多数时候都看着窗外,在外人看来,她是被父母双亡的巨大打击和车祸后的虚弱彻底击垮了,成了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怜人。


    这种沉默,反而让季斯允心头更加沉重,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剩下一片空茫的酸楚。


    他为宋攸宁完全想不起自己而痛苦悲哀,又对自己强行将她困在这里感到不齿,既因为宋攸宁开始怀疑他来历而担忧惶恐,又偏执疯狂地仍不愿放手。


    种种复杂情绪交织,让季斯允失去了往日敏锐,丝毫未察觉她表现出的悲伤里,有多少置身事外的表演成分。


    也没有看到她垂眸时,眼底深处那近乎残酷的理智。


    这不是她的世界,宋攸宁清醒地知道。


    之所以让宋父宋母提前一天离开,试图扭转他们死亡的结局,并不是她有多在乎他们的“亲情”,更多的是,她想测试这个世界的命运是否有被撬动的可能。


    事实证明结局是固定的,无法改变。


    这是个好消息。


    宋攸宁漠然地想:属于“她”的这个角色的结局,想必也是注定的。


    现在,父母已逝,公司想必已经落入了眼前季斯允手中,她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等待那个结局凄惨的终局到来。


    至于那几分因父母逝去而产生的,也许是源自这具身体本能的微弱情感涟漪,在验证结果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很快就被她理智地压制下去。


    外界的确如她所料。父母飞机失事的消息早已传开,原本风光无限的订婚宴成了无人提及的过去式。不少人都在暗中观望,等着看这个失去靠山的孤女,什么时候会被那位已然掌控实权的“未婚夫”彻底扫地出门。


    直到她身体稍好,可以勉强坐起处理一些简单事务时,律师在季斯允的陪同下,来到了病房。


    当律师用平稳无波的语调宣读着冗长的法律条文,宋攸宁垂着眼眸,心不在焉地听着,只等着那句关于股份分配的结果——全部或大部分,归入季斯允的名下。


    然而,当律师清晰地念出那个数字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车祸伤到了耳朵。


    “……现将本人名下持有的‘佑宁集团’全部股份,共计百分之六十五,转移至女儿宋攸宁名下……”


    宋攸宁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律师,又猛地转向窗边的青年。


    季斯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依旧沉默地看着窗外。


    律师仿佛没有看到她的震惊,继续公事公办地说道:“此外,根据宋先生与季斯允先生此前签订的补充协议,季斯允担任集团CEO期间的薪酬为固定年薪,不享有任何股权激励,且协议明确约定,季斯允先生自愿放弃一切形式的股份认购权及赠予权。这是股权转让文件,请小姐您过目签字。”


    律师将几份文件递到她面前。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和她等待着的那个“凄惨结局”背道而驰。


    震惊过后,一股带着嘲讽的明悟涌上心头。


    律师完成工作,礼貌地告辞离开。病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宋攸宁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向那个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的青年。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她的反应。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声音沙哑却清晰:“你听得到它的声音,你知道我需要做什么……”


    她刻意加重了“需要”两个字,“你以为,用这种方式,把公司塞给我,就能阻拦我完成任务了吗?”


    季斯允的身形猛地一僵,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他用力攥紧了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心里的旧伤似乎又被掐破,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看着她,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大小姐。”他的声音干涩发颤,“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宋攸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神里的讥讽更浓:“和你在一起?”


    她重复了一遍,语调扬起,充满荒谬感,“我连你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炬,逼视着他:“你敢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不是这个世界的这个身份,而是你本来的名字。”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入了季斯允最痛处。他听到她问出这句话,知道她依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去,只有他一个人苦苦铭记着。


    巨大的失望和痛苦瞬间淹没了他,手心传来的刺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偏执而骇人:“我是谁不重要。不管你愿不愿意,记不记得,你都只能和我在一起,你别想甩开我!”


    这番偏执疯狂的宣言让宋攸宁心头一凛,但更多的是厌恶。她拿起笔,在那份股权转让文件上,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没关系,他不要,那她就再想办法让他不得不要。


    出院那天,季斯允默默地为她收拾好行李,办理手续,然后护着她慢慢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


    站在门口,宋攸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季斯允也随之停下,疑惑地看向她。


    她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可怕,说出了醒来后对他的第一句心平气和的话:“我们结婚吧。”


    季斯允整个人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放大,地震般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玩笑或情绪波动。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平静。


    “不愿意?”见他久久不答,宋攸宁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追问。


    季斯允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是他的梦寐以求,但他更清楚在这个时候她提出结婚意味着什么。


    震惊、狂喜、深入骨髓的痛楚,各种情绪激烈碰撞。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结,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低哑沉重的字:


    “……好。”


    第102章


    如宋攸宁所愿,没有婚礼,没有仪式,没有通知任何人。


    她彻底撕破看起来平和的假象,将她的目的赤裸裸地摆在了明面上——不是为了情爱,只是为了更快地推进那所谓的剧情,抵达她想要的结局。


    她那副冷然又带着讥诮的模样,让季斯允的心被反复碾碎。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目的?


    宋攸宁也知道的。


    她明知道他扭曲的灵魂对她的渴求,偏要在递糖给他时故意撒上毒药,用一种高高在上眼神蔑视着他,递进他的手里。


    吞下去,或许肠穿肚烂,可……是她给的。


    在更隐秘的内心,季斯允无比阴暗地想着:在这个世界是他为她打造的,即便走到所谓结局,只要他不肯放,她就无法离开。


    他绝不允许宋攸宁离开。


    于是领证后,无形的锁链收得更近。


    被宋攸宁道破他能听到系统的声音后,季斯允不想因此再惹怒宋攸宁,再没让系统出现过。


    宋攸宁接下来的计划不得而知,但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季斯允只能加强别墅外的安保,密切关注


    她的一切行动。


    表面上的自由宋攸宁还是有的,只是不管去哪里都有他安排的保镖寸步不离地陪同。


    可宋攸宁就像是已经提交了最终答卷的考生,对过程再无半点留恋。


    她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就蜷缩在阳台的沙发里发呆,望着天空一看就是一天,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降临。


    对季斯允,她更是连最后一点伪装都彻底舍弃。冷眼相待是常态,对于他小心翼翼的示好,或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她通通嗤之以鼻,甚至会用刻薄的语言精准地凌迟他试图靠近的心:


    “做这些给谁看?不觉得恶心吗?”


    “省省吧,你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


    “别碰我,看到你就觉得反胃。”


    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戳中季斯允的痛处,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期待瞬间浇灭,只剩下扭曲的痛楚和濒临崩溃的暴戾。


    可他舍不得对她生气。


    所有的怒火和暴戾,在触及她苍白而冷漠的脸庞时,都会诡异地消散,最终化为更深沉的痛苦和无力。他只能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转身离开,独自一人消化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煎熬。


    只有万籁俱寂的深夜,确认她已然熟睡后,他才敢极轻地推开门,悄然站在床边,贪婪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也只有在她无知无觉、无力反抗的时候,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倾泻那汹涌澎湃、足以将两人都焚毁的占有欲。


    恨吧,恨也好。


    他病态地想,恨也是一种强烈的感情,总比漠视好。恨意也能将他们的名字紧紧缠绕,刻骨铭心。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到了年末。


    宋攸宁日复一日的顺从,逐渐消磨掉了最初严密的看守和警惕。负责照顾她的佣人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时刻留意,到后来见她连续数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也慢慢松懈下来,只当她是因为父母双亡、自身重伤而心灰意冷,性情大变。


    圣诞节前夕,街道上弥漫着节日的气氛,时隔很久季斯允第一次提出带宋攸宁出门。


    宋攸宁闻言,抬起眼看了他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最终竟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季斯允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欣喜。


    考虑到她重伤初愈后一直体弱,怕她经不起折腾,他没有选择那些需要长途跋涉的高档餐厅,而是定在了离家不远,氛围同样静谧优雅的一处餐厅。


    也因为距离近,季斯允没有叫司机,决定自己开车带她过去。


    天气寒冷,出门前,宋攸宁在衣帽间耽搁了一会儿,季斯允耐心地等在楼下,并没有催促。


    等她的时候,季斯允回想起前几年跟她过节的时候,嘴角不自觉牵起的弧度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宋攸宁这时缓缓从楼上下来,她穿着一件保暖的白色高领毛衣和长裙,外面罩着厚厚的羊绒大衣,苍白的脸色被柔软的白色绒毛衬得稍微有了些生气,但眼神依旧疏离冷淡。


    季斯允走上前,想替她拢一拢围巾,她却微微侧头避开,自己将围巾系好,声音平淡:“走吧。”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最终默默收回,眼底掠过一丝黯然,但很快掩饰过去,拿起车钥匙:“车就在外面,很近。”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车库。屋外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节日特有的气息。


    这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踏出这座牢笼般的宅邸,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好奇或波动,仿佛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发呆。


    季斯允一如既往为她拉开车门,护着她坐进副驾驶,细心地调高了暖气,才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车子平稳地驶出车库,融入了街道上稀疏的车流。暖黄色的路灯光晕和商铺橱窗里闪烁的圣诞彩灯,透过车窗,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季斯允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被雪雾模糊的道路,试图找些话题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侧过脸,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开口:“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话一出口,季斯允就有些后悔,他知道这大概率会自取其辱。


    果然,宋攸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冷漠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里染上明显的讥诮,“而且,那也不是我的生日。对我来说,那只是日历上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季斯允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眼底原本努力维持的平静被骤然掀起的阴郁与偏执取代,像是暴风雨前翻涌的乌云。


    “可那一天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宋攸宁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和厌恶的弧度:“对你来说很重要?”


    她重复着,语调扬起,充满荒谬感,“所以你就擅自把这个日期强加在我身上?”


    “季斯允,你恶不恶心?你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可以随意贴上你喜欢标签的玩偶?”


    “对啊!”


    像是被她的厌恶彻底刺痛,季斯允猛地打断她,一直压抑的阴郁和疯狂破笼而出,他侧头瞪着她,眼神骇人,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我就是这种人!你不是早就清楚得很吗?一个不择手段,把你困在这里的疯子!一个连你生日都要据为己有的变态!”


    他的承认如此直白而扭曲,反而让宋攸宁一时语塞,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愤怒和生理性的反胃。情绪骤然激动,她猛地想开口斥责,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她捂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颊瞬间涨起不正常的红晕,眼泪都呛了出来,整个人蜷缩在座椅上,显得脆弱不堪。


    自从车祸后,她的身体底子就变得很差,极易感冒发烧,却又极度抗拒去医院,每次都是季斯允强行叫家庭医生来家里看诊。


    此刻的剧烈咳嗽让她看起来仿佛随时会碎掉,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宋攸宁死死用手捂着嘴,指缝间渐渐渗出刺目的鲜红。


    所有的偏执、阴郁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恐慌彻底碾碎。


    季斯允猛地踩死刹车,轮胎在积雪的路面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摩擦声,车子险险停靠在路边。


    他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骇人的颤抖,几乎是扑过去,用力却又不失小心地想要拉开她捂嘴的手,“大小姐!松开手,让我看看!”


    宋攸宁似乎已经咳得脱力,抵抗变得微弱。季斯允轻易地掰开了她的手——掌心一片濡湿的猩红,刺得他眼睛生疼。


    苍白如纸的脸上,嘴角也沾染着血迹,那抹红在她近乎透明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方才咳出的血点溅落在宋攸宁纯白的大衣上,如同雪地红梅,却只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眼神涣散,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怎么会这样……别怕,别怕,我马上叫救护车,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季斯允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屏幕解锁好几次才成功。


    他一边试图用肩膀和侧脸夹住手机,一边用空出的手笨拙地想替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里带着哭腔般的惊惧:“坚持住,大小姐,看着我,别睡……”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怀中人濒危的状态所吞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在他怀里看似脆弱得即将碎掉,气息奄奄的女人,那双原本涣散的眼眸,在低垂的睫毛掩盖下,倏地闪过一丝极致的清明与冰冷的寒光。


    就是现在!


    趁着季斯允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拨打急救电话和安抚她的瞬间,宋攸宁一直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猛地抽出,将手中那支她准备已久的细小针管,精准而狠决地朝着季斯允毫无防备的脖颈侧方狠狠扎了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拇指用力,将针管内的透明液体瞬间推注殆尽。


    脖颈处传来的刺痛和冰凉的液体注入感,让季斯允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他看向怀中的女人。


    她依旧靠在他怀里,脸色依旧苍白,嘴角甚至还带着血迹,但那双眼睛里的虚弱和涣散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


    手机从他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车底毯上,屏幕还亮着未拨出的急救号码。


    “你……”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迅速袭来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季斯允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绝望和破碎,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或不忍。


    但他只看到了她的决绝。


    镇定剂的药效发作得极快。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的力量迅速被抽离,试图抓住她的手无力地滑落。最终,他带着那双盛满震惊与绝望的眼睛,沉重地倒向驾驶座,陷入了强制性的昏迷。


    车厢内重新陷入死寂。


    只剩下宋攸宁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以及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


    第103章


    季斯允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心悸中醒来的。


    车厢内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闷热。车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白雾,窗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安静得可怕。


    脖颈被针扎过的地方传来隐隐的钝痛,瞬间唤醒了昏迷前的所有记忆。


    他猛地坐起身,副驾驶座上空无一人,只剩座椅上那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提醒他昨晚的经历不是一场噩梦。


    血……她怎么会……


    巨大的恐慌掀起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季斯允手忙脚乱地发动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医院。


    刚从诊室出来的医生正跟同事聊天,突然眼前一花,接着后背猛地撞到墙上,对上一双赤红的眼。


    季斯允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几乎将人提离地面,声音因极致恐慌而扭曲变形:“咳血!她为什么会咳血?”


    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声音哆嗦得语无伦次:“季…季先生!冷静!您先放手…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季斯允额角青筋暴起,怒火和恐惧交织,几乎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她一直是你负责治疗,你怎么会不知道!”


    医生委屈至极:“夫人她不肯来医院,我只能做最基础的诊疗……而且她之前的症状真的就只是体弱导致的反复感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就咳血了啊!”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安抚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癫狂的青年:“季先生,夫人的身体要紧,先带她来医院检查……”


    医生后面说的话季斯允已经听不进去,更可怕的猜测已经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不是简单的伤病……而是剧情。


    宋攸宁的自我意识太强,害怕被她察觉出不对,他不敢过分篡改剧情,心思更多放在如何模糊她到来的记忆,而原本在这时候……已经快到“宋攸宁”下线的时间点。


    这个自由发展的世界,正在用它无形的力量将一切拉回正轨。


    这个认知让他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猛地松开手,医生踉跄着跌倒在地,捂着脖子惊恐地望着他。


    季斯允不再看他一眼,像被噩梦追赶般冲回车里,疯了一样赶回别墅,直奔书房,扑向那台能连接这个世界后台的电脑。


    宋攸宁不是这个世界的NPC,季斯允无法通过后台直接定位她的存在。同时“实镜”系统为了保护体验者隐私和世界的自由发展,严格限制了对体验者具体行踪的实时监控和剧情回溯。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调取出别墅周边以及城市主要路口的监控录像。


    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动作慢吞吞并伴随着时不时用力的咳嗽,准确避开所有主要摄像头,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区巷弄里几个闪身,便彻底消失在了监控盲区之中。


    计划周密,行动果断。


    画面定格在她消失前看向监控镜头的最后一瞥,冷静又高傲的视线像是在透过摄像头嘲笑他的愚蠢。


    仿佛在说:你困不住我。


    季斯允崩溃地掀翻了书房里的椅子,红着眼睛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想到她咳血时苍白的脸,想到她决绝的眼神,想到她不知正身处何方的虚弱身体……巨大的恐惧和失去她的可能性几乎将他逼疯。


    可宋攸宁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崎岖不堪的山路上,宋攸宁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


    她靠着车窗,每一次车辆的颠簸都牵扯出压抑的低咳。


    怕被季斯允查到,宋攸宁把那晚唯一带出来的首饰和手机全部典当换成现金,选择最不起眼又无需身份证明的交通工具,一路辗转,终于抵达原书里季斯允的故乡。


    身体的虚弱感越来越明显,可她眼底却一片清明。


    早在头晕和虚弱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时,她就感觉到不对,这种直觉在第一次咳出鲜血时得到验证。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按照原本的轨迹,让她这个角色走向衰亡。


    如同宋父宋母一样。


    她等待的结局,即将降临。


    但在离开这个虚假世界之前,她必须弄清楚一件事——季斯允,到底是谁?


    他对她好像很熟悉,又对她不认识他充满怨怼,可在她的记忆里,确实没有“季斯允”这号人物出现过。既然这里与她的现实存在太多重合和诡异的映射,那么他是不是也对应着现实中的某人?


    这个世界里一定藏着关于他真实身份的线索,于是在发现自己生命进入倒计时这一刻,宋攸宁平静地拭去血渍,将一切都遮掩好,没让任何人发现她身体的异常。


    然后耐心等待时机,完成这场逃离。


    到达这个贫穷的小山村后,宋攸宁凭借自己出色的外表和能说会道的嘴,编造了一个来找远房亲戚结果地址丢失的可怜故事,成功博取了一位独居大娘的同情,暂时借住下来。


    稍作安顿,她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季斯允。


    村里的人大多知道这个名字,提起他,都会露出一种标准化的笑容,异口同声地夸赞:“斯允那孩子啊,可是我们村飞出的金凤凰!聪明、出息、心肠好,惦记着乡亲们呢!”


    调查越深入,越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他们的夸赞有时候显得过于浮夸和模式化,就像在背诵某种设定好的台词。当她问得更深入一些,比如季斯允小时候具体什么样、调皮捣蛋过吗、和村里哪个孩子玩得好时,他们的回答就开始变得含糊其辞、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次,一个大爷正夸着季斯允多么孝顺懂事,旁边他的老伴儿却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哼,那小崽子以前偷我家地瓜被我追着打……”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愣住了,呆滞很久又突然像是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开始拉着宋攸宁的手重复说着她一分钟前才对宋攸宁说过的话:“斯允那孩子命苦,刚出生父母就都不在了,都是我们这些左邻右舍拉扯大……”


    还有一次,一个中年妇女热情地拉着女主说季斯允多么知恩图报,给村里修了路,但眼神闪烁间,宋攸宁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快的,几乎是本能的嫉妒和不屑。


    这种强烈的割裂感和矛盾感无处不在。仿佛这些村民原本应该是一群可能瞧不起甚至欺负过穷小子季斯允的人,却被强行套上了一层“淳朴善良、喜爱季斯允”的外壳。这层外壳并不牢固,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总会流露出底下那层截然相反的底色。


    这种反差就


    像是她那对实际上并不和睦早就离婚多年的父母以及她勾心斗角的大家庭,在这里却成了相亲相爱一家人。


    仿佛有人试图构造出一个完美的乌托邦,弥补现实中的缺憾。


    在村里耗费了两天,除了那些偶尔出现的bug,宋攸宁一无所获。


    她很清楚,以季斯允的能力,找到她是迟早的事。而更迫在眉睫的是——明天,就是季斯允的生日。


    按照原剧情,这一天,就是她这个角色下线的时刻。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咳嗽愈发频繁,带着不祥的锈铁味,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提前哀鸣。


    她没有时间了。


    焦灼之中,宋攸宁猛地回忆起季斯允曾在她面前提过——因为饥饿难忍偷了同学书包里的食物,被发现后,在推搡争执中,被人失手推下了河……


    河?


    一个激灵闪过脑海!那条河!


    她在村里待了两天都没见过的季斯允口中的河,或许是在学校附近?


    山里已经飘起细雪,宋攸宁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第二天一早就拖着沉重的身体出发,一路询问总算找到了位于镇上的学校。


    接待她的是一位看起来和蔼的中年女教师。


    一如村里的乡亲,当宋攸宁提起季斯允时,老师脸上浮现出的依然是那种模式化的笑容。


    “斯允啊!那可是我们学校这么多年最优秀的学生!”


    宋攸宁不想听这些念台词般的回答,她斟酌着用词,试探问道:“老师,我听说季斯允他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会不会因为这个在学校里受什么委屈?”


    老师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生硬:“怎么可能!绝对没有的事!我们学校的风气一直很好,同学们都知道斯允家的情况,大家都很心疼他,照顾他还来不及呢!”


    又急又快的回答让宋攸宁微微抬眸,她换了个方式追问:“季斯允跟我说,他小时候不小心掉下河,幸亏被人救了,可惜那会年纪小又太害怕,没记住那人的脸,他一直想感谢那位恩人,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


    老师脸上露出毫不作伪的疑惑:“河?我们这大山沟里,连条小溪都没有,就几个快见底的水窖,小孩子的脚踝都淹不过,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河……


    季斯允的回忆是假的?还是……这个设定本身就在撒谎?


    她已经没有时间,难道就这样了吗?


    宋攸宁失魂落魄地跟老师道别,走出学校。


    细密的雪花已经变成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她的心也乱成一团麻,线索似乎全断了。


    这样大的世界,她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走着,虚弱至极的身体畏惧寒冷,宋攸宁止不住地发抖,咳嗽变得更加剧烈,意识也因为虚弱和寒冷而有些模糊。


    完全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被积雪覆盖的硬土触感变得不同,明明是干旱的、黄土裸露的山地,脚下的触感却变得潮湿、泥泞,像是踩在了河边的湿地上。


    积雪在这里似乎也薄了很多,露出底下深色的、浸着水分的土壤。


    她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眼前的景物却开始诡异地扭曲、变形,大雪覆盖的荒芜山坡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仿佛要将她淹没的杂草丛。


    恐慌感从心底升起,让她呼吸愈发沉重。


    这个地方……她来过。


    第104章


    那是个冬天,宋攸宁十八岁那年。


    她父亲为了树立良好的公众形象,每年都会参加慈善公益活动,在这年是到一个偏远的农村小镇捐资助学。


    原本定好是由她大哥代表家族前去,以彰显重视。可临出发前,大哥那边却突然传来急病消息,无法出行。


    事情已经宣传出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只能由她这个刚成年的女儿临时顶替。


    时间仓促,她没来得及仔细核查随行人员,坐在前往小镇的车上,起初宋攸宁还看着窗外的风景,但渐渐地,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车已经开了太久太久。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即便是贫困地区,也不像通往一个乡镇该有的样子。


    出发前宋攸宁大致看过地图,通往小镇应该有一条相对好走的省级公路,但司机却拐入岔路,驶向越来越狭窄颠簸的乡间土路。


    宋攸宁故作随意地提起:“师傅,是不是走错了?”


    副驾上的男人立刻回头,笑容可掬地解释:“没错的,大小姐,那条大路最近封路,我们得绕一段。”


    解释合情合理,宋攸宁点点头表示理解,揣在兜里的手却用力捏紧了手机——几分钟前她刚发现满格信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了无服务。


    开车的司机和陪同的工作人员,都是她完全不熟悉的面孔,一路上沉默寡言,眼神偶尔交汇时,带着一种让她不安的闪烁。


    她侧过头靠着车窗玻璃佯装闭目养神,却从睫毛缝隙间观察到,副驾的男人曾不止一次地与司机通过后视镜进行短暂的眼神交流,眼神锐利而警惕,完全不像普通工作人员。


    宋攸宁的心越发的沉。


    宋知衍的急病恐怕不是真的,是有人要她来这里。


    并且不想让她平安回去。


    恐惧如潮水涌上,宋攸宁用力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


    安静的车厢内只能听见暖气工作的声音,突然,宋攸宁捂住嘴,开始发出难受的呻吟。


    她脸色煞白,虚弱地对旁边的人说:“不好意思……我晕车得很厉害……想吐……能不能让司机停一下车?”


    旁边的人皱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但看她确实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只好示意司机靠边停车。


    车刚停稳,宋攸宁就猛地拉开车门,弯下腰,朝外剧烈地干呕起来,或许是真的太难受她实在忍不住,呕吐物不小心弄脏了一点车座。


    同行的人见状,暗骂了一句晦气,车上的纸巾很快被宋攸宁胡乱扯光,他只好赶紧下车去后面跟着的另一辆车上找水和纸巾。


    就在那人跟后车上的人交谈,司机也放松警惕点烟的时候,宋攸宁抓住时机,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直起身冲下车,迅速跳出公路往一旁跑去。


    “妈的!她跑了!快追!”


    身后立刻传来了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


    宋攸宁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她知道自己体力不如那些男人,一览无余的公路上她根本跑不掉。唯一的生路,就是钻进那片看起来无边无际的、高大的芦苇荡,也许能利用复杂的地形甩掉他们。


    她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了比人还高的、密集的枯黄芦苇丛中。


    冰冷的芦苇叶刮过宋攸宁的脸颊和手臂,留下道道红痕。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忽远忽近,恐惧如影随形。


    枯黄的芦苇仿佛组成了一座巨大的、没有尽头的迷宫,无论她朝哪个方向跑,眼前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密密麻麻的、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的枯杆。


    压抑、窒息、绝望。


    但她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宋攸宁咬紧牙关,凭着求生的本能,强迫自己朝着一个认定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她感觉体力即将耗尽的时候,前方的芦苇突然变得稀疏起来,一丝微弱的光亮透了进来。


    耳边同时听见了流水声和人的说话声,透过秸秆缝隙,宋攸宁看到了一片河滩,以及影影绰绰的几个穿着白蓝条纹校服的学生。


    有人!


    宋攸宁仿佛看到了希望,追兵就在附近,她不敢大声呼救,只能加快脚步,希望能赶在那些人离开前追上他们。


    随着她离芦苇丛的边界越来越近,听到的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有好几个声音叫骂着:


    “小杂种,有娘生


    没娘养的杂种!”


    “我奶奶说了,你跟你爹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


    宋攸宁的手已经放在面前最后几丛挡路的芦苇上即将拨开。


    “敢偷老子的东西,去死吧!”


    “噗通”的落水声响起,暂停了那群学生的叫骂声,也滞住宋攸宁的动作。


    宋攸宁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看着那群学生作鸟兽散,留下那个被推下水的瘦弱小孩在水中挣扎,渐渐失去力气向下沉去。


    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尖锐地响起:不要多管闲事!快跑!


    可她的脚步就像被钉住了一样,无法挪动分毫。


    目光掠过那孩子毫无生气的、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的小小身躯,宋攸宁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宋攸宁你死了都活该!


    她不知是骂这该死的处境,还是骂自己此刻多余的善心。


    几乎是在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冲下河滩,纵身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瞬间淹没全身,刺骨的寒意让宋攸宁四肢迅速变得僵硬麻木,她咬着牙凭借着意志力奋力游过去。


    幸好,那孩子似乎早已失去意识,没有挣扎,宋攸宁抓住了他穿着的白蓝校服,用尽吃奶的力气,艰难地把人拖回河滩。


    宋攸宁体力耗尽瘫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侧过头,看向那个被她救上来的孩子。


    小姑娘长了张极其漂亮的脸蛋,五官精致得像瓷娃娃,不过瘦小得可怜,仿佛长期营养不良,皮肤是那种不见阳光的苍白。


    宋攸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但还有。用力拍打“她”的背几下后,女孩猛地咳出几口水,眼皮颤抖着,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黑得纯粹、亮得惊人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喂,你没事吧?”宋攸宁声音沙哑地问。


    “她”没有反应,好像是被吓傻了。


    芦苇荡深处传来声响,宋攸宁心头一凛,她迅速捡起自己脱下的外套,用力裹在冷得不停发抖的女孩身上,语速飞快:“听着,沿着河滩往下游跑,一定能遇到人,记得告诉大人或者老师,我得走了!”


    说完,她刚要起身往相反的方向跑,一只冰冷的小手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松手!不想死就快跑!”宋攸宁又急又怒,试图挣脱。


    女孩的手却攥得更紧,“她”仰着头,声音因寒冷而微颤,语调却平稳得可怕:“我认识路。”


    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宋攸宁焦急恐慌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带你走。”


    宋攸宁看了一眼茫茫芦苇荡,瞬间做出决定。


    赌一把!


    女孩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熟悉地领着宋攸宁重新钻进了芦苇丛,在其中七拐八绕之后,竟然真的将身后的喧闹声远远甩开。


    她一直把宋攸宁带到了一户看起来十分破败的低矮土坯房前。


    “这是哪里?”宋攸宁喘着气问,警惕地环顾四周。


    女孩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声音平静:“我家。”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几乎一览无余,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歪斜的桌子和一个小灶台,处处透着贫寒,但出乎意料地收拾得还算整齐。


    “她”走到一个破旧的木柜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件陈旧但看起来已是家里最干净整齐的粗布棉袄,默默地递给宋攸宁。


    这个时候顾不得挑剔什么,宋攸宁接过衣服,低声道:“谢谢。”


    破败的小房子没有能遮挡的地方,宋攸宁想着都是女孩,毫不避讳地就开始脱身上湿冷的衣物,没发现对方被她的行为吓到连忙背过身躲去屋外,还细心地给她关上门。


    脱下被水浸透的衣服时手机从兜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屏幕亮起来,满格的信号点亮宋攸宁的眼睛。


    她以最快速度捡起手机,拨通一串号码,直到电话打通的那瞬间,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有了片刻放松。


    女孩换好衣服后不知去了哪里,宋攸宁已经联系到可以信任的人来接自己,这个时候更适合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子里又冷又潮,宋攸宁经历一天的奔波和逃亡这会儿又累又饿,可女孩贫瘠的家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食物。


    宋攸宁只能忍着,忽然门动了动,瘦弱的“女孩”钻进来,从兜里摸索着掏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薯,上面还沾着泥土。


    “她”熟练地将红薯埋进灶膛尚有余热的灰烬里,然后默默地添了几根细柴,让火重新旺了一些。


    很快一股朴素却诱人的香甜气息就在房子里弥漫开来。


    “女孩”用木棍将那几个烤得焦黑的红薯拨弄出来,把其中一个最大的红薯稍微拍了拍灰递给宋攸宁,自己拿起一个小的。


    “吃吧。”


    “谢谢。”宋攸宁接过那个烫手的食物,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地剥开焦黑的外皮,轻轻咬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围坐在小小的灶台前,借着微弱的火光,沉默地吃着这顿特别的晚餐,随着红薯下肚,饱腹感传来,极度的疲惫和短暂的温暖让宋攸宁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抱着膝盖,头一点一点,竟就保持着坐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粗暴、急促的拍门声猛然惊醒。


    “开门!小杂种!快给老子开门!”一个粗鲁的男声在外面叫骂着。


    宋攸宁瞬间睡意全无,她看向对面的“女孩”,发现“她”也早已惊醒,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冷漠的习以为常。


    “她”对宋攸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她跟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将她引到屋子最里面通往屋后的小门。


    “她”拉开门,宋攸宁立刻跨出去躲到一旁墙壁的阴影里,“女孩”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躲起来,别出声。”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关上后门,转身走向那扇被拍得震天响的前门。


    宋攸宁躲在窄小的后门缝隙边,屏住呼吸。听到前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即传来那个男人更加响亮的叫骂:“妈的!耳朵聋了?这么久才开门!”


    “女孩”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不符合年龄的镇定:“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这是老子家!老子想回来就回来!”男人骂骂咧咧地挤进屋子,脚步声沉重,“真他妈的晦气!眼看就要到手一笔大的,那帮废物连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煮熟的鸭子飞了!”


    宋攸宁浑身一僵。


    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说的不就是她吗?


    那个男人一边咒骂着一边支使“女孩”道:“去,给老子倒碗水来!累死老子了,今晚就在这……”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像被什么打断,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到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宋攸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从后门的缝隙吹进来,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她那件湿透的外套,还搭在屋里的椅子上。


    几乎就在她想起外套的同一瞬间,屋子里传来了一声急促的、用尽全力的喊声:“快跑!”


    宋攸宁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冲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她听见身后传来了男人暴怒的吼叫和后门被撞开的声音。


    “小杂种你敢坏老子好事!”


    紧接着,是身体碰撞的闷响、“女孩”压抑的痛哼声、以及男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宋攸宁不敢回头,拼命地跑,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分不清是恐惧还是为那个不知名的“女孩”担忧。


    她在黑暗的山野中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终于遇到了根据定位匆匆赶来的她母亲派来的亲信。


    第105章


    宋攸宁在调查季斯允的同时,季斯允也在努力寻找着她的踪迹。


    她一次又一次试图从村民口中问出更多关于季斯允信息的行为,让谈话中大量关于“季斯允”、“过去”、“河边”的关键词被系统监测到,最终定位到季斯允出生的“贫困山村”。


    季斯允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狂喜与更深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锁定位置后,季斯允立刻出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在她想起那个人之前找到她!


    他赶到时,定位中宋攸宁暂居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季斯允抓住好心让宋攸宁留宿的大娘,赤红着眼睛追问那个很漂亮但脸色苍白的女人去了哪里。


    大娘被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到,战战兢兢努力回想:“我、我不知道。”


    “她、她一早就说要走,我问去哪儿,她只是说她要回家了……她家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


    回家……


    季斯允脱力般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在墙上才没有倒下去。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12月29日,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也是她即将离开的这一天。


    眼前的景象忽然闪烁了一下,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面前大娘惊慌的脸都出现了短暂的失真和重影,随即又恢复正常。


    “警告,体验者意识出现强烈波动,本次体验即将结束……”


    突然响起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却一下子点醒这几天一直处在崩溃边缘的季斯允。


    他不管被他吓得正往后躲的大娘,转身朝着记忆的河滩方向狂奔而去。


    大雪覆盖了崎岖的小路,当季斯允终于气喘吁吁地冲到河滩边时,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伫立在风雪中的纤细身影。


    宋攸宁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那条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沉静冰冷的河流,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头留下一层薄薄的白,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季斯允的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扰了她,又怕下一刻她就会消失。


    在离她还有几米远的时候,那个一直背对着他静立的身影却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知道他的到来:“我想起来了。”


    季斯允的脚步瞬间钉住,僵在原地。


    宋攸宁缓缓转过身,雪花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长睫染白,她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仇恨或愤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异常的平静和温柔。


    她看着他那张因恐慌和奔跑而扭曲的脸,轻轻地说:“季斯允,我想起来了。”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孩。”


    宋攸宁微微垂下眼睑,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我一直以为……我救的是个小女孩。”


    那天后半夜,宋攸宁母亲派来的人终于赶到,将她接回临时落脚的镇上宾馆。


    经过短暂的休整和压惊,第二天,宋攸宁强撑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按照原计划出现在了那所乡镇中学的捐赠仪式上。


    代表家族完成捐赠物资、敲定校舍翻修方案等一系列流程,最后一项,是从学校成绩最优异但家庭最贫困的学生中,挑选十人,由她的家族基金会资助直至他们成年。


    名单上孩子们只有九个到了办公室,站成一排,脸上带着拘谨和期盼。


    宋攸宁比他们其中年纪最大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对于这种场面却已经习以为常,她一派温和地问:“还有一位同学怎么没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闪烁,似乎都不太愿意提起那个名字,甚至隐约流露出一种排斥。


    等了一会儿,缺席的那个学生还是没有出现,秘书上前悄悄提醒宋攸宁:“大小姐,我们还要赶回市里。”


    催促下,宋攸宁只好按部就班与那九个孩子签署资助意向,跟孩子们和校长合影后,这场捐助活动总算顺利结束。


    离开前,秘书说还需要再拍些照片用作宣传,校长乐呵呵表示随便他们拍便识趣地离开,宋攸宁又强撑着配合他们拍照,直到被一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慈祥却带着些许疲惫的女老师拦下。


    她面露难色似乎很难开口,宋攸宁看着她飘忽的眼神突然坚定,像是下定决心般对她说:“宋小姐,您的资助计划里,还有一位学生,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宋攸宁可惜地摇摇头:“他自己都不重视,说明也不是很需要我的资助。”


    “不是的!”女老师连忙解释:“那孩子他……他生病了,所以今天没来学校,不是他不想来。”


    她怕宋攸宁不听她的解释,从背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奖状、试卷甚至是作业本,动作慌乱地将这些东西摊开,语气急促向宋攸宁介绍:“宋小姐,季渡这孩子真的很优秀,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不管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他妈妈丢下他跑了,爸爸不仅不管他还……”


    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不堪全部说出来,恳切地对宋攸宁说:“您的资助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父母完全不管他,如果没有资助,他连初中都没法继续读下去。”


    宋攸宁其实并不会被这种理由打动,她垂下眼想着该怎么礼貌回绝这个请求,目光突然聚焦在老师手上拿着那一叠属于“季渡”的奖状中不小心夹带的露出一块小角的班级合影。


    照片角落上那个瘦小、脸色苍白却眉眼格外精致的孩子,正是昨天在河滩被她救起的那个“女孩”。


    原来她叫季渡,嫉妒?这是什么敷衍的名字。


    宋攸宁表面不动声色,状似勉为其难地思考很久,斟酌着开口:“老师,我只是代替家族来这里,资助的名单已经确定就不好再添了。关于季渡同学,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单独资助他,可以吗?”


    女老师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说:“宋小姐,太感谢您了。只是我还有个请求……季渡那孩子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资助金如果直接打到他监护人的卡里,恐怕……恐怕到不了孩子手上。”


    宋攸宁联想到昨晚那个暴戾的男人,心中了然。


    她看着女老师眼中真诚的担忧,提出了一个方案:“那这样好吗?我把资助金定期转到您的账户,由您想办法交给季渡,确保他能用到学习和生活上,可以吗?”


    女老师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宋小姐,我替季渡谢谢您!我一定想办法交到他手里!”


    与老师约定好


    以后,宋攸宁很快乘车离开,她与被资助的孩子们的合影留念照片,后来被挂在了学校的荣誉墙上。


    她不知道的是,季渡那天没来学校,并不是生病,而是因为前一晚拼死阻拦他父亲去追她,被暴怒的男人打伤,肩膀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如果不是第二天男人就被警察抓走,季渡也许会被他打死。


    等他伤好得差不多回到学校时,女老师找到他,悄悄告诉了他宋攸宁单独资助他的事情。


    季渡在荣誉墙上看到了那张合影,终于知道那位救了他的姐姐,原来叫宋攸宁,她有着那样显赫的身份,与他如隔天堑。


    同时,过于早慧的他也瞬间明白,那晚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说着“到手的肥肉飞了”“死丫头别让老子逮到”的父亲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捕。


    原来,她在躲的坏人,其中就有他的爸爸。


    他呆呆地看着照片,她救了他,还资助他,可他根本不配。


    季渡父亲被捕之后供认不讳,将所有罪行揽到自己身上,半年后判决书下来,他因绑架未遂被判六年有期徒刑。


    这期间宋攸宁对季渡的资助从没断过,知道父亲入狱后的季渡沉默了很久,然后鼓起勇气,拜托老师:“老师……我……我想写封信谢谢她,可以吗?”


    女老师帮忙询问后,宋攸宁同意他把信交给女老师转寄。


    季渡写了很多,用尽各种语言表达对她的感谢,说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报答她,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身世——抛弃孩子的母亲,坐牢的父亲。


    当他收到女老师带来的回信时,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宋攸宁一如既往简洁却清晰的笔迹。


    她好像并不清楚自己资助的人的父亲就是试图绑架她的其中一个,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他预想中的鄙夷或惊讶,回信中没有半点怪罪,而是对他的安慰鼓励。


    季渡同学:信已收到。人生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前行的方向。过去的阴影不应成为未来的枷锁。读书是改变命运最坚实的阶梯,望你珍惜时光,全力以赴。有任何学习上的困难或需要,可告知老师。祝,学业进步。


    没有怜悯,没有说教,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和鼓励。


    季渡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在破旧的书桌前坐了许久。窗外是灰扑扑的景象,而信纸上的字句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现实的阴霾。


    他忽然觉得,肩膀上那道疤也不再那么刺痛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季渡写得很勤,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寄出一封,字迹从稚嫩到工整,内容从简单的感谢、汇报成绩,到渐渐分享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和烦恼。


    宋攸宁工作繁忙,回信并不频繁,季渡写三封,她可能才回一封,措辞总是得体而略带疏离,但每一封回信,季渡都会反复看上好几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季渡十六岁时,在这几年没有因一点小事就遭受毒打,不需要担心每学期付不上的学费,专心在学业上,已经连跳两级,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即将参加高考。


    在季渡以为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那个男人因在狱中表现良好,竟然获得减刑,提前一年出狱,找到了他。


    男人把他堵在巷子里,一边辱骂着他一边再次实施暴行,怪他要不是当年被他拦住,他抓到宋攸宁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后半生无忧,而不是被警察逮住以后为了保命不得不揽下所有罪行坐了几年牢,却一分钱都没捞到。


    丧心病狂的男人甚至想要打断他的手,让他不能参加高考。


    在男人在墙角的垃圾堆里翻找工具时,被毒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季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倒毫无防备的男人拼了命地逃出去。


    他不敢回学校,更不敢回那个小村,只是向前跑着,一路流浪到另一个城市。


    他给自己改了名,季斯允。


    如任斯允,如德孔修。


    虽然他没有这样美好的品质,可他希望他有。


    他一边打工维持生计,一边继续学习,也曾在安定后偷偷联系过那位一直帮助他对他来说跟亲人无异的老师。


    老师年纪大了,几年前就已经退休,季渡……现在应该叫季斯允了,跟她通话时她惊喜的语调下仍能听出一丝疲惫。


    季斯允没有注意到这点,他问出更在意的问题:“老师,你能告诉我宋姐姐她的地址吗?我想给她写信。”


    本以为按约定她会推辞,老师想了一会儿竟然说:“也好,你失踪这大半年,她写过一次信来,但我当时有事没及时收,又被退回去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也该回复人家让她安心。”


    时隔颠沛流离的大半年,季斯允再次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详细向她讲述了自己这段时间遭遇的变故,向她解释自己写信的原因,并且表示自己仍然在坚持学习没有放弃,然后郑重的把这封信寄到老师给的地址。


    他焦灼地等待了大半个月,没有等到她的回信,而是被退回来的盖上“查无此人”的他满怀期待寄出的信。


    他想联系老师,却再也打不通电话。


    过往回忆从眼前闪过,季斯允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河滩上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宋攸宁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却因偏执的爱而变得面目全非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季渡……原来是你。”


    第106章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季斯允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雕塑。


    他听着她用那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别重逢般的温柔语气叫出那个他痛恨的本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忘记了。


    宋攸宁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狼狈,以及更深处的某种剧烈疼痛,她的目光愈发柔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歉意。


    她看着他氤氲起雾气的黑色眼睛,想起他无数次以为她睡着后,才敢在她耳旁低喃:“不要再丢掉我。”。


    “季斯允。”她重新轻轻唤了一声,“我没有忘记你。”


    “也从来没有……想要丢掉你。”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带着一种认真澄清的重量。


    “我还记得。”她的眼神飘向远处纷飞的雪花,似乎陷入了回忆,“在我们失去联系之前,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很骄傲地告诉我,你连跳了两级,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


    “你说,你的目标,是考上我曾读过的那所大学。”


    宋攸宁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直视着他那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脆弱的眼睛,“那时候,我正好面临工作调动,父亲要派我去另一个城市开拓市场,忙得焦头烂额。所以这次的回信晚了很多,还附上了我的新地址。”


    “信?”


    季斯允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又痛苦的光芒。


    “你写了信?”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急切地追问,“那封信……你什么时候写的?”


    宋攸宁思考片刻:“七月中旬寄出,也许是八月到的。”


    缠绕在他心上多年的被抛弃的苦痛,此刻才终于真相大白。


    那时候,老师已经病重住院,那封承载着新地址的信在那时寄到,又因无人查收而被退回邮局。


    原来,让他们从此失去联系,让他以为自己被抛弃,在自卑和哀怨中活着的这些年,竟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错过。


    迟来的真相让季斯允痛苦地闭上眼睛。


    直到回忆起过去,宋攸宁才终于把记忆里那个慈祥尽责,对季斯允关怀备至的女老师,与这个世界里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季奶奶”联系在一起。


    那位老师对季斯允很重要,他不应该给她那样的结局……宋攸宁联想到一种可能,不太确定地问:“老师她……怎么样了?”


    季斯允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沙哑而平静:“她去世了。生病……在我十六岁那年。”


    宋攸宁愣住,眼中闪过惊讶和惋惜。


    季斯允睁开眼,内心无法言说的悲伤肆意蔓延,他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追忆那些已经逝去的灵魂,缓缓说出过去的事。


    “那封信寄来的时候,老师她已经病重在医院,没能收到就被退回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病得那么重,联系她她要你的住址时,她声音明明那么虚弱,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我不知道你去了新的地方,我写了很多很多信,我想告诉你,我一直在拼命朝你


    靠近,请你等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我自己能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的钝痛,像是有一把反复在他心脏切割着,让他痛不欲生。


    “可是那些信,都被退回来了。”


    “我再给老师打电话,也怎么都打不通。”


    “我以为……我以为你们像其他人一样,把我抛弃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他哽咽着,将破碎的真相拼凑出来。


    “直到去年,我终于能回去,我才知道她在那一年冬天因病去世。”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像个委屈了多年的孩子,“她没有……你也从来没有……”


    口中血腥味越来越重,宋攸宁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努力让自己站稳,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再也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那个时候的她,对每个月都会收到的来自那个小乡村的信,算不上多上心,每次都是隔几个月才会回复一封。


    她给的资助金准时且大方,其实大可不必再多此一举,之所以能耐心跟他通信几年,更多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在那里发生过什么。


    虽然在最后一封信发出后,再也没有收到对方回信时,她的确有那么一点失落,但她只当是他已经开启新生活,不再需要她这点遥远的微光,时刻提醒他贫瘠的过去,于是默契地不再打扰。


    此刻将时间线彻底串联起来,她也只剩一声叹息。


    “季斯允。”宋攸宁轻声唤着他,清透的杏眼因为身体的疼痛已经看不太清面前的事物,却努力睁大眼睛望着他的方向。


    风雪中,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却坚定,他听见她的嗓音冷硬下来,刚刚的柔和温情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一片冷漠。


    宋攸宁说:“我不计前嫌地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季斯允听到这话,心中猛地一咯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宋攸宁。


    只见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清晰地吐出了那句他埋藏心底十年、最害怕被她知晓的话:


    “那个晚上,那个追出来、想要把我抓回去的男人……”


    “是你的父亲吧?”


    轰隆一声,季斯允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知道,她竟然早就知道了!而他,竟然还曾可悲地怨恨过她的“抛弃”。


    巨大的羞耻和崩溃感瞬间将他淹没。


    “你……你知道?”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慌。


    宋攸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试图绑架我的那伙人被抓住后,有个姓季的男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主谋。”


    她看着季斯允瞬间惨白的脸,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你的父亲,的确是那伙人里的一个,这点没错。但主谋……”


    她冷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姓季的不过是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而季斯允的父亲,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季斯允彻底崩溃了,他承受不住这接连的打击,声音破碎地问:“你知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后来还会资助我?为什么……”


    宋攸宁的表情有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仿佛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恢复了之前的冷漠。


    她移开目光,看向纷飞的大雪,语气听起来随意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那是他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似乎想给这场对话一个了结,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就当是……报答你当时给我的那根烤红薯好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片雪花,轻轻落下,却压垮了季斯允所有的神经。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最不堪的出身,知道他父亲犯下的罪孽,却依然选择给了他一条生路。


    可他做了什么呢?


    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心存侥幸隐瞒着他骨子里的不堪,恬不知耻享受着她的帮助。


    巨大的震惊、内疚和被她早已洞悉一切的羞耻中几乎要把季斯允撕裂,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宋攸宁的声音放软了下来。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轻轻敲打在他混乱的心上。


    “季斯允。”她叫着他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看在这些年……我真心实意帮助过你的份上,你放过我,好吗?让我离开这里。”


    这句话非但没有如宋攸宁所愿让季斯允清醒,反而像是被这句话刺激,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偏执的癫狂。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朝她伸出手,眼神灼热得可怕,声音里混合着乞求、威胁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放过你?不……大小姐,你还不明白吗?”


    “我太贪心了,你给我的温暖,你的关注,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想要更多!更多!”


    “留下来好不好?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这里和外面根本没有区别!你想要什么?财富?地位?安宁?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只要你留下来!”


    宋攸宁完全没想到他竟然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她怒火中烧,可她的身体已经连抬手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也开始模糊,只能听到耳边雪花落下的簌簌声,以及体内热量正随着生命一起飞速流逝的冰冷感。


    本来想着最后一面,能好好告别来着。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着头,虚弱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后就是冰冷的河水。


    “假的……始终都是假的……”她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再像……也不是真的……”


    “我的爱是真的!”季斯允几乎是在嘶吼,他疯狂地指着自己的心脏,“我对你的爱是真的!大小姐,难道你就没有吗?难道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你就没有一刻……对我动过心吗?”


    宋攸宁无法回答他,她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正在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飘散。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她聚集起残存的所有意志,下定决心,然后抬起眼,用一种冰冷而残忍的目光看向他,说出了最伤人的话。


    “你把我困在这里,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和你那个试图绑架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她用尽最后力气,双手猛地张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毅然决然地向着身后冰冷湍急的河水倒去。


    风雪中,只留下她几乎被风吹散的最后一句话,清晰地钉进季斯允的耳膜。


    “季斯允,你困不住我。”


    噗通!


    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冷让宋攸宁几乎立刻失去了知觉。


    水光扭曲,光影晃动,在一片模糊的黑暗降临前,她似乎看到那个明明极度恐水的青年,竟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紧跟着她跳了下来,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拼命将她死死地抱进怀里。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宋攸宁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恐惧也不是恨意,而是一个带着点荒谬和执念的问题:


    完了。按原剧情,她下线的时候他活得好好的。现在他跳下来殉情,这算她任务完成了……还是没完成啊?


    河水吞噬了两人,雪依旧无声地下着,覆盖了河滩上一切的痕迹与爱恨。


    第107章


    窒息般的冰冷与黑暗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宋攸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倏地睁开了眼睛,几乎是瞬间弹坐了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剧烈的喘息着,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季斯允那绝望而疯狂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


    但……不对劲。


    触感不对。


    身下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柔软的垫子。


    光线也不对,不是冬日河滩的灰暗,而是柔和却明亮的灯光。


    宋攸宁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充满纯白色的房间,像是一个实验室或医疗观察室。此刻她正坐在一张造型简洁的白色单人床上,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的“头盔”。


    她试探性地抬手摸了摸那个“头盔”,硬质金属的材质,连接着许多条纤细的像是光缆的东西。


    她这是……到哪儿了?


    “宋总,您醒了。”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


    宋攸宁循声望去,房间里除了她,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穿着干练套装、


    脸上带着点紧张、更多是好奇的高菁——她的秘书。


    另一个,是一位身着白色研究员制服、气质温婉的年轻女性,刚刚就是她发出的声音,这会儿正带着职业化的柔和微笑,看着宋攸宁,又一次询问:“宋总,您醒了?‘实镜’体验已经结束。感觉如何?有没有任何不适?”


    实镜……


    没了那层像是蒙在脑海里的薄膜,宋攸宁被覆盖的现实记忆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她想起来了。


    宋攸宁终于想起,今天她是来一家名为“YNING”的尖端科技公司洽谈合作。


    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新兴公司,因为研发出了一款革命性的脑机接口设备一举闻名。


    已经公布出来的数据显示,这项技术可以创造极度逼真的沉浸式体验。应用于游戏领域,可以让玩家有仿佛真正进入游戏世界的逼真感。并且它的时间感知压缩与延展技术,可以让体验者在“实镜”里体验更丰富的内容,而现实世界中时间却只过去了一小会儿。


    游戏领域并不是宋攸宁看重的,她更感兴趣的是“实镜”在临床医疗领域上的可能性——通过连接脑损伤患者的大脑,输入特定信号,让患者沉浸式地体验康复训练,有望对神经功能重建产生奇效。


    YNING尚未与任何大型集团达成合作意向,现在正是她和她的大哥争夺集团继承权的关键时期,谁能先拿下与YNING的合作,无疑将为自己又添上一枚筹码。


    今天,就是她预约好的会谈日。


    宋攸宁记得她到达YNING公司后,接待人员热情地表示,为了更好地展示技术效果,希望在正式会谈前,请她先亲身体验一下设备。


    为表合作诚意,宋攸宁欣然同意。


    更何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也想见识一下所谓“身临其境”究竟有多真实。


    工作人员为她介绍了几个轻松的体验剧本,比如休闲度假、古典园林漫步等等。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选的一个听起来最无害的“海岛度假”剧本,然后戴上了这个头盔。


    再然后……


    脑海中瞬间涌入大量的画面——雷雨夜里浑身是伤发着高烧的季斯允,不停叫着她“大小姐”的季斯允,跪在她脚边亲吻她掌心的季斯允,红着脸拉开领口勾引她的季斯允,流着泪求她再多疼他的季斯允,赤红着眼不准她离开的季斯允,还有最后水波晃动中跟着她一起跳下水眼神绝望的季斯允……


    所以……一切爱恨,长达数年的纠缠,濒死的体验……全都只是一场……沉浸式体验?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眩晕感向她袭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河水淹没的窒息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闷闷的疼痛。


    在“实镜”里经历的一切——季斯允处处小心的卑微讨好,撕破假象后不顾一切要强留她的偏执疯狂,还有最后那一刻,明明怕水到极点却义无反顾跟着她跳下来、死死抱住她的身影——所有这些强烈的情感冲击和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与她的现实认知剧烈碰撞,让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她脸色苍白,呼吸微促,半晌没有言语。


    一旁的工作人员见她神色异常,小心地再次询问:“宋总,您怎么了?是体验过程中有什么不适吗?”


    宋攸宁仿佛这才被唤回神智,她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没头没脑问出一个两人都想不到的问题:“现在几点了?”


    两人都愣了半晌,高菁最先反应过来,迅速看了一眼手表,精准地回答:“老板,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三分。”


    按在床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握紧,宋攸宁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垂下眼皮,再次陷入沉默。


    十点……她进入体验式的时候,还不到九点四十。


    “实镜”里的四年,从大学到工作,与季斯允从互相试探到相拥而眠,经历了生死、背叛,现实世界竟然才过去半个小时而已。


    这种时间感知上的巨大撕裂感,让她一阵眩晕,胃里也有些翻涌。


    脑子里塞满了属于实境的记忆,强烈的情感冲击尚未平复,与现实的认知剧烈碰撞,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难受。她抿紧嘴唇,脸色苍白,再次陷入了沉默。


    女研究员看着她又突然停住不说话,神色变幻不定,略带疑惑地开口:“宋总,您……您还好吗?”


    宋攸宁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中唤醒,她抬起眼,目光有些涣散,但很快聚焦,大脑中突然多出的大量记忆让她一时忘记维持客气与礼貌,竟直接问道:“你们这个脑机接口,在运行过程中,有没有可能出现故障?”


    “比如不按照预设的剧本进行?或者……不同的体验者之间,会不会产生意外的干扰?”


    女研究员脸上闪过一丝被质疑专业性的不悦,但很快被职业素养压下。


    她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宋总,您说笑了。我们的‘实镜’系统在经过开发者本人上千次的测试后才投入试用,到您试用前已经经历了至少上万次的演练和优化,稳定性和安全性是绝对有保障的,绝不可能出现您说的这种低级错误。每个体验者的‘实境’都是独立且受控的。”


    她顿了顿,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提醒道:“宋总,我们公司的方总正在隔壁会议室等您,关于合作的具体细节……”


    期待的合作就在眼前,宋攸宁却突然站起身。


    她心乱如麻,那个虚拟世界带来的情感余震太过强烈,尤其是“季斯允”最后那绝望而疯狂的眼神,让她根本无法立刻冷静下来去进行一场需要高度专注的商业谈判。


    “抱歉,”她打断研究员的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决,“与贵公司的合作,我需要一些时间重新评估和考虑。先告辞了。”


    说完,她不等对方反应,径直朝着实验室外走去,脚步甚至有些匆忙。


    高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跟在宋攸宁身边多年,从未见过老板在如此重要的商业会谈前一刻,表现得如此失态甚至可以说是失礼。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向那位一脸错愕的研究员鞠躬致歉:“非常对不起!我们宋总可能确实有些不舒服。合作事宜我们后续再约时间详谈,麻烦您向方总解释一下,万分抱歉!”


    然后赶紧抓起宋攸宁的外套和包,小跑着追了出去。


    一直到了地下车库,坐进宽敞的轿车后座,宋攸宁依旧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


    高菁从未见过自家老板这般模样,就连几年前在谈判桌上被对手步步紧逼时,宋总也永远是成竹在胸、冷静自持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声音放得极轻:“老板……你是不是觉得……那个YNING公司有哪里不对劲?”


    不然怎么解释,一向以理智、果决、工作


    为重的她,竟然放弃了这个她努力争取了许久、足以影响继承权之争的绝佳机会?


    宋攸宁缓缓睁开眼,眼底情绪复杂难辨。她没有直接回答高菁的问题,实镜中经历的故事她实在无法宣之于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带着一丝疲惫的语气吩咐道:“高菁,帮我查个人。”


    “季渡……”她顿了顿,修正道,“现在,他应该叫季斯允了。”


    高菁愣了一下,季渡这个名字她是有印象的。


    自从她跟着宋攸宁工作起,就知道老板私下里一直资助着一个偏远地区的孩子,叫季渡。每个月都会收到那个孩子的信,老板虽然回信不多,但每次都会看。不过,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不知怎的,就失去了联系。


    她谨慎地回答道:“老板,只有一个名字的话,查起来可能范围太大,需要时间。您有没有其他更具体的信息?”


    宋攸宁凝神思索了片刻,关于实镜中的记忆和现实信息在她脑中交织。她努力筛选着可能真实的信息:“他应该是……大概五六年前参加的高考。成绩很好,分数……很可能够得上清大。”


    “他老家在一个叫清河镇的地方,但他应该不是在镇上读的高中。你重点查一下那个时间段,当地有没有关于十六七岁考上清大之类的学生报道。”


    “好的,老板,我马上联系看看。”高菁应下,立刻拿出手机开始翻找联系人,着手安排调查。


    宋攸宁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繁华景象飞速后退,却无法映入她的眼底。


    大量实境中的记忆冲击着现实,让她头疼得厉害,宋攸宁重新闭上眼睛,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光掠过她疲惫而困惑的脸庞。


    即便已经脱离那个世界,即便真正的时间过去才短短几十分钟,可实境里经历过的一切,那清晰的四年,每一天,每一个人,都真真实实存在她的脑子里。


    尤其是……


    宋攸宁抿紧唇,她的脑海里全是季斯允的样子——偏执疯狂怒吼着不准她离开的他,掉着眼泪脆弱得让人心疼的他。


    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缺了一块。


    说不出的难受甚至让她无暇去顾及,这次未能与YNING达成合作,将对她和大哥宋知衍之间的竞争造成多么不利的影响。


    那个一向以事业为重的宋攸宁,第一次因为一段真假难辨的“记忆”,方寸大乱。


    第108章


    几天后,宋攸宁的办公室内。


    高菁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神色凝重地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


    “老板,关于季渡……查到了一些信息。”高菁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宋攸宁正在批阅文件,握着昂贵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高菁的吞吞吐吐让她有些不悦,抬起头,目光锐利:“说。”


    高菁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季渡确实如您所说,非常优秀。十四岁就跳级考入了当地市里最好的公立高中,成绩一直稳居年级第一。十五岁时再次跳级,十六岁那年已经读高三,原本是当年备受瞩目的状元苗子……”


    她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让宋攸宁心中猛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手中的钢笔兀地停滞住,笔尖在文件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宋攸宁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然后呢?”


    高菁看着老板越来越沉的脸色,想到调查报告中那个少年可能遭遇的一切,心中一阵发紧。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他……没有参加高考。”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为什么?”三个字像是从宋攸宁齿缝间挤出来。


    高菁的声音更低了些:“那年……他父亲……刑满释放了。”


    宋攸宁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


    高菁几乎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她艰难地继续陈述查到的信息:“高考前大约一个月,季渡像往常一样放学离开学校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没有其他亲人,最后还是学校发现不对劲报的警。”


    她停顿片刻,似乎想要把残酷的过去用相对温和的语言表达出来:“警方调取了监控,发现他离开学校后,在一个小巷口被他的父亲堵住了。监控没有声音,只能看到画面。两人没说上两句话,他父亲就开始动手毒打他……”


    高菁的描述尽量克制,但画面感却异常清晰:“季渡……被打得很惨,直到瘫倒在地上,他父亲都没停手,甚至还想捡起旁边的木棍去打他的手。”


    “他察觉到他父亲的意图,在那种情况下,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力气,猛地推开他父亲,挣扎着逃掉了。”


    “从那以后,”高菁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就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信息了。”


    她看了一眼宋攸宁,对方眼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实质化,但还是强忍着在等她说完。


    “而他的父亲,”高菁的表情变得不忿起来,“因为季渡失踪,找不到受害者,最终这件事只能被视为家庭暴力处理,他父亲也只是被拘留了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


    宋攸宁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那个偏执阴郁的少年,在即将触摸到光明未来的前一刻,被他如同噩梦般的生父再次拖入深渊。


    高菁看着老板阴郁的表情,紧张地补充道:“季渡失踪后,就再也查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按照您说的另一个名字‘季斯允’去查,也没有任何匹配的记录。”


    虽然有些残忍,她还是试探着问,“老板,他有没有可能……已经……”


    “他活得很好。”宋攸宁打断她,声音冷硬,带着一种复杂的笃定。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暗想: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有本事把她拉进他编织的世界里,陪他演了一出爱恨纠葛的大戏!


    想到这里,这段时间被实镜带来的记忆冲刷得一片混沌的大脑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女研究员信誓旦旦地说系统绝对安全稳定,不可能出现剧本偏离或干扰。那么,能在她体验时做手脚的只有可能是YNING公司的人,并且还是权限极高的人!


    她立刻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高菁:“YNING公司的创始人,叫什么名字?”


    高菁虽然惊讶于老板怎么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迅速回答:“方礼,担任CEO的那位。上周给您的资料里有他的详细介绍。”


    宋攸宁愣了一下,实镜里的漫长经历,让上周对她来说仿佛隔了数年,努力回想后才勉强记起,她掩饰性地“嗯”了一声:“记不太清了。”


    高菁心中疑惑更甚,老板的记忆力超群是出了名的,怎么会……


    但她不敢多问,继续尽职地说道:“YNING的创始人其实有两位。除了经常公开露面的CEO方礼之外,还有一位负责核心技术研发,据说性格极其内向,从不参与公开活动,连名字都查不到,非常神秘。”


    性格内向、从不露面、掌控核心技术……


    宋攸宁的眉头紧紧皱起,就在这时


    ,她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起来。是高菁接的,听了几句后,她捂住话筒,转向宋攸宁,脸色有些微妙:“老板,是董事长办公室打来的。董事长让您立刻回老宅一趟。”


    这个时间点?宋攸宁看了一眼窗外,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宋家老宅的后花园,一方巨大的景观池畔,水光潋滟,几尾名贵的锦鲤在其中悠然游弋。


    宋正澜穿着一身中式休闲服,正慢条斯理地向池中抛洒着鱼饵,神情闲适,眼睛微微眯起,宋知衍站在他身侧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脸上是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对于大儿子兴致勃勃的汇报,宋正澜的回应并不热切,看似和蔼的表象下实则是一切尽在掌握的严苛与精明。


    宋攸宁踩着高跟鞋,沿着石板小径走来。


    明明上次回老宅不过几天前,她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尤其是当她看到那熟悉的侧影时,第一反应竟是在实镜里几年相处,让她已经习惯的那个对她视若珍宝、慈爱无比的“宋父”。


    宋攸宁一时恍惚,仿佛还未完全从那个虚拟的世界抽离,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在那里养成的对父亲撒娇依赖的习惯,脱口而出,声音甜软地唤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呼唤,清脆悦耳,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池边的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宋知衍愣神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他盯着宋攸宁,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讥讽,内心嗤笑:真能装!知道自己没谈成合作,现在连这招都用了?


    他不屑地转眼看向宋正澜,本以为会看到父亲不为所动的表情。


    然而,宋正澜转过身,脸上确实闪过一丝惊讶,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惊讶过后,竟真的流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柔和。


    宋正澜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了。


    宋攸宁从小独立要强,虽然一直表现得乖巧懂事,成绩优异,但父女之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更别说用如此亲昵语气叫他“爸爸”。


    如今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像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动了他内心深处某块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之地。


    “嗯。”宋正澜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许,甚至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来了。”


    宋攸宁在叫出口的瞬间就已经清醒,意识到自己身处现实,面对可不是实镜的NPC,顿时有些尴尬。


    不过宋正澜这出乎意料的温和反应,倒是意外之喜。她迅速镇定下来,心中暗忖:没想到老头竟然吃这套?


    她顺势走上前,姿态依旧优雅,却少了些平时的公事公办。


    语气温和,不代表宋正澜真就因为她偶然一句亲昵的称呼变成一位“慈父”了。


    宋正澜将手中最后的鱼饵撒完,接过佣人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听说,你去YNING,还没到正式会谈那一步,就离开了?”


    宋攸宁淡淡地瞟了一眼旁边脸色瞬间有些紧张的宋知珩,平静地回答:“是的,爸爸。”


    她承认得坦然,宋正澜抬起眼皮微微看了看她,语气听不出来喜怒:“哦?为什么?”


    宋攸宁迎上宋正澜的目光,表情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地说道:“我认为,YNING公司目前展示的技术,存在我们无法忽视的风险,不能贸然合作。”


    宋知珩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急切和不满:“爸!你别听她胡说,她分明是根本就没能力谈下来!YNING的方总对我提出的合作框架非常感兴趣,我们……”


    宋正澜抬起手,制止了宋知珩的话头,目光依旧落在宋攸宁身上:“说说看你这样认为的理由。”


    宋攸宁从始至终看都没过宋知衍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她低头思考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他们对外宣称,其‘实镜’系统绝对安全、独立、可控。但在我的亲身体验中,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我们集团寻求合作,是希望将其应用于医疗康复领域。一旦在应用过程中出现任何不可控的干扰或偏差,对患者造成的后果将是毁灭性的,对我们集团的声誉也是巨大的打击。在对方无法提供绝对可靠的技术保证之前,我认为暂停接触是谨慎且必要的。”


    “宋攸宁!”宋知珩几乎要跳起来,“你不要因为自己搞不定就信口雌黄,恶意诋毁!”


    他还想继续说,但在宋正澜越来越沉的目光注视下,悻悻地闭上了嘴。


    宋正澜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质的扳指。


    他看看一脸笃定的小女儿,又看看明显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儿子,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商场沉浮几十年,他比谁都清楚,有时候,激进冒进带来的可能是毁灭,而看似保守的谨慎,往往能规避最大的风险。


    “攸宁考虑得周全。”宋正澜最终开口,一锤定音,“与YNING的合作,暂时搁置。知衍那边也先停一停,等对方能够拿出更有说服力的技术安全验证报告再说。”


    宋知衍狠狠地瞪了宋攸宁一眼,却又不敢违逆父亲的决定,只能咬牙应了声:“是,父亲。”


    怀着心事地离开了老宅,宋攸宁坐进车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下落不明的季斯允,以及YNING背后隐藏的可能性,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让她心烦意乱。


    回归自己正常生活这几天,她竟然对已经自己持续很多年的高强度工作感到不适应,就连好不容易可以休息的时候,想起的也都是实境里的记忆——


    关于季斯允的记忆。


    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宋攸宁拿出手机,拨通了好友苏禾的电话。


    “出来喝酒。”


    电话那头的苏禾明显愣了一下:“你别搞我了,上次的教训我可吃够了。”


    宋攸宁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我说真的。”


    苏禾听出她情绪不对,没再多问,很快报了一个会员制的酒吧名字。


    “好,一会儿见。”


    宋攸宁挂断电话,对司机报了地址,车子汇入夜色的车流,没人注意到,在他们后方,有另一辆黑色的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第109章


    悄无声息尾随在宋攸宁车后的那辆黑色SUV内,季斯允蜷坐在后排阴影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又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弦。


    他一言不发,苍白的脸几乎隐没在昏暗的光线中,唯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车辆的后窗,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钢板和深色玻璃,牢牢锁住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痛苦不堪的身影。


    坐在副驾驶的方礼透过后视镜,看着他这副鬼样子,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这家伙的异常,是从几天前开始的。


    一向深居简出、厌恶应酬的季斯允,破天荒问起与宋氏的合作,在得到方礼肯定的答复后,竟然主动提出要亲自参与和宋攸宁的会谈。


    方礼虽然觉得意外,但季斯允终于愿意担起他合伙人的责任让方礼立即欣然同意。


    可到当天,宋攸宁准时到达公司进行体验时,季斯允却不知躲到哪里,怎么都找不见人。直到宋攸宁醒来未发一言便匆匆离去,他才重新出现。


    那时的季斯允,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倚着墙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绝望的崩溃气息里,只反复低喃:“她走了……”


    从那以后,他把自己反锁在实验室里,不吃不喝不睡,最后还是方礼实在看不下去,强行撬开门把他拖了出来,好歹灌了点流食。


    结果这人恢复点力气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哑着嗓子说:“我想见她。”


    方礼再搞不清楚状况,也能看出季斯允的反常是因为那位说谈要合作却又莫名其妙离开的的宋氏副总裁。


    方礼没办法,只能把他塞进车里,带他来到宋氏集团附近守着。可真等看到了宋攸宁的车,季斯允却又只敢


    像现在这样,像个幽魂一样躲在后面跟踪,根本没有上前的勇气。


    方礼忍无可忍,转过头,尽量压着火气:“季斯允,你不是想见她吗?你倒是去啊!光跟在后面算怎么回事?”


    他小声吐槽着:“跟个变态似的!”


    “变态”这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了季斯允的心脏,让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加惨白。


    他猛地闭上眼,宋攸宁在“实镜”中最后那句冰冷的质问:“你和你父亲有什么区别?”再次在耳边炸响,瞬间击溃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念头。


    “我没资格见她。”他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厌和痛苦。


    方礼简直要抓狂:“你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见个人还需要什么狗屁资格吗?你再这样躲下去,除了把自己折磨死,还能有什么结果?”


    “你不懂。”


    方礼的劝解对现在的季斯允毫无作用,他痛苦地摇头,沉浸在自己的罪孽感中:“是我活该……”


    看着他这副自怨自艾、油盐不进的样子,方礼气得想骂娘。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宋攸宁的车拐进了一家高档酒吧的停车场。


    方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知道季斯允从不涉足这种声色场所,于是故意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哎呀,怎么开到这儿来了?”


    他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补充,声音里带着点暧昧的暗示,“啧,听说这家酒吧的特殊服务挺出名的,尤其受那些有钱有闲的女老板青睐……”


    果然,这话一出,正自怨自艾的季斯允猛地抬起头,原本盛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顷刻间被阴鸷、猜忌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取代。


    方礼都被他吓了一跳,这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人家的什么人呢。


    季斯允无瑕去管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方礼,死死盯住前方,正好看到宋攸宁从车上下来,往已经在酒吧门口站着等她的人迎去。


    在看清等着宋攸宁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脸时,季斯允脸色骤变,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年轻女人已经笑着迎上前挽住了宋攸宁的手臂,两人一齐往酒吧里走去。


    方礼看着季斯允情绪如此剧烈的起伏,心中微微叹气,正以为这小疯子终于要忍不住行动了,却突然听到季斯允用一种仿佛从地狱里挤出来的阴森声音对他说:“你进去。”


    方礼一愣:“……我?”


    季斯允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酒吧门口那两个即将消失的身影,语气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厉:“你进去看着,不要让……”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接近她,你想办法撵走。”


    方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凭什么去干这种莫名其妙得罪人的事?我是你的合伙人,不是你的马仔!”


    季斯允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偏执的光,看着方礼一字一顿地威胁道:“你不去,我就把实镜的核心专利卖掉。”


    “你!”方礼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指着他你了半天,最终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骂道,“季斯允!我他妈把你当哥们!你把我当什么了?


    “行!你真行!”


    他气得胸口起伏,但看着季斯允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魔样子,又怕这混蛋真干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最终只能愤愤地推开车门,丢下一句:“算你狠!”然后整理了一下西装,一脸不情愿地朝着那家灯光暧昧的酒吧走去。


    季斯允看着他消失在酒吧门口,重新将阴郁的目光投向那扇厚重的门,像一头受伤且危险的困兽,独自在车内的黑暗中,忍受着嫉妒和自责的反复煎熬。


    宋攸宁和苏禾说笑着走进了那家格调幽暗的会员制酒吧。苏禾是这里的常客,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径直走向自己专用的包厢。


    包厢内灯光暧昧,音乐舒缓,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点了酒水,苏禾还熟稔地叫来了两个模样清秀、很会看眼色的小哥过来陪酒助兴。她一边晃着酒杯,一边打量着宋攸宁明显有心事的脸色,好奇地问道:“我说宋大小姐,你都戒酒多久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主动叫我出来喝酒?”


    宋攸宁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为什么戒酒,你心里没数?”


    苏禾闻言,嬉皮笑脸地轻轻拍了她的胳膊一下:“哎哟喂,不都说好不提了吗?你把我整得差点被我爹送去非洲我都没说什么呢。”


    “废话,你心虚你当然不敢说什么。”宋攸宁哼了一声。


    “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歉也道了八百回,您老人家的气也该消了吧?”苏禾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咱们翻篇儿了好不好?”


    宋攸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本来也没想提,我早就忘了……”


    苏禾突然凑近,眨巴着大眼睛,语气变得暧昧起来:“真忘了?那么帅一点印象都没留……”


    宋攸宁一脸嫌弃地推开她的脸:“我都喝断片了,能记住什么?就记得第二天头疼得要炸开。”


    苏禾咂咂嘴,一脸惋惜:“唉,暴殄天物啊……太可惜了……”


    宋攸宁懒得理她,送给她一个完美的白眼。


    两人边喝边聊,有苏禾插科打诨,又有酒精舒缓神经,宋攸宁紧绷的心情确实放松了不少,感觉差不多了,两人便决定打道回府。


    陪酒的小哥很有职业素养,见状便各自礼貌地搀扶着一位,准备送她们出去。


    刚走出包厢没几步,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喊道:“宋总!”


    宋攸宁疑惑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得体、气质斯文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在看清他脸的一瞬间,宋攸宁的瞳孔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迅速压制住内心的波澜,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第一次见面般,疏离而有礼地问道:“您是……?”


    方礼连忙上前几步,脸上堆起礼貌的笑容,伸出手:“宋总您好,我是YNING科技的方礼。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


    宋攸宁恍然状,与他轻轻一握,语气平淡:“噢,原来是方总,幸会。方总这是?”她目光扫了一眼他周围,并无他人。


    方礼努力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哦,我今天刚好约了朋友在这里小聚,刚才远远看到像是您,就想着过来打个招呼,毕竟上次没能深入交流,实在遗憾。”


    他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蹩脚又突兀,额角微微冒汗。


    宋攸宁礼貌微笑:“方总太客气了,我还有事,你慢慢玩。”说完,她便示意了一下身旁搀着她的那个清秀小哥,准备继续往外走。


    方礼一看,这还得了?


    让宋攸宁带着个陪酒少爷出去,被外面车里那个醋缸子加偏执狂看到了,还不得当场爆炸,把他的实验室都给掀了?


    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又喊了一声:“宋总!请稍等一下!”


    宋攸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方礼大脑飞速运转,脑袋里疯狂搜刮着理由,急中生智,换上一副更加郑重其事的面孔,对着宋攸宁说道:“其实……我是想借此机会,当面请教一下宋总。”


    谎话渐渐说得顺畅起来,甚至显得颇为诚恳:“关于我们YNING与宋氏的合作,宋总那天为何突然离开?甚至连宋氏与我们正在接触的其他项目也都暂停了合作,这其中的缘由,方某实在困惑,还望宋总不吝赐教。”


    宋攸宁挑了挑眉,目光在方礼略显紧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在这里谈?”


    方礼连忙摆手:“当然不是!这里太嘈杂了。如果宋总方便,我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好好聊聊?也许有些误会可以澄清。”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性地扫了一眼宋攸宁身边那个清秀的陪酒小哥,意思很明显——就别带闲杂人等了。


    宋攸宁沉默了片刻,锐利的目光看过来时,让方礼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可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般,最终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宋攸宁转向一脸狐疑的苏禾,“小禾,你先回去吧,我这边和方总谈点事情。”


    苏禾看了看她,见她眼神清明,神态自若,确实不像喝多的样子,点了点头:“行吧,那你自个儿小心点,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说完,便带着自己的那个小哥先离开了。


    宋攸宁则示意身边那位可以走了,小哥识趣地松开手,礼貌告辞。方礼见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把潜在威胁清除掉了。


    两人一起朝酒吧外走去。


    当他们走出大门,来到停车场时,不远处那辆隐在黑暗中的黑色SUV里,季斯允的眼睛在看到与方礼并肩出来的宋攸宁时瞬间亮起来。


    在看清她身边并没有什么碍眼的男人时,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因为她和方礼的靠近而泛起酸意。


    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宋攸宁的身影,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抵在冰冷的车窗上,描摹着窗外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轮廓,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渴望。


    宋攸宁随着方礼走向他的车,那是一辆通体黑色的SUV,车窗贴着深色的隐私膜,从外面完全看不到车内的情况。


    可就


    是这辆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车,让她有一种奇怪的被窥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越靠近这辆车时越明显。


    仿佛有什么人正在偷偷看着她似的——宋攸宁转向方礼,语气平静却暗含试探:“方总,既然要谈工作,要不就坐你的车一起?这样也可以节省更多时间。”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下一秒,方礼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车里那位祖宗在发出警告信号。


    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但脸上却表情镇定,方礼甚至朝她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当然可以!宋总肯赏光,是我的荣幸!”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车身旁,作势要拉开车门,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门把手的前一秒,宋攸宁却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淡淡开口道:“算了,不麻烦方总了。”


    方礼不着痕迹地舒出一口气,面上却故作遗憾地说:“真不用吗?”


    宋攸宁静静看了他几秒,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方礼则坦然迎接她的审视。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得回公司。”宋攸宁转开目光,语气带着点没有诚意的歉意:“抱歉,我们还是下次再约时间详谈吧。”


    方礼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差点虚脱。他顺势收回手,维持着自然的笑容:“哦,好好好,没问题!宋总您先忙,我们下次再约!”


    宋攸宁点了点头,不再多看那辆车一眼,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黑色SUV内,季斯允看着宋攸宁的车离开,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但一种更深的失落和自嘲又涌了上来。


    他依旧只敢这样,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窥视着属于他的光明。


    方礼看着宋攸宁走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赶紧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对着后座那个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青年无奈道:“我的祖宗诶!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人家都要上来了你又……哎!”


    第110章


    YNING接待室内。


    宋攸宁指尖轻轻推开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咖啡,瓷杯与托盘发出清脆的轻响。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笑容得体的方礼,唇角弯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方总,我们已经聊了这么久……”


    她微微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空荡荡的会议室门口,“贵公司另一位创始人呢?听说这套系统的核心设计就是出自他手,怎么不出来见一见?”


    这番单刀直入的质问,让方礼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事实上,这次会面,比宋攸宁原计划的要晚了好几天。


    那天在酒吧门口与方礼偶遇后,宋攸宁就笃定季斯允就在附近,而所谓的“偶遇”,也是他的刻意为之。


    于是她故意作出要上方礼车的姿态,又临时改口离开,就是想逼他现身。然而,直到她的座驾驶离,暗处也毫无动静。


    她心中冷笑,倒要看看他能躲到几时。


    原计划晾他几天,等他忍不住了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就在酒吧过后的第二天,一向身体硬朗、被视为宋氏定海神针的宋正澜,竟因心血管疾病突发,被紧急送医抢救。


    虽然经过数小时的手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这个消息如同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必须被严格封锁在最小的范围内。一旦泄露,宋氏集团的股价必然遭受重创,引发连锁反应。


    接下来的几天,宋攸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和压力之中。


    她不仅要稳住集团内部因董事长突然缺位而可能产生的动荡,处理堆积如山的日常决策,还要频繁往返于公司和医院之间,在宋正澜病榻前扮演着关切尽责的女儿,同时警惕着来自她哥哥宋知衍那边的任何风吹草动。


    而宋知衍也确实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虽然因父亲之前的决定,不能继续推进与YNING的合作,却凭借他母亲家族的深厚人脉,迅速与行业另一巨头宏远集团达成了一项重大战略合作。


    相比之下,宋攸宁这边则因忙于应对突发状况,且缺乏同等量级的合作项目推进,显得有些被动。


    尤其是在董事长病重的这个敏感时刻,宋知衍跟宏远合作的消息一传出,他在集团内部声势大涨,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元老,更倾向于支持拥有实绩且身为长子的他。


    宋攸宁的处境可谓内外交困,压力倍增,她忙得脚不沾地,心力交瘁,根本没时间去想季斯允和YNING的事。


    直到宋正澜病情稳定,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宋攸宁才终于得以喘息。


    也直到这时,她才从连轴转的疲惫中抽出空来,准备去解决早就该弄明白的事。


    宋攸宁叫来高菁,询问YNING公司是否曾预约后续会谈,得到的答案却是——


    “老板,对方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


    宋攸宁闻言,眸光微冷。


    看来,有人是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了。


    好,他不来,那就她去。


    她倒要亲自去看看,那个搅乱她平静生活,现在又妄想置身事外的人,究竟能躲到什么时候!


    于是,便有了宋攸宁再次踏入YNING接待室,却只见到方礼一人的那一幕。


    宋攸宁心不在焉地跟方礼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技术前景和市场趋势,目光几次扫过门口,真正想见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眼见时间过去,该出现的人不肯露面,宋攸宁干脆直接切入主题。


    方礼接收到宋攸宁那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视线,方礼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在来之前,他特意去找过季斯允。


    那时的季斯允状态极差,眼眶通红,头发凌乱,握着平板反复看着宋攸宁进入公司的监控画面。


    方礼实在不忍心看他一直沉浸在自我厌弃的绝望中,好心劝他:“她人都主动来了,这是多好的机会,你难道不想见她吗?”


    季斯允却只是痛苦地摇头,他触摸着屏幕上宋攸宁的脸颊,眼里闪过渴望、期盼最终定格在深深的自责。


    他声音沙哑带着恳求:“不,算我求你。”


    实境里的他做的事,是现实生活中的他想


    都不敢想的,那是一场美梦,是他这个卑鄙无耻的小偷偷来的梦。


    他甚至在她醒来后,还心存幻想……幻想着她在那个世界里,对他有过半分真心。


    所以酒吧那晚他才叫方礼去见她,她那么聪明,在看见实境里的“方总助”出现在面前,一定能猜到是他。


    季斯允了解宋攸宁的性格,他篡改了她的记忆让她在实境中经历一场骗局,而她最后用那样决绝的方式也要离开,一旦知道他的踪迹她绝对不会轻飘飘放过。


    可他故意暴露后等待了几天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要么是她不在意,要么就是她厌恶他到根本不愿意再见他……


    季斯允无法再想下去,闭上眼,声音轻到仿佛说出口就会随风飘散。


    “不要让她知道是我,我不能……我配不上……”


    方礼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刻,面对宋攸宁的询问,方礼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委婉拒绝:“抱歉,宋总。我那位合伙人……他性格比较内向,不太习惯见陌生人。技术上的问题,我都可以代为解答。”


    “不太习惯见陌生人?”宋攸宁重复了一遍,眼神倏地冷了下来,“是他亲口这样说的?”


    方礼被她锐利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是……还请宋总多多包涵。”


    一瞬间,宋攸宁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好啊,季斯允!


    疯狂到把她拉进实境搞角色扮演玩强制爱,在现实世界里偷偷关注、还搞跟踪,她在宋家内外交迫、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能喘口气,都主动送上门了,他倒好,躲在后面当起缩头乌龟,连面都不敢露!


    还“不习惯见陌生人”?把她原本平静的心搅乱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内向!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平和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怒意。


    “我知道了。”


    她冷冷地丢下这几个字,不再看方礼一眼,拿起手包,转身便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决绝而响亮。


    看着她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方礼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而在楼上布满屏幕的监控室里,季斯允将宋攸宁每一个细微的愤怒表情都收于眼底。


    看着她最终决绝离去的背影,他痛苦地闭上眼,将脸埋入掌心,压抑的哽咽和自厌的低语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她生气了,她果然……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季斯允……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混蛋……”


    回程的车上,宋攸宁靠着椅背,胸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烧越旺。


    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新闻推送跳动着各种无关紧要的明星八卦,她心烦意乱地正要关掉,脑中却猛地灵光一闪!


    季斯允不是想躲吗?不是连面都不敢见吗?


    好啊,她倒是好奇,季斯允在实境里装乖了三年,在听到她要跟一个NPC订婚的消息后马上就忍不住暴露本性,回归现实以后,他还能不能忍得下去。


    现在,她就要用同样的方式,逼他出来!


    当天下午,关于她与合泰集团太子爷孟嘉信“好事将近”的传闻甚嚣尘上,并且在一些“知情人士”的爆料下,版本愈发“逼真”。


    媒体报道开始添油加醋,暗示在宋氏集团继承权争夺白热化的当下,大小姐宋攸宁地位堪忧,试图通过联姻来巩固自身实力,寻找强援。


    这波舆论攻势,自然是得到了宋攸宁的默许甚至授意,她需要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与此同时,宋攸宁在几次必要的公开露面中,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面对记者追问“订婚”事宜,也只是避而不谈,更显得扑朔迷离。


    孟嘉信也相当配合,毕竟是宋攸宁的发小,再加上宋大小姐用了辆限量款的跑车贿赂,连续两三天,都亲自开车到宋氏楼下接她下班,被媒体们拍到两人状似亲密地一同离开。


    这一切,自然同样落入了那个躲在暗处、时刻关注着她的眼睛里。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表演”和对集团事务的劳心劳力,宋攸宁也确实感到疲惫。更重要的是,她估算着,鱼饵已经撒得差不多了,该收网了。


    于是,在一个晚上,她独自一人,没有叫司机,也没有告知高菁,来到了另一家格调清静、但并非会员制的酒吧。


    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坐下,点了几杯烈酒,独自啜饮,眉宇间染上落寞,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果然,在她坐下后不久,一个高大劲瘦的身影,带着一身压抑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酒吧,在角落的阴影里坐下。


    来人正是季斯允,他要了一杯酒,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她身上。


    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眼下的青黑浓重,嘴唇紧抿,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昏暗灯光中,宋攸宁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明已经醉意朦胧,却还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在这种环境里,一个独身的、喝醉的漂亮女人,很容易引起某些带着不良心思的人的靠近。


    一个面相略显油滑的男人明显观察了她许久,在他朝着宋攸宁走近时,坐在角落里的季斯允顿时警觉起来。


    那男人端着一杯酒,佯装路过宋攸宁的桌子,脚步一个踉跄,手中酒杯不小心倾斜。


    与常见的搭讪套路不同,男人连忙道歉,并没有要留下的意思,很快就走开了。


    他仿佛没有别的心思,就真的只是路过而已,可季斯允看得清楚,在他踉跄那一瞬间,几滴透明的液体从藏在指缝间的小容器落入宋攸宁的杯中,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但宋攸宁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忧愁中,伸手端起了那杯被加料的酒,晃了晃,眼看就要送到唇边——


    “别喝!”


    一声压抑着巨大恐慌和怒气的低吼响起。


    季斯允猛地从角落冲了过来,一把死死抓住了宋攸宁的手腕,阻止了她喝酒的动作。


    宋攸宁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酒液洒出来一些。


    她抬起朦胧的醉眼,眼神飘忽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面色阴沉焦急的青年,语气带着醉意和不耐烦:“你谁啊?干嘛挡我的酒?走开……”


    季斯允看着她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又气又急,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他想告诉她这酒有问题,想告诉她他是谁,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眼底翻涌的痛苦。


    装醉的宋攸宁心中冷哼,看来火候还不够。


    她作势要挣脱他的手,再次去拿那杯酒,含糊道:“我……我要喝……”


    眼看她的嘴唇又要碰到杯沿,季斯允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猛地伸手,几乎是抢过那杯酒,在宋攸宁惊愕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甜味。


    他重重地将空杯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攸宁。


    宋攸宁看着他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醉意掩盖,她拧着眉,迷蒙着双眼怒道:“你谁啊!喝我的酒做什么!”


    躲着她不敢见她时,季斯允还能勉强控制自己,他本来就是个偏执的小疯子,不然也干不出把宋攸宁拉进自己创造的世界里这种事。


    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却醉意朦胧连他是谁竟然都忘记,季斯允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眼尾微微泛着红,咬着唇抓着宋攸宁的手将她拉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反问她:“大小姐,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醉酒后的杏眼犹如清澈的湖面升起了一层雾,被拉近后,宋攸宁微微仰着头,眨了眨眼,像是在努力辨认近在咫尺的人是谁。


    潮热的酒气裹着她身上的茉莉茶香喷在季斯允鼻间,他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她的味道。


    一片茫然的表情渐渐清晰起来,宋攸宁叫了一声:“季小狗?”


    季斯允的愤怒被这一声呼唤猛地打断,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激动到颤抖,嗓音中透着惊喜:“大小姐,是我……”


    可紧接着的却是被用力地推开,宋攸宁踉跄着站起身,语气冰冷带着厌恶:“滚开!”


    说完,她脚步虚浮地就要往酒吧外走。


    季斯允被她推开,又被那一个“滚”字刺得心脏抽痛,眼看她站立不稳,立刻又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扶住她,声音沙哑带着恳求:“小心……我送你……”


    宋攸宁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丝清晰的讥诮和冰冷,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不是躲着我吗?”


    “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我真是太厉害了,上班当牛马的同时,抽空回家烤了六十六块小饼干送给要结婚的朋友,并且还码完了字,现在的感觉是……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