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公爵 “阿列克谢,交给你了,照顾好公……
在之后的半个小时里, 叶夫多基娅与近侍们一同过目了那些首饰。
这些首饰送去的时间涵盖十几年,每一件都有明确的宫廷记档。最初的几件都只是罗刹风格,后来叶夫多基娅开始开疆拓土, 就多了其他国度的东西。
但它们之间仍有共同点, 那就是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就算放在与罗刹国审美迥异的大偃, 它们也仍旧价值连城。
这个结果令叶夫多基娅陷入沉默。
在她认大偃公主为教女的事情传开后, 其实是有过好几个胆大包天的人自称大偃公主来寻她的。由于两国国都相距甚远, 询问安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那些人其实也都没走到这一步, 因为一国公主拜访邻国前没有正式的“预告”本身已经很奇怪了,而且她们都拿不出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
公主纵不可能只凭一张嘴来拜访邻国。
可现在这位显然不同。
她虽然也没有“预告”, 可她的证明也太多了。
叶夫多基娅心底首先生出的是一种喜悦。
这种喜悦很纯粹——她想起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是个让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软的孩子。认下这个教女的时候, 她是真的开心的, 因为她没有女儿,教女的出现让她弥补了一点心里的缺憾。
现在十几年过去,她终于又要见到那个孩子了, 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样。
不过,这种喜悦稍纵即逝,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古怪。
——究竟是什么原因, 会让大偃的公主突然而然地孤身来到罗刹,以这种方式见她的教母呢?
叶夫多基娅心生警惕,沉吟了半晌,侧首询问身边的女官:“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睡觉,陛下,她高烧不退,已经请医生过去了。”女官回道。
“那就让她先睡吧, 让我的御医去照料她。”叶夫多基娅下颌微抬,“让保罗明天早些过来,来见这位贵客。”
侍从们恭谨地记下皇帝的吩咐,见皇帝无意此时去探望这位异国公主,便默契地终止了话题,侍奉皇帝就寝。
翌日,云宜醒来时烧已经退了。她睁开眼睛,没有贸然坐起身,维持着平稳的呼吸端详四周半晌,发觉自己置身在一间罗刹风格的华丽卧室中,心里的紧张才消解了些。
然后她坐起来,马上就有两名年轻姑娘上前。她们金发碧眼,穿着罗刹国的礼服长裙,裙摆像是一把撑开的伞,又比伞要繁复得多,上面满是刺绣的花纹,还缀着细小的珠宝。
云宜用罗刹语问她们:“请问我在哪儿,罗刹皇宫吗?”
两人相视一望,眼中都有惊异,左边那个笑道:“是的。皇帝陛下没想到您的罗刹语如此之好,所以派了我们过来……我们会一些汉语。”
这句话就是用汉语说的,除了个别三两个字之外,也很字正腔圆。
云宜一哂:“她怎么会不知道我会罗刹语?我经常给她写信。”
“写和说总是不一样的。”对方见她坚持用罗刹语说话且十分流畅,索性也说起了罗刹语。
同一时间,大偃公主醒来的消息已用最快的速度禀进了皇帝的寝殿中。叶夫多基娅正享用早餐,闻讯放下餐具就出了门。
于是在云宜正向两名侍女询问自己何时能觐见女皇的时候,房门被一把推开来。
房中一静,云宜抬眸看向走进屋来的女人,只是微微一怔就下了床:“教母。”
她福身施礼,称呼笃定得毫无疑虑。叶夫多基娅微微一怔,上前扶她起来,视线在看清她的刹那就移不开了。
“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叶夫多基娅叹道。
如果说此前她对云宜的身份还有一分疑虑的话,在见到这张脸的一瞬,那点疑虑完全烟消云散了。
她的态度因而亲昵起来,拉着云宜回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教母?”
“我在母后的怀表里见过您的画像。”云宜坦诚回答,望着叶夫多基娅,她也觉得有点新奇——突然见到当了几年“笔友”的教母,谁都会新奇。
“哦,你是说那块怀表。”叶夫多基娅笑意更甚,“我见过,那还是我年轻时的画像。”
云宜哑了哑:“那恕我直言……您和当年没有任何变化,您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哈哈哈,你和你母亲一样可爱。”叶夫多基娅笑音爽朗,又问,“你父亲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云宜眼眶一红。
她默了一会儿,轻道:“我不知道……但大概不太好。”
这个答案让她的突然造访有了答案,叶夫多基娅深深吸了口气,凝声道:“好吧,原谅我,当我没问。”
她厚道地立刻岔开话题,看着侍从们说:“去给她取些合适的衣服来,她母亲送了我不少大偃的衣裙呢。”
“陛下。”云宜立马开口,“我可以穿罗刹国的衣裙……入乡随俗,何况我是您的教女,不必让外人认为您的教女与您执掌的宫廷格格不入。”
叶夫多基娅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吧,如你所愿。但我必须纠正你——”
云宜心弦一紧。
“别叫我陛下,我更喜欢你喊我教母。”叶夫多基娅神情严肃。
“……好的教母。”云宜小鸡啄米般地乖巧点头,“您再也不会从我口中听到那个词了,教母。”
因此侍从们很快为她寻来了几条尺寸合适的罗刹长裙,被指给她的两名侍女熟练地为她更衣,两名皇帝的女官候在门边,无所事事地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说:“我以为大偃人穿我们的裙子会很奇怪……因为我穿大偃的裙子就很奇怪,但她穿这个还挺好看的。”
“哈。”另一个觑着同僚干笑,“你知道,我不是个刻薄的人,但实话实说,虽然你长得也很美,但跟她比起来,你差在了脸上——她这张脸就算套个麻袋都好看。”
“这很刻薄了!”前者怒目而视。
后者耸肩摊手,表示自己只是坦诚。
众人忙碌了一阵,云宜换好了衣裙,也梳好了妆,遮掩了大病初愈的憔悴。
叶夫多基娅知道前几日很辛苦,对镜扶着她的肩,抱歉道:“我知道应该让你多休息休息,放心吧,我们就是先一起吃个早餐,然后就不打扰你了。”
“我没事。”云宜扬起笑容,“昨天睡得很好,现在身上轻松多了。”
她于是跟着叶夫多基娅离开了房间。侍从们听到皇帝刚才的话,已经开始重新准备早餐了,安排在了一间相对正式的餐厅里,有长桌的那种,并且还心领神会地多准备了一份,是给太子保罗的。
皇帝很显然想让太子和大偃公主在早餐时见面。
然而这样的安排并没能换来完美的结果,因为在女皇和大偃公主穿过通往那间餐厅的走廊时就先见到了太子保罗。
……而且他正把阿列克谢公爵按在墙上。
“记住你的身份!公爵。”太子保罗面目狰狞地告诫他,“离我的母亲和那位公主远点。”
阿列克谢公爵比太子足足小四岁,今年才十六,但脸上毫无惧色:“我问心无愧,殿下。”
保罗顿时大怒,一记勾拳击向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向旁栽倒,周围的侍从们发出一阵惊呼。
“保罗!”皇帝的厉喝突然响起,二人都望过去,保罗脸色微微一变,颔首致意:“陛下。”
“太子殿下。”云宜垂眸,边按罗刹礼节施礼,边扫了眼倒在地上的人。
一路上她都没力气看清这个帮自己的人,只记住了“阿列克谢公爵”这个称呼,现下才惊觉他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且容貌俊美,很像罗刹童话里的王子。
云宜知道自己很该对他说声谢谢,可现下的氛围显然不适合道谢。
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道歉,保罗。”
“您知道我不会向他道歉的,陛下。”太子冷然。
皇帝挑眉:“你吓到贵客了,向客人道歉。”
“……”保罗无言以对,强撑了一息,向云宜欠身致意,“抱歉,殿下,是我失礼了。”
“没关系,殿下。”云宜微笑,接着,又向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阿列克谢公爵颔首,“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公爵。”
“……我很荣幸。”阿列克谢的语气不无局促,因为他现在状况实在有点滑稽,一管鼻血流个不停,让他俊美的容颜都变得好笑起来。
“好了,我们去就餐吧。”皇帝口气生硬,“云宜的病才刚好,等用完早餐,她要好好休息。”
语毕,她先一步继续前行,保罗面无表情地跟上她,却听云宜很迟疑地又道:“教母……按照罗刹宫廷的规矩,我一会儿可以劳烦阿列克谢公爵带我四处走走吗?”
“什么?”太子拧眉回过头。
皇帝亦回过头,云宜不大好意思地解释:“我想熟悉一下这个地方……我哪儿都没去过。”
“当然可以。”皇帝一口答应下来,刚刚被败坏的心情明显变好了,“阿列克谢,交给你了,照顾好公主。”
第332章 婚姻 “他们对婚姻真忠诚啊。”……
保罗凝视着云宜深深吸了口气, 但因为皇帝已经下了旨,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片刻后,三人一起步入早餐厅, 阿列克谢公爵没有一同进来。
适才的小冲突让早餐的氛围有些沉闷, 但不论是皇帝本人还是太子保罗都维持了应有的待客之道, 因此这顿饭还是平静地过去了。
早餐结束后, 太子先一步告退, 叶夫多基娅问了问云宜的身体状况,劝她不如多休息休息, 熟悉宫廷的事情并不着急,但云宜表示自己没事了, 她也就没再坚持。
两个人走出早餐厅,阿列克谢公爵已经等候在走廊里。他的鼻血已经处理好了, 左侧脸颊上还有点乌青, 倒也无伤大雅。
皇帝再度叮嘱他照顾好云宜,便去处理自己的事务,两个人一同施礼恭送, 等她走远,阿列克谢朝云宜微微欠身道:“谢谢您,殿下。”
“不必谢我。”云宜微笑, 随意地不远处自己从未踏足过的一条走廊岔路,“我才应该说谢谢,如果没有公爵大人,我肯定会死在路上。而且——”
她语中一顿,轻轻啧声:“刚才我不是在帮你,是在讨好我的教母。”
——皇帝呵斥太子道歉,太子拒绝了, 直到皇帝表示是要他向云宜这个贵客道歉。
云宜觉得并不是那样,皇帝其实就是想让他向公爵道歉,因为他结结实实地给了公爵一拳。之所以改口,只是因为有她这个外人在,皇帝不想在外人面前闹得太难看。
退一步说,就算皇帝一开始便是想让太子向她道歉,太子只是因为会错了意才会拒绝,也依旧足够触怒皇帝了。
这又不是朝政之类可以允许“意见相左”的复杂问题,皇帝下了令,底下人就应该遵旨执行。误会之下执行有误不是什么大事,一口回绝……云宜不知道他们在罗刹国怎么论这个,但在大偃这叫大不敬。
而她也的确看到,叶夫多基娅的脸色在太子回绝之后变得很难看。
阿列克谢公爵明白云宜的意思,但他意外于云宜的坦诚,含笑的双眼变得复杂:“您或许不该告诉我这种细节,殿下。”
“怎么,我怕你告诉教母?”云宜失笑,“你觉得一位注定名垂青史的大帝不懂这点雕虫小技?”
“啊……”阿列克谢哑口无言,望着云宜,心里生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让他描述不出也看不透,于是在怔忪半晌之后,他只得轻咳一声,近乎生硬地借领路岔开话题,“这边走吧,我先带殿下去花园看看,陛下常在那里享用下午茶。”
“好,谢谢。”云宜优雅地颔首,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心底却因为阿列克谢脸上的窘迫在笑。
而后两个人便按阿列克谢所言先逛了花园,然后用一上午的时间,游览了大约四分之一的皇宫。
其实若论规模,罗刹皇宫与大偃皇宫相差不多,若只想走马观花地看一遍,一整天差不多是能看完的。不同之处在于,大偃皇宫中的“楼”很少,大多宫室都只有一层,平铺在地上,而罗刹皇宫看起来只有六七座宫殿,每一座却都巨大,而且少说也有三四层楼。
对大病初愈的云宜来说,此时上上下下的奔波就有些太累了,为免下午再继续游览又要病起来,她只得告诉阿列克谢就先到此为止,下午她得休息。
阿列克谢公爵贴心地将她送回了卧室门口,在分别之前,云宜忽又想到一个问题,问他:“公爵大人,我想请教一下,罗刹宫廷里有没有独特的礼仪是需要特别学习的?”
“礼仪?”阿列克谢回想她刚才向皇帝和太子行过的礼,道,“殿下的日常礼仪已经很周全了,其他的话……”他沉吟了一下,“我们经常有舞会。不过它只是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殿下是客人,不参加也没什么。”
“舞会?”云宜只在读罗刹童话时读到过这个词,也并未深究过它的意义,思索道,“是特定的舞?”
“算是吧……”阿列克谢很难一概而论,只能说,“跟你们的宫廷舞蹈截然不同。”
“我明白了。”云宜点点头,恳切道,“谢谢您,公爵大人。”.
半个小时后,皇帝会见完最后几名大臣,命侍从传膳。身边的女官照例会在这时禀奏一些琐碎的事务,皇帝因此便听说:“舞蹈老师?”
她放下手中的银叉子,抬眸向眼前的女伯爵确认:“是她主动要的?”
“是的,陛下,她希望能有一位舞蹈老师。”女伯爵道。
皇帝想了想,又问:“她提过她为什么来找我们吗?大偃发生了什么,她需要什么?”
女伯爵说:“只字未提,陛下。”
“看看她……”皇帝靠向椅背,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释开一抹笑意。她沉吟了半晌,那抹笑蔓延到唇角,多了一点玩味的意味,“你说,我有什么能把她扣在罗刹,不还给大偃吗?”
女伯爵一愣:“陛下?”
皇帝自言自语般地又说:“让她嫁给保罗,在她生下带有王室血脉的继承人之后杀了保罗,然后当爱当女皇也行,也当太后也可以,这条件不错吧?”
“陛下……”女伯爵脸上没有惊异,只有无奈。
皇帝瞥她一眼,悻悻道:“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相信我,如果你未来的儿子是保罗那种蠢货,你也会希望有个人能陪你做好梦的。”
女伯爵更加无话可说——即便对皇帝忠心,她也不好在宫廷里议论“太子是个蠢货”的话题,只好提出另一件事:“阿列克谢公爵是不是该返回边境了?”
皇帝摇头:“让他先留下来陪着公主吧,我看他们挺投缘。讲道理,他要是走了,我总不能让保罗那个蠢货陪我们的小公主玩吧?”
“……”女伯爵不得不委婉表达出自己的无奈,“陛下,您说这种话我真的不太好附和您。”
“好吧,那听我说。”皇帝敛去脸上的玩味,身体前倾,左臂搭在桌上,神情肃穆地盯着这位女官,“去传我的口谕,我要宫廷里最不起眼的仆人也听到这句吩咐——从这一刻开始,我要你们把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偃公主当做我的亲生女儿看待,在你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关于她事情的时候,就想想如果她是罗刹国唯一的公主,你们会怎么做。”
她语中一顿,很贴心地随意举了个例子:“像找舞蹈老师这种事情,就不必来问我的意思了。”
女伯爵眼底一震,垂眸屈膝施礼:“我会为殿下安排最好的舞蹈老师。在殿下需要的时候,阿列克谢公爵会随叫随到。”.
在皇帝的口谕在成千上万的仆人中一层层传下去的时候,云宜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午餐。
她这才知道叶夫多基娅指给她的两名女官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于是在用完午餐后,三个人一同坐到阳台上去喝茶聊天。女孩子们在这种相处中很快熟络起来,其中一位叫弗洛娃的犹豫再三,还是出于好心告诉她:“殿下,我无意干涉您的私人社交,但我想您来罗刹国一定有大事……因此我建议您最好不好和阿列克谢公爵走得太近,否则太子保罗会很不满,恐怕会影响到您的正事。”
云宜左手持着茶碟,右手轻晃茶杯,悠悠笑着:“我看出太子不喜欢他了,放心,我有分寸。”
“不,您不明白他们的关系……”弗洛娃放低声音,微倾上身凑近云宜,云宜会意地也凑近了一些,另一位女官则低下眼帘。
只听弗洛娃道:“您以为他们只是处不来或者有什么旧怨么?不,不是的,阿列克谢公爵是陛下的私生子,太子保罗视他为眼中钉。”
“……”云宜很想克制情绪,但实在没掩饰住眼中的震惊。
虽然过去这些年她学了不少关于罗刹国的风土人情,但不论是大偃的傅母们还是来自于罗刹国的老师,都默契地绕过了这一部分“风俗”。
因此云宜完全没有设想过那位一路上拼死拼活带她抵达罗刹皇宫的阿列克谢公爵和她的教母竟然是母子,她也实在不能理解,她的教母作为大权在握的皇帝,为什么会有“私生子”这种说法——她的子女不是该像父皇的子女一样都是皇室的皇子公主吗?最多只有嫡出庶出之分?
而弗洛娃看着她的神色,流露出和她一样的震惊:“您怎么这样惊讶?难道您的父母没有情人和私生子吗?”
云宜敏锐地注意到她问的是“父母”而不仅仅是“父亲”。或者说,不仅仅是权力更大的那一方。
她受到冲击,脑子一时很乱,哑然半晌,只能说:“我们……我们不流行这个。民间可能有,但我父皇母后……呃,作为大偃的皇帝和皇后,他们没有私生子……”
“啊——”弗洛娃露出发自肺腑的钦佩和羡慕,“他们对婚姻真忠诚啊。”
……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宜心想——
作者有话说:云宜:[狗头]我父亲后宫佳丽三千,我母亲和我父亲身边最重要的宦官情投意合。
弗洛娃:火速撤回一条评价。
第333章 借钱 “我想跟您借笔钱。”
皇帝的旨意传到阿列克谢公爵的房间的时候, 他正指点仆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皇宫。
旨意的内容让他神情一滞,转身看向门口的传令官时满面狐疑:“陛下要我留下陪伴公主?”
传令官颔首说:“是的, 公爵。”
“……你确定她不打算让太子做这件事情?”阿列克谢眼中怀疑加深, 上下打量传令官, 试图判断他是不是来帮保罗挑事的。
但传令官神情平静:“如果您心存疑虑, 可以直接去问陛下。我能额外转达的是这个——”他递上一只信封, “这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送来的时间表,好像是殿下在某些时间段安排了课程, 您可以在没有安排的时间去找她。”
“课程?”阿列克谢眉心跳了跳,不大理解云宜初来乍到且大病初愈要上什么课。
他于是直接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云宜往后五天的日程安排,其中共有七节舞蹈课。阿列克谢想到她问他的事情, 情不自禁地笑了, 方才的疑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边记住这些日程边向传令官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传令官告了退。
之后三天,阿列克谢继续带云宜熟悉皇宫。云宜斟酌再三, 最终并没有因为弗洛娃透露出的宫廷秘辛疏远阿列克谢,当然也没有向他本人打听这种事情,只当自己没听过那些话。
这三天中, 她没有再见到叶夫多基娅,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手握实权的国君总是挺忙的,在大偃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父皇,有时连母后都会有一两天顾不上她,又何况罗刹国的教母呢?
第四天,云宜的舞蹈课在上午,傍晚之后还有一节复习罗刹语的课程, 也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因此她本来和阿列克谢约定了午后见面,阿列克谢将带她去皇宫里的图书馆逛逛。
但在她午睡起来之后,阿列克谢的确已经等在了卧房门外,带来的却是计划改变的消息:“陛下要见您,殿下。”
阿列克谢说着话,云宜注意到他穿了亮蓝色礼服,还戴上了很正式的假发。假发是白金色的,在两侧各有两个非常规整的卷。
这几天里云宜也在皇宫里见过其他男人戴这种假发,弗洛娃说那些人都是大臣,是来与皇帝议事的。
云宜因而立刻意识到一些不同寻常,果然听到阿列克谢说:“是正式的会见,除了陛下和您,还有太子、宰相、军事大臣、外交大臣、财政大臣、农业大臣。会见在一小时后开始,您还有一些准备时间,呃……”阿列克谢言至此处,目光扫过云宜随时可以去赴舞会的着装,笑道,“您已经准备得很得体了。”
“我早就在等这场会见了。”云宜坦然承认,心里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你有听说什么吗,阿列克谢?”
“陛下和您都没有主动透露,我是不会询问的。”阿列克谢颔首,稍停顿了一下,神色变得凝重,“但如此兴师动众的会见想必不是小事,建议您谨言慎行。”
“我知道了。”云宜沉然点头。
一个小时后,云宜在阿列克谢的带领下进入议事厅。
议事厅里和场景和她的相像不太一样。她以为这会是像宣政殿那样威严的大殿,其实并不是,虽然这里的装潢陈设都称得上威严,但面积只有宣政殿一半的大小。
房中最主要的家具是一张长桌,最多能坐二十人。叶夫多基娅坐在顶端的主座上,两侧与她靠近的几个位子上也坐了人,再往后就空着了。
在云宜和阿列克谢走进门后,除了皇帝本人和太子之外,其他人都站起来,礼貌地向云宜施了礼,云宜也向他们颔首致意,算是回礼。
叶夫多基娅的目光从她出现的那一瞬起就始终在欣赏她,等双方相互尽了礼数,她微笑道:“云宜,来,你坐到这边来。”
云宜这才注意到她左首那张与太子保罗相对的位置空着,于是听话地过去落座。
叶夫多基娅又吩咐阿列克谢:“公爵也坐吧。这里的人云宜都没见过,你不在她恐怕会太紧张了。”
“是。”阿列克谢公爵欠身,坐去了云宜这一侧末尾的位置,与农业大臣相邻。
叶夫多基娅缓了口气,眼中那种属于长辈的慈爱笑意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掌权者的威严:“阿列克谢公爵的手下已经安葬了你的随从。鉴于他的忠心,我们依照男爵的礼数安葬的他。”
云宜知道她说的是小临子,眼眶一热,但很快克制住了情绪,垂首道:“谢谢您。”
叶夫多基娅审视着她:“在过去几天里,不算要舞蹈老师这种小事,你没有提过任何‘真正的要求’,我的大臣们想知道为什么。”
皇帝的问题直截了当,云宜后牙暗暗咬紧,沉息道:“我平安到达这里已经足以保护我的母后和弟弟,至于更多的事情——我固然有所期待,但这里不是大偃,这是您的国家。如果您有意了解原委,您的臣子会为您打听得一清二楚;如果您有意帮我,您会直接对我开口。”
她的语气很沉稳,但声音仍残存稚气。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随着这些话一起回荡在议事厅里,几名大臣无声地交换视线,瞬间就明白了皇帝为何如此喜爱这个教女了。
——虽然她大有可能只是拣好听的说,以求以退为进,但这种话他们的太子恐怕一辈子都说不出来。
可太子比她足足大七岁。
紧邻太子而坐的宰相心里暗暗叹息,抬眸睇视着楚云宜问:“您清楚您的国家发生了什么吗,殿下?”
“不太清楚,我也正想问一件事。”云宜平静地回视着他,“我父皇是不是驾崩了?”
宰相一滞,沉默地看向皇帝,虽然叶夫多基娅还没开口,但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让云宜得到答案了。
她强压住心底汹涌而至的悲恸,抿唇沉息:“那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在我父皇驾崩之前,大偃正闹瘟疫,父皇操劳过度一病不起,是我母后在理政。但如果我父皇驾崩……他生前并没有确立太子,我同父异母的长兄最有可能掌控大局。他不可能容得下我母后,这也是我母后让我来罗刹国的缘故。”
“……不过。”云宜接下来说的话只是推测,也基本就是在赌,“我的长兄行事阴狠,毫无容人之量,又已觊觎皇权多年。如今他并非储君却强行继位,反对者想必不会只有我的母后,他想稳坐皇位要收拾的也不会只有我母后;加之野心有余谋略不足,此时未见得能将瘟疫处理稳妥,更难以服众,我想朝中现在不会很太平。”
“唔……您很了解您的兄长,殿下。”宰相失笑,“恕我冒昧——客观来说,大偃现在完全乱了。他不仅无法服众,还因诛杀宗亲激化了矛盾,大偃现在烽火四起。好消息是正因如此,他分身乏术,外加您平安到达我国令他忌惮,您的母后如您所料,暂时是安全的。”
“云宜,如果你需要的话——”皇帝悠悠开口,云宜侧首看过去,她手里把玩着一支羽毛笔,羽毛在指间转动,就像她的笑意一样明快,“我现在就可以致信你的兄长,明确告诉他如果他敢动你的母后,三十万罗刹骑兵将直指大偃。”
“感谢您,教母。”云宜颔首,接着却摇头,“但身为大偃的公主,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将大偃的江山安危交到异国手中。”
这话很不客气,几名大臣或皱起眉或黑了脸,皆有不满。
但叶夫多基娅笑出声来:“哈哈,亲爱的,身为罗刹的皇帝,我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将罗刹将士派到异国送死。”
皇帝陛下似乎扳回一局。大臣们眉目舒展,但一时都不太清楚这两位在打什么主意了。
“但你说,我们赌一把怎么样?”皇帝右手托着下颌,笑看着云宜。
云宜不急不慌地问她:“赌什么?”
“赌你那个愚蠢的兄长没有你这样识大体,然后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叶夫多基娅清了清嗓子,忽然说了句汉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接着又用罗刹语说下去,“那么他就会相信我的威胁是真的,不敢动你的母后。”
“是个办法,但是教母,大偃还有个词叫‘狗急跳墙’,更有句话叫‘斩草须除根’。”云宜硬是用罗刹语翻译了这两句话,以便让大臣们都能听懂。
“您究竟想干什么……”军事大臣的神情紧绷起来,花白的胡子直颤,“虽然您是陛下的教女,但罗刹国不可能为了您派兵的,殿下,我们绝不会与大偃结怨。只要我还活着,我们的一兵一卒都不会踏入大偃!”
“我也说过了,我不会将大偃的江山安危交到异国手中!”楚云宜肃然回视,神情不怒自威地回敬他,“只要我还活着,罗刹的一兵一卒都休想踏足大偃。”
“好了好了,别理他。”叶夫多基娅笑着打圆场,“他岁数大了,容易激动。跟我说就好,你想要什么?”
云宜深呼吸:“我想跟您借笔钱。”
“啊?”叶夫多基娅对此始料未及。
“利息您来定。”云宜抿了抿唇,“但我们要在借据上写明白,这笔钱与大偃无关,是我个人与您借的。我若赢了,这笔钱自然连本带利还给您;但我若输了,您最多可以要求大偃用我的私产还债——那应该也够本金,利息我说不好。总之大偃臣民不会因为我的擅作主张欠您银子。”
第334章 痢疾 他还能让想伤她的人从他眼皮子底……
叶夫多基娅盯着她看了半天:“你要干什么?”
云宜垂眸:“我们能单独谈吗?”
“公主殿下。”太子保罗横眉立目, 讥嘲得毫不掩饰,“您很聪明,说服一位喜爱您的教母比说服我们所有人容易得多, 但您不要忘了,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事。”
“太子殿下似乎没听清楚, 我刚刚说, 我的私产足以还上这笔钱。”楚云宜抬眸直视着他, 柔和微笑,“教母的私产一定比我多, 那么这完全可以是一笔私人之间的借款,与两国无关。”
“……”保罗面色一僵, 余光不经意间扫到阿列克谢公爵正别过脸笑,气得拍案而起, “你笑什么!”
“我没笑。”阿列克谢笑意顿失, 肃容站起身,“我想我们该告退了,陛下。”
皇帝摇头:“不, 其他人都离开,公爵等一下。”
这个命令不仅让大臣们一怔,更让保罗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陛下什么意思?”
“私人借贷, 按规矩要有个无关利益的证人。”叶夫多基娅轻松地耸肩,“你们不是我的继承人就是我的大臣,只有阿列克谢公爵勉强‘无关’,有什么问题吗?”
“……”大臣们交换了一番视线,说不出什么不对,更不好干涉皇帝用私产放贷,陆陆续续地点头, 起身告退。
太子保罗脸色铁青地也告退了,阿列克谢公爵在房门重新关上后站起身,礼貌地示意云宜坐到太子方才的位置上,自己则在云宜原先的位置坐下来。
他铺开一张纸,拿过皇帝适才把玩过的那支羽毛笔蘸好墨,以便随时为她们立借据。
云宜见外人都走了,也不再卖关子,坦诚道:“我想招兵买马,教母。我想借钱筹备一支三到五万人的军队,包括兵器、盔甲和粮草。”
“这不还是要罗刹军队吗?”叶夫多基娅抱歉地摇头,“如果你真的要钱,多少都好商量,但我不能给你兵马。”
“不,我就是要钱。”云宜思索着道,“大偃的疫病闹得很厉害,流离失所的人很多,而且就算在此之前,大偃也有很多可供买卖的奴隶。我打算去买这些人充做士兵,如果我打赢了,就还他们自由身,他们应该会愿意为我卖命;假如他们人数实在不够……您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从罗刹国买些农奴,但他们从此就算大偃子民了,我若赢了,会将他们分散到大偃各处进行安置,他们此生不会再回罗刹国。”
叶夫多基娅瞬间想到:“你们先前就是这样安置从罗刹国逃走的战俘的。”
“是的。”云宜点头,“您征战四方开疆扩土,这样的战俘想必还有很多。他们恨您甚深,留在罗刹国就是隐患,但到大偃之后,他们过得还算平静。”
——其实从数量的角度也不得不“平静”。类似这样的战俘在罗刹国目前的疆域内不说有几百万也有几十万,叶夫多基娅很难将他们完全打散安置。如果再算上被征服的普通百姓,那这个隐患的数量就更多到难以估算了。
可如果被楚云宜买走,不论是三五千还是三五万,都完全可以散落到大偃各处,从此变得悄无声息,对双方都好。
叶夫多基娅心动了。她知道云宜摸着她的心思拿捏了她,但她并不反感,因为这确实是互惠互利。
“两万人。”很快,叶夫多基娅直接报出了一个数,“我给你两万农奴,来自于我所降服的各国战俘,配好武器和粮草交给你。这部分不算钱,就当我们互相行个方便。”
她说罢,笑着舒了口气。不等云宜道谢,就又道:“但剩下的一到三万人……”她凝神摇头,“我可以借你钱。问题是,就算你要买的是可以合法买卖的奴籍之人,可你身在罗刹国,从大偃买这么多人势必引起注意——你那个兄长再怎么说也不能傻到连这都关注不到,对吧?”
“嗯……”云宜不得不承认。
“阿列克谢。”叶夫多基娅睇了他一眼,“你去办这件事。只要不打草惊蛇,用什么名头都行。”
阿列克谢沉吟了一下,手中的羽毛笔落了下去,但不是在写借据,而是列起了计划:“我想想……应该不难。我先想办法找十几个商人,他们倒买倒卖,就算一口气买上百个奴隶也不值得怀疑,这就差不多能买来七八千人了。再找一些贵族帮忙,借口庄园需要壮劳力打理,又能凑出几千人。”
写完这行,他直接丢下了羽毛笔:“两三万人不成问题,给我点时间就好。”
“我还是会先威胁她那个兄长的,你有的是时间。”皇帝一哂,“现在我们算算账吧,打好借据,省得大臣们疑神疑鬼。”
“这笔账会很复杂。”阿列克谢公爵笑道,“我算好后列个清单呈奏给您。”
“也好。”皇帝欣然点头,缓了口气,再度看向楚云宜,“听说你最近舞蹈学得不错,后天晚上有场舞会,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来。”.
虞南,玉华行宫。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紧要的消息都到得很慢。就像桃花源里“乃不知有汉”,玉华行宫中的宫人也并未能及时得知皇位之上已换了人。
不过,他们倒很快就听说了有个叫高丘义的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事。这也并非因为他们消息突然灵通,而是此人正好是从与虞南郡相邻的虞西郡起的事,途经虞南安营扎寨,听闻此地有个行宫,索性耀武扬威地住了进来,琢磨着要将这地方收做自己的府邸。
容承渊这些日子已在行宫站稳了脚跟,宫人们不管心里究竟有几分服气,起码明面上是不敢造次的。
如今高丘义带着兵马突然住进来,让宫人们错愕之余阵脚大乱。这正是需要主心骨的时候,容承渊也不慌,大大方方地出面安排,只用了半日,就将高丘义本人和他的一众亲信、家眷都安顿好了。
他的态度太平静、太从容,弄得高丘义手底下的将士心里都犯嘀咕——他们原本都做着杀鸡儆猴的打算,想着总难免要砍下几颗人头才能让宫人们好好伺候,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这对吗?
可若真说有什么不对,他们也说不出来。因为宫人们甚至没问他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更没打听外头是否变了天。就好像这行宫只是一家驿馆,宾客住进来他们就好生招待,宾客们的私事与他们毫不相干。
于是在犯了一阵嘀咕之后,高丘义的手下们推测出一个还算有道理的可能,那就是这行宫实在被遗忘太久了,久到宫人们根本搞不清楚朝中现下有哪些王侯将相,见高丘义自称为王又带着兵马过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天子册封的异姓王,因此毫无疑虑,只管好好当差。
其实他们这么想也算不得错,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行宫的宫人们为了不惹麻烦,大抵是真会这么干的。
至于现在……
一切看起来也都没什么问题,只是高丘义在行宫小住了两天就得了痢疾。
将士们行军吃了上顿没下顿,餐风饮露是常有的事,得痢疾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手下们便立刻寻了大夫来看,从军医到虞南的几位名医都住进了高丘义的院子,力求让他早日好转。
可或许是命不好,也或许是从虞西到虞南水土不服加重了病情,高丘义这场痢疾来势汹汹,不论用什么药都不见好。不觉间半个月过去,生得五大三粗的高丘义明显消瘦了一大圈;再过半个月,他愈发憔悴得仿佛一把穿了衣服的骨头,更可怕的是底下的将领们也陆续沾染了他的病症,弄得行宫里几处主要院落都……味道不怎么好。
如此一来,这支刚成形不久的叛军军心迅速动摇。在高丘义病故之前,很多士兵就已丢盔弃甲,打算返乡种地去了。
高丘义在患病的第三十四日命丧黄泉,手下的将领们大多也病了,硬撑着商议了几日,终是决定把手里的钱粮分一分,自此各奔东西。
行宫宫人们自始至终态度甚好,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们。提督太监似乎在高丘义离世后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他们身份的端倪,但也并未说破,反倒在他们离开时送了些金银,弄得几位将领感激涕零。
而在他们离开后,这位提督太监便命宫人们彻底撒扫了各处院落,尤其仔细地收敛了他们留下的药渣,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做完这些,玉华宫提督太监·容承渊回到自己的住处,悠悠给自己沏了盏茶,气定神闲地品了起来。
……什么镇虞王高丘义,听都没听说过,想必是朝中变天了。
他不知道卫湘现在是死是活,但他知道如果高丘义有命杀进京中,卫湘横竖没好果子吃。
倘若高丘义不好美色,难免杀她祭旗;若不好美色,她的姿容更会让她前路难料。
所以高丘义想活着离开虞南?做梦去吧。
在宫里时他需与她守着分寸,如今都离她这么远了,他还能让想伤她的人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作者有话说:新文《嫁给前任他弟(重生)》已开坑,欢迎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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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祝雪瑶并无皇室血脉,却被帝后视为掌上明珠。
因为她的爹娘曾随皇帝征战天下,为护驾双双阵亡,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她。
家国初定,她即被加封为慧福君。
——“女子封君,仪比公主。”
她被皇后亲自抚养长大、骑在皇帝肩头摘过枝桠上的花。
一干皇子公主,比她大的都唤作哥哥姐姐,比她小的全叫弟弟妹妹。
后来,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人选是毋庸置疑的:晏珏。
晏珏既嫡又长,素有贤仁之名,是毫无争议的储君人选。
这桩婚事,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极好的。
——在皇后眼里,疼爱的养女嫁给亲生儿子,这叫亲上加亲;
——在皇帝眼里,恩人的女儿嫁给当朝太子,这叫君臣佳话;
——在祝雪瑶自己眼里,大哥哥是一众兄弟姐妹里待她最好的那一个,她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尽心辅佐他!
只可惜,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小事。
那就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晏珏有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真爱”,只因这位真爱出身民间又性格泼辣,决计做不成太子妃,才不得不娶祝雪瑶为妻。
祝雪瑶完婚后才得知此事,只得忍了。
她自认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她不知道在晏珏眼里,他才是委屈的一个。
后来皇后、皇帝相继离世,晏珏继位,他终于不再容忍这种“委屈”,马上罗织罪名废了祝雪瑶,只因他不愿让她沾染后位半分,他要那位真爱成为他的“元后”。
晏珏登基大典那日,祝雪瑶带着满心不甘被宦官勒死在东宫的柴房里。
再度睁开眼,祝雪瑶回到谈婚论嫁之时。
想到自己当了垫脚石还不得好死的一生……祝雪瑶将目光转向了皇五子,晏玹。
晏玹由太后抚养长大,世人都说他贪图享乐、与世无争。
更重要的是,祝雪瑶清楚他没有什么“真爱”,上辈子直到她死,他都没有成婚,只养了很多小猫咪为伴。
祝雪瑶便想:他没有真爱,她嫁给他就不碍事。两个人相敬如宾一起养猫,也不失一种惬意。
于是,她成了皇五子妃,如愿过上了每天撸猫的生活。
可她又忽略了一件小事。
……那就是,晏玹之所以养了一院子的猫,是因为他在六岁那年替伴读养过一阵猫。
而那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去找他玩。
第335章 舞会 “阿列克谢,我尽力了,但她是对……
安京。
卫湘被幽禁着, 更未被尊为太后,却也知道外面一天比一天更乱了。
宗亲们揭竿而起,楚恒沂虽不是个多有雄才大略的人, 但他身为先帝的嫡长子, 此时又已登基, 楚元煜留下的兵马总也有些愿意为他所用, 一时间也和宗亲们打得难舍难分。
今天是某位叔伯被诛杀、明日是朝廷的某位将领被斩于马下——卫湘虽被困在长秋宫中, 也常能听到这种消息。
但这些消息此时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真正想知道的只有云宜的安危, 却半个字也打听不着。
她心里知道,这必是楚恒沂从中作梗。他如今大权在握, 皇位再不稳,想挡这种消息也是办得到的。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直至夏末的一日, 卫湘午后正自小睡,外头忽而惊呼迭起,又有宦官尖锐的呵斥声、宫女的哭声, 一重重地硬将她从沉睡中拉起来。卫湘睁开眼睛,锁眉侧耳倾听,隐隐听出似是积霖在哭, 便坐起身揭开幔帐。
才要唤人,一道人影已裹挟着酒气风风火火地闯进寝殿。卫湘眉心跳了跳,淡看着楚恒沂因大醉而蓬头垢面的样子,厌恶之色呼之欲出。
下一瞬,她又注意到他手里拎着的东西……
一颗人头。
人头和此时的楚恒沂一样披头散发,但因一半头发被他提在手里,脸也还看得清。
她很快从那张沾染血污的青白面孔上分辨出了熟悉的五官, 是姜寒朔。
那一瞬,卫湘如坠冰窟。不止是冷,更有一种针扎般的麻与丝丝缕缕的痛迅速窜遍周身,包裹整个心房。
她再度看向蓬头垢面的楚恒沂,克制不住一阵战栗,不过也只一刹就克制住了。
她迅速收敛情绪,僵硬地盯着他。
但这并不妨碍楚恒沂将转瞬而逝的惧色收入眼中,他眯眼看着她即刻压制情绪的样子,心生一股快意,他纵容这种快意溢至眼中,化为一声恶劣的笑音。
然后,她面无表情的对视又令他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火,他咬牙回视她的倔强,想将她的面具撕下来。
他想看这位迷得父皇神魂颠倒的继母被他逼到崩溃,被他逼到歇斯底里。
于是他信手向前一丢,被他提着头发的人头脱手而出,轱辘辘地滚到床边。
……可他没能听到预想中的崩溃质问。
卫湘并未低眼去看那颗头颅,只挑眉看着他:“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楚恒沂眼底一颤,在她的注视中奇异的冷静下来,连酒也醒了三分。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方稳住情绪,冷笑道:“姜寒朔身为御医却不能治好父皇,朕便杀了他。”
卫湘气定神闲地又问:“带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楚恒沂眸光微凛,复又冷笑:“他是母后的人,自然要带来给母后看看。”
“皇帝倒有孝心。”卫湘口吻讥诮,“只是本宫贵为一国之母,天下万民都是‘本宫的人’。皇帝每杀一个人都要提来给本宫看,未免也太麻烦了。”
语毕,她睇了眼立在门边战栗如筛的傅成,引着他的目光睇了眼床边的人头。
……傅成吓坏了,很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要他将这人头弄走,忙颤颤巍巍地上前,脑子都是空的。
卫湘和颜悦色地朝皇帝笑了笑:“下次不必这样亲力亲为,理个册子月底呈给本宫过目就是了。”
话音未落,楚恒沂大步上前,一把扼住她的喉咙。
“陛下!”傅成忙丢下人头扑上去挡他,又被卫湘一记眼风制止。
楚恒沂等着她,眼中满是血丝:“少在朕面前以一国之母自居!那是我母后的位子,是我母后的!”
他怒不可遏的咆哮像是猛兽,但口中喷出的酒气比猛兽口中的血肉腥气更让人作呕。
卫湘在窒息中迫出一声笑:“也不知适才是谁闯进来就唤本宫母后。”
“你!”楚恒沂手上顿添了三分力气,卫湘眼前一黑,跟着皇帝同来的宋玉鹏心下暗惊,忙上前道:“陛下,使不得。”
楚恒沂听到这话,蓦然清醒了些,猛地松开卫湘,冷哼一声,垂眸轻笑:“随你逞口舌之快。朕已登基为帝,倒要看看你还能翻出什么浪!”
语毕,他转身信步而去,宋玉鹏紧随其后,留在门边的几名御前宫人也都随之离开。
卫湘那一下被掐得不轻,伏在床上大口喘气。傅成想关照她,可手里捧着个人头又不方便,只得赶紧出去,唤琼芳和积霖进来。
琼芳积霖适才也都被姜寒朔的头吓着了,进来宽慰卫湘的时候都还带着哭腔。
倒是卫湘很快缓了过来,想着姜寒朔身首异处不由双目含泪,可想到楚恒沂适才的举动,又禁不住地笑了。
这又哭又笑的样子不免瘆人,积霖颤栗道:“娘娘……”
卫湘摇摇头,抹了把泪,脸上的悲戚已然淡了。她长缓一息,徐徐道:“本宫想,云宜该是平安见到罗刹皇帝了。”
“……什么?”积霖与琼芳俱是一愣。
她们原都怕卫湘那样又哭又笑是撑不住了,现下听她冷静如旧,又安了些心。
卫湘轻轻啧声:“若没有原因,他不会突然发疯。可本宫如今被关在这里,也难给他添什么堵,能想到的只有云宜了。”
她想,云宜应该不止见到了叶夫多基娅,还说动了叶夫多基娅对楚恒沂施压。楚恒沂如今内忧不断,便是心里不爽也不敢再惹“外患”,便就只能这样过来发疯了。
只是可怜了姜寒朔……
卫湘一声长叹:“使些银子让外头守着的侍卫行个方便,好生安葬了姜寒朔……本宫答应过他,让他和露姐姐合葬,现下这个情境却不好办。便先寻个风水宝地葬了吧,等日后都消停了,再为他们改葬。”
将人头捧出去的傅成刚洗了手进来,听到这话又忙要去办差,卫湘即道:“傅成,还需你办件事。”
傅成顿住脚步,上前听命,卫湘道:“皇帝因御医医治先帝不利而诛杀御医的事,你托人散到太医院去。不必多说什么,只叫他们知晓这个罪名就好。”
——她自然明白楚恒沂杀姜寒朔的真正缘故,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这罪名是他亲口说出来的,那就怪不得她让太医院上下都知道。
琼芳和积霖见她运筹帷幄,愈发定了心。琼芳沉了沉,道:“今日一早得到的消息,从前伺候先帝的人大多被打发去守陵了,包括张为礼。再有就是……”她顿了顿,“外头递来消息,说陶将军又来了信,这回走的是皎太妃家的门路,您还不回?”
卫湘忖度半晌,摇头:“此时最不可打草惊蛇,且不回了。”.
罗刹国都,皇宫。
云宜终于决定去一场舞会的时候,距离教母第一次邀请她参加舞会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
那时她婉拒邀请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这种她看都不曾看过的舞还挺难的,四五天的学习远不足以让她去赴舞会。
至于现在决意去赴舞会,也并不只因为她学好了舞,而是因为在历经近两个月的筹备后,五万人的军队整装待发,她就快离开罗刹国了。
罗刹皇帝希望她在离开之前参加一场他们的舞会,这有为她饯行的意思,她实在没法拒绝这种要求。
平心而论,这两个月里楚云宜把这种从前看都没看过的舞学得不错,可当舞会开始,情形还是有些尴尬——在一众金发碧眼的罗刹国女孩中,乌发黑眼的楚云宜纵使穿着同样的礼服也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加上她的身份过于独特,也没什么人敢贸然邀请她跳舞,而她到底是大偃人,天差地别的文化让她很难主动对舞会上的男士说“一起跳个舞吧”。
所以在舞会开场后的最初半个小时里,她一直都自己坐在离宴会厅大门不远的红天鹅绒沙发上。
这本来也没什么,大贵族们没人敢轻视她,自然也没人会议论她的举动。问题是皇帝为了给她饯行,有意将这场舞会办得尤为盛大,到场的并不只是“大贵族”,都城里但凡有爵位的人家都到了。
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一多就难免有不长眼的。于是便有几位小贵族在不远处笑起来,一名年轻的子爵用似乎刻意压低却又偏能让云宜听到的声音说:“看看那位大偃公主……听说她的国家都乱了,她还算公主吗?”
旁边的女孩嗤笑说:“您说得对,子爵。我听说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被关了起来。搞不好她要在我们这里留一辈子了,这算怎么回事?算我们接济她吗?”
那名子爵状似大方地撇嘴:“也说不上接济,毕竟她长得还算好看。也许会有人愿意跟她生个孩子,再给他们母子一座城堡什么的。”
——这是暗指云宜会成为哪个贵族的情人。
云宜挑眉看过去,见到那个女孩欢快地笑说:“那如果我是她,我就主动一点邀请别人跳舞——讲道理,在她指望住进别人的城堡的时候,总不能还让别人上赶着邀请她吧?”
云宜本不欲理会这种闲言碎语,但叶夫多基娅洪亮的声音忽而传过来:“典礼官呢?过来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变得可以容忍嘲讽贵客的事情了?”
舞会上的音乐骤然停下来,所有人都停住动作,纷纷向门口施礼。
几个小贵族脸色惨白,但典礼官没有给他们任何解释的机会,就示意卫兵将他们都“请”了出去。
皇帝穿过人群,板着脸没有同任何人说话,直至来到云宜面前,她笑了笑,向她伸出了手。
云宜颔首吻在皇帝那枚祖母绿戒指上,皇帝用不怒自威的笑音道:“弱者才需要取悦异性。而你,我亲爱的教女,无论在大偃还是罗刹,任何男人被你多看一眼都应该感到荣幸。”
云宜垂眸莞尔:“虫鸣犬吠不值得费神,教母。”
她边说边不自觉地望向随皇帝同来的人——阿列克谢公爵跟在皇帝侧后方,察觉她的目光,笑着向她颔了颔首。
皇帝的视线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开门见山道:“公爵刚才向我请命,想随你一起带兵征战——我知道你不愿罗刹将士踏足大偃国土,但你别急着拒绝我,先听我说。”
云宜婉拒的话被她噎住,只好洗耳恭听。
皇帝揽着她一同坐回沙发上:“你没带过兵,但公爵从十三岁就在军中了,很有经验。你也不必担心这有损大偃国威,你们已经很熟了,他也没有别的企图,我们都坦荡一点,大大方方承认这只是朋友之间帮一个忙,这有什么不好?”
云宜的目光扫过阿列克谢,他侍立在皇帝身侧,脸颊因为皇帝的那句“你们已经很熟了”而有些泛红。
她知道这必然是他自己对皇帝说出的理由,也知道他是真的这样想,感激地望着他,口中却道:“教母,我很感谢公爵的好意,但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阿列克谢脱口而出,有些急切地争辩道,“就算不提私交,罗刹和大偃也曾共抗外敌,您有必要这样防我吗,殿下?”
“我不是在防你,公爵。我也觉得我们是朋友,所以这也无关大偃国威。”云宜心平气和地说着,收回目光,恳切地望向叶夫多基娅,“但我领兵折返,如果这一路我都不能说服一位大偃将领为我出生入死,而要寄希望于罗刹的朋友出于情分帮我的话,我又怎么配把我的长兄推下皇位?”
阿列克谢眼底一滞,皇帝长缓一息,看着阿列克谢哑笑:“阿列克谢,我尽力了,但她是对的,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第336章 起兵 “快,快开城门!去备接风宴去!……
阿列克谢摇着头缓了口气, 走到云宜面前,躬身伸出了手:“可以请您跳支舞吗,殿下?”
这句话对云宜而言并不值得意外, 她知道今晚他必然会邀她跳舞, 因为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已经跟她提过很多次舞会的事情了, 总是在旁敲侧击地希望她参加一场误会。
但当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 她的心跳还是漏了两拍。
她站起身, 却忽然没勇气和他对视。她只能低着头将手放进他的手里,颔了颔首, 与他一同走向舞池。
在优雅的乐声里,云宜感受到久违的放松。这种放松的感觉很奇怪, 因为她的心跳始终很快,但又莫名觉得安心。这是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感受, 她心下也明白它因何而起。
她于是安然享受了这份温柔, 在乐曲即将结束时,她心底生出一声不舍的哀叹。
可也仅此而已,她抬眸看了看阿列克谢, 心里的万千情绪都被很好地克制住了。
“我想出去透透气。”云宜莞尔道。
阿列克谢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她一同走向宴会厅一侧的阳台。这种阳台面积不大,是专供贵族们在舞会时出来“透气”用的, 阳台下是皇帝的花园,风景很好。将彩色玻璃门关上后,宴会的喧闹被隔绝在身后,适合独自想事,也适合交谈。
两个人立在阳台的围栏边各自安静了一会儿,阿列克谢道:“殿下此行会很凶险。”
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这句话只是为了打破沉默而进行的客套, 但比寒雾弥漫的夜色更深沉的语调还是暴露了他心里的忧虑。
云宜耸了耸肩,沉吟了一会儿,笑道:“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曾苦恼于父皇的心思。那时我的长兄已经明显在仇视我们母子三人了,父皇对此心里有数,他很疼我们,但同时也很在意长兄……这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是种很难以言述的感觉。我和母后说起这些,她给我写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我当时还不认识呢,她只说我以后会明白。”
阿列克谢问:“什么字?”
“取舍。”云宜抿着笑,眼底的寒光一划而过,“过了几年,我慢慢明白了,即便父皇坐拥天下,也不得不做取舍。江山和美人、我们和兄长……对他来说是一场又一场的取舍,而我和我母后费尽心思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在他的取舍中能成为被‘取’的那一个。”
阿列克谢安静地点了点头。以他的身份并不难理解这些,他甚至比云宜更清楚被帝王舍弃的感觉。
“所以……怎么说呢?”云宜缓了口气,俯身将手肘抵在扶栏上,望着苍茫夜色续道,“作为深得父皇疼爱的孩子,我是幸运的,但这种荣辱兴衰都被系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的日子总是很紧张。现在——”她语中一顿,笑容粲然,“我有了搏一把的机会,如果赢了,我日后就能成为那个去做取舍的人。虽然取舍本身也会让人饱受折磨,但总比朝不保夕的感觉要好。”
“所以,公爵。”她侧首望向阿列克谢的眼睛,薄唇微抿,神情变得决绝而淡漠,“别为我担心,更不要说挽留我的话。就算此事无关我母后的安危,我也一定要赌这一场。我早已知道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什么滋味,那比高不成低不就的公主身份痛快太多。我从记事起就拥有堆积如山的首饰,其中有许多都价值连城,但它们加起来也比不上父皇让我入朝听政后教我批阅奏章的感觉。如果死在对它的争夺里,我死而无憾。”
“我明白。”阿列克谢短暂地沉吟了一下,就点了头,“我不会挽留您的。虽然您穿着晚礼服的样子会让我此生难忘,但我知道,您回去穿上属于您的朝服才有可能拥有一切。”
“我只是想说……多保重。”他边说边摸向腰侧的皮带,“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云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很快转回身来,手中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把巴掌大的枪。
“我不是班门弄斧。”阿列克谢不无窘迫地笑道,“我知道大偃才是火器的起源,但这个……”他干咳了一声,“陛下花了大价钱命科学院研发它。它的威力虽然不如军队里配备的火枪,但它够小,更适合防身。沙场上变数很多,殿下带着它备用吧。”
云宜眼中亮起来,接过他递来的枪在手中掂了掂份量,打趣道:“我收到的礼物十之八九都是珠宝首饰或者衣裙布料,包括教母给我的,你真是另辟蹊径。”
“咳……”阿列克谢局促地咳了一下,老实承认,“这正是请教了陛下的……她说您从前只是养在深宫里的小公主,但从此以后不再是了,让我想一些更有用的东西送给您。我想在战场上,也没什么比兵器更有用的东西了。”
云宜笑道:“谢谢,我若赢了,记你一功!”
“哈哈哈。”阿列克谢也笑起来。
他其实想说,战场上最重要的除了兵器还有粮草,如果她赢了,他希望能煎牛排给她吃,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让他最终也没把这话说出来.
两日后,云宜动身离开了大偃国都,虽然先前她拒绝了阿列克谢的同行,但阿列克谢还是将她送到了边关。
她的五万兵马早已等在那里,经过三天的休整,与她拔营奔赴大偃。
大偃与罗刹国之间的国境线延绵数百里,设有数处关隘,云宜在拔营之前对着地图想到半夜,最后选择了并不在两国之间的怀山关。
——严谨来讲,怀山关也不能说是“不在两国之间”。它原是格郎域的领土,在父皇灭了格郎域后便与罗刹国瓜分了此地,两国以怀山为界,西边归罗刹,东边归大偃,因此才有了怀山关。
但这是个不毛之地,大偃那边还好些,土地相对平坦,尚能种些庄稼,便也派驻了三五千人的军队驻守;罗刹国这一侧则皆是冻土,别说人迹罕至,就是鸟兽都不爱从此地经过,叶夫多基娅也就懒得为这地方耗费什么人力物力,一直让它空着。
因此在大偃臣民眼中,这地方虽名义上归罗刹国,实则就是一片没人管的野地——这意味着若从此地突然冒出一支几万人的大军奔赴大偃,边关将士的第一反应多半不会是全力抗击,而是心觉有异,不免要先探究个明白。
这便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也避免罗刹国招惹非议。
此外还有一点就是,云宜在罗刹国都时听说,因大偃战火四起,朝廷甚是紧张,派了兵部尚书亲自来边关巡视,这几日恰好就在怀山关。
在罗刹的角度这完全说得通,无论两国之间关系多好,罗刹都是和大偃势均力敌的国家,难保不会在大偃混乱时趁火打劫。
但在云宜看来,这事就没那么说得通了。
因为兵部尚书是陶将军,也就是怡妃的父亲。
陶将军久经沙场,在军中威望又高,在大偃深陷混乱时出现在怀山关很是古怪——若新帝信得过他,此时就该派他去弭平叛乱,这才算把强将用在刀刃上。
若信不过他,那就不该让他出现在两国边关这种敏感的地方。
云宜因此怀疑他在此处巡视奉的根本不是圣旨,而是别有缘故。再虑及母后与怡妃的关系,她觉得先去见陶将军一面总是好的。
是以几日之后,五万大军在清晨时分抵达怀山关下。
为免对方见主将是个女孩子而轻视她,云宜在到怀山关前寻了件带兜帽的斗篷来穿,斗篷宽大,将她的面貌和身形尽数遮住。在怀山关下勒住马时,城楼上的将士不明其底细,只觉是故弄玄虚,怒然喝道:“大偃与罗刹井水不犯河水,你是何人?速速撤兵!”
云宜不语,身边的副将不等城楼上的译官翻译,即朗声道:“此事无关罗刹,传你们的主将来见!”
城楼很高,天色又暗,城楼上的人本看不清下方将士的容貌,此时一听这字正腔圆的汉语,不由一愣,继而不免因得知并非罗刹来犯而松了口气。
几人交头接耳一番,抬眸看了又看,心下清楚驻扎此地的三五千人难以打过眼前的数万兵马,思来想去,自己也背不起战败的锅,便理所当然地命人将消息禀去了陶将军帐子里。
陶将军这些日子心里并不安生。他知道京里乱了,万里江山也乱了,若论大义,他此时该去平乱,让大偃重归平静。
可新君的为人……实在让他心存疑虑,因此他才只得先按皇后的吩咐守在此处。
他甚至不明白,皇后为何让他待在怀山关这个地方。
从兵法来讲,就算罗刹真要进犯也绝不会选怀山关啊?
于是此时乍闻“数万大军从罗刹方向而来”,陶将军惊得直往后仰:不是……怎么真从怀山关来啊?!
皇后怎么猜到的!
短暂的惊诧后,头皮发麻的感觉旋即席卷而来——他这里只有几千人,而罗刹一下子来了数万人马!
陶将军思虑再三,只得先去会会对方主将。
……叫阵阶段嘛,还有智取的机会。双方见上一面,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用气势将其喝退都有可能,哪怕只是拖延些时日等援军来了也好。
他这般想着,登上城楼,朝下面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云宜听到熟悉的声音,抬眸睇了一眼,心下微松,信手摘了兜帽:“陶将军,别来无恙。”
“你……!”陶将军瞳孔骤缩。
手下的目光都望过来,然后,所有人都看到意外、震惊、狂喜在一息之间涌动在他眼中,最终化作一声畅快的笑:“哈哈哈,宁悦公主!什么风把您吹边疆来了!怪不得皇后娘娘让臣这鬼地方等,你们母女搭台子唱大戏,倒给臣透个底啊!”
他说着迫不及待地迎下城楼,沿着石阶走了好几步才想起吩咐手下:“快,快开城门!去备接风宴去!”
第337章 刀剑 非要闹什么困兽之斗的戏码,她也……
云宜久悬的心终于放松了。
她不是不担心这其中有诈, 可她没的选,只能赌陶将军还站在母后这边,因此陶将军对她笑脸相迎就是个好事。
她带着几名将领进了怀山关, 身后的大军随后也入了关中, 就地扎营。
怀山关是贫瘠之地, 但陶将军还是尽量办了个还算像样的接风宴。在宴席上, 云宜才算彻底明白了大偃现在的局面。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字——乱。
处处都乱。叛军众多, 压下这一处又升起那一处。
陶将军说起这个直摇头,连连感慨道:“若不是先帝在位时充盈了国库, 只怕朝廷早就撑不住了,天下都要改姓。”
也就是说, 现下的局面无非一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地藩王、百姓虽揭竿而起,但原在盛世中的朝廷也没那么动摇根基。
云宜叹道:“还需尽快稳住局面才好, 否则国库再富余也经不住日复一日的消磨, 百姓更受不住战火纷飞的罪。”
陶将军皱眉苦笑:“正是这个道理。说句胆大的话,臣这些日子偶尔也会想,若谦王登位后不这样糊涂也好。他别对宗亲们动手, 局面能好一大半,何愁日后坐不稳皇位?”
云宜淡然摇头:“这话对也不对。若他真能服众,换个家国平安, 我和母后这条命舍也舍得;只是若要服众,从他登基数算已是晚了,早在他算计谦王妃母子时就已失了人心,便是登基后他不动藩王,藩王们也难免对他猜忌提防。”
宫里总是这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没有那件事,楚恒沂或许还有机会给自己立个好些的形象, 可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已没什么机会了。
云宜想,父皇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动立恒泽为储的心思、才会封她为摄政公主。
在父皇眼里,对他们这些孩子固然有远近亲疏的不同,但更紧要的向来都是江山稳固。
只可惜人生无常,父皇筹谋的路还没铺好,自己就已撒手人寰,江山到底动荡起来,他们兄弟姐妹之间也不得不兵戈相向。
云宜想到父亲,心生悲戚,竭力定了定心,又问陶将军:“我母后和弟弟,当真还安稳么?”
陶将军眉心微微一搐,踟蹰了片刻,仰首饮尽了酒,道:“事关重大,也不能骗殿下。说实话,臣不清楚,当时事发突然,皇后娘娘只命臣来这怀山关,并无别的解释。臣抵达怀山关后往京中去过几封信,都是按娘娘的吩咐拐弯抹角送到信得过的人家的,却也都没有答复。所以殿下要问娘娘与二殿下是否安好,臣当真不清楚。”
这对云宜来说倒有些棘手。她毅然决然地回去,是为了夺权,也是为了救母后和弟弟。
而说起夺权,也需有母后镇场、更需有弟弟这个皇子撑着才好。
倘若他们都没了,她杀到京中也难成事,如此煞费苦心地回去又为什么?
这让云宜心绪沉下去,但也只消片刻,她就释然了:她总归是要杀回去的。若母后和弟弟在,自然皆大欢喜;若他们都没了,她就当此行只是为他们报仇,哪怕要不得长兄的命也撕他一块肉下来。
她回了京,也至少还能和母后死在一起。
身为大偃的公主,总也不能真因苟且偷生的缘故留在罗刹,最后客死异乡吧?
云宜定住心神,军队在几日后再度拔营。
起先仍是那几万人的军队,但有陶将军这位名声响亮的兵部尚书领兵,先后便有数处郡县不战而降。军队人数迅速增补,只半个月的光景就已破十万人,一跃成为大偃势力最大的一股“叛军”。
又因最初数地都是不战而降,这支军队一时也没引起朝廷注意。朝廷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然入秋,云宜在马背上到了十四岁,这是她人生的前十四年里最难忘的生辰了。
宣政殿里,前线急奏让殿中君臣都陷入长久的沉默,殿中一片肃杀。
又有了新的叛军。过去这三两个月里,他们对“某地出现叛军”的消息都快麻木了。好在国力不差,一时还撑得住,文武百官这才没失了心气。
但如今传来的消息是,兵部尚书跟着摄政宁悦公主反了。
……年方十四的摄政公主且先不提,可兵部尚书反了意味着什么?
朝臣们都知此事棘手,自新君继位之初便忠于新君的几人一时更生出懊恼,恨自己站队太快。
楚恒沂也实在是焦头烂额地久了,气得在宣政殿里掀了桌子,一把拔出侍卫的剑,即道:“朕杀了卫氏!”
“陛下不可!”朝臣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前阻拦,阻拦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其中自有一部分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但更有些心里已然动摇,暗暗打算两头下注——反正只是内部纷争,不涉及什么外敌,他们站谁都说不上对不起大偃江山,也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亦有些人想得更长远——先帝的兄弟本就不多,在近几个月的争端里,有半数已经死了,另一半中又有半数押在牢中,余下的在战场上。
当今圣上无论是否能在这场混战中取胜,看上去都不像能坐稳皇位的样子。先帝的兄弟们没了,来日就只能寄希望于先帝的另外几个儿子,可因先帝英年早逝,儿子也就几个,不算当今圣上,也就和摄政公主一母同胞的楚恒泽还算有些名望。
可这孩子实则是比不上摄政公主的,所谓的“名望”实则是靠着母亲和姐姐,尤其是母亲。
一旦卫氏没了,楚恒泽自身难保。那万一今上坐不稳皇位,难不成真让天下易主?
——除非自己有当皇帝的野心,否则做臣子的没有哪个会觉得天下易主是件好事。
因此楚恒泽必须保住,卫氏的命也就必须保住。
朝臣们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好生费了一番工夫,终于将暴怒的楚恒沂劝了下来。然而他对卫氏的恨意暴露无遗,朝臣们不免担心他冲动之下闹得覆水难收,因此在翌日早朝上,二十余名文官武将联名上疏,奏请皇帝准允卫氏“出宫安养”,并且“为免陛下劳心伤神”,他们已为卫氏母子备好了一处别苑。
皇帝自然不肯,紧随而至的就是又一场威逼利诱,几名重臣甚至以死相逼,总算令皇帝松了口。在暮色四合之时,卫湘被一顶小轿接出了宫。
楚恒沂肯在这一环低头,实则就还算聪明。因为早朝时文武百官看似在求他,实则因事关自身安危,已有剑拔弩张之势,所谓的上疏请奏只是在维持最后的君臣体面。倘若他看不清局势,这体面总会撕破的。
现在他退了这一步,局面就暂且稳了下来。
但注定只是“暂且”。
楚云宜从边关杀回安京并没有用太多时间,朝廷在秋日里得到消息,她在立冬的次日就已入了城。
屈指数算,她离开京城的时间也只有几个月,再踏入京中却觉得恍如隔世。
一路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云宜早已下令,命将士们不得搅扰百姓,但百姓们总归还是害怕的。
这样的避之不及让冬日显得格外萧瑟,唯有差入宫中传话的信使接二连三地赶来回话。起初是劝降、后来是呵斥,再到最后,云宜听闻前些日子暂居在外的母亲和弟弟被押回宫中,成了人质。
她并未因此产生什么惊慌,因为这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这一路回京,虽也真刀真枪地打了几场,但凶险程度比预想中小得多,可见楚恒沂不得民心,臣子们也未必对他有几分忠诚。
如此一来,能拿捏住她的也就只有母亲和弟弟的命了,楚恒沂若不这么干她才会感到意外。
暮色四合之时,兵马围了皇城与皇宫,云宜与陶将军带了三千亲兵入宫,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里,氛围除了紧张之外,更有些无法忽视的尴尬——宫人们和几名朝臣候在殿中,不乏有人在想:皇家内斗,他们跟着玩什么命呢?
楚恒沂在殿中来回踱步,不仅脚步声透着焦躁不安,就连呼吸也都带着愤怒。
相比之下,卫湘比他平静得多,她坐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安然喝着茶,恒泽有些不安,几度看向她欲言又止,她终于投了一记目光过去:“别急,且等你姐姐。”
终于,低沉的兵马声渐近,所有人都循声望向殿外。
黑压压的队列从不远处的几道宫门涌进来,步行者居多,只最前面的几人骑在马背上,为首的正是摄政公主与陶将军。
他们在离宫门尚有几步远时勒住马,身后的亲兵也都停下来。楚云宜扫了眼殿中众人,淡然道:“无关人等都退下!”
朝臣、宫人们巴不得不蹚这浑水,闻言如潮水般退至殿外,却也不敢离得太远,缩到紫宸殿两侧探头探脑。
楚云宜挑眉凝睇着楚恒沂:“谦王,父皇并未立储,你得位不正;囚禁嫡母,你为子不孝;无理诛杀宗亲,你为君不仁。”
“事到如今,你退位吧,咱们彼此留个情面。免得父皇尸骨未寒,咱们兄妹便要刀剑相向。”
——云宜说这话,起码有一半是真心的,她是真的不想让父皇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楚恒沂一声冷笑:“楚云宜,你以为你和你母亲算什么东西!朕从未认她作嫡母,也从未拿你当妹妹!”
话音未落,唰地一声,他佩剑出鞘,直指卫湘而去。
陶将军神色立变:“皇后娘娘!”当即便要扬鞭策马奔入殿中,几是同时——
“砰!”蓦然一声炸雷般的巨响,楚恒沂跌倒在地,神色痛苦却发不出叫声,唯有冷汗涟涟而下。
卫湘一怔,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他左臂紧抱着右手,仍依稀可见右手已变得鲜血淋漓,血色迅速染红衣襟。
卫湘诧然望向殿外,楚云宜正吹散枪口的热气。
——这便是她适才话中“不真”的那一半了。
如若楚恒沂不肯退位,非要闹什么困兽之斗的戏码,她也没打算跟他“刀剑相向”。
她有枪。
第338章 返京 那是他很多年前送给她的东西。……
这一枪虽稳准狠地解了卫湘的危机, 却把众人都吓住了。
……不管楚恒沂这皇帝做得怎么样,他都是正经办了登基大典继位为帝的新君。楚云宜又不是什么揭竿而起的“外敌”,而是他的亲妹妹, 如今他尚在皇位上, 两个人名义上就还是君臣, 楚云宜冷不丁的这一枪无异于将君臣兄妹的关系都踩在了脚下。
于是连陶将军都傻了, 躲在紫宸殿两侧的几位重臣更面露讶色。楚恒泽嚯地站起来, 头皮发麻地道:“他要伤我母后,二姐一时情急才……”
“解释什么!”云宜耸肩轻笑, “父皇尸骨未寒,大偃江山就被搅成这个样子。若非顾及三分兄妹之情, 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杀也杀得,更没什么不敢认的!”
这话她说得气势十足, 言辞间坦坦荡荡, 寻不出丝毫心虚的意味,倒让朝臣们都说不出什么。
云宜说罢翻身下马,步入殿中, 睇了倒在地上疼得抽搐的楚恒沂一眼。见他仍说不出话,也不与他多费口舌,只朝卫湘一福:“儿臣来迟了, 母后无恙吧?”
卫湘望着女儿怔了又怔。
母女二人分别几个月,她朝思暮想,如今云宜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全须全尾的,似乎没什么变化,却又似乎截然不同了。
她长缓了口气,撑身站起来。她有许多话想问云宜,但现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她只得克制住情绪,攥住云宜的手,向外面道:“有劳各位将士。”
说着,她目光淡淡乜过楚恒沂:“先帝走得突然,确未留下遗旨,且早在先帝在时便对谦王有诸多不满,亦无意传位于他,诸位大人也都是知道的,适才公主所言非虚。”
不等刚刚回到殿门外的文官们回话,陶将军气沉丹田道:“娘娘所言极是!”
卫湘又续道:“如今大偃内忧外患,还需先将朝中的局面稳下来才好。谦王——”她一指倒在地上的楚恒沂,“姑且送回谦王府严加看管,一应妃妾也一同回府。”
“陶将军速速致信几位起兵的藩王、叛军,让他们知晓朝中即将拨乱反正,若此时卸甲归降,既往不咎。若不肯降,便劳将军排兵布阵,诛灭叛军。”
“诺!”陶将军应了声,心下知道这是头等大事,恨不得即刻告退去忙。
却听殿外一文官踟蹰开口:“娘娘,这……国不可一日无君,娘娘说谦王得位不正、不仁不义,这倒有目共睹。只是若谦王不得继位,那这皇位……”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战战兢兢地想求个结果。
卫湘原想缓和几日再议此事,但此时他们这般提起来,她也不好避之不提,只得笑道:“本宫自有些打算,诸位大人听上一听。”
众臣心头一松,心知卫湘只楚恒泽一个儿子,此番询问也不过走个过场,人人都等着她将楚恒泽点出来便顺水推舟地应了。此后楚恒泽继位、卫湘与楚云宜在旁辅佐,也不失为一条安稳的出路。
却听卫湘道:“先帝子嗣不多,谦王暴戾成性不堪大用,本宫这个儿子又身子羸弱。往后几子要么资质平庸、要么尚还年幼,也不敢托付国体。可依现下的局面,新君若无几分手腕,也震慑不住这四面八方的动荡。”
这话直说得原以为答案只有一个的朝臣们摸不着头脑了,众人望向卫湘,眼中具有惑色。
卫湘迎着他们的困惑,慢条斯理地一笑:“本宫思来想去,唯有本宫暂且坐上这帝位,方可避免节外生枝。”
“这……”众人大惊失色。
云宜猛地转过脸:“母后?!”
卫湘并未看她,淡看着众人:“诚然,本宫也知兹事体大,断然不是咱们三言两语就能敲定的。诸位大人若想尽快得个定数,本宫这便召文武百官都入宫来,咱们同去宣政殿一议吧!”
此语之后,半晌无话。殿外众人都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相比之下,云宜适才给谦王的那一枪都不值一提了。
过了不知多久,倒是谦王硬提拔上来的那位丞相磕磕巴巴道:“就、就依娘娘所言,命群臣速来议事吧……”
“好。”卫湘颔首,殿内殿外即刻都忙碌起来,卫湘在这忙碌之中终于顾上与云宜说话,侧首轻问,“累坏了吧?且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不累!”云宜摇头,带着小孩子赌气般的执拗道,“我陪着母后,免得那些腐儒欺负人。”
当日傍晚,宣政殿里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卫湘所言太离经叛道,这日自是没能得出结果,众臣闹了个不欢而散。
卫湘待他们走了,携一双儿女回了长秋宫去。先前被调离的宫人都已回来了,长秋宫在肃穆里透出一片喜气。
云宜哈欠连天,进了宫门草草向卫湘一福就趔趔趄趄地回屋睡觉,卫湘陪她一同回去,原还想让她好好沐浴更衣,可她根本顾不得,强打着精神卸了珠钗又褪了外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睡过去。
卫湘坐在床边陪了她一会儿,便命琼芳与积霖亲自在这里照应,自顾起身出了云宜的厢房。
傅成上前道:“动荡了一日,明日还有的忙,娘娘也早些歇息吧。”
“备轿。”卫湘抿了抿唇,傅成迟疑抬眸,又听她说,“本宫去趟冷宫,让陆氏候见。”
傅成一愣,忙奉命照办。约莫两刻后,皇后凤辇停在冷宫门口,卫湘点名要见的陆氏早已收拾妥当,由两名冷宫宦官盯着,候在她平日所住的那方破败侧殿里。
卫湘步入殿中,她垂眸福身施礼。两侧的宦官一见,上前要按着她跪下,她立时一怔,卫湘即道:“你们退下。”
宫人们忙退出去。殿中烛火昏暗,陆氏警惕地望着她:“不知娘娘此来所为何事?”
“坐下说话。”卫湘说着,从她身侧经过,坐到了茶榻上。陆氏滞了滞,终是随着她也坐过去,傅成很快上了茶来,卫湘无意饮茶,只侧眸望着陆氏,开门见山道,“本宫给你个出冷宫的机会,陆氏一门也可重得靖国公之位,你看怎么样?”
陆氏心下一惊,虽觉惊喜,也明白这断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沉息问她:“娘娘要妾身做什么?”
“来给我做官。”卫湘一字一顿,“从女官为始,逐步过渡至朝中为官。在此之前,你的父母兄长都需为本宫说话,助本宫称帝。”
陆氏悚然一惊,触电般站起来。
卫湘平静地看着她,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卫湘,半晌方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称帝……我为官?咱们可是后宫妃嫔……”
“是。可山野莽夫都能称帝,后宫妃嫔为何不行呢?”卫湘直视着她的眼睛,语调不急不躁,“你想想这事怪不怪——你学富五车,早在待字闺中之时就已名满京城,却在后宫硬生生被逼成一个妒妇,只得在冷宫了此残生;皎姐姐貌美但本分,一朝被人陷害就是几年的母女分别,连鞭子都挨过;先皇后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但一朝失子又失了圣心,便只得郁郁而终;更别提徐氏……”
说起徐氏,她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出身好、有才有貌有脑子,但被困在后宫郁郁不得志,直到最后为一个宦官发了疯,平白失了性命。”
“我不想探究先皇后与徐氏的执念之事值不值得,我只问你,若咱们有别的路可走,她们会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你又会不会这样?”
陆氏只管发着蒙,全然回不过神来。
卫湘轻笑:“你见过几个男人为儿女情长发疯的?便是失了孩子,先帝也难过几日就罢了。那样的好日子,本宫也想过一过。眼下实在需要助力,这才来问你,干与不干,你给本宫个痛快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陆氏还是回不过神,呆立在卫湘面前,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
卫湘十分的善解人意:“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且想想吧,三日之内给本宫回话。”语毕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末。
虞南,玉华行宫。
张为礼带着百余名宦官涌进玉华行宫,差点把玉华行宫的宫人都吓破胆。
张为礼倒没有为难这些宫人的意思,打听了容承渊住在何处,带着众人直奔而去。到了院外,便命旁人都在外等候,只带着四名最为相熟的师兄弟进门。
容承渊正百无聊赖地自己在门口贴春联,乍闻身后有人唤了声“师父!”,还当自己出现了幻听。
“师父。”张为礼又唤了一声,容承渊皱着眉回过身,看到眼前几人,又有那么一刹怀疑自己在幻视。
张为礼笑着一揖:“近来朝中动荡、宫中事多,奴奉旨前来,请师父回去主持大局。”
容承渊一阵恍惚,心下只觉得这玉华行宫还是消息闭塞了些,自己近些日子没少打听外面的变化,看起来还是漏了些什么。
他无声沉息:“是谁的旨?”
“还能是谁的旨。”张为礼垂眸屏笑,右手往左袖里一叹,摸出一物,双手奉与容承渊。
容承渊定睛一看,是瓶香水……不,准确些说只是个香水瓶,香水已经用空了。瓶子是罗刹国的样式,用空后稍作改装便可变成一只小灯,现下隐隐可见瓶内有些尚未擦净的黑渍,可见在香水用尽后,它又被作为笼灯点了很久。
那是他很多年前送给她的东西,也是他第一次正经送她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还有四章,明天一起更完
更新时间分别问:7:00、12:00、19:00、0:00-
新文《嫁给前任他弟(重生)》已渐肥,每天早上7:00更新,欢迎跳坑
第339章 重逢 “掌印一路颠簸,辛苦了。”……
半日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玉华行宫,只留下一众行宫宫人久久回不过神。
从玉华行宫到安京的距离远比安京到罗刹国更远,容承渊来时颠簸了两个多月, 回去也差不了太多。
这一路上, 局势仍旧变幻不停。张为礼奉旨出宫时卫湘尚是皇后, 接到容承渊之初言中也都是说“皇后娘娘”如何如何。直至途经江南时, 他们住进官驿, 乍闻昔日的皇后卫氏已登上天子宝座,坐在官驿厅中吃饭的百余宦官都被惊住, 殿中鸦雀无声。
其实漫说他们惊异,就是卫湘自己也没想到此事竟真的成了, 而且如此顺利。
她原是做好了事情不成自己反被朝臣们逼死的打算的,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 赌一把也值。
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云宜。
云宜天资聪颖, 是楚元煜几个儿女中最出色的一个,只因是个女儿便无缘皇位。如果恒泽当了皇帝,云宜这个当姐姐的最多也就是从摄政公主升为摄政长公主。
而她这个做母亲的若当了女皇, 云宜便也有了当女皇的机会。而若她没能成事,也算是为云宜试了错,即便她被朝臣逼死、恒泽登基, 云宜凭着“新帝亲姐”的身份也不至于和她一起丧命,日后守着公主的身份安度余生就罢了。
这一切都太值得卫湘殊死一搏。而对朝臣们而言,在几日的惊怒之后,他们逐渐冷静下来,便逐渐意识到这似乎也并非一件坏事。
……首先,卫湘那日在紫宸殿所言虽有给自己贴金之嫌,却也都是实在话。大偃刚乱过一场, 此时的新君须能镇得住场,先帝留下的几个半大不小且资质平庸的皇子恐难堪大任。
其次,先帝的兄弟原还有两个算有谋略,一个是肃王、一个是景王。
但经此一役,肃王已被楚恒沂杀了,景王在沙场上受了重伤,此时在封地上养病,据说吃的药比饭都多。
此时大局初定,若新君继位没几日就驾崩必定又要招致一番动荡,也余江山稳固无益。
此外,卫湘还明言:“本宫的一双儿女、后宫的几个庶子女,皆为先帝血脉。即便本宫暂居帝位,待本宫去了,皇位不还是先帝的后人来坐?诸位大人也不必担心本宫大权在握之时不顾礼数,隔壁罗刹国就是个例——罗刹国早就有女皇登基。若女皇是皇室公主,那自不打紧;但也有几位如现下的罗刹女皇一样,原是皇家儿媳。摄政公主此行造访罗刹打听过了,一则她们以这样的身份继位,膝下须得已有皇室血脉;二则若继位后再生下子女,也只算作私生子女,皇帝可以给钱给爵位,玉牒族谱上却是不认的,断无继位之可能。”
“如此这般,罗刹国的皇位也安安稳稳地传了百余年了。如今国富民强不说,叶夫多基娅更是开疆扩土,已被尊为大帝。各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且请抛开礼法规矩不提,只想想这于国而言有什么不好?”
这番话推心置腹,又有同样强盛的罗刹国为例,自是有说服力的。况且就算不提罗刹国,唐时的武曌其实与卫湘所言的情形就差不多——皇帝驾崩皇后登基,她再故去后又是她与先帝所生的儿子来坐皇位,大唐仍是大唐。相传武曌房中面首无数,但皇室血脉不曾玷污,面首也就不值一提了。
这些明面上的条件已为卫湘铺好了天时地利,她又还具有得天独厚的“人和”。
——手握兵权的陶将军为了女儿站在她这边,云宜手里更还握有近十万的兵马。
据云宜自己说,她离开罗刹时只带了不到五万人,余下的都是一路拼杀过来归降的。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本为朝廷所有、因而在归降后听命于陶将军的将士,若算上这部分,与云宜并肩作战过的还要再多小二十万人。
这些人固然不会是个个对云宜忠心,但若让他们在云宜和其他皇子亦或藩王之间选,这位曾和他们一起餐风饮露、又在战后没亏了他们赏钱的摄政公主,总比其他人多三分情面。
凭着这个实在后盾,云宜这些日子在廷议中底气十足。
群臣争执皇后能否登基时她其实并不太说话,只陪在卫湘身边安静听着,有时还帮卫湘剥个橘子润润口,和从前那个聪慧又不失乖巧的小公主也没什么区别。
直至有一日一位吏部官在争执中急了眼,叫嚷出“皇后狼子野心,诸位同僚当快刀斩乱麻”的话,云宜剥橘子的手一顿,认真看了那吏部官两眼,当时倒也没说什么。
可在傍晚的廷议散后,那位吏部官就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套了麻袋。云宜干这事一点没藏着掖着,是亲自骑着马带人在闹市办的,当场就有人认出她是摄政公主。
因此在翌日的早朝上,对云宜的口诛笔伐一时压过了皇位之争。
云宜仍安坐在卫湘旁边,往自己口中丢了片橘子,边嚼边道:“不错,人是我抓的。他要杀我母后,我难道能袖手旁观?现在他的尸体已经凉了,若再有和他一样不怕死的,正好和他一起埋。”
此语说得群臣骇然,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公主在沙场上拼杀了一场意味着什么。
——就像名匠锻造的兵器开了刃、见了血,她可不只是一个漂亮的摆设了。
这也令朝臣们迅速冷静了下来,得以认真斟酌卫湘摆出的利弊。
在这之后,一些旧日勋贵又突然而然地跳出来为卫湘说话——没人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愿意帮卫湘,但他们原先都是簪缨数载的人户,纵使被先帝抄了家,在朝中也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说出的话不说举足轻重,也总有些人要顾几分面子。
因此,当容承渊在元月里踏入安京城门的时候,新帝登基的喜悦都已淡去,无论朝堂还是百姓都已在诧异之后接受了事实。先前的疫病和战火也都平了,卫湘的皇位坐得安稳。
此时未过上元,宫中的庆贺原本就多,又逢新君继位,番邦使节都借着新年前来朝贺,卫湘忙得不可开交。
容承渊步入紫宸殿时,外殿的座钟刚过七点钟。出来迎他的人很熟悉,是积霖,客客气气地告诉他:“陛下正在宣政殿会见使节,掌印且去侧殿先用早膳吧。”
容承渊笑笑,只说:“不饿,我在这里等就好。”
积霖闻言又请他坐下喝茶,他也只摇头。积霖不好再劝,只得由着他了。
容承渊立在内殿门外,状似心如止水……实则心惊胆战地一直等下去。数年来的相处犹如皮影戏,带着如梦似幻的光影一幕幕划过脑海。
他自认为是懂她的人,但此时此刻,他拿不准她为什么寻他回来,又为何立刻召见。更猜不出她一会儿会问些什么,因而也无从谋划自己该如何回话。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殿中的光线由暗转明。不多时,宫人熄了灯,殿中稍暗了些,一刻后又在日上三竿的光芒里变得更亮。
容承渊在明暗转换里想:罢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是祸躲不过。
他这样权极一时的宦官本也不该奢想什么善终的事。若死在她手里,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至少她还让他在死前又见了她一面.
宣政殿。
新君微笑着与使节们说着话,实则有些心不在焉。
她知道容承渊已经回宫了,也早知自己今日并不得闲,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抽空见容承渊,不如让他先回去好好休息,免得他在候见时胡思乱想。
……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心眼子太多,都是容易乱想的。若她是容承渊,此时就会担心从前和新君朝夕相伴的自己此时成了最清楚新君往日不堪的人,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虑及这些,她心知很该徐徐图之,先让容承渊安心再说别的。
可她等不及了,她立刻就想见他。至于安他的心,她寻别的法子好了。
如此一直捱到晌午,使节们告退,卫湘下旨在傍晚设宴为他们接风,自己终于能偷得半日清闲。
她于是立刻回了紫宸殿去,脚步走得很急,云宜起先还跟着她,后来察觉端倪就顿住脚,朝她福身:“母皇,儿臣去看看大姐姐,先告退了。”
“好。”卫湘点点头,提醒她,“晚上的宫宴别迟了,有你教母的人呢。”
“我知道!”云宜笑应,遂又福了福,便带着宫人走了。
卫湘步入紫宸殿殿门,一眼就看见容承渊候在内殿门外。
她脚下一顿,他也看到她,两个人相视一息,他垂眸俯身,一丝不苟地下拜:“奴容承渊,叩见陛下。”
这个称呼她已听了一个多月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她莫名觉得别扭。
她因而蹙了蹙眉,仔细一想,忽又忍不住笑了。
——他们太过熟悉,在有些时候活像彼此肚子里的蛔虫,摸索对方的情绪更毫无难度。
于是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很是紧张。
果然在胡思乱想!
卫湘苦笑摇头,快步上前:“掌印一路颠簸,辛苦了。”
行至跟前,她想扶他,但他察觉她伸手就径自起了身,硬让她扶他的手变成了虚扶。
卫湘心下一叹,不理他在想什么,蛮横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容承渊正自一滞,她便拉着他转身往外去了:“可算到了,有件要事需你陪我去办。原想年前了了,谁知你此时才到。”
“……”容承渊哑然望着她的背影,迟疑再三,终是只得将满心不安暂且搁置,问她,“何事?”——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中午十二点
第340章 坏事 这就是她另外想的让他安心的办法……
“到地方就知道了。”卫湘扭头朝他一笑, 遂吩咐傅成,“去备马车。”
傅成作揖道:“听闻掌印入宫就已备下了,陛下稍候。”
“好。”卫湘点点头, 走出殿门就停下脚。只消片刻, 马车便驶过来, 停在殿前。卫湘由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 容承渊也上了车, 只坐在车辕上。
卫湘想唤他也坐进来,转念细思, 还是先作罢了。
她没带太多人手,只几名亲信的宫人和侍卫随行。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也没走太远,连皇城都没出, 就在一处院落门口停了下来。
容承渊先一步下了马车, 张望四周。
循理来说,皇城的紧要地方他都是熟悉的,可这处院落他竟毫无印象, 全然不知它为何值得卫湘亲临,一时不免心绪复杂。
卫湘也下了马车,一眼瞧见他的神情, 了然笑道:“少慨叹什么物是人非。这院子原空置了多年,近来有事才用起来,你自然不知缘故。”
容承渊局促轻咳,垂眸道:“奴没有……”
卫湘认真地看着他:“嘴真硬。”
“……”容承渊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卫湘低笑一声,自顾走向院门。守在门边的侍卫忙为她开门,而后跪地施礼。
卫湘迈过门槛, 发觉容承渊没跟进来,回头望他一眼:“来啊。”容承渊忙举步跟上。
外头一前一后地走过前院,大多随行的宫人侍卫也都留在这里,唯容承渊和傅成、琼芳和四名宦官还跟着她。
再穿过次进院门,琼芳傅成也都停下脚步,只剩容承渊与那四名宦官随着她继续往里走。
第三进院寂静如斯,院中只有个骨立形销的女子在井边打水,发觉有人进来,她麻木地望过来,望见卫湘的刹那眼中闪过一缕惊色,继而又归于麻木,沉默地跪地下拜。
卫湘没有理会她,容承渊倒识出了这人,便也对这院落的用途有了猜测。
再过一道院门,就是最内进的院子了,才刚进院,二人就听到女子的惊叫嚎哭:“殿下……殿下住手!住手!”
卫湘黛眉倏皱,顿住脚步望向声音的来处,是正屋西侧,大约是楚恒沂的卧房或者书房。
她沉了口气,举步走入堂屋,再折入那间西屋,绕过屏风就看到了房中的一室混乱。
屋里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酒坛酒盏,楚恒沂穿着寝衣,蓬头垢面,一同样发髻散乱的女子被他抓着头发按在墙上,另一女子跪在地上紧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他松手。
卫湘定睛一瞧,被按在墙上那个正是他正妻董氏,不禁眉头蹙得更深,略微偏头,即有两名宦官上前,硬将楚恒沂拽开,另两人已颇有眼色收拾了一片狼藉的茶榻。
卫湘踱过去落座,那二人就将楚恒沂按跪在了她面前。董氏跌倒在地,一旁的女子又要向卫湘问安又想扶董氏,手忙脚乱之下更显狼狈。
“别多礼了,歇着吧。”卫湘淡声。
楚恒沂看到她,酒醒了大半,挣扎着咆哮:“你还敢来!”
“阶下囚又不是朕,朕有什么不敢来的?”卫湘冷笑,目光淡淡扫过楚恒沂的右手——云宜那一枪打伤了他的手,后来虽经简单医治未让他丧命,但也终是比不得从前。
就这样,他还能按着董氏打。卫湘直后悔逼他写完退位诏书后没直接把他双手剁了。
楚恒沂歇斯底里地怒吼:“父皇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的!”
卫湘轻嗤一声,口吻幽幽:“你父皇的儿女终究会继承大统,他未见得恨我,但你母后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倒是真的。”
“你还敢提她!”楚恒沂虽被按着,仍拼命地想扑过来,像只发疯的野兽。
“朕又没做对不住她的事,朕怕什么?倒是你——”她怅然叹气,“朕原备了个人,想将张氏与你母后的纠葛尽数告诉你,好让你死个明白。如今见你糊涂至此,倒觉得让你死也稀里糊涂才够解恨,便也不必此人出面了。”
楚恒沂怔忪一瞬,目露茫然:“什么……”
卫湘决意不与他明言,当即换了话题:“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弑君弑父的案子大理寺已查明了,此等大罪凌迟也不为过。朕看在你曾唤朕一声母后的份上留你全尸,今儿就送你上路。”
——这便是楚元煜驾崩那日,她偏要问清楚恒沂是否弑父的缘故。若他认了,她查个明白,手里便多个筹码;若他矢口否认,是虚是实她也瞧得出,便要另做准备,横竖将这罪名安在他头上。
这两种结果于她而言本没有什么不同,都能取楚恒沂的性命了却后顾之忧,但在大理寺将案卷呈到她手中的那日,她还是大哭了一场。
她觉得可笑,觉得惋惜。
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多精妙的局啊……
她原以为楚恒沂必是在宫中布了许多眼线,因而情急之下随时有人可用。实则是眼线确有,但在那个局里派上用场的唯有一个宋玉鹏。
最紧要的实是楚元煜的头疾实在厉害,那次被他气狠了,的确凶险。
御前宫人最初告诉卫湘他病势不好的时候与楚恒沂无关,就是他自己病得厉害了。
于是,那就成了决定楚恒沂将来的关窍。
宋玉鹏早已是他的人,唯恐楚元煜病愈后真要他的性命,便劝他放手一搏。他点了头,有宋玉鹏这个御前第二号的宦官在,下手并不是难事。
宋玉鹏没有下毒,只是偶尔在为他煎药时少放一味;入夜时分悄悄打开一丝窗缝,令冷气透进来……对卧床昏迷的人来说,身边的近侍想出这种阴招太简单了。又因并非下毒,他的久病不起看起来便是正常的病情反复,御医们也没发觉异样。
就这样,姜寒朔虽被卫湘授意为他吊着气,他也注定会撒手人寰。
其实若认真想,就算楚恒沂和宋玉鹏不动手,他能否熬过那一关也要两说。卫湘难过只是替他不值,觉得他这一生精明、通透,该狠心的时候总能狠心,只在这个长子的事上总会容情两分,因而不曾斩尽杀绝,结果最后却是这个长子对他痛下杀手。
世事无常这四个字,在他的死上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卫湘长吁一口气,睇了眼左右,一名宦官捧着白绫上前,恭请楚恒沂赴死。
楚恒沂自然不肯,扬手打翻了盛放白绫的托盘,又要冲卫湘扑来,被身后的宦官死死按住。
先前捧白绫的那宦官将白绫重新敛入盘中,再度呈去,又被楚恒沂打翻。
如此往复三四次,卫湘冷眼看着,只眉目间隐现不耐。
容承渊的不耐明显得多,虽克制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忍住:“办差办得这样拖泥带水,别说是我教出来的。”说着就信步上前。
卫湘心弦一松,屏住笑意,只看着他。
容承渊一把抓起白绫,颔首轻言:“请陛下移步,别脏了眼睛。”
“好。”卫湘噙笑点头,便自顾起身,出了门去。
一名宦官随在她身后,在她出去后就阖了门。卫湘施施然在堂屋里安坐下来,也就不足半刻工夫,房里传出女子的哭声,悲戚不多,倒很惊惧。
很快,又一宦官出来,向卫湘揖道:“陛下,谦王已以死谢罪了。”
卫湘点了点头:“弑父弑君之人,不配厚葬。去置一口薄棺,将他草葬在先帝元皇后的陵外吧,只当全了他们的母子之情。”
话音未落,屋里的董氏叫嚷起来:“陛下,陛下!”接着就是宦官们拦她的声响。
“不必拦她。”卫湘扬音,宦官们收了手,董氏与另一女子相互搀扶着一同出了屋,扑跪在卫湘跟前,“陛下……妾身求陛下降旨,求陛下准妾身不与他合葬!”
董氏仰起脸,满面的泪痕:“从前的事……陛下知道的,他就是个畜生!”她惊惧不已地连连摇头,“妾身只怕死后与他合葬来世便还要做夫妻,求陛下恩准!”
话音落定,董氏深拜下去。
卫湘看着她,心底并没有太多情绪。
其实董氏从前也算得罪过她,曾几何时,她也设想过来日若有机会,要将每一笔账都算清楚。
可如今在皇位上坐了月余,她已然将这些都看淡了,董氏从前的不敬恍如隔世,现在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个人,她觉得跟蝼蚁也差不多,不值得她恨,更不值得她脏了手。她反倒生出一种怜悯,这种怜悯和听闻楚恒沂算计董氏时截然不同,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慈悲。
沉吟了半晌,她抬眸道:“容承渊。”
容承渊上前了两步,她说:“在皇城里再寻一处干净的院子安置谦王府的女眷吧。董氏的吃穿用度依敕命夫人算,余者依例降等。上下人等无旨皆不得擅出。”
语毕便朝董氏道:“你们安分守己,便不会有人为难你们。若非要闹出些事,朕保你们三更惹事四更便尸横院中。”
董氏原以为自己也是要被赐死的,因此才会急于提起不与楚恒沂合葬,卫湘所言全然出乎她的意料,瞠目结舌地望了卫湘半天才恍然回神,连忙下拜:“谢陛下!”
“回宫。”卫湘垂眸起身,两名宦官留下来料理楚恒沂的后事,余下二人和容承渊一同随她出门。
她回到马车上,这回揭开帘子唤了容承渊:“你进来。”
容承渊薄唇微抿,依言进了车厢,坐在侧旁的位置。
卫湘以手支颐,侧眸笑睇着他:“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吧?”
“呃……”容承渊哑了哑,苦笑道,“陛下……奴其实也不怎么亲手杀人,说不上熟悉。”
“谁说这个了!”卫湘扑哧一笑,忽而凑近,薄唇几乎贴到他的耳际,“我是说,咱们两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的感觉。”
——这就是她另外想的让他安心的办法:拉他一起干个“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