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好话 “你知道我不会念你的好。”……
脚力对宦官而言是硬功夫, 即便是御前看似有头有脸的宦官也一样。是以阁天路向来脚力极快,从那小门出去往紫宸殿急奔,循理只需寻常走路不到三成的时间。
但今日的尴尬之处在于, 阁天路要避着同样在往紫宸殿赶的皇长子, 因而不得不绕个远路。且皇长子自八岁至今练了五年骑射, 体力也很不差, 现下又借着气恼同样在奋力狂奔, 连容承渊跟得都有些吃力。
二人一前一后地奔进紫宸殿,眼见内殿殿门已近在眼前, 楚恒沂才不得不刹住脚。容承渊也同样顿住,抬眸一扫就知阁天路尚未赶到, 只得视线阴沉地向在殿中伴驾的卫湘递去一记目光。
卫湘研墨的手在他的视线中一顿,虽不知细由, 却也猜得到必是出了岔子。
今日这出, 他们原本的打算很简单,就是让容承渊借着这次的风波将皇长子身边的人撤换了。
那些人不论是忠于皇长子还是忠于从前的张氏,于卫湘而言总归是个祸患。若能换上一批, 也不必个个都是卫湘的人,只消近前能有一两个眼线,于她而言都稳当得多。
至于被撤换的那些人究竟在这谣言之事上干不干净, 那不打紧。案子是容承渊把着,他自会把证据做足,让皇长子有口难言。
可现在,皇长子竟然直接闯到了紫宸殿来,这让卫湘始料未及。
她不好贸然说什么,只得安静地看向皇长子。皇帝放下奏章,也看过去。
楚恒沂跑得气喘吁吁, 入殿一撩袍摆就跪下去,俯身便拜。
皇帝眉心微蹙,默然看向容承渊,容承渊垂眸下拜告罪:“陛下恕罪,奴奉陛下旨意去殿下那里押与流言之事相关的宫人,怎料殿下心善,不准奴动手,非要赶来说情。”
卫湘闻言,眉心淡淡一跳,心下笑他:还怪会演好人的。
一句“殿下心善”,仿佛在为皇长子说话,可他前面已刻意提及“奉陛下旨意”,那这可就成了抗旨了。
身为皇子抗君父的旨,于公于私都是错,再有什么理由也不对。
卫湘玩味地看着眼前情景,皇帝听了容承渊的话,面上并不见什么波澜,只说皇长子:“你心善是好的,却要当心刁奴欺主。”
却见皇长子直起身,张口便道:“母后与……与张氏都已去了,儿臣身边只剩自幼朝夕相伴的宫人们,父皇连他们也不肯留给儿臣么!”
这话一出,卫湘眼看着跪在皇长子侧后半步远的容承渊倒吸一口凉气。
她知道,他并非怕皇帝因皇长子之言问罪于他,而是皇长子这话实在大胆。
……不仅大胆,在卫湘看来,这话也实在不聪明。
原本就算有“抗旨不遵”这一条放着,但父子二人一个想要宫中和睦、一个是宽仁待下,说来便都是好心,这“抗旨不遵”的事只消皇帝不在意,身边也没人会不长眼地非要皇帝追究。
可皇长子这话一说,俨然有将生母与养母的死都怪到君父头上的意味,好像他身边的亲近之人都是因为父亲才离开他的。
诚然,他才十三岁,若在别的事上,皇帝多半会念着他的年纪,当他是火气上头,那也就罢了。
问题是关乎两位皇后的事,他多少是有点心虚的。
——继后张氏纵有千般不是,纵是再不配做皇后,最终的结果也拜他一手谋划,是他为了充盈国库、铲除旧日权臣向张家动的手,张氏这个青梅竹马早就成了他手里的一颗棋。
——至于元后董氏,她的死虽与他并无那么多关联,但若无他最后的默许和暗示,董氏大概也不会死得那么快。毕竟董氏那时候行止失当,多有疯癫之举,对他这个九五之尊而言,有这样一位中宫显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这一切,理当是他心底最晦暗的秘密,皇长子该是不知道的。
卫湘猜想,皇长子多半也真不知道什么,只是想护着仅剩的身边人,情急之下就说了出来,又因全然不知情,根本料不到会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卫湘一时快意得想笑,一时又有点心疼皇长子,因为这种想要保护亲近者的感觉她太明白了。
就拿她来说,虽然她对现在的境遇很是满意,但如果她真有的选、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比起现在身居高位,她会更愿意在那天不离开花房,在良王侧妃来寻事时让侧妃打死她,换姜玉露好好活下去。
是以在这一刻,卫湘对皇长子的痛苦感同身受。
只听皇帝不悦道:“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宫人中向来不乏心思活络吃里扒外之辈。如今朕下旨严惩,是为了宫中和睦,更是为着你的前程,你不要不分亲属不识好歹。”
这话说得很重,皇长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不妥,面色一白:“父皇,儿臣……”
“退下吧。”皇帝漠然低下眼帘,“容承渊,去办你的差,凡是合朕旨意的,不必再来回朕。”
皇长子急道:“父皇……”
“陛下。”卫湘启唇,温声劝道,“皇长子是好心。况且若真将身边的人发落太多,便是及时换了新的上来,只怕也难免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依臣妾看,此事不妨缓缓,先将罪魁祸首惩治了,余下的便与此事有所沾染也先放过这一回,以观后效。若今后再惹出这样糊涂事,想必皇长子也就明白轻重了,到时再一并问罪也不迟。”
她一边说一边同时观察皇帝与皇长子两人的神情,皇帝只皱了皱眉,皇长子按在袍摆上的手却明显攥紧了——卫湘这才想起来,哦,原来不止做父亲的心虚,儿子也有心虚之事。
她适才只想着自己与容承渊借机铲除威胁,这差事便多少有些栽赃陷害的意味。现下方回过味来,记起那谣言既不是她有意散播,就只能是皇长子干的,她纵有蓄意陷害之意皇长子也实在不干净,这才让她有了将计就计的机会。
那么现在她站出来为他说话,他大概不仅憋屈,还有理亏。她估摸着,他应该是不想承她的情的,可为了保住他想保的人,他也只得忍了。
卫湘不理会他的神情,只问容承渊:“嘴巴最不干净的有哪几个?”
容承渊斟酌着禀道:“一个是乳母夏氏,与尚服局的人吃茶时说了不少闲话;还有殿下身边的掌事宦官并三名近前侍奉的宦侍,也借着和外人闲话家常胡扯了不少是非。”
皇长子紧咬牙关,一声声呼吸都变得沉重,但终是没说什么。
卫湘轻推了推皇帝的胳膊:“不如先发落了这四个?总也不能让殿下身边没个贴心的人。”
楚元煜沉吟良久,到底松了口:“乳母夏氏,念在她养育皇子有功,杖四十,打发出去。余下四个各杖五十,罚去苦役,余者尽去观刑。”
他话音才落,容承渊马上应了声“诺”,接了这道旨意。
皇长子本还想说什么,闻声只得闭口,卫湘垂眸笑劝:“殿下还不谢恩?若不是顾着殿下的心思,陛下断是不能轻纵这起子小人的。”
皇长子闭了闭眼,俯身一叩首:“谢父皇。”
皇帝颜色稍霁:“去吧。你也大了,也该学会如何约束身边的人。这回朕饶他们一次,也只当给你个历练的机会,你若能学会如何探明他们的算计,也算不枉贵妃帮你劝朕。”
“儿臣明白了。”皇长子低着头,应得很轻。语毕再度叩首,便告退了。
他退出去,容承渊因要接着办差,也跟着他一同出去。卫湘只管继续为皇帝诵读奏本,待手里这册读完,宫人又捧来新的,她缓了一息,借口说要出去透气,便自顾离了殿。
她本是想去见容承渊,问问他适才的事还有没有别的隐情,将侧殿、角房、殿外都瞧了瞧才知他真办差去了,心里估摸着那大约也没什么旁的隐情,就欲转身回内殿里。
才回过身,忽闻侧旁不远传来一声:“贵妃为何帮我?”
卫湘脚下顿住,侧首看去,只见皇长子从殿旁走了出来。她睇了眼殿里,向他迎了几步,走出楚元煜的视野,方笑道:“册后旨意已下,待得行了册礼,殿下便要唤本宫一声母后,这回的事只当是个见面礼。”
皇长子薄唇紧抿,稚气未脱的脸上含着愤恨:“你知道我不会念你的好。”
卫湘笑容褪去五分,低下眼帘,淡淡摇头:“殿下觉得本宫害了张氏,本宫不想与殿下争辩什么。可如同今日这般的事殿下至少该想一想,殿下对本宫的那点积怨值不值当伤了父子天和。殿下身为人子,很不该让君父这样为难。”
皇长子一声冷笑:“你少在这里充好人。父皇吃你那一套,我可不吃。”
卫湘一怔,眉目间遂浮现伤感,幽幽一叹,更是哀伤。
皇长子狠盯了她片刻,终于愤然转身离去。
卫湘神情间的伤感犹自维持了一会儿,直至他脚下往北拐去,身影全然消失,她的脸色骤然冷了,适才的伤感荡然无存:“他的话你听见了?”
她侧眸问殿外候命的御前宦官,那宦官一怔,低眉顺眼道:“若娘娘不许奴听见,奴就没听见。”
卫湘轻哂:“甭管拐多少道弯,想法子把那些话透到陛下耳朵里去。一个字都别多,一个字都别少。”
“……诺。”那宦官心惊肉跳地一揖。
卫湘复又嗤笑一声,美眸一转,神态温柔下来,转身回殿里去——
作者有话说:卫湘:[狗头]随便发点善心,你还真当我是好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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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忘了设更新时间导致今天早上既没挂请假条也没按时更
实在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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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立后 九月,卫湘终于在京城遍地金叶的……
当日晚上, 卫湘就知皇长子在殿外对她说的那些话必已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因为皇帝本已着人来说要到临照宫来,后来却又犯起了头疼,传了御医过去施针, 也就不过来了。
容承渊于是难得又有机会在晚上来找卫湘, 说起白日里的事, 容承渊边饮茶边告诉她:“皇长子回去后就罚了几个宫人, 一人杖了三十, 只是没发落去做苦役,也算是个身边的人都紧了弦。”
接着想起裕太妃, 他又笑道:“裕太妃那边也明白轻重了。在宫里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不必我去叮嘱什么, 她只看陛下这样大动干戈也明白自己治下不严。已经指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嬷嬷过去,其中一位还是侍奉过谆太妃的。日后皇长子院子里有这二位盯着, 翻不出什么花来。”
卫湘把他的话听进耳朵, 心思却还转在前一句上,思索着幽幽道:“皇长子去紫宸殿时还那样冒失,回去就知道罚宫人做样子了?”
容承渊笑道:“大约是回过味儿来了。”
卫湘侧首望向他:“你真觉得只是回过味儿来了?”
容承渊被问得一滞, 神色微凝:“你怎么想?”
卫湘沉吟道:“这一年多,皇长子都蛰伏得很好。不仅陛下夸他,我也挑不出错, 连恒泽都开始喜欢这个大哥哥了。可这件事一出,他先跟你硬碰硬在先、杀去紫宸殿当面质问陛下在后,出了紫宸殿还跟我放了几句狠话呢,然后一回自己宫里,他就琢磨明白了?”
容承渊道:“今日显是触了他的逆鳞。”
卫湘想了想:“这倒说得通,唉……”她摇摇头,“只当是我多心吧。”
容承渊见她神色凝重, 也认真起来。他一边思量一边低眼看了看中间榻桌上的几道宵夜,拿了块芙蓉糕喂她,正色问:“你且说说,你这‘多心’是疑什么?我帮你想想。”
卫湘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芙蓉糕,沉息道:“我只怕他身边有什么厉害角色给他支招。”
容承渊拿着芙蓉糕的手一颤,顺着她的话想下去,发觉这很说得通。
——有人给皇长子支招,所以皇长子这一年多来很稳得住,从前的仇恨怨怼都按住不提,好一副行止得当的大哥样子。直到今日之事,一则是触了他的逆鳞,二则又事发突然,那人或是没在他身边,或是在却无暇反应,他便露出了本性,便又冒失起来,这就紫宸殿的那一出戏。
而后他回了鸿明阁,自己冷静了些,那人也又寻着机会帮他出招,他便主动罚了身边的几个宫人,以此向皇帝表态。
……这种态度看似无足轻重,但在今日的争执之后其实是一步好棋,足以让皇帝觉得他这是回去之后冷静了下来,自己咂摸出了是非,是为孺子可教。
若不是卫湘将人把殿外那番话传到皇帝耳中害得他又头疼起来,这事就让皇长子稳住了。
容承渊这般想下去,心底阵阵发凉,又问卫湘:“你觉得是什么人?”
卫湘摇头:“不知道,但总归也就那么几个可能——要么是他身边自有心机深沉的宫人,要么是宫中有嫔妃想在他身上下注博个好前程。”
言至此处,她语中一顿,神情愈发地沉:“再有一个,是我最害怕的。”
容承渊道:“你怀疑他的老师?”
“是。”卫湘颔首,“虽说陛下尚未册立太子,也未给他指什么专门的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但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如今别的皇子年纪都还小,这一位只同时教着恒沂恒泽两位皇子,倘若他有所偏颇,只是私下点拨恒沂也就罢了,可若有心教坏恒泽,我日后可连亡羊补牢的机会也没有。”
可这又是极有可能的。后宫嫔妃都能在非己出的皇子身上下注以求博个前程,皇帝精挑细选的老师只会更加精明。
容承渊斟酌道:“若你真担心这个,我便想想法子,给他们换个老师。”
卫湘一怔:“这能办到?”
容承渊缓缓点头:“办是能办到,只是现在这位覃大人实在称得上是有识之士,若再换一个,未见得有他好。倘若这事不是他干的,咱们将人换了,也多少有些亏。”
他这么说,卫湘不免有点动摇——皇长子那边是一个人,她这边如今是恒泽和云宜两个都由覃大人教导。好老师不易得,她也不想因一念之差错过这样的人才。
卫湘因而沉思了半晌,想着不妨等一等,若能摸清底细再做打算就稳妥多了。
只是事关孩子们的前程,这个“等”也不能等太久,想徐徐图之是不大行的。
她于是迟疑道:“不如……让云宜留一留意?”
容承渊讶然,怔了半晌,方失笑道:“公主聪慧,可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你让她办这事,她能不能看明白个中纠葛且不提,若因心里激动宣扬出去惹出些议论,旁人只会说她童言无忌,你这个母妃却罪责难逃。”
卫湘淡笑:“你可以担心她看不明白个中纠葛,却大可不必担心她会宣扬出去。”
容承渊眉宇紧皱,满面狐疑:“你肯定?”
“我肯定。”卫湘笃然点头,遂将云宜私下里与她议论过的事挑了两三件来讲,其中便包括她与皇长子之间装来装去,而皇帝是真喜欢皇长子,云宜为此深感担忧那一件。
容承渊听得咋舌:“小小年纪,她竟明白这个?”
“她再明白不过了。”卫湘苦笑,“最近见恒泽愈发敬重大哥,她也甚是苦恼。私下里跟我说她想劝恒泽但又不敢,因为‘弟弟傻乎乎的’。”
容承渊神情复杂道:“公主虽是姐姐,却只比皇次子早出生一点,这么一看倒像年长几岁。”他意味深长地端详卫湘,“聪慧至此,也不知是像了谁。”
卫湘自知他是在夸她,有意板着脸,捏腔拿调道:“想是像了她的那位教母。一个女儿家,年纪轻轻就凭本事夺了皇位做了一国之君,自是人中翘楚,有勇有谋。”
容承渊噗嗤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拿她没办法。
是以此事在次日傍晚就被卫湘认认真真交待给了云宜,不料云宜连费神去观察都不必,双眸大睁地望着卫湘就说:“不会是老师的。”
卫湘见她这样脱口而出,既意外又不解,将她面对面地揽在膝头问:“为什么呢?”
云宜歪头想了想:“我觉得老师在……嗯……怎么说来着?就是为了不多惹麻烦,不跟哪个有关系的人打交道?”
卫湘说:“你是想说‘避嫌’?”
“对,对!”云宜连连点头,“是避嫌!老师平日里除了讲课,一句话也不肯同我们多说的,下课时就避去厢房喝茶,若我们有事寻他,他必要将门窗都打开,当着宫人们的面才肯说话。”
——若云宜只是说个“避嫌”,尚不足以让卫湘安心。但她说到门窗都要打开这一节,卫湘就明白了这位覃大人的心意。
这是极刻意的举动了,若非有意表明立场,大可不必这么办。
况且他如此避嫌,也说得通。如今宫里的情形很是耐人寻味——长子乃是嫡出、前后由两位皇后教养长大,只是两位皇后现下都去了;次子虽是庶出,但其母多年来几近专宠,又马上也要登上后位,他这庶出也就不是寻常的庶出了。
这样的两位皇子摆在一起,皇帝又正值盛年,日后的江山归属充满变数。朝臣们现下不论赌谁都险得很,姑且不偏不倚地静观其变才是最聪明的。
可若私下里给皇长子出谋划策的不是这位老师……
是什么人,卫湘就需费些力气将人抓出来了.
往后,日子姑且又恢复了平静,八月里,皇帝赶在册后之前大封六宫,后宫里除了几名晋无可晋的高位嫔妃,余者不论高低都或多或少地晋了位份。
这其中,与卫湘交好的皎婕妤晋至淑仪、怡充华晋至婕妤、莲贵姬晋至充华,韵贵嫔、睦贵嫔各晋了贵姬,玉淑女骊珠则晋了宝林。
和卫湘不大走动的人里,三年前入宫的明姬晋了贵嫔,皇帝也因此终于记起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翻牌子侍了一次寝后又晋了贵姬;诞育三皇子的颖贵嫔倒有些出人意料,她向来也不得宠,这回却从从四品贵嫔一举晋至从二品修容,虽只是九嫔之末,但因九嫔前头的位子个个空着,她便也成了宫里排在前列的高位妃嫔,一时也不好说是不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
九月,卫湘终于在京城遍地金叶的日子完成了册礼。亲眼见了册礼仪程,她才知这场册礼比张氏当年的册封隆重得多,和敏贵妃说起这个,敏贵妃只说这才和规矩,张氏当年是从简的。
这让卫湘有些唏嘘,因为张氏出身名门,本该对册后的仪程心中有数,若当年能因此警觉,或许也还有一挽狂澜的机会。可她偏偏一叶障目,最终只得顺着皇帝的意思走进绝境去了。
第283章 处决 “臣妾下了道懿旨,发落了一个宫……
册礼之后便要迁宫, 连带着还有众嫔妃、女官、命妇都来道贺,长秋宫里的忙碌足持续了小半个月才算消停。这小半个月里,楚元煜都有些不忍心多扰卫湘, 但这番册后又让他也在兴头上, 一时对其他嫔妃也没兴致, 于是这半个月他大多时间都是在紫宸殿独寝, 只有两三日去长秋宫见了卫湘, 但也不敢让她太过“劳累”。
九月下旬,一切终于都停当了。卫湘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命人请了容承渊, 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把王世才交给我。”
容承渊抱膝坐在她脚下的小杌子上,姿态十分随意:“这好说。他是花房的管事, 皇后娘娘传召大可不必经过我,只管唤他来就是。”
卫湘垂眸, 手指悠悠拨弄着呼叫, 姿态柔媚地吐出一句:“我要剐了他。”
容承渊一滞,愕然抬头看她,她神情悠然闲适, 让他险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讶然半晌,他方道:“你是说……”
“凌迟。”卫湘轻笑,“最多是剐多少刀来着?”
容承渊答说:“依大偃律例是四千五百刀, 实则最多剐到三千多也就死了,这还是剐一日歇一晚、好吃好喝地供着呢。”
卫湘“哦”了一声:“那咱们就取个一千八百刀吧,否则日后若有通敌卖国、欺君背主的大奸大恶之徒,倒不好定罪了。”她一副很是宽容的样子,说完就问,“一千八,不至于让人先死了吧?”
“不至于。”容承渊应得平静, 遂站起身,“那我这就让人把他押来,你问过话,便押去内官监让他们剐去。”
卫湘明眸抬起:“谁说要走内官监?”
容承渊一怔:“不然呢?”
卫湘嫣然一笑,垂眸又摩挲起护甲:“交给刑部办去,押到法场上,让百姓们瞧个热闹,也给露姐姐的在天之灵寻个乐子。”
“这怎么行?!”容承渊惊得上前半步,声音却压低了。
见卫湘仍那样摆弄着护甲,他用力吸气平复心神,眉心紧锁道:“若是这样便要过陛下那关,怎么,你要跟陛下说你想活剐一个人不成?”
“有什么不能说的?”卫湘收去笑意,扬首凝视着他反问,“他对我图谋不轨,又杀了我的至亲至爱。莫说陛下,就是神佛下凡,我也说他就该被千刀万剐。”
容承渊抿唇,另出主意道:“你若愿意涉险,不如将当年他对你图谋不轨之事说与陛下,只消你旁敲侧击几句,让陛下下旨剐了他也不难。”
“我偏不。”卫湘一字一顿地拒绝,继而扬音轻笑,“承渊,咱们之间是不必互装什么良善之辈的,我直白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办吧——我就要以皇后的身份下一道懿旨将他推去法场剐了。这事非得陛下点头,那我就将陛下的私印盖上便是。”
容承渊听得胆寒:“你这是假传圣旨!”
“才不是呢。”卫湘摇头,步摇上由无数细小的翡翠珠子串成的流苏灵动地晃着,“是陛下自己给我的私印,跟我说无关紧要的事情由我批阅盖印就成。一个永巷老太监的死活,难道对他能是大事?”
容承渊咬牙,强顶着心与她争辩:“那是他头疼的时候!”
“这有何难?”卫湘勾唇,“我等他再头疼时下这道旨也就是了。”
容承渊没话说了,他发觉今日的卫湘固执、凶狠,又平白多了一重妖异。她笑吟吟地和他谈论如何将她深恨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自感遍体生寒,却又莫名的着迷。
他凝视她半晌,最终无力地问:“为何如此?总归是将人剐了,谁下旨重要吗?”
“是不重要。”卫湘轻耸香肩,“但陛下能不能容我这一回,这很重要。”
容承渊心底一滞:“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卫湘轻哂,低眼间,神色已变得恹恹的,“谁愿意天天跟那些问安折子打交道?无关痛痒的东西,我都能翻着花样写个百十来篇了。”
她说到这儿,抬眼看他的神色,见他只凝视着她不语,她幽幽一叹,隔着袖口攥住他的手腕:“承渊,你心里头明白我想要什么,可我想要的东西,是不能指望陛下主动给我的,得我自己去争。但咱们这儿是大偃,不是罗刹国,我没有那么坦荡的路可以走,只能这样一步步地试探。”
“你……别说了!”他颤声喝止了她。
虽然他也明白,罗刹国并非只有一个女皇帝,也有女官员、女将军,但她身为皇后,本就已在万人之上,这身份又与叶夫多基娅曾经的身份相一致,旁人听了这话只会往那一个方向去想。
那她便是犯上作乱。
他并不怕她犯上作乱,可有些事情就是做得却说不得。她的身份与处境又远不如叶夫多基娅当年的身份与处境,更不可招惹这种口舌是非。
容承渊强自沉息,只得道:“……罢了,你若心意已决,陛下再犯头疾之时,我着人来同你回话。”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觉得自己疯了。
她胆大包天,他不说背后拆台,也该避嫌自保。
可他怎么就打赢帮她了呢?
疯了,真是疯了!
容承渊心里乱,脑子也乱,看着卫湘又缓不过来,只得先转身走了.
卫湘想要的机会并不难等,楚元煜的头疾从未痊愈,如若受风、动气,当即就要疼上一场,即便全然无事招惹,至多十天半个月也要疼上一回。
是以卫湘在十月初就等到了机会。
那日原天气晴好,谁知午后突然下了一场冷雨,天气忽而转凉,他当即就头疼起来。容承渊立时让人知会了卫湘,卫湘便去紫宸殿伴驾,先亲自喂他服了药,又专心致志地陪他同睡了一会儿,直至他睡沉了,她方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往侧殿,先老老实实地又批了几本无关痛痒的问安折子,而后提笔写了对王世才的处置。
……她本以为自己会见见王世才的。
这些日子、这些年,直到那天和容承渊说起这事,她都以为自己会在取他性命之前再见他一次。她无数次地设想过,她要极尽恶毒地嘲讽他、辱骂他,看着他悔不当初,看着他噤若寒蝉地跪地求饶。
可现下真写起这道旨意,她却忽而发现,她连一丁点想见他的心都没有了。
她似乎忽而觉得,这个曾让她痛不欲生的老阉狗此时对她而言已无关紧要,她甚至不再在意他的死活,之所以仍要对他处以极刑,一半是为了姜玉露,另一半是因为,这在她和皇帝之间,实在是一次很合适的试探。
既然如此,王世才这条烂命也算有点用吧。那就用在实处,一刀一刀地好生用尽,让皇帝知晓场面有多残忍可怖,她才好探明他究竟能容忍他到何种境地。
卫湘执笔若行云流水般写完这道懿旨,先盖上了自己的凤印,又盖上了皇帝给她的天子私印,而后没有半分踟蹰,就让容承渊着人将这懿旨送去了刑部,只额外提了一句,说“陛下今日头疾复发,若有异议,让他们明日再来回话”。
容承渊唤来一个机灵会办事的宦官将这旨意发出去,卫湘就回了寝殿。楚元煜犹在安睡,她一如往常般取了本书,坐在榻边一页页地静心读下去。
这一觉他睡到晚上八点多才醒,卫湘见他醒了,衔笑放下书,凑近些许,温声询问:“睡了好久,头可还疼么?”
楚元煜睡眼惺忪地撑坐起身,打着哈欠摇头:“无事了。”
卫湘吩咐宫人:“去请御医来吧。”
楚元煜即扬音道:“不必了,朕今晚好生歇息就是,不必让他们再跑一趟。”
卫湘见状就做了罢,摆一摆手让宫人们退出去,亲手端起榻边小几上的瓷盏,温言道:“刚送来的杏仁露,还热着呢,且用一些?”
“好。”楚元煜随意地接过,端在手里揭开盖子,用瓷匙一下下舀着,有些心不在焉。
卫湘一板一眼地告诉他:“几封问安折子,我已批好放在侧殿了。另有几封虽不是问安,却也只是琐碎之事,我写了批阅用纸夹在里头,你若觉得还行就让宫人誊上去,省得自己费神了。若觉得我的打算不行,那你再改,只记得把里头的纸条扔了,别闹笑话。”
楚元煜听得笑起来:“好,明日再说。”说着就舀了勺杏仁露来喂她,卫湘赶紧凑过去吃了这口,又推他的手道:“你吃,我让他们再上一盏。”
有她这话,不必再着意吩咐,不远处侍立的宦官就悄声去了。
卫湘下意识地睇了那宦官一眼,收回视线,续说:“还有件事,臣妾得禀奏陛下一声。”
她忽而改换称呼,楚元煜不觉抬眼,笑问:“何事?”
卫湘说:“臣妾下了道懿旨,发落了一个宫人。”
楚元煜身上仍阵阵发虚,有气无力地长缓一口气,方不以为意道:“你如今是皇后,这点小事你只管自己做主就行,不必跟我商量。”
卫湘终是有些紧张起来,抿唇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轻声缓言:“臣妾下旨处了他凌迟之刑,要剐满一千八百刀。因要押去法场行刑得经刑部,臣妾加盖了陛下的私印。”
第284章 处刑 露姐姐当年也很想活下去。 ……
说完, 她悬着一颗心等皇帝的反应,见皇帝神情一滞,她的心绪就一沉。
但他那一滞只是转瞬即逝的, 即刻就缓过来, 道:“旨意怎么写的?若刑部来议, 我得知道怎么说。”
卫湘垂眸轻声:“旨意里没说太多, 只说他残害宫人, 命刑部处凌迟。”她说完,见他点头, 心里稍安了些,终忍不住问, “你不问我为什么?”
楚元煜笑笑:“你惯不肯出手害人,如今下此狠手, 必有缘故。”他顿声缓了口气, 续说,“但你入了后宫之后,总不至于受个宫人的委屈, 这人想必是从前开罪你的。前尘往事,你若愿意说,我自然愿听;你若不愿说, 我就不问了。”
他言辞诚恳,听得卫湘心里震荡。
她知道,他与容承渊是截然不同的。
容承渊看似是个狠厉的权宦,实则若能得他信任,那就什么也不必藏着掖着。她一路走到现在,与容承渊之间虽少不了相互利用,却也更有惺惺相惜的情分。她早已不怕容承渊, 她甚至可以说,若现在给容承渊一把刀,逼他在她和他自己之间捅一个人,他会宁可捅他自己都不会来伤她。
可楚元煜……
对这位坐拥江山的天子,她自始至终都是怕的,因为她知道他谦谦君子的面容之下是颗杀伐果决的心。
和他的江山想必,发妻、妃妾乃至子女分量都太轻了,如果用他们的命可以换他永保江山,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所有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若只将他视作人夫、人父,这种冷血无疑是最可怕的,可当他身为一国之君,这就成了一个极大的好处。
卫湘对他的冷血畏惧又欣赏。尤其是她开始染指权力之后,她愈发明白,有些事他虽做得恶毒,却也实在漂亮,但凡心软一分都不会这么漂亮。
她如此清楚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可在他这样表达柔情的时候,她还是会被触动的。
这种触动也时时在变。最初的时候,她认定这一切都是假的,但觉得管他是真是假,她占到了实在便宜,那就不错。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又常在心下嘲他自欺欺人,明明做尽了狠事,还偏要在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觉得他那所谓的“怜香惜玉”只能骗得过他自己。
现下她渐渐明白了,他其实没在骗人,亦没在自欺欺人。他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至少在说话的这一刻是真的。只是若来日他面临取舍,当需要取舍的两样是“她”和“江山”,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山而已。
她也相信,他曾经对张氏有过同样炽热真挚的感情。
张氏的蠢也从来不是相信了帝王的真心,而是在帝王的真心已然变味的时候,张氏依旧沉溺在过去,久久不肯前行。
卫湘看清这一层,便安然接受了他的好。没有嘲弄也没有敷衍,她平和地告诉他:“我在花房时有位旧友,叫姜玉露,那是在我尚未与你相识时唯一待我好的人。”
楚元煜屏息:“这人杀了她?”
卫湘点点头:“嗯,他活活打死了她。当时我恰好出门,回去时她尸身都冷了。我守着她的棺材待了一夜,几度都想随她去了。”
言及此处,她重重地吁出一口郁气:“在那之后,这老东西竟还对我有所图谋。若不是淑妃姐姐心善将我从那鬼地方拉出来,我们也就无缘了。”
话音未落,她余光便扫见容承渊身形一栗,她知道他紧张——她这番话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落到帝王耳朵里会是什么样子可由不得她。
他或许只会心疼她;又或许会觉得她到他身边始终另有图谋,是为了给姜玉露报仇;亦或者,他还会连带着怀疑她是否早已遭了王世才的毒手,在到他身边之前,她早已服侍过一个老太监。
这对她来说,又是一场豪赌。
可她就是要赌,因为她也想知道他会怎么想。或者说,他怎么想都不重要,她要看看他能包容她到何等地步。
……也是她如今有底牌了,她已坐上后位,膝下又有两个孩子,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她可以安心看他的态度。
若他不甚在意,她日后就仍宠冠六宫;若他在意,她只管做好皇后,他也未见得会因为这事要了她的命。
就像他说的,前尘往事了。他自幼长在深宫,对宫里那些腌臜绝非完全没数。指不准在他提到“前尘往事”那四个字的时候,心里就已想了不少事情了。
卫湘语毕,只看着他的神情。他的头疼似乎仍若隐若现,因而用食指揉了半晌的眉心,方道:“这等混账确是该死,我有数了。刑部若有异议,我自会与他们说清。”
楚元煜这话说得毫不含糊。次日上午,卫湘正读着书,容承渊亲自到了长秋宫,说刑部的几位官员才刚告退,继而便绘声绘色地与她讲起了经过。
原是凌迟二字耸人听闻,本朝立过至今也没几个被凌迟的罪犯。刑部众人看到皇后懿旨时虽也看到了陛下的印,却还是觉得甚为不妥。若不是她说陛下正犯头疾,他们昨日晚上就想入宫觐见了。
今日一入紫宸殿,他们就明言如此不妥,紧接着就是明里暗里地指责新后恶毒,说些就算要处以极刑也该言明罪名,才可让天下人信服之类的大道理。
楚元煜并未动怒,倒说了不少漂亮话。
以他的出身,对“漂亮话”自是信手拈来,无论是过年的吉利话还是听来似乎有理实则并无什么内容的虚话,他都很是在行。
容承渊说他气定神闲地说了许多,细想却无外乎一个意思:朕觉得皇后办得对,听皇后的。
刑部变着法地劝了一通,终究无计可施,只得乖乖听命。
又有刑部官提到:凌迟之刑乃是大事,又要示众,是不是得请礼部择个日子。
皇帝的意思是:择日不如撞日,一般都是午时动刑,你看一会儿就到午时了,是不是正合适?
卫湘想不出刑部官员们听到这话时是什么心情,但总之他们应了。
容承渊垂眸束手,又道:“陛下说此人只割一千八百刀皆因皇后娘娘太宽了,命刑部又加了一千刀。若一日割不完,就分几日。太医已去刑部大牢候着了,务必让他熬到最后一刀再断气。”
卫湘心下畅快,笑道:“陛下有心。”
容承渊笑说:“陛下还说,娘娘若想去看看,去就是了,奴会为娘娘准备。若不想引人议论,从简便是。”
卫湘淡淡摇头:“也没什么好看,罢了吧。”
容承渊一哂:“陛下也说没什么好看,只是娘娘若想出宫走走,这倒是个机会。”
卫湘微怔,不免心动,便问:“陛下也去么?”
容承渊揖道:“陛下忙着,脱不开身,吩咐奴侍奉娘娘同去。”
卫湘轻轻“呀”了一声,不禁心动,到底点了头,让容承渊去备马车。
容承渊早知她会应,当即说车驾已备好,转而唤了宫人进来侍奉她更衣梳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出了宫门,往法场去了。
自从大败格郎域后,这几年海清河晏,宫中朝中动荡虽多,但连问斩的也少,更别提凌迟。因此闻讯而来的百姓们都觉得新鲜,卫湘坐在一架藏蓝缎子的低调马车中远远看着,只觉外面人声鼎沸,王世才都还没被押来,刑场就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临近午时,王世才被押了出来。
事出突然,他身上那一袭宦官的官服都没被换下来,被堵着嘴死命挣扎,两名狱卒都难按住他,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将他在木柱上绑好。
卫湘眯眼凝视他,只觉他比起当年似乎更富态了些,整个人宽了一圈,脸盘子尤其白胖。
“他这些年过得不错。”她自言自语道。
容承渊陪她坐在马车中,闻声朝车窗外扫了眼,轻笑:“这些年我生怕他死了,变着法地给他塞补品养着。”
“这样好。”卫湘朱唇勾起一弧纯粹的笑,“这样看着能捱满两千八百刀。”
这厢正说这话,那边的刑场里已经宣完懿旨、掷了令牌。
这些动静卫湘离得远,周围又嘈杂,她听不见多少,忽而再举目看向那边,是刽子手一刀割下去,王世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卫湘悚然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王世才的嘴仍堵着,这一声却还是叫得这样响破天地。
露姐姐,听到了吗?
她暗暗抚弄着腕上的镯子。现下这镯子大概是她妆匣里最不值钱的一个了,虽然银层底下包的是真金,但做得很窄,工艺也很粗糙。
可这仍是她最珍重的镯子。
她摩挲着镯子上的花纹,笑看着王世才。
刽子手一刀一刀地割下去,淋漓的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来,王世才拼了命的挣扎,在木柱上扭来扭曲,像条肥硕的泥鳅。
她知道,他想活下去。
露姐姐当年也很想活下去。
第285章 肉丝 “可若真有人背后使坏呢?”……
十月里非年非节, 京城里也没什么特殊的庆贺可看,正施极刑的法场已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于是卫湘离开法场后只去集市略走了片刻,而后去容承渊推荐的一家酒店寻了个雅间用了膳, 也就回宫去了。
回宫后她小睡一觉, 也就到了傍晚。琼芳在她即将梳妆妥当时说姜寒朔求见, 卫湘正自顾戴上耳坠的手顿了一顿, 点头道:“本宫知道他会来, 让他进来吧。”
语毕,她恰戴好耳坠, 琼芳也在她发髻上戴好最后一枚金钗。殿里新拨来的小宫女已去请姜寒朔了,琼芳扶她移步至茶榻落座, 卫湘坐定不久,姜寒朔就进了殿来, 俯身便施叩拜大礼:“皇后娘娘万安。”
卫湘抿着茶受了他这一礼, 挥手将宫人皆尽屏退,笑道:“免了。”
姜寒朔起了身,她细细打量他——他的官服是干净的, 因为这官服唯在宫中才可穿,通常都是入宫当值才换上,但若细看他的靴子、发间, 仍可觅到明显的“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一如既往低眉顺眼地上前为卫湘搭脉,卫湘衔笑问他:“你去法场了?”
“是。”姜寒朔还算平静地应了一个字,情绪便激动起来,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战栗,“臣……多谢娘娘,玉露在天之灵……总算能安息了。”
“是本宫自己想为她报仇,你不必言谢。”卫湘轻松道。心里戏谑地在想:你在露姐姐心里可排不上号。
姜寒朔沉默了一会儿, 又言:“娘娘对那阉官处以如此极刑,不免惹人议论,不如退到臣的头上,只说臣对玉露爱慕多时,又一直照料娘娘的凤体。如今见娘娘登上后位,就开口求了娘娘,所以……”
卫湘一听就知道,他是想报恩。
可还是那句话,他在露姐姐心里是排不上号的。
“不必。”卫湘淡笑,见姜寒朔抬眸,她温声解释道,“此事本与你不相干,只是我与王世才的旧怨,说来便也简单。此时将你牵扯进去,若旁人不信,那这话说也白说;若信了,又不免要说咱们是旧相识,早有勾结。你是医者,一念之间能左右的事情太多,让人生出猜忌,许多与你无关的生死都要被怪到你头上,那又何苦来哉?”
姜寒朔听她这样说,心知在理,垂首道:“臣听娘娘的。”
卫湘抿笑:“你不必为这事觉得欠我什么。不为别的,只为露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她最在意的两个人之间算得如此清楚。况且现下这事了了,咱们都该往前看,平平顺顺地过好今后的日子,也好替露姐姐好好尝尝这人间。”
姜寒朔又点头:“娘娘说的是。”
而后他没有多留,请过脉就告了退。
第二日,王世才犹是午时被押去法场行刑,议论也终于随之起来了。这回许是因为皇帝态度坚定,朝中倒没人说什么,后宫里却飘起不少风言风语,有说皇后行事太狠的;还有说她从前的温柔都是装的,如今才算露出真面目的;亦有人添油加醋地传起谣言,或说她私下授意刽子手用钝刀子去割,或绘声绘色地说她命人将从王世才身上割下来的肉炒成菜,骗他晚上在牢中吃下去云云……
到第三日,恰是十月十五,嫔妃们前来晨省,殿中氛围因这些谣言多有些尴尬。除了几位素来与她相熟的嫔妃不当回事,余者都变得安静了些,显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卫湘并不在意,和颜悦色地与她们喝了一刻工夫的茶,就让她们告退了。
待嫔妃们都走后,她唤来傅成,告诉他:“你去一趟刑部大牢,就说本宫给王世才点两道菜,配着什么菜炒都行,总归把肉丝炒了。”
傅成自是立刻想起了宫中讹传,不禁一僵,讶然道:“娘娘的意思是……”
卫湘轻哂:“反正骂名都背了,本宫瞧那点子倒不错,坐实了也不亏。”
傅成哭笑不得地应了声“是”,躬身一揖,即刻要走,卫湘又喊住他:“哎……传言里也有一处不对——”她轻嗤一声,“让他吃了却又不告诉他,那有什么意思?你要跟他说明白才好,让他自己选吃是不吃。”
傅成郑重应道:“诺。”
卫湘如此吩咐,傅成自知她会好奇结果,但因长秋宫里事务繁多,他也不得在刑部那边等。不过他也不必担心这一点,因为这样的衙门里惯来不缺会体察上意的人。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就有人往宫里递了话,说王世才见了那两道菜直作呕,却还是吃了,边吐边吃。
卫湘轻笑道:“本宫也猜是这样。”
——她猜,哪怕棺材就在眼前,人也是很难坦然赴死的,如王世才这样的卑劣小人尤其如此。所以他便是知道自己死定了,也还是会做无谓的挣扎,会盼望着自己这样忍着恶心吃下自己的肉就能让他多撑上两天、两个时辰,甚至两口气。
这样好,这样给他一点似是而非的希望,让他在希望里挣扎,比只让他眼看着自己被折磨死更好。
卫湘心觉舒畅,好整以暇地吩咐宫人又去传话,让刑部每日都这样给王世才备上,另赐了些上好的山参、灵芝,都是提气续命的好东西。
这样一面能让他更有“希望”,一面又大概的确能让他多活片刻,痛苦也就蔓延得更久了.
王世才直到四天后才断气。卫湘没有再去瞧他一眼,只知道他挨满了两千八百刀,最后被刽子手割断了喉咙才死。
后宫对他最后的情形传言更多一些,最广为流传的一种是是说他死时已几乎被割成了一具骨架,许多地方都直接裸露除了惨白的骨头。
这样的说法之后,无可避免地会跟上一句:“皇后娘娘也太狠了。人死不过头点地,怎就至于将人残害成这样?”
这种议论的矛头再明显不过,卫湘心里清楚这不只是闲言碎语。长秋宫里,宫人们也多有猜测,到月末的时候,积霖到底忍不住了,私下里跟卫湘说:“那些闲言碎语指不准就是有人蓄意为之,娘娘如今已是皇后,不妨查一查,只当遏制宫中的不良之风。”
卫湘觑着她笑问:“怎么,他们推你来说话?”
积霖愣了一下,倒也老实,低着头不忿道:“这些日子除了琼芳姑姑和傅成闭口不言,底下人都不平得很。那王世才戕害宫人在先,娘娘这些年却没少为宫人们谋福,如今只因他死得惨,宫里倒都可怜起他来。嫔妃们说风凉话也就算了,做宫人的也跟着嚼舌根,忒分不清好赖。”
卫湘莞尔:“这道理咱们自己人明白就够了。世人大多糊涂,只知看眼前的善恶,顾不了那么多。”
积霖听得蹙眉:“娘娘真不打算管?”
卫湘笑意淡去:“有什么好管的?先前皇长子那档子事陛下能动怒,是因那是谣言。王世才这一桩可不是谣言,旨是本宫下的,人是本宫杀的,宫人私下里一论一句心狠也说不得不对,本宫非去追究,倒真显得狠了。”
积霖犹皱着眉,道:“可若真有人背后使坏呢?”
卫湘说:“宫里嫉妒来嫉妒去的事总没完没了的,权势、地位、荣宠只消占一样就足够让人嫉妒。本宫偏三样都占了,哪可能不遭人恨,若事事都去追究,这后宫被本宫搅得乌烟瘴气,本宫这后位才是真不必做了。”
语毕,她笑劝积霖:“放宽心吧。本宫心里有数,若有人真刀真枪地动过来,本宫也不是个脾气软的。但只这样的口舌之快,由着他们去说,咱们也不掉块肉不是?”
积霖听她这么说也就罢了。卫湘这样稳如泰山,只等着谣言过去,却不料又两日后恒泽在尚书房里跟人打了架,宫人们拉架后见他仍气不过,只得先将他送回来。
卫湘早在他到长秋宫前就听说了细由——原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近来都到了读书的年岁,先后进了尚书房。这其中,三皇子本是去年年底就该去的,但当时已是腊月,正是休假的时候,年后又紧跟着议起了立后之事,她的生母颖修容被推到风头浪尖,索性避着卫湘不见,连带着也让三皇子称病不出。
直至最近,更年幼的四皇子都去尚书房了,三皇子自然不能再拖,这才“病愈”,跟着一道去了。
今日这事,就是三皇子私下与陪读议论卫湘的不是,虽避着恒泽,却让四皇子听见了。
四皇子由莲充华抚养,对卫湘母子远比对颖修容母子要亲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了恒泽,恒泽就去和三皇子打了起来。
这事按理说是三皇子不占理——不论事实如何,也没有儿子背地里和外人议论嫡母的道理。至于恒泽为什么哭得那么凶,卫湘起初只当是他气不过,后来还是云宜偷偷告诉她:“二弟打输啦!虽然才动手没多久就被宫人拉开了,但拉开之前二弟被三弟按着打,所以自然生气啦!”——
作者有话说:卫湘:那很气了。
第286章 修容 “没什么,本宫明白修容的意思了……
卫湘听了哭笑不得, 也不由为恒泽一声叹息。
因为他与三皇子打架会输完全是情理之中的,这和打架计较没什么相干,只是因他素日体弱, 不仅不似晚他近一年出生的三皇子健壮, 连身高都反倒要矮一点儿。
不过好在他是皇子, 这便也不必多提, 左右也不能鼓励他多去打架。
卫湘于是只耐心地哄好了他, 恒泽又是打架又是大哭,哄好后疲惫得紧, 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卫湘在厢房陪了他一会儿,轻丝挑帘进来, 福身压低声音禀话:“娘娘,颖修容带着三皇子前来告罪。”
卫湘抬眸, 轻丝又道:“人就在外头候着。”
“请去正殿吧。”卫湘给恒泽掖了掖被角就从床边起身, 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去往正殿。
颖修容并未因卫湘的吩咐就带着三皇子入殿去等,而是等在了殿前廊下。卫湘走上前, 她垂眸福身:“皇后娘娘万安。”
三皇子的神情多有些别扭,到底还是乖乖施了礼:“母后万安。”
“进来说话。”卫湘衔起一抹再和善不过的笑容,说罢先一步迈过门槛, 母子二人这才随她入殿。
入殿后她自去主殿落座,见颖修容仍站着,笑道:“修容不必这样拘谨,坐吧。”
颖修容垂眸不语,卫湘朝三皇子招手:“恒汐,来。”
三皇子迟疑地望了眼母亲,终是低着头走到了她面前。卫湘俯下身打趣他道:“尚书房是读书的地方, 你可倒好,才去几日就打架。过两年且有你们习武的时候呢,你就这么着急?”
三皇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搓动衣襟,直到颖修容用上扬的语调提醒他:“恒汐?”
三皇子薄唇一抿,小声说:“是二哥先动的手……”
“恒汐!”颖修容的语气骤然沉下去,三皇子心里一虚,旋即改口:“儿臣知错了,日后再不和哥哥打架了。那些话、那些话……”他偷瞧卫湘一眼,眼睛复又低下去,用轻如蚊蝇的声音说,“儿臣就是、就是听宫人们讲的……就就……就和伴读们说了几句。”
“嗯。”卫湘点点头,神情慈爱道,“恒汐若真能没有下次,母后不怪你。”
“真的吗!”恒汐一下子抬起头,颖修容即道:“母妃有话同你母后说,你去找哥哥玩吧。”
卫湘笑着向颖修容说了一句:“恒泽睡下了。”又摸了摸恒汐的额头,“去找姐姐玩。”
说着向恒汐的乳母递了个眼色,乳母当即上前带人离了正殿。
卫湘执起茶盏,垂眸饮着茶,和颖修容心照不宣地一起等着,直等到恒汐和乳母走远了,搁下茶盏,方又抬眸笑道:“修容坐吧。”
颖修容这次没再推辞,沉默地朝她一福,就去右首的位子落座。
她才坐定,积霖就上了茶来,然后安静无声地领着宫人们告退。颖修容始终低着头,但紧绷的脸上无端显出几许不卑不亢的意味,沉默了良久,她道:“今日之事是臣妾教导无方,适才已罚过了恒汐,伴读也都打了二十手板,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反省,年后才许再进来。”
卫湘缓缓点头:“修容办事很是妥帖。”
就这样一句话,并未再说别的。
颖修容神情紧了紧,侧首望向她:“臣妾没教过恒汐那些话。他年纪这样小,宫里的纷争与他有什么相干?若臣妾教他这些,让他来与嫡母、兄长结怨,那真真儿是黑了心肠!”
这番话她说得很有些急切,全然没了平日的冷静从容。不待卫湘说什么,她缓了口气,又道:“娘娘若不信也罢了,只管将这笔账记到臣妾头上,休要牵连孩子。免得宫里又传出些闲话,愈发毁了娘娘从前积攒的美名。”
卫湘听得心下一笑,暗道:这才又像她熟悉的那位颖修容了。
卫湘不以为意道:“本宫适才亲口跟恒汐说了不会怪他,修容觉得本宫会对自己的儿子出尔反尔?”
颖修容被问得一愣,一时间哑口无言。
卫湘收敛笑意,又道:“修容素来不喜本宫,本宫也不喜修容。只是本宫如今坐在后位上,皇子公主都是本宫的孩子,若他们兄弟阋墙,麻烦皆是本宫的,以修容的那点分量实在不足以让本宫招惹这种麻烦,放心便是了。”
她这话说得似乎很诚恳,但又轻蔑且难听;又因轻蔑且难听,显得更加诚恳。
颖修容听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也只得咬牙颔首道:“那臣妾在此谢过了。”
说完她就站起身,草草向卫湘福了一福,转身就走。卫湘也不在意,由着她去,她走了几步却又转回身,凝视着卫湘,沉了口气:“臣妾想跟娘娘求一道懿旨。”
卫湘挑眉睇着她,神情端然写着:我不怪你,你倒还想求更多?
颖修容道:“臣妾想将恒汐的四个伴读换了,这事娘娘若不点头,臣妾便做不得。”
“换伴读?是为今日之事?”卫湘哑然失笑,连连摇头,“都是和恒汐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哪懂这些是非。你今日已罚了他们,他们回家后免不了还要再挨一顿训。这想必能让他们长记性,也就够了,咱们大事化小,别跟孩子计较。”
颖修容下颌微扬,神情间仍不失高傲:“娘娘想息事宁人,臣妾也明白。只是能选来给恒汐当伴读的,要么与臣妾家中交好,要么便与从前的张家多少有些联系,娘娘就不忌惮?”
卫湘神色微凝,打量着她,觉得有趣起来,玩味道:“修容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怕本宫顺势而为,将修容家里的人脉尽数撇出去?”
颖修容轻哼一声:“娘娘若真能以慈母之心择品学兼优的孩子进来,便是与臣妾家是世仇也无妨。”
卫湘觉得这话耐人寻味,不由仔细审视起颖修容来,继而靠向椅背,悠悠道:“修容这话好怪,好像那四个孩子不是各家精挑细选送来的一样。其实依本宫看,这回的事实在没有那么大,五六岁的孩子,哪个不是听什么信什么?况且事情是恒汐提的,他们不过随声附和,实在不必介怀。”
颖修容朱唇微抿,沉吟了良久,无奈地叹了声,倨傲的态度也随着这份无奈和软了许多,遂苦笑道:“精挑细选是自然的,随便拎出哪个都在同辈里成绩、出身俱亮眼,说起来都不差的。”
卫湘一哂:“那修容又何必如此追究今日这点事?”
颖修容摇头:“伴读们年纪还小,现如今都是日日回家的。位高权重的父母长辈都在身边,一则若日日耳提面命这些规矩,他们就该心里有数;二则既然常能见到父母,宫里的闲言碎语又哪有父母所言影响更深?臣妾只怕他们家中对此也多有议论,伴读们耳濡目染早听惯了,这才会听恒汐一提就兴致勃勃地聊起来。若恒汐提了他们不理,皇次子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
卫湘心情复杂,迟疑道:“修容未免太草木皆兵了。”
颖修容别开视线,神情恢复了些:“我们这样的人家娘娘不懂。便是出门在外再体面的勋爵人户,大宅子里将门一关也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非要让他们知道些厉害才能闭嘴。今日之事,娘娘只当臣妾多疑也罢了,臣妾只盼这回小惩大诫能让他们明白些轻重,别再招惹什么是非,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卫湘听到此处才算懂了,几个小伴读有过无过根本不打紧,颖修容实是想借这回的事给相熟的人家紧一紧弦,以免触怒天威。
若这么看,此人的性子招不招人喜欢且先不提,比张氏聪明些倒是真的。
卫湘吁气而笑:“这事本宫应你了。只是你到底是恒汐的母妃,新的伴读怎么选,还得听听你的意思。”
颖修容垂眸:“事关皇子前程,有陛下盯着呢,娘娘便是与臣妾不睦,想必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难看。若要问臣妾的意思,臣妾只说一条——娘娘如今手眼通天,选人时不妨打听打听这些人家对王世才一案的看法。倘若他们只说他罪有应得,亦或叹一声死得太惨,却也认他死得不冤,那都说得过去。若一味只骂娘娘心狠,那想来不是什么明理的人家,不配进来陪伴皇子。”
卫湘若有所思:“你倒赞同本宫处置王世才?”
颖修容冷声:“他死不足惜,娘娘便是再添两千八百刀也不为过。”
卫湘不置可否,轻然又道:“可修容求人也该有个求人的样子,适才那些话听下来,倒像在对本宫下旨呢。”
颖修容神情一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什么。
卫湘忽而哈地一声笑了,这一声笑全不似方才的客套敷衍,直达眼底的笑意令她整个人明亮起来,眉目间的愉悦直令颖修容也看呆了一瞬,继而怒意升腾:“娘娘笑什么。”
卫湘禁不住地又扑哧一声,连连摇头:“没什么,本宫明白修容的意思了,修容且回吧。”
第287章 福分 这简直天大的福分,是她至今都羡……
颖修容见她应了, 也不多加客气,就告了退。卫湘回到寝殿中继续读自己的书,想到颖修容所言, 情不自禁地又笑了好几回。有一回廉纤进来换茶时恰好碰上, 不由好奇:“娘娘见了颖修容, 怎的这样的高兴?”
卫湘将书扣在膝上, 复杂笑叹:“从前只知颖修容和张氏交好, 便和她往来也不多。今日忽觉这人有点意思,虽与本宫注定不是一路人, 却和张氏也并非一路人。”
廉纤不解:“她先前可还想与娘娘争后位呢,今日便是瞧着和善, 娘娘也别信她才好。”
卫湘听她说起后位之争,垂眸沉默不语。廉纤见她不语, 只道自己说错了话, 忙福身告罪:“奴婢多嘴了,娘娘恕罪。”
卫湘笑笑:“不关你的事,你退下吧。”
廉纤气息稍松, 又福了福,就退出去了.
晚上,卫湘正用宵夜, 楚元煜到了长秋宫来。白日里皇子们打架的事他自然知道了,倒也没说恒泽和恒汐什么,只说颖修容不会教孩子。
卫湘虽与早与颖修容不睦,但今日交谈也算和顺,便只笑道:“五六岁的孩子已不那么事事都听话了,也不怪修容。只是修容提起要给恒汐换一换伴读,我已应了, 但换什么样的人,不如你来拿主意?”
——这打算她真是“福灵心至”突然冒出来的,与颖修容谈这些时她分毫没想到可以这么办,现下一想,请他定夺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一边是颖修容不想自己人消停一些,一边是他也想拔出旧臣势力,他们两边简直一拍即合,又何必她来劳心伤神?
楚元煜听了,欣然点头:“也好。这样的事出一次就罢了,若兄弟之间天天打架,不免让外人看笑话。这回要选几个明理一些、能约束恒汐的才好。”
“嗯。”卫湘笑道,“你既有主意,我可就躲懒不管了。再过月余又要开始忙年关的事,我近来就只管歇着,到时可还有的忙呢。”
楚元煜失笑:“你只管歇好了再忙。”
卫湘说这话时是真打算养精蓄锐以备年关的,因为这是她封后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必是各处都盯着她,礼数上但凡有一丁点不妥都要被人嘲笑。
然而在年关之前的冬月,却还是出了些事让她不得不操心,那便是怡婕妤有了身孕。
怡婕妤又向来与卫湘交好,连她的母亲也和卫湘相处合宜,卫湘对她这一胎自是不能只尽礼数了事。
况且宫中也很久没有喜事了。上一次有孩子降生还是五皇子,紧接着就是谆太妃的孝期,如今五皇子都三岁了,底下也没再添新的弟弟妹妹。
于皇帝而言,怡婕妤的娘家陶家不仅战功显赫,更是他继位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新贵,如今可谓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家之一。她有孩子意味着陶家会更尽心尽力,于他便也是一桩实实在在的喜事。
帝后都如此重视这一胎,娘家又春风得意,怡婕妤的待遇自是差不了的。卫湘闻讯就去为她请封,楚元煜即刻下旨册她为昭仪,位居九嫔之首,又命御医方云青照料她的胎。
方云青说怡昭仪的胎像一切都好,只是自己太过忧心,这样下去倒于母子都无意。卫湘去看怡昭仪时一瞧,果然如此——彼时她正在殿前散着步,微微低着头,卫湘瞧不出她在想什么,却一眼依旧能看出她满脸都是忧色,怔怔出着神,连有人往这边来都没注意。
宫人们自是注意到了卫湘前来,忙要出言唤她,卫湘抬手制止了他们,上前几步,启唇轻声:“怡妹妹?”
怡昭仪一怔,侧首望来,急忙福身:“皇后娘娘万安。”
“别多礼了。”卫湘及时扶住她,抚着她的手笑问,“怎么忧心忡忡的?有什么心事,坐下来跟我说说?”
怡昭仪苦着脸点点头,与卫湘一同进殿。二人没在正殿停留,直接入了寝殿到茶榻上落座,宫女才上了茶,怡昭仪就忍不住一声重叹:“臣妾也说不清自己在忧心什么,好像事事都忧心,又好像也没一件打紧的。”
卫湘羽睫轻眨,莞然笑问:“都想什么了?且说来听听看。”
怡昭仪又叹一声,垂头丧气道:“臣妾怕怀孩子辛苦,怕吃不好睡不好,怕生时凶险。又时而觉得公主好,时而觉得皇子也不错,便觉得生哪个都为另一个遗憾。”言至此处不由感慨道,“真羡慕娘娘的好福气,一胎就什么都有了,皇子公主都可爱。”
卫湘闻言心中复杂。现如今宫中上下提起她的一双子女,都只羡慕她的好福气,早已忘了她当日险些连命都折进去,更别提恒泽体弱让她操了多少心了。
但现在也不是和怡昭仪说这个的时候,卫湘只得打趣道:“你操心得也太多。御医说你怀象好,本没什么,可若你一味这样忧心下去,只怕真要吃不好睡不好了。”
“臣妾也知道这个道理……”怡昭仪眉心紧蹙,低声嗫嚅道,“只是臣妾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思,担忧一上来就想个没完没了。”
卫湘凝神想想,叹道:“你心思这样重,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你,只能为你寻些打岔的事——你若觉得精神还好,不如常去相熟的姐妹处走动,长秋宫也随便你来。咱们坐在一起吃吃点心说说话,你也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
怡昭仪听了,连连点头:“那臣妾听姐姐的!”说着又笑叹一声,垂眸轻抚尚且平坦的小腹,呢喃道,“说句不敢与外人提的话,臣妾原是不盼着有孩子的……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宫中的孩子如今也不算太多,生母倒折损了大半。现如今忽而就有了,臣妾虽也高兴,恐惧却甚于喜悦,姐姐……”她抬眸望着卫湘,满目不安,“万一臣妾生孩子时也……”
“别胡说!”卫湘轻声将她喝止,又温声宽慰,“妹妹是有福气的人,必能母子平安。我也会亲自为你盯着御医和产婆们的,必让她们尽心尽力,不让你出半分闪失。”
前头那句福不福气的都是虚话,现下安慰不了怡昭仪半分。后一句倒真让她多了些底气,感激道:“臣妾多谢姐姐!”
“不谢,你安心吧。”卫湘笑笑,遂不再与她多论此事,吩咐宫人唤了两位说书的女先生来,为她讲翰林院新写的书以作逗趣。怡昭仪心性天真,这些日子虽忧心颇多,一听起书也就忘了,不觉间开开心心过了半日。
卫湘与她一并用了午膳才回长秋宫,回去后就吩咐琼芳和傅成:“你们去打听清楚御前都为怡昭仪做了哪些安排,若有不周之处,咱们查漏补缺。还有宫人……”卫湘略作沉吟,语中一顿,“她身边的宫人你们也尽数去查一遍,倘有觉得可疑的,本宫不管是宫里的人还是她带进来的陪嫁,一应调去别处。怡昭仪是个明理的人,你们与她说清楚,她自明白这是好意。若她真有那个舍不得,那也不妨,就先打发出去安置,待她母子平安再调回来也不迟。”
傅成应了声诺,琼芳蹙眉道:“娘娘早先劝怡昭仪,奴婢听着句句在理,怎么现下娘娘也如此担心起来?莫不是昭仪娘娘那里真有什么不妥?”
卫湘摇头:“也不是,只是防患于未然,多些当心总是好的,她知晓这些安排也能少去乱想。”
琼芳听她这么说才松了气,卫湘又唤来乳母葛氏,让她去请她的母亲葛嬷嬷举荐可靠的乳母给怡昭仪。这些都安排好,她才算安心了。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除非怡昭仪到时真的凶险到让御医们回天乏术,否则就算真有什么闪失,只消有一丝可能将怡昭仪从鬼门关拉回来,怡昭仪都必能有惊无险地渡过去。
因为女人生孩子总是凶险的,在民间,她们能否熬过这一关或许是拼运气和财力,而在宫里,更要紧的是皇帝的心思。
裕充华和恪充华诞育四皇子与五皇子时先后遇险身故,是非死不可么?
卫湘相信在最后一步的确如此。她相信御医们尽了力,可迟了就是迟了。
但在那之前,总有些不妥该是能提前避免的,只要身边的人够上心,或者该说是……只要皇帝够上心。
他是手握实权的帝王,宫里这点事他若肯费心周全,总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对裕充华和恪充华,他只是没那么在意罢了,她们有了孩子自是喜事,母子平安他会真心实意的高兴,可出了意外他也不大紧张,能保住孩子就最好,母亲没了他只唏嘘一阵、给一份哀荣便是;假若孩子也没保住,他的悲伤大概会多一些,但也并不会太久,因为他还年轻,早晚会再有孩子的,就算再也没有,如今宫里的孩子虽说不上很多,却也不算太少了。
而怡昭仪不一样。怡昭仪虽也不大得宠,但陶家对他太紧要了。他需要怡昭仪的孩子拉近他和陶家,更不能让怡昭仪折在这上头,让有心之人胡编一些阴谋之说离间陶家与他的关系。
所以,他会费十二分的心保住怡昭仪的。
卫湘甚至觉得,倘若怡昭仪生产时真有危险,他须得去做保大保小的抉择,虑及陶家的分量,他都未见得会舍大保小。
所以,怡昭仪恐怕是后宫之中最不必怕生孩子的了。
卫湘觉得她这才叫好福分——家境优渥、爹娘恩爱、自幼受宠,家里又正蒸蒸日上,哪怕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也实实在在地有娘家撑腰,从不必担心有性命之虞。
在卫湘看来,这简直天大的福分,是她至今都羡慕不来的福分——
作者有话说:又忘了设更新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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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懂他 “怡妹妹是有福之人,又有陛下庇……
怡昭仪这胎安安稳稳地怀到腊月, 她镇守边关的父兄回到京城,皇帝下旨准许他们入宫与怡昭仪相见。
虽然怡昭仪的母亲在她有孕后已入宫过三五次,但她的父兄既是外男又是朝臣, 这便是截然不同的殊荣。
怡昭仪的母亲这回自然也一同来了, 卫湘想着他们一家人难得团聚, 就命尚食局依照家宴的规矩给他们备了宴送去。
这日之后, 忧心忡忡的怡昭仪放松了许多, 加上年关已近,宫里处处喜意, 要忙的事情也多,她今日剪窗花明日想春联, 也就无暇胡思乱想了。
腊月十五,天子与百官开始休沐, 孩子们也不必再去学堂, 许多过年的礼数也从这日就可开始。
容承渊在这日下午来拜访卫湘,身边没带旁的宫人,亲手提着一摞用锦缎捆在一起的礼盒, 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皇后娘娘万人瞩目,不知奴还有没有福气做第一个来送年礼的?”
卫湘正翻看尚服局刚给两个孩子送来的过年新衣,闻言抬头, 扑哧一笑:“也太早了,还有足足半个月,这会儿送来,本宫到时候可不认。”
“到时还有别的。”容承渊将礼物往桌上一搁,抬手挥退宫人,走上前,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放在卫湘跟前的榻桌上。
那布包只有巴掌大小, 瞧着软绵绵的,从外头瞧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卫湘困惑地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三块丝帕。
丝帕叠得整齐,上面的绣工也算不错,只是帕子与丝线质地都平平。虽也算得上乘,却比她素日所用的略显逊色,纹样也简单常见。
卫湘一瞧就知道,这绝不是容承渊送的礼,他这个人送礼要么贵重罕见,要么论价不值什么却极具巧思,总能送到人心坎儿上。
她便直言问:“这事谁送的?”
容承渊一笑,坐到茶榻另一侧,悠然道:“是若佩送的。”
若佩——卫湘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张氏身边的掌事宫女。
张氏故去后,她托容承渊照料若佩,以求来日将她收为己用。之后为免引若佩怀疑,她并未再多过问此事,如今已是一晃两年过去了。
卫湘垂眸翻弄着那三块丝帕,淡淡道:“什么意思?算是谢本宫?”
容承渊缓缓点头:“她还算有良心,知道若无咱们从中周全,她恐怕连命也保不下来,更留不住这般富足的日子。冬月前我去看她,她就提到要给你备个年礼,又苦恼于你如今是皇后,宫里想必什么也不缺,最后便亲手绣了这三块帕子,说你若看不上,总归还能赏了身边的小宫女。”
他说着想喝口茶,低眼一瞧眼前空着,才想起自己适才根本没给宫人上茶的机会,便伸手拉过她跟前的茶盏,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又轻笑:“你别笑看这料子,民间不比宫里,她又没托我去寻,这已是她能买到的最好的了。”
卫湘听他如此为若佩解释,笑道:“你是怕我不念她的好?”
“随口一说。”容承渊摇头,又问,“回礼我去办?”
卫湘想了想:“昨日尚工局新送来一副雪花银的手势,你拿去给她吧。那东西做工精巧,便是我也难得一见,却又是银的,带出去也不大惹眼。”
容承渊点点头:“一会儿我让傅成去寻。”
正说着话,外头隐有嘈杂之声,似是宦官的脚步急急入了正殿,在寝殿外停了脚。随之而来的是宫人之间极轻的交谈,卫湘侧耳听了听,扬音问:“什么人?出何事了?”
外头倏尔一静,略等片刻,傅成行至门外,隔着门道:“娘娘,怡昭仪的人来禀,说怡昭仪动了胎气,腹痛的厉害。”
卫湘蓦地起身,惊问:“快去请御医!”
傅成又说:“御医已在为怡昭仪诊治了。”
卫湘与容承渊相视一望,扬音说:“去备步辇,本宫这就去看昭仪。”说罢放轻了声,告诉容承渊,“陛下也紧张这一胎,你快去回话。”
“嗯。”容承渊点了点头,卫湘就先一步走了,他随在她身后一并出去,出了长秋宫就兵分两路,卫湘自去怡昭仪处,容承渊往紫宸殿干。
如此宫人一往卫湘一返,虽都走得很急,前后也用了约有两刻。她步入怡昭仪的长吉殿时,只听寝殿内安安静静,丝毫不闻什么痛苦的声响。
怡昭仪身边的掌事宫女静水从殿中迎出来,垂眸福身问安,卫湘定神问:“昭仪怎么样了?”
静水回道:“御医施了针,胎像已稳住了。娘娘觉得疲累,已睡下了。”
卫湘紧绷的心弦稍松,点了点头,示意静水与她走远了几步,压音又问:“昭仪的胎像一贯好,怎的就动胎气了?”
静水紧缩眉心,连连摇头:“奴婢也觉古怪。我们娘娘今儿个上午也没出门,晌午时用了膳也好好的,之后小睡了一觉,起来觉得无事,就自己摆弄了会儿黑白子。娘娘棋艺算不得精湛,素日玩这些都是为了打发时间,也不会真费心力的,也不知怎的就忽然动了胎气,几息工夫就疼极了。”
卫湘哑然:“你是说,她是摆弄棋子时动的胎气?”
“是……”静水点头,不必她再问,即道,“这副棋是陶将军半年前送进来的,娘娘已把玩了大半年了,从未出过事。”
卫湘想问的本也不是这个,而是怡昭仪只静静坐在那儿就动了胎气,属实古怪。
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告诉静水:“这事本宫来查,你盯着些下头的宫人,若有形迹可疑的,立即押到长秋宫去。”
静水福身应了,卫湘示意琼芳、傅成他们领着宫人,将怡昭仪近三日的吃穿所用都收去细做查验。这般吩咐做完,卫湘就先移步去往侧殿等候,打算等怡昭仪醒了好好安抚她一番。
小坐又约莫一刻,容承渊来了,听宫人说卫湘在侧殿,就直接往这边来,朝卫湘肃穆一揖:“皇后娘娘安。”
卫湘抬眸,平淡道:“掌印来了?”
容承渊垂首禀说:“陛下听闻昭仪娘娘动了胎气,心下胶着,但紫宸殿正有番邦使节觐见,一时脱不开身,托奴来问问。”他言至此处,方扫了眼寝殿的方向,“不知昭仪娘娘如何了?”
卫湘道:“御医施了针,已无事了,现下睡了过去。”语毕顿了顿,又将适才从静水那里听来的话尽与他说了一遍。
容承渊锁眉思量片刻,道:“娘娘安排周全,奴便不插手了。”
这话听来似乎别有他意,卫湘睇他一眼,他微微侧首,侧殿殿门内外的宫人就都退远了些,积霖等近前服侍地仍还留在殿里。
容承渊压音道:“陛下吩咐说,这或是娘娘立威的一个机会。娘娘雷厉风行地将这事查了,方能服众。”
“知道了。”卫湘轻轻点头,有那么一瞬心里在想:皇帝莫不是有意考验她?
但转念她就意识到,应该不是。若他真对她能力存疑,就该在立后之前先考个明白。如今她册礼都行完了,就算真有什么不妥也难以废后,他大可不必如此。况且后宫里本也不缺会办事的嫔妃,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只是……
卫湘想着自己适才那一闪念,心底便笑了。她想她总归是难以全心全意地信他的,只消他的举动略有异样,她便会立刻防心大盛,变着法地琢磨他的用意。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对,若不这样,他哪天当真别有用心起来她却无知无觉,那她不就成又一个张氏了?
卫湘心底盘算着这个,再看看眼前的容承渊,忽而觉得更顺眼了,朝他轻松一笑:“掌印且回吧,告诉陛下,本宫必尽力而为。”
容承渊望着她的笑容,自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垂眸揖道:“诺,奴先行告退。”
在他走后,卫湘又在屋里小坐了会儿,等到怡昭仪醒来,她去寝殿同怡昭仪说了会儿话,又亲自喂怡昭仪服了药,就回长秋宫去了。
当日晚上,皇帝到了长秋宫来,问了问怡昭仪的情形,听说她并无大碍,也明显松了口气,叹道:“你们女人生孩子实在不易,若这孩子的降生要用母亲的性命去换,这等不孝子不要也罢。”
这话听来很该让她觉得感动,可卫湘心里只在想:看,她多懂他!
这与他先前对她表露的温柔体谅大是不同。若说怡昭仪在他的私心里比她的分量更重她是不信的,可掺上朝堂公事,怡昭仪的分量就比她重多了。
所以这样的话他在她难产到命悬一线时可没说过,对故去的裕充华、恪充华也没说过,如今对着略动了片刻胎气怡昭仪倒说了出来。
她明白,他这是在未雨绸缪。有了这番铺垫,来日怡昭仪生产时真有闪失,他舍小保大就显得顺理成章,就显得只是因为他一贯怜香惜玉才会如此。
卫湘心下对此并无什么厌恶,只油然而生一股玩味,因而笑道:“怡妹妹是有福之人,又有陛下庇佑,自会平安的。”
第289章 儿歌 永巷婢。
是夜, 宫人们查出些端倪,但因皇帝在长秋宫中,他们没好入殿禀话。
眼下又因年关皇帝不必上朝, 便也睡了个懒觉, 临近上午二人才散漫地一同起床, 又慵懒地共用早膳。
早膳后, 云宜非要拉皇帝出去放风筝, 楚元煜蹲身将她抱起来,问她怕不怕冷, 她说不怕,他就抱着她出去了。
宫人们这才好入殿禀事, 傅成呈上一份尚食局女官的口供,不置一言, 安静地等着卫湘发话。
口供并不复杂, 卫湘一页页地读下去,拧眉道:“竟有这等事?本宫是永巷里出来的,却也从未听过, 别是她们诓咱们呢?”
——口供上讲,前两日怡昭仪差人传膳,因孕中口味古怪, 偏想吃一道酒香卤鸭肝。福舒宫的小厨房给她做了,不是她想要的口味,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去求尚食局帮忙。
现如今怡昭仪的心情和龙胎安稳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最要紧的事,尚食局不敢怠慢,当下也试制了一道,在傍晚时分给怡昭仪送去。
怡昭仪尝了,仍说不对, 倒也不曾怪谁,只是恹恹的。尚食局的宫人见状甚为苦恼,几位大厨彻夜未眠,坐在灶台前集思广益,直到有个京城出身的小宦官提起京中的一种酒。
这酒出自京中的“秦记酒坊”,至今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了。酒的名字很朴实,就叫“秦记玫瑰酒”。
这酒顾名思义,该是玫瑰香的,实则也确是玫瑰香味浓郁。据传打开一坛,临近的几条巷子都是玫瑰味。
可这酒好闻却不好喝,入口唯有辛辣,别无其他滋味,口感更单调得如水一般,毫无醇厚可言。
这样一种酒,按理不该能流传二百余年。能流传下来便足证它自有妙处。
它妙就妙在……也不知最初是哪位大厨先发现的,它虽不好喝,烹饪却极为合适。被热火一烧,里面难喝的酒散尽了,剩下的就只有馥郁纯粹的玫瑰香,用来做什么都不错,比用玫瑰花瓣强上十倍不止。
因此二百余年来,京中的各家酒楼饭肆几乎都会买他家酒烧菜。至于酒香卤鸭肝——据这宦官所言,他自幼吃过的几家都有一道玫瑰酒的卤鸭肝,用的全是这家的玫瑰酒。
顺着这话,他们想到怡昭仪也是在京中长大的,她想了一整日的卤鸭肝,搞不好就有这个玫瑰酒的味。
于是他们便派人出去买了这酒。
……这就是卫湘觉得离奇的地方。她素来知道嫔妃们偶尔会差宫人们去酒楼饭庄买些不一样的吃食打打牙祭,却不知如尚食局这样的地方可以这样出去采买食材,还当从哪一处采买哪一种食材都是有规矩的呢。
傅成哑笑道:“娘娘所言无错,确是有规矩的。只是宫里这许多人、许多事,总有需要变通的地方,有时也就顾不了那么周全。”
卫湘皱了皱眉,不予置评,又往下细读。
供状上说,尚食局翌日天明出去买了这酒,上午烹制酒香卤鸭肝,晌午就给怡昭仪送了去。怡昭仪浅尝两口,仍说不对,也就罢了。
再往后,就是怡昭仪动胎气的事了。
卫湘沉吟着,心里已不由自主地疑上那酒,再做细看,又有新的疑点冒了出来——前头他们说那酒出自“秦记酒坊”,后面却又说是从一家叫“万香居”的地方买的这酒,并非“秦记酒坊”。
傅成解释道:“这秦记酒坊虽有几款名酒,却从不肯开分号,只在京城东边有一家。‘秦记玫瑰酒’又特殊些,各酒楼饭肆都喜欢用,若个个都要跑到城东去买也麻烦,因此许多店铺便会从秦记酒坊进货,以便附近的酒楼饭肆来买。这样各酒楼饭肆省了力气、秦记酒坊卖了酒、别的商贩赚了差价,彼此都好。”
倘若从平常来看,这般三方皆赢自是彼此都好。可如今,问题就出在了这“万香居”上。
宫人们办差都有规矩,摸到万香居这样的疑点,不必上面再做吩咐便自会去查万香居的始末,恨不得将祖宗十八代都挖个干净。
于是这一查就查到了不得了的事情——万香居的老板姓赵,但他夫人姓林。
就是工部侍郎的那个林,也是颖修容的那个林。
虽然七拐八拐早出了五服,可若要说颖修容全然不知道这人,那也未见得。
卫湘读到此处,秀眉紧紧蹙起。若真事涉一个怡昭仪、一个颖修容,两人都位列九嫔,那就是极大的案子了。更别提这外头还牵涉陶家和林家,那也就是兵部尚书与工部侍郎,一个武将一个文官,这几年正针尖对麦芒呢。
果真是个棘手的案子,怨不得连皇帝都说是个立威的机会。
皇帝……
卫湘心思流转间不自禁地屏息,忽而想知道,皇帝对这一切是否早已心中有数,亦或多少有些猜测?
凝神思虑再三,她终觉得他该是有些猜测的,但要说多有数,也未见得。因为,这人对朝中的纷争实在熟悉,却也毕竟不是个先知。
卫湘抽回神思,沉了口气:“将提这主意的宫人、采买玫瑰酒的宫人,还有这万香居的老板夫妇,都押去宫正司审。审时莫让他们互相见面,各问各的,免得怡昭仪的事还没查清,又闹出些栽赃陷害的笑话出来。”
“诺。”傅成应了声,就去传话。实则早在宫正司摸出这条线之前,相干的这些人就都已押起来了,只是要动刑严审确是需要上头的口谕。现下皇后下了旨,傅成前脚才进宫正司,后脚宫正司就忙起来,有人威逼有人利诱,审得好不热闹。
长秋宫中,卫湘在傅成走后请了文、凝二人来商议此事,先将宫正司那边省出来的供状给二人都看了,又说了自己适才的吩咐。她心里是真没底,便言辞诚恳地请教二人是否妥当,文丽妃心里盘算着她最后那番吩咐,蹙眉思量道:“娘娘说怕闹出栽赃陷害的冤案,是觉得此事与颖修容无关?”
卫湘稍作沉吟,只反问:“两位姐姐觉得颖修容为人如何?”
二人相视一望,文丽妃素来谨慎,认真忖度后,只说:“臣妾与她都没说过几句话,不好妄断她的为人。只是她从前与废后张氏颇为亲近,怡昭仪却素来与娘娘交好,不知她是否会心存怨怼。”
凝妃仍是那个爽快人,呵地扬音一笑,道:“臣妾只知她惯与张氏一样,素日对谁也瞧不上眼。说句不怕冒犯娘娘的话,单是娘娘的出身,就不知她们私下里要嘲上多少回呢。至于怡昭仪、乃至臣妾,旁人瞧着或也光鲜,但娘家的兴旺都是自父亲这一代才起来的,比起张家曾经的世代簪缨更不知差着多少,在她们眼里恐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更别提怡妹妹的陶家是武将出身,在她们眼中就愈发上不得太面了。”
卫湘若有所思:“凝姐姐这话,是觉得颖修容干得出这事?”
凝妃顿了顿:“只凭这些,臣妾倒不觉得她会。毕竟是位至九嫔、膝下又得了个皇子的高位宫妃,凭着三皇子,她日后总归是有着落的,何必去铤而走险?只是……”凝妃幽幽叹了声,缓缓摇头,“只是自从怡妹妹得封昭仪,很是出了些让人多心的闲言碎语,娘娘大约也听说了吧?”
卫湘颔首:“姐姐指的是,颖修容养育皇子多年却居于九嫔之末,对怡妹妹才刚有孕就居九嫔之首颇为不满?这本宫听说了。”
文丽妃迟疑道:“好似还听说,颖修容想着怡妹妹平安生产后便可晋至妃位,气得拿枕头砸了身边的宫女?”
凝妃道:“也确有这话。”
这卫湘同样听说了,不过当时她只当听一乐,如今细想起来,又觉说不出的古怪,也就没说什么。
凝妃打量着她的神情,复又说:“这些闲言碎语且先不论,臣妾倒觉得娘娘让审的那几个人很有道理,审问的法子也算周全。不如就先瞧瞧他们招出了些什么,咱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卫湘听凝妃认可了她审案的打算,心里多了些底气,舒气一笑:“也好,且先等等吧。宫正司办事有分寸,想必很快就有供状送来了。”
文丽妃与凝妃都点头称是,三人又议了些过年的事,也就散了。
如此过了两日,宫正司的供状尚未送到,倒有首歌谣随着寒风在民间传唱,飘到卫湘耳朵里:
“永巷婢,惑君心。登后位,戕妃嫔。皇子未生便已亡,一尸两命瞑目难!”
这歌谣不仅话说得难听,来得也诡异。怡昭仪动了胎气的事才出,朝中大臣大多还不知呢,京里的歌谣就传起来了。
而且怡昭仪明明是有惊无险的,只是歇了两日,如今胎像就已完全恢复如常,人也恢复了精神。可这歌谣却言之凿凿的好像她已母子俱损,且罪魁祸首乃是卫湘,对背负诸多疑点的颖修容和林家倒是半个字也未提及。
第290章 清誉 “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卫湘立在寝殿窗前望着咫尺之遥的红墙绿瓦, 心里盘算着因由,将这儿歌默念了两遍,笑道:“编得还不错, 上口又好记。”
语毕没听到回信儿, 回头一瞧, 宫人们都噤若寒蝉地静立着, 文、凝二妃坐在那张花梨木四方桌边, 也都神色不安地不置一言。
她们这样紧张是有缘故的。
这歌谣之事之所以会突然闹到卫湘跟前,实是因永巷里的两个小宦童不知何处听说了, 便念了起来。管事的听了吓得魂不守舍,动了板子, 结果下手太重,当场打死了一个。尸体无法遮掩, 这便只得禀了上来。
正值年关, 宫里连见血都晦气,闹出人命更是犯忌讳的。
卫湘心里并不大在意这些,但见他们个个脸色难看, 也只得道:“去请僧人来给那宦官做七日的法事,那管事杖三十,打发去服苦役去……哦, 苦役先服着,杖三十记下来,过完年再说。”
文丽妃与凝妃听了这话,对视一眼,皆有迟疑之色。
卫湘眼看文丽妃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笑道:“两位姐姐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吞吞吐吐的。”
她们又对视了一眼, 凝妃起身踱向她,脸上写着忧色:“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怕娘娘对那管事责罚太重,平白又惹出些非议来。”
卫湘漫不经心地摇头:“重么?大过年的,却闹出人命。”
凝妃叹了声,摇头道:“虽闹出了人命,本意却是正宫规,也非有意把人打死,只是一时失了分寸罢了。”她语中一顿,愈发的语重心长,“况且他这也是在维护娘娘。如今外头的传言那样难听,娘娘若再狠罚他,只怕倒坐实了传言。依臣妾看,年后打三十板子也就罢了吧。”
文丽妃也起身上前道:“正是。我们都知道娘娘心善,必是为那宦童的性命惋惜,只是大过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正经。娘娘如今身在后位,若真将歌谣里那等心狠恶毒的坏名声坐实了,玷污的可不止娘娘自己的清誉。”
卫湘轻哂:“本宫明白姐姐的意思,倘若本宫是个毒妇,立本宫为后的陛下就成了昏君。”
见二人都点头,她话锋一转:“只是正因涉及陛下清誉,我才不得不更谨慎。两位姐姐的担心我也想过,却怕不为这宦童伸冤更要坐实恶名,倒着了幕后之人的道。”
二人皆一滞,接着凝妃先露出恍悟:是了,赶着年关犯了忌讳、闹出人命,卫湘严加惩治或许显得不近人情,但抬手放过难道就不会有别的麻烦?
如今已明摆着是有人从中作梗,卫湘不论怎么做,人家自然都有的说。
卫湘沉了沉,又续道:“依本宫看,如今咱们若只‘就事论事’,怎么做都是下策;费尽脑筋去挖幕后主使,挖出来是中策,挖不出亦是下策。”
凝妃怔了怔:“娘娘这么说,是有上策了?”
卫湘点头,吩咐傅成:“你去永巷传本宫处置那管事的旨,多待两个人,回来时将另一个挨了罚的宦童带来见本宫。”
傅成应声去了,卫湘舒了口气,向二人笑道:“永巷离得远,他一往一返且要时间呢,何况还带着个受了重伤的?咱们不急,吃着茶等她。文姐姐字好,帮本宫写一副春联吧。”
文丽妃笑道:“娘娘若只想凑个趣,这会儿写也就写了。若是为了贴起来,臣妾已在准备,除夕日自会送到各宫。”
卫湘听她这么说,春联的事就先罢了。三人安坐下来闲话家常,等了近半个时辰的工夫傅成才回来。
两名宦官随在他身后一同进来,二人之间正架着那挨了板子的宦童。这宦童瞧着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现下被发着高烧,面色潮红,双腿更是一动就疼,但知是皇后召见,咬着牙关吭也不敢吭一声。
到了卫湘跟前,那两名宦官要按着他跪下,他浑身一阵激灵,仍没发出分毫声响。
“你们且退下吧。”卫湘及时开口屏退了那二人,这宦童失了助力,自己提这口气继续下拜,傅成知道卫湘的意思,上前扶稳了他。
卫湘淡淡启唇:“本宫只问你几句话,你好好回话就是,虚礼不必计较了。”
那宦童虽烧得浑浑噩噩,还是连忙谢恩。
卫湘缓了口气:“那儿歌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
宦童被吓得险些跪下,傅成一把将他提出了,道:“娘娘问话呢,还不照实了说?”
宦童呼吸急促起来,努力地想要平复,还是哭出了声,抽噎着惊恐摇头:“皇后娘娘,奴再不敢说了!”
卫湘无奈,耐着性子道:“本宫不怪你,只问你个出处。你与本宫说明白,本宫自不会寻你的麻烦。”
那宦童仍惶恐不安地盯着她啜泣,卫湘不再多说什么,只耐心地等着。
半晌,宦童大约是知道自己总归跑不了,吞吞吐吐地道:“是、是有位哥哥跟奴说,让奴这几日都要多念那首歌谣,说歌……歌谣会传开,若他在他的住处听……听到旁人念了,就给……奴点心吃……”
卫湘眸光微凛:“那位哥哥也是宫中宦侍?”
小宦童用力点头。
卫湘又问:“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
宦童哑了哑,低下头去:“奴不知道……”
“啧。”傅成眉心紧蹙,作势在他后脑勺上一拍,“还敢期满娘娘?”
“奴没有!”宦童一下子哭得又凶了,拼力摇着头说,“奴不识得他,是他……他……他在宫道上拦住的奴。”
卫湘睇了眼傅成,示意他别急,温声又问:“那点心你吃着了吗?”
宦童又是摇头,满面悔恨:“没有,他再没来找过奴。”
“好!”卫湘露出笑意,望向殿门处。
殿门一侧立着一位手捧纸笔的女官,是宫正司的人。卫湘问她:“都记清楚了?”
女官欠身道:“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卫湘点点头:“一字不落地誊抄一些,一份送去紫宸殿,余下的或送去各宫、或送去京中各武将人家,只让他们瞧这供状,不必说别的。”
那女官听了,心中大惑,面上却不显,福身恭谨道:“诺,奴婢告退。”便拿着纸笔退了出去。
凝妃也很困惑,不住地打量卫湘:“娘娘这是何意,宫中便罢了,何必给武将们看?”
卫湘不答这一环,莞然一笑,反问她:“且不论这个,只说这供状散出去,够不够保陛下与本宫的清誉?”——
作者有话说:昨天临时有事耽误了码字时间,所以这章比较短,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