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醉翁 “可我得封时,皇后都做了五年清……
卫湘美眸一眨, 便从皇帝膝上起了身,欲退到一旁。楚元煜因心里存着气,拉住她的手, 吩咐宫人:“添张椅子来。”
宫女应声去了, 搬来绣墩时皇后恰进殿来。卫湘向她施了礼, 却无心待她落座, 便先施施然坐定了。
皇后恍若未觉, 搭着若佩的手,淡然坐到侧旁, 方道:“臣妾知陛下近来国事繁忙,本不想扰陛下, 却有一事不得不禀。”
卫湘垂着眼帘,手不老实地将皇帝腰间绦绳的穗子摸过来摆弄, 他觑她一眼, 由着她去,只问皇后:“何事?”
皇后说:“许氏昨儿个受了罚,一夜过去, 竟就殁了。”
皇帝一怔,不禁蹙眉:“当真?”
皇后点点头:“太医说是伤重,又兼气血攻心, 便没熬住。”
卫湘仍只管玩着手里的穗子,心下期待着皇后接下来的话,只听皇后道:“她虽行事糊涂,一朝失宠便病急乱投医,但从前服侍陛下也算尽心,臣妾想为她求个恩典,好歹封个采女, 也可葬入妃陵。”
卫湘的手微微一顿,不由多看了皇后一眼。
许氏分明已拉出去草葬了,可见皇后先前没动过为她讨封的念头,现下却突然提了。
皇帝对此并不上心,也不介意,就随口道:“小事而已,皇后看着办吧。”说话间已拿起没读完的奏章要读。
皇后松了口气,面上浮现出几许笑容,离席福身:“谢陛下,那臣妾便让尚仪局按规矩办了。虽说现下正要俭省银子,但一个小采女的丧仪本也费不了多少钱,况且……”她睃了卫湘一眼,笑意更盛,“况且睿宸妃好心,早早就给许氏添了一匣首饰随葬。若睿宸妃不介意将这首饰归在采女仪制里,还可再省一些。”
卫湘搁下手里的穗子,心里笑着想:几日不见,皇后长本事了。
她原以为皇后要来气势汹汹地来告,说许氏是她的眼线,连带着将那偷翻奏章的错处也推到她头上,没想到皇后学会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卫湘一哂:“臣妾自是不……”
“小湘添的首饰,是小湘的心意。”皇帝打断她的话,抬眸睇着皇后,“皇后厉行节俭是好的,但若矫枉过正,只怕有人为生计所迫,要打错了算盘,到时得不偿失。”
卫湘微微一怔,自是不会与他争辩。
皇后自若地颔首笑道:“诺,臣妾明白了。那许氏的丧仪就让尚仪局操办,睿宸妃那一匣首饰算额外添的,写明来处入葬便是。”
皇帝不置一言,只点了头。皇后道了告退,往外退时复又瞧一眼卫湘,一抹得色溢于言表。
卫湘垂眸懒得理她,待她出去,楚元煜笑看过来:“没什么想说的?”
卫湘嗤笑,懒洋洋地摇头:“有什么可说的。臣妾想看奏章跟陛下讨就是了,何苦费力气安插一个许氏。”
她一边回着他的话,一边心里转着他的话,隐隐觉得他对皇后说的那句“矫枉过正”之言有些怪异。
诚然,这话原是不错的,可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他允或不允,都只消吩咐下去便是了,原不必与皇后这样解释。非这样讲一番道理,像是他听说了什么。
卫湘摸不清原委,待回到清秋阁,就又命人去请容承渊、张为礼来,一则要问这事,二则还要了了赌局。
于是二人傍晚下了值就又来了,容承渊大呼惨败,众人笑了一阵。卫湘与张为礼、积霖赢了赌,因张为礼早说过看上了容承渊押的玉扳指,卫湘就将那扳指给了他,自己押的那金簪则给了积霖。余下的赌注里,卫湘自己只取了一枚五钱重的金锭子,剩下的也尽让积霖和张为礼拿去分了。
积霖和张为礼眉开眼笑地领了赏,心下却在打同样的主意:那金簪与玉扳指若私下里再拿出来“孝敬”卫湘与容承渊,两个人都位高权重,断不会收。但他二人身为宫里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也都不是缺钱的主儿,一时便想着将这两件东西都换了钱,与下头的宫人们分了,只当同乐,这样既为卫湘与容承渊换了人情,自己也得个大方的美名。
这本是宫人之间常有的手段,但如今宫中处处节俭,有余力这样办的人不多了,还能这样使银子的就更事半功倍。
他们边这样琢磨着,边告了退,琼芳也退出去,只留容承渊还在房里。
卫湘问了问容承渊那句话的事,容承渊边落座边笑:“你是愈发敏锐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宫人们手头紧,不免闹出些纷争。这本是难免的,陛下心里也有数,可近来偏有两件是皇后身边闹出来的。她宫里头有人缺了银子,就巧立名目跟外头的宫人要,这虽是宫人自作主张却到底对中宫的名声不好,也不免牵累陛下,陛下自然不高兴。”
“怎的她身边的人也缺银子?”卫湘哑然,“我都知道平日多散些银子下去贴补宫人,她竟不懂?”
“她当然懂。”容承渊瞟她一眼,轻笑,“可你当人人都如你这般赏赐多到库里都搁不下呢?你要贴补宫人,指缝里漏一点也就够了。再说,你这边可没真削减份例,她要为六宫表率,可不能玩你那一出暗度陈仓。”
这么一算,皇后若要贴补宫人,却是要大出血的。
卫湘心下算清了账,还是皱了眉:“可我得封时,皇后都做了五年清妃了,赏赐总也不少的。”
容承渊摇头:“虽都是宠妃,她与你也不同。你不遮掩自己性喜奢华,陛下自然格外爱赏你这些东西,各处与你走动也要投你所好;她便要做个清高模样,得的赏赐与赠礼本就都以书籍字画为主,即便偶尔多得些金银首饰,她也不得不赏下去大半以示自己视金钱如粪土。长此以往,你说她能攒下几个钱?能贴补宫人大半年,撑到此时才闹出是非,已是不易了。”
“原是这样。”卫湘忖度着点头,顺着他的话又往下想。
现下正是皇后最紧绷、最不敢触怒圣颜的时候。适才皇后只当自己的谋算得手了,因而被喜悦占据了上风,似乎并未听进去皇帝那句话。但若回去细想,她当然会明白皇帝的意思。
那她就必须办妥这件事情,该罚的要罚,但更要紧的是防患于未然,那就免不了再拿钱补贴宫人。
可她自己手头也不宽裕,这就不得不另想法子了。
最快也最容易的办法,无非是让娘家补贴。
第222章 风筝 “风筝风筝,哪里能用蛮力放呢?……
卫湘心觉有机可乘, 但一时又没什么好主意。这样自顾琢磨了好半晌,心下突然涌出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才冒出来就激得她一阵心慌。
这个念头是要往朝堂伸手的。
不是从前那样在皇帝的纵容下为朝堂之事建言献策, 是绕过皇帝直接伸手。一旦被人知晓了, 那就是万劫不复。
可她转念又想, 这一步总是要走的。
她想触碰的权力只靠闷在后宫里永远达不成, 像个陶俑一般坐在皇帝身边听一千一万次廷议也不顶用, 她总要有第一次真正沾染它的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就拿这次当第一次好了。
卫湘定了心, 当晚躺在床上与皇帝提起,说近来因太妃之事劳心伤神, 眼瞧着快清明了,大家又恰好都在行宫, 想与姐妹们出去踏青。又说近来嫔妃们侍疾也辛苦, 谆太妃卧病在床只怕更让她们想起自己的母亲,可趁清明邀几位同来麟山避暑的官眷贵妇与女儿同乐。
楚元煜爽快地答应了,又觉这要求提得突然, 细一想她适才的话便有些心疼:“我知道,该是有人想家,便跟你开了口。难为你自己没有家人依靠, 还要来替她们说这个情。”
卫湘垂眸摇摇头,往他怀中一钻,语气轻松:“臣妾自幼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从来不想家,更没什么可难过的,陛下不必为臣妾感伤。”说着又笑一声,“再说, 臣妾人缘好得很。只消姐妹们见了母亲,谁的母亲都要疼一疼臣妾的,臣妾可不吃亏。”
楚元煜失笑:“这倒也好。若你真同她们哪一位投缘,常召进来陪你说话也不错。正好行宫规矩松散,官员们的别苑离得也不远,行事都方便。”
卫湘笑逐颜开,清脆道:“谢陛下!”
是以次日她便理了单子,着琼芳与轻丝一同写请帖,再让宦官们送出去。
后宫这边,敏贵妃、文丽妃、凝昭仪、皎婕妤、莲贵嫔五个自是要递一份,她宫里随居的韵嫔、睦嫔、玉宝林也不能落下,再有便是一贯交好的怡嫔陶氏。
往外递的帖子,自也就是这几位嫔妃的母亲了。
尤其怡嫔,她父亲陶将军自打赢格郎域人之后总算回了京,但最近因边关增兵之事又被派出去了。
宫里都知道陶将军最是个宠女儿的,他一离京,怡嫔近来多有伤感,正好让她母亲来陪一陪她。
于是这些帖子便也交由几位嫔妃,由她们各自差人送回家中。
当晚,卫湘就先从各人口中得了回信儿,几位嫔妃都乐得一去。至于家人,文丽妃、皎婕妤、韵嫔、怡嫔四人都说母亲能来;凝昭仪、莲贵嫔、睦嫔、玉宝林因娘家在外地,便只得算了;敏贵妃回的是:“需得问一问,若母亲那日不忙,倒也能来。”
卫湘心下大致有了数,便着手做起了准备。去什么地方、安排多少宫人、可做哪些事情、备什么东西都需一一备妥。因在外头,还需侍卫保护,也得她安排好了一应事宜皇帝才知当派多少人给她。
事情太多,又要兼顾着为谆太妃侍疾的事,卫湘一时间忙得很。其间也有些鸡毛蒜皮的事传进后宫,比如敏贵妃家里又出力在商贾之中为朝廷募了些钱,正可为边关将士调集粮草;再比如江南某世代为官的人家备查出数十条重罪,全家都被抄家流放了。
这些事与后宫没多少关联,众人聊起来只庆幸后者没有女儿在宫里当嫔妃,否则千里之外的娘家犯下此等重罪,女儿在宫里也只怕连命也难保住了。
此等闲事按下不表,清明转眼就到了。清明节自古就有踏青的习俗,又有“雨纷纷”的诗文,卫湘起先便做了两套打算,晴天雨天皆有事可做,但自然还是晴天游玩更加舒服。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这日一早起来濛濛细雨就已下着了,虽然小到几乎觉不出雨丝,但淋久了总会湿的。
是以众人下了山就直奔一处泉边,宫人们早已搭好了凉棚,这棚说是棚,实则用油布与漆木搭建,内里的大小抵得上一方小厅,三四十个人都坐得下。厅中设曲水流觞的雅席,供众人用膳作乐。
凉棚两边另设帐子数处,以便母女、姐妹各去结伴说话,若有人需梳妆更衣、小歇午睡也都很便宜。
因晨起出来得早,众人都没太用早膳,就先结伴进了凉棚,命宫人上了些早膳进来。敏贵妃依着身份坐了主位,卫湘坐在右首,对面是文丽妃和她母亲。
敏贵妃左顾右盼地笑道:“母亲忙得顾不上与我们一起玩,早知道妹妹弄得这样好,我怎么也要喊她来的。”
卫湘抿笑:“姐姐若喜欢,等过一阵子夫人不忙了,咱们再办一场便是。”
她们这厢说着话,怡嫔已悄悄从曲水流觞上取出一只竹碟,夹上面玫瑰糍粑吃。
卫湘不经意瞧见,笑道:“今儿个着意让他们多备了点心,陛下另命御膳房备了些,妹妹都尝尝。”
怡嫔眉开眼笑:“姐姐总记得我爱吃甜的。”
这般说着,只见怡嫔的母亲也取了一碟点心,第一块就夹给了怡嫔,怡嫔喜滋滋地吃了。
卫湘看得有些羡慕。屈指算来,怡嫔其实也已十八岁了,但仍有几分小孩子心性,唯家里宠大的姑娘才能这样。
众人有说有笑地用了早膳,外头的细雨也姑且停了,虽说天色阴沉看着还要下雨,但好在凉爽舒适,正适合出去走走。
宫人们便又捧来风筝、柳条等物,供她们解闷。
怡嫔说要去放风筝,傅成递了个眼色,即有宫女将风筝奉上,怡嫔信手从托盘里拿起来,拉着母亲就出去了。
“我也放风争去。”卫湘拎裙起身,亦拿了只风筝出门。
她从前没大放过风筝,此番让容承渊专门寻了善于此道的宦官私下里教了教她。索性这要领不难掌握,卫湘摸清关窍又练了练,便知该如何放得好了。
这般过了约莫一刻,卫湘手里的风筝已高高飞了上去,怡嫔母女那边却试了数次,总飞不高就掉下来,母女两个累得气喘吁吁,倒也笑声不断。
其实她们那只风筝原就是放不上去的。
卫湘眼瞧着差不多了,递了个眼色,积霖便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线轴,先帮她放着。
卫湘走向母女二人,笑道:“放个风筝,妹妹怎的累成这样?妆都花了,且歇一歇吧。”说着就招手示意宫人上前扶她们去歇息,口中又道,“风筝风筝,哪里能用蛮力放呢?你得会借风力送它上去才好。”
第223章 借力 “如此两头不靠,是最糊涂的。”……
卫湘边说边扫了眼陶夫人, 陶夫人只怔忪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向怡嫔道:“娘子且去梳妆,妾身也歇一歇, 同宸妃娘娘说说话去。”
怡嫔很是听话, 朝陶夫人一福:“母亲慢些。若有什么需要的, 着宫女来寻我便是了。”
陶夫人颔了颔首, 还了平礼, 两边就分开了。
怡嫔自去一间帐子里梳妆,卫湘与陶夫人进了另一间帐, 同在茶榻上坐定,卫湘命宫女奉了茶来。
陶夫人落座便笑道:“妾身与将军虽有几个儿子, 却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免多疼她一些, 也不拘她那些礼数。后来她进了宫, 我们担心得紧,只怕她心思简单得罪了人还不自知,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未成想遇到娘娘多加照拂, 倒是妾身这女儿命好,傻人有傻福了。”
卫湘扑哧一笑,缓缓摇头:“夫人哪里的话, 怡妹妹性子活泼,向来与姐妹们相处得宜。”
陶夫人满面欣慰地舒了口气:“这宫里的道理她未必知道多少,只当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来了,可这地方哪有这么容易的呢?妾身知道她素来算不上得宠,若依宫人们跟红顶白的性子,早已没了她的活路。偏她有福气与娘娘交好,那些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便也愿意照应着她。”
卫湘啜着茶,淡笑不语。
陶夫人自顾续道:“为着这个,她虽不懂,我们夫妻却是记着娘娘的恩情的,更别提娘娘在朝政之事上还常为将军说话。日后娘娘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们陶家上下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夫人哪里的话。”卫湘搁下茶盏,颔首轻哂,“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姐妹,相互照应几分是应当的。至于朝政上的事,本宫哪里懂得,左不过与陛下解个闷儿,歪打正着地碰上了罢了,夫人不必挂怀。咱们若能结个善缘自然是好,若说什么吩不吩咐的话,夫人就太见外了。”
陶夫人莞尔颔首:“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卫湘又道:“听闻将军又带兵离京了,怡妹妹近来总闷闷不乐,今日与夫人一见,眼瞧着她高兴起来了。”说着怅然一喟,苦笑续言,“这两年宫中朝中都不安宁,怡妹妹这里为着父亲离京伤神,陛下为着国库空虚一事也日日寝食难安,我们后宫妇人为陛下忧心却又出不了力气。多亏皇后娘娘有主意,下旨削减例银用度,上下都俭省起来,虽不知究竟省下多少,总也算我们尽了一份心。”
她这话里话外地赞扬皇后,可她与皇后的不睦早已传得满朝尽知,陶夫人这样的官眷贵妇又哪有不懂的。
便见陶夫人神色一凝,小心地道:“妾身听说,皇后娘娘初衷虽好,宫中上下却多有怨言?”
“扣银子的事,岂能没有怨言呢?”卫湘掩唇一笑,“这是难免的,只得一同熬着。倒是前阵子出了件小事,听着真叫人心惊。”
陶夫人即刻追问:“什么事?”
卫湘满眼的笑:“我也就是听宫人念叨了一耳朵,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是皇后娘娘厉行节俭之后,起先自己拿银子贴补身边的宫人,后来补不上了,她身边的宫人便也缺了油水。这手头一紧就有人打错了算盘,竟去敲底下人的银子,一来一去,让陛下知道了。”
陶夫人作势露出讶色:“有这等事?”
“我也听着好笑。”卫湘笑叹,“这若是真的,不止中宫没脸,陛下也跟着丢人。后来就听说,皇后娘娘又接着贴补银子了,自己手头积蓄不多,便只得跟娘家要。”
陶夫人想了想,说:“那还多亏张家世代簪缨,想来出得起这钱。”
“是呀。”卫湘也是松一口气的神色,“我也这样想,亏得张家不缺钱。否则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又要给皇后娘娘送钱,万一手头紧了也打错了算盘,去做些卖官鬻爵的事,岂不是牵累全家的大罪?”
陶夫人一滞,抚着胸口倒吸冷气道:“娘娘说得很是。这样的簪缨世家人丁兴旺,却也总难免有几个混不吝的,最容易犯这种糊涂。”
卫湘垂眸:“只盼他们别犯这种糊涂,否则好心办了坏事,陛下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陶夫人眼睛一转:“都说皇后娘娘与陛下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可陛下向来国事为重,若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什么情分也不顶用了。”
卫湘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更何况那情分也早淡了呢?”
陶夫人心领神会,沉吟不再多言。二人就这样静静品了半晌的茶,怡嫔梳妆更衣妥了也寻过来,卫湘便又命人上了点心,一同闲话家常。
这样惬意的时光过得很快,片刻前才一同用的早膳,似乎没过多久,就又到了午膳的时候。午膳后卫湘命人牵了金风来,与几位会骑马的嫔妃、命妇一同策马闲逛,都骑得不快,只为消闲。
众人就这样一直玩到傍晚方散,卫湘才回清秋阁,乳母葛氏就来回话,笑吟吟道:“奴婢按娘娘的吩咐打听过了,皇后娘娘确是严惩了那几个宫人,赏了板子,打发去服苦役了。其中有一位还是皇后娘娘的随嫁,与从前杖毙了的思蓉不相上下,现下打发去了粮仓。”
卫湘听得冷笑:“说她仁善,她连随嫁的侍婢都亏着钱;说她狠毒,她又偏没要了他们的命。”
葛氏束手垂眸:“如此两头不靠,是最糊涂的。”
“这再好不过了。”卫湘玩得疲累,打了个哈欠,“让姜寒朔去瞧瞧吧,再托个与我扯不上关系的送些银子过去,每日再送一道汤给他们养身子。等养得大好了,你再去见他们,也不必急着提我。”
“奴婢有数,娘娘放心便是。”葛氏福了一福,见卫湘没别的吩咐,就告了退。
卫湘自去沐浴更衣,用过晚膳想先歇一歇,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皇帝在入夜时分来了,见她已然睡熟,便不扰她,与她一同睡了。
第224章 阵脚 “千余人进来待选,只留了两个,……
翌日卫湘又比楚元煜醒得要晚许多, 起床梳妆时见容承渊打帘进了屋,卫湘一愣,当是他有事, 便欲挥退宫人。
容承渊却直言道:“陛下让奴在此候着, 以便回娘娘一声, 说月中便是大选了, 请娘娘早做准备。”
卫湘黛眉蹙起, 从镜中看了看他,思虑再三, 还是屏退了宫人。
容承渊见状,待得房门阖上, 方上前问:“怎么了?”
卫湘转过身:“陛下怎么想?”
容承渊道:“谆太妃昏迷不醒,陛下是真没心思大选。早些日子动过不选的念头, 礼部好说歹说地给劝住了。”
卫湘了然点头:“这是自然的。”
她信他近来是真没心思, 但礼部劝住他却是对的。
说到底,谆太妃还没咽气呢。大选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同时还是喜事。病重的长辈尚在人间, 就将这种事搁下不办,很有种提前办丧事的意味,很不吉利。相反, 此时大选还有冲喜的意思,意头原是好的。
卫湘又说:“选归选,但有皇后在呢,何必找我?我先前是应过这事,可那时谆太妃情形尚可,如今谆太妃这般情形,我侍奉好她才是正理。皇后原也该侍奉病榻, 既不得太妃喜欢这便也罢了,大选这样的事总该是她尽责。”
容承渊摇头:“陛下心情不佳,不免任性一些,顾不得这许多了。”
语毕,他打量卫湘两眼,问她:“你不愿去,为什么?”他沉沉叹了口气,“我知你容貌过人,但宫里进了新人,总会有些变数。再说,倘使这回大选也出一个倾国倾城的呢?你若去,总能挡一挡。”
卫湘淡笑:“正因这个,我才不愿去了。若放在从前,我去挡也罢,现在帝后正置气,只管让皇后和他针尖对麦芒便是,我才不掺和。”
容承渊拧眉,不大赞同:“你忘了上回大选了?陛下觉得何意的人全让她做主留了下来,今时今日,她只怕更要抓住机会讨好陛下。”
卫湘笃然道:“她不会。今时不同往日,上回大选正是她得意的时候,才可放心大胆的往前走,如今你瞧瞧她的阵脚都乱成什么样了?这还只是因为一个我。若再选来一个好姿色的,固然有可能帮她,但亦有可能与她为敌,那时她要如何招架?现下她心神不宁,我看她断不会冒这样的险,倘使真有这样的人冒出来,就让她与陛下去争便是了,我不搅这个局。”
容承渊听完这话,明白了她的打算,沉吟片刻,便点了头:“好,我有数了。”
卫湘松了口气:“你只管告诉陛下,就说我一边为谆太妃忧心,一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应,再没心力管旁的事了。另去知会文姐姐、凝姐姐她们,若陛下想让她们去,叫她们最好也推了,让皇后自己应付这烫手的山芋。”
“好。”容承渊笑笑,就告了退。
往后的十日里,皇帝虽来过清秋阁四五趟,但并未再提过大选的事。四月十五日秀女抵达麟山行宫,终是皇后独自陪伴皇帝去的清凉殿。
这一日中,宫里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清凉殿的动静,更有嫔妃变着法的四下打听。这其中自有人是真心紧张的,但更多的只是凑热闹,譬如一贯消息灵通的凝昭仪就跟卫湘直言过:“若不是你不让我去,我可真想去看看的,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天天有,不能去清凉殿一观究竟实在可惜。”
是以这一日,卫湘也在大选刚结束时就见凝昭仪又兴冲冲地过来了。屋里那么多宫人守着,她一进门就拉住卫湘的手,也不顾礼数,开口就道:“大选的趣事,娘娘可听说了?”
卫湘屏笑,拉她同坐了,不疾不徐地问:“知道姐姐会打听,我就没打听。姐姐快说,有什么趣事?”
凝昭仪执着锦帕掩唇笑了声:“千余人进来待选,只留了两个,你说算有趣不算?”
卫湘一愣:“这也太少了。我知道陛下没心思,但就算胡乱点几个,也不至于这样少。”
凝昭仪轻嗤一声,遂与她凑近了些,卫湘见状也凑过去,凝昭仪放轻声说:“听说陛下虽没心思,但也先后瞧上了几个,可皇后娘娘从一早开始就挑三拣四,觉得这不好那不好。陛下因外人在场,不欲与她争,每每见她说不好就都罢了。如此一直到了下午,眼瞧着七八百人看过了,一个也没留下来,陛下便有些不耐,称自己乏了,又说皇后眼光甚高,不如就让皇后做主,他先回去歇着,皇后这才不敢再多嘴。”
“但一则后头只剩了二三百人,二则陛下本就没什么心思,这会儿更败了意趣,便只草草点了两个就散了。”
凝昭仪讲得兴致勃勃,卫湘听得神情淡淡,心里却乐开了花。
她大抵是明白皇后的心思的,知道皇后乱了阵脚多半办不好这差事,却也没想到会做得如此难看。
这实在是……
太好了。
卫湘坐正身子,抿了抿唇:“皇后娘娘既然尽心尽力,我们便只管尽心侍奉太妃便是了。新宫嫔册封的一应位份、住处、入宫事宜,我们都不需操心。”
凝昭仪美眸一转,即道:“自然,这本就是皇后娘娘的分内之职。况且现如今不仅谆太妃病着,闵昭媛为了太妃寝食难安,也不是个事,我们若是得闲自当多宽慰她。至于新宫嫔入宫之事,总归都有现成的规矩,咱们又何须胡乱担忧?”
卫湘颔首:“正是这个理。”又道,“姐姐只需把往年册封新宫嫔的例整理成册,给皇后娘娘送去一份便是了,想来她知道该如何定夺。”
凝昭仪缓缓摇头:“咱们这等关系,由我送去只怕她要多心,胡想些有的没的。我已让徐尚宫送去了,她资历老、办事也妥帖,必定处处周全。”
二人这般一来一往,个中深意你知我知,寥寥数语便已谈妥。凝昭仪瞧了眼房里的座钟,见已快六点钟了,起身笑道:“陛下今日心里不痛快,一会儿多半要来这里,臣妾先行告退。”
卫湘起身送她,才送到房门口,就听外头传来问安声,果然是皇帝来了。
第225章 将去 就连风声都好像死去了。
卫湘与凝昭仪相视一望, 一同迎出去。凝昭仪向皇帝见过礼就告了退,皇帝牵住卫湘的手,拉她一同进屋。
卫湘抬眸一瞧, 他脸色果然难看, 她便命宫人去传膳, 向他笑道:“大选忙了一整日, 陛下累了吧?晚上早些歇息才好。”
楚元煜叹了口气, 摇头不语。往后的一整个晚上他都沉默得很,似乎不仅恼火, 也真有疲惫,但这疲惫也不全因大选忙碌, 更有心累掺在其中。
卫湘见状也不多问,只静静地陪着他, 这样既让他安心, 也免得她开口一问又惹得他想把为新宫嫔安排位份住处的事托付给她。
皇后在大选这日费了那么多口舌,这些安排也得让她尽兴才好。
这般又过两日,卫湘正在房里读书, 听宫人禀说皎婕妤与莲贵嫔一同来了,忙收了书,命宫人请她们进来, 自顾挪去茶榻那边落座。
二人进来见了礼,位份高些的皎婕妤坐到了茶榻另一侧,莲贵嫔坐了绣墩。康福公主是与她们同来的,也向卫湘施了礼,便问:“睿母妃,弟弟妹妹们在睡觉吗?”
卫湘一哂:“在厢房玩呢,你去找他们吧。”
康福公主笑逐颜开, 又草草一福,就跑出去了。
卫湘又见莲贵嫔也是带着四皇子来的,此时正由乳母抱在怀中,问她们:“这是一同带着孩子去哪儿问安了?”
皎婕妤抿唇:“是皇后娘娘说想看看孩子,我们就带着去了。”
莲贵嫔一哂,续说:“这一去还听说了点别的,特来与娘娘说说。”
卫湘心里猜想该是新宫嫔的事,笑道:“什么事,你说。”
莲贵嫔道:“娘娘该也听说了,这回大选拢共只选了两个人,皇后娘娘册封倒大方,一个封了从五品嫔,一个封了正六品贵人。”
卫湘道:“那可是很大方了。”
三年前入宫的那一批,除了颖贵嫔诞育三皇子做了一宫之主,往下位份最高的就是随居在她宫里的韵嫔和睦嫔。
按说在大选前理当有一次大封六宫再给众人晋晋位份,但因国库空虚,这例行的晋封也免去了。
如今两位新人封得又高,这一进宫,倒胜过了不少老人,连怡嫔这样入宫六载、家中又得天子信重的都只得打个平手。
卫湘目光微微一凛,心想若是这样,皇后日后免不了要寻机抬举自己人,她也需得巧立名目给身边交好的嫔妃请封才好。
却听莲贵嫔又说:“若真大方到底也罢了,偏又要抠抠搜搜地俭省。一边是封嫔封贵人,一边是吃穿用度只按从六品美人与正七品御媛去办。按着她先前立下的规矩,这还得再减去三成才作数,还不如只封人家美人与御媛,心里还没那么多起落。”
卫湘听得扑哧一声笑了,摇了摇头:“她惯是这样的。”又问,“住处是如何安排的?”
莲贵嫔说:“行宫这边倒安排得与陛下都不远,至于宫里……若皇后打算笼络她们,多半会放在颖贵嫔宫中吧。若不笼络她们,那就随处安排在哪儿也未可知了。”
卫湘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新封的明嫔与葛贵人在四月廿三入了行宫,明嫔住了甘棠轩,葛贵人住在暖玉阁。这两处确是离清凉殿都不远,但甘棠轩离清秋阁更近。明嫔便在安置好后先来向卫湘问安,但当时卫湘正在清凉殿伴驾,就由清秋阁的宫人留明嫔用了些茶点,另将卫湘早先备妥的赏赐颁了下去。
卫湘傍晚回清秋阁时才闻得此事,傅成说:“明嫔客气守礼得很,葛贵人那边没什么动静。”
卫湘颔首:“知道了。”
是夜,原本安寂清幽的行宫忽而混乱,几十名宦官散入各处传话,引得一处一处的殿阁楼宇点亮灯火,从远处望去,巨兽般的山脉亮起星点一片。
清秋阁里,琼芳带着两名宫女进屋:“娘娘,谆太妃情形不好。”卫湘猛地惊醒,一下子坐起身。
琼芳边上前为她披上衣服边小声说:“也撑了这许多时日了,如今突然传出这样的话,只怕是真不好了。”
卫湘忙问:“陛下可知道了?还有皇后那边。”
琼芳垂首道:“都有人去传话的。”
卫湘定了定心,坐去妆台前简单地梳了妆便匆匆出门。
同一时刻,其他嫔妃也都在往谆太妃处赶。卫湘出门不就就碰上了明嫔,明嫔瞧着很是慌乱,见礼时卫湘伸手扶她,发觉她手都凉透了,不由一探:“难为妹妹才进宫就要经历这样的波折,也不必慌,随本宫同去吧。”
明嫔连连点头,道:“谢娘娘。”说罢与她同行,一路上都没再说一个字。
二人走进谆太妃的院子时,嫔妃已到了大半了,主位嫔妃们进了殿,小嫔妃们就在院子里候着。
卫湘又宽慰了明嫔两句,自己也进了殿。
前后脚的工夫,圣驾便也到了,殿中众人一同行礼,皇帝顾不上,随口道了声免了,人已风风火火闯到病榻前,揭开幔帐一看,只见谆太妃双目大睁,呼吸急促,已是出气多近气少,形容很有些可怖。
随在身边的宋玉鹏看得一惊,上前欲劝:“陛下……”
劝语尚不及说出来,却见皇帝已攥住谆太妃的手:“母妃?母妃……”
他一声声地唤她,可谆太妃虽睁着眼但已没了神识,满殿里除了皇帝的唤声便只余嫔妃们的啜泣声,闵昭媛更是哭倒在了床尾处。
这样的情形,连卫湘也不好上前去劝,她便静静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垂首拭泪。
这泪是真的。自她得封以来,谆太妃待她很是和善,待两个孩子更是极好,现下眼睁睁看着谆太妃行将就木,她便是心再冷也要难过的。
皇后也难得的清醒起来,沉了口气,轻声吩咐众人:“我们且先退出去吧,让陛下与闵昭媛陪一陪太妃。”
众嫔妃颔首,一声不响地往外退。
殿外万籁俱寂,明明有那么多嫔妃宫人守着,却听不到丝毫声响。
就连风声都好像死去了。
第226章 丧钟 “陪我待一会儿。”
众人静静地等着, 在这种压抑与肃穆里,时间好像都凝固了,嫔妃们时而觉得自己刚到不多时, 时而又觉已度日如年地等了良久。
卫湘心知情形不好, 却又自欺欺人般地期待谆太妃的病情尚有转圜余地, 不禁合十双手, 望着漆黑得看不到半颗星辰的天幕, 心里一句句地默念阿弥陀佛。
目光不经意间触及皇后,她站在正对殿门的地方, 神情淡泊得宛若出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再深些, 院子里起了风声,呜呜咽咽地擦过每个人的鬓发, 一度又一度地围绕宫室盘旋, 凄怆的声调让人心生悲凉。
终于,内殿的门似乎又响了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提心吊胆地看向门内,只见宋玉鹏疾步出来,行至廊下定住脚, 低低地躬着身,与众嫔妃禀了一句:“太妃仙去了!”
一语既出,满宫嫔妃都跪地恸哭起来。宋玉鹏又拱手道:“陛下与闵昭媛在里头守着,吩咐各位娘娘、娘子先回去歇息。”
说罢他不再逗留,疾步走向院门,出了门去,向六尚局、内官监及礼部传话。
然满宫嫔妃虽得了让回去歇息的圣旨, 又哪里有人敢走。不过多时,连皇长子与康福公主也被乳母带了来,各自跪在母亲身侧,垂首拭泪。
又过片刻,丧钟撞响了,适才一直不曾露脸的容承渊也赶了来。众人见他才到地方就在院外停住脚做了一串吩咐,便知他适才必是在六尚局与内官监坐镇,现下将该安排的都办妥了才赶过来。
接着他步入殿门,无声地向众人一揖,便溜着墙边从侧门入了殿。片刻工夫又见数名宫女宦官鱼贯而出,各自捧着蒲团,为众人垫着。
这样直过了近两个时辰,天边已见些许晨光初泛,皇帝终于出了殿门,众人忙都伏低,却是等了半晌,他听到有气无力的声音飘下来:“一应丧仪遵皇太后仪制办,即日起行百日国丧。”
卫湘对此毫不意外,只俯首应诺,身后众人的气息却有些乱,足见各人的想法各有不同。
皇后在此时起了身,上前攥住皇帝的手,温声道:“臣妾会协助六尚局妥善安排丧仪,陛下节哀,圣体要紧。”
皇帝并没心情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便提步走了。
众人施礼恭送,接着都起了身,皇后将底下的小嫔妃先打发回去,与主位宫嫔们交待了些停灵间的紧要规矩,就让她们也散了。
卫湘退出院门,沿殿前小路走了一段,就往北面去。琼芳一时不解,凝神一想,便又了然:“娘娘想去寺里?”
行宫北面有一座静禅寺,是自高祖时便立下的宫中寺院。卫湘先前从未去过,这会儿却点了头:“去为太妃供个灯。”
主仆一行就这样一路往西走,走出去并不远,忽有小宦官急追而来,在离卫湘尚有几步远时轻唤:“娘娘留步!”
卫湘闻声脚下一顿,侧首看去,那宦官躬身道:“娘娘教奴好找。陛下正在清秋阁等娘娘,娘娘若无别的事,请快些回吧。”
卫湘不料他这会儿会去清秋阁,微微一讶,下意识地就想回去。
转念一想,又坦然道:“本宫正要去静禅寺为谆太妃供灯上香,供过灯便回,你先去回话吧。”
“诺。”那宦官一揖,也不多劝,便匆匆回了。
卫湘不急不慌地去上了香,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回到清秋阁。她一进院门,见御前众宫人都穿着一身素白候在院中,便知皇帝仍在,遂吩咐琼芳:“你们只管先去更衣,你与傅成仔细检查,万事妥当了再来,不可出一点岔子。”
琼芳屈膝深福:“奴婢明白。”便身后递了个眼色,领着一众宫人走了。
卫湘独自走进卧房,只见皇帝仰面躺在茶榻上,双腿垂在下面,姿态颇有些颓废。
她放轻脚步走近,侧耳听了听,见他呼吸极轻,当他睡了,便扯过榻边的衾被给他盖上,不欲多作搅扰,就要退出去。
才走出两步,却听身后唤道:“小湘。”
卫湘回过头,他并没有看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说:“陪我待一会儿。”
卫湘薄唇微抿,折回榻边坐下,见他伸手,又伏进他怀里。
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揽着她,甚至过于静了,静得让她莫名难受。
她抬眸望一望他,轻声劝道:“你哭一场吧,我陪着你。”
虽则他私下常这样与她称呼,但她总还要守着点礼数,鲜少这般称他。
现下她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悬着三分心的,说完就屏住呼吸,小心地看他的神色。
楚元煜气息一松,直勾勾盯着房梁的神情也骤然松动下来,眼尾蓦地红了。
又过了会儿,她听到一声压抑的抽噎:“小湘,我再没有父母了。”
卫湘听得心里一搐,伏到他胸口,轻轻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太妃身为婆母……是我的第一位至亲长辈,她去了,我便也又没有长辈疼爱了。可这些日子太妃缠绵病榻,只怕也痛苦得紧,如今去了极乐之地,再无病痛折磨,倒也轻松一些……”
她双臂紧紧拢住他,仿佛也想从他的气息中获得一些安慰:“太妃素来慈爱,咱们得好好的,免得她在天之灵还要为咱们操心。”
他缓缓点头,似乎还算平静,但卫湘再抬眸看他时,只见他脸上已有泪痕,又还有新的眼泪淌过,她心里一酸,眼泪也忍不住地又落下来,继而竟止不住,越哭越凶。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哭成了一团,御前宫人们见状早退了出去,只有他们的啜泣声陪伴着彼此。
卫湘心觉自己此时的难过是真切的,她真切地希望谆太妃还在,然而又有那么一闪念在想:他在如此大恸之时都来找她,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是愈发重了。
有他这样的心思,她想要的许多东西都会唾手可得。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又分辨不清自己的难过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227章 揽权 一应由皇后与协理六宫的文丽妃、……
皇帝在清秋阁歇到临近晌午才走, 卫湘也小睡了一觉,再起身时便换了孝衣,阖宫上下亦已素白一片, 处处都透着悲戚。
卫湘命人去小厨房端了一碗清粥几样小菜, 心里盘算着这些日子的事, 哀伤之余也有快意。
——在这样大悲大恸的时候, 皇帝不想旁人, 唯来她这里,在她面前将无力的一面暴露无遗,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宫里的位子算是稳当了,只消别落下什么罪无可赦的把柄, 她就什么不必怕。
自这日起,宫中为着谆太妃的丧仪如火如荼地忙起来。
丧仪早有无数先例可循, 便是依太后仪制入葬也没什么难的。只是旧例都是在京中皇宫操办, 如今众人都在行宫,皇帝又因心情沉痛无心去想回宫的事,丧仪就只得在行宫办了, 虽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却有诸多细节需要底下人一一安排妥帖,这零零碎碎地加起来就是不少事。
再者又还有宗亲朝臣入宫吊唁的规矩, 虽说为免耽误朝政,天子避暑时朝中重臣都会随来麟山,住在各自的别苑,但许多无实权的宗亲仍留在京中。如今丧钟一响,他们都需赶来哭一场才合规矩,在这边有别苑的倒也好办,若哪家没有便也需宫中安排, 这又是件繁琐的事。
这些事并不必卫湘操劳,一应由皇后与协理六宫的文丽妃、凝昭仪操办。
但在第一日晚,卫湘就听凝昭仪的人专程来禀,道是皇后虑及闵昭媛悲伤难抑,令她二人近来多照料闵昭媛,丧仪之事就不必她们操心了。
这自是体面的说法。
依那日的情形来看,闵昭媛固然是有人陪着好,但宫中嫔妃这样多,哪就非要协理六宫的嫔妃去呢?便是图她们会办事,也大可不必将两人都安排到闵昭媛身边。
如此小题大做,无非是皇后想将中宫之权收回来。
琼芳与傅成说起此事,颇为不屑。卫湘虽素与皇后不睦,对此举倒不想过多议论,叹道:“皇后贵为中宫又身体康健,本不该有人分权,只是先皇后时便命人协理,后又有谆太妃在上头压着,皇后不好说什么。如今压在头顶上的婆母去了,皇后自然不肯再权柄下移,如今找个体面的说法收了权,也在情理之中。”
琼芳垂眸道:“虽是情理之中,却也太着急了。”
“是,硬说不是之处,就是操之过急了。”卫湘抿笑。
傅成意有所指地道:“陛下正难过,若听了这样的事,大抵是不高兴的。”
卫湘摇头:“陛下本就是手握重权的人,知晓权力要紧。更况且他和皇后原有旧情,皇后这事又办得体面,他不会说什么。”
傅成闻言不再说了,卫湘话锋一转:“可若皇后办事不够周到,陛下的想法便就不同了。”
傅成眼睛一转,心领神会,即刻退了出去。卫湘并没有问他去找谁,因为他能找的应当只有怡嫔的母亲陶夫人,但生事的多半不会是陶家。
果不其然,在谆太妃故去的第三日,卫湘陪闵昭媛同在灵堂守了一夜,晨起才回到清秋阁,就见阁天路早已被差来候着。
卫湘见他眼下挂着乌青,忙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进屋去。
步入卧房,她自顾在茶榻上坐了,示意宫女命阁天路添张绣墩,命他也坐。阁天路年纪尚小资历也浅,连称不敢,卫湘笑道:“你坐下回话本宫又不怪你,累成这样还不知歇着,出了错倒要挨罚。”
阁天路听罢又踟蹰一番,终是坐下了,局促地笑道:“谢娘娘。”
“不妨事。”卫湘一哂,打量着他道,“本宫瞧掌印向来也是体恤宫人的,怎的让你累成这样?”
阁天路苦笑摇头:“近来事情实在是多,御前忙得不可开交。奴年纪小,有师父和师兄们照应,只昨夜没睡,师父自己都有两夜没合眼了。”
“原是这样。”卫湘叹了口气,这才问他过来何事,阁天路说:“师父让奴来与娘娘说个趣事,昨儿个夜里,山脚下的官驿打起来了。”
卫湘一愣:“怎么打起来了?”
阁天路笑道:“说是文远伯一家赶来行宫吊唁,昨日天不亮就到了,因他们在麟山这边并无宅院,便由宫中宦侍安置去官驿。您也知道,近来为着丧仪,满城的达官显贵尽要来行宫,官驿里房间倒安排得下,吃食上一时却忙不过来。这按理行宫中也有准备,由尚食局多加派些人手,一日送上三回也就罢了,纵使有所疏漏,但也算宫里赏的,又逢国丧,谁也不敢闹事。”
卫湘点点头:“是这个理儿,那这文远伯……”
阁天路又笑一声:“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文远伯一家始终没见着吃的。起先他们忍着,只问了几回,官驿那边让等就等着。捱到半夜,才三岁的幼子饿得嗷嗷哭,文远伯看不下去,这才闹起来。”
“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闹整个官驿的人都惊醒了,全涌出来听热闹。”
阁天路低了低眼,放轻了声:“丧仪之事皆是皇后娘娘在操办,闹成这样实在是……”
卫湘听着这些来龙去脉,心下猜想这是陶家手笔。可这原该由陶夫人差人知会她身边的宫人再告诉她,如今却由是让御前的人先一步递来了消息。
卫湘想着阁天路适才说的“师傅让奴来与娘娘说个趣事”,不由失笑:“这事实在滑稽,前来奔丧的伯爵硬饿了一天,传出去实在丢脸。”又敛去几分笑意,道,“多谢你们忙成这样还想着哄我开心。”
说罢唤了傅成进来,一指阁天路:“你带他去厢房睡一睡,再让厨房煮完清鸡汤面,好让他睡醒了吃。”
阁天路忙起身,惶然作揖:“使不得,奴还得回去复命。”
卫湘和颜悦色:“小睡两刻我便让人叫你起来,再吃碗面也不费什么工夫。你师父那边我自着人去回话,他不会怪你。”
阁天路委实累得脚底打软,听她这么说终是动了心,再三谢了恩,随傅成去了。
傅成将阁天路送到厢房,又去小厨房吩咐煮面,接着返回卧房,向卫湘一揖:“奴这便去向掌印回话,娘娘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属你机灵。”卫湘笑睇他一眼,起身走向妆台,拉开抽屉取了把钥匙给他,“这是陛下私库的钥匙。你拿着先去见陛下,就说我偶见御前宫人们累得眼皮打架,忽然想起这钥匙在我这儿,怕他行赏不便,所以让你送去。”
第228章 补觉 容承渊屏息道:“你喜欢那样的?……
傅成对卫湘的意思了然于心, 到清凉殿见此时并无朝臣觐见,便先在角房与容承渊回了阁天路的事,容承渊听得眉心一跳, 告诉他:“既然娘娘好心, 不必急着叫他, 只管让他睡就是了。”顿了顿, 又说, “你去回娘娘,今夜陛下又要守灵, 我得空便去见她。”
傅成应了声“诺”,继而摸出那钥匙, 将卫湘的打算说了,容承渊一哂:“娘娘心细, 你自己去禀陛下便是, 这会儿就可进去。”
傅成闻言就入了殿,楚元煜正因文远伯一家的事烦心,心下安慰自己近来事务繁多, 皇后忙中出错在所难免。但许是因为先前已有嫌隙,他纵使明白这道理,一股子不快还是在心头挥之不去, 忽觉余光里人影一晃,他不耐地抬眸,见是傅成,神色不觉间缓和了三分,问他:“有事?”
傅成闻声即刻驻足,端肃一揖:“陛下,宸妃娘娘偶见御前宫人眼下乌青, 应是这些日子累得紧了。这才想起陛下的私库钥匙放在她那儿,怕陛下行赏有所不便,命奴将钥匙送来。”
语毕他双手捧着钥匙上前,尚不及走到御案边,就听皇帝一声笑。
——私库的钥匙并不止这一把,不仅他清楚,小湘向来也是知道的。这样说话,既委婉地提醒了他,又有避嫌的意思。
再想想文远伯一家的事,楚元煜长声吁气:“小湘一贯周全。钥匙你拿回去,跟她说朕这里有。”接着提声唤道,“来人。”
容承渊早已候在殿外,当即进了殿,皇帝道:“知道你们最近都累,你去开库,御前上下连带六尚局与内官监,凡担着丧仪差事的一并行赏。”说着沉吟了一下,复又笑道,“与他们说清楚,赏是朕颁的,心意是睿宸妃的。”
容承渊眼帘低垂,心里有些遗憾,也只得应一声诺,便退出去。
如此过了约莫三刻,皇帝就又去守灵了。容承渊两夜没合眼,今日横竖不能再熬着,于是直接将事情交代给张为礼与宋玉鹏,自顾往清秋阁去。
到清秋阁院门口,他正好碰上匆忙往回赶的阁天路,阁天路瞧见他不由一慌,赶紧垂首作揖:“师父。”
容承渊看看他:“这就睡好了?”
阁天路惊得脸色泛白,薄唇直颤:“掌印,奴……”
容承渊摇摇头:“陛下去守灵了,你这回去好生补一觉,传个话让他们也都轮着休息,这会儿可由不得咱们累出病来。”
阁天路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应了,疾步往清凉殿赶。
卫湘本坐在廊下纳凉,正好瞧了个热闹,也没插嘴。此时见阁天路走了,容承渊继续往里面来,她方摇着团扇笑道:“不愧是我们堂堂掌印,不怒自威,底下人怕的跟什么似的。”
容承渊无奈摇头:“奴平日并不苛待他们,不知怎的偏要这样,让娘娘见笑了。”
卫湘轻啧:“掌印大权在握,他们自要万般小心,这是难免的。”说罢就起了身,转身进屋,“进来说话吧。”
“诺。”容承渊举步随她进去,房中的宫人便退出来。
卫湘行至放置茶器的矮柜前亲手为他沏茶,他就先坐去茶榻上,慢条斯理地把皇帝吩咐行赏的事说了,又说御前上下欣喜不已,都赞宸妃娘娘慈心。
卫湘边往盏中注水边笑:“亏的有你。如今钱是陛下花的,美名算让我得着了。”
说话间端起茶盏转过身,抬眸一瞧,却见容承渊神情复杂。
卫湘不由一怔,端着茶盏走过去问:“怎么了?”
容承渊垂眸:“我只希望真是我帮的你。”
“这话怎么说?”卫湘将茶盏搁在榻桌上,便坐到另一侧去。
容承渊摇摇头:“我原是打算为你散一些话,可陛下直接下了旨,明言是你的心意,现下他们赞你便与我没什么干系了。”
卫湘只瞧着他,见他神色间显有落寞,右胳膊往榻桌上一支,托着腮道:“怎么,怕我念着陛下的好,便不念你的了?”
容承渊不料会被看穿心事,更不料她会这样说出来,一时慌乱,强笑:“这叫什么话,我没……”
卫湘低声一笑:“知晓我万千心事的,这世上有三个人,露姐姐在世时算一个,你算一个。”
容承渊知她是在哄他高兴,心里却在想那皇帝必是第三个,便笑不出来,也不说话,端起茶盏低头饮茶。
卫湘犹是那样右手托腮的姿态,左手指尖轻巧桌面,调笑道:“你怎么不问我第三个人是谁?”
容承渊憋着气道:“自然是陛下。”
卫湘早知他会这样想,一下子笑出声来,信手从旁边的果碟里捡了个果子丢他:“傻子,我自己不算一个?”
容承渊一下子面红耳赤,窘迫地回身去捡那个从他身上弹开又滚到茶榻上的果子,又听她慢条斯理地道:“少吃飞醋,弄得活像我欺负你。”
容承渊局促得不能自已,卫湘笑意更盛,起身走过去将他手里那枚果子硬拿走了,容承渊这才注意到那是一枚桂圆。
她立在他跟前不紧不慢地将桂圆剥了壳,用两指拈着,送到他嘴边,他怔怔望着她,呆了良久才忙启唇把它吃进去。
卫湘绷不住地笑,侧身坐到他膝上,捏着他的下颌打量他:“宫里人对食结伴的不在少数,权势在手的公公们都得意霸道得很。你这最得势的掌印倒总这样,究竟是什么道理?”
容承渊屏息道:“你喜欢那样的?”
卫湘嫣然一笑:“自是喜欢你这样的。”
说罢又伸手往果盘里摸,再度拣了枚桂圆出来想剥了喂他。容承渊见状也拣出一枚,默不作声地剥了壳。
他做这些远比她熟练,但剥完有意等着,等到她将手里那枚剥净往他嘴边送,才把自己手里这颗也递出去。
二人这样互相一喂,卫湘不觉滞了一下,旋即又笑了,檀口轻启,将那枚桂圆吃了进去。
容承渊也衔着笑把她喂来那个吃了,接着便打起了哈欠,哑音笑道:“困死人了,我睡一会儿。”
卫湘即道:“我让人收拾个屋子。”
容承渊摇头:“教人看见不像样,我在桌上趴会儿便好,你想个差事给我,只当我是在忙。”
卫湘美眸一转就有了主意:“那你一会儿誊一份赶来麟山的宗亲名册给我,若有人问,就是我怕再出文远伯的事,所以有心问了,替皇后娘娘四处周全着。”
容承渊点头笑道:“很合适。”
卫湘抬手在他胸口推了推:“也不必在桌上趴着,那怎么睡得好?茶榻上什么都齐全,把榻桌移开就可痛快睡了。”
第229章 淑妃 “宸妃娘娘是有福之人,所想之事……
容承渊想想也觉可行, 便欣然按卫湘说的在茶榻上睡了。
他实在困得狠了,躺下几息工夫就已睡沉。卫湘坐在茶榻上看着他,不由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方惊觉了, 心下便有些慨叹:想她曾经多厌恶这些个权宦, 只当他们人人都是坏得该死的, 如今竟盯着最上头的这位看得挪不开眼了。倘使十天半个月不见他, 她也打心里会想他,反倒对皇帝十天半个月不来后宫也无甚感觉。
真是造化弄人。
卫湘笑叹一声, 摇头不再多想,遂起身出门, 叮咛傅成在屋外守好,不许宫人进来。
傅成恭肃地应了, 琼芳从廊下进了堂屋, 禀卫湘道:“莲贵嫔有话要禀。”
卫湘一怔:“何时来的?我去见她。”
琼芳道:“和掌印前后脚到的,恰好瞧见掌印进屋,当是陛下有事要传娘娘便没进来, 留了话就走了。”
卫湘就问:“什么话?”
琼芳束手垂眸:“说是新进宫的明嫔与她住得近,两个人走动过几回,也算熟络。今儿明嫔到她那里哭, 说才进宫就碰上国丧,日后只怕是没指望了。”
卫湘目光微凝,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无怪明嫔难过,这事说来实在不巧。明嫔和葛贵人才刚进宫,尚不及侍寝,谆太妃就去了。倘使只是个寻常太妃,宫中晚辈原也不必这样守孝, 可偏生是皇帝的养母,皇帝又正经下了旨要按太后仪制入葬,还要守孝三年。
虽说这守孝三年只是个虚数,真算时日当是二十七个月,也就两年出头,可这对明嫔与葛贵人来说没多少差别,因为大选也恰好是三年一度,守孝结束后正可筹备下一次大选,到时更年轻的女孩子进来,又还有她们两个什么事呢?
卫湘淡然道:“莲贵嫔心软了,想让我帮一帮明嫔?”
琼芳苦笑道:“倒也不曾明说,只是既专程跑这一趟,想来是的。”
卫湘心里踟蹰几番,终是摇头:“既不曾明说,就当没这事吧。陛下一心尽孝,我若这会儿往他身边荐人,我成什么了?”顿了顿,她又道,“罢了,你去回明嫔一句,就说如今阖宫守孝,我怕她没趣儿,让她可随时过来走动,不必拘礼。”
她这话说得也委婉,实则是想让明嫔明白,圣心虽然要紧,却并不是唯一的出路。文丽妃、凝昭仪将宫中事务打理得好,过得春风得意;闵昭媛一心侍奉谆太妃,日子也还顺心。下面的小嫔妃本就大多都不得宠,但若能与主位宫嫔交好,亦是出路。
这些本都是明面上的道理,明嫔现下悲恸难抑实是钻了牛角尖。只是她与明嫔说不上相熟,有些话也不好明说,只得这样点到为止。
琼芳领命去了,卫湘折回卧房,坐在茶榻边读书。
容承渊直睡了两个时辰才醒,醒时头脑昏沉,隐觉身边有光,又感口渴,皱了皱眉,含混呢喃道:“水。”
卫湘回眸一哂,放下书卷就去沏茶。待得端着茶折回来,见他犹闭着眼,便侧身坐下来,轻声道:“水来了,起来喝些再睡?”
她的声音在耳中一触,容承渊倏然睁开眼,睡意一扫而空。
他忙坐起身,见她手中端着茶盏,赶紧伸手去接,窘迫地干咳了声:“忘了在你这里。”
卫湘笑眼睨他:“当你是不与我客气呢,合着是将我当小徒弟了?”
容承渊僵笑:“睡糊涂了。”
说罢他一口气饮尽盏中茶,就起了身,自顾去镜前整理衣冠。卫湘又推门出去,命宫人传膳,待晚膳端进来便又将人尽数摒了出去,跟容承渊说:“吃些再回去。”
容承渊本想说不必,可听她的口吻并非商量,也就点了头。
用过膳,容承渊就回前头去了。这半日里他按规矩是不当值,皇帝在守灵事情也少,有张为礼和宋玉鹏也就够了。可他实则也并歇不下来,回了自己的院子仍有丧仪的诸多琐事需他过目,多亏在卫湘房里睡了一会儿,便就这样又撑了一夜。
往后数日,宫中都是这样的情形,直至谆太妃入葬才算消停一些。
丧仪结束三日后,闵昭媛就去了霁月台,凝昭仪提起这事时说:“我听说她本是请旨去为太妃守陵的,多亏陛下苦心相劝,说太妃故去前最记挂的就是她,她若时时沉浸悲恸连自己的日子也不能好好过,太妃在天之灵也不能心安,这才改为到霁月台去。”
卫湘轻喟道:“这真是还好陛下劝了。若不然,且不提守陵有多苦,只说她日日守在陵前,只会心里愈发难受,实在让人担心。霁月台山清水秀,心情还能好些。”
凝昭仪连连点头称是。
而皇帝虽然劝住了闵昭媛,自己却显然也未走出悲痛,不再踏足后宫倒不足为奇,但卫湘听御前的人说,他近来常没日没夜地料理政务,不知歇息。卫湘心知这是逃避哀伤的法子,但怕他伤了身,便偶尔也去清凉殿陪一陪他。
有她在身边,他的心情是会好不少,可只消她离开,他就又是那副样子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却在端午过后突然下旨晋闵昭媛为从一品淑妃,旨意中格外提及一应吃穿用度皆需按淑妃之仪备齐,按月送到霁月台去,不必顾忌宫中俭省的规矩。
这道旨意耐人寻味,可究竟为何有这样的旨,宫里没人说的清楚,卫湘与容承渊打听,连容承渊都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陛下突然下了旨。”
再过些时日,怡嫔的母亲陶夫人着人传了话来,说近来果然听说皇后在同娘家要钱,张家知晓宫中厉行节俭的事,应是送过银两,可似乎不够,皇后又派人去家里头要过两次,张家有没有再给便不知了。
此外,陶夫人还搭上了一句话,说:“宸妃娘娘是有福之人,所想之事自然都能如愿。”
这话听来没头没尾,前来传话的侍婢说得大有些犹豫,卫湘却明白她的意思,安然笑道:“去回你们夫人的话,请她改日进来喝茶,我要好好谢她。”
第230章 恪姬 “阖宫皆知睿宸妃与恪姬素来不睦……
卫湘听了陶夫人的信儿, 对闵昭媛晋封淑妃的旨意有了几分猜测,心下想探个究竟,便嘱咐葛氏寻门路去打听。
葛氏是个谨慎的人, 见此事连容承渊也说不清, 心觉自己分量不够, 便不妄动, 趁回家休息时与她母亲葛嬷嬷将事情讲了。葛嬷嬷在宫中女官间分量极重, 如今虽已离宫多年,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葛氏再回宫当值时就给卫湘带来了准信儿。
葛氏说:“奴婢的母亲去打听了,说是皇后手头钱紧, 见淑妃去霁月台清修,就授意尚宫局只给她送去三成的月例, 余下的‘日后再补’。”
卫湘听得冷笑:“什么日后再补, 她那厉行节俭的旨意又不是三五日就能了了的,省出的钱又都进了国库,这还哪里补得上?”
“是呢。”葛氏含笑欠身, “母亲觉得皇后是拿准了淑妃乃修行之人,不会争这些身外之物,未成想竟失算了。”
卫湘轻哂:“淑妃是不爱争身外之物, 可皇后是怎么待她的?竟还想让她不争。”
依卫湘看,打从皇后身边的思蓉打了淑妃那一记耳光之后,这关系便再没的缓和了。
什么修不修行的,人总归还是人,皇后理当庆幸淑妃既不是武僧也不是妖道,否则修行之人报仇的法子也多得很呢。
葛氏凝神道:“只是看当下的情形,陛下很给皇后留面子。宫里谁也说不清那旨意的由来, 都当淑妃晋封是因陛下思念谆太妃。”说着她顿了顿,斟酌着问,“娘娘可要将此事透出去?”
卫湘摇头:“陛下这既是顾着她的面子,也更是顾着自己的颜面。谆太妃尸骨未寒,中宫皇后就克扣她最疼爱之人的月例,这话传出去想什么样子?”
葛氏了然:“怪不得是那样的旨。如此一来,既维护了淑妃,也敲打了皇后。”
卫湘颔首:“正是。”
葛氏所言不错,但卫湘细品此事,远比“敲打”更耐人寻味——“淑妃”这个位置,偏是皇后先前坐过的!
虽说从一品的三夫人只剩这淑妃空着,但淑妃之上的正一品贵妃还有一个空余,往下的正二品妃位更是全然无人,皇帝若只是想给闵昭媛晋位让皇后明白轻重,大可不必专挑这个位份,偏选了这个,活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皇后:你配得上的位子闵月澜也配得上,你最好待她客气一点。
这样的敲打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必是有效的。天子这般明晃晃的恼怒,谁能不悬一口气?
可如今的皇后……
她最看重的那份“青梅竹马之谊”,自诩是皇帝心里最要紧的那一个,自认处处高旁人一等。现下看着闵氏坐了她从前的位置,且是为了敲打她,她心里不知要怎么怨恨.
五月末,麟山一带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雨停的空隙又总烈日当头,闷热得像要活活将人蒸熟一般。
头几日里,大家还都庆幸这是在行宫,若是在京中皇宫只会更热,但因闷热经久不散,这种庆幸很快就散了,人们转而开始抱怨皇后削减份例,弄得各处的冰都不够解暑。
如此愈发显出了在卫湘身边当差的好处。众人虽不知她能随时动用皇帝的私库,却看得出她这儿不曾削减过东西,连带着三位随居嫔妃的吃穿用度也处处齐全,只当是她自己出手阔绰贴补的。
卫湘乐得趁此机会拆皇后的台,就在这样的议论中专门赏了韵嫔、睦嫔与玉宝林一些适宜夏天的上好衣料,又额外命人去霁月台给淑妃也送过几回解暑之物。
此举似是刺激到了皇后,六月初一,她在嫔妃们晨省时兴师动众地行赏,专赐了些可制寝衣的绸缎,另还有床帐、窗纱所用的料子,搭着白玉枕一类的物件,一应都是解暑的。
卫湘因早被免去了去向皇后问安的礼数,在晨省散后才从怡嫔口中听闻此事。怡嫔专门让宫人将皇后的赏赐带来给她看,卫湘草草扫了一眼,不由惊叹:“竟是各宫都有?可要花费不少呢。”
怡嫔一翻眼睛,笑道:“是呢。昨儿个母亲进来看我,也说皇后娘娘似是又有钱了,不似前些日子那样局促。”
卫湘闻言神思微凝,她知怡嫔性子单纯,说这话并不走心,但陶夫人绝不可能无心。
如此再过几日,宫里隐隐听说张家好似出了些事,似是一个小宗旁支犯了什么错,关起门来挨了打,但究竟是什么缘故,因张家有心压着不提,外人也就打听不到了。
再到六月中,恪姬叶氏终是到了临盆的时候。宫人们到各处传话时虽引得处处都紧张,却也让因谆太妃离世而处处哀伤的气氛里多了一点喜意。
更紧要的是,只消这孩子平安降生,皇帝总是要去看看的。一时间六宫嫔妃都各怀心思地往恪姬处赶去,卫湘步入院门时抬眸一瞧,只见宫人们匆匆进出。再行细瞧,她从他们的紧张里觅出些许不安,不由留了意。
凝昭仪上前见礼,卫湘拉住她的手,与她走到旁边无人的地方,轻声问她:“我怎么瞧着宫人慌里慌张的?”
凝昭仪一叹:“妹妹心细。恪姬是用完早膳突然动了胎气发动的,据说疼得不正常,产婆适才又回话说胎位也不大好,这胎恐怕难生。”
卫湘不由屏住呼吸,想了想,又问:“皇后那边怎么说?”
凝昭仪垂眸道:“皇后很看重这胎,先前就一直是她悉心照料的,今天这事一出,她就把身边得力的宫人都支了过来,正在房中听候差遣,御医们也都奉她的旨过来了。”
凝昭仪话音才落,宦官的通禀声悠长传来:“皇后娘娘驾到——”
二人对视一眼,忙向院门口迎去,同样候在院中的各嫔妃也都迎向门口,不多时,就见皇后仪仗停在了门外,端的是声势好大,好不威风。
“皇后娘娘万安。”众人皆深福行李,齐声问安。
皇后搭着若佩的手迈进院门,垂眸扫见卫湘,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轻笑:“阖宫皆知睿宸妃与恪姬素来不睦,没想到睿宸妃还肯关心恪姬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