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魔鬼酸果
显而易见的是——法尔法代所描述的、他期望建立的一个国度,是不太符合——尤其是不太符合维拉杜安这类出身高贵之人的常识,虽说,这一切都算是法尔法代的私产,连他维拉杜安也是,他爱搞成什么样,别人都无从置喙,而其中还有值得深思的部分……
但不论怎么说,当更宏观层面的权力——没有聚集在法尔法代一人手中,不,他的赋权一直客观存在,那么,就是他放弃去打理的那部分,君权之中的,君主对正义的决断权,法尔法代将其交由所谓的法治,这对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实行此策的家伙一旦被替换为魔鬼,那还可以从别的什么方面理解……比如他真的就是纯粹不想去管。
法尔法代自己嘛,只觉得他不过是定了一个不成熟的框架——嘿呀,和古代民众谈这个,许多人还闹不清什么是什么呢,就这个题目,光理论就够那些学者先吵个一两年,不吵出三个学派没完的那种。理论就让理论家头疼去吧!他负责颁布可行的政策就好。
他侃侃而谈,言语中透出的某种冷漠让维拉杜安很快就察觉到了这样一个国度——与过往之处的不同。
“觉得可怕吗?还是冰冷?”
魔鬼咧开嘴角,暗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们人类是互帮互助才能活下去的生物,当然,当然,这是好品质,讲人情,讲礼节,爱邻人——就是也很容易变成裙带关系,少部分人吃肉;而魔鬼给出的答案是一个能者居之的国度,代价是一切只与冷冰冰的利益相关,人的好与坏,能信任与否,你们要自己去试错,一切都是——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他拍了一下手,维拉杜安便不受控制地一下跪在他面前。少年单薄的身形甚至遮不住从窗口涌入的月光。
“你觉得怎么样呢?骑士?你更喜欢哪一种?”
“我……”他艰难地发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连接之处吧?比如……契约,人与人为契……加上您认为重要的法律……”
“哦?”他有点意外,这个回答过于端水,他还以为维拉杜安会更倾向于其中一种——尤其是前者,除非哪个国王欠过他钱……啊呸,欠过他什么功勋导致他郁郁不得志之类的,不然多少人——哈哈,多少人被戳到利益时,就像用锤子敲打他们的膝盖,是会跳起来的——要么就拐弯抹角的跳起来。
“请起吧。”他在须臾间恢复了冷淡,“你到是还没和阿达姆一样混到这点事情都想不清……”
“殿下,我接受您的一切处罚,但唯独不接受这种诽谤。”
在他撤掉威压后,维拉杜安起身,忍不住回复道。
“好了你可以滚了。”
等维拉杜安走后,少年若无其事地盯着办公室里的那块装饰用血石,红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乱滚,以遮掩他不是很平静的心绪——好在也没有什么冷汗给他流,他没有太多能实在表达出来的生理现象。
他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得,歪了半天话题扯了那么多陌生的淡,终于把这人糊弄走了——天知道维拉杜安此人有多难打发,是的,他有时候会贴心的不问,而他的贴心不是时时刻刻都上线——所以才说他就该少和阿达姆混在一起。
这套“出于兴趣”的说辞能糊弄到什么时候呢?法尔法代漫无目的地想,不然随便吧!把所有想法都归结于魔鬼的乐子,对谁都好……恐惧也好,期待也好。
他百无聊赖地捻起一只蜈蚣,嗤笑一声,把罐子里的蜈蚣卷了起来,像小孩串蚂蚁那样,手指一用力,虫子的液体就这样溅了出来,滴到桌子上。
***
“你又在和什么东西较劲呢?”
鹅怪难得没有呆在厨房,不过,他只是没呆在厨房,而是围在露天灶台旁,一个劲地在低声质疑着什么,明明身边就煮了一锅令人馋涎欲滴的肉汤,帮厨们正拿着扫帚,清扫地面。在碰上过来视察的领主后,她们提了提裙摆。这是在为五月的露天表演做准备。
边地每年有十一个节日,包括一些丰收的纪念日、庆祝春耕、仲夏、秋收和冬礼,还有纪念日、比武节、建城日等等,届时会有各式各样的摊子、聚会、习俗展示,有些是宗教节日演变而来,有些是给大家放松用的,在庆祝之前,洁净是必须的,地板要保证干净、烟囱要保证干净,连城里广场的地砖也要扫过一遍。
即使平时也有人定期打扫,但这和全城堡上下一起挥舞掸子、提着水桶的盛况不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法尔法代难得出来闲逛——而安瑟瑞努斯嘛,八成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带着他的全副身家,在空地上支摊研究新菜。
“我在研究魔鬼酸果。”鹅怪回答道,没听过的作物,八成是探险队从哪薅过来的。法尔法代想,有时候探险队也不会总是带着剩下一颗头颅出门,这就导致了他们发现新物种后通常都会现取一个名字便于称呼……多半是什么魔鬼红锯齿叶,魔鬼树,魔鬼铃铛花,或者是摸一下就会手肿花、不能吃的紫色浆果之类的。
这类名字通常只会存在于他们把东西带回来的前一天,之后博物学家和植物学家会斧正名称,添加不在百科全书里的物种……哦,谁让植物是会自然杂交的。
虽然现他们还没弄懂这些植物的杂交规律,何况就现有的案例来看,动植物属的——理论上是可以分别和动物、植物杂交的,法尔法代记得有人写过相关的论文,由于实践不出来,一直在被做实验的组狂喷不靠谱。
他判断这不知道哪来的魔鬼酸果可能连“户口”都没上就被鹅怪抢……分了一点过来。听上去,这是一种吃起来很酸的果子。
“何止是很酸!简直又酸又咯牙!”鹅怪说:“不过,闻上去很香,所以我想尝试一下……您先请坐吧,这里有干净的石凳!”
“不了。”法尔法代婉拒道,因为石凳旁堆满了食材。
“那好吧,您可以自便……您看起来很是发愁。”
迟迟没有进展的鹅怪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心平气和的状态,他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勺子撅了放进汤里煮一样。法尔法代稍微看了一眼锅,很不错,一锅开水,上面浮着看不清的小果子……
真是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也没什么,”法尔法代说:“在考虑今年的作……咳,文论题。”
他的声音特别轻,好在现在除了他和鹅怪,没有人在附近,也不会有人敢偷听:“简单来说,我还在考虑选择哪个……嗯,年初的时候是定了一个,但现在嘛……”
他想,要不要换一换题?他哪怕想临时加试,底下的人也会在一晚上把章程卷出来。
“您想换题?什么内容?喔您知道我的嘴很严的,我们这类生物,最坚硬的部分就是喙!”
法尔法代沉默半晌,吐出一个词:“……沟通吧。”
“人和人……哼,我也不指望什么,即使是同一个国家、说着同一种语言,隔阂不是说消失就消失……”
他阖了一下眸:“如果一切的运转都只关乎这种狭义——”
“那人类这种生物,很难走到今天。”鹅怪接上了他的话,真奇怪,他其实对大部分人类都没什么感情——会夸他的和做饭好吃的除外,本性冷酷是围场生物的底色,他却真心实意地赞叹着:“人类奇特又矛盾,您知道,不是所有生物都拥有思维,但我们更多会遵从本心,人类则在挣扎中欺骗,又为欺瞒而挣扎,不是特别的好,不是特别的坏……我不敢说我特别了解人类,我想,也许是他们总能走到一起吧。”
“走到一起?”魔鬼轻笑道。他心里却感叹着——在挣扎中欺骗啊。
“您知道的。”鹅怪说:“我们鹅怪没有种群的概念,遇上其他的鹅怪,也没有——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义务,没有义务伸出援手。”
“那现在呢?”魔鬼问:“在你和人类混迹了如此——啊,也对,总不可能比你独自生活在城堡里的时间更长了。”
“您指其他鹅怪吗?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其他鹅怪都死活和我可没有关系!”安瑟瑞努斯斩钉截铁道:“……不过,人类的话,我想,我的容忍度会高一些,他们对于美食的创造力太叫鹅惊叹了。”
因某件事而团结,因某件事而分裂,然而,大概除了狭隘、固执和偏执,阻止两颗灵魂交谈的,不是语言、宗教和习俗……给想谈话的人搭个台子吧!其他人你也管不了那么多,让人类去解决吧,法尔法诺厄斯!
很难说这么想的法尔法代究竟是看开了,还是彻底摆了,有契约在手,乱子是起不来的。
随即,他还是趁没有什么人在,非常孩子气地抱怨道:“没有什么清空那些老顽固想法的魔法吗?”
“您说什么?清空想法的东西没有,清空记忆的东西倒是——啊呀!水涨了!”
鹅怪听到冒泡的动静,急忙去掀锅盖,非常遗憾的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依旧是半生不熟的果子。
法尔法代无心瞄了一眼他捞上来的,眼熟到不行的果子,歪了歪脑袋:“……咖啡豆?”——
作者有话说:众所周不知咖啡因为太苦在以前被称作撒旦の苦涩发明(等)
反正最后都真香了啊哈哈哈哈
第102章 咖啡
法尔法代能想起什么、产生什么念头,全凭那点微不足道的印象,而随着他在这里生活得越久,他能记起来的事物也越来越少,像骤雨拍打到窗户上,模糊、压抑出了一副完全看不清的远景。
咖啡,他将手撑在临时搭建的露天灶台上,他不记得有关这种饮品更多的——诸如哪里产出又如何种植之类的来龙去脉,亦没有这方面的精湛技艺,好在他还记得一些更重要的……
更为重要的是——
“……所以那是什么?”
鹅怪还在琢磨要不要另改一种做法,比如将果子剥出来,或者用糖来综合酸味的时候,他差点没在转头的瞬间被领主下一大跳。少年的声音突然间掺入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疲惫,不是出于这无聊的等待,不是碍于手头未竟之事的烦恼,他再次耐心地问了一遍,法尔法代从未觉得头脑如此昏沉。
“清空记忆的方法是什么?”
“您不知道?”鹅怪反问,这倒是稀罕了。学识吧,也就那么回事儿,人有所知,必定就有所不知,而有些事情,人们将其称为秘密,秘密是小范围的、排他的、私人的、被牢牢掌控的。
鲜少理事,连放牧蟒蛇的本职工作的鹅怪,只用监管食品,钻研美食的安瑟瑞努斯在那一刻,就这样洞察到了一个有关领主的秘密,但下一秒,法尔法代指了指那锅被煮得惨不忍睹的豆子:“我用这个的烹饪方法和你换。”
安瑟瑞努斯问言,立马把刚才的疑虑抛到了九霄云外,“真的吗?我就说没有做不好的食物,只有不得当的料理方法,这需要怎么做?我还想试试当做香料!”
是的,他就是如此好收买的一只鹅。
按照领主的指示,首先是处理豆子,考虑到这里没有太阳,最原始、最简单的日晒处理法显然有点困难——至于月晒有没有用,这没人知道,不过好在接近绿雾季,总有那么几个时辰热得叫人想跳河。他们就先分了一部分出来做实验,剩下的用水洗法。
“这个有点麻烦……先放入水中选果,撇去浮在表面的豆子,然后分离果皮和果肉。”
法尔法代依稀记得这里似乎有一个什么机器,这个年代没有先进的机器,于是只能靠人工来分离,好在现在已经不缺人工了。鹅怪扭头就喊了两个年轻人来剥豆子,“接下来呢?”
“……”法尔法代看了一眼那一小盆咖啡豆,行吧,不愧是最费事的水洗法,光剥的步骤就得耗费半天:“之后用水冲泡,发酵一夜……为了更好的去除上面附着的果胶,大概,接下来是……用水洗清,洗到果胶被去除。”他越说越快:“放入缸里搅拌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又补充了一点关于筛选的部分,还有不同风味的区别,鹅怪记得相当认真,他还能举一反三:“处理方式的不同,风味也会不同?”
“算是吧。”他勉强道,他已经记不太清楚这一部分了,在更多时候只讲究口味的现代,他能额外掏出这些就不错了,要不是家里有人喜欢喝,他哪会……
啊。
他眨了眨眼睛,到底是谁喜欢喝呢?一个人类的家庭组成无非就是母亲啦、父亲啦、兄弟姐妹还有祖父母,他家有多少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爱好,那真是一点儿都记不清了。
剩下的就是先烘焙,再研磨,最后——喔萃取的部分有些麻烦,鹅怪是会为了一份伟大的美食不辞辛劳地去炼金室找一套仪器,就是最近炼金术士们还在熬夜赶项目,没有多余的设备给他搞咖啡。
法尔法代在预演了老头大战大鹅三百回合以及可能产生的后果后,果断把萃取这部分先吞了,并告诉鹅怪可以煮,最好能加入一些肉桂之类的香料。
“加入糖和奶饮也可以。”
材料上是难不倒鹅怪的,法尔法代只呆到他们剥完豆子就离开了,匆匆忙忙的,像要逃离什么似的。
庆典照例在办,但鹅怪却把主厨的位置让给了早已出师的爱瑟尔和艾丹,自己跑去折腾咖啡去了。由于领主的描述太过含糊,中途简直是翻车大赏,只有酸味的咖啡豆、闻起来像臭袜子的咖啡豆、化作一滩泥泞的咖啡豆……所有废掉的咖啡豆统统被铲去地里当肥料去了
聪明的鹅怪会寻找帮手,于是厨房那边一有空,全围在一起研究如何做咖啡和煮咖啡,这等研究精神不亚于那些彻夜苦读的学生。
转眼间就到了七月,赶在法尔法代快把这件事忘记干净之前,一杯热腾腾的、醇厚的棕色饮品代替茶水,摆到了他的案头,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伸手端过杯子:“要求增加负责撰写商业文契的文员……啧,挂在商会还是挂在政府呢?让他们自由竞争比在公家吃白饭好些……这咖啡也太苦了吧,怎么不放糖的?”
他说完才意识到手里拿了杯什么。
“您要糖吗?”女仆问。
“不……现在暂时不了。”
他抿了一口那杯格外苦涩的咖啡,他没想到鹅怪真的把这玩意做出来了。
实际上,领主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不太支持人们喝酒的——他并非完全禁止酒类的流通,只是明令禁止酒后闹事,不知怎的,灵魂似乎要比肉.体更加易醉,也有很多不受影响的,比如维拉杜安和克拉芙娜,他们好像喝多少都能保持清醒。
据不完全统计,从木刻匠、画家、冒险家再到御前侍卫、宫廷大臣和公主……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之中,能饮而不醉的人不足千分之一,生前能喝的人,死后倒失去了痛饮而不醉的才能,在睁只眼闭只眼的日子里,法尔法代发觉,这也许和人的精神韧性……有关,他没做过统计,连这个猜测都没和别人讲过。
起码有了咖啡,人们的对酒的嗜好会被逐渐转移。法尔法代想,但规模化种植还需要一定的年头,另外就是……那个脱壳的机器到底怎么搞的来着?
捧着咖啡的领主陷入深深的沉思,最后决定不管了,描述一个设想然后甩手给下面的人然后等着重赏之下的勇夫上钩就好,他是领主他说了算。
咖啡种植的选址和规划都会由农业部门考察后再起草方案,刚开始的规模不会很大,因为比起种咖啡,研究棉花显然才是今年的重头戏——是的,探险队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摸出了一种名为七日棉的作物。
七日棉,顾名思义,七日成熟,七日死亡。活着的棉花是轻盈的,像云朵那样,缝成被褥盖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凋零中的棉花是厚重且有包裹感的。七日棉最佳的采摘时间是第七天,因为这时候的棉花松软适中。
“头三天的棉絮可以做夏被,死亡后的劣质棉也能低价出售,价格比羊毛要来得便宜,能让更多人负担得起。”
“这样也能减少未能及时采摘棉花种植户的损失——虽然本来咱们也是政府会收购一部分。”
“先推广这个吧。”
“说起来格鲁塞剧院的筹备差不多了,有什么值得观看的剧目吗?”
“咳,我认为,那位特洛雅尔的剧本写得不错,他和他的女赞助人准备联手夺下第一届的诗剧桂冠……”
“我不看好他们,还是马库斯的剧本更好,特洛雅尔的剑斗故事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马库斯写隐讽剧!您看啊,这是这么回事……”
“……”
看着大臣们聊得热火朝天,法尔法代忍不住瞄了一眼时间,时间刚过凌晨三点,要不是看这群人高谈阔论,一个个不知疲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押着他们不让走呢。
等他们谈论得差不多后,快被忘在一旁的法尔法代忽然来了一句:
“所以除了那么几件事之外,其他废话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讨论到这个点?”
众大臣:“……”
糟,忘了现在在开会了,现在跪下求饶还来得及吗?
“这个,”图曼出来打圆场:“最近不是流行一种饮品……大家喝完后精神亢奋,不知不觉就……耽误您休息了,还望殿下恕罪……”
散会后,其实并没有去休息的法尔法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合着副作用的坑在这里等着他呢,围场咖啡的亢奋效果可比地上的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这种副作用下次早说。”他头疼道,让赫尔泽去撤了供应给城堡试喝的咖啡,让厨房先稀释个十倍再端出来,并让鹅怪上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鹅怪对此感到委屈。
“第一锅我们都只喝了一点点!没有呕吐、没有晕厥,没有疹子!这就证明是安全的,然后第一杯就献给您了……”
不睡觉的法尔法代:……怪我咯?
“下次注意。”他不咸不淡地把这件事揭过,他把人喊上来当然不是纯粹兴师问罪的。
他隐隐有一些预感,只是还需要证实,当他说出:“我的承诺已经兑现,你该讲讲你答应给我的事情了”这句话时,鹅怪沉吟片刻,说道:“首先,还请您宽恕……”——
作者有话说:好想喝咖啡……(这个点喝了会死……
第103章 戏剧
在安瑟瑞努斯说出“宽恕”这个词前,法尔法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只守护了城堡不知多少年的特殊鹅怪纵然在一些方面给人以“性情跳脱”之类的印象,但他姑且算得上求真的,也就是在大事上不含糊。
唯一可能含糊的就是——他把此事项归类为“不重要”并堂而皇之地忽略过去了,而事实也法尔法代所猜的相差无几。鹅怪说,在围场,确实有那么一样叫人忘却前尘往事之物,那就是一碗特殊的水,味道咸到发苦,这具体是什么水,从何舀来,源头何处,是直接饮用、还是需要额外添加什么……以上这些,他一概不知。
“咸水?海水?”
“海水是咸的?哦……好像是听谁讲过,大海是咸的。”鹅怪思索片刻,得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论:“不一定是大海!因为我在古老的菜谱上见到过,大海可以酿造一种特殊的啤酒!哎呀,我还没试过呢,就是不知大海在什么位置,应该离这里很远……”
在鹅怪开始畅享他的大海啤酒之前——他好歹还记得这场是一场交易性质的谈话,鹅怪甩了甩头,开脱似的补充了两句:“总之,有些事情,不是我能知道的,我也是偶然间听到的,您知道,我们没有资格窥、窥探魔鬼的秘密。
法尔法代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去思考什么,又碍于鹅怪的语焉不详而无法做出一个较为合理的判断,他用笔尖敲了敲桌角:“这算秘密吗?”
“当然算,殿下。”
“叫人忘却前尘往事,那对魔鬼有作用吗?”
“您在说什么呢,既然是对人——那对魔鬼当然不会起效啦。”鹅怪说,不过,他又在下一句话对此做出了推翻:“不过……这件事,就像有人对您说,蛇不会被自己的毒液所伤……”
“蛇当然会被自己的毒所伤害,”法尔法代蹙了蹙眉,他记得这好像是哪一年学校出的实践题,在学生们动手实践后,得到了如下结果:尽管毒蛇在咬中自己后能自行分泌解毒剂,但一旦毒液过量,还是不能逃脱被自己给毒死的悲惨命运。此项实验颠覆了一条谚语,并从此为人们拉开了实践出真知的序幕……以及实验组和理论组日常吵架的开端
“你想说什么?”
“您既然知道这个,想必也明白,凡事不绝对,也就是说,魔鬼不会被那碗咸水所伤害,这本身是一个未被证实过的命题……哪个魔鬼会闲着没事,大费周章地让自己忘记一……”
在领主沉沉的、晦涩到近乎看不见情绪的注视下,鹅怪好像又想起了……对,秘密,他一直告诫自己别去探查的秘密,对月亮发誓,他就是个厨子呀!
“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吗?”他的声音也如传说中那碗水……在最炙热,最恼人时,不得不饮下的苦涩咸水,水中有一轮月光,水中是他垂眸时掉进去的红色,他尽可能的让平静来主导谈话,就像从前他多次所做的那样。
微妙的、试探的、未知的氛围像阴云一样笼罩在这间办公室上空,这儿的装潢经常有所变动,绿色,黑色,红色,只要不动领主锁在抽屉里的私人物品(再说,拉开他抽屉的第一眼只能看到满是魔鬼语的手稿,光看看就能让人原地晕厥),建筑师们很爱乐此不彼地——甚至带着攀比意味——给他装修新的办公室。
长久以来,经历了这么多改动后,鹅怪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陌生这一粗粝的情感,他以非人的镇静承接下了这种氛围,“这很难,殿下。对魔鬼造成伤害的,要么是高深的魔法,要么有其他魔鬼施加影响……”
“很难,”法尔法代捏着眉心:“而不是做不到,是不是?”
“也许……等您更强大一些?”鹅怪尝试性地给了个建议,他的观念很简单,菜不够好吃?一定是没找对方子或者厨子厨艺不好!不能破除某个困境?那肯定是还不够强!
魔物的价值观就是如此朴实无华,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法尔法代挥挥手:“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呃,殿下,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您觉得咱们能派人去找大海吗?我想……”
“不,你不想。”
被赶出办公室后,鹅怪满脑子还是大海啤酒的事情呢!听说,那是最为醉人的酒,而如何用海水酿酒,本身也极具挑战性,他很久没有那么跃跃欲试了……至于领主那点小烦恼?这倒是其次。
“不管什么伤害,没死就总能好。”鹅怪自信地想:“哪怕是记忆受损——喔,也许这件事还需要点他们炼金术师说的什么劳什子唯心……他要是一直不准备想起来的话,肯定是想不起来的,如不然,哪怕去睡个觉,做个梦没准都能梦见呢。”
他只分了那么一丁点儿注意力给领主,随后哼着小调,开始着手去办真正该他做的“大事”了,要把咖啡推广出去,首先得……
***
要说法尔法代自己有没有觉察到什么——哈,他很久之前就差不多有点预感了。左手边是下个季度的财政报表,右手边是一沓亟需他签字确认的待办事项,他本人在决策优先级的空隙里,抽空想了想刚才和鹅怪讨论的问题。
世界上没有什么凭空而来的金手指,失忆也不会把学过的常识也一块丢了,所以才能顺畅地辨识物种……也没有任何——排斥,他摊开手,这具躯体一直是自己的,除他之外,没有任何原主。但他没有任何失去的实感,唯独觉得哪里空荡荡的——那么,在睁开眼睛,出现在荒野之前的——那两百年里,发生了什么呢?
……两百年,他又怎么确定是两百年呢?
越想头越痛的领主索性先不去想了。但工作还是要做的,今天工作不会因为不做就消失。
***
“我倒是觉得,今天的工作做完了也没有什么作用。”阿达姆演得痛心疾首:“明天的工作照样会来!人死了还要工作,有比这更可怕的地狱吗!”
“……这不是最新上演的那一出叫什么……《芬色人》这部剧里的台词吗?”赫尔泽在路过他的时候,用嫌弃的语气问——当然,她没嫌弃《芬色人》,她嫌弃阿达姆。
“你也去看了?我还以为你这么忙,肯定没空上剧院。”
“首先,我带的学徒请我去看的。”她语气温柔地说:“其次,别篡改人家台词!原话是‘明天的战争照样会来,人死了还要打仗’!”
赫尔泽已经很久没有干过太多需要她动手的活儿了,不然她早就一盆水泼阿达姆头上去了。
在剧院落成后,上剧院看戏剧很快成为了人们一大消遣。剧作家们也在奖金的激励下,创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剧本,有爱情喜剧,有政治隐讽剧,亦有悲剧和宫廷剧。更有敏锐者顺应形式——不管是发自内心地憎恨战争,还是出于政治上的投机取巧,创作出了一些反战的剧目。
由于题材敏感,也许搞不好会让观众在剧院展开搏斗,其中十部毙了八部,剧本留存,也许会在多年后得到演出许可。而浪淘沙留下的,既有观赏价值,又有人文关怀的,比如那本《芬色人》,上映后很快风靡整个边地。
“选择这部剧目的原因也很简单,剧情足够曲折,也客观给人展现了战争的走向……呵,说到底,本来引狼入室这种行径就够惹人耻笑的。而且平民到哪都是输家……啊,绝大部分观众是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们只会觉得他们从演员身上看到了自己。”法尔法代说:“另外还要有一些恶人自食其果、受到惩罚的结局,其他的……那些恶人受到惩罚太轻甚至没有,不符合大众口味。”
“另外这本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斐耶波洛王子和芬色公主私奔的?以爱情主题来表达反抗封……咳,反抗父辈发起的战争,这不是个坏题材,但写得也太差了,格局不够,换个时代背景写纯爱情故事去吧。”
“还有这几本……主观性太强了。”
纵使三大国之间龌鹾,某方面来说不失为一场狗咬狗,但其中既不乏恶贯满盈,利益熏心之人,自然也不乏反抗的义士,波澜壮阔的历史也许要在多年后才盖棺定论,现在他们……作为已死之人的聊以自慰不过是希望好人好报罢了。
“您说这话可真不符合您的身份。”佩斯弗里埃跟在他身后,负责把他丢掉的剧本捡回来。
法尔法代装作听不见:“就这样吧,想看就去看,但我不会给你们公费报销的。”
……确实是一部不错的剧目。当赫尔泽和玛加莉塔分别后,捏着票根往回走时,她还沉浸在那声势浩大的表演中,如果可以,她还希望和克拉芙娜再来看上一遍……好的戏剧总是百看不腻的!
她轻快地走了几步,又碍于人前,在有人注意到她之前把步子稳了下来。要说这几场上演的剧目,唯一不尽人意的就是乐器的单调——乐器匠人能制作出的、被正常演奏的乐器只有几样,这和材料的选择有关,而冥界的动植物又是如此奇特。而这不影响这些剧目都是精彩而出色的。
法尔法代仅审核了一部分,剩下的是由大家投票投出来的,他漫不经心地承诺以后会有更多剧目,如果商会愿意承担一些费用的话,他允许那些工商业者在剧里打广告。
先不管法尔法代的突如其来的收敛是为了什么事,她穿梭在人流中,在兴奋的讨论声里抬头看了看天空,一阵风掀起了她肩头的轻纱,有人在街头边走边撒花瓣,这好像是近几年来流行的新习俗,而冥府的与时俱进取决于死者的多寡。
天空以阴沉回望,不见一丝阳光的日子偶尔对人的心情有所影响,不过,看看地上在发生什么吧,战争依旧没有结束。
而已经是开战以来的第十七年了,岁月如梭哪!而哪怕是地下的平静,也不过是一时的表象罢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也就是说这个那个,法尔法一直是法尔法(?)他只是确实忘记太多罢了
第104章 黑死
在又一个往搪瓷盆里倾倒大颗大颗的葡萄,将这熟的发红的水果连着皮一起搅成馅,塞入考好的面皮,以作为限定商品售卖的季节里,可见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往暖了走,热腾腾的葡萄馅饼,烧得滚烫的茶饮,时髦的夏衫以低廉的价格出售。
在为冬季让步,为冬季做准备之时,有人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闹市里,不,说是凭空也不尽然,刚开始,那不过是个浅浅的光晕,慢慢地,在人们的注视下化开,变成穿着一袭麻衣的人,刚开始,灵魂以其□□死亡的姿态降临,随即这影响才会被撤去,像是彻底和原本的躯干分道扬镳了一样,以本来的面目存在。
这是鲜少被人目睹的一幕,而以久居冥府之人的新道德看来,这是对他人的不尊重,立即有人脱下长外套,替来者遮掩死前的模样。
“嘿,把这姑娘领去接待处!”
“别怕,别怕,你已经死啦!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吧!”
今天是办事处的尼格拉最忙碌的一天。
“都给我排队去!什么?你是芬色的贵族?你说你是芬色的大君都没用,排队去!”
“你想上天堂?我倒是想知道天堂的门朝哪开呢,你们的长老没讲过吗?识字的话可以去看看手册打发时间。”
“骚扰女文秘的那个给我拖到队尾重新排!”
他身边的搭档尤里一边盖章,一边对着这一连串的死因陷入了深思。谁都知道,接待新亡灵,是一件钱多事也多的差事——以前可不这样,可这两年,几乎天天有新的死人,简直连死人都能累死了。
“病死、病死、病死……这数量也太多了。”尤里咋舌道:“总不能因为咱们领主是……就来那么多病死的吧?”
“别在工作里讲闲话。”
“嗨,这不是找点乐趣吗,虽然说都是病死的……”尤里把印章使劲儿在印泥里摁了摁,“有人得伤寒,有人是麻风病,你看这人,是被人分食……啊??分、分分……”
他像是突然不认识字了一样,尽管他在生前确实大字不识一个!尤里眼睛猛地凑到那张纸上——作为专职处理这方面的职员,他们被赋予了简易的、收集契约的权限,只要碰一碰对方就能浮现一些生平,再誊抄下来就行。
“……太可怕了,上面都是些什么世道啊!”
他打了个寒颤,扭头就给自己倒了杯冲泡的热茶。
这一情况很快就传到了法尔法代那里,通常来说,他已经很久不关注这类事情了,对于不能自行繁衍人口多地下而言,死人算是人口增幅,算得上好事。不过,再好的事情一旦多了,就是彻头彻尾的灾难。这是一波前所未有的、膨胀式的人□□发,刚开始,法尔法代还有些不以为意,人□□发?之前也不是没有这种事,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多少?一天之内增加了一千人??”
他厉声道:“你确认是这个数据?”
“没错殿下,这还只是主城极其周边的情况,其他地区还未统计上来,包括我们下辖的二十六个县城塞昆、班斯、巴巴勒……包括两个绿洲县,也就是阿劳拉维和宾莎尼亚,以及那些乡下地区……”
“按这个数据,”圭多说:“结合以往我们从军官那里得到的死亡数据以及那一段时日我们实际上增加的人数——之比例来推测,恐怕每日的死亡人数怕是在两万以上。”
他面色凝重,不啻于他把半个城堡都炸了的那次实验,这位不太打理琐事的智者来回踱步:“之前也有瘟疫,之前也有因饥荒而去吃猫和狗的人,为什么这次这么严重?”
“是质与量的关系?还是……”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法尔法代:“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能有……”他话说道一半,被圭多示意冷静。
“这是您的柄赋,殿下,若一个人对自己拥有的权力——什么才能都显得浑浑噩噩,那还谈何立足?”
法尔法代好悬没反驳出一句“我不是人”——可要说他对此毫无头绪,则不尽然。
此时此刻的地面上何等模样?这并非难以想象,堆积成山的尸首,以火葬为主葬方式的芬色不再能额外接收哪怕一具尸体的焚烧工作,习惯把人埋进土里的斐耶波洛和阿那斯勒也再已经砍尽了树木,难以制作新的棺椁。尸体被推入水中,血色的水被不知情的人饮下,饥荒与战争让人不得已吃下尸体……染病的……相继离世的……从人的口鼻中涌出的黑色血液……倒下吧、倒下吧!
空荡荡的城池,无力祷告的僧侣杵着拐杖,哒哒,哒哒,在宽阔的大道上行走,剩下的人也即将绝命于此,在深秋的最后一场雨到来之前——
一只老鼠从街边窜出。
“……大概是鼠疫吧。”
他抬手,一只蝎子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张牙舞爪,没有悲悯,没有讥笑,他陈述着可能的情况——喔不不不,这真的是情况吗?熟悉的得好像有谁和他商量过准备要去做这档子事似的:“啮齿类动物身上携带的病,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着,这次来势汹汹,也许是变异了。”
“变异?”
“就像植物能杂交一样,病菌也会有所变异,”另一只红色的蝎子钻了出来,在老人冷峻的注视下,更大的蝎子开始吞噬起先前的蝎子,反正这就是个意向。
“这会是审判吗?”
“哈?当然不是。”
“还是说,和您关在地牢中的……那群有意思的教团成员有关呢?我一直想和他们会会,不过,您不愿意,是吗?”
“……”法尔法代冷哼一声,反手把蝎子收了回去。这里面固然算有些阴谋吧,而施展阴谋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战争的爆发导致斐耶波洛借出海船,饥荒导致人开始吃一些不寻常的野兽,商业的传播让病虫游走在世界各地,加上一些气候等因素,缺了哪一样都不能成事:“让他们做好准备吧。”
“哦?”
“这才是第一波,地上没那么好的卫生条件,三大国之间——也许会在明年收成好后继续开打,圭多,不是人人都如你那般敏锐,能察觉这次瘟疫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们还以为这和从前,和父辈的父辈所经历的那些瘟灾相差无几。”
“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反反复复。”他低低的笑起来,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呢?“人还会持续不断地生存下去,一场灾难,战争,饥荒,都无法阻止人类踏遍每一个大陆,人会复原,可这样的天灾足够——足够压垮一个政权,一个王朝,一个时代。”
神色阴郁的、语气也有所飘忽的少年,仿佛在压抑某种欣悦,仿佛在压制某种悲伤,难不成他还不想当这瘟疫魔鬼不成?而更让圭多在意的无疑是他话语中的某个词汇。“天灾。”圭多咀嚼起这个词,相比起其他负面词汇,这在概念上更接近于神罚了,而领主矢口否认了审判一说。
这其中还有什么没被发现的,依照谁得利谁做事的原则,要不是法尔法代的权柄摆在这里,这二人怕是要先把这口锅扣到其他魔鬼身上去的。法尔法代在其中没有作用,这就耐人寻味——以至于扑朔迷离起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法尔法代把话题拉回正事:“这会是长期的、反复的爆发,届时,出生率会不及死亡率……”
“长期的人□□发,这是个大问题。”圭多感叹道:“接应的人手,和城市可容纳的人数会达到上限,需要加紧时间来盖居所,不然骚乱够喝一壶的。”
“——您准备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果决。
“盖界碑。”
“嗯?”
“斐耶波洛的京城人口有二十五万,芬色王都连并周边卫星城有五十万,阿那勒斯难以统计,但其最富庶的城市也有十二万常驻人口……”
他不紧不慢地叙述着:“……现在我治下的五个区,二十六个县城,加上广袤的村落……一共有二十三万七千二百六十一……现在是七十一人了。”
这点人放他上辈子,撑死就是一个人口偏远的小城。
“我只能掌控与我签订契约的人类,那些浑水摸鱼的、未能被即时发现的人容易造成混乱,而且人□□发期,很多是能够即刻投入生产的劳力。”
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又很快冷淡下来:“直接加盖大界碑,这样一来就能自动锁定所有落入界域的灵魂,更方便管理。”
而且统治人数的多寡,本身也能反向影响他本人的实力,至于散播瘟疫这一本职……在有了一定基础的数量后,人们日常的所犯的头疼脑热、贪食误食还算能支撑起法尔法代的疾病开销。
不过,他不是个掉以轻心的人,他承认,他还在私下研究一些将来可能派得上用场的疫病。
“长远看来,修大界碑的得到的利益大于不修的。”
“很高兴您能这么想。”圭多真心实意赞叹道,他作为知情人,完全明白……大界碑的修建在魔鬼看来,大约是等同昭告正式建立领地。不过,据说此地过于偏僻,也许再来个十年八年都不一定有其他地区的人过来。
而对人类而言的十年光阴,对于魔鬼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那么,时间不等人。”老者鞠了一躬:“开始筹集材料吧!”
第105章 碰个杯先
在月亮继续着盈虚圆缺,不断点亮又不断熄灭的轮回中,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石力士行拖着沉重的步子,行走在乡间宽阔的道路上,代替着搬运的苦役,被驱使着建立一座座新城。
这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清晨,象征学舍的旗帜被风吹起,又垂落,人和人之间打着招呼,这时候,唯有此地才会出现的滑稽场景正大大方方地展现着:驱赶着巨人的是一群少年人,年纪最大的看上去也就刚满十八,而怀抱课本,往学舍走的却是面容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等等,请问一下。”其中一位石力士监工停了下来,他挽着袖子,满头是汗——偶尔,他们也会偷偷给石力士提供一些额外的能源,加快进度,顺便蹭一蹭补贴——他叫住了正往学堂赶的,穿着棕色袍子的男人。
被喊住的人匆匆回过头,他刚开始还很是疑惑,在定睛一看后,不可思议地喊到:“埃尔克!老天,真的是你!”
“我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埃尔克说,在前进的方向一致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并排走到了一起。谁能想到,这从外表上看,很容易就被认作是一对父子的二人,曾是淌过同一条洗水,分享过同一份面包的好友,他们从年少时便相识,埃尔克死得早,安布罗斯呢?好歹熬到了娶妻生子,才在乱世中染病去世。
久别重逢时的喜悦很快让他们打开了话匣子,短短一段路不够追忆往昔,他们就约定了晚上再聚。当晚,埃尔克请这位老友上镇上新开的饮品店一聚。
赶新奇和时髦的人们早早就将店内的桌椅霸了个干净,摊子只能摆到了外头,埃尔克仗着灵活,抢到了遮光伞下的一个位置,在逐渐摸清出月亮的秉性后——这么说吧,灯光驱逐黑暗带来的恐惧,膏药解决黑月光晒出的疱疹,人们若要选择晚上出行,会带上宽大的檐帽,或是打上一把伞。不亲自到的游吟诗人们携带简易的乐器,自顾自地弹唱着,即使这儿不过是个小镇——可小也有小的热闹之处!
“来吧,来尝一尝!”埃尔克为自己和朋友点了两杯新出的饮品,昂贵,但失而复得的友谊值得这样的款待:“这东西叫咖啡,据说非常苦涩,但回味起来又相当甘甜,这可是城都那边流行的饮料。”
侍者端上了香气浓郁的咖啡,还有用一个小碟装起来的蜜浆,当然,这是额外收费的,可以选择蜜或者羊奶,负责买单的埃尔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贵的蜜。
等到日后咖啡产量上来了,附加的蜜怕是会比咖啡本体还贵一些。
安布罗斯端详了一下,热腾腾的、深棕色的饮料,如果说,早些年能喝一口热汤都是奢侈,现在——家家都养着一小窝炭火蜥蜴,要煮什么、热什么,这些小家伙全能给你搞定!不过,老有些卖汤的老板为了省事儿,老把蜥蜴往汤里扔,汤是很快就涨开来,就是喝进嘴里,一股怪味。
安布罗斯承认,人也许就是老在得到之后不满这个那个,在能随时随地喝热汤后,他反而开始喜欢一些冰镇的饮品了,而一捆冰爽艾蒿需要三十个小币,有些贵,但能用很久。
“我看城都那边都爱喝热的。”
在安布罗斯开玩笑说出下次试试冰饮后,埃尔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行吧,这一晃眼,他们得有个十来年没见过了……他对安布罗斯认识的部分,怕是要远远少于他不认识的部分啦。
当然,埃尔克所言也并非虚言,只不过,都城的热饮潮流完全得以与一部分职权高的人在跟风他们的领主。能徒手捏住火兰花,还能直接挖出熔岩的魔鬼似乎天生不畏火,再烫的茶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以致于有人误认为他对温度的喜好就是越烫越好。
而领主本人的不排斥就这样造就了一场奇怪的……浪潮,在因烫伤喉咙人数剧增而被摸不着头脑的少年紧急叫停之前,至少,点热饮和热茶的人——在现在这个阶段,还是有很多的,即使也许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为了掩饰尴尬,他们分别啜饮了一口这苦涩之水,并不约而同地被苦味呛到,这简直就是魔鬼之水!
“咳咳咳……果然名不虚传……”
“咱们忘了加糖,加点糖试试!”
“这蜜的成色很好……可以外带回去,我看还是直接喝吧,也别有一番风味……有些酸,还有香气。”
他试图用才学到的高级词汇来形容,“很有韵味。”
“不错嘛,上学怎么样?”埃尔克问。
“很奇怪。”安布罗斯说,“我还没想到死了之后,还需要上学的。”
“别担心,我也是从学堂里出来的。”
“有时候,我会想。”安布罗斯看着那杯奇异的液体,在人语喧闹的,每个人都能喝到尽兴后再散场,灯火明亮,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桃味儿:“这里真的是地狱吗?”
“别说傻话啦,当然是,地狱还得干活,忙碌,和生前没有区别。”他说:“忙起来简直没边!你听说了吧,上面要做一条能传达信件的……邮、邮路,让人们可以互相寄送书信。”
“这是好事。”
“我听负责这块的朋友讲的,又得一阵好忙,都说天国能安逸,这里不一样,闲着的人会挨饿,而且还是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怎么样?”
在外貌停滞后,他们的行为似乎也停滞在应有的年龄段,埃尔克在这里生活许久,还是一副开朗的模样,安布罗斯习惯了担负起一家老小重担的中年皮囊,讲话也是谨小慎微的。
“还不错。”埃尔克:“不错到我都不太惋惜没能上天堂里。”
“你说得对。”
他们像敬酒那样,碰了碰咖啡杯,而被心照不宣、默默尊敬的那个人,此刻还在——就一些小型的骚乱而加班。
理论上,领主似乎每一刻都在加班,不过主动加班和突发事项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真的觉得这种诡计有用吗?”
法尔法代捏着一个用珠宝镶嵌起来的圆形玩具,语气里充满了怜悯,不过,呜咽的狗用鼻头拱了供他的手后,他才想起来把那个玩具放开——
然后三头犬就这样甩着尾巴,追着自动奔跑的玩具跑远了,这其实是一个法尔法代设想出来用于侦查的东西,由于负责这个项目的炼金术士不知道听错了哪个步骤,把法尔法代要求的“先保证能转三百六十五度”变成了“能转三百六十五度转着飞出去。”
从监控到狗玩具,中间只需要一个念头,一双听岔要求的耳朵,和研究员郎心似铁的热情。
“我应该开放更多权限吗?能设置的职位也多了……让下属去头疼这些事……”
他刚思索没一会儿,那些声音又开始在他脑海里吵吵,这就是为什么所有都在警惕和魔鬼签订契约没有好下场了——嗨,对他不利的事情他多半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
在掌控力逐渐增加后,法尔法代往契约上增加了条款,即——违反本地法律中最为严重的二十三条,其中包括背叛啦挑唆啦危害公共啦——之类的人,会被自动标红,非常简单,因为卖身契就是如此蛮横不讲理。
关于契约原理,他在这方便比较含糊其辞,索性也没有人问过,都默认他有最高统领权。
而就算是他是铁打的自动批公文机器——面对这类事情时还是会感觉到不适,何况,人下作起来,那精彩程度可不亚于最近剧院中爆火的那几款戏剧啊。
“您还在烦恼吗?”
赫尔泽替他端上了咖啡,她手里还抱着一束花,错眼间,法尔法代蓦地想起来他们初见时的画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赫尔泽不喜欢鸟类,也不喜欢其中几种花,而现在,她已经能怀抱新鲜的、沾满露水的花朵来替他装点办公环境了。
“算吧,他们就不能少开几场密谋会吗?”法尔法代揉揉额头:“全是口水话,旁听了也没有意义,太浪费我时间了,派个卧底进去抄重点算了。”
如果有人没见过明明自己能获得第一渠道的信息,却因为懒而选择迂回派遣卧底——那他应该和站在此地的赫尔泽换一换位置。
其实赫尔泽并不是很理解,也可以说,她稍微能了解关于人对权力的渴望,这真是宛若蜜糖般甜蜜,又能轻而易举的致人于死地的砒霜,不过非要闹着反对法尔法代这件事——除了他长得不太像人之外,他可比不少地上君王更有人……
不。赫尔泽默默划掉了这一点,他在很多方面也不是那么像人。
像洞悉了她的想法似的,法尔法代往椅子上一靠:“不满足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样算是好满足呢?他眼神游移,日子往好的方向走时,多数人都想要更利己的方案,最好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只要享受权利就好……另外,比起残酷的暴君,也许不能被贿赂的君王是被一部分人所恐惧的……
真的是非常——非常无聊的——人这种生物——那么多的欲望,酝酿着暴力,充斥着谎言、卑劣,无法忍受的狂热猎杀,他仿佛回到了王座边上,安静地看着觐见的人上演着荒诞的舞剧,割了他们的舌头泡酒!群魔们嚷嚷道,打发他们到火山口!群魔们振奋道!
叮。
瓷与瓷相撞的画面闯入他的脑海。
有人——他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何地而来,澎湃的画面,那些人欢笑着,举着咖啡、酒类、果汁,醉醺醺的幸福氛围,溅出来水在光的照耀下,居然给人一种流光溢彩的错觉。
“让我们敬我们的兄弟姐妹!”
他们说。
“也敬尊敬那位尊敬的殿下!”
法尔法代眨了眨眼睛。
“算了,让佩斯弗里埃过来帮我拟一下章程,我口述,你去看看建设邮局这件事的进度怎么样。”他说:“闹事的找人盯梢,我们要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作者有话说:一想到教皇为了光明正大喝咖啡还给咖啡洗礼我真的很想笑嘎嘎嘎
第106章 阿劳拉维
有一就有二,有了过往的经验,修建界碑就不再是一件束手无策且让人满腹焦虑的差事了。相比起在两地之间起到传送作用的副碑,主碑所需要的显然更为隆重,不接受不精准的测量,不接受粗制滥造的献祭物,更不接受常把自己念头搞得东倒西歪的制作者,严苛的条件一下就筛走了一大半人,最后挑选出的负责人名为涅米莱,略通一点炼金术,从前为国王主持修建过方尖碑。
此事没那么迫不及待,所以便一再延期,为了筹集那些与众不同的材料,另外还有修建祭坛啦,让石雕匠人打造血石所制的心脏啦,林林总总,正式完工的日子就这样从灰雾季拖到了白雾季。
期间法尔法代专程去了一趟绿洲。在多年的经营下,四周种上了成片的棕榈树,供人随意取饮的洁净喷泉矗立在房檐下,作为绿洲县,阿劳拉维的人们居住在石建的房子里,来往的商队正在客栈里晾晒毡子,闷热的玫红色沙漠,妇女们穿起了在其他县没人看得上的素袍,清清凉凉地在午休时分坐在社区中心的树下闲话。
他是过来取用一种烈性毒药的,另外顺便吓唬一下……啊,不对,是打击一下某些太猖狂的家伙。绿洲固然有水源,但这改变不了其贫瘠的本性。都城那边一直有在立项研究如何利用魔法来给阿劳拉维县以及距离此地较远的,身处法尤姆绿洲的宾莎尼亚县城——提供更多的水源,还没有太好的方案,因而水贩子在这一代很是得意。
为此,法尔法代谢绝了所有跟随和扈从,“你们太显眼了。”他嫌弃道:“特别是你,维拉杜安。”
维拉杜安似乎想辩驳两句,但作为经常在各种场合露面并代替领主办事的人,还是有不少人认识他的,赫尔泽也是如此。
他就这样争取到了自己一个人……算是微服私访的机会吧。头发和耳朵被藏到固定好的风帽里,至于眼睛颜色,用蓝蕨根混合一种特殊的灵芝提取物熬煮,冷却后所制成的眼药水就能让瞳孔染色,方子是鹅怪提供的。
“这东西能给人用吗?”
“喔,不能,人用了多半要瞎上一阵的,这个是以前出售眼球的魔鬼商贩常用的伎俩,人的眼睛嘛,最为珍惜是绿色,最为罕见的紫色,银色次之……唔姆,而多数人的却多半是棕色、黄色和褐色。”
他夸赞道:“像赫尔泽阁下和维拉杜安阁下那样美丽的眼睛就能在魔鬼集市上卖出不错的价格!”
赫尔泽:“……”
维拉杜安:“……”
这种夸奖就不必了,怪瘆人的。
“另外,一些特殊的……比如重瞳也能卖出个好价格……还有白色的眼球也能卖出个好价格,而拥有这些颜色的奴隶不算多,挖出来后要是不即时保存,也会很快浑浊,等他们长回来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造假就成了绝大部分魔鬼商人的第一选择!大家都是靠着骗术谋生的,刚才说到了哪来着……”
“所以这是给眼珠标本用的。”法尔法代接过话柄,既然人不能用,他不是人,他就当即仰头滴了一滴,尤其是趁着其他两个人没反应过来——
“殿下!”
“您有没有不舒服……!”
他揉了揉眼睛,很冰凉的触感……不如说是寒意,像又一层冰化开在眼睛里一样,刺痛是有一些的,然后由轻变重,思维在顷刻间四分五裂,眼前所能见的光也在一瞬间暗淡下去了。
高高低低耳语回响着,像早已孵化好的卵壳在濒临那场命中注定的破裂似的,流出恶言、滑稽、不知所谓和浓厚的到发臭的血香。
——法尔法,此地注定是晴朗不起来,卫道之人的谎话连篇,连我们也要敬畏上三分,让那些给你灌输不切实际想法的人就此倒毙吧。
复明来得如此迅捷,他还没想起更多,就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面前的人影,记忆又不合时宜地入睡了。
“……变成什么颜色了?”
他问,他发觉其他人的表情都不太对劲,等等,不会是失败了吧?
“没有,变成……变成绿色了。”
赫尔泽蹲下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道,比他的发色要更绿一些,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色彩,这让他面无表情时,不再显得阴沉沉的。而在他两眼一黑的时候,在场的几人看到的确是——他眼角开始渗出了红色,乍看还以为是有一滴血液在他眼眶打转,而那红色没有掉出来,只是缓慢地在下眼白处流成一条线,猩红的,一下子就将他们掣回了初见的那一天。
冷淡的,无生气的魔鬼少年,和温暖——和感动,救赎,解脱之类的词汇八竿子打不边,有的只是空洞和邪气,那时他们都是将死之人,而他就像一个将死之梦里才会出现的主人公……
被抛起来的红石榴不断翻滚,最后滚落到地上的是青苹果。
法尔法代不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他对这种能短暂伪装人类瞳色的药水很满意。药水的起效期是四天半,这点时间做什么都够了。头发颜色染不染都行,他就这样仗着没什么人认识,独自走在阿劳拉维县的街道上。
在这里,人们已经不再用外表,而是以举止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成熟,挎着篮子的少女有可能是某个女人的母亲,而怀抱书籍的孩子没准已经通过了都城学府的入学考试,这好笑的错乱已经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
他走走停停,在主城一路闲逛,纱幔从带阳台的窗口飘出,街摊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手链、皮具、膏药、纱裙等等,红色的花瓶里是烧出来的明黄花朵,有时候,那些从河里打捞上来的装饰品也会被准许售卖,美丽脆弱的假金手镯在某个舞女的手腕间闪闪发光,她一路走一路舞,铃声清脆,偶尔收取看客的报酬;耐旱的植物——多半都是些从沙漠里挖出来的多肉作为观赏植物摆在门口,牧人赶着牛上街时,要注意用吆喝拨道,因为牛是总是透明的。
他很快就逛到了一处府邸,门口镌刻着名牌和徽识,此处便是阿劳拉维的官府了——
作者有话说:出门吃了个席太累了今天先摸到这里(私密马喽)
第107章 取悦的仪式
由于法尔法代坚决要求独自前往且不想通知任何人,在他给门卫递上凭证时,对方也只当他是都城来的某个文官。在宁静的热浪里,连饲养在府邸的口袋薮猫都紧紧贴在门后的阴影处,尾巴有气无力地甩来甩去。据热心的门卫说,一般人是不会在这个点过来办事的,即使没有冉冉升起的太阳,人们也能根据风沙的规律和体感来判断凉爽和炎热的时辰。
“如果您下次没有公务在身,可以冬天再来探访阿帕梅达绿洲。”门卫用和善的语气说:“冬季能看到银鱼的迁徙,那可是非常独特的体验……”
谢过对方后的法尔法代迈入阿劳拉维官府,里面分为一个大中庭和一个小中庭,进门就能闻到明显的、石头被热气蒸熏后发出的味道,让人联想起皲裂的干燥气息,仿佛只为一再将炙热强调着。
在初步和有所办事人员交谈后,让法尔法代感到欣慰的是,这里吏员兢兢业业,没有什么傲慢的态度,在如此燥热的天气里,人的脾气似乎也被劈作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要么懒洋洋的,不想惹是生非,要么就是脾气火爆,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他喝下了吏员为他倒来的冰水,安静地坐在厅堂处等候。这里没有凳子,反而在墙角铺了很多地毯,不过,许多人宁可把屁股搁在冰冷的瓷砖上,只为了解热,而到了晚上,事情就会反过来了,他们会争夺暖和点地毯。他选择了避开人群,盘腿坐在地毯上,百无聊赖地等待通报。
“啊,您好您好,我是这里的书记管。”
来的人是一位有着清脆嗓音的女性,相当年轻,就是和娴静不搭边,法尔法代颔首:“我奉命来取骷髅之泪。”
天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尽爱取一些奇怪到不行的名字。和自然科学所以人名、地名甚至现象来命名的习惯不同,炼金魔法所似乎铁了心要在这方面坚持他们的神秘风格,虽然没少因为取的名字太谜语人且没有重点而被领主专门发公文骂上一顿。
“啊,骷髅之泪是吗?布兰斯比医生今天一早就出去了,钥匙在他身上,您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移步后厅等候,这里人多耳杂的……”
“没关系。”
布兰斯比,此地的方伯,也就是地方官。由于出色的治理水平,于两年前调任至阿劳拉维。不过,他对外更愿意保留“医生”的头衔。那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和他能力齐名的是他骂人和打机锋的水平。在听惯了圭多的阴阳怪气后,法尔法代已经对这方面有了一定的免疫,只要他们能出成果,其他无伤大雅的小缺陷他懒得管。
骷髅之泪,听上去不仅仅是典型的毒药名字,还是好似一个能连着毒翻某个人祖宗十八代的诅咒。说起这幅药剂的原料,算是既简易又难得:这是由头骨上生长的苔藓所制成的,而头骨——呵,随便把一个人的头砍下来就行。
关于灵魂姿态被砍头会不会死亡——实际上,不少狂热的研究员对此跃跃欲试,城里可多着一些生前就行烧杀淫掠之事,死后也不作悔改的坏种!但是法尔法代禁止了这个实验,他还干脆告诉圭多——砍头只是分离,缝上后还能使,不碍事。
……甚至可以缝点别的进去也不碍事。法尔法代觑了一下眼睛,习以为常地把后半句话吞下去。
而目前的法律并不支持砍头和凌迟作为惩罚手段……啊,其他惩戒手段倒是多种多样,最后的解决手段是,利用彼得来种这个苔藓,而都城那边人多眼杂,在大界碑建立好之前,所有行动越隐蔽越好,就把彼得送到了绿洲做实验。
真好用啊,彼得。他没什么同情心地想。他亲自跑这一趟,还有个好处是——至少他在的时候,彼得是不敢出言造次的,之前送他过来这边种植的时,好险没出岔子,保险起见,他不介意当一回护送。
而说起头骨苔藓做成的骷髅之泪,既是一种残忍的刑罚——哈,砍下的头颅亦不会立即枯萎,而是有知觉,用硫酸腐蚀掉面部,然后再往上种植苔藓,也一等一恶毒的——毒药,同时还是大界碑的材料。
即使实际上,主界碑原本的仪式素材里并不包含这一项。
“在原有的基础上。”圭多说:“除了仪式的时间、形式有所不同,另外就是需要足够批量的人牲。”
“……啧,难道真的要用——那些家伙?总感觉这里的罪犯……”
“——不太多,是吗?”在场另一个,西采接过话:“这里,并非没有恶徒,不如说,在远离那些痛苦、饥不裹腹和恐惧后……您会认为不多,是对比了地上的数据后得到的结论,在我看来,已经相当多了。”
“不过,我们现在讨论的毕竟不是这件事,”西采温吐地说话,思考:“您想认为地制造一些吗?很多人并非没有恶念,只是不敢。”
“有这个功夫钓鱼执法,我就直接随便抓人来砍了。”法尔法代冷笑道:“有些人在想什么,我可不管,这些人要是能窝囊——装一百年也好,两百年也罢,就让他装去。”
“是的,您的性格是这样……”西采说,“实际上,您不妨转换一下思维。”
“……什么?”
“您和圭多阁下都是很……看重实际的人,您不相信谶言和迷信,圭多阁下只是凭兴趣探究神秘。”
“您知道预言的三种状态吗?一是在行动上做出改变,却依旧通往命中注定的结果;二是在行动上做出破坏,预言被改变了,那么这个预言会被人斥责不准确,三是让尽可能地一切都往预言的方向走……”
法尔法代似懂非懂,和这种神神叨叨的、还在谈话里喜欢带点哲学和神学理念的家伙打交道免不了这样,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你的意思是,去促成结果?”
这个他熟,这不就是他们实验派和理论派一言不合就开启肉搏模式的理由吗?为了达成某个理论,实验派往往穷极一生去研究和试错,也不一定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甚至还会衍生一点造假事件……啊,这里意图学术造假的都被扬了,造假可是要上法庭的。
“没错,即使是神秘领域,也存在不少‘达成预言’而作出的种种行动。在我们斐耶波洛,有这么一个观点,阿那斯勒诸侯会勉强结成一派,而不是各自为王,除了相同的神道,就是为了某个流传已久的预言——在最后一个大帝国覆灭后,人类会迎来末日,在救恩的威能下,善者终将上天堂,恶人坠落到无间地狱里去……”
……合着你们是为了凑这个预言才结成帝国的啊??话说其他两个国家呢?因为是异教徒所以被开除帝国籍和人籍了吗?
法尔法代觉得槽多无口,以至于不由自主地问了句:“预言是真的吗?”
“我们人都在这儿了,您觉得呢?”阿那斯勒出身的圭多幽幽答话。
法尔法代:当我没问。
“话归正题,我们不妨用这个思路……人牲,在您看来,是为了什么呢?”
“充能……提供能耗吧,之前也是用了点取巧的方式,但修建大界碑的人牲不论从数量上,还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步骤上,似乎都不太能一概而论。”
“我们可以保留能量一说,而其他的——比如一些斩首、绞刑,这些对增加能量有什么好处吗?”
那谁知道。法尔法代想。
西采的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果盘,他这头摆着青田的茶水和一盘炸得酥脆的糕点,法尔法代面前是苦涩的咖啡和一盘没被动过的蝎子。以前他还会装一下这是口嚼昆虫,或者泡进茶里;现在他都懒得装了,出于礼仪,不会在人前食用罢了。
人食用的,魔鬼食用的……窗外闪过一道闪电,这让西采分了一瞬间的神,弯月从云层中探出一角,镰刀一样,又很快被一拥而上的云所埋没。伴随着慢了一步的轰隆雷鸣,他福至心灵,喃喃道:“……是为了取悦。”
“嗯?”取悦什么?我吗?
“我们之所以喜爱美食……除了饱腹,还有取悦之能,也许在其他生灵的眼中,人类这样又是煎、又是烙,还要讲究火候和时机……是很奇怪的行为,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把食物翻来覆去地折腾来折腾去,而不是一口吃掉?”
“有意思的说法。”圭多说,他自己也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了一段:“那些要在仪式上出现的行为——我们一般管这个叫邪祀,本身流传的说法就是为了让魔鬼高兴,不仅仅是魔鬼,神明也是如此……喔,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赞同地说:“科学验证是严谨而务实的,但是神秘方面有时候会运用上一些……我们对待人时会用的技巧。不能被冰冷的理性所概括,理性是其中一部分,也需要激情,毋庸置疑的是,这一行为有些像……艺术,既要有技艺,也要有情感。”
“您知道吗?”
西采的声音也从某一刻开始忽明忽暗……也许这不过是事后被回忆奇异化了的印象,回忆向来是感性的,能将尖锐变为柔和,将怒火变为平静,亦把清晰明了的结论转换为暧昧不清的疑窦……
“这算是题外话,不过,我认为您应该知道这个,有关于豪麻酒,我查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传说……”
西采的声音渐行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露娜,也就是那名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您在这里等待就可以了。”
等法尔法代回过神,他已经站在了后厅的会客室,四个角落都悬挂了用盘子托起的小灯,栽种着植物,壁龛上放置着一些精巧的摆件。
他在等待布兰斯比时,又散漫地想起之前的事情,刚刚他想到了哪来着?总之在找人商讨过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偷换过程。
“如果是取悦的话,冒昧的问一句,假设,您——或者其他魔鬼,会被痛苦所取悦吗?”
这还真不好说。
“……假设,我会,”法尔法代说,他好像在话语间叹了口气:“准确地说……观看不幸本身就是件乐事,你们所谓的喜剧,不也是以不致命的不幸来造成……看点。”
“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我们可以采用过去的痛苦……一柄杀过人的刀造成了痛苦,一封伤过人的信也会造成痛苦,我们也许不需要现场去达成,而是用事先就准备好的、已经伤害过人的道具。”西采说:“这在一些邪典上是有先例的。”
“你确定你看的是邪典,而不是那些闲出屁的文书在工作时写的三流小说?”圭多抬杠……提醒道,看上去和善意不沾边,“然后取一个高深的,看了就叫人没兴趣阅读的标题,然后悄悄地塞进书库。”
法尔法代:“你怎么知道?”
“喔,让您见笑了,我生前的弟子干过这蠢事。”
这事儿闹的。法尔法代想,这听起来像什么预制祭品……
在初步敲定方案后,结果就是这样——收集以恶毒方式,于头骨上种出的苔藓所榨成的毒药,收集在恋情结束后仍然让人心碎的赠物,收集被诽谤、欺骗时流下泪水,收集人们在那场矿乱中自相残杀所用的刀具……
罪证代替着罪人,很快就摆满了一个空出来的房间,在如此之多的——罪恶中,法尔法代忽然觉得,这些东西也许很有价值……是魔鬼会喜欢的,是战利品,他不得不为这不经意间冒出来的,纯粹的邪恶想法感到头痛。
难道他真的要为这些东西拊掌大笑吗?像恶童把蚂蚁和蝴蝶穿在一起那样自豪?
他垂下眼眸,布兰斯比的私人藏书很多,他许诺过,只要有高等学府的学生身份,就能进图书馆——有别于城堡里的藏书馆,那是位于城市中心的新图书馆——去抄写珍惜书籍,有些记忆力好的人也会自愿默写典籍,以填充藏书……他的眼睛扫过那一排排书脊,发现绝大部分他都阅读过。
他这么多年来,还不曾太过懈怠,阅读、骑行、剑术、兵道……
法尔法代本想念一念那些用不同语言书写的标题,却因为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正事,呢喃出了一段关于界碑仪式的咒文:
【罪人跪倒匍匐,愿鲜血如注……养育不安的母亲……享用这痛中之痛吧……
……向狂迷的欲望献上心、肺、一只注视享乐的眼,一只注视疼痛的眼,令人神魂颠倒的苍白双唇,阳性与阴性的星体……
……向斑斓的谎言献上喉舌、大脑,二十三颗裸牙,自相矛盾乃第一尊贵之物,再次将不忠的愉悦滥饮……
……向无际的恐惧献上四肢、头骨,血管的余烬,犬吠乌合,群氓寄生,掷下的羞辱是饱腹的不二选择……】
“砰!”
他警觉地回过头,只见一个男人痛苦地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呻吟着。
糟……!
“喂?没事吧?”
***
布兰斯比医生从昏厥中醒来时,心有余悸。
他躺在会客厅的软椅上,头脑沉甸甸的,他记得书记官通报了都城那边来了人,不太爱和官僚打交道的他一边希望这最好是个合格的传信,最好拿了东西就走,不要有任何借口逗留,一边匆匆往会客的地方走,他刚进门,就让一阵呓语咬上了耳朵,连心跳都在刹那被操纵了!
在他费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是,发现对面坐着一位少年,戴着帽兜,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见他醒了,才放平了撑着下颌的手:“布兰斯比医生?”
面容惨白的男人点点头,有点歉意但不多的法尔法代阐明来意,还贴心地请他感觉好点了再取物品也不迟。
“殿……”他嘴唇翕动,被少年“嘘”了一声,他偏过头,虚伪的翠绿眼睛里满是无声的警告:“医生,你可以深呼吸,要缓解头晕的话……你要比我清楚,不是吗?”
布兰斯比医生喘了半天的气,看他翻钥匙都颤颤巍巍的样子,法尔法代只好承认,这段魔鬼语祝祷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算了,我先去逛一下,晚上再过来拿,你先休息吧,记得把那样头颅也准备好,我一并拿回去。”
说完,也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没人有权力批准他能不能做什么,法尔法代走到窗户前,直接跳了出去,飞起的斗篷下是镶着紫边的白衣,布兰斯比就是借这个细节认出他的。
过了正午后,街道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芬色的小孩把罐子顶在头上,灵活地从人群——从他身边穿过,他展开从医生那边顺走的地图,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下一个待办事项,比如去找一找水贩子和骆驼贩子的麻烦。
“您好啊,”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一角,他转过头,是一个样貌比他小一些的女孩,她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来拽住法尔法代这样一个比她大一些的少年:“您需要一个漂亮的妆容吗?”
“妆?”
哦对,芬色人似乎是喜欢用外物来装饰自己,并且热衷修容,“不了谢谢。”
“那您需、需要臂环吗?耳饰呢?我这儿有很好看的首饰。”
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稍微收敛了冷漠的口吻:“你想向我贩卖这些东西?化妆这种服务也就算了,出售首饰为什么不去集市?再说……”他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女孩:“你什么都没有带。”
他的话一说出口,小女孩愣了愣。
“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首饰是你自家的,而你急需用钱的话……我记得此地也是有典当铺的?”——
作者有话说:hummm其实骷髅之泪这种东西确实存在于历史上并且被人认为是长生不老药之类的
另外文中的方伯实际上对应到国外应该是总督或者最高行政长官,译过来的时候是方伯
第108章 做局
整件事看起来像极了一桩厄运的先兆,含糊其辞的女孩,不明真相的贩售,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任由女孩拉着他的衣角,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即使其中包含了一定的虚伪——不得不说,这简直是屡试不爽的一招,被拴在钩子上的饵是一名弱不禁风,且满眼哀求的女孩儿,不论你心底揣着的是怜悯、不轨还是好奇,多半都会选择前往,即使自大不是一个好的品质,但敢如他一般神色自若地踏入九曲的角巷之人并不多见。在窄而阴凉的狭路上,表面看不出喜怒的领主已经开始猜测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些什么药了。
他的治下并没有明确禁止贩酒,只是会对醉酒闹事的人严惩,而那些明令禁止,包括了谋杀,抢劫,诽谤,非法交易诅咒和毒药,还有开设风化场等等。在罪人也有用的今天,他还真不介意让这些明知故犯的家伙尝点苦头。穿过无人窄路的,一前一后二人宛若鬼魅,法尔法代越往前走,就越忍不住质疑一下这里的管理制度——
他怎么记得就算是初来乍到之人,按照政策,也是可以前往一个过渡期的住宅居住,而延续下来的集体宿舍位置可以偏僻,但不能离谱。基本的采光和通风要有,不过,这类集体宿舍的条件通常不会很好,和那些自愿合住、并挂牌“某某之家庭”的集体住宅不同,以免有人霸着不走……喔,当然,就算是耐得住环境,清查个人资产的时候也会勒令不符合条件之人搬出去的。
眼下的过分幽暗,堆满了集装箱和杂物的地方,着实不像什么住宅,说是仓库还差不多。法尔法代在心底叹了口气的片刻,他们已经无限接近于目的地。
女孩儿咬着嘴唇,她停下脚步,犹疑、恐惧,她不自觉捏着纱裤的手暴露了她的后悔。她想——她是不是该转过身,把人推走呢?可是多丽奈怎么办——
突然间,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就在前面?”她抬起头,半张脸都被挡住,且看不清面容的少年波澜不惊地说:“你先出去,随便找一家店铺呆着。”
“我……”
“不会有事的……嗯?”
他很轻地推了下她的肩膀——几乎在瞬间,一个并非是由他之口,而更像是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指令占据了她的所有:现在就走!
她的四肢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转身,迈步,脚不自觉地开始奔跑,那些挂在她身上的装饰星片随着她的奔跑,在黑暗的巷子中闪耀起来。
留在原地的少年在下一个瞬间被冒出来的人团团围住,那些面露不善,眉眼间积聚着恶意的家伙逐渐逼近,法尔法代想了想,还是准备先看看这是在演的什么。
“你们想干什么!”他假装叱咤道。
他的反应惊起了一片哄笑,“这位都城来的小哥,还请你不要这么激动。”
其实没有在激动的法尔法代:“你们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别看其他地痞都大大方方的露着脸,而为首的那人倒是非常聪明地带了防风用的面纱,好似并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惜法尔法代已经知道了,他在百忙之中抽空瞄了一眼契约,克罗里波……生前就是个体面人,可惜有着钻研那些蝇营狗苟之事的爱好,生前没端上台面的东西,死后还能继续发光发热,有意思。
“我们不想对你做什么,你可以相信我们的诚意和条件,或许,我们能借一步说话?”
喔,他冷漠地想,这不就是不接受条件就吃苦头的意思吗。
虽然法尔法代会听赫尔泽的碎碎念、阿达姆讲垃圾话、听鹅怪讲做菜过程以及他并不是很想听的骑士的唠叨和老头的阴阳怪气,但有一件事是大家心里门清儿的——在他只想听重点的时候,你最好只讲重点。
而这位仁兄在叨叨半天威逼利诱后,法尔法代忍着不耐烦从中提取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这是一伙背后有点势力的地头蛇,他们盘踞在绿洲县,暗地里行些欺压的勾当,他们有人意外撞见他带着文书进了官府,就认定他是都城过来的文官,希望找他谈谈合作。
地头蛇这点,法尔法代不意外,说起来,这其实是早年埋下的一个祸端……咳,很难说这锅到底是谁的,在绿洲县成为一个县之前,不少闹事分子被眼不见心不烦地打发到这边来开荒来着。
这就是为什么阿劳拉维明明是先建设的绿洲,风气上却始终差宾莎尼亚一些,为此,维拉杜安曾经专门请了他的手谕,过来……清剿。报告上的前因后果写得简简单单,法尔法代却觉得他应该还做了点别的……不过,现在来看,成效不错,就是还有些勾勾搭搭的余孽躲了起来。
布兰斯比医生的调任实际上是打击这些人——和他们背后蠢蠢欲动家伙的一环,他脾气古怪,为人却正派,平生不爱结巴谁,这大概可把某些人急坏了……
在克罗里波好不容易用尽口舌阐述完他那不值一提的诱劝后——法尔法代还在思忖着“高价贩水的事情也和这帮人有关吧”,这就造成了片刻的沉默和尴尬,直到法尔法代回神:“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加入你们,和你们一样给人当狗,你们背后的主人就会愿意让我擢升……是这个意思吧?”
这话太直白了,而且原话其实不是这个。他那番结论惹得克罗里波恼羞成怒,他衔着不那么明显地不满,继续说:“听你的意思,你还想开什么条件?”
“挺不错的……”他说,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即使一时半会收买不到布兰斯比,或者某位见缝插针过来的文官,也还是能收买别人,何况,真正的收买是靠这样……直接把人堵在巷子里威胁吗?
不,那太蠢了。他藏在帽子下的眼睛黯了一下。很显然,这更像是试探性质的栽赃……哈,在法尔法代看来无比清晰的前因后果,在克罗里波那颠倒黑白的语句里可是两码事。对方的话里明里暗里都在引导他去猜测——他背后的主人和布兰斯比有关系,如果他是个渴望晋升的普通文官,在答应后就等于一个新线人,能不能竭尽所能地按照他们的计划去行动,还得看对方要怎么——制造或者抓住自己的把柄。不然可得不到重用。
他要是个正直的文官,那更好了!挨上一顿打,最好被关起来,然后再上演一出……嗯,比如千辛万苦逃出来,上报冤情的故事?那就能顺利把医生撤职,调换下来的就是自己人了……
那么,我是跟着演一下呢,还是不演呢?
他玩味地,一点点扫过那些注定要在这场好戏里充当炮灰的角色,要是个普通人类君王,大概得捏着鼻子看着他们往下演……谁让幕后主使还未浮现哪!
“我还是比较讨厌麻烦。”
他自言自语、答非所问地说:“卑劣的剧本,其实按照地上的法子,要先结成一个威名赫赫的氏族,要先从小恩小惠开始腐蚀青年才俊,可惜在血缘稀薄——结缔婚姻也非要你有绝对的忠诚和信心不可的这里,在青……哦,这个不太妥当,因为什么年龄段的官员都是有的……他们都多半厌恶你们的这里——不太好使。”
他这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让克罗里波勃然大怒,他做出手势,在众人一哄而上之前——
嘭!
被瞬息弹开的人纷纷砸到了墙上、地上,不幸的人一下磕到了木箱的棱角,一下就被刺穿了……谁叫这儿实在太窄啦,真是不好意思。
“我不会问——”他狡黠地笑着,弯下腰,翠绿的眼里宣判了终局:“你们是谁派来的,放心吧。不是你们饱尝苦楚……”
【不是你们饱尝苦楚,而是苦楚吞噬你们。】
“……”
法尔法代装作没放过话一样,他抖了一下斗篷,如果这些小家伙也能算作品的话,混乱自他身后响起,法尔法代走到光与暗的交界,那温柔如母亲的月光,将他脚边的鲜血照得闪闪发亮。
“对了,还是去找找有没有人质之类的吧……”
半个小时后,躲在一家冷饮铺子的伊比妮达瞪着眼前浇了汤汁的冷米饭,食不下咽。好心的老板娘还以为是这天太热了,又额外给她倒了一杯凉水。
“谢谢您……我不用……”她赶忙推辞,在这里的店铺,水都是要收费的!所以人们更愿意去接不收费的冷泉水……就是那水经常会飘一些粉沙子和灰尘进去,就算是时常清理,这种不洁净还是会让一些人宁可花钱买成杯的水。
“就算是我请你的,这也不费几个钱。”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她们都穿有坠有星星装饰的纱衣,这让老板娘觉得,她和这小姑娘很是投缘:“你说等朋友,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说到这个,她难受地扒拉了一下眼前的饭……就在不知从何说起,眼泪都要掉进汤中时,有人高喊她的名字:“伊比妮达!”
另一个孩子跑了进来,她见状,激动地把勺子掉进了餐盘里:“多丽奈!呜呜……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紧随其后的少年看着两个相拥的家伙,那句“以后别再被人骗了”——也就没有机会说了,她们哭起来真是震天响啊。于是他找到老板娘,“给她结一下饭钱。”
“嗯?这位客人,如您所见,我这里并不售卖食物,我看她蹲在店门口,突然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就忍不住请她进来坐坐,这份午餐不算什么……”
不,是我让她蹲你店门口的——因为根据契约显示,你是这儿十里八乡的善人,哪怕是地痞最猖狂的时候,也愿意给人帮助。
他点点头,“那就算是我请您再多做一份给她的朋友吧,她们今天刚经历了……不太好的事情,估计饿坏了。”
“哎呀,这么这样?钱就不用……”
他悄悄浮起一枚银币,塞进了对方的钱柜里。
在布兰斯比医生缓过来并派人全城找他之前,还是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法尔法代:主要是告去维拉杜安那边我会很烦
还是法尔法代:真的懒得演一点儿
第109章 一种强权
“非常感谢您愿意体谅我们这些下属的工作……也非常感谢您的贡献……”布兰斯比医生说:“起码我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这两句话要是说给别人的,恐怕其中的讥讽意味会有增无减,但布兰斯比敢对天发誓,至少他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他早就有所耳闻,这位少年外表的领主有时候会把你撇在原地,独自去做些什么。曾经的医生多少对这种行为颇有微词,这听上去多半有些纨绔和专横,是吧?
而真正遭逢过此事的布兰斯比医生在日后回忆时,却俨然忘记了自己那时的心境,是否真的产生不满与惶恐?或许是有的,然而,从最开始,他邀请这位顶头上司落座时,少年从容的态度,以及那染就的、并不显得过分妖异的眼眸在无形间为他们的相处减轻了负担。
也可以说,刻意褪去那一层冷淡外衣后,法尔法代所呈现出的、不冷不热的文雅谈吐让一切都变得融洽了。
桌上是一盘炸过的接骨木花,这自古以来就被看作有魔力、有医药价值的植物眼下仅作为一碟招待客人的小食,配上近年流行起来的咖啡,不失为一样不错的餐后甜点。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傍晚,暖洋洋的氛围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孤独与阴冷,生起的火拉长了枝桠的影子,布兰斯比双手交叉,安静地倾听着法尔法代的简短叙述——事实上,在领主逛了一圈并发布了一个逮捕指令后,只是无言照做的医生从未指望能得到什么前因后果。
他没想到法尔法代居然愿意解释两句。
“……总之,您看上去得罪了不少人啊,医生。”
“那鄙人就当这是赞美了,为殿下分忧本就是我们的职责。”他边说,边以手贴胸,低下头——而这份低头可不是无条件的,紧接着,这位怪才,居然大胆地问起了——谁都知道,明哲保身的手段之一就是,永远不要对国王提问——
“您似乎从始至终没有展露您的身份,还希望由我来代为处理后续……为什么?”
“啊?”
这是什么问题?
他这一声疑词多少还多少吓了医生一跳,表面镇定的医生很快接了一句解释:“其实这算是件美谈,能带来更多敬仰的传说,现在不提,也是可以日后再提的。”
法尔法代这下听懂了他委婉的暗示。
从头到尾,他都处理得非常平静,不想打草惊蛇?也有吧,至于日后再把这事儿说出去……
“有什么必要吗?”他没有碰那盘油炸接骨木,而是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这是让众人膺服的功绩。”
“你们人类才重视追求功绩。”他平淡地说:“听上去是很好玩儿,一个微服私访的君主,撞见了被诱拐的孩子,打败了地头蛇,戳破了更大的阴谋,像什么三流爽剧……当然,这种情节还可以换一换,原本我确实是想去吓唬吓唬那些水贩子……”
绿洲县的咖啡和其他地方的煮法不太一样,他们喜欢——并热衷用滚烫的沙子来进行烤煮,在气温骤然跌至寒冷的维度后,掌管后勤的老人提着一炉烧得滚烫的沙子进来,并为他们更换了更保暖的瓷杯。
法尔法代注意到,哪怕是老者,腰间都别着一本书籍,尽管是用作消遣的小说。
“但我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往后一靠,被正襟危坐束缚起来的压迫感一下子溢出来了一些:“……是啊,我是你们所有人的主人,我所行之处必然是……无人不敢不敬,但今天站在那个巷子的人不是我呢,而是被我遣来跑腿的某个书记呢?”
“那我们就都逃不了了。”医生含蓄地说,好像接受了这个结局,又好像依然在观察着什么。
暗访是必然的,收集证据是必然的,而这是一码事……稍微一挤压,这件事就能变形。
几个恶魁在本地为非作歹,和善的居民投诉无门,只能默默忍受——直至他们哪天撞上了更恶、亦或是更大的官僚,以暴制暴地结束了这一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故事总在上演,他只是质疑这其中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制恶的总是另一层恶,制权的还是另一层权,最后人们为之叫好的也再不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是……
“对更强权力的崇拜,唯有如此,才能达成正义的夙愿。”
医生说,他动手为领主烫了一杯咖啡,沸腾的泡沫马上就要飞溅出来,又反反复复地随着医生的动作落了回去。
“……可能吧。”他在顷刻间厌倦,又在下一秒打起精神,撇嘴道:“无聊。”
“人们都说,您是个与众不同的领主。”医生语气恭敬,心里却挑剔着,评判着,就是他一纸调令把我从都城调到这里……就是这个看起来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少年,还是一只魔鬼……与传说迥然不同。
魔鬼能操控人心,这话听起来倒是有那么几分真了,看不懂人,就无法操控人,真可怕,医生感叹着,嘲笑着,连我都要被这种操控人心的话术吸引了!
“都城那边我会着手查一下的,你们这边……到时候巡查和审判会过来,反正对外别提我一个字,不然我拿你问责。”
“那可否给鄙人一些权限?”医生说,他发觉,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既能为领主排忧解难,对自己也有用的机会,错过了,还得不知道再等多久,“我会尽最大可能——如果办不好,您大可随便降我的官职,砍我的头。”
我拿你的头干什么?药都做好了。法尔法代把这句话忍了下去,摆了一下手,算是同意了。
次日,在法尔法代一只手提着彼得,一只手抱着毒药离开后,阿劳拉维不日便开启了一轮清扫。
被上下夹击,锤得哭爹喊娘那些地痞流氓大叫着:“布兰斯比这个狗屎不是说好了只求无错,不求有功吗?狗屎的一定是被收买了!!”
***
接下来需要忙的只有界碑的事情了。
“这真的有用吗?”
在没什么事好干的日子里,那一座神秘莫测,引人遐想的祭坛就曾经一度成为了城里人饭后闲谈的主体,传送界碑年年都在修,不过这么大阵仗的还是头一回,而当季节照常交替后,修好后一直没动静的建筑就这样被其他的流行物给取代了,时下该谈论的东西有这么多:冬季学期又如约开启、关于某某捕风捉影的传闻、新开张的成衣铺子意图“谋朝篡位”,取代它的风头正盛的同行、探险队挖到了一种价值不菲的紫矿、偷偷在城外燃烧牛粪,好专门熏人家饲养的雪蛾偷去卖的缺德鬼终于落网……
在这些琐碎、鸡毛蒜皮和常务里法尔法代问出了上面那句话,越接近那个日子,他心里越是没什么底,且不说这种偷梁换柱式的做法有没有用吧,他一边潜意识地觉得“太早”、一边又不断地嘲笑自己的软弱——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呢?
缩到海枯石烂,非得等到别人来搅动风云,才肯动弹一下吗?
“有用没用一试便知。”圭多说:“失败了也不过是从头再来。”
与小界碑的材料,仪式不同,大界碑——主界碑需要的材料如下:乳香、没药、奠酒、至少二十种动物油脂的混合物,五种致幻物质的植物浆混合蛇蜕、紫金、蓝银、铜块各一份、符合属性的矿物、老鹰的鸟喙、猿猴的手臂、母马的心脏和鬣狗的隆肉,以及刻有黄道十二宫的月桂叶和净化过的护身符。
另外就是他们新添加的,辅助性质的材料了——包括刺伤过人的匕首,包括女子为情所困的断发,骷髅之泪,还有被人争夺过的钱币和砍下的手指等等。真是主打一个乱七八糟。
而仪式内容——“首先建一个圆形的祭坛,并且画出有方位的四角,护身符就挂在四角。”
“……然后呢?说起来为什么都是以圆开头……有什么寓意吗?”
“圆,在神秘学上有着非凡的意义,你可以当它是某种中心的表达,圆也是几何图形中最基础而重要的一个,魔法上的圆被称为‘奥尼阿斯之圆’——传说中这位魔法师站在圆圈中祈雨,而且据说那些能通幽冥界的人——需要有人绕着圈来保护他。”
“好的,不实传说放到一边吧。四角呢?”
“四角代表四个方位……喔,其实我们更多是推崇数字五,因为人有五感,四肢加上头颅也是五,不过这里既然用四……嗯,也不尽然吧,如果您往中间站一站的话,刚好能凑个五!”
圭多一边说一边生伸他的手指,正好五个——呸,废话,他又不是什么畸形人。
“之后烧掉是一张人皮纸写的祷词……但是烧完之后您还得念的,所以您得先背下来。”佩斯弗里埃念叨着上面的步骤:“以及需要有人上去……这里原本是祭祀,咱们改成了表演,也就是表演死亡,到时候再把道具送上去就行,也可以说,这是进行某种幡祭——其中除了各种刑罚,最重要是焚烧的部分……”——
作者有话说:奥尼阿斯之圆出自他祈雨的故事……另外关于圆喝四方的说法参考了一些古代神秘学的描述哈不全是我瞎编,材料是迫真瞎编的
第110章 祭与血
自古以来,火种于之人的重要性算得上不言而喻,处处都用得到火,烹饪食物,烧秸作肥,驱逐黑暗,净化邪恶……到处都离不开火焰。就连那些教廷管辖不到的地方,至今还流传着与篝火相关的邪风恶俗,芬色崇尚火,自然对这类祭祀司空见惯。
“燃烧啊……”圭多说,他擦了擦蒙了一层雾的镜片,突然间提出了一个考题:“您知道夏和冬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什么?”法尔法代被他搞糊涂了,但若要说他完全不知道,那也太小觑他了:“如果你单问夏和冬,那我很难回答你,但如果再加上春秋……季节的最大作用不就是为了——方便锚定农事?”
“嗯,您说得也对。”圭多勉强认可了他的回答,但他很快就摇摇头:“播种与收获,这是大事……那夏至和冬至呢?”
“一年里日照最长和最短的一天。”
“为什么唯独这两个日子特殊?”
“……”
圭多笑而不语地指了指正在搭建的篝火,又指了指天上。
燃烧中的熊熊烈火……比火焰、火兰花、火山口更为永恒的是……太阳。
夏至和冬至的祭祀与日照、太阳有关!
“祭祀月亮是以月相为锚点,而祭祀太阳才是以季节为锚点,建立界碑的日子,我们一直是参考您的意见,我记得我说过,您的选择本身就有意义。即使您不一定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经常把月亮挂在嘴边,却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与太阳相关的日子,哪怕这里没有一丁点儿的阳光可言。
少年站在原地,他低了一下头,又抬头望了望月亮,皎洁的月亮,裹上一层白纱的月亮,永远悲悯的月亮,在隆冬祭祀或许不是个好时机,又或许不那么地差——冥土本身就是死亡与阴冷的归宿,漫长的黑夜更符合其属性。他茫然地,话语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从他嘴边溢出:“太阳……死去了;太阳……不希望被遗忘。”
不论是圭多,还是从刚才开始就默默退到一旁的佩斯弗里埃都面露惊讶。
该死,他在说什么!
法尔法代捂住额头,他强行阖上眼睛,意图扫走纷乱的杂念:“不,我什么都没说——话归正题吧,表演死亡,表演被焚烧,然后呢?”
“然后——”
佩斯弗里埃在念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大界碑的仪式被定在了冬至,在对步骤做出调整,内容也有所改变后,整个仪式肃穆,诡谲,又有一丝丝远古的遗风在里头。挑选出来的人于凌晨聚集,牵着形形色色的动物,从城市的各个城门出发,走在杳无人音的大道上,妇女先开始吟唱歌谣,然后是孩子,最后才是成人,挥舞柳条和山梨树枝,走在前边的是“罪人”,坠在人群后边的是堵住耳朵的乐队。
在一路将其押送到祭坛后,那些致人痛苦的藏品被堆在一起,在祭师又是画阵,又是作印,又是念念有词的时候,长长的祭词被燃烧了,饰演罪人的演员被涂上动物的油膏,开始卖力地出演痛苦,那是本地最好的戏剧演员,他们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有时是真的会让自己心碎!火光冲天,火舌呵退了零散的雪花……
在以月亮为主导的围场,这一天不是满月,也不是望月,但他在念诵什么——祈祷什么——恳请什么的霎那,突然有一种月亮在俯身逼近自己的错觉。
选定的祭司上一秒还在好好地执礼,谁也想不到,他下一秒就没有任何预示地发起了疯!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撕起衣服,双手抽搐、满口呓语!这异变让所有观礼的人都瞠目而视,而法尔法代目不斜视地,继续念那甩都甩不掉的祷告……
养育不安的母亲呵……
他突然有种头痛欲裂的先兆,他像口里含满了沙子,苦涩,干燥。享受这痛中之痛吧!
提前准备好的鲜血在那一片混乱中被撞翻了,血从他的脚边流过,一阵夹杂着飞雪的风袭来,他藏在皮表下的不堪瘟病纷纷冒了出来,又被他极力压了回去,那火越烧越弱了,所有人都在叫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贸然踏入四方的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开始横冲直撞!仪式恐怕是要失败了,在白茫茫的雪里,他想,是哪里出了问题?用魔鬼语念出的祷词会扰乱心智,原来堵住耳朵也不行吗?
还是说,他实在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软弱——
“殿下。”
有人轻声问:“殿下啊……您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
他的想法沉寂了下去,他记不清他在那一瞬间许诺了什么,索求了什么,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一男一女于风雪之中——冲破了重重障碍,冲破了混乱和狂叫,悄无声息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低着头,以宣誓的姿态,血顺着捅穿他们心脏的刀刃往下流淌,滴在原本自成一派的血泊里,滴答,滴答。
“维拉——赫兹——!”
在乱成一锅粥的当下,已经没有人在意界碑的建立进度了。
哦,可能还是有例外吧。
***
“原来如此。”圭多脱下长袍:“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是的,这是我们没想到的一层!我原本以为,残忍的仪式部分是为了取悦。准确地说,我们一开始把仪式拆分为两个部分:神秘意义和娱乐意义。不然,是有些不伦不类不是吗。有些是支撑性质的东西,其他嘛,不论是收集珍惜的材料,还是要求残忍的活祭,都算得上是娱主行为。”
他理了理思绪:“嗯……虽然说中间有祭告八方的意味,而最终的仪式指向还是领主本身,现在看来,那些取悦的实质并不是取悦,取悦只占一部分——残忍的祭祀本质上也仅同一种要求有关……”
“……即忠诚的证明。”他眯着眼睛总结道。
“这里应该……不乏对领主忠诚的人。”西采说。
“对,但要证明出来!而没有什么比鲜血和死亡更能证明忠诚的了……像你们所奉信的神,不也是一天天在典籍里出那么百八十个难题来考验你们忠不忠诚吗?人心易变,考验才让神安心。”
“我想,”西采觉得他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不是一回事:“那应该称作信仰。”
“我们只讲实质,信仰的范围太大了,这时候你别跟我咬文嚼字,”老头不耐烦道:“能献上大量的、不容易获取的珍惜祭品是一种忠诚,自愿流血也是一种忠诚……形式上得有!看来形式说是成立的,我们之前找错了方向……”
在确认送医后的维拉杜安和赫尔泽安然无恙后,法尔法代才卸得以卸下紧张——而这一天里发生的突变实在是太多了,进而又迫使他戴上了一张缺乏情感的面具,实际上,他既做不到完完全全的不在乎,又无法更深入地去理解那份焦躁,他捂住额头,靠在病室外的某个角落。
余光中,人们来来回回地走动,嗨,在这天受伤的人还不少,好在克拉芙娜迅疾地接管了秩序,不然光踩踏就够人头痛的;有些伤者被送到城里的医所去了,一部分严重的则运到了城堡这边,这里的药剂种类更全。
“殿下。”
他循着声音看去,吉特娜双手交叠,平放在身前,她恭恭敬敬地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他犹豫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事务等待他去处理,那么多人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他的答复,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吉特娜没有把少年从走廊领出去,而是说,请允许我的失礼。她走过来,把他的头蓬往上一兜,悄悄地领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有人统计过城堡有多少房间,尤其是在得到火山岩后,内部的装潢,风格和房间与房间之间的连通处一变再变,除了他,也就这些长年累月生活在城堡里的人懂得哪里有捷径,哪处是暗门,她面不改色、七拐八拐地把人带到了……厨房。
“……”
从抟面盆里生长,再于炉膛里成熟,那芬芳的食物香气赶走了鲜血的浊气,让他从头昏脑胀中清醒,羊角包被码在托盘里,她们小心翼翼,像传阅幸福那样传阅托盘,万事不理,只管做饭的鹅怪啪嗒啪嗒地送来一杯麦茶,“喔,殿下,您看起来不太好,来一杯蜃兔耳泡的麦茶吧!这样您的心情会好上很多的!”
干燥的兔耳就这样很随便地插在茶杯里,细碎的绒毛浮在表面,尝起来像没来得及化开的霜糖……一个未来得及入睡的就先被察觉到的梦,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彻底平静下来后,他想,还是先接受失败吧,一切责任都在于我——
“您在这里啊!”
圭多冷不丁地出现在他面前。
“还有什么事?”他端着茶杯,疲惫地说:“这次的失败我会汲取教训……”
“失败?谁说失败了?”
“……啊?”
“您自己没有感觉吗?不应该啊……嗯,先确认一下吧。”
法尔法代并不想再三强调什么,然而当他再次返回到这个带来骚乱的祭坛时,空荡荡的台面,收拾过的残局已经不复原本的凌乱,链接倏然间才有的,而是一直存在,不过是由于早先的混乱思绪而一直没被觉察。
主界碑确实被他们建起来了!
披着外袍的圭多望了望黑月亮,他自然不知道领主心中的五味杂陈,而是来回踱步,踩得木板嘎吱作响:“现在还有些细节需要确认一下……”
炼金术士的记忆力一向出色,他记得,在一片倾倒的局势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男人先的,也许是女人先的——维拉杜安用的是自己的长剑,而赫尔泽拿的是克拉芙娜赠予她的短刀。
“……是由于您的‘命令’,他们才这么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