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还真是……就想着看剧啊。”
    靳意竹似是而非的感叹,肩膀跟着一松,卸下笑容,对她伸手:
    “夹子还有吗?给我一个。”
    魏舒榆不关心餐厅,不关心礼物,更不关心她,反而让靳意竹感到一点微妙的安心。
    音乐剧真的那么有意思吗?或许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多了一个很合胃口的“朋友”。
    “没有了,我一个人用不着两个夹子,”魏舒榆摇摇头,“你用这个吧。”
    她从手腕下褪下发圈,递给靳意竹。
    米色发圈,真丝质地,触手温润,靳意竹接过来,随意挽起头发,问:“想吃点什么?”
    “都行,能赶上看剧就行,”魏舒榆托着下巴,难得流露出一点期待,“我还没在香港看过1789。”
    “你很喜欢这个剧?”靳意竹问,“讲什么的?“
    她将菜单递给魏舒榆,示意她点单,魏舒榆看了一眼,又把菜单递回来。
    “不好意思,我看不懂法语,”魏舒榆坦然回答,“你随便点吧,我不挑。”
    靳意竹抬手,招来服务生。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吐字却极有分寸,跳过前菜和甜点,直接点了主菜,没有询问魏舒榆的意见。
    魏舒榆任由她决定了菜品,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单手撑着脸,懒懒的看着窗外,街道上车灯川流不息,隔着寥落天空,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不多时,侍者端上菜肴。
    小牛排、焗蜗牛、鹅肝慕斯、一盘瓦赛朗奶酪和一篮烤面包,餐酒已经上来了,是罗曼尼康帝,温和柔软的品种,但也没人去动。
    两人吃得很快。像是约好了一般,没有停顿,也没有交谈,菜肴精致漂亮,但在她们的刀叉下仿佛一盘蛋炒饭,不再有任何节奏和品味,只是为了充饥。
    不到二十分钟,便已经吃得差不多。
    魏舒榆放下刀叉,抬眼望了靳意竹一眼。
    靳意竹:“现在走?”
    “嗯,”魏舒榆点头,又问,“你吃饱了么?”
    靳意竹吃得不多,主菜只动了一半,又吃半块面包,唯独鹅肝慕斯吃完了。
    她有点意外。她一向吃得不多,尤其是晚餐没什么胃口,魏舒榆还是第一个这样问她的人。
    “我晚上吃得少,”靳意竹说,“没事的,我们走吧。”
    魏舒榆多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临走之前,靳意竹忽然停下脚步,端起桌上餐酒,一气喝了半杯。
    她想给这顿无味的晚餐加点味道,哪怕是酒精带来的错觉也好。
    温润酒液入喉,不似白酒辛辣,却仍旧如同一柄钝刀,在食道里划出一点痛觉。
    靳意竹看着魏舒榆的背影,她走得不算快,很有分寸的距离,只比她向前几步,那件空空荡荡的米色长裙罩着她,昏暗灯光中,似是一片雾气。
    唯独她送的那个包,成了魏舒榆身上唯一一点人间浮华,把她固定在了原点。
    靳意竹觉得困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想抓住这片雾气,还是渴望着这片雾气带走她。
    “怎么了?”
    魏舒榆回头,打破了她的片刻失神。
    “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没事,”靳意竹摇头,“我们走吧。”
    车在门口等着,从昏暗餐厅出来后,香港喧闹的夜景吞没了一切。
    司机看见两人过来,心里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大小姐吃饭向来讲究,从不会匆匆了事,更别说这家餐厅还是她提前预约的米其林。
    平日里,她偶尔也会带朋友来,可哪次不是慢条斯理地边吃边聊?那套繁复餐点吃下来,起码也要一个半小时。
    今天半小时就下来了,是这个新玩伴很不合意?
    司机压下疑惑,没有多问,替她们拉开车门。
    靳意竹顺势上车,视线从后座上的帆布袋上扫过,没有多说什么,魏舒榆注意到她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出了点意外,晚上得换个酒店。”
    她说得简单,不打算让靳意竹知道更多细节。
    靳意竹点点头,她本来不该去探究什么的,可是,刚刚喝下去的那半杯酒,像是一簇火焰,正在她的胃里作祟,催动着心脏和血液,制造出某种不该有的错觉。
    “那要不要去我家的酒店?我在顶层有套房,”靳意竹突兀的说,“明天我们可以去迪士尼。”
    魏舒榆沉默了。靳意竹不由自主的看向她,想从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中找到答案。
    “好啊,”半饷,她垂下眼睫,“那就麻烦你了。”
    十分钟后,车在中心剧院停下。
    时间不多不少,卡得正正好,是开幕入场的时间。
    靳意竹买的是s席正中央,第三排的位置,视野开阔,恰到好处。
    s席有整整五排,能选中这个正中央的位置,不论是钞能力还是其他的什么,靳意竹总归是用了心。
    “这个位置不错,”魏舒榆显然心情不错,“整个剧院最好的位置,靳小姐很厉害嘛。”
    “你喜欢就好,”靳意竹欣然接受她的夸奖,唇角微微翘起,“为什么还在叫我靳小姐?”
    “显得比较有礼貌,”魏舒榆笑道,“还是说你比较喜欢意竹?小竹?竹竹?”
    她语调轻松,故意岔过话题,对于她的体贴,靳意竹接受良好。
    “叫我靳意竹吧,”她偏过头,和魏舒榆靠得极近,连呼吸都落在她的耳廓,“意竹也可以。”
    魏舒榆的肩膀僵了一瞬,她想避开靳意竹的动作,又觉得太刻意。
    还好她们进来的时机正好,剧院里灯光骤暗,演员出场,光影的交错下,连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
    魏舒榆松一口气,坐得很端正,眼睛紧盯着舞台,视线专注,没有一丝偏移。
    靳意竹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票根,慢慢将自己的重心移回来,看向舞台。
    华服涌动,裙裾纷飞,最好的班底,最好的席位,靳意竹却在一个个完美的咏叹调里,感到某种格格不入。
    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自己与身边的人隔开。
    怪异的感觉驱使下,靳意竹的视线从舞台上移开,落在了魏舒榆的身上。
    魏舒榆的神情很专注,唇角微微抿着,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倒映出舞台上的流光溢彩。
    “怎么了?”或许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魏舒榆轻声问,“是不是觉得太闷了?”
    她在问她,目光却没有移动过,仍旧注视着舞台,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将自己抛入遥远的1789,将靳意竹独自留在了21世纪。
    靳意竹摇头:“没事。”
    她发现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她想站起来,走出去,去做些别的什么。
    但魏舒榆还在看。
    她不想打扰魏舒榆,只好沉默地低下头,假装自己同样沉浸其中。
    舞台之上,灯光明灭,演出着她根本不关心的一场革命。
    赤红色的字在屏幕上滚动,与高亢歌声一起,袭击着她的视网膜。
    “notreseulearme,c’estnotreliberté。”
    “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自由。”
    靳意竹看着那行字,总觉得红色实在是刺眼。
    她移开视线,余光瞥见魏舒榆微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
    为什么?她在想什么?
    漫无目的的思绪里,幕间骤然而至。
    魏舒榆从剧中醒来,整个人靠进椅背里,眼睛亮亮的,问她:“要不要陪你出去走走?刚刚是不是觉得闷?这里面空气不太流通。”
    靳意竹确实有点气闷,她觉得难受,可看着那双冷淡的眼睛亮起来,她忽然觉得那一点难受——全都烟消云散了。
    “出去买杯饮料?”她问,“那边有吧台。”
    “行啊。”
    魏舒榆站起来,正准备跟她一起出去,却有人过来了。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油头粉面,穿一身西装,定制款,紧绷绷的箍在身上,显现出某种精致的做作。
    “靳小姐,幸会幸会,没想到在这儿见到您。”
    男人语气热络,听得出很是谄媚。魏舒榆极有分寸感,往旁边让出一步,不去听两人对话,可惜男人嗓门极大,隐隐飘进她耳朵。
    “……没想到您最近爱上音乐剧,怎么不早跟我说?我们家在楼上有包间,不如下一幕一起上去看?”
    “不用了,”靳意竹敷衍道,“我有朋友,先走了。”
    “是是是,您请便,要是周末有空,来我们家球场玩啊。”
    “久等了,”靳意竹把他甩在后面,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自然的挽起魏舒榆的手臂,“高尔夫球场的老板,跟我家有点生意来往。”
    魏舒榆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显然对这个人不感兴趣。
    “一杯马提尼,”她转头问靳意竹,“你要什么?”
    “加冰威士忌,”靳意竹回答,“三块冰。”
    片刻后,魏舒榆端着酒杯回来,将加冰威士忌递给她。
    靳意竹下意识问:“多少钱?我等会转你。”
    “没事,”魏舒榆说,“我请你。”
    她把那颗橄榄拎出来,先咀嚼过味道,随即扔进垃圾箱里,再将马提尼一饮而尽。
    冷酒入喉,魏舒榆的脸颊泛起一点粉色,连带着唇上都多些许血色,平添几分妩媚。
    “靳意竹,你很喜欢威士忌?”
    小小吧台上,她托着下巴,看着靳意竹。
    “很少有人在剧院里喝这么烈的酒。”
    靳意竹喝得不算快,玻璃杯在她的手心里泛着寒意,那是冰块的温度。
    她看着魏舒榆,喝过酒以后,这个女人显然可爱多了。
    “嗯,我平时喝威士忌比较多,”她回答道,“放心吧,我酒量很好,不会醉的。”
    “谁在乎你醉不醉了……”魏舒榆笑了一声。
    “你醉了,”靳意竹下了结论,“原来一杯马提尼就可以放倒你。”
    “那倒也没到那份上,”魏舒榆说,“顶多心情变好一点,看剧嘛,喝晕一点刚刚好。”
    她时间算得很准,靳意竹的威士忌见底,幕间时间也差不多结束。
    魏舒榆一把拉起她的手:“还看吗?我记得你不爱看这些。”
    靳意竹吃惊于她的敏锐,她很想说不看了,又不想扰了魏舒榆的兴致。
    “特意来看剧的,你很喜欢这个剧吧?”靳意竹说,“要不还是看完好了。”
    “不看了,”魏舒榆摇头,“出来玩,要两个人都开心才行。”
    她果断转身,带着靳意竹往门口走去,发丝飞起来的瞬间,掠过靳意竹的鼻尖。
    茉莉花的味道,清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香气,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闷热的剧院外,是一整片比星辰更灿烂的繁华夜景。
    汽车从眼前飞驰而过,留下一点硝烟的味道。
    司机不在门口,靳意竹刚要给他打电话,已经被魏舒榆按住了手腕。
    “随便走走吧,”她说,“靳意竹,你不想看看真正的香港吗?”
    靳意竹愣了一下。
    她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从米其林餐厅和奢牌专柜里穿行而过,出门坐车,下车上楼,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眼中的香港和别人眼中的香港,究竟有什么区别。
    “靳意竹,”魏舒榆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向下,扣住了她的手指,“我们走吧。”
    轻柔的语调,如同海上人鱼,诱惑了迷途的旅人。
    靳意竹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你要带我去吃煮牛杂吗?”
    “可以是可以,”魏舒榆回答,“但为什么是煮牛杂?”
    “电视剧上都这么演啊。”靳意竹说。
    魏舒榆又笑了一声,夜风吹过来,她哼起一段旋律,很轻,有点耳熟。靳意竹想起来,是刚刚剧院里的某个唱段。
    靳意竹侧头看她:“你不是不会说法语吗?”
    “但我很喜欢这首歌,”魏舒榆脚步顿了顿,“我记得这边有家牛杂店……你等等,我看一眼地图。”
    她在原地停下,研究着手机上的电子地图,表情专注,侧颜在微光的勾勒下,显现出某种生动的韵致。
    靳意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的身边,定定的看着她。
    她又想起剧院里那行红色的字。
    自由。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