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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酸萝卜老鸭汤


    因走得腿脚发酸,江知味这趟租了辆驴车回家,沿路买了一只固始麻鸭并一根腌萝卜,叫店家帮忙杀了拔毛,光溜溜地拎了回去。


    暂且拴在院中的驴子和小狗儿闹个不停。听凌花说,这小狗一早来过便没走了。


    守着江知味给她准备的饭碗和水碗,明明饭碗里头都空了,还是时不时凑上去闻一闻、舔一舔,结果一不小心把饭碗打翻,倒扣在地,费劲地扒拉了许久都没扒拉起来。


    江知味光听凌花的描述就觉得好笑,能想到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拱饭碗时候的憨拘模样了。


    早晨她走得匆忙,回来才来得及跟凌花说容双的事。


    凌花吓一大跳,说了许多遍“幸好幸好”,不忘吐槽一番王婶:“那王秀娘也真是。上回三丫在河边上栽一跟头,磕破了耳朵上的皮。她把人从岸边带回周婶家,说非说她后脑勺砸石头上了,可把周婶吓的。去了杨家应症,还去了赵太丞家,守了三个大夜,发现孩子能吃能睡,这才安心。”


    “还有李二狗那回……”


    凌花喋喋不休,江知味憋不住笑。


    早知横桥子东巷吃王婶亏的人不止她一个,细听才知道一个比一个招笑。到底生不逢时啊,有这么厉害的嘴皮子功夫,这王婶要是生活在后世,那可是要发大财的。


    营销号和带货网红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不过江知味也得谢谢王婶。若非王婶告知容双的去向,她就不会撞破宽婶被李浦家暴的现场。以宽婶那般胆小、隐忍的性子,都不晓得还得被折磨多长时间。


    一想到李浦堆满横肉的那张脸,江知味真是恨得牙痒痒。


    好在对付他的法子已经给出去了,江知味歘地一脚将这吃了口苍蝇似的难受情绪踢飞,带着鸭子、萝卜,进了灶房中。


    江知味买的固始鸭是河南的本地品种。公的,年岁又大,剁起来笃笃的手感十分不错。为了不让鸭子的碎骨打扰吃肉的节奏,她特意把鸭肉剁得大块些,这样肉质饱满,久炖不烂。


    清水下鸭子,同时下去腥四件套——葱、姜、花椒、黄酒,煮开,再焯个两三分钟,撇去浮沫。油锅中下酸萝卜块、姜片、泡茱萸,放入鸭子肉,加一勺黄酒和少量花椒、没过鸭子的水,煮开抽去柴火,之后就是小火慢炖了。


    为了确保酸萝卜汤的清口,汤中无需下盐,只靠酸萝卜和泡茱萸里的盐分调味就足够。炖足一个时辰,汤水清透,表面浮着一层薄而金黄的鸭子油,不用凑近,都觉得酸香扑鼻。


    江知味先打了一碗尝过,汤水微酸微辣,滋味十分清爽。


    里头的酸萝卜炖久了又绵又烂糊,才触及舌尖便幽幽然地化开,散发出阵阵萦绕口齿的酸爽,相当开胃。经过长时间炖煮的老鸭肉韧劲不减,一咬一扯,带出一缕缕香味十足的肉丝,越嚼越是鲜美。


    江知味满足地吃了一大碗,拨出一些到海碗中,作家里今晚的吃食。其他的都装到陶甑中,塞进保温桶。


    米饭则是中午吃剩下的。午间她不在,凌花简单蒸了个饭,这回的水米都是照着江知味此前指导的来的,还挺好,没焦没糊,粒粒分明。


    便回锅热了热,盛在碗中,挖一块猪油、一小勺酱油,再来点嫩绿的小葱花,用勺子那么一拌。


    肥美的脂肪在米饭中颤巍巍地融化,被酱油染成红玛瑙色的米粒儿荤香四溢,蛮横地闯进鼻息,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江知味缴械投降,偷吃了一口。


    猪油的香味又急又凶,像绷紧弓弦后射出的利剑,穿堂入腹,打得人措手不及。她连续吞咽了好几口,餍足地舔干净唇边残余的猪油和酱油汁。


    深知再吃下去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江知味不敢多停留,匆忙地将猪油拌饭塞进保温桶,嘱咐凌花将小食摊需要的豆腐准备好,随后驾着驴车,往赵太丞家去了。


    再次返家时,刚巧天黑。


    容双果然胃口大开。三点五个人一起,把鸭肉和酸萝卜吃了个精光,还分了一碗给隔壁间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也是住的单人间,说是头风犯了,在这边等着艾灸。偏赵太丞忙得腾不出空,前头还有俩孩子高热后昏厥,是急症。


    她便躺在病房里等,等得睡着了。梦里听见他们吃肉喝汤的呲溜声,她扇着鼻子惊醒,闻着味儿摸过来。


    江知味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想必是饿坏了,便把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各匀了一碗给她。吃得那老太太赞不绝口,发了一身大汗,连头风都好了。


    到她走时,那老太太还在病房里坐着呢。说是她家里人公事太忙,


    要等一等才有人过来接她。


    本想用驴车送送她,可惜那会子太阳眼看要下山,江知味怕赶不上出摊,只好作罢。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不久后到了夜市上。


    宽婶平日里都比她到得早,但今日,她那处摊位上空空荡荡。有老客知道她俩熟识,问及宽婶的去向,江知味只道:“这位客人不好意思,宽婶家有喜事,可能会耽搁些日子。”


    那些客人一边抱拳作揖,嘴上说着“恭喜恭喜”,转头往横桥子另一头的方向去。江知味知道的,那边也摆了饮子摊,和宽婶卖得差不多,都是那几样。


    往日被宽婶的饮子摊分流,那摊子的生意一直不好。今日却不一样了。


    宽婶不在,想喝饮子的人却没减少。那位窄长脸、吊梢眼的男饮子摊主,笑盈盈地招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收钱时候,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子后,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江知味没多想,正好有客人来买浇汁豆腐。她摆出那副标准笑脸,眯着眼睛忙起了自个儿的。


    与此同时,赵太丞家的招牌前,缓缓停下一辆素木黑漆的马车。毛色黑得发亮的骏马,在车夫的“吁”声呼和中驻足。


    在门前焦急盼望的赵太丞,定睛见着马车的车辕上,绘有梅花点缀的云纹。同样的图案,在汴京内外城各大衣料商铺门前刻着,是沈家独有的徽记。


    沈寻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跟着抱手小跑的连池和一个簪着满头碎花的年轻婢女。赵太丞忙带着小僮迎上去,行作揖礼后,抬手指向院中。


    沈寻大步流星地往后院去。


    身为从七品医官的赵太丞,在他身侧位卑言轻,此刻弓腰低头,一路踩着小碎步,语气恳切:“大人赎罪。要不是前头患急症的孩子有待施针,老夫必定早早为令祖母医治,不至于耽搁到此时。”


    “无妨,医治孩子要紧。”沈寻在乙字号病房前停下脚步,“那孩子现今可好?祖母的头风可有缓解?”


    “回大人的话,孩子没事。至于令祖母的头风,在老夫替令祖母艾灸前,便已无大碍。”


    沈寻偏过头,眸光清冷,轻扫他一眼:“祖母的头风向来顽固,从未有过不治而愈的先例,今日这是?”


    “令祖母今日头风发作,是因为晨起贪凉,风邪入体。据令祖母所言,是吃了丙字号病房的一碗酸萝卜老鸭汤,发了一身大汗,那病邪自然随着汗水消散。”


    听到“酸萝卜老鸭汤”,还在房内昏睡的沈老太太噌地一下醒来。一阵风过,伴随吱呀一声门响,丰腴的身影闪到沈寻跟前,带褶的眸尾扬起,眼中熠熠生辉:“觅之啊,可还有酸萝卜老鸭汤喝?”


    一句接一句的“酸萝卜老鸭汤”,沈寻被问出了些许迷茫:“这丙字号病人是何许人?”


    沈老太太摇头:“不知道,没问。”一句话让人哭笑不得。


    沈寻疑惑更盛:“您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吃了人家的酸萝卜老鸭汤?”


    “还有猪油拌饭,那个香嘞,你祖母我这辈子就没吃过那么香的稻米饭。”沈老太太眉飞色舞,瞧她眼中光华,好似那喷香的猪油拌饭就摆在她跟前。


    更言之:“要能将那位下厨之人请到家中就好了。要我说,家中庖厨十余人,加起来都顶不上那一位。”


    沈寻深知沈老太太阅遍美食无数。祖母此人爱好不多,平日除了外出礼佛,其余时候的兴致,都落在一个“吃”上。


    到底是怎样的滋味,能让她老人家尝过之后念念不忘,如同江娘子于他那般。


    身旁的赵太丞已经差小僮翻簿子查过:“回大人,丙字间住了位安胎的妇人,名唤容氏,打横桥子东巷来。”


    没等赵太丞继续说下去,沈寻恍然明白。原来他与祖母心之所念,竟误打误撞,是为同一人。


    他轻笑一声,温声同沈老太太道:“既是安胎的妇人,想必吃的是家常便饭,大约出自家中婆母之手。您总不能让一个将要当祖母的人,还到宅子里伺候您吧。您既想吃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孙儿替您将川饭馆的厨子请回家来可好?”


    沈老太太白他一眼:“这话说的,我还能强人所难不成。不过觅之,你今日怎的如此话多。平日里惜字如金,舍不得与我这个老太太多说一句。今日倒是,为了不让我吃上一口新鲜吃食,在这儿喋喋不休了半天。”


    沈寻不语,只浅浅一笑。他身后的连池却慌忙转身,捂住嘴,生怕笑出了声。


    那位粉裙婢女一脸愕然,盯着连池笑得眉不见眼的那张脸,又茫然地偏过头,看向正赌气与孙儿争辩的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一把拉过她的胳膊:“算了,不为难你了。绿腰,扶我回去吧。躺了大半日,我这腰都躺酸了。”


    绿腰搀着沈老太太上了马车。


    待四下闲杂人等皆散去,连池才在旁轻声道:“大……郎君,今日可还要去江娘子那儿?奴去郊外找了,那鱼贩子今日又不在,害得奴又没买到二斤大鲫,要不然还像昨日那样,买几条小的过去?”


    沈寻思忖片刻:“不了。今日先送祖母回去,晚些将就吃点就好。”


    马车疾驰而去。


    众人细碎的说话声、马蹄的踢踏声、车轱辘干涩的转动声,将屋里昏睡的容双吵醒。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


    怎么觉着方才好似有人在外头议论她呢,还听见了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难不成是她白日里被鸭汤和拌饭香昏了头,在做梦?


    竖起耳朵坐了会儿,除了邻间的呼噜声,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容双笃定自个儿是在做梦,复又躺下。一想到知姐儿答应了等她回家,给她做冷吃无骨鸡脚,简直恨不得这个夜晚一眨眼就过去。


    第32章 椒麻大杂烩


    江知味没想到,在彼时的汴京买三斤鸡爪子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街边的鸡贩子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被她缠得叫苦连连:“嗳我说妮儿,你可忒不讲理嘞。你搁这儿守着,碰上个买鸡杀鸡的就求人把鸡脚剁下来留着,忒吓人哩。”


    江知味满脸堆笑:“实在抱歉。但我那有孕的嫂子就想吃个鸡脚。那害喜的人啊,想吃什么吃不着,心里头有多难受,您是知道的。再说我这不是见她可怜么,年纪轻轻远嫁汴京,一没父母兄姐撑腰,二来夫家婆母苛待,好不容易怀个孩子,每日吐得水米都吃不下……”


    听得妇人一脸揪心,抬手一挥:“算嘞算嘞,甭说嘞。你搁这儿呆着吧,我不撵你嘞。”


    江知味笑得谄媚:“就知道婶子你人美心善,要我说,今日摊子上这鸡卖的,包好的。”


    托她吉言,今日这妇人的鸡卖得就没歇下来过。那些要求现场杀鸡的客人也相当给面子,帮他们出个五文钱,就都肯把鸡脚留下了。


    只可惜蹲了一上午,直蹲到那妇人收摊回去,鸡脚也才攒够两斤。江知味蹲得下盘发麻,差点儿起不了身,恨不得一只鸡身上能长十只脚,便不用叫她吃这种截胡鸡脚的苦头了。


    带着鸡脚和买好的菜蔬回家,江知味跑去听了个墙头。晌午将至,容双那屋还静悄悄的。


    幸好人还没回。这鸡脚得在汤汁中浸泡六七个时辰,要回来早了,干看着不能吃,不得把容双和她肚里的娃儿馋坏了。


    这般想着,便动手,剥起了鸡脚来。


    手持剪刀,江知味蓦然忆起很久以前后世有个传闻,说市面上的无骨鸡脚都是老太太用嘴啃出来的。


    那时候她还小,


    看着手中吃了半袋的无骨鸡脚,脑中升起的场面骇人极了。


    一群老太太坐在满是污垢的铝制大盆前,金牙银牙假牙黄牙并用,一个个啃得飞快又起劲,嗖一下丢掉鸡骨头,歘一下吐出鸡脚肉。


    儿时的想象力就是丰富又搞笑。后来江知味才知道,把老太太的牙使在给鸡脚脱骨上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水里放葱、姜、香叶、桂皮、白芷煮开,下剪洗净并去指甲的鸡脚,加黄酒和醋,压中火,煮到锅里的水将开未开,只冒起小小气泡的时候立马抽柴转小火。半刻钟过,熄了灶膛里的火,再焖个半刻钟,捞出倒在井水里镇到冰凉。


    以此法煮出的鸡脚,肉质弹而不烂,形状十分硬挺。


    用刀在每根手指上划拉一刀,竹签子插入切开的缝隙,顺着刀口的走向将皮肉挑松,右手使劲那么一转,底端的大骨就先被卸去了。再用剪刀剪去连接小骨的经络,带着轻轻一拽,小骨便一节一节地去除了。


    如今的江知味已是给鸡脚去骨的好手。二斤的鸡爪子,转眼就骨肉分离。


    饭点一到,那只黄白刘海狗准时过来蹭饭。江知味朝食后偷偷跟出去过,她的小窝在横桥子的桥洞边,一块长了许多野草的泥巴地,刨出了一个能容纳她小小身体的、光滑的窟窿。


    没有家人,只她一个。江知味想不明白,这么奶胖的小狗,怎么会没有妈妈呢。


    为她准备的饭碗和水碗,成了她的专属。


    鸡脚骨坚硬,又是熟食,容易划伤小狗的肠胃。江知味便把大骨上的软骨剁下来,用臼子舂烂,拌了点儿米饭和焯鸡脚剩下的汤。


    简简单单,小狗却吃得稀里呼噜。


    两小只蹲在一旁,用小手戳戳她的小脑袋,又摸摸毛乎乎的短尾巴。三个幼崽都白胖可爱,看得人心底又暖又软。


    江知味险些融化在其中,交代他俩好好照顾小狗,捧着处理好的鸡脚,进灶房去了。


    及至黄昏,容双才由驴车送至家中。赵太丞要她归家后继续静养几日,等身子全无不适,方可自由下地。


    因此她回来后立马到卧榻上躺着,并喊刘庆年同知姐儿招呼了声。


    很快,江知味便随刘庆年上门。随着院门的开合,无骨鸡脚的香味袭来,又辣又麻,毫不留情地直冲人天灵盖。


    待江知味走近,容双得以窥见碗中无骨鸡脚的全貌。


    厚厚的一层红油莹润无比,将胖乎乎蜷缩着的鸡脚肉,染得比琥珀还要透亮。佐料青花椒碧绿又饱满,泡茱萸色泽鲜红。连蒜片都染上了红油喜人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极致的诱惑。


    江知味道:“只买了两斤带骨的鸡脚,我怕不够吃,还放了藕片、黄瓜、腐竹,都在汤底下埋着呢。”


    原本还想放干贡菜的。问了才知,贡菜的本体莴苣,在这会子被民间称作“千金菜”。光听这名字就晓得,价钱贵得很,不是他们这种平民阶层能吃得起的。


    椒麻大杂烩吃的就是个椒麻脆爽,少了吃起来咯吱咯吱脆生生的贡菜,还挺可惜的。


    容双听她此言,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一口尝尝,被江知味轻拍了一下手:“还不行,泡的时辰不够,鸡脚还没入味呢。”


    “我瞧着挺入味了。”容双笑着,接过刘庆年递来的筷子,“就吃一口,其余的再放放。”


    江知味应允:“心急吃不了好鸡脚,要是口味淡了,可不准嫌弃啊。”


    容双嘴上说着“哪会”,筷子已经探到了碗中。


    麻辣鲜香扑面而来。张嘴咬下,弹性十足的鸡脚肉颤颤巍巍,好似在齿间雀跃地舞动。鸡脚筋糯意十足又不乏脆韧,咔嚓一声,鲜中带麻的汁水旋即在口中爆开。


    容双吃辣能力了得,吃麻的功夫却一般。那汁水麻得她连连咂嘴,半晌后适应了,回味着椒香在口中打转的滋味,幸福地眯起了双眼。


    再想吃一口时,海碗被江知味抽走:“再放放,更好吃。”


    对事物有极致追求的人总是有点强迫症的,江知味也不例外。这种难受好比起锅烧水却因为气压不足只烧到了九十度,钓鱼时候眼看三斤鲤鱼上钩却在中途松嘴跑了。


    她总觉得静置时间不足的椒麻大杂烩风味不佳,却耐不住容双十分非常捧场。眼见她馋得想要起身追逐海碗,江知味惶恐地连忙把碗放回去。


    容双面上露出得逞的笑,再次执筷伸向碗中。


    这回寻宝似的,挖到了汤底的深处。她并不晓得下一瞬夹上来的是为何物,却给这品尝吃食的过程增添了些许意趣。


    筷头一挑,察觉到了些许阻力。手腕带动着上移,甩去些许红油,露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薄藕。


    藕片被汤汁裹挟。轻置于口中,一吮、一咬,脆嫩极了。每一寸藕丝都吸满了汤汁,辣而不燥、油而不腻。


    再一筷子,夹到的是绵软的腐竹。筷子轻轻一压,红油便顺着淌了下来。到嘴里时,还是那么得料汁丰沛,吱的一下,汁水从嫩滑的豆皮间穿出,瞬时溅得口里都是。


    容双运气好,一筷子换一样吃食。那黄瓜亦是爽脆无比,吃得嘴里清香遍布,好似置身于夏季烈阳下的青青草地,目之所及、心之所向,都是生机盎然、热辣鲜活。


    见她吃得这般兴致勃勃,江知味哪里好意思提什么强迫症的事。


    食客对吃食的满意就代表他们对下厨之人的肯定,显然容双非常认可她做的这锅椒麻大杂烩,哪怕在江知味眼中,它并不算完美。


    入夜,横桥子夜市上热火朝天。


    三日过去,宽婶还是没带着饮子摊到夜市上来。江知味清楚,李浦的问题要不能妥善解决,再努力、赚再多的银钱都没用。


    却不担心宽婶的处境。那食方保准有用,而且光从李浦那体型,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好吃之人。吃得越多,倒得越快,宽婶解放是迟早的事。


    只是摊子上本要推出的新品,因宽婶的不在场,被她暂时延期。


    接连三日,都是连池替他家大人到摊子上送鱼,说是他家“大……郎君”公事忙得很,这些日子没空来摊上了。


    这话也让江知味品出了些许不对。没空来夜市,却有空钓鱼?


    便在杀鱼的时候定睛一看,嗤笑出声,转头逗起了连池:“你家大……郎君钓鱼的功夫可以啊。这鱼嘴里一丝被鱼钩划伤的痕迹都无。是怎么钓的,能不能指教指教?”


    连池却笑得坦然:“江娘子有所不知,我们郎君近日只在午后晚间忙碌,晨起却闲暇有余。再说郎君钓艺了得,向来用不着鱼钩,而是以混了肉泥的糯米团子捆在绳结上做饵。如此钓来的鱼,自然没有伤口。”


    这样的疑惑早被沈寻预料到。连池来之前,被特别交代过。这番言辞他背得滚瓜烂熟,都是沈寻的原话。百密无一疏,让人挑不出错处。


    江知味虽心有疑虑,总觉得话里话外似有背书的嫌疑。但细琢磨起来,能钓着二斤大鲫的人算得上是钓鱼界的神了,用点儿奇奇怪怪的钓鱼法子似乎也合情合理。


    恰这时,连池身侧的驴子莫名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磨盘大的鼻孔扇出一股豆汁味的风,连池手忙脚乱地去堵:“回去就给你刷洗,呆瓜。”


    这话听着怪熟。江知味想起觅之郎君的红木鸟笼,里头那只总爱说“呆瓜”的八哥鸟,怕不是连池教的吧?


    这主仆俩,一个沉静温和,一个张扬活泼,还怪有意思的。


    隔日,土窑落成。


    同日,容双也能下地走动了。到底年轻,身子骨结实,一点小事,对她和腹中的孩子都没太大影响。


    她能自由行走后,兴冲冲地来和江知味分享了一件事。说是腹中的孩子踢她了,这是她头一回感觉到孩子在动,头一回觉得,肚子里揣的那崽子,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江知味上辈子一头扎在钻研厨艺上,没空谈恋爱,孤寡了一辈子。自然不晓得,肚子里揣一个活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却见容双


    说话的时候眼角泛红,有浅浅的泪花溢出来。


    右手被容双握住,缓缓靠近,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隔着短衫,手心传来热意。在热意最盛的那处,像被花瓶底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随后又像有小虫在她的掌心蠕动,从她的掌根一点点腾挪到指尖。


    对上容双盈盈的笑意,江知味第一次对新生命的孕育有了实感。不是激情作用下的产物,也不是生物间单纯的繁衍生息,而是关乎人与人之间爱的创造与延续。


    这种感觉实在真切又微妙。


    为了鼓励这位勇敢的母亲、努力生长的孩子,还有俩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和那只总来家里蹭饭的小狗子,江知味启用了土窑。


    定好了,开窑之作就做那嘎嘣脆的锅盔!


    第33章 香脆锅盔


    既是开窑,仪式感总得要有。


    上回给秦家做坝坝宴,挣回来的两块红布已经给了容双。却在她得知要开窑烤饼之后,又被送了小半条回来。


    这小半条被她缝成了一朵牡丹结,比秦家婚宴时挂在墙上的那些还大,还精致,上面缝出的花褶能以百计,和真正的牡丹花瞧着竟没什么不同。


    牡丹结挂在土窑的青蛙眼睛上。红色的飘带迎风飞舞,像礼仪小姐身上挂的彩幅,瞧着很是喜庆。


    当初胡六做土窑,在土里加了不少碎瓦片,能加大土窑的保温能力,还起到个辅助定型的作用。


    江知味见技术允许,便特别要求,将土窑顶上的两个通风孔做成突出的蛙眼形状。胡六起初听不明白,她便画了个示意图给他。


    然而胡六嘀咕了好几句,显然搞不明白,为何青蛙的一双眼睛会凸起在头顶上像熊的耳朵那样,这超出了宋朝人的理解范围,但他还依照客人的意思做了。


    做出来的土窑晾干后就是个遁地的青蛙头,在院中也算一道亮丽的风景。


    江暖把陶盆倒扣过来,用筷子敲得梆梆响,美其名曰:“这是敲锣打鼓,也是喜庆。”


    被凌花追得满院子跑:“你也和晓哥儿似的学皮了是吧,那陶盆不能敲,会裂。”


    江晓叭地吐了一口口水泡泡,以为娘亲要祸及他呢,咧嘴一笑,也随江暖一起,一圈圈跑得起劲。


    打不着人的凌花气喘吁吁,刚一停脚,后头唰地冲上来一只黄白小狗,四条小短腿跑得飞起。她忍俊不禁:“小东西,还真有点看家护院威风凛凛的样了啊。”


    就这样,人在前头跑,狗在后头追。至于容双,早笑成了软软一滩,抱着肚子靠在椅子上,险些直不起身了。


    在人与狗的笑闹声中,江知味用秸秆引燃两根木柴,统统塞进土窑中。


    土窑和后世的烤箱一样,都得先预热。趁这个时间,便能剁肉馅儿、擀皮子做锅盔了。


    今日预备做三个口味的锅盔。其中梅干菜肉馅儿是专给孩子和狗子准备的,入口咸香,不油不辣。


    另外的甜辣口是给容双这个嗜辣狂魔特制的。放多多的茱萸和白糖,甜与辣交织相叠,吃起来相当过瘾。还有白糖馅儿的锅盔,面皮子微甜、薄脆,嚼起来跟薯片似的咔嚓咔嚓响,特别香。


    面团已经备好。用老面做的面引子,温水化开兑到面粉里,加一块猪油,揉到“三光”——面光、手光、盆光,静置醒发。醒好的面团切成小剂子,搓圆,刷上猪油,再次醒发,这是面饼酥脆的关键。


    肥肉掺半的肉馅中,加入洗好泡发的梅干菜、十三香、盐、糖和少量黄酒,再滴几滴芝麻香油增香,加酱油、豆瓣酱,抓拌均匀。包在醒好压扁的面团中,用手拍扁,擀薄成牛舌状,随手撒一把飘香的芝麻粒儿,此为梅干菜锅盔。


    江知味做梅干菜锅盔不喜欢放葱花。梅干菜本身的味道独特,下葱花反倒掩盖了原始的干香味,总让人觉得喧宾夺主。


    至于白糖锅盔,做法就更简单了。同样的面剂子,包裹上白糖馅儿,留心擀的时候别把面皮擀破了,这样吃起来,外壳酥脆,里头还流糖心,甘甜得像是化了蜜水。


    两头兼顾,柴火在窑中烧得滚热,一刻钟过,熄了火,用木板挡上闷一小会儿,到能进窑时,饼子恰好做好。


    预热过的土窑滚烫。江知味用蘸水的布条包着手,将锅盔铺在铁篦子上送进去。


    铁篦子是管李二狗家借的。江知味此前发现,他们家的小院子里时不时地冒起灰烟,烟之中,还总是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后来才知道,原是他们家的羊仔和虎妞都很喜欢吃爊肉,李二狗就专程在家整了个烧烤炉,隔三岔五烤肉给他们吃。


    要说李二狗这单亲爸爸做得也不容易。妻子两年前因病去世,他白日里要照看孩子,到夜里,趁孩子睡着,就做闲汉替周边酒楼食肆的客人们跑腿买东西。


    一年到头攒不着几个钱,全紧着给家里俩孩子买肉吃,却给自个儿养得精瘦精瘦的。


    在他的看顾下,羊仔和虎妞茁壮成长,性子都落落大方。


    虎妞四岁,奶肥奶肥的。羊仔则看着抽条了些,年七岁,长着比横桥子东巷里这些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都要高壮,算是他们中顶天立地的存在了。


    有一回江晓在巷子口玩摔了一跤,磕破了波棱盖,就是羊仔这个做哥哥的给背回来的。光辉伟岸的形象一树立,这位七岁的少年,顿时成了横桥子东巷的孩子王。


    但偶尔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


    比如上回巷子里的孩子们因为洗冷水澡着凉,追根究底,就是羊仔这个大哥带的头。这事被李二狗知道,他们家的爊肉味没了,反而有不少人听见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哭嚎。


    江知味心想着,一会儿还铁篦子时,可得把锅盔给他家多送两个去。要没李二狗的慷慨相借,今日这锅盔,恐怕还吃不成呢。


    渐渐的,锅盔的香味从土窑中散出来。


    容双搬了张椅子,坐在土窑前守着。两小只也蹲在她身侧,时不时地仰脖,抬着鼻子小狗似的嗅嗅闻闻。


    真正的小狗则乖巧地趴在太阳底下睡觉。起初还蜷缩着,后来愈发放松下来,翻了个身,露出肚子底下没长毛的粉色斑点小肚。任凭四下里人行来去,她都不挪窝、不动弹。


    被木板盖着的窑洞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那是猪肉里油脂沸腾绽开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声油爆的细响,梅干菜和猪肉的香味愈来愈盛,飘飘然笼罩着整座江家小院。又兜兜转转离了墙头,向着横桥子东巷里的各家各户飞去。


    “阿——秋——”


    正挑水洗衣裳的李二狗,被香得打了个尖锐且绵长的喷嚏。想起一早知姐儿同他借去的铁篦子,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又在捣鼓新的吃食了。


    五脏庙不争气地扭曲在一起,李二狗瞬时饿得心慌。看看自家冰冷的灶房,没甚烟火气的小院子,还有俩噔噔噔跑出来、缠在他身侧一个劲儿嚷嚷饿的孩子。


    今日本想躲躲懒,煮个稀粥凑合,可这满院子飘的一阵阵烤饼香,让他哪还有心思,去煮什么粥啊水啊。


    “爹,太香了。我想吃肉。”虎妞都快哭了,眉梢透红,小嘴巴扁成了鸭子。


    羊仔也闹:“爹,这就是江家二姐姐说的锅盔吗。爹,我饿了。爹,你咋不会做锅盔。爹……”


    李二狗头皮发炸。吵是其次,关键是馋呐。不止孩子馋,他也馋得直咽唾沫。


    自打知姐儿病好后,这家家户户院前檐下飘的都是从她家过来的吃食香。就算家里头吃爊肉、爊鱼,也完全赛不过。


    尤其上回吃了她做的那肉松后,可香、可美,这肚里的馋虫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叫他后几日回回做梦,梦见的都是知姐儿做的吃食。


    前两日,知姐儿又做了劳什子辣条。他没吃过,觉着新鲜得紧。想去讨吧,又觉得那是半大娃子的零嘴,他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去和小孩子抢吃的,总归不体面。


    搞得这两日自家的饭都没心思做了,一心只想去知姐儿家蹭一口吃食。大不了也搬一大袋米去,就和老刘家媳妇一样。


    李二狗咬咬牙,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把虎妞抱在怀里,又牵起羊仔的手:“走,咱们去跟江家,跟知姐儿讨点饼子吃。”


    话归这么说,临出门前,他还是到灶房里拎了一袋栗子。


    都是一二十年的街坊邻居,互相间是熟络,但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过,总不能真这么大喇喇地空手过去。


    可真到江家院门前,李二狗却忽地胆怯起来。心里总撺掇着这样是不是不大好。还是虎妞帮他敲了门,小小的拳头砸到门上,笃笃笃,掷地有声。


    门是凌花开的。外头一大两小,在开门的刹那,齐刷刷地掀嘴皮、露牙齿。都是黝黑的面皮,雪白的牙花,一瞬间把凌花整得有些局促。


    过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招呼人进门:“傻站着干什么呐,都进来都进来。暖姐儿、晓哥儿,虎妞和羊仔来了,快来迎一迎。”


    两个小娃娃并一条小狗狗一齐跑来。两相一照面,哪还有什么尴尬、拘束,家里一下子热闹翻了。


    李二狗把栗子递给凌花:“花儿婶,这是我一早买的,本打算在家做个煼(炒)栗,却身上犯懒不想开火,就给您这儿送些来。”


    “嗳,客气了客气了。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呢。”凌花猜到这一家子都是冲着锅盔来的,客套了一番,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栗子。


    打开来一看,都是生栗子。一个个毛乎乎的,像绿色的小刺猬,顶端裂开了口,露出里头挤挤挨挨的褐色果实。


    江知味也好奇地来看。平常后世见到的糖炒栗子,都已经去掉了外面的毛刺,只余下内里光溜溜的果子。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原生态的栗子呢。


    栗子的做法可太多了。除了糖炒,可以水煮、炖汤,还可以放在烧红的炭炉里煨熟,正所谓“火中取栗”。


    在炭炉里煨过,嘭地蹦出一颗,是裂开了口的。一把捡起,烫得在手里来回翻腾,匆忙地吹凉,剥了壳就往嘴里塞。


    又香又糯,甜蜜得不行。


    但今日这些格外新鲜的栗子,江知味却不想对其进行旁的加工。


    只让凌花找了个竹篮来,盛在里头,绑了根麻绳,挂在屋檐下的阴凉处。待栗子壳的颜色由深变浅,剥开来,吃着比鲜栗子更甜、更韧,此为“风栗子”。


    江知味只在后世吃过风栗子两次。在那种糖炒栗子满街都是的环境中,就格外怀念从前吃过的不加一丝粉饰、全由天然来雕饰的风栗子。


    李二狗带来的栗子算是满足了她的嘴瘾,她自然也得回馈一些才是。更何况,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二狗哥,锅盔马上就出窑了,留下来吃点吧。”


    李二狗“嗳嗳”应着,也像容双那样,拉了把矮脚竹凳到土窑边坐着。


    眼看土窑前的木板移开,哗的蒸腾出一股烟气,带出的那股香味横冲直撞,浓得直掏心窝子。


    锅盔很薄,加之底部悬空,不需要翻面来烤,这就能吃了。江知味刚要往手上缠湿布条,就被李二狗伸手拦住:“别烫着,我来就是。”


    李二狗皱着眉头,顶着滚烫的热气,将铁篦子从窑中拉出来。


    此时的锅盔面上还浅浅沸腾着。被逼至表皮的油脂争相冒着细小的油泡,筷子一夹上,金黄色的酥皮便裂开了细口,咔嚓咔嚓的脆响如约而至。


    本还在院子里闹腾的孩子和狗子,一听这动静,小蜜蜂似的,嗡的一下凑到锅盔旁。


    容双舀来井水。不仅孩子们的手被井水淋过、搓过,小狗的手都没被她放过。一群人围着锅盔跃跃欲试,就差飞扑上去啃了。


    李二狗这人好面儿,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冷静”“不行”,等江知味递来用干荷叶卷着的锅盔时,还是相当难以自持。


    好不容易忍到孩子们都开动,他心肝脾肺都跟着发颤,终于得以施展拳脚,朝着手里的梅干菜锅盔大口猛攻。


    酥香干脆的外皮一触就破,在不断的咀嚼中,发出利落的“咔滋咔滋”声。内里是被油脂浸润的馅料,入口油润潮湿,带着浓浓的咸鲜。


    那梅干菜吸饱了油脂,吃起来又糯又韧,鲜到不行。再往深处啃去,还有烤成焦褐色的肉粒,本该口感干柴,但配上些许没完全融化成油脂的肥肉,叫那坚硬的感觉软化下来,在口舌之间变得柔和、熨帖。


    吃完抹抹嘴,回味起来,有猪肉的余香、麦皮的清甜,还有挥之不去的梅干菜酵香,在口中久久萦绕。


    李二狗吃得沉醉又忘我。


    他身侧,虎妞和暖姐儿正分食一个白糖锅盔。俩孩子一人一头,用力一折,从锅盔上哗啦啦掉下来好多酥皮,下雪似的落了满地。


    虎妞满脸可惜,下一瞬,那只黄白小狗跑来,风卷残云地将地上的碎饼渣子吸了个干净。她顿时喜笑颜开:“小狗乖乖,真厉害。”


    光顾着看狗,她遗忘了手里折半的锅盔。晶莹的糖水流成一柱,江暖腾腾跑到糖水下蹲着,张嘴便接住了。


    虎妞没反应过来,看江暖含着糖水咯咯笑个不停,她也跟着笑。


    江知味做的锅盔量足,把每个人都喂得饱饱的。也显然,把原本笑闹的一群人喂得都晕碳了。


    午后无风,孩子们枕着草席,在屋檐下睡得四仰八叉。江知味也在柱子边靠着。实在被孩子们挤得没地方去,她双脚收拢,像条面包虫似的蜷缩着,倒也睡得挺踏实。


    时间静静流淌,在静谧之中倏忽走过了半个月。


    行至九月初,天色微微凉,江家小院换了一副新的模样。


    院子里的泥巴地重新翻过,种了一排排萝卜、芫荽、蒜苗、小葱、韭菜,都是家里常吃的,且生命力旺盛,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打点。


    尤其那小葱,到集市上买一大把现成的,将顶上的葱叶一剪,连根带葱头埋到土里,几日就能蹭蹭长。


    此刻那生命力旺盛的小葱已经冒出了尖尖芽。晨光熹微,淋过水的芽头青翠欲滴,几颗浑圆的水珠小巧晶亮,漫出透中带闪的浅浅虹光,伴随薄薄的葱香,唤醒了小院的清晨。


    这日江知味神疲,一早就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睡回笼觉。冷不丁被突兀的叩门声吓醒,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席上跳起,小跑过去开门。


    门栓卸下,露出的门外人瞧着十分眼生。等他自报家门后,江知味才知道,这人是个闲汉,拿了几个铜板,专程来替宽婶捎口信的。


    半个多月过去,宽婶一直没出现在横桥子夜市上,到这会子,总算有了消息。


    江知味恳切地听着。说是李浦对那几个食方都很满意,尤其是那铁锅炖大鹅,一次能吃进去一大锅。他近日连日在家,吃得忘乎所以,连家门都不乐意出了。


    显然那食方效果显著,宽婶得以重获自由,今晚上便要回夜市了。


    江知味听罢,高兴得不行,转头拿了二十个铜板给闲汉:“劳烦阁下再回跑一趟,就说今晚上江记小食摊上新,让宽婶定要早来。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第34章 辣卤鹌鹑


    江知味的话被闲汉如约递到。


    宽婶亦是欣喜,趁昏时李浦醉酒睡去,将柔姐儿带到了夜市上。


    自行此前李浦说过要将柔姐儿送去妓馆的那番话后,宽婶半点不敢让柔姐儿与那丧心病狂的男人独处,生怕一个不留心,就再也找不到柔姐儿了。


    柔姐儿也高兴,这还是头一回和娘亲上夜市摆摊,还能见到上回来家的漂亮阿姐。娘亲说那阿姐家中还有两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妹,都肉嘟嘟的可爱极了。


    她喜滋滋地想要会会,跟着宽婶的脚步也愈发轻快。


    江知味到时,母女


    俩已经神清气爽地站在桥边了。


    难得见宽婶有这样好的气色。她今日特意装扮过,换了身格外素净的衣裳。面上扑了脂粉,瞧着红晕朵朵,还涂了层薄薄的口脂,衬得整个人喜气洋洋。


    有客人路过,还道:“宽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都与平常不同了。”


    宽婶一开始还不明白他话里“喜事”的意思,对上江知味促狭的笑脸,恍然了,笑着回他:“同喜同喜。”


    在她与客人闲谈的功夫,江知味已经把新的菜单改好。除了老几样,和亘古不变的饮子一文优惠,还多了一样新的小食——十文一只的辣卤鹌鹑。


    时值金秋,这阵子汴京城里卖鹌鹑的可太多了。都是一车一车拉来的,两文钱一只,还带杀了拔毛,特别实惠。


    一大桶鹌鹑从小食车上卸下来。盖子一揭开,香辣味倾巢而出,惹得不少等吃的食客抽着鼻子凑近来。


    “真香啊,是爊鹌鹑吗?”


    “非也,非也。你看此物头骨圆钝,皮肉细腻,分明是爊雉鸡。”说这话的是那位谢大官人,就是那位仗义执言,赶走意图吃白食的楚老汉的谢大官人——谢玉。


    此前他和楚老汉在小食摊前一事,如今已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起初江知味还奇怪呢,意欲吃白食的事情天天能碰上,怎的在外被广而告之的就这一桩。


    后来才知道,这一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不知怎的落到了桥下说书先生的嘴里。


    一句“话说有那么一日”,就将楚老汉在夜市和潘楼吃白食的事情抖搂个一清二楚,还是添油加醋过的,说得比现场亲见还真。


    惹得江知味这位“苦主”这阵子频频遭人问候。还有那楚老汉,被整得活像个过街老鼠。


    那事之后,他只来过一回小食摊,用布条子蒙着脸,还是被排队的客人认出,指着鼻子笑话了好久。


    好不容易快排到他时,楚老汉再受不住,扔下面上的布条,骂了一句“搓鸟”后愤然离去。


    这位谢大官人却不同了。他是说书先生口中从天而降的侠士,走到哪儿都自带无限风光。也是江记小食摊的常客,一晚上能带着不同的友人来个好几回。


    面对他这指鹑为鸡的行径,江知味笑了下:“谢大官人今日可看花眼了,这的确是鹌鹑。只不过个头稍大,容易叫人误认。不过味道不赖,比鸡嫩,又鲜。”


    鲜少有人驳他的脸面,谢玉登时面色不佳。又觉得小娘子说话客客气气,叫他不好当场拉下脸来:“是么,那这鹌鹑生得还挺彪壮。”


    有人扑哧笑出声。


    谢玉被笑得脸烧,瞪了那人一眼,回过头来:“我倒是要尝尝,这长得像雉鸡的鹌鹑,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从小食车的夹层里摸出一包油纸,江知味打心眼里感谢这位帮她拱火的客人:“官人要来多少?”


    “两只吧,先尝尝。”


    话音刚落,嗤笑出声的那位又搅起了浑水:“只买两只哪够。谢大官人财力过人,不得直接把一桶包去。”


    此言一出,却把其他排队的食客惹得恼火:“那怎的成,其他人不用吃啊。”


    正好有了台阶下,谢玉连忙找补:“你瞧瞧,并非我谢某人不想买。买一桶啊,简单,但其他客人不乐意啊。谢某愿成人之美,就先买两只。”


    江知味笑眯眯地夹了两只鹌鹑出来,收了十五个铜板。


    谢玉今日只带了一名小厮,此时他捧着鹌鹑,两人沿着长龙似的队伍一路缓行。


    偏生那辣卤鹌鹑的香味狡猾得很,看似漫不经心、悠悠荡荡,实则饶有目的性的、直往还在排队的客人们的孔窍里钻。


    一旁小厮同他耳语:“郎君,那些人的眼珠子都快馋得掉下来了。”


    谢玉不语,只暗笑。他还能不清楚这些人的感受么,要的就是这般。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实在令人浑身舒坦。


    手里的爊鹌鹑温凉。他走到队伍后头,就在那乌泱泱人挤人的地方站着,剥开了包得紧实的油纸包。


    此处油灯的光亮更盛,衬得那鹌鹑表皮酱红,透出油亮的诱人色泽。浓郁的香料气息伴随醇厚的肉香扑面而来,让他不自禁地贪婪攫取,深深地呼气吸气。


    扯下一腿的鹌鹑肉,谢玉的唇齿贴上去,破开紧致的薄薄外皮,在嘴里尽情地咀嚼。


    好辣。


    袭人的辣味在口中跃然欲出,其势头之猛烈,好似在口腔、鼻腔中舞剑,下一瞬,就要冲破灵台,一飞升仙。


    在这种大刀阔斧、席卷周身的香辣之中,汇集来丝丝缕缕的甜,继而鹌鹑本身的肉香味迎头赶上,在口中次第层叠地展开。


    鹌鹑的肉里浸足了汤汁,一直吃到骨头边缘,这种汁水丰沛的感觉都没能消散。没想到的是,那骨头竟也能吃,用牙齿轻轻一碰,酥烂得不行,嚼起来亦有汤汁混在其中,甜辣咸鲜,好吃到嗦手。


    周遭咕咚咚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谢玉这头吃完了两只小腿,又抽出小小的鹌鹑翅膀来,在嘴里嚼得起劲。还是不满足,干脆不扯下来吃了,埋下头去,在油纸包里将另一只鹌鹑整个儿剥皮脱骨。


    他吃得急迫又狼狈,好似再不把鹌鹑吃完,这小东西就要挥着翅膀飞走了似的。身旁小厮好一顿提醒:“郎君,注意些吃相,您那光辉的形象喂,可别功亏一篑。”


    谢玉权当耳旁风,沉浸到谁都不顾。到后来,扬起头来,唇边脸颊全是辣卤鹌鹑溅出来的油汁水。


    不过也没人笑话他。因为此刻,众人的心思全都落在他吃剩下的最后一口鹌鹑上。那皮子上油锃锃的,还淌着肉汁的鹌鹑,实在馋人得要命。


    当然,正吃鹌鹑的谢玉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心中不舍,却又难以自持,嗷呜一大口,把最后的鹌鹑肉叼在嘴里,嚼得那叫一个小心,生怕吃快了,后来的鹌鹑赶不及续上。


    他带的那名小厮已经替他重新到队伍里排着了。就那两只小娘子拳头大小的鹌鹑,他压根不够吃。


    心想着早前就该听那人的话,把整桶鹌鹑都包下来。还心疼什么钱袋子,顾什么旁人眼光。


    谢玉如今,悔不当初。


    前头那些排队的客人,但凡吃过辣卤鹌鹑的俱是赞美有加。这样下去,能不能再排上还另说。


    有人一口气要了十只,谢玉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干脆买二十只,说是要带回家去给自家老母妻儿都尝尝,谢玉以拳击掌,急得直跺脚。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听江娘子道:“只剩下二十五只了,后头来的客人抱歉了。”


    谢玉点着指头数。一、三……七、八,还有八个人。


    若前头一人至多买个二三,他兴许还有再尝尝的机会。可若是买多了,嗳,谢玉击掌的那只手已经转而抠上了自个儿的掌心肉,心里那个急迫,牙都快咬碎了。


    紧绷的心弦,在江娘子晃了两下空桶时彻底碎成了渣子。耳边似能听见自个儿心碎的声响,像陶碗落地那般,噼里啪啦、咣嚓咣嚓……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江娘子的怒喝声传来。


    啪。又是一声脆响。


    人群中骚动起来,原本稳稳当当列好的队伍,有零星几个人惊弓之鸟般匆忙离散,但更多的人聚拢来,像一兜硕大的渔网,包裹住了江记小食摊。


    陶碗的碎裂声一声接一声。谢玉终于察觉到不对,抓住了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小厮的胳膊:“发生什么事了?”


    “郎君,有人到摊子上闹事,把江记小食和宽婶家饮子的陶碗都摔了。”小厮身上发抖,声音也跟着打战,“咱们快回去吧。要是让老爷子知道您又掺和进市井的乌糟事,怕是又得对您动用家法了。”


    谢玉眉头紧锁,菊部隐隐幻痛。


    用老爷子的话来说,汴京城掉下一块墙砖,都能砸着一排当官的。谁知道那些闹事的来头为何,他们这种在城里刚出头的商贾人家命比纸薄,没靠山、没背景,说不定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一再要求他谨言、慎行,就是怕平添


    麻烦,惹来灾祸。


    上回在樊楼门前和当街打人的男子掰扯,他就被老爷子用藤条抽过,疼得几日下不来床。今日这阵仗看来不小,万一被老爷子的人撞见,免不得又得受一顿皮肉苦头。


    谢玉叹了口气,刚刚燃起的侠义之心漏了个精光。他也就敢在楚老汉这种摸清了老底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其他的,还是算了:“走吧,就当我吃完鹌鹑立马家去了,全然不晓得后来发生的这些事。”


    左右趁没人注意,谢玉袖袍一甩,走得头也不回。


    江记小食摊前,江知味、宽婶和柔姐儿三人被四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


    领头的那位头戴棕布方巾、身穿杂色麻布短襦,一道比手指粗长的疮疤打眉间起,劈开眼皮斜亘到耳垂处,里头的新肉长得一团糟烂,像野兽啃食过的蜂窝,看着骇人得要命。


    柔姐儿只瞥了一眼,就被吓得躲在宽婶怀里呜呜地哭。


    见状,江知味怒目嗔视,拦在宽婶与柔姐儿身前:“有什么事冲我来,为难个妇人和孩子算什么。”


    那疮疤脸嗤笑一声:“你们两个,一个都跑不了。”说罢手一挥,后头那三个就从人群外抬了个人进来。


    是个男人,看着眼生。躺在竹制的担架上,面色萎黄、唇无血色,瘦得几乎不成人形,身上还耷拉着一件极不贴身的破布衣裳。


    疮疤脸抬手一指:“看看你们干的好事。半个多月前,我二哥就是在你们俩的摊子上吃过小食和饮子,回去就吐泻不止,再吃不下其他,只能拿两口米汤吊着条性命。郎中说,他这是中毒了。”


    人群里哗然。


    江知味高声辩驳:“我这是小本营生,此前每样吃食,卖的最多不过六文钱。就六文钱,还舍得往里头下毒药,我是嫌钱多呢,还是嫌自个儿命大?”


    她顿了顿:“再说真要吃出了问题,你早些时候怎么不来。而且你该晓得,我做的吃食无论是米线糊、浇汁豆腐还是火焰索饼,那都是一锅出。要中毒,也是连了片的,怎么没见着其他被我毒倒的人呢?”


    “就是啊。”


    不少人替江知味声辩:“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江记小食上新品的这日来。我看你是见不得江娘子她们生意好,赚钱多,存心来闹事的吧。”


    的确,江知味今日新品上市,目的之一,为的就是将宽婶那头的饮子摊生意再次带动起来。这疮疤脸偏在这时候领人过来,明显所言非真且意有所图。


    说话的那位被疮疤脸龇牙狠瞪一眼,硬是被吓得瑟缩了脖子,局促地低下头去。


    “多说无用,真正下毒之人岂会轻易认账。今日郎中我也带来了,当场给诸位用银针验一验,就知道这小娘子的吃食里装的是什么药了。”


    江知味行得端坐得正,半点不带虚的:“验就验,但可别在银针上做什么手脚。东西是你们带的,真想诬陷,何患无辞。”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


    有位喝得满脸通红的客人举着一大碗酒水,一路踮脚小跑,从保康门瓦子的方向过来:“我来我来。我这酒水是新倒的,还没喝过呢。再来几样别人家的吃食,都验毒试试,不就知道了。”


    江知味和宽婶两相对望,点头答应下来。


    而那疮疤脸却一脸不屑,挥挥手,便叫跟在他身后的另三个壮汉到一旁摊子上买了灌肺、猪胰胡饼。为了与宽婶家的饮子作对比,还特意走远,买了一碗别人家的浆水。


    另一家饮子摊子上,那位窄长脸、吊梢眼的摊主笑盈盈地把浆水递给他。却在与疮疤脸四目相对时,眼中暗流涌动,几度明晦不定。


    第35章 霸气反击


    验毒之事很快开始。


    桥头的喧闹声因此止歇。都晓得江记小食摊这头出了事,不少摊主连客人都不招待了。更有甚者,左勾一个客人的肩,右搭一个客人的背,哥俩好似的,结伴来看这个热闹。


    同在看热闹行列的杨三,还背着白日里的小木桌。


    手边有人问道:“老神棍,你怎么不起上一卦,看看江娘子这趟是吉是凶。”


    杨三很是不齿,“切”了一声:“我还能不信江娘子么。不用算都知道,这就是诬告,纯属贼喊捉贼。”


    正当其余人屏息凝神,殷切地等待结果之时,不远处,一名身形丰腴的老妇人手摇绸扇,风尘仆仆地站在横桥子东巷的巷口。


    在灯火的照耀下,绸扇边缘的梅花云纹晶亮得晃眼。


    沈老太太这遭出门,专为寻那江娘子。准确地说,是为了此前吃过的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来的。


    先前她听信觅之的一面之言,还真以为那日做饭的是那位妇人家的婆母。后来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偷偷差人打听后才知,原来那位厨艺高超的江娘子,就在他们那日用膳的现场。


    偏她当时满心满眼都是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老早忘了那位江娘子生得什么模样。好在深挖下去,探听到摆在横桥子夜市上的江记小食摊,再要找她,就容易得多了。


    这不,今日就给她寻到机会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尽管前头被绿腰鬼哭狼嚎地追了半途,不过总算坐上马车,弯弯绕绕,把那烦人的小跟屁虫给甩掉了。


    夜市桥头狭窄,马车没法儿穿过,沈老太太依马夫所言,在横桥子东巷的巷口下了车。


    她以为的夜市,譬如州桥夜市、马行街夜市,到处都是升起的柴火、烤饼、爊肉味,更无比聒噪且繁杂,光那些醉汉发了狂后吟诗作赋的喊声,就活像一把把锥子,势要将夜幕戳穿。


    没想到这横桥子夜市还跟其他的夜市不同哩。


    沈老太太举目望去,桥边人头攒动,像扎堆的蚂蚱似的,将一处地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都安静如鸡,诡异得出奇。


    此刻仍有不少人被那人多的地方吸引,前赴后继地往那地儿赶去。


    揣着满心疑惑,沈老太太踮着脚步,紧紧地跟在那些人后头。


    忽地前头传来一声男子的暴喝:“黑了,银针变黑了。江娘子的米线糊和宽婶家的浆水,果然都有毒!”


    哄的一下,原本静悄悄的人群登时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呢,那我们都吃了,怎么没事?”


    又有呕逆声:“快,都吐了,再去吃碗绿豆水解毒刮肠。”


    更有中年妇人的尖声辩解:“胡说,这浆水今日才做成,平日一直在地窖里放着,怎么可能会有毒。江娘子的吃食也都是现做,大家伙儿都看着的。你……你们这是血口喷人。”


    身边人的脚步纷纷加快,像一只只饥饿的蚂蚁,争先恐后地往人缝里头钻。


    沈老太太已然走得满头大汗,却还是慢人一步,等她走到人墙外时,已经一个缝隙都塞不进了。偏她身量不高,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里头吵嚷得要命,说的都是什么毒啊、害人啊之类的话。


    只片刻,她心里就有数了。


    生意场上,无非那三瓜俩枣的事,想必是江娘子和宽婶与什么人起了利益冲突,才被人刻意泼了脏水,惹出今日的祸事。


    沈老太太着急了,跳着脚意图帮江娘子说两句嘴。


    无奈此刻的小食摊周边乱成了一团,人人的喊声都像滔天巨浪。她铆足力气发出的那些声响,石沉大海般陷落在嘈杂的声浪中。


    她越急越喊不出声,反倒这时,从人群的深处传来咣的一声震天响。


    沈老太太吓得浑身一哆嗦,说不出话来了。人群中的嘈杂也在刹那间停歇,与此同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大家听我一言。”


    是江娘子的声音,想起来了。


    那日她正是以这般不卑不亢的清明嗓音,问向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的沈老太太:“阿婆,


    您饿了吗,要不给您盛一碗,都是自家做的,干净着。”


    沈老太太冷静下来,扶着胀痛的半个脑袋,也如其他人一般默默地聆听。


    江知味把手里当锣敲的大铁锅放回原处。手上沾了锅灰,她却没急着抹。而是张开双手,让围观群众挨个将她黑黢黢的手看了又看。


    疮疤脸两手交叉在胸前,一派趾高气扬的神情:“毒都已经验出来了,你还想耍什么花招。劳烦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老子这就给这俩害人的娘们儿送官府衙门去。”


    说罢要动手,被江知味跳着躲开:“且慢,要我说,这郎中、醉汉,还有你身后这几个拱火挑事的,都是一伙的吧。”


    没给疮疤脸插话的机会,江知味转身,到宽婶的摊子前打了一碗浆水,之后双手一伸,在浆水里搅和了搅和。


    沾染上锅灰的焦黑,浆水迅速变得浑浊。


    “你们看,要想东西变黑很容易,一点锅灰就足矣。自然,能让银针变黑的东西,也不止毒物一种。”


    她淡然地走到那郎中跟前:“可还有没用过的银针?”


    郎中没料到还有这出,不自禁地眼一斜,就往疮疤脸面上飘。疮疤脸不耐烦,摆摆手:“给给给。”


    银针拢共还有五枚。


    江知味虚晃一枪,先用沾满锅灰的双手在上面抹了抹,果然没变黑,遭到了疮疤脸的一顿嘲笑:“就这点本事,看你还怎么狡辩。”


    她洗净双手,擦干了水,继续在银针上来回抹动。那银针还如最初那般莹亮,半点没有变色的迹象。


    负责拱火的不耐烦了:“你这小妮子,你为了拖时间等人来救你吧。呵,下毒这种大罪,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帮不着你任何。”


    江知味却摇头:“真正的好戏就要来了。”


    只见她伸出一只中指,在耳朵孔里使劲地挠了又挠,猛地抽出,在银针光洁的表面上狠狠一擦。


    唰的一下,肉眼可见,那银针黑了一大截。


    杨三看了,拍手直叫好:“诸位,难不成这毒还能藏耳朵里不成?”


    舆论开始一边倒,那几位收钱办事的,终于开始有些慌乱了。疮疤脸鼻翼翕动,故作坦然道:“这能证明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把毒药藏在耳朵里了。”


    江知味另取一根银针,递给一旁帮忙说话的杨三:“杨先生,你来试试?”


    杨三会心一笑,如法炮制。果然,手指在耳孔中穿进穿出,又将银针染得黑透:“难不成我的耳朵孔里,也装了毒药?”


    这时的风向,已经全然没落在江记小食和宽婶饮子下毒的事情上了。围观的看客们纷纷要用自个儿的耳朵孔试银针。


    尤以那不爱洗澡的宋老头试出来的银针最黑。都还没进耳朵孔呢,才上手,银针就开始幽幽地变了色。再经耳垢一补,嘿,整一根乌洞洞的,那颜色,比锅灰都浓。


    到这会子,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疮疤脸和三个小弟转身要跑,被人墙堵着挪不动道。至于那郎中,老早挪到了人墙边上,见缝要溜,被杨三绊了一跤,摔得下巴都碎了,牙还飞出去一颗。


    拖了这么长时间也的确有用,熟悉的青衫再现桥头。


    秦兵士、许双喜还有另三位眼熟的都在,一声怒喝逼退人群,冲江知味点头一笑后,把为非作歹的几个和抬来装病的那位都押上,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纷乱过去,横桥子夜市又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但在江记小食摊跟前,排起的队伍却比先前更长、更弯,来来回回拐了四个折角,还见不到这长龙的末尾。


    江知味重新煮了老大一锅米线糊,手边炸着金黄酥脆的老豆腐,一边收钱一边笑得合不拢嘴,腮帮子都笑疼了。


    这头宽婶的饮子老早卖完,闲下手来,和柔姐儿一道,用叶片做了些零时的号牌。


    不少客人跟江知味约了次日的辣卤鹌鹑,三十只五十只起,量忒大,并表示相当信得过江娘子的人品,提前付了定钱。


    江知味都笑眯眯地收了,以叶片号牌为信,让客人们到时来取就成。


    不同于江知味的喜笑颜开,沈老太太拖着满身疲惫,被赶来的绿腰追上,一瘸一拐地扶到马车上去了。


    她斜靠在车厢上,心中拔凉,好一顿长吁短叹。


    好不容易一个人出门,没见着江娘子就算了,还在看热闹的时候,被哄乱的人群踩得崴了脚,就在一群人争相掏耳朵验银针那时。


    低头看看,脚脖子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连带着脚背那一大片,都乌紫乌紫的。


    绿腰急得冷热汗直下,着急送她去赵太丞那儿,连排队买吃食的机会都不留。叫她一个老人家又饿又累,头一歪,就在马车上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至沈宅。沈寻背手在门前等,手一挥,便叫两个力壮的婢子将她抬到了卧榻上,另拿两只软枕,将她包扎好的那只脚架高。


    屋内花香阵阵,沁人心脾。紫檀木制的圆桌上,放着一只紫粉色的琉璃碗。


    碗里的雪霞羹还冒热气。大片的花瓣柔软又鲜艳,与切成开花状的嫩豆腐同煮,红白交错,好似雪霁天晴时分绽放的晚霞。


    如此精致的小食,是沈老太太平常的最爱。但今日,哪怕他最疼爱的孙儿捧碗坐在她身侧,她依旧食不下咽。


    “祖母今日受惊了。”沈寻吹凉雪霞羹,递到她唇边。


    沈老太太却不张嘴接,只语带埋怨道:“那天在赵太丞家的吃食,可不是什么妇人家的婆母做的,而是那位年纪轻轻的江娘子。”


    “是么。”汤匙磕到碗壁,叮的一声脆响,“那是我猜错了。所以祖母今日,是特意去小食摊上找江娘子的?”


    “绿腰都同你说过了?”


    沈寻有意无意地拨动汤匙,碗中的豆腐和花瓣一点点碎裂,逐渐搅拌成粉白亮透的一碗:“绿腰只说您偷跑出去,她在后面追了您一路,追丢了好几次,总算找到了横桥子夜市。”


    “您下回可莫要一个人乱跑了,祖母,当心您的身体。”


    “芝麻绿豆的小事,何足挂齿。”沈老太太满不在乎地手一挥,让沈寻帮着,将她后背的靠枕再垫高些,“那些人为了几个铜子,拉帮结伙地到江娘子摊子上闹事,这才算是大事。你不知道,祖母我今日真是开了眼。”


    沈寻手上一滞,旋即将手中的琉璃碗搁在一旁的圆凳上,正身问道:“您是说,江娘子那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