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谢忍安启齿,先是看了张云一眼,又低下目光,扫过乔咛。
    灯光投射在他身后,将他的五官割裂得深邃又立体。
    乔咛记得他的脸,耳根忽然一热。
    怎么会是他?
    转念间,脑海里又瞬间闪过白日里他说的那句“再看揍你”。
    好凶。
    她很快低下头,怯生生地往张云身后缩了缩。
    她怕他。
    “你就是忍安吧?”张云绽出一个笑,感慨道,“都长这么高了。”
    谢忍安鸦睫垂下淡淡的阴翳,他蹙了蹙眉。显然是对张云的到来感到困惑。
    “哦,瞧我这记性,”想到谢忍安也许压根就不认识自己,张云主动道,“我姓张,是你妈妈的朋友……”
    “说够了?”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他忽然变得很不耐烦。
    话里话外都充满了赶人的意味。
    好在谢思涴提前给张云打过预防针,对于这孩子的脾性,她多少也有点心理准备,自然不会跟小辈计较。
    “我家就住前面,”说着,张云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又转过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哦对了,这么晚了,应该还没吃过饭吧?这儿有桂花糕,是阿姨自己做的……”
    “乔咛,来,叫哥哥。”张云看了眼乔咛,示意她把手上拎着的桂花糕递给谢忍安。
    乔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谢忍安。
    少年眉心紧蹙,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她抿了抿唇,然后,鼓起勇气来把装着桂花糕的塑料袋递出去。
    边递还边温吞地喊了一句“哥……”。
    第二个“哥”字还未及喊出。
    “烦不烦?”谢忍安重重把门一摔,“滚远点。”
    门“咚”的一声重响。
    心惊肉跳的。
    将乔咛和张云隔绝在门外。
    “妈……”乔咛吸了下鼻子,扭头看向张云。尽管已经尽力不让自己掉眼泪,可乔咛还是委屈到忍不住掉了小珍珠,“我好讨厌他……”
    “忍安哥哥脾气可能是不太好,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心事,”张云心疼地拍了拍乔咛的头,轻声安慰:“咛咛别哭,我们回家。”
    -
    燥热的暑假很快一晃而过。
    九月到了,乔咛上小学了。
    她和徐新雅分到了同个班。
    徐新雅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理所当然地,她们两个成了同桌。
    “老师,我不要和乔咛做同桌!”徐新雅站起来,不满地嘟起嘴,全身都是抗拒。
    她嗓门大,全班的目光立刻都聚焦了过来。
    纷纷落在乔咛身上。
    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但不知为何,乔咛还是低下了头。
    并且越来越低。
    “为什么,新雅?”老师不明所以地问。
    “因为乔咛是个扫把星!她爸爸不要她了,她姐姐得了癌症,她妈妈天天就卖垃圾食品!”徐新雅说完还捏了捏鼻子,似乎很嫌弃乔咛坐在她身边。
    乔咛脸上闪过一阵红。
    心脏砰砰跳的飞快。
    在那一瞬间,她想跳起来和徐新雅扭打在一起。
    “新雅,不能这样说同学!”老师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可徐新雅压根就跟没听见似的,捏着鼻子怪声怪气道:“又不是我这样说,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就是!”
    “没错!我奶奶也这么都说的!”
    徐新雅人缘好,只要她说话,立刻便会有人附和她。
    班里瞬间炸开了锅。
    老师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关于乔咛家的事,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
    “乔咛,你坐到最后面去吧。”她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其他同学现在可以安静了。”
    “可是老师……”乔咛想说,坐在后面,她就看不见黑板了。
    但她看见老师板着的脸,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站起来,从桌肚里拿出张云亲手给她缝的碎花书包,迎着众人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默不作声地,从第一排走到了最后一排靠垃圾桶的那个位置,然后,又默不作声地坐下了。
    徐新雅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去。
    “好了同学们,那我们开始上课。”老师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课堂上。
    乔咛抬起头,眼睛热热的。
    身旁垃圾桶里的恶臭时不时向她飘过来,各种小飞虫在乱飞。
    乔咛深吸一口气,抬手打开窗户。
    就在她打开窗户的那一秒。
    清爽的空气涌进来。
    与此同时,走廊上不紧不慢地闪过一道身影。
    谢忍安单手挎着一个黑色书包,他不仅迟到了,而且甚至连校服也没穿。
    自从上次以后,乔咛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不过她知道张云很担心他,倒是经常去给他送饭。
    至于吃没吃,她并不知道。
    乔咛很怕他。
    听见开窗的声音,谢忍安微侧过头,撩起眼皮朝她这边睨了一眼。
    乔咛穿着一条鹅黄色的小裙子,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
    别的人都有同桌,唯独她没有。
    而且个子看上去还比同龄人小了一大截。
    见他看过来,乔咛心虚,很快又合上了窗户。
    这一下动作太大,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乔咛,你又在干什么!”老师显然是生气了,朝她砸过来一个粉笔头。
    乔咛被砸了个正着,众人的目光火辣辣地向她刺来。
    她又羞又窘又难过。
    “不想听就去外面站着去!”老师对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乔咛站在那里,耳朵嗡嗡的,随后她看见了徐新雅不怀好意的笑。
    她什么也没说。
    毕竟确实是自己吵扰课堂在先。
    拖着沉重的步伐正准备往外面走去。
    她忽然听见谢忍安的声音——“傻子一个,让你走就走啊。”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谢忍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前门处。
    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门。
    指节在铁门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他缓缓对上老师的眼:
    “未成年人保护法你定的?”
    老师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哪个班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享有受教育权,你让她出去,犯法了知道吗?”他懒散抬眸,看向教室最后一排的乔咛,“还不快回来?”
    乔咛站在原地没敢动。
    最后老师妥协了,挥了挥手:“回来。继续上课。”
    乔咛才温吞地坐回去。
    再抬起头的时候,谢忍安已经不见了。
    乔咛忽然觉得,这个人,似乎没那么讨厌了。
    虽然凶凶的,但好歹,还是挺讲道理的。
    -
    这一天过得飞快。
    放学铃敲响的时候,乔咛很快收好了书包。
    走到门边,却被徐新雅和她的朋友们围住了。
    她紧张兮兮地攥紧了书包,警惕性十足地看向她们。
    “喂,我们当朋友吧。”虽然很嫌弃,但徐新雅还是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今天那个替她出头的少年。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徐新雅就觉得他好帅。
    比她表哥赵锐可厉害多了。
    当然,这话她不敢当着她表哥的面说出来。
    不然肯定免不了她表哥一顿臭骂。
    她讨厌乔咛,可她却想通过乔咛,和他成为朋友。
    “不要。”乔咛拒绝的很坚定,“让一让,我要回家了。”
    也许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徐新雅翻了个白眼,很快伸手把她拦住:“你不准走。”
    “为什么?”乔咛反问,“已经放学了。”
    “今天那个帮你的人,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徐新雅挡住她的路,“你告诉我,我就让你走。”
    “……我不知道。”乔咛声音弱下去。
    “你不告诉我?”徐新雅变了语气。
    乔咛往后退了一步。
    正当她踌躇的时候,忽然听见张云的声音:“小咛?”
    “妈妈!”她欣喜地挣开徐新雅,扑了张云满怀,“你来接我了?”
    “嗯,妈把烧烤摊移到学校门口了,也方便接你。”张云捏了捏她的脸。
    乔咛很高兴。
    路上,张云边走边问,“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乔咛收敛了笑容。
    不怎么样。
    但她没说,而是说:“挺开心的。”
    “那就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张云现在就在这学校门口摆摊。
    乔咛放下书包。
    张云在卖烧烤,她就乖乖在一旁写作业。
    虽然今天很不开心,但是课她倒是听得很认真。
    不一会儿就把作业写完了。
    她咬着笔尖,忽然忍不住出声问张云:“妈妈,住在我们家后面,那个凶凶的人,叫什么啊?”
    张云边忙边说:“你说忍安啊,他姓谢,叫谢忍安。”
    “谢、忍、安?”乔咛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
    张云从小就教育过她,人要知恩图报,要懂得感谢。
    再怎么说,谢忍安也算是帮助过她两次了。于情于理,她都得当面跟他说一句“谢谢”。
    但一想到他那怪凶的模样,乔咛就有些害怕。
    该怎么办呢?
    她歪着脑袋苦思了一阵儿。
    有了。
    她眼睛一亮,随之拿出了一张方格纸。
    既然不能说,那写下来总可以吧。
    她捏着铅笔,就开始慢吞吞地写。但一落笔她就又犯难了。
    谢忍安。
    读是知道怎么读了,可她不知道怎么写。
    看来只能用拼音了。
    她低下头,一笔一划,写的极其认真。
    今天生意好,没过多久,张云就收摊了。
    “写什么呢?”
    见乔咛写的这么认真,张云笑着看了眼。
    “没、没什么。”乔咛心虚地把字条藏起来。
    张云笑了笑:“别写了,收摊回家了,妈给你做好吃的。”
    乔咛点点头:“好。”
    -
    因为有心事,乔咛晚饭只吃了一点点。
    字条是写好了。
    可是……她不敢给。
    原来不止是不敢跟他说话。
    就连站在他面前,她都好害怕。
    “怎么吃这么一点儿?是不是不舒服?”张云伸手摸了摸乔咛额头,又比对了自己的,“奇怪,也没发烧啊。”
    “没,妈妈,我没事,我真的吃饱了。”乔咛收拾了碗筷,转身就回了房间。
    桌子上还摆着桂花糕。
    飞鸟岛气候湿润,4月和9月是花季。春天开水仙,秋天开桂花。桂花糕是当地的特产美食。
    每年桂花开的时候,张云总要去拾桂花,洗干净后晾干,然后再做成甜软的桂花糕。
    乔咛最喜欢吃张云做的桂花糕。
    可就是她这样宝贝的桂花糕,上次送到某人面前,却吃了闭门羹。
    乔咛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纠结了好一会儿要不要去送字条。
    最后,她决定还是去送。
    送之前,她还装了几块桂花糕。之后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张云在洗碗,没注意到她。
    乔咛舒了口气。
    她不想张云知道她在学校里遇到的烦心事。
    飞鸟岛的夏季和雨季同样漫长。
    明明已经到了九月,气候还是燥热得很。
    今天夜晚有星星。
    星光洒在路面,淡淡的一层薄辉。
    乔咛走在路上,心脏砰砰跳。
    不短的路程里,纠结了不下十次要不要回去。
    最后决心是没下定,但是人已经到了谢忍安家门口。
    她站在门口,腿在发软。
    手举起来三次,可每次都在她快要敲到门时缩了回去。
    算了……还是回去好了。
    她垂下眼眸,眼睛落在手里拎着的桂花糕上。
    以后……有机会再说谢谢,应该也没关系。
    正这么想着,门忽然开了。
    灯光落在她身上,她惊诧地抬眸。
    “鬼鬼祟祟在门口干什么?”谢忍安倦懒又冷淡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她鬼使神差地红了耳廓。
    下一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往后面躲了躲。
    只可惜张云不在她身旁,她压根就没地方躲。
    “狗不在。”
    谢忍安瞥见她后退的动作,以为她是怕狗,忍不住又腹诽了一句“胆小鬼”。
    乔咛还是没敢抬头。
    只是摇了摇头。
    她不是怕狗。
    “哑巴?”谢忍安没什么耐心,“关门了。”
    “别。”乔咛这才抬起头来。
    恍惚间,目光又和谢忍安漆黑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她别过目光,磕巴地说:“这、这个给你。”
    然后也不管谢忍安拒绝与否,把桂花糕和字条往他怀里一塞,塞完就拔腿飞快地跑了。
    “啧,个子小小,跑的还挺快。”
    谢忍安喉间滑出一声低笑,垂眸去看手心里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糕点,还有一张字条。
    他对乔咛其实没什么偏见。只是他这人性子就这样。乖张、叛逆、没耐心。
    不讨人喜欢。
    这是谢思涴对他的评价。
    连亲生母亲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怎么说。
    不过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这一对父母,有就跟没有一个样。
    从生下来到现在,他就没享受过一滴爱。
    甚至还嫌他惹事,把他扔到这样一个破地方来。
    来这边以后,有个固执的女人自称是她母亲的朋友,三天两头给他送饭来。
    起初谢忍安还能嘴硬,忍着不吃。
    可渐渐地,他接受了事实。
    反正不吃白不吃,他偶尔会挑着心情吃上一两餐。
    谢思涴忙事业,他这辈子还没吃过亲妈做的饭,倒是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女人天天给他做好饭还送过来。
    他轻嗤一声,正准备把东西扔了。
    走到垃圾桶边,忽然停了下,然后变了主意。
    无聊的生活过得久了,那胆小鬼倒还蛮有意思的。
    他挺想知道,这胆小鬼究竟给他写了什么。
    手心的字条被折了好几次。
    他第一次有耐心把那字条拆开。
    女孩的字迹一点一点在他眼底显现。
    他垂下眼睫,看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不太工整的字:
    xierenan,xiexie你今天帮住我。
    情你吃桂花高。——乔咛
    (谢忍安,谢谢你今天帮助我。
    请你吃桂花糕。——乔咛)
    拼音参半也就罢了,还夹杂着一堆错别字。
    谢忍安没忍住,哑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