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尸体被蒙着白布好生安置在一旁,伤者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大夫在周围奔波,快步跑过而在地面上溅起了水花。
断裂的枪戟随意扔在地上,破碎的甲胄遍地都是。
崔肆归脸色难看地看着这一切。
不远处拿着竹简正清点人数的士兵手上发抖,在划过不知道多少个名字之后,士兵难受着闭上眼。
“从川遮峡一路过去的事是军情密报,且这条路一点都不寻常,甚至对我们来说还会绕路,”崔肆归语速极快,道,“我是不信他们云常国能够未卜先知,直接埋伏在川遮峡。”
营帐中,将领都陷入了沉默,没人接崔肆归的话。
崔肆归这话跟直说狼牙营里有奸细没什么区别了,可狼牙营的兄弟们都是一路同生共死走来的,谁又愿意去怀疑谁呢。
其实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愤怒,如今大敌当前,临阵竟有人出卖了情报,进而导致了此次战役他们损失惨重。
……还死了不少兄弟。
耳边士兵们的呻吟声还未曾停止,明明不大的声音,却在传至他们耳中时如惊雷般炸开。
“都憋着不说话是几个意思?”终于有人沉默不下去了,闷声着问道,“有问题就赶快去把人查出来,不然还继续放着人在军中捣鬼么?”
狄珲道:“能提前知道这次我们往川遮峡走,并且有时间把消息传到云常国的人,级别不会特别低。做这种事肯定会露出马脚……”
狄珲的话停顿在此处,他的目光扫视过这里的所有人,才沉声严肃道:“之所以叫了在座的各位来到这,是因为我信任你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做出这种卖国求荣的事情。”
“所以各位,在下次出兵之前,务必把这个人抓出来,狼牙营留不得这种恶心玩意儿!”
“是!”
崔肆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暗光。
上一世在幽崖关泄露情报的阿杜早已经死了,那么这一次,会是谁呢?
是崔元嘉再次和谭焕永再次勾结,还是谭焕永本就有人在狼牙营中?
外面的雨声未停,滴答滴答,听着似乎有变大的趋势。
“啪——”
沈原殷将信纸拍在桌上,眼眸中藏着怒意,他问道:“崔元嘉那里怎么回事?”
竹木从桌上拿过信纸,一目十行迅速看过。
竹木的表情有些凝固,语气艰难地道:“二皇子府……没有异常。”
沈原殷一扬下巴,道:“这是没有异常的样子?”
“属下马上再去确认。”
竹木道后,便转身离去。
一旁的简然迎上来,低声道:“大人,查到了,是令嫔下的毒。”
“她?”沈原殷有些意外道。
“不知道是从哪儿搞来的毒,令嫔在身上衣裳上的熏香上动了手脚,之后在去养心殿的时候穿上,以此让和锦帝吸入,而她自己则是用了解药。”简然道。
崔华温已死,令嫔又是如何做想,才去给和锦帝下毒他们不得而知。
沈原殷思考半晌,当即道:“进宫。”
“把养心殿里崔元嘉和皇后的人全部带走,不要留下他的眼线。”
锦衣卫抓着几个宫女太监要拽出养心殿,有福听见动静连忙出来,见此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问道:“丞相大人,这是?”
沈原殷径直往里走,没有搭理有福。
和锦帝也听见了外面的嘈杂声,眼珠子直往外边盯,可一无所获。
没多久,和锦帝便看见丞相身着青衣走了进来。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旺盛,沈原殷一进里殿,便脱下了斗篷。
“陛下,臣方才让锦衣卫带走的那些人,便是给陛下下毒之人,其幕后之人是谁暂且不清楚,臣在尽力查探中。”
从丞相府到养心殿的路上,沈原殷便已经想好了说辞。
令嫔早已变得有些疯癫,给和锦帝下毒恐不是受人指使,而是她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令嫔毫无威胁,这件事沈原殷并不打算把罪名安置在令嫔身上,而是想办法嫁祸给皇后和崔元嘉。
沈原殷今日这么毫无遮挡地做事,不过是为了当着鱼的面放上鱼饵,现在还没有到让鱼咬钩子的时候,因此也没必要这么早就让和锦帝知道是皇后下毒。
养心殿的眼线被除去,可并不代表皇后和崔元嘉就不会收不到任何宫中消息。
“陛下,臣忧心贼子心不死,因此派了更多的锦衣卫候在殿外,”沈原殷声音缓慢道。
和锦帝点不了头,也说不了话,只能动了动手指头,以示知晓。
沈原殷站在和锦帝刚刚好能看见的范围之内,但这个位置需要和锦帝用余光去看,很累,于是没多久和锦帝便收回了视线。
和锦帝本就精神气不太好,听完了沈原殷的话后,困意再次冒了出来,上下间的眼皮越来越近,直至阖上眼。
沈原殷垂下眸,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才给身后的尹颂递了个眼神。
尹颂点了下头,随后向和锦帝走去。
有福在后面欲言又止,不敢说话。
有福不像和锦帝,真那么信任丞相。
但他也不是傻子,不敢得罪了丞相。
于是有福低着头,装聋作哑,悄无声息地退出殿中,候在门外。
“如何?”沈原殷开口问道。
尹颂将手从和锦帝腕间拿开,沉吟片刻道:“能拖,但估计大限将至……”
尹颂话尽于此,沈原殷也明白了意思。
他淡声道:“拖着,别让人死了。”
和锦帝若死了,好戏还怎么开场。
养心殿的事情很快便传至了崔元嘉的耳中,彼时崔元嘉正在看幽崖关战败的消息。
倩倩简单两三句将养心殿的事情讲给崔元嘉。
崔元嘉闻言猛地抬头,充满红血丝的眼球看着有些瘆人,半晌,他才哑着声问道:“宫里的事怎么办,本殿下都已经配合你们做了这么多事了,你们可一件事情都还没有兑现的,这是做了个亏本买卖?”
倩倩听此,嘲笑似的笑了一声,道:“别把你自己塑造得像一个委屈的受害者,二殿下,你我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元嘉冷冷地看着倩倩,倩倩毫不露怯地回视过去。
“崔肆归为何还没死?”崔元嘉敲了敲桌上的信,转移话题问道。
倩倩瞥了信一眼,语气随意道:“快了,急什么。”
“你们最好说到做到。”
许久,倩倩莞尔一笑,道:“史书里常常记载着一个词,二殿下知道么?”
“什么?”
倩倩突然说起其他事,让崔元嘉有些不解。
倩倩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清、君、侧。”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没有做那种事,老大,我们一路走过来这么多年,你不信我么?”
刑房内,章磊脸上不解,朝着狼牙营副将道。
副将脸色铁青,迟迟未曾说话。
长生冷声道:“若没有确真的证据,会抓你来么?”
章磊闻言,立马抬头望向长生,语速极快,质问道:“什么证据,哪来的证据,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做,哪来的证据?!”
崔肆归看了一眼狄珲。
章磊是副将手下的人,而副将跟了狼牙营数十年,这事他一个刚从京城来的皇子是不好插手的,只能由狄珲出面。
狄珲见此,正要开口,副将却抢先一步道:“你要证据是吧,来人,把证据扔他脸上,让他好好看看证据!”
一沓东西直接被副将扔在地上,章磊原本装无辜的神情在看清这些东西的瞬间就变了。
“这……我……”
章磊还要解释,却在下一刻直接被副将一脚踹倒。
“章磊,我自问待你不薄,狼牙营也待你不薄,”副将骂道,“你也知道兄弟们是一起走来的,你怎么想的?你怎么就做得出这种混账事情?!”
“看见那些惨死的兄弟们,你晚上睡得着觉么?!”
章磊被副将的最后一句话刺激到,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我……我……我……”
……我睡不着啊。
章磊茫然地想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昨日还一起聊天谈笑的人,在那天突然就死在了自己面前。
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他。
鲜血从口鼻流出,甚至眼眶也漫出了血迹。
他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满是鲜血的那张熟悉面孔。
自从他收到密信以来,他总是心神惶恐,担惊受怕。
他只是在为二殿下做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二殿下让他叛国。
他不理解,他也动摇过。
可最后还是被二殿下给出的银子蒙蔽了双眼和内心。
他的心里纠结挣扎了许久许久了。
而今日被逮到了刑房,竟意料之外地,心里松懈了下来。
只是心里的那块巨石已经压垮了他的心脏,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他胸腔里的跳动声了。
“对不起……”
章磊埋下头,呜咽声从中传来。
副将转头又骂了一句。
章磊的这副模样,毫无疑虑,就是认了罪。
“舅舅。”崔肆归小声在狄珲身边提醒道。
狄珲道:“这人还需要审问,我们走吧。”
手下的兵成了这样,副将也羞愧,狄珲看出了这点,只再次强调道:“等会儿再说,先走吧。”
待所有将领都走后,崔肆归扬了扬下巴,道:“挂上去。”
身后的士兵动作迅速地将章磊架起来,捆在了铁架子上。
“谁派你来的?”崔肆归踱步走过去,问道,“谭焕永,还是崔元嘉,嗯?”
章磊低垂着头,沉闷着不说话。
“心里难受么?”崔肆归说道,“我猜是崔元嘉,对吧。”
“你帮着崔元嘉做事,但没有想过崔元嘉会与云常国勾结,进而让你把狼牙营的情报传给白山门。”
章磊的头慢慢抬起来,死灰一般的眼神盯着崔肆归。
“看着情同手足的兄弟死在眼前是什么感受,他们死不瞑目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崔肆归步步紧逼着问道。
崔肆归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狗,崔肆归的话让章磊瞬间心防崩塌。
他的牙齿不停战栗发抖,恐慌从心底漫出,延伸至身体各处。
愧疚一直藏在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从他接到崔元嘉命令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时无刻都处在煎熬之中,挣不脱逃不掉。
“是……”章磊呜咽一声,放弃似的道,“……是二殿下。”
……
“章磊指认了崔元嘉。”
狄珲听见崔肆归的话,竟有些不出所料。
这事是私底下说的,战事紧张,这时候自己国家的一个皇子叛国,说出去无疑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狄珲看着地图,没再提及此事,只指着地图道:“从这里过去,风险虽高,但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清君侧?”
皇后听完崔元嘉的话,她紧皱着眉,低声道:“清君侧这说得不好听,便是逼宫了。”
崔元嘉自然知道,可眼下他们别无选择了。
云常国能保证崔肆归死在边关,可宫里还有个深受和锦帝器重的沈原殷。
除了他自己以外,宫里面还有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崔文彦。
沈原殷如今手持大权,甚至还派人控制了养心殿,他们的人根本找不到办法混进去,更别说打听到什么消息。
手握大权的人会那么容易放弃手中的权势么?
崔元嘉不觉得会。
和锦帝的态度虽不太明显,但也差不多能让人看明白了。
他虽占了个嫡出的名头,可和锦帝并没有让他继位的打算。
和锦帝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养心殿,连病因是什么都不清楚,谁知道是不是沈原殷下的毒,而后顺理成章地用手中玉玺,将崔文彦当作个傀儡,奉上皇位。
这么多年以来,他为了那个位置做了这么多事,可不想临到头功亏一篑。
崔元嘉眼神阴毒狠戾,道:“沈原殷现在让锦衣卫将养心殿围得密不透风,还不允许任何人前去养心殿,君不君,臣不臣,清君侧这个理由怎么就是逼宫?”
就连他今日来到皇后殿中,都废了好一番功夫。
“那你想好怎么做了么?”许雨珍问道。
具体如何定是不能和皇后说,不能让皇后知晓他与云常国合作一事。
“锦衣卫被沈原殷掌控了,可还有五军都督府的京营能为本殿下所用,”崔元嘉只道,“何况本殿下还是名正言顺的大萧嫡皇子。”
窗外,一名太监手拿着扫帚,听完了殿中两人说话的全部内容。
太监听殿中安静下来,随后脚步声正在往外走,他连忙放轻了脚步,快步走向别处。
直至见到崔元嘉离开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太监才低着头离开了。
“属下从京城其他地方又抓了一些云常国的人出来,他们之中有人松了口,说二皇子府上有一个名叫倩倩的侍女也是他们的人,并且已经和二皇子达成了合作。”
竹木道:“属下去查了,之前二皇子出事的时候,一直是这个倩倩在给二皇子送药。”
沈原殷闻言,立刻想到了那天他去二皇子府见到的那个端着托盘的侍女。
房门被轻轻叩响,简然进到屋内。
“二皇子那边有动静了。”
简然语速极快,将刚得来的情报一五一十说给沈原殷。
“京营那边我们的确没有什么人在,若二皇子以‘清君侧’的名头去号令京营,倒真有可能能让京营听令。”简然道。
“崔元嘉已经出宫了?”沈原殷问道。
简然点头道:“对。”
“崔元嘉计划就在三日后,那个倩倩应该是不会跟进宫里,留一些人守在崔元嘉府前,到时候崔元嘉一走,直接进去抓人。”
沈原殷紧接着继续道:“派人去各个大臣的府中,让他们现在即刻前往宫中,在御书房候着。”
“是。”
尹颂一直待在养心殿未走,想尽办法用药材吊着和锦帝。
这段时间的硬砸药材似乎是起了作用,和锦帝虽然还躺在床上,但是已经能说几句简单的话了。
沈原殷站在一旁,在不远处看着太医为和锦帝把脉。
良久,太医却抖着身躯,迟迟不敢说话。
“回光返照罢了。”尹颂压着声音道。
他们的位置离和锦帝不远不近,在视线范围之内,小声着说话也不会被听见。
沈原殷目光落在太医身上,和锦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皮嗫嚅,却说不出话。
“什么……意思?”和锦帝艰难出声道。
太医声音颤抖道:“回……回陛下……”
“咳咳。”
就在此时,沈原殷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
太医咽了口口水,声音却不再那么颤抖,道:“回陛下,陛下身子在逐日好转……”
太医囫囵着来来回回说着这些话,和锦帝烦躁地直接开口打断了太医:“行了,滚吧。”
和锦帝的眼球转向了窗外,金黄的光线穿透进来,落在地上。
待太医走后,有福应和锦帝要求,将和锦帝放在了椅子上,推至殿外。
今日是京城冬季难得的一个晴日,天空中闪着刺眼的光芒,微风吹来似乎都带着些许暖意。
沈原殷倚着柱子,问道:“怎样了?”
“大臣已经陆续进宫了,都先安排在了御书房里,”简然低声道,“安贵人和七皇子那边也都按照您的吩咐有人守着,吃食衣物这些都有我们自己人严格把守着,皇后那边不会有机会下手。”
“只是我们的动静不小,二皇子那里可能有所发现。”
沈原殷漫不经心道:“无所谓,让他急。”
就几句话的功夫,和锦帝就要求回了里殿,沈原殷见此,便跟了上去。
有福将和锦帝妥善安置好,随后和锦帝语气带着倦意,道:“丞相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
待众人离去,和锦帝才再次开口道:“查出来是谁了么?”
沈原殷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养心殿,他今日一进去,竟意外发现那个团扇再次出现在了里殿。
在跟着和锦帝进入里殿的同时,沈原殷便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直接将团扇拿在了手中。
那天见过团扇之后,他还特意派人去狄府寻了狄晚秋的字迹,今日再一对比,便确信这就是狄晚秋的字。
沈原殷单手执着扇柄,转动了一个圈,才慢悠悠回答和锦帝的话:“禀陛下,臣……”
他的语气似乎带着些为难,道:“查到了,不过……”
沈原殷话顿在此处,却不继续往下说。
和锦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咳了好几声,血沫吐出来,顺着脸部流下,脏了被褥。
看起来肮脏极了。
沈原殷蹙起眉,转身出去叫了有福进来收拾。
有福一进来便注意到了丞相手中的团扇,只是眼前还有更急迫的事情,他顾不上说起团扇,指挥着宫女们收拾床榻。
待一切收拾完后,殿中下人又快速退了下去。
“丞相,但说无妨。”和锦帝道。
“是皇后娘娘。”沈原殷嘴角勾出一个笑,轻声徐徐道。
和锦帝闻言竟不觉得意外,他冷笑一声,才吐了血连带着口齿也不甚清晰,和锦帝道:“果然……”
沈原殷没再说话,留给了和锦帝一些时间去反应。
“陛下,”许久,沈原殷才淡淡道,“臣今日请了各位大人齐聚御书房,共同商议政事,臣便先行告辞了。”
和锦帝还沉浸在方才的消息中,闻言只疲惫地应了。
沈原殷出来的时候,有福就守在门口。
有福连忙走至沈原殷面前,道:“丞相大人,这团扇是陛下私人之物,还是交给奴婢去放好吧。”
“是么?”沈原殷轻轻一笑,他的手指一用力,转着圈的团扇便停住了。
有福人胖,一笑起来,脸上的肉便堆在了一块儿。
沈原殷将团扇递过去,状似随口道:“这画者倒是擅长丹青,不知是哪位?”
有福神情僵硬了一刻,谄笑着道:“这奴婢可不知了。”
有福收过团扇,转身就进了里殿。
沈原殷若有所思站在原地一小会儿,才踱步往殿外而去。
还未曾走过几步,竹木神情慌张,快步走来道:
“大人,幽崖关急报,四殿下失踪了!”
沈原殷猛地停住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狼牙营已经打入白山门,直取云常国腹部,可这关头,谭焕永却跑了。”
竹木喘着气,道:“四殿下带队一路追过去,在一个峡谷处拦截到了谭焕永,两人打了一架,谭焕永受伤后再次挣脱逃走,随后两人齐齐消失不见。士兵找了许久,只找着了地上的一大滩血迹,和地上扔着的四殿下已破烂的甲胄……”
“可四殿下却没了踪影,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第92章
“崔肆归失踪了?”
崔元嘉闻言冷笑,只觉得心情舒畅。
而一旁的倩倩脸色却格外的差,阴沉着脸不语。
崔元嘉瞥了一眼倩倩,语气含着笑意,道:“本殿下听说,你主子也不见踪影了?”
倩倩本就难看的神色顿时凝固,黑亮的瞳孔紧盯着崔元嘉。
那眼神阴冷又恐怖,竟让崔元嘉有些害怕。
倩倩微眯着眼,眼神停顿在崔元嘉身上一会儿,随后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崔元嘉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不耐烦般才张口问道:“人还没到么?”
下人出去打听,很快就折返回来道:“回殿下,外面奴才见方才您还有事,便让群臣在外等候着,现在小的去叫进来?”
“废话,”崔元嘉烦躁道,“不然呢?”
前前后后跟着崔元嘉一路来到京营的朝臣不算多也不算少,其中有本就是崔元嘉的自己人,也有一些见风使舵投奔崔元嘉的人。
崔元嘉并不在意那些墙头草,他本就身为皇子,站在他这边的人越多,清君侧的理由便越值得被信。
和锦帝到底是不是沈原殷下的毒,崔元嘉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沈原殷把持着朝堂一刻,他的理由便是名正言顺,谁也说不了他逼宫。
再等他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史书如何书写,不也还是他说了算。
崔元嘉想到此,脸上早已是一片笑意。
他面对着诸多群臣,掩盖掉脸上笑意,换上沉痛的表情和语调,道:
“诸位臣子,陛下卧病在床,而丞相却蒙蔽圣听,窃据朝堂,此乃社稷之贼!”
“丞相手握玉玺,以‘筹集军粮’为由,几次三番搜刮银子,谁知道那些银子最后去了哪儿。丞相把反对他的大臣贬去蛮荒之地,仗着手中权势为非作歹,父皇深受贼人蒙蔽,被蒙骗数次,却仍然深信不疑。”
“本殿下见此痛心,诸位见证,誓要诛杀国贼,还朝堂清明,护陛下安危!”
“我知道,大家跟着我,或许会被安上谋逆的罪名,可我不是要争什么皇位,我只是想还朝廷一个清净。”
“只要能除了这奸贼,我即使是死在宫门前,即使是将来被史官痛骂,我也认了。诸位若信我,便随我走上这一招,若不信,我也绝不强求,只盼来日你们想起今日,不会因错失救驾之机而悔恨终生。”
在说话间,崔元嘉的自称已经变成了“我”。
崔元嘉深吸一口气,沉重的声音再次道:“凡我出征者,待平定叛乱,必有重赏;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者,待我大军斩下贼人之首之日,定当诛灭九族,绝不姑息!”
底下叫好的声音不断回响,有几个朝臣面面相觑,却发不出声来。
崔元嘉的话看似铿锵有力,里面包含了多少水分,他们心里都清楚。
谁才是贼人?
有一臣子在周围一片叫好声中低声道:“我突然有点后悔了……我总觉得二殿下不太靠谱……”
他旁边的同伴闻言咬牙,道:“我们人都在这儿了,已经别无选择了。二殿下好歹是嫡皇子,名正言顺,这不叫谋反,这只不过是为了清除陛下身边贼人,何错之有。”
门后的倩倩倚靠着门板,冷眼看着这一切。
“还是没有找到主子么?”倩倩问道。
“最新消息仍未曾见到踪影,不过主子武艺高超,想必不会有事。”
倩倩却放不下心来,她的心中总是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安。
她喃喃道:“我怕恐生变故……临时改变计划吧。”
寒风凛冽,吹在沈原殷脸上有些发疼。
“二皇子已经悄悄出城,与京营在一起,”简然低声道,“还有一些朝臣没有应召前往御书房。”
沈原殷听完简然汇报,而后抬步往前走,御书房的太监连忙将门推开。
数十名朝臣闻声抬眼,齐齐看向了丞相。
沈原殷迎着众人的视线,视线扫过御书房内。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锋利地刺向他们每一个人。
沈原殷很快收回视线,哪些人没来他心里已经大抵有数。
京中气氛跋扈紧张,众大臣不可能没有感受到。
崔元嘉出城的消息看似隐蔽,实则崔元嘉自己都已经把消息透露出去了。
一面是二皇子出城,一面是丞相邀约御书房。
一念之差,便可踩入万里悬崖。
能在朝中混到一二品的重臣都跟人精似的,心里都有明镜照着,方才沈原殷一看,除开崔元嘉的人,其余的重臣基本都在御书房。
也不乏极少数人临阵脱逃,倒向了崔元嘉的。
沈原殷缓慢道:“陛下身体不适,为方便陛下知晓政事决议,还请各位暂且住在宫中,不要外出。”
众人环顾四周,吞下欲言却止的话语,最后纷纷应是。
处理完御书房的事情后,沈原殷便再次返回养心殿。
“让锦衣卫严守宫门,没有本相的批准,不许任何人进出宫门。”
沈原殷此刻正在养心殿外,吩咐着宫中和京城各个地方的巡逻守备之事宜。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沈原殷才吐了一口浊气。
他语气充满了倦意,道:“消失不见的事情是多少天前的?”
幽崖关距离京城有段不短的路程,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耗费时间。
而他刚刚知晓崔肆归生死未卜之时,尽管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有些心慌意乱,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路程的事情。
这个“他”指的是谁,简然心里清楚,道:“回大人,是五日前的落款。”
五日……
从幽崖关到京城一路快马加鞭,差不多也就是五日的时间了。
黑夜慢慢笼罩天空,暮色在不知不觉间降临。
那个团扇始终卡在沈原殷的心中,他此刻正待在养心殿的偏殿,窗户大开,露出外面银装素裹的一切。
风中夹杂着雪花,在空中慢悠悠地飘着。
殿中的地龙烧得旺盛,竟也不觉着冷。
夜已深,可和锦帝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仍然隐约传至他的耳中,沈原殷手中揣着汤婆子,身后尹颂的声音随之而来。
“应该是时日无多了。”尹颂平静地道。
“不能继续吊着?”
尹颂摇头道:“先前就是用药材吊着,现如今再好的药材也拖不了多久了。”
“最多能拖上几日?”沈原殷问道。
他的手掌伸至半空之中,雪花颤颤巍巍落在他的手掌心,很快又被手心温热的温度融化,最终化作了一滴水。
“三日是极限了。”尹颂道。
“三日,足够了。”
沈原殷说完,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泛白的指尖拢着衣领,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袖口整理几下。
就在此时,简然进来道:“大人,不出您所料,他们提前行动了,京营已经攻破城门,往宫中而来。”
沈原殷闻言轻笑,袖口的褶皱已经平整,他抬眸看向外面,轻声道:“卯时之前,守住了。”
现在正丑时,距离卯时不算太久。
简然立刻道:“是。”
烛灯还在燃烧,沈原殷走进里殿时,和锦帝才半夜梦魇惊醒,一边急促呼吸,一边又不停吐血。
听见脚步声,和锦帝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才疲惫着道:“是丞相啊。”
有福正指挥着太监宫女收拾沾血的床铺。
“陛下,二皇子反了。”沈原殷语气波澜不惊,平铺直叙地道。
和锦帝的困意顿时散去,惊道:“什么?!”
殿中宫女太监迅速跪地,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沈原殷道:“二皇子带着京营和一些臣子,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欲行逼宫一事,现已攻入城门,锦衣卫正拼死抵抗。”
和锦帝咬紧牙,充满红血丝的眼球显得更加恐怖,他的声音嘶哑道:“朕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先是下毒,再是逼宫,崔元嘉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规矩!”
和锦帝的情绪太过激动,猛然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有福颤抖着去擦拭,视线定定看向帕子,不敢随意乱瞧。
“皇后呢?”和锦帝一字一顿地问道。
“跑了。”
沈原殷语气淡然,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而和锦帝此时正怒上心头,竟也没发现沈原殷的不对劲。
“追!”和锦帝斥道,“杀无赦!”
“臣已下令全力搜查皇后。”
和锦帝咳得剧烈,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
有福正要上前,和锦帝却突然做了个手势,道:“除了丞相,其他人都给朕出去。”
有福闻言,不敢犹豫,撵着殿中其他人就连忙跑了出去。
沈原殷余光瞥见有福矮胖的身影,以及外面站着的竹木,放下心来。
和锦帝还躺在床上,他呼吸有些困难,喘气时都需要大口呼吸才能确保不会难受。
“丞相,玉玺在何处?”许久,和锦帝开口问道。
沈原殷不卑不亢地道:“回陛下,臣将玉玺就放在了养心殿中。”
和锦帝听此有些意外,道:“怎么没带在身边。”
“君臣之礼不能废,二殿下说的没错,臣暂掌玉玺的确不合规矩。”
“规矩……”和锦帝难以理解地笑了一声,道,“他就又有规矩了么?!”
“咳咳……”
和锦帝又咳了几声,他缓了一会儿,双目盯着半空中发神,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重,将他的思绪拉回。
和锦帝心里有数,他躺在床上太久,也太多次,身体如何他心里门清似的。
外面大雪纷飞,他这身体,怕是挺不到来年春日了。
和锦帝眼中发狠。
就算他时日无多,也决计不可能让崔元嘉那个混账玩意儿捞到半点好处!
“丞相,你不会背叛朕,不会背叛大萧,对么?”
沈原殷站在和锦帝旁,眼神平静,道:“自然。”
“好,”和锦帝突然语气狠戾道,“拿诏书来,朕念,你写。”
沈原殷将空白的诏书平铺在桌上,毛笔取墨,却顿在空中。
“陛下,在二皇子眼中,玉玺是在臣手中,诏书不一定能够服众。”沈原殷提醒道。
但不等和锦帝反应过来,沈原殷紧接着提出了解决办法。
他道:“各位大臣如今都居在宫中,不如派人传他们过来,做个见证?”
“传。”
沈原殷推开门,空中白雪瞬间刮进殿中。
习惯了殿中温暖的沈原殷这时也感受到了寒冷。
沈原殷环视一圈,殿外有福却没有候着,竹木也不在。
他吩咐了其他人,即刻让各位臣子来养心殿。
下完令,沈原殷才转身回到殿中。
他原先给那些臣子安排的居住就不算远,离养心殿恐怕也就半个时辰不到。
和锦帝强捱着心中怒火,而沈原殷进殿后却并没有走进和锦帝的视线范围之中。
和锦帝的感官也不好使了,沈原殷放轻了脚步声,走至了一个柜子前。
层层书本之下,被压着一个团扇。
沈原殷拿起团扇,才走至和锦帝旁,团扇被他轻轻放在了桌上。
和锦帝还沉浸在怒火之中,沈原殷也没有与和锦帝交谈的打算。
互不干扰般过了小半个时辰,外面才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丞相大人,人到了。”
沈原殷与和锦帝的位置前方,有一个屏风阻挡着视线,各个臣子站定在屏风前屏息凝神。
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崔元嘉的所作所为,此时他们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动静声。
“只有这点人么?”和锦帝微眯着眼,却没看见多少臣子,“瞧着像是只有十余人。”
沈原殷瞥了一眼屏风,道:“陛下看错了,来了四十有余。”
和锦帝闻言便没多关注,道:“朕自知身体孱弱,恐时日无多,现令丞相代写诏书。”
“崔元嘉与许雨珍,以及一切涉事人员,全部以死刑处置,一个不留。”
隔着一层屏风和不算远的距离,和锦帝的声音清楚传至了他们耳中。
和锦帝顿了顿,又道:“四皇子崔肆归,收回其手中所有权力,赐鸠酒一杯。”
沈原殷手中动作未停,眼也不眨一下,继续写着。
“令七皇子崔文彦为太子,丞相为太子少傅,朕死后,七皇子即刻继位,丞相以帝师之位,辅佐幼帝,稳定山河社稷。”
——玉玺稳稳盖在诏书之上。
沈原殷嘴角一弯,道:“各位大人,出去吧。”
屏风后的众人行礼,随后推门而出。
众人一脚踏出殿门,外面候着的人立马迎上来,压低着声音问道:“何事?怎么就单独只叫了你们八人进去?”
八人互相对视一眼,为首的户部尚书温和道:“或许是你们品级不够。”
那人被噎了一下。
户部尚书没顾他,径直往偏殿而去,一边又将殿中之事讲与外面的人听,他道:“陛下……”
殿中,沈原殷将玉玺妥善放好,盖上盖子。
“啊——!”殿外突然传来有人的惊叫声。
和锦帝皱眉道:“听着怎么像是有福的声音。”
沈原殷道:“今日雪大,许是有福公公不小心踩着雪,脚滑了。”
“吱呀”一声响,竹木推门而入,在沈原殷耳边快速低声道:“交代了,是陛下。”
随后竹木拉开距离,恢复正常声音道:“陛下,叛军已至宫门,锦衣卫与其僵持。”
“哈哈哈,”和锦帝突然笑出声来,“真是……真是朕养的好儿子啊,哈哈哈……”
沈原殷递了个眼色,竹木便出去了。
诏书上的墨汁已经干透,沈原殷手持诏书与团扇,踱步走向和锦帝旁边。
沈原殷手中转动着团扇扇柄,徐徐问道:“陛下,这团扇的画作不错,敢问是哪位画师所著?”
和锦帝瞧见团扇,上面的“晚”字仍然缀在上面,他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和锦帝才恍惚着道:“是晚秋啊……”
许是病重,或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和锦帝竟也不排斥说出狄晚秋。
“好像是……朕也记不清了,好多年前了,晚秋送给朕的团扇。”
“朕和晚秋,两情相悦,朕把她贬到冷宫,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怎么就,怎么就……”和锦帝声音颤抖道,“晚秋怎么就死在了冷宫里呢……”
沈原殷居高临下地看着和锦帝,眼底一片嘲讽。
“是么,”他道,“但臣怎么听说,是陛下给狄小姐下的毒呢?”
和锦帝猛然瞪大眼睛,呵斥道:“胡言乱语!”
“丞相,你什么意思?”和锦帝森然道。
沈原殷轻笑一声,随后朱唇轻启,道:“竹木。”
“唔唔……”
竹木手上拎着鼻青眼肿的有福,将人一路拖了进来。
有福本就肥硕,鼻涕眼泪在脸上混在一起,看起来恶心极了。
“啊!”
有福被竹木丢在了地上。
“奴婢说,奴婢说……别打了……”
有福挣扎着爬向沈原殷,却在即将碰到沈原殷的衣摆之际,被竹木拖回来又踹了一脚。
和锦帝也在此时注意到了不对劲,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又没有力气。
沈原殷冷眼瞧着这两人的动作,语气淡漠道:“去把你家主子扶起来。”
有福看了看沈原殷的脸色,又回头看了看竹木,确定无误,才抹了一把脸上血水,站起来去扶和锦帝。
和锦帝靠坐着,脸色不虞,再次问道:“丞相,你什么意思?”
沈原殷坐在桌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和锦帝和有福。
“臣方才从有福公公那里得知,陛下之所以给狄小姐下毒,是因为不满狄小姐为陛下出谋划策。”
和锦帝警告道:“丞相。”
“忘了说了,”沈原殷视线落在诏书上,道,“方才写诏书的时候,臣手有点疼,所以手滑,好像写错字了。”
和锦帝心中顿时不安。
竹木拿起诏书,走向和锦帝旁边,有福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陛下请看。”沈原殷轻声道。
竹木“唰”的一下展开诏书。
和锦帝浑浊的眼珠看着诏书,没多久他便像发了疯一般,叫喊道:“这什么?!”
地上的有福没忍住好奇,余光偷偷瞥向了诏书,待看清内容,有福猛地一惊。
诏书上黑字明明白白写着“封四皇子崔肆归继位”。
和锦帝一用力,似乎要往前扑去,但因为实在无法控制身体,脸都憋得通红,却无法动弹一丁点。
竹木合上诏书,走回沈原殷身边,沉默着站着。
和锦帝颓然间,突然恍然大悟。
“你和崔肆归……是一伙的?”
沈原殷没有回答和锦帝的话,他只抬眸看向门外,外面的厮杀声似乎近了。
竹木低声道:“京营已突破宫门。”
“你以为你篡改了圣旨就有用么?!方才那么多臣子见证,你以为有用么?!”和锦帝怒道。
沈原殷有些不解地看向和锦帝,道:“陛下真是糊涂了,方才哪有四十有余的人,明明只有八人而已。”
“沈、原、殷!”
和锦帝情绪上涨,一口血再度喷了出来。
沈原殷不想再与和锦帝废话,声线冷淡道:“陛下刚坐上九五之尊时,前后因治水、瘟疫两事,民心大涨,万民敬仰。”
沈原殷嗤笑一声,继续道:“可这一切,竟都不是陛下的功劳,真是可笑。”
“是朕做的!是朕!”和锦帝被激怒,吼叫道,“是朕!跟狄晚秋有什么关系?!”
“的确是陛下,”沈原殷道,“陛下亲自拿走了狄小姐的功劳,最后还将人灭口。”
和锦帝闻言,彻底失去理智。
“是朕的错么!朕怎么会有错!”
“如果不是她太聪明了,朕怎么会杀了她?朕在处理正事,她在御书房伺候,为什么她可以提出那么多朕无法想到的解决方法?!”
“她不过一介女流,她凭什么这么聪明?凭什么?!”
“朕是皇帝,九五至尊的位置是朕在坐着,朕想杀谁就杀谁,需要什么理由?需要什么借口?”
和锦帝深深吐了一口气,道:“如果她没有那么聪明,那朕怎么会愿意杀了她……朕爱她的啊……”
“朕那么爱她……但她对不起朕。”
“朕才是皇帝,如果连一个深宫里的妃子都比朕聪明,比朕聪慧,那不太可笑了吗?”
“所以这没有做错,她该死,她就应该死!”
和锦帝恶狠狠地道。
沈原殷只觉得荒缪。
太荒谬了。
仅仅因为这样的理由,就让狄晚秋失去了生命。
仅仅因为和锦帝的自尊心作祟,仅仅因为和锦帝心里的落差感。
仅仅如此……
如此荒谬的理由,偏偏竟是事实。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大,兵器碰撞发出的刺耳刮擦声清晰传至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人?”竹木询问似的问沈原殷。
“叫尹颂进来。”
沈原殷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和锦帝闻言突然想起了尹颂是做什么的。
和锦帝不可置信道:“丞相,你要做什么,你也要反么?!”
尹颂很快来到殿内,和沈原殷对视一眼,手上拿着一颗药丸,就要往和锦帝那边而去。
竹木见此上前,固定住和锦帝的动作,好方便尹颂。
药丸被强行喂了下去。
药效似乎立竿见影,昏沉的感觉涌上大脑,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眩晕之中,时隔多年的情绪再次回溯,和锦帝仿佛再一次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股深深的嫉妒感。
狄晚秋不过闺阁之女,没什么见识,为何在一些政事上做的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厉害……
他不理解,他不服。
看见万民敬仰、朝臣称赞的时候,漫上心头的却不是开心,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嫉妒。
他强颜欢笑与那些人交谈,面无漏洞地接受所有人的赞扬。
可那也只是装腔作势,皮下是惶恐不安真实的他。
所以他害怕,恐怖的情绪不断积攒,最后在一天夜里爆发。
他将狄晚秋贬至冷宫,全然不顾尚且年幼的孩子。
他装聋作哑放任宫中谣言四起,坐实他厌恶淑妃之事。
可这仍然不够,面对一些政事时他的手足无措让让气愤,让他怒气横生。
终于,他在某天,亲自下令给淑妃下毒,并为了自己的形象,将此事暗中栽赃给了知情的皇后。
自此,圣明的和锦帝消失,昏庸贪图享乐的和锦帝出现。
可他不后悔,贪图享乐本就是他的本性。
起码他在年少时,治水有功、消除瘟疫,这是他的功劳……
他没有昏庸一世碌碌无为,他也曾做过丰功伟绩。
所以,那是他的功劳,他不后悔。
和锦帝再闭上眼睛的刹那,看见了沈原殷冷淡的眼神。
打更声回响在宫城之上,卯时已至。
“大人,二皇子已到养心殿。”
沈原殷看了一眼已经昏迷不醒的和锦帝,与床边缩成一团的有福。
“走吧,去会一会二皇子。”
大雪已经在逐渐变小,崔元嘉等人带着一身血迹站在养心殿前,锦衣卫层层密布,护在前方。
血迹滴落在地,渐渐散开。
一片洁白之中,混进了刺眼的血色。
“真是许久未见了,二皇子,”沈原殷漫不经心地看着崔元嘉,道,“作为叛军首领,二皇子还有什么遗言可说么?”
沈原殷的眼底充满了蔑视。
崔元嘉咬着牙,道:“沈原殷,你是圣上身边的乱臣贼子,今日本殿下便要清君侧,明圣眼!”
锦衣卫与京营剑拔弩张,只等待一声令下。
崔元嘉的手已经抬起,他微眯着眼睛,已经做好准备下令。
就在崔元嘉手即将放下那刻——
“吼——!”
一声虎啸凭空出现,瞬间刺破了两军之间那近乎凝固的死寂。
羽箭咻地划过空中,发出破空声,直奔崔元嘉而去。
沈原殷抬眸看去,猛虎跟随在马匹旁边,呲着牙齿,崔肆归手持弓箭,冷冷盯着崔元嘉的方向。
羽箭入体。
崔肆归扭头看向沈原殷,与他两两对视。
呼啸许久的雪终于停了。
第93章
崔元嘉尚有余温的尸体倒在雪中,羽箭插在他的心口上,丝丝缕缕的血液流出,顺着身体浸入雪中。
他死了。
崔元嘉一死,京营便没了主心骨,顿时慌作一团。
可他们慌了,其他人却没慌。
锦衣卫和崔肆归身后的狼牙营战士冲出去,层层围剿。
不出一盏茶时间,京营便被全部拿下。
崔元嘉的尸体静悄悄地躺在雪中,他歪倒在地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的圆瞪着。
眼白上是狰狞的红血丝,瞳孔中还印着方才的刀光剑影,嘴角不甘心似的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的气息已绝,手却还紧紧攥着拳头,像是还要做些无用的挣扎。
崔元嘉死不瞑目的眼中,充斥着贪婪与不甘。
马蹄踩在松软的雪中,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崔肆归拉着缰绳,徐徐停在了沈原殷的面前。
他脸上充满笑意,柔和道:“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原殷抬眸看向他,风吹过他们之间,带起他鬓间的碎发凌乱。
崔肆归俯下身,粗糙的手指挽过沈原殷飘起的发丝,别在耳后。
满是茧子的手掌捧着他的下巴,冷风已经将沈原殷的脸庞吹冷,温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地带给他温度。
沈原殷的唇绷得很紧,冷意不知为何在他脸上蔓延,竟凭空添了几分锐意。
“我好想你,沈大人。”
崔肆归喃喃道,声音细微,却被沈原殷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掌也变得粗糙,贴在沈原殷的脸上,指尖抹了一把沈原殷的唇瓣,最后停留在嘴角。
崔肆归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冰冷又柔软的触感贴上了他的脸,随即立刻拉开。
沈原殷眼含笑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但崔肆归能看出他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把这里处理了。”沈原殷轻声道。
沈原殷留下此话,便转身离去。
崔肆归望着沈原殷的背影,清冷孤傲,在白茫茫中格外亮眼。
他摸了摸脸上方才被亲吻的地方,倏地一笑。
崔肆归指使着人将殿外的狼藉收拾干净,随后也跟进了养心殿。
养心殿中的人数不少,崔肆归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垂眸饮茶的沈大人。
已经盖着白布的和锦帝躺在床上,群臣低头候在一旁。
崔肆归身上还穿着盔甲,他边走边褪下了冰冷沉重的盔甲。
崔肆归走至沈原殷身旁,看见了桌上摆放着的圣旨,正想开口询问时,群臣纷纷跪下,口中高喊:
“拜见新皇!”
沈原殷垂首,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岿然不动。
崔肆归皱眉,拿起圣旨便看了起来。
沈原殷目光落在水面上,微微荡漾的水面归于平静。
不一会儿,崔肆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都出去。”
群臣闻言便鱼贯而出,殿中空荡荡的,也没有声音。
沈原殷在崔肆归再说话之前,强势打断他道:“你看这个。”
崔肆归顺着沈原殷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把团扇。
崔肆归有些不知其然。
沈原殷挪开袖口,露出了团扇上的“晚”字。
崔肆归愣住了。
“这是……”
“狄小姐的团扇,”沈原殷道,“害死她的人的确不是皇后,是和锦帝。”
沈原殷挑了几句重点,将事情由来讲给了崔肆归听。
和锦帝么……
崔肆归听完后,陷入了沉默之中,脸上带着些茫然。
半晌,他笑了出来。
“就单单这个原因,他就决定杀了我母妃?”
“人还没死,我让尹颂给他下的假死药,方才太医已经来过了,确认死亡,”沈原殷抬眸看向崔肆归,停顿一会儿后道,“皇后交给我来处理,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这是让你继位的圣旨,这是传国玉玺,自己收好,我先回府上了。”沈原殷将手中玉玺推了过去,如此道。
崔肆归闻言,手上动作迅速拦下了沈原殷。
他怔愣地看着这些东西,有些说不出话。
和锦帝不可能让他登上皇位,只能是沈原殷的手笔。
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崔肆归,”沈原殷疲惫的声音传来,“我已经有两天没睡了,我现在很累。”
两人僵持着,沈原殷脸上的疲惫感很明显,甚至眼下都有了些许的青黑,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更加刺眼。
崔肆归闷声道:“我跟你一起回府上去。”
沈原殷淡声道:“随你。”
沈原殷话虽如此说,却也没想到崔肆归竟真放着宫中的一堆烂摊子,跟着他回了丞相府。
岚梅苑的腊梅香味正浓,盛开的腊梅枝头落着白雪,半遮半掩露出花朵。
崔肆归折下一朵腊梅,拿在手中跟着沈原殷进了里屋。
里边的书桌再次变得有些凌乱,崔肆归默不作声走过去,任劳任怨地收拾起了书桌。
天色已亮,今日放晴,暖阳斜射进屋内,在地面洒上了一层金黄。
沈原殷倚着床头,慢悠悠打了个哈欠,语气倦怠道:“你不该来的,皇帝薨后宫中事务繁多,养心殿中躺着的还是假死的人,小心给人发现异常。”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困意。
崔肆归却左顾而他言道:“沈大人,你方才见到我身边的那只老虎了么?”
“看见了。”
崔肆归手上动作未停,一边继续收拾书桌,一边道:“它便是从上林苑逃出来的那只老虎,随着我去了幽崖关,还杀了不少敌方将士。”
“虽见了人血,但它挺乖顺的,只要给足吃喝,它就能瘫在一处舒适的地方一直待着,也不会主动咬人,平日里最喜欢今日这种天气,暖洋洋的,它会找一处空地晒太阳。”
沈原殷静静听着,未曾言语。
崔肆归说完了老虎,又给沈原殷讲了不少在幽崖关时的事情,沈原殷也不语,只沉默听着。
没多久,桌上也收拾好了,崔肆归直起身走向沈原殷,半蹲下来,将脸送至了沈原殷腿上。
他的声音闷闷的,问道:“沈大人,那封信是那个意思么,还算数么?”
沈原殷没回答,只道:“谭焕永呢,你们怎么一起失踪了?”
“死了。”崔肆归道,“一时不慎,被他算计了一招。”
“沈大人,你还没回答我,还算数么?”
沈原殷指尖挑起崔肆归的下巴,仔细端详着。
黑了一点,皮肤粗糙了不少,在战场上待久了,连脸上都有了一些细小的伤痕。
“你站起来。”沈原殷慢吞吞道。
崔肆归听话地站起来。
沈原殷抬眸看过去。
嗯,还变高了。
崔肆归垂着眼看着下方的沈大人,睫毛像个小扇子一样颤抖,整体气质清冽如霜,像是雪后凝结在窗棂上的冰花。
白的透亮,又带着生人勿进的寒意。
不知是谁先动的,也许是沈原殷自己,也许是崔肆归。
沈原殷记不清了,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压在了床上亲。
急切又没有章法的亲吻如同暴风骤雨般袭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窒息感也随之而来,却意外地让他更加兴奋。
“崔……肆归。”
“嗯,我在。”
崔肆归松开他,给予了他呼吸的时间。
沈原殷的脸色涨红,连耳朵尖都带上了微薄的红意。
泛着水光的唇瓣看的人心猿意马,崔肆归舔了舔唇,眼神像一只狼崽子一样盯着沈原殷看。
腰带被缓缓抽离,衣服被剥落。
露出了沈原殷光滑白嫩的肩头。
……
沈原殷平息着呼吸,身上红梅点点,带着隐隐约约的疼感,但更多的,还是爽感。
是身心放松的那种爽。
困意似乎已经消散,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累。
崔肆归的虎牙厮磨着沈原殷的耳尖,沈原殷察觉了他的想法。
心狠地推开小狼崽窝在他颈间的头,沈原殷警告道:“不准咬。”
崔肆归眼神紧跟着小巧玲珑的耳垂,舔了舔虎牙,悻悻地合上嘴。
沈原殷闭着眼睛,被崔肆归抱在怀中。
他们就这样彼此依偎着,直到沈原殷哑着声音唤道:“崔肆归。”
“嗯?”
“我要辞官去外面转一转。”
崔肆归闻言,立刻将怀中的人翻了个面,问道:“为什么?”
沈原殷依旧闭着眼,靠在崔肆归肌肉丰满的手臂上,他道: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出去转一转,我经常想,两世了,都还没有回过故乡去看一看,觉得这样好像不应该。而且我有些累了,朝堂太多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属实是有点厌烦了,便想去外面看看。”
崔肆归就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狗狗,有些委屈地蹭了蹭沈原殷。
沈原殷拍了几下崔肆归,又道:“你方才问的,算。”
崔肆归猛地抬起头,脸上激动起来,但又很快耷拉下去。
“一定要走么?”
沈原殷睁开眼,眼神温和地看着崔肆归,道:“嗯。”
“能不能等到登基大典之后再走。”崔肆归沉默了许久,才想出这样一个理由来拖延沈原殷。
“三日后出发。”
“不能再晚一点儿么?”崔肆归有些可怜巴巴地问道。
“不能。”沈原殷不为所动。
烛灯默默地燃烧,没有一丁点声音。
这次崔肆归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长到沈原殷昏昏欲睡,就快要沉进梦乡。
“丞相的位置我给你留着,只要我在位一日,这个位置就不能是他人的。”
“好。”
“什么时候回来?”崔肆归追问道。
“不定归期。”
“……还会回来么?”
沈原殷短促地笑了一声,强撑着困意支着身体,轻轻吻在崔肆归的唇上。
他的声音难掩疲惫和困意,但也语气坚决,他道:
“会回来。”
崔肆归再次将头埋进他的肩窝。
沈原殷却蹙起眉。
粘腻的液体沾在腿间,总让他觉得不舒服,更别说还有些正在汩汩地流出来。
沈原殷推了推崔肆归,道:“我要沐浴。”
沐浴后整个人清爽多了,沈原殷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道:“我真要睡了,别烦。”
“哦。”
狼崽子的头软下来,紧紧从后面抱住他细细的腰身,撒娇般说道:“那你早点回来。”——
作者有话说:〔探头〕快完结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