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海洋之心(20修)
    十多年了。
    不断的物换星移,连覆过冬雪、淋过秋雨的墙头乌瓦都补换过两回,按理说人的记忆弧线被拉得这么长,有些东西该模糊了。
    可没有。
    它清晰如刻。
    于步蘅,是化成灰也记得。
    记得步一聪被人食肉啖血时,他仍相信总有一日能立证清白。
    记得他最后化成的那把贫瘠精瘦的骨头。
    若忘,就是背叛在身体内流动的相同血脉。
    不敢忘。
    路要往前走,那若隐若现了很多年的恨也无意抛在身后,只能将其踩在脚底,一一踏碎,塌成如灰的齑粉,踏得面目全非。
    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你让某些行差踏错的人道一句歉,如同摁着ta的头颅,像是ta得为此付出天大的牺牲,那么难。可你得到了,又如何?同那些已然造成的伤害相比,于事无补,那么轻飘飘的三个字,抵不了伤,反而是二次揭疤,叠深你下堕深渊的路。
    在这个世界上,做错事的代价,有时小到令人发指。
    夜不能寐是受害者,心安理得是作恶人,荒唐至极。
    **
    旧事如废墟全盘摊在步蘅眼前,耳侧来自静安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步蘅的声音轻的像浮在这堆渣滓上,她赶在静安开口前道:“您别劝。”
    如今听不下任何道理。
    舌尖那些骂在听闻这则消息后都堵在齿缝,静安师太吐不出来,本也没想劝,除了步一聪,其余人没有资格来劝。
    她只能拿出此生少有的耐心:“没想劝,你今天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天底下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善解人意的知心大姐。”
    步蘅:“……”
    又扯……淡。
    步蘅拧眉问:“您听了怎么想?”
    静安有些懵“?”一时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步蘅解释,字字清晰敲打在夜色间:“是想问您听到之后是什么心情,您是觉得幸好您听说了,还是觉得不如没听过?”
    这该死的二选一,哪一个静安都不想买账。
    静安掂量了下,蛋疼开口:“你不能学你爸把事情闷在心里,你身边又不都是死人,也不全是老弱病残,你要学会分享。”
    静安觉得自己简直苦口婆心:“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人自扫门前雪。人和人交往不就是乐事分享一起笑,坏事分享一起骂吗?你看你告诉我,你让我听,我就觉得我这老家伙也还是有用的。我不想听,你也要告诉我,让我知道我还有这种价值可以开发。”
    她不知道步蘅听进去多少,只听步蘅在她话毕那刻立即道:“好,睡吧,我挂了。”
    河还没过完就拆桥?
    静安咬牙怒喝:“我先!”
    立刻切断通话,唯恐挂慢一步。
    **
    旧事说来话长。
    可封疆问,步蘅便不打算守口如瓶。
    为什么当时要越千里横渡汪洋去见他?
    因为需要他,需要那股虬根深札大地般的来自他的力量。
    何况在那条前去汲取能量的路上,她也并非没有收获。
    如果未曾亲身涉足那些岛礁,她不会从给养船上的士兵嘴里听说,他过的是经常因为恶劣天气,数天内给养船无法登岛,节衣缩食的日子。
    她不去,便不知道封疆那段时间的生活睁眼是苍茫海面,闭眼是呼啸烈风,晨起是修复破壁残垣,夜眠得枕着满身疲惫。
    岛上淡水稀缺电力供应不稳,天黑是伸手不见五指,天明是日复一日般需要毅力支撑的乏味的修行。
    问清步蘅的来意是探亲,士兵又转而安慰,说这里不是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并为她举例子。若是身处藏地无人区,内心的迷茫在面对莽莽荒野时会更甚。有时遇到战友或路人遭遇不幸,在一地冰凌间还要替人守尸。在那没有边界、所有方向都像是同一方向的广旷之地,前有即将刮来的暴雪,后有盯尸的野狼,内心面对的挣扎更是难以言喻。幸在人的信念无敌,足够支撑他们护亡灵回乡。
    确实是安慰。
    步蘅当时如是想。
    世界之大,如此多的血肉之躯在镇守、在描摹加深人性身上的那些闪光点。她那崩塌了的对人性的认知,在前去见封疆的路上,已经在慢慢得以重塑。
    虽然已经褪了原本的皮,烂了原本的肉,放了初生的血,但还能重新生长。
    借着跟封疆相关的这束光,兴许能得以复原。
    被“与人为善”四个字强压下的,心底那些想以/暴/制/暴的念头,被这不知为何的药,强行治愈。
    那时候,步蘅觉得已然可以返航,一腔酸涩早已抛空,不必再去打扰封疆。
    可岸已近在咫尺,岛已在视野内轮廓清晰,她无意添乱,却还是空降到他眼前。
    ***
    翌日晨起,离开之前,步蘅没有去敲封疆的门。
    她从封疆存放军事武器模型的储物柜里挑了根铅笔,又从封疆封存多年的旧日习字纸上撕下一张叶黄色的草纸。
    动作有些粗犷,纸张边缘活像被狗啃过。
    步蘅将启齿难的话一一写于纸上:“那会儿扒出些我爸死之前的陈年事,觉得冤枉,不是好事,所以我没有选择分享。”
    步蘅将纸贴在封疆门上,确认这纸不至于被风刮跑,才扛出她那辆二轮老凤凰自行车准备开路。
    用手背抹了把车座,喂了院子里那俩活物各一把粮,就将这行将就木般的破车蹬出势如破竹的气势,快速杀入早高峰的滚滚车流之中。
    跨了两条街,她又拾掇了些早餐送回小院,挂在封疆门上。
    无视多肉和老且娘的鸟深情求吃的眼神儿,步蘅一眼没往它俩身上瞥,再度利索调头走人,直蹿n大。
    **
    步蘅进宿舍门的时候,祝青正咬着铅笔绑她睡觉时压得歪七八扭的发。
    窗帘关阖,她那张带着英气的脸入步蘅视野内只剩个黑影。
    步蘅开灯。
    光线刺得祝青下意识眯眼。
    她抬手搓脸,细眸泛着熬夜后的红,像眸底开了朵红莲业火。
    见这人一副要升天的样儿,步蘅走近,去拿桌面上的一个空玻璃杯。
    祝青知道她是要给自己倒水,伸手拦,干涩的眼再度紧闭,道:“先别忙活,喝了还得尿,更浪费我时间。”
    步蘅从口袋里掏出买早餐时出摊儿的大爷找回来的零钱,不多不少,足有一个钢镚儿。
    她往祝青面前一拍:“先别急着拒绝,就卖我一分钟,我买一分钟就好。”
    喝杯水十秒内足够。
    祝青勉为其难睁眼,瞥见身前那枚一块钱硬币,呵笑:“步女士,是你太穷还是我太便宜?”
    她接过步蘅递到她手边的热水:“下不为例,我就打这一次折。”
    话落一口灌下她适才拒绝的整杯水。
    温热洪流涤荡胃腹,于冰凉体内生了股熨帖的热。
    见祝青有了些生气没像转眼要猝死,步蘅心落地、人落座,没驳斥祝青那张偶尔不说人话的嘴。
    桌面上摊了一堆a4纸,只黑白两色,都是人像。
    步蘅指了指这堆纸:“这又是什么活儿?”
    祝青解释:“给人定造型,下午拍写真。工院儿一弟弟。毛还没长齐,就特么想耍帅,本来不想搭理。谁知道是个水做的,当场哭给我看,老子怕了他。”
    正常,换步蘅也怕,她们直来直去惯了,不擅长做任何迂回安慰人的事。
    步蘅:“就为这事儿熬了一夜?”
    祝青反问:“我那么大公无私?挪一刻钟出来已经嫌多,跟他说话我得伸手兜着他随时往下掉的眼泪,没淹死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如步蘅认知里的酷。
    祝青又道:“熬夜赶个提纲。”
    步蘅将从骆子儒那儿借来的一堆事关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读物从书架上抽出摞在一起,以备送回α,同时猜:“今天院儿里有活动?”
    祝青:“大礼堂那儿,有个校友分享会。”
    “分享什么?”
    “主题还是老一套,创业投资史、职业生涯。跟有趣有关的部分有限。”
    “郭老师指挥你去采访?”步蘅问。
    “他牵头做的那本校刊《创投客》,想发篇这个活动的稿子,借这个校友给他门下的学生们打鸡血。提纲我拿,但抛头露脸不可,让他找别人。”
    祝青只为汉服出镜,步蘅知道。
    步蘅:“你否了,那郭老师抓到后备力量了?”
    若是开天窗,系里最能唠叨的老师——郭一鹤能念叨死祝青。
    舌尖上的郭氏功夫杀伤力很强,步蘅不想替祝青友情收尸时被波及,也被念到怀疑人生。
    祝青回:“抓到了小师妹,让那池什么弄哭那位。”
    这是又没记住池张名字?
    祝青从祝青那堆a4纸底下翻出来一张海报,上面列着礼堂本次分享会的主题《论持久战》,以及分享人对一众跃跃欲试的创业者们的告诫:
    血海逃杀,不要妄图急于求成,要有持久作战的计划和决心。
    步蘅抽过海报看,上面印有一半身人像。
    是该分享人的肖像。
    被岁月洗礼过的男人挑着一无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脸上,挂着一双如寒潭般冷且无波的眼。
    精英味浓。
    但人情味淡。
    冤家路窄。
    步蘅想。
    又见骆子儒的宿敌。
    这位校友,是和骆子儒对骂时,连干/死他都说的出来的荤素不忌的辛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