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春
后来呢?
后来的事周覆叙述不完整了。
由夏到冬,他都陷落在一种昏聩而怅惘的情绪里。
他记得他追到江城去,在程家的街口从早站到晚,也没看见她出来。
陈霖去问情况,回来告诉他说:“哥,程院长一家子去岛上了,说是庆祝女儿毕业。”
周覆抽烟抽得很急,咳嗽不断。
他点了个头,表示知道了。
陈霖揣度着他的神色,知道了又不动步子,是什么意思?
他笑嘻嘻地说:“那我们就先走吧,让我好好孝敬孝敬你,谁知道他们回不回来?”
“程家的房子卖了吗?”周覆哑着嗓子问。
陈霖摇头:“那不可能吧,他们家唯一值钱的,就这栋老房子了,最难的时候都没卖,现在更不会卖。估价虽然高,但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他市侩犀利地说了一堆,周覆就听见了第一句。
周覆耐着性子说:“那就一定会回来,我在这里等她。”
“行吧。”陈霖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能问一句,她是你”
姘头两个字他不敢讲,怕挨骂。
“女朋友。”周覆还算稳得住,仍语气平淡地说明,“在她那里,可能是前女友了。”
“前”陈霖结巴了一下,更惊讶了。
他猛地回头去瞧那幢小洋房。
看不出啊,程家这个小姑娘蛮厉害的,把周覆给甩了,还能让他心甘情愿站在这儿。
过去不知道是谁,看她有几分姿色,总想把她约出来,她一次都没应过。
到今天,陈霖对她的疑惑又加深了几分,还是个狠角色。
程家人是晚上回来的。
车开过街角时,程江雪歪在妈妈身上睡着了,没看窗外。
但开车的程江阳瞥见了周覆。
比起上次来江城,他瘦了一点,靠在车边,肩膀微不可察地塌了些,形容憔悴,像受了什么打击。
他又抬起头,去看后视镜里的妹妹。
这两天他就觉得怪,那种怪是非常浅显的。
程江雪努力想表现得正常,连给爸妈拍照,吃一碗沙茶面都要配上很多台词,声音亮得像他手中刚开的汽水,气泡滋滋地往上冒。
但这种行为本身就很不正常。
一毕业就分手了,是吗?
是这个看起来温良谦和的男人伤了她的心?
到家后,程江雪就被妈妈叫到房间。
“小囡,跟妈妈讲实话。”江枝意坐在她的椅子上,转过来问,“为什么选择回来读研?不要骗我。”
强撑的笑容从程江雪脸上倏地褪去了,她忽然静默下来。
她的手往后探,慢慢地扶着床坐下。
等了半天,才听见她开口:“妈妈,我只是想换个环境。”
“什么环境?”江枝意担心地问,“没有小周的环境?”
她早知道妈妈清楚,但亲口听她说出小周的时候,还是眼皮一跳。
程江雪迟疑地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哦,分手了,为什么?”江枝意仿佛预料到了,并不意外。
程江雪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情感预期不同吧,他对他的未来,还没做好准备。”
江枝意没那么多新概念,思想上还是当年那一套。
她气得不行:“那他为什么要谈恋爱?谈完了才知道没准备?”
“妈妈。”程江雪上去拉了拉她,“其实刚确定关系的时候,谁都是没有计划的,也不知道
这段感情会走到什么地步,他不是个特例。我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可以说,除了绝口不谈结婚,他是个很好的男朋友。”
怕妈妈光火,她又摇着她的手补充了句:“每个人因为经历不同,对世界的见解不同,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嘛,我们要尊重他们。”
这要是别人,江枝意一千个、一万个尊重。
但谈恋爱是有成本损失的,发生在女儿这里就不行。
江枝意放在膝上的手屈起来,指尖刮在抽纱补花的罩子上。
她别过头看窗外:“妈妈不是一定要你结婚,婚姻被广泛视为一种最高形式的、制度化的承诺,是要求双方在法律、经济和长期责任上履行义务的。呵,他们周家人就不具备这种能力,都一路货色。”
“周家人,还有谁啊?”程江雪听得很认真。
江枝意缓了缓,又转回脸去看女儿:“没谁,分手了好,你刚毕业,人生路还长,先专心读研,别的事不想了。”
“嗯,我就这么打算的。”程江雪说。
江枝意摸了摸女儿的发尾,点头:“好小囡,难受就跟妈妈讲,我陪你说话。”
程江雪擦着轻微的鼻音嗯了句。
走到门口,她又放心不下地回头:“小囡,你见过他父母吗?有没有被刁难?”
“没有。”程江雪摇头,“哪到得了那一步呢。”
“早点休息。”
妈妈刚走,程江阳又出现在她房里。
“哥。”程江雪正在拆发箍,“怎么了?”
程江阳脸色不是很好,仿佛在挣扎些什么。
过了几秒,他还是告诉妹妹:“有人在楼下等你,你看要不要出去见一面,跟他说清楚。”
“谁啊?”
“你男朋友。”
噗的一声,发箍在她手背上弹了下。
程江雪把手拿下来,赶紧放到嘴边呼了呼:“你你认识他?”
天,她还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怎么家里每个人都知道?
“认识不起,但我远远看过他。”程江阳说。
程江雪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要说清楚的。”
“我陪你一起去。”
程江雪悄悄笑了:“不用,哥,没问题的。”
周覆对她而言是很危险,但不是这种人身安全上的危险。
二楼走廊幽暗,壁上挂着幅徐悲鸿的奔马,是复制品。
真迹被程秋塘拿出去卖了,撑着家里过了一段很难的日子。
他又不愿被奶奶知道,弄了幅赝品挂在原处,免得空出这么一块,老人家看了伤心。
程江雪推门出去,院内栀子开得正浓,沉重地往她肺里压。
这大团的香味一路追着她到街边。
路口的灯光黄得发腻,像一块融化的太妃糖,严实地罩住了车边的人。
晚风吹动枝叶,程江雪不动声色地看他。
他袖口卷了上去,皮肤底下,蜿蜒着凸起的青筋,是常年健身的杰作。
几天不见,他看起来似乎不大好,眼底下两弯青晕。
周覆靠在车边,大概是站得久了,脊背微微地佝了些,筋骨像被抽空了,只剩一副硬挺着的躯壳。
看到她出来,周覆又重新站直了。
他抬起眼,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雾茫茫地望过来,像一条在雨里淋了很久的小狗。
周覆几步就走过去。
太久没说话,嗓子被烟熏哑了:“般般,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了?”
他还像从前一样笑,好似无事发生。
程江雪仰视着他:“嗯,以后我都不会接了。”
判决书都递了过来,周覆还抱有一丝侥幸:“都不会接的意思是”
“分手。”程江雪喉头绷得很紧,“我们分手,不用再见了。”
周覆不可置信地低头,哧了一下:“赌这么大气。我跟你解释项链的事情,汪荟如的那条,是我妈妈给她的,她们两个做事很上不了台面,项链我会要回来,随你扔了也好,磨成粉去栽花也好,都不要紧,别说这两个字,好吗?”
“你到现在还以为是项链的问题?”程江雪也笑。
周覆看着她笑,但是太冷了,像冬天升起来的日光,照不暖任何人。
他点头,像早已思考了很多遍:“不止这一个问题,还有这两年我说过的,做过的”
“对。”程江雪打断,并接过他的话,“你这种只享受情感的支持和陪伴,却在承诺上大打折扣的作派,都让我非常失望。我不高兴我男朋友只会理智地分析利弊,让我去做一切正确,哪怕是有碍于感情的事。”
周覆说:“比如鼓励你去留学,也不反对你回江城,对吗?”
程江雪没有肯定,只是复述了遍他的话,“你说过,缘分尽了就要下车的。那现在我通知你,我们这趟车,到终点站了。”
周覆被气笑,无奈又干涩地抿抿唇后,高声道:“我说那句话,是希望你以自己的学业为重,可以毫无负担地去英国深造,不用考虑我的感受!”
“可我那么爱你,怎么能不考虑你的感受!”程江雪也喊了回去,仪态尽失。
她悲哀地想,这是他们双方第一次情绪失控,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周覆听见这一句,眼圈一热,跌撞着朝她走了两步。
街灯闪了两下,程江雪坚定地往后挪,鞋跟磕在路面上。
她委屈地擦了擦泪:“可事实就是,只有我在迁就你,牵挂你,而你认为这是障碍,是弱者的感性,是完全不必要的。你这么辨得清利弊,认得清时势,我怎么能够有信心,将来在人生大事上,我不会是被你舍掉的那一个,何况我们的家世比较起来,实在悬殊。”
所以她才会问,你也是前程要紧,对吗?
该死,当时他竟然漏掉了这一题。
周覆的语气也软下来:“般般,你听我说,我和你不一”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庸俗,这么肤浅。”程江雪又抬起下巴,脸上泪痕未干,“谈恋爱也不是为了听道理,我就希望我的男朋友和我一样,毫无保留、毫无原则地偏爱我,离不开我。”
梧桐树哗哗地响,周覆听得发慌。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这风声一点点飘远了,抓都抓不住。
天知道他有多爱她,多离不开她。
周覆伸出手,上前去给她擦泪。
“不用了。”程江雪躲开他,“话说完了,麻烦别再来找我。”
她抽泣着,踩着一地的落叶,小跑着回了家。
周覆站在路边,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
他的身形稳不住,被拉长的影子也晃悠了几下,像个要快散开的魂。
在自认为无限接近于幸福的时刻,又被一脚踹进深渊。
那之后,周覆像落下了病根。
没来由地就会觉得心口紧,头上疼得冒汗。
他仍旧去上班,坐在那张红木桌边,钢笔在记录本上划着,墨水常晕开一片。
茶泡好了没人喝,一点点地冷下去,茶叶沉沉地坠在杯底。
同事和他说话,他嘴角偶尔牵起一丝笑,转头就消失。
公寓的沙发上还搭着她一件针织外套,程江雪忘拿走了。
周覆不敢收,也不敢碰,由着它一天天落灰,像他的心事。
夜里睡不着,从床上起来,他就坐在客厅那把藤椅上,唱片机开着,不知道放的是昆曲还是越剧,咿咿呀呀,也听不明在唱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能迷糊地睡一会儿。
梦中眉头紧蹙,仿佛还在跟谁苦苦分辨。
但程江雪不会再跟他争了。
没等到他登门,汪荟如就识相地还了项链回来。
周覆去家里取东西,下楼时看见她,眼神冷得吓人,像不认识她。
“周覆。”方素缃叫住他,“你至少打个招呼。”
周覆这才停下,手扶着栏杆说:“来就是告诉你,我的东西都拿走了,以后不用叫我回家。”
“你别怪伯母了。”汪荟如捧着项链走过来,“是我喜欢,求着伯母给我拿的,和她没关系。”
周覆讥讽地勾勾唇,伸手接了盒子,打开,毫无预兆地大力扯断。
滚圆的珍珠一粒一粒地迸开,跳到台阶上,落到地毯旁。
这段恋爱就这么草草收了场,像屏风上褪了颜色的绣像。
顾季桐回了美国,郑云州去苏黎世读博,再没人提起-
周覆站在宿舍门外,看地上的树影摇啊摇,
猛一抬头,才发现月亮升到了半空。
很晚了,他伸手摸了摸脸。
这一巴掌,程江雪下了不轻的力气,打得现在仍发麻。
撤下来时,他两根指头捻了捻,凑到鼻尖一闻,似乎还残留掌心的香气。
周覆转了个身,发现墙角匿了一道人影。
“谁在那儿?”周覆眯起眼,扬声问。
左倩从后面走出来,笑得一看就知道有鬼。
“周委员,是我。”
“什么事?”
还真有点忘了,左倩想了一阵:“噢,明天上午我要请个假,黎书记说,让跟带班领导讲一句。”
“行,我知道了,你去忙。”
就知道他不会细问,镇上的班组成员里,周覆最通情达理。
念及刚才挨了打,左倩关心地问:“周委员,你十一都没回过家啊?”
“事情多,明天还要去看看光伏发电。”周覆淡淡地说。
左倩哦了声:“程老师好像也没走。”
“那我就不知道了。”周覆严肃敏锐地看着她,“你还有事?”
“没了,没了。”左倩笑得嘴角都飞起来,“我去休息,你也早点睡。”
“好。”
想了这么多事,心绪像沸水一样翻腾了一晚上,周覆也累了。
他拿衣服去洗澡,洗完出来,坐了没几分钟,心里不上不下的,又去敲程江雪的门。
“谁呀?”
她也还没睡,躺在床上翻一本中学生阅读习题册。
周覆站在门口:“我。”
他怎么还会来的?
程江雪惊得直接坐起来。
她抬手打他一巴掌,是实在被逼得狠了,气不过了。
自己手心也震得发木,回来以后都缓了好久,像有无数针在刺她。
程江雪趿着鞋,下地去开门。
“干什么?”她扶着门框,也不请他进来,低声问,“都这么晚了。”
周覆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你手疼不疼,伸出来。”
他没病吧,程江雪心里更诧异。
从前还要点脸面,现在好了,连挨打都能当献宝。
月光明晃晃的,他新换的白T很紧,剃过的下巴泛着青,脸上几道鲜艳指痕,像故意潦倒给她看的。
程江雪把手摊开,无奈又好气地说:“不疼。”
“还不疼?”周覆抢过来,手托在她的手掌底下,“瞧瞧,都红了。”
程江雪也低头去看:“哪儿红了,它本来就是红的。”
“还是抹点药,我这儿有薄荷膏,省得明天写不了字。”周覆自说自话地走了进来,“你说你也是,不会用左手打。”
真够赖的。
程江雪关上门,气得回他一句:“那你就不能不亲”
说不下去了,没他那么不要脸。
“那哪儿忍得住哇。”周覆靠在了桌边,拧开绿色的盒盖,“拿手过来,我给你搽上。”
程江雪才不用他,自己伸出指头,挖了一点,均匀地抹在掌心。
“好了。”她抬起手给他看,“你可以走了。”
“你也帮我抹点药。”周覆冷不丁又放一箭,提了个更无理的要求,“我明天还要值班,就这样去不行吧。”
程江雪即刻反驳:“你自己不会弄啊?”
“没镜子,弄不到位置。”周覆说。
程江雪认命地把药膏夺过来。
她扶着他的下巴:“转过去一点,看不清。”
周覆照办,侧着脖子问:“这样可以吗?”
“刚才在门口和谁说话?”程江雪沿着指痕给他抹。
周覆说:“左倩,她要请假。”
“你就顶着这张脸给她批了假?”
“没事儿,天黑,看不清的。”
“谁关心了,看清了就看清了,又不是我丢人。”
程江雪一边说,用力在他脸上来回刮了几道。
周覆“嘶”地吸了一口气,嘴角反倒弯得更明显了。
那笑让她晃了个神,他哪里是来上药的,明明就是来讨人疼。
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还想着把最后一块铜板押上去,去赌万分之一的翻盘可能。
程江雪不抹了,把药塞到他手里:“快点出去。”
“好,出去。”周覆懒洋洋地站起来,“你把门锁好了,啊。”
第52章 青春
十一假期过后,天气反而热起来。
推开窗,空气闷湿得像盛夏天的痼疾又复发了。
大院里的榆树静默着,叶片纹丝不动,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僵直,像在屏息对抗什么。
这个周六,程江雪又把短袖翻出来穿上。
她的补课安排在周日,今天就起得晚了一些,是被走廊上的响动吵醒的。
走出门洗漱,吴宣传员正拿着几幅扶贫标语在和周覆商量。
吴佳怡看见她出来,笑着打招呼:“程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周六还在忙啊。”程江雪随口应了声,余光瞄了一眼周覆。
今天不用上班,他也没穿板正的衬衫西裤,一身休闲装束。
浓烈的阳光在他身后漫开,烘出一副俊挺的身形,微垂的眼眸里含了丝笑。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美女委员一大早来找他,挺让他舒心的么。
但吴佳怡也笑:“程老师睡得很舒服啊,眼罩还戴在头上。”
“”
程江雪赶紧摘下来。
册那,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她直接就给推上去了,居然这么戴着出了门?
“除了刚说的那条不贴,我再请示一下措辞外,其余的都发到村里去,让他们尽快挂起来。”周覆低沉着嗓音说。
吴佳怡哎了一声:“那我让各个村的村主任来领,先走了。”
她走后,周覆转了个身,掀了掀衣领子。
这天热得太不正常。
远处的天色像掺了铅,低低地压下来,院子里的蜻蜓飞得很低,翅膀急促抖动,在灰暗里划出一道道焦躁的线条。
一阵大风刮过,也没有秋日里该有的利落,反而带着一股黏腻劲儿。
周覆心里觉得不好,打了个电话到应急管理办公室:“让今天的值班人员警醒点儿,时刻注意气象局那边的动态,可能要有大暴雨,你把防汛通知也提前拟好,以防万一。”
他走到水池边,朝正在刷牙的程江雪说:“今天没课吧,程老师?”
她举着牙刷摇了摇头。
周覆点头:“要下大雨了,没有就不要出门吧,在宿舍里好好待着。”
程江雪赶紧吐掉了泡沫,冲了冲:“可我还想去学校一趟。”
“那你早点回来,好吗?”周覆也不能确定,只是凭以往的经验。
白水镇的汛期常在七八月份,但今年很反常,暑假里旱了那么多天,都没见下几滴雨,倒是立秋过后,眼看雨水一天比一天多。
程江雪点头:“好。”
看他又要下楼去忙,她开口叫住他:“周覆。”
“怎么了?”周覆回过头。
程江雪犹疑了几秒:“为什么防汛也要你管?”
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很危险,要冲到前线去。
周覆笑着解释:“乡镇工作没那么分明的界限,我们人少,出现紧急情况得全员出动,还有问题吗?”
“没了。”程江雪说。
她转回脖子后,又听见周覆说:“你顾好自己,别在路上耽误。”
“知道。”
这场暴雨在上午就落了下来。
镇政府发布了关于做好强降雨防范,以及相关人员撤离工作的紧急通知。
程江雪跟同事,还有很多学生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
李峥照着通知念:“预计未来24小时内,我镇将遭遇强降雨天气过程,局部地区雨量可达特大暴雨级别,此次降雨强度大,持续时间长,极可能引发山体滑坡、泥石流等次生地质灾害,抗灾形势异常严峻。”
“这么吓人啊?”程江雪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另一名老师也面露担忧:“那要组织村民转移吧,尤其那些灾害隐患点上的,政府的同志又有得忙了。”
隐患点。
程江雪的筷子抵在餐盘上。
白生南家那间土屋,建在那么陡的山坡上,材质根底都不牢固,应该算是一个隐患点吧?
她忙起身,把餐盘交到了回收处,匆匆出了食堂。
“哎,程老师,你去哪儿啊?”李峥还在后面喊。
程江雪没听清,也没有回头。
她急着去找白生南,确认她今天来学校没有。
这雨下得发了狂,像天漏了底,哗哗地倒下来。
程江雪从食堂出来,也撑不住伞了,风把它吹得歪歪扭扭,裙子打湿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到了教学楼,她擦了擦脸上的雨珠,站着喘了几口气。
天地间拉起了一匹白布,远处的山峰都看不见了,连操场上的树都只剩个轮廓,在风雨里艰难地撑着。
她走到初一(2)班,大部分的孩子都被雨困住,留在学校过中午。
“小枣,看到白生南没有?”程江雪走到前排问。
李小枣放下手里的课外书,她往后看:“白生南?上午还听见她的声音,去厕所了吧。”
白根顺趴在桌子上,大声喊:“她哪里去厕所,她们家房子都要倒了,她担心她妈妈没人管,回家去了。”
程江雪又朝他走过来:“这么大的雨,她怎么去的?”
“走着去啰,我的我的伞借给她了。”
程江雪又走出去,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土腥气,夹杂着残枝败叶的青涩味。
她看见管后勤的同事回来,上前问他帮忙。
“刘老师,我有个学生碰到麻烦了,车能借我开一下吗?”程江雪焦急地问。
老刘把车钥匙给她,嘱咐说:“那你小心点开,现在雨很大,可能会爆发山洪,镇上的同志都忙着转移群众,我们学校礼堂也是临时安置点,找到人赶紧回来。”
“好,谢谢。”
程江雪收起伞,上车摸索了一阵。
学校里宽阔,她在雨中慢慢适应了后,才敢深踩油门。
马路早没了平日的模样,田里的泥被冲到路面,流成一条浑黄的溪。
雨点砸得车顶砰砰响,雨刮器不停地“咔”、“吱”,短暂地拨开一片光亮。
程江雪一边开,一边注意着路边的人影。
没有穿校服的,倒是看见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穿着雨衣,一批一批地有序下山,把老百姓护送到各个安置点。
一路到虎牙陂下,程江雪才找到白生南。
那么把小伞在雨里不顶用,她的校服湿透了,紧紧地裹住她干瘦的身体,发丝凌乱地黏在脖子上、脸上,弯腰弓背地走着。
“白生南!”程江雪下了车,撑着伞叫住她。
她回头,勉强在雨水里睁开眼:“程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还问你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程江雪走到她身边。
白生南用力揩了下脸:“我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我担心她一个人下不了山,镇里的叔叔阿姨要负责那么多家,我怕等不到他们来。所以我想把她接到学校。”
程江雪问:“你爸爸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一个小女孩,在天灾面前自身难保,怎么办得了这样的事?
“他很安全。”白生南怒目切齿地说,“前几天喝多了,和人打架,现在还在派出所拘留,不会有事的。”
这个当爹的真是程江雪都懒得说了。
耳旁是树叶疲倦的呜咽,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屋子,确实不能再等。
“走。”程江雪拿伞遮住她,“你那把伞放下,老师和你一起去找妈妈,把她接来学校。”
“谢谢程老师。”白生南又用湿袖子擦了擦眼睛。
她觉得她应该拒绝,没道理让老师陪她犯险,但有人搭把手的话,事情的确会顺利很多,起码老师有手机,可以联系外面的人。
她为她的自私感到羞愧,涨红了脸。
但程老师一点没察觉,比上一次来走得更快。
山道早已不成路了,林间的碎石和断枝混着雨水,磅礴地往下冲。
程江雪走在后面,每迈一步,鞋底都陷进黏腻的黄泥里,拔脚时带起沉重的水声。
伞反而成了累赘,几次差点连着她的手臂将她吹跑。
程江雪索性将伞扔了。
真丝衬衫早已湿透,近乎透明地贴在她背上,底下的肩胛骨在微微发抖,眼皮被雨水砸得打不开。
“就快快到了。”白生南喘着气,腰已经直不起来。
程江雪跟着她上去。
到她家门口时,看见她妈妈还在收东西。
王英梅挺着八九个月的身子,一手扶着后腰,一手去够晾绳上晒的小衣服。
看那尺寸,大概是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妈!”白生南上前抢下,一口气全扯到怀里,“赶快进去,放下,跟我们走。”
程江雪站到屋檐下,胡乱擦了把额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好,快点。”王英梅随便拣了几样东西,就要跟着女儿出来。
还没跨过门槛,一阵阵痛朝她袭来,王英梅下意识地把手按在肚皮上,身体软了下去。
“哎,白生南妈妈。”
程江雪毕竟没经验,被她这样子吓一跳,赶紧扶住。
王英梅死咬着唇,嘴唇被咬得像雪一样白,可呻/吟还是从齿缝里漏出来,细细的,颤颤的,像冬夜里的冷风吹着窗户纸。
白生南惊恐地抬起头:“老师,我妈妈可能要生了。”
“你别急,我打电话。”程江雪哆哆嗦嗦地去掏手机,飞快地翻找着号码,“我打给卫生院的张大夫,让他们把救护车停到下面,不要怕。”
她让白生南别急,自己手忙脚乱地划着屏幕,怎么也看不到张垣两个字。
可能是上次没有存到。
程江雪紧张地咽了一下,没办法,只好给周覆打。
雨势渐渐转横,敲在人的脸上,像被石子砸到。
接到电话时,周覆正踩着黄汤汤的泥路,把一个八旬老人背下山。
老人家很瘦,轻得像一捆柴火,但嶙峋的骨头硌着他的背,硌得难受。
“使不得啊周委员,我怎么”老人家的喉咙里含着痰音,枯藤一样的手攀在他肩上,“怎么敢让你背我。”
周覆说不出话,把身体又伏低了一点,雨水顺着眉骨往下淌。
旁边为他们打伞的是村里的书记,老李在一边劝:“您就别再客套这些了,周委员够累的,布置完防汛避险工作,知道您儿女不在身边,其他同志弄不动您,又赶紧上了山。这两天啊,您就先住在文明实践站,那里安全,吃喝都有人照顾。”
“哎,好,好。”老人动作迟缓地点头。
忽然他裤兜里的手机震起来,周覆低了下头:“老李,帮我接一下电话,看是不是应急指挥中心的。”
老李弯腰给他摸了出来:“不是田主任,是程老师,要接吗?”
“接。”周覆干脆地说,“问她什么事。”
老李划开接听键,急切又清脆的一声“周覆”叫出来,差点让他拿不稳手机。
程老师和周委员关系这么近吗?
老李赶紧介绍自己:“那个,我是董西村的村书记李德兴,怎么了程老师?”
“哦,李书记您好,周覆在吗?”程江雪问。
“他在转移群众,你有事直接跟我说。”
程江雪语速很快:“你跟他说,我在白生南家,她妈妈就要生了,请卫生院马上把救护车开过来,人命关天。”
“好,我立刻转达。”
“麻烦了。”
周覆大概听清了一些,忙问:“谁要救护车?”
“程老师说,王英梅要生了。”李德兴也不由得害怕。
这个档口,到处都乱糟糟的,还下着暴雨,路面塌陷,何况白生南家那个地势,救护车也开不上去。
周覆更是眉头紧锁。
临走前还叮嘱了她,让她好好待在宿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镇定地吩咐:“打给张恒,跟他说明情况,另外,路过文明实践站停一下,我和他一起去,快点。”
周覆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里多地,才把老人家交给实践站的工作人员。
有位大姐递上杯子:“周委员辛苦了,喝杯水吧。”
他仰头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没事,麻烦你们照顾好老人,我去下一站。”
老人家握着他一只手不肯放,用方言絮絮说着大恩大德的话。
“您别客气,千万别这么说。”周覆听不全,只知道大意是感谢,“保证群众的生命安全,是我们该做的。”
远远看见救护车过来,周覆又穿起雨衣,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哎,周委员”李德兴从后面出来,手里拿了条干净毛巾,还准备给他擦一擦。
怎么,卫生院的人去了还不行?
周委员也懂生孩子?还是跟程老师有关?
周覆坐上了车,把帽子一揭,跟着抖落大片水珠,淋在凳子上。
“成这样了?”张垣看不下去,给他递了块纱布,“收拾一下吧。”
周覆接过,只把脸和额头擦干净了,身上顾不到。
T恤早就被水黏得死死的,扯都扯不脱。
“一会儿到了陂下,最好拿着担架上去,怕孕妇走不了路。”周覆沉着地和他商量。
张垣点头:“是,碰上这个节骨眼生孩子,偏偏今天又是周六,院里就我们这几个在。我不是产科医生,也只能抬抬病人,魏大夫有经验,她也跟着来了。”
魏医生年纪不大,也是刚从县城派下来,一句有经验把她夸得脸红。
再一抬头,对上周覆那张水汽氤氲的俊朗面容,更红了。
魏医生扶了下眼镜,小声说:“我我尽力,不过也得看产妇的具体情况,我在医院里没有找到她的产检记录,是不是没有建过档?”
周覆说:“是,按我对他家的了解程度,她大概找本地的接生员看。”
看她束手缚脚的样子,周覆安慰了句:“也不必太紧张,你已经是我们这个镇子里是最专业的了,平时怎么学的就怎么做。”
“谢谢,您是镇上的”小魏医生觉得他言谈举止都稳重,端正得不像话。
张垣说:“组织委员。”
“哦,您好。”
周覆点了个头:“你好,手是湿的,就不握了。”
救护车开到虎牙陂下,他们一行人穿上雨衣,带着担架往上走。
周覆心急,走得比其他人都要快。
雨下个不停,势头未退,不知道什么时候山洪就会泄下来,冲垮这段路。
“你真是体力好。”张垣追上他,“刚背了个人下来,还这么有劲。”
周覆说:“哪还有劲,这不是等着救命吗?”
张垣气喘吁吁:“你是不是有点太关心”
话没说完,他看到和白生南站一起的是谁就明白了。
原来程老师也在。
她们俩一左一右扶着孕妇,王英梅的头完全靠在程江雪肩上,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
程老师那么副瘦弱身子,自己也快站不住了,在陡而窄的路上走得相当吃力。
“快快快。”魏医生赶紧指挥人上前,“把孕妇放到担架上,快点。”
一路都小心翼翼的,到这一刻,程江雪才终于敢松手。
白生南仍不放心,小跑着跟在妈妈的身边。
他们就这么往山下去了。
但程江雪实在撑不住,两条腿软得就像被泡烂的棉絮。
她叫了句天,几乎是跌坐在石阶上的,也顾不得那上面汪着的雨水。
反正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丝干爽的地方。
周覆伸手扶了一把,看到她平安无事,也松了口气。
他抬手看了眼表:“坐三分钟,我们就起来,这里不能久待,好吗?”
“嗯。”程江雪有气无力地点头,“不过,我叫的是救护车,你怎么也来了?”
周覆站在她身边,仔细地观察着崖下河水涨潮的速度,以及右侧山林的响动。
他极其平常的口吻:“你在这里,我还能不来吗?”
“少费心思,我跟你说了不谈恋爱。”程江雪怕他忘记,她手握成拳,敲在腿上,又提醒了他一遍。
周覆也同意,半垂着眼,一边注意路况,一边闲话家常般地说:“好,不谈。但我爱你,紧张你的安危超过我自己,这个事我也控制不了。程江雪,你不能霸道到抹灭我的个人情感。”
啧,他这个嘴。
他这个嘴从那晚发过癫之后,就跟开了光一样,时不时就蹦出两句吓人的话。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反而惜字如金。
“你有什么情感,你的情感就是光大你们家的门楣,别的你都不在意。”
程江雪小声说完,撑着旁边的石头,想要站起来。
周覆拉了她一把,笑说:“叽里咕噜地讲什么了?慢点儿。”
“我说谢谢。”
他们走了几步,树林间传来闷雷似的声响。
一块青黑的巨石后面,跟着好几块石头,贴着路面翻滚下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
眼看就快砸到程江雪身上,周覆用力将她往灌木丛里一推。
他力气太大,程江雪整个人跌进去,衬衫撕裂的声音脆生生的。
周覆推完她以后,自己也灵活地侧身,将将避开。
但程江雪仍听见咔嚓一声,像谁劈开了干柴火。
她以为是周覆的骨头被压断,吓得嘴唇打起哆嗦,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周覆,周覆。”程江雪挣扎地爬起来,踉跄着到了他身边,去检查他的手臂和双腿。
周覆站在崖边,看那块石头落下时,砸起巨大的水花。
他搀抱着她,不让她离陡壁太近:“没事,是石头砸断了树,我没事。”
“吓死了。”程江雪还在胡乱摸着他的肩,“我以为砸到了你。”
“哪有那么容易被砸到。”
山风卷着雨雾掠过,崖边的鹿角蕨在风里乱颤,泥浆咕嘟咕嘟地滚下来。
不少粗壮的树木被压垮,钝响一声后,横断在下山的石阶上,拦住了去路。
“不能再往下走了,还会有石头滚下来,危险。”周覆扶着她的手臂,迅速下了判断。
风雨里,程江雪不由自主地贴近他:“那怎么办?”
周覆朝四周看了看:“这附近有个水文站,我们去那儿。”
“好。”
“跟我来。”
第53章 青春
雨仍下得泼天泼地,他们跑到水文站时,已成了两只落汤鸡。
程江雪的衣衫裙子都变了形,塌得不成样子。
周覆扔了雨衣,T恤衣摆挂着滴滴答答的水珠,出门时还是副贵公子模样,现在狼狈到没一处能看了。
“噗。”
到了安全地方,程江雪心里劫后余生般的松快。
她捏着几张纸擦脸,转头看见他时,一下子没忍住笑出来。
周覆也勾唇,拿出手机来翻号码,对她说:“你笑就是。”
水文站里没人,房子也只有小小一间,灯塔一样立在桥边。
程江雪擦完脸,又把裙子撩起来,两只手用力一拧,流出一洼水。
她低头一看,帆布鞋头渗出深色的痕迹,像两团濡湿的墨。
另一头,周覆已经快把情况汇报完了。
他站在窗边,手点在汛期水位图上:“对,我到文明实践站的时候,群众已经基本上撤离出来了,大部分安置在了政府大楼,还有学校。”
黎书记点头,又问:“我知道了,那你现在在哪儿?”
周覆说:“我又上来了虎牙陂,下山的路被截住了,我带着支教老师,暂时在水文站避雨。”
“好,我先维持一下这边的工作。”黎书记说,“马上让人去清理山路,把你们接下来。”
周覆环视了一圈:“好,这里物资很多,不用急。”
黎书记说:“这怎么不急,你老弟的安全我也要负责,不能只会指派你做事。”
周覆也跟着笑:“不是指派,这种时候,我们干部就应该冲在前面。”
“话是这么说,你自己也注意点,顾好程老师。”
“好。”
周覆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了办公桌上。
身上的衣服太湿了,他抬手就要脱掉。
“哎。”程江雪制止他,“你干嘛呀?”
周覆停下来:“再穿下去要感冒了,我建议你也脱掉。”
“我不脱,你也穿上。”程江雪说。
周覆啧了一声:“你又不是没看过。”
程江雪说:“就是因为看过,知道没什么好看的,请你穿好。”
“行行行,我穿。”
周覆蹲下去翻柜子,找出几身全新的劳保服,还有两条新毛巾,丢了一套给程江雪。
“哪儿来的?”摸到这么干爽的衣服,程江雪眼睛都亮了。
周覆手上拆着包装:“水文站刚发的,我们先用,就是面料不太软,你将就一下。”
程江雪说:“还在乎这个,总比湿衣服好吧。”
“那我先出去了。”
程江雪看了一眼雨幕,还是不忍心:“别出去吧,你就站到门边,转过身去。”
“没事,你慢慢换,我去把电炉子找出来,应该还能用。”
周覆关上门,朝旁边的储物间走。
找东西是其次,主要他怕自己看不得这些。
程江雪脱了外面的衣服,用毛巾从脖子到小腿擦了一遍。
擦完身上舒服多了,她穿好以后又把门打开。
周覆就站在外面,背对了这边,脚边立了个取暖器。
听见开门声,他也转过头去:“换好了?”
这衣服是男人的尺码,迷彩布料在她肩上塌陷下去,袖管空荡荡地垂着,指尖完全消失在里面,腰身更是垮得厉害。
“嗯,你也进来换吧。”
程江雪胡乱把下摆打了个结,扣到底的领口上,只露出一张素净淡雅的脸。
周覆把取暖器提进来,插上电:“我不急,先试试这个,不一定有用。”
“没用就算了。”程江雪说,“难道我们今天还下不去吗?”
“对,山路没这么快修得通,有可能要在这里过夜。”周覆边调着档位,好笑地看了一眼她,“山里的晚上会很冷,还算了吗?”
程江雪一下子就怕了,但仍嘴硬道:“冷就冷,主要是我们我们吃什么呀?”
“柜子里有泡面,桌上有烧水的。”
“好吧。”
周覆开好火,搬了张小凳子过来,让她坐下。
他拨了拨她的发尾,说:“没有吹风机给你,把头发烤干一下,感冒了更麻烦。”
程江雪扭头看他:“你去换衣服吧,别总耽搁了。”
“我出去换。”周覆点点头,作势往外走。
“哎,算了。”程江雪拉了一下他,“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别又给打湿了,你就在这儿换,我把眼睛闭起来就行了。”
“不好吧。”周覆抱着衣服,认真地说,“还麻烦领导闭眼睛,我哪儿敢啊。”
程江雪把湿发别到耳后,用毛巾搓着。
她瞪他一下:“你少来,不用把我抬那么高,也别自己放那么低。”
周覆换好了,挨着她在电烤炉旁边坐下。
“你穿着挺合适。”程江雪瞥他一眼,“不觉得扎人吗?”
周覆摊开手,烘着被浸得发白的手指:“习惯了,来乡里这么久,比这难受的事多了,这算什么。”
程江雪浓密的头发里,不断有缕缕白汽冒出来。
窗外雨脚如麻,炉子里的红光把他半边脸映得暖融融的。
程江雪侧过头看他,忽然说:“周覆,你变了。”
“哪儿变了?”周覆卷起袖子,露出冷白而结实的小臂。
程江雪摇摇头:“说不上来,但我觉得如果是以前的你,哪怕是因为工作需要分到白水镇,也不可能这样冲锋陷阵。”
以周覆的精明城府,舍己为人、先天下之忧这种事,怎么也不会轮到他。
他最该做的,就是坐在办公室里,蘸着墨,居高临下地写锦绣文章,把心血熬成一锅美妙的、成功的仕途哲学。
总之不会是她看到的这样,全心全意讲奉献。
“也许吧。”周覆的手搭在膝盖上,垂下来,“到这儿以后,脱离了那个高密度的精英环境,我也开始反思。从前在大院里学到的,是要脑子活、反应快、会来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尤其是位置在我们之上的。对弱者呢,表面客套,其实没什么同理心。”
程江雪点头:“没错,我都看出来了。但你比其他人好一点,至少还讲一讲风度,不会把轻视写脸上。”
周覆笑了下:“谢谢你的夸奖。刚开始做基层工作,我的想法就受到不小的冲击,大部分群众,尤其是老少村民们,他们从小没有好的教育环境,就是适应性差,理解能力也不强,一项通知要反复地解释,才有可能听明白。”
“是啊,以为都是你们那样的人精呢。”程江雪说。
“对,适者共生。但他们依然淳朴、善良,得到扶贫补助的第一天,就绕过十几里山路,来给我送一筐子鸡蛋。”
“要了吗?”
“那你说能要吗?”周覆斜了她一眼,“赶紧掏钱买啊我。”
程江雪笑,火光在她眼里一闪一闪的。
周覆也全神贯注地看她:“还有你,我也没有真正理解过你。”
“理解我什么?”程江雪拨头发的手停了,恍惚地问。
周覆又低头,她一截脚踝露在外面,在红灯中白净细弱。
他几不可闻地笑笑:“你说毕业要带我回家,又怕出国读书会见不到我,在这些未来里,你全都把我考虑了进去,我却只傲慢地想到自己,想到自己也许不适合结婚,不适合长久的亲密关系,怕自己的爱情是父母的糟糕续集,没有理会你的心情。那些时候,你一定很难过。”
“还说这个干嘛。”程江雪的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两根食指来回地绞着。
她指甲很尖,周覆怕她划破自己,牵了一只过来,握在手里:“跟我谈恋爱,真的是非常低质量的相处,不知道你怎么忍了我那么久。”
程江雪没推开,她轻声说:“也不能这么讲,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一上来就把期望堆得很高。你也年轻,还走着家里安排的路,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自己去构建过一个未来,原生家庭的问题也没清算,不能只怪你。”
岁数轻的时候恋爱,眼中纯粹得只剩爱。
万物简单到化整为一个问题——你到底爱不爱我。
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那就是不爱;没有收获同等的热烈,那也不叫爱。
但爱不是一个这么简单的字眼。
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沟通过。
过去无数次的交流,语言作为古老而局限的载体,从未冲破他们各自的认知壁垒。
这个过程里充满了猜测和分歧,谁也没有真正用对方的眼睛看问题。
会失望,会争执,会分手,都是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破译出的表情密码是唯一正确的真相,却忘了问一句,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程江雪把手抽出来。
她坦然地笑了下,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程江雪偏过头对他说:“不要总提当年,谈到这里就够了。”
“好,以后不说了。”周覆嘴角噙着点笑,突然发问,“男朋友是骗我的吧?我问遍了,压根查不出这号人。”
被当面拆穿那么浅的谎,程江雪先是怔住了,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两下,然后低下头,鼻腔里发出声嗤笑。
过了会儿,她高抬起下巴:“是,那又怎么样,我不接受其他人,也不会接受你。”
“我知道。”
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周覆喉咙里像含了冰,冷飕飕地吞下去。
虽然说着拒绝的话,但她这个样子很可爱。
周覆伸手给她捻开一缕头发:“对,千万不要接受,就冷落我,或者玩弄我。”
让他也来当一回她,把她受过的伤,尝过的酸,咽下的苦,都分给他体验一遍。
雨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唰唰地冲下来。
头顶的灯投下一片沉影,程江雪望住他的眼睛,时间像是要凝固在这里,把一瞬拉长成永恒。
她又慌忙转头,视线坠入白茫茫的雨雾。
程江雪脸颊有点热,应该是被烤得。
她结巴地说:“你你又跟谁学的,哪儿来这么多词。”
“不用学,我天生就会。”周覆还盯着她看,面不改色,“还能给老郑补习,如果他需要的话,不过他没空恋爱,忙成三孙子。”
程江雪嘁了声:“会说也没听你说过,讲大道理就来劲。”
她正低头,一段颈子从衣领里露出来,白得令人心惊。
重新烘干的发梢团在肩上,墨云一样乌黑。
护发精油的香气弥漫开,将他温柔地包裹住。
周覆不动了,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把这点气味吹散。
他忽然想抽烟,喉头干涩地吞了一下。
于是缓缓道:“以前对未来都不确定,不敢说太多,也不好说太深。况且,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深沉寡言的男士,对这套不感兴趣。”
“谁会反感听好话啊。”
“行,那以后天天说,当政治任务说,说到你受不了。”
“不要。”程江雪猛地回过头,“我也很忙,没空听这些虚头巴脑的。”
忽然对视上,她的眼神有一秒的失焦。
她甚至感受到他下巴上的温度,一口气呼得失了刚才的平稳。
因为离得太近,她有种微醺的晕眩,像跌进了温柔罗网里。
周覆更是喉咙发痒发干,想要说话,也想吻她。
又怕惊散了这么一点好不容易聚拢的氛围。
周覆抬起手说:“你头发上有东西,别动。”
“什么东西,虫子吗?”程江雪真不动了。
“不是。”
他的头侧过去,呼吸掠过她的下颌,拈出了一颗苍耳。
“这个。”周覆拿下来,放到她手心里,“应该是在灌木丛里沾上的。”
程江雪别过脸,不再看他:“嗯,你不推开我,我都没看见那块石头。”
周覆说:“你没经验,但我防过几次汛,听得出这种声音。”
程江雪拨着那粒小东西,又问:“那怎么不和我一起躲?要是你推完我没时间反应,被砸到了呢,想过吗?”
周覆笑说:“你当我多英明?一秒钟能考虑这么多事,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当然是你的安全要紧。”
程江雪说不出话。
耳边是血液涌动的声响,汨汨地流过四肢百骸,撞击着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
她又把手伸到取暖器前,明明不冷,也不知道为什么干了还要烤,反复地烤。
掌心里热烘烘的了,程江雪才又问:“你现在对未来就确定了吗?”
“那请问我是在舍命救谁呢?”周覆反问。
“哦。”
“不知道白生南她妈妈生了没有。”程江雪突然叹了口气,又吓得赶紧问,“他们不会也没下山吧?”
“那不可能,几个人抬着担架跑,早就上车了。”周覆说。
他拿出手机,给张垣拨了出去,开了外放。
张垣刚在办公室坐下,累得不想动。
他接起来:“喂?老周,我怎么听说你被困山上了?”
“是,运气不太好,在水文站躲着。”周覆说,“那个,程老师学生的家长怎么样了?”
张垣哦了声:“挺好的,已经生了,就是没钱付住院费,先挂账吧。”
“她老公还没从派出所出来?”周覆问。
张垣嗐了一声:“还提她老公,人倒是放出来了,一看生的女儿,骂了几句又走了,混蛋一个。白生南拖住她爸爸,还被踢了几脚,我刚给她上了点药。”
程江雪听得难受,在旁边说:“算了,张医生,等我下去了,我去结吧。”
“你这老师当得。”张垣笑了笑,“又出钱又出力。”
周覆正经地说:“这你就不了解程老师了,作为德行最出众的优秀教师,她见不得学生遭一点罪。”
“听上去你很了解啊?”张垣说。
程江雪怕他乱说,在他腿上掐了一下。
周覆嘶了声:“我还行,得了,我们回头再说,手机没电了。”
“哎,老周。”张垣看了一眼雨势,和医院窗外张牙舞爪的树影,“看这样子,今晚路是修不通了,在山上当心点。”
“好。”
傍晚时,天边轰隆降下几道闪电。
黑幕布上撕开惨白的裂痕,在一刹那间,将水文站照出诡异的亮光。
“我的天。”程江雪怕得忙捂耳朵,往周覆身边靠了靠。
她是真怕,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在灯下看得清清楚楚。
周覆又抬头望天花板:“没事,这房子虽然建得高,但安装了避雷针。”
他刚说完,一声巨大的响动又砸在屋顶上。
险些吓得程江雪跳起来,蓦地伸手环抱住面前唯一的依靠,把头埋在他胸口。
周覆的背僵了僵,手下意识地张开在半空。
他试探性地放下手,柔匀地贴上她后背,拍了两下:“别怕,马上就好了,雨总要停的。”
等这阵雷过去,天也完全黑透了。
周覆站起来,拿上烧水壶出去,问她饿不饿。
“好饿。”程江雪点头,“你去接水吗?”
“嗯,你就别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哦大家。
第54章 青春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
山里的鸟啾啾地叫着,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晃在桌面上。
程江雪先醒过来,身下是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
昨晚他们就这么睡的,连枕头都没有。
腰好酸,她试着扭了一下,但动不了。
程江雪往下看,上面压了一条沉重的胳膊。
她转头,才发现自己的背贴上了他胸口,在周覆怀里蜷着。
他还没醒,呼吸匀而长,一丝一丝的热气,正拂在她后颈窝里。
脑子里轰的一下,像着了火。
程江雪回忆昨晚睡前,他们明明隔了几本书的距离,怎么就滚到一起了。
她想轻轻地挪开,但周覆那只手压得好紧,不动弹,这副样子又有点离谱。
程江雪只能硬着头皮装睡,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周覆也醒了,搭在她身上的手微微地僵了下,匀称的呼吸也跟着紧了,乱了。
程江雪能感觉得到。
室内静得可怕,她心里一直默念,快起来啊你。
等了半天,程江雪以为他又睡着了时,气得掉了个头。
结果正对上他半阖的眼,两个人都一惊。
“一大早的,怎么是兴师问罪的表情?”周覆莫名笑了一下。
程江雪说:“当然,你压着我了。”
周覆抬起手,劝她先看清楚再说。
她撑着桌子坐起来:“我看什”
不用看了,周覆还睡在边沿,没动过位置,是她越过了界限。
周覆也跟着坐起来,他下了桌去看手机。
嘴里宽容地说着:“没关系,我不介意。”
程江雪揉了揉头发,小声说:“我并没有要讲对不起。”
“好了,路已经通了。”周覆拔掉充电器,放回办公桌的抽屉里,“我们下山吧。”
程江雪还坐在桌上:“可我还没洗脸。”
“好,我带你去外面洗。”周覆说。
水文站的水池更小,毛巾也再没有多余的、新的了,程江雪只能把水窝在掌心,再往脸上扑。
但她发圈找不见了,于是求
助周覆:“麻烦你,帮我抓一下头发。”
“不麻烦。”
因此,应急管理中心的人赶上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幅情形。
周委员站在程老师旁边,一只手握牢了大把头发,另一只手拿着纸巾替她擦脸。
“左眼,左眼。”程江雪皱着半边脸催促,“周覆,快点擦一下水。”
“在擦了,你眼睛里也进去了吗?”
“好像是进去了。”
“我看看。”
周覆背对了他们这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是在笑的。
跟着上来的于涛和李德兴对视一眼,这事儿指定有点说头。
“周委员。”田主任耿直地叫了句,“昨晚没什么事吧?还有没有人受伤?”
周覆转过头,才发现身后站了不少人。
他倒镇定:“没有,我和程老师都好,山下情况怎么样?”
说话时,他还忙着手上的事,也没放下头发,继续擦着脸。
倒是程江雪吓到了,抢过纸巾自己去擦,自动退开两步。
李德兴倚老卖老地说了句:“程老师还害羞了。”
“不会。”程江雪把纸揉成一团,“脸上有水,不好见人。”
周覆让她进去:“我们可以下山了,程老师,你去检查看看,别落下什么东西。”
“嗯。”
程江雪正需要个借口避开,闪身走了。
她一走,周覆就低声交代说:“老李,程老师脸皮薄,别开她玩笑。”
“是,下次保证不开了。”李德兴赔上一支烟,“您一晚上还好吧?”
周覆接了,也没抽,夹在手指间,幅度很轻地摇头:“能好得了吗?”
但看上去没半点不舒服的样子,反而神清气爽。
田主任夸他:“周委员还是年富力强,这样都没垮了精神。”
“嗐,我也是逼上梁山,不说了。”
一行人回了镇上,下车时,程江雪才想起来:“噢,我开了刘老师的车,还没还给他。”
周覆点头,朝她伸伸手:“车钥匙给我,我让人开回来,你快去休息。”
“好,谢谢。”
程江雪上了楼,也顾不得四肢酸痛,忙赶到外面去洗澡。
狠狠搓了两遍头发和身体后,她再回到房间吹干,穿着干爽柔软的睡衣,蒙上被子,倒头睡了一觉。
可能受得惊吓太多,躺下后思绪也飘飘忽忽的,仿佛又回了水文站。
梦里周覆抱着她,在站里那张办公室旁柞,她为了配合他的身高,不得不踮起一点脚。
刚蒙蒙亮的天光里,她的脸鱼目一样发白,周覆温柔地低头紊着,一只手顺着水掰开她,沉默地烃岆进来。它一向簇大,程江雪有点适应不了,加上周覆茬得凶,侩擀也来得凶,涚淅沥沥硫了他一身。
很快她就被锣鼓声惊醒。
程江雪吓得睁开眼,还是在宿舍。
她去摸床头充电的手机,看群里的通知。
吴校长让有空的老师都到礼堂去,帮着镇里的同志一起发放救灾物资。
但程江雪还得先去趟医院。
她掀开被子下床,简单去外边洗漱了一下,换好衣服出门。
镇政府大楼前,人不知怎么就聚起来了,沸沸扬扬。
走进了一看,才知道是在排队领救援物品。
暴雨过后,洪水虽然也退了,但留下遍地的黄泥,和破碎的家当。
门前的水泥地也被冲断,裂开了蛛网状的纹路,缝隙里探出头的几丛野草上,也沾满了泥浆。
程江雪站在一旁看,起先大伙儿都规规矩矩地站着,渐渐就不成形了。
各人的汗液混在一起,衣裤上潮湿的霉味,还有孩子哭闹的声音,在溽热的空气里发酵。
镇上的工作人员穿着大红马甲,在人群里吃力地维持秩序,声音早就嘶哑了。
物资一样样递出去,矿泉水、方便面,还有卷着的席子,崭新的衣服。
周覆和黎书记站在台阶上,严肃、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他不时点头。
他也换了衣服,浅蓝的短袖衬衫,一条黑色西裤,又站得高,日光下分外打眼。
吴佳怡累得不行了,把喇叭交给周覆:“周委员,你说两句吧,我劝不住了,一直喊不要挤,还是一个劲地挤。”
“行,你去喝口水。”
周覆从她手里接过来,高声道:“大伙儿都不要急,东西车上还多得很,会发到你们每一个人手里,排好队,不要摔了孩子,或者谁踏空一脚,不值当!这时候卫生院里也忙,就不添乱了啊我们。”
他的话朴素又实在,像劝说自己家里任性的子侄。
程江雪打队伍旁过,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远处的稻田算是毁了,浑黄的积水始终退不掉,稻秆七倒八歪地插在水里,偶尔有一两只白鹭飞过,也不肯落脚,只在天上短暂地打了个转,又往更远处飞去了。
吴佳怡端着水杯,看着放松下来的人群,那几个叫得最凶的也没动静了,她笑说:“还得周委员来啊。”
周覆看了一眼队伍尽头,又把喇叭放下。
不知看见了什么,他从人流中插过去,慢慢地走向了最外围。
一个老妇人,瘦黑的手臂上挎着空竹篮,颤巍巍地挤在人群边缘,又怕自己被撞到,小心地隔开了两米。
她眼神是空洞的,连在哪儿排队都分不清。
周覆扶住了她的胳膊:“来,婆婆,您跟我来。”
他又扫了一眼人群,另把几个年纪大的也一块带了过去,领着他们缓慢地穿过排队的缝隙。
周覆走到铺着红布的桌前:“你们俩,先安排这几位老人家。”
“哎,好的。”
程江雪走到卫生院,她先去了张垣办公室。
“张大夫。”她敲了敲门,“我能进来吗?”
“进吧。”张垣起身,“是来看王英梅的吧?我带你去。”
程江雪说先不急:“把住院单给我,我来交一下费用。”
张垣摆了下手:“不用了,老周已经交过了,你一会儿也别说漏嘴,他让我跟母女俩说,是慈善基金会的钱。”
“那好吧。”程江雪低了低头,“回头我谢谢他。”
“你是得好好谢他。”张垣带着她去病房,“虎牙陂也不是他负责的转移区域,他是为你去的吧?”
程江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没说话。
“程老师。”白生南看见她来,赶紧站起来。
小女孩跑到门边,目光焦急地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张大夫说,你比我们晚一点下来,被拦在山上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程江雪牵过她的手,“你怎么样?一直在这里照顾妈妈,累不累?”
病床上抱着孩子的王英梅听见声音,也直起腰坐好。
她伸长了脖子说:“南南,给老师鞠个躬,快点。”
“不用,千万不要。”程江雪忙扶住了白生南,拉着她走到病床前,“大家平安就好了。”
王英梅感激地点头:“不是老师来,我哪有这么快被送来医院,我和孩子的命都是你给的。”
“别这样说。”程江雪摸了摸白生南的头,“下山时,我看了一眼你们家,已经被大水冲倒了,等出院了住去哪里?”
白生南摇头:“不知道。”
“先住医院后面的宿舍吧。”张垣从走廊里迈过来,老练地说,“现在还空了两间,你们可以先住过来,等你坐完月子,就留在这里打扫卫生,我去打申请,工资按清洁人员的算,你看这样可以吗?”
王英梅和白生南互看了一下,眼中大喜过望。
“可以,可以的。”王英梅连连点头,“张医生,我会很勤快的,谢谢。”
程江雪也看着他笑:“张医生真是活菩萨,安排得妥妥当当。”
张垣去检查滴管,低头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不领这个功,我是照你家老周的意思办的,房租他都付了。”
“不是我家的。”
等他走了,程江雪才回过神,想起来反驳。
她在病房里坐了会儿,临走前拿出个红包,悄悄塞在婴儿的襁褓里。
等白生南发现时,追她到门外,程江雪已经走远了。
她匆匆赶回了学校,和李峥他们一起穿上红马甲,给安置在礼堂的群众发东西。
“你昨晚还好吧?”李峥问,“打你电话没接,我们都很担心。”
程江雪说:“还好,手机没电了,我们躲在水文站,那里只有安卓插头。”
连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她都是借用周覆的手机。
“你和周委员一起吗?”旁边吴珍玉也问了声,“他也好像也在那儿。”
吴校长真能发扬风格,把侄女也拉过来当义工。
一来就忙上了,程江雪没看见她也在,礼貌地笑了下:“对。”
她只说了一个字,轻飘飘的,羽毛一样落在吴珍玉心上,但茸里藏了针,刺得她有点疼。
吴珍玉也勉强地笑:“那肯定不会有事,周委员那么稳妥。”
程江雪不觉得这种话有什么应答的必要。
她没作声,继续把箱子拆开,一瓶一瓶地往外拿水。
“我家也被水淹了,你拿给我一瓶!”面前这个男人很凶,声音粗犷,上来就敲桌子。
程江雪闻声侧头,也不是冲她,直接朝珍玉去了。
旁边的老师也看向他们,小声议论起来。
“怎么来了个神经病?”
“不是,你不认识他啊?小吴的未婚夫。”
“还没订婚吧?”
“王得富也走了,那十八万八的彩礼都收下了,怎么没订。”
吴珍玉明显不想惹事,似乎也很怕这个人,怯怯地拿了一瓶给他。
她的手攥着箱子:“你喝了快走吧,还有别人要领。”
“我不走,我今天就在这里看着你。”
白大勇矮而胖的身形,脖子上戴很粗的金项链,像混社会的。
吴珍玉说:“我是在这里工作,你看我什么?”
白大勇用力地拍桌子,骂道:“我说你就是不该去工作,所以才会连我也不想嫁,在家哭着喊着让你爸退婚,我今天倒要看看,到底谁把你勾引成这样!”
他力气太大,震得水都晃了几晃。
说着,他骇人的眼光转到李峥身上。
李峥也被唬住了,问他有什么事。
白大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是你吗?”
“不是,你放手。”李峥用力将他推开,“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那就是你啰。”白大勇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去针对刘老师。
刘老师更冤枉:“大勇啊,你可搞清楚,我都几十岁的老头子了,小吴能看得上我吗?”
大庭广众这么闹,吴珍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恨没地缝好钻。
她索性也不怕丢人,大声喊出来:“你够了!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我就不能决定自己的事吗?我爸看上你,又不是我看上你,我们也没领证,为什么不可以退婚!”
程江雪看她都气哭了,越众走到她身边,给她拿了张纸巾擦泪。
“程老师。”吴珍玉自发靠紧,委屈地抱住了她。
程江雪拍着她的背,警告白大勇说:“这是学校,我们还要发物资,你再闹我报警了。”
“看不出来啊,你长得文文静静,还挺喜欢给人出头。”白大勇又盯上了她,蛮横地质问,“这么说,你知道吴珍玉的事了?”
程江雪冷笑了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觉得,她善良能干,和你这种人绝对过不到一起去,退婚太正确了。”
白大勇拿了瓶水指着她,恐吓道:“有胆子你就再说一遍!”
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这么刁蛮的人,也没被这么骂过。
程江雪的脸也霎时白了,手心里冒出冷汗。
“程老师,你就再说一遍给他听,我看他敢怎么样?”
一道男声不高不低地插进来,稳稳当当的。
程江雪听了,看见是他,方才的害怕都化开了,化成一道暖洋洋的熨帖。
众人抬头,吴校长陪着黎书记过来看望群众,一行人就站在门口。
人群里自动分开一条道,把他们放了进来。
说话的人是周覆,他负着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目光阴沉地盯住白大勇。
穿了制服的刘所长就站在周覆身侧。
看见这几个人,白大勇的气焰一下子矮了三分。
他只能靠拢吴校长,叫叔叔。
吴校长也不愿挨着他,嫌丢人:“不要这样叫,我侄女要和你退婚,我一百个赞同。”
没人理他,白大勇不敢再造次,灰溜溜地走了。
趁他们问候受灾群众时,程江雪把吴珍玉带到办公室。
江雪倒了杯温水给她:“喝吧,别把嗓子哭哑了。”
“今天让你们见笑了。”吴珍玉摸着杯身,不好意思地说。
程江雪坐到她身边:“大家要笑也是笑那个男的,怎么会笑你?”
吴珍玉说:“好了,我都听见孙老师议论了,就别安慰我了。我爸爸就知道钱,当了几十年会计,在村里算了一辈子账,还要把我框在这里。我不愿意,他就说我自私自利,六亲不认,只想着自己。”
“说你六亲不认,是因为他没从你身上捞到便宜,得到实惠。你不用理,也不要给自己上这种道德枷锁。”
程江雪撑着头对她说,“我看你叔叔挺讲道理,也支持你的,让他去和你爸爸谈呢?”
“没用的,掉进钱眼里的人,拉都拉不出来。”吴珍玉绝望地吸口气,看了看窗外,“除非我有能力离开这个地方,在外面生存下来。”
程江雪问:“以前试过吗?”
“嗯。”吴珍玉点头,“试过了,我这样的学历,给我开的工资都不高,交完房租以后,勉强能填饱肚子吧。”
程江雪想了想,她问:“你去过江城吗?”
她一听就怕得要命:“没去过,也不敢去,那里消费更高,我负担不起。”
“试试嘛。”程江雪说,“我哥的公司正招文秘,你看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让他和你聊聊待遇,觉得合适你就过去上班,可以吗?”
“这这合适吗?”吴珍玉像看见了一丝希望。
看见她眼底的亮光,程江雪也高兴地说:“合适,我哥是个很好的老板,我跟他说一声,他会关照你的。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也可以让他帮你问问。”
吴珍玉抹了抹泪:“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程江雪去拿手机,又叮咛道,“别叫你爸爸知道,先不要声张。”
“当然,他知道就去不成了。”
“嗯。”程江雪找到她哥的号码,对她说,“我去打个电话,你等我一下。”
程江阳正开会,接到妹妹电话,立刻打了个手势。
几个合伙人会意,各自消化刚才的内容,都不说话了。
他认真地听完,点头:“没问题,把她电话发我,我让人事联系她。”
“嗯。”
程江雪就要挂电话,又听见他问:“我听妈妈说,你们镇里下暴雨了,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哥,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程江阳心里又酸又胀,仰了仰头:“好。”
第55章 青春
晴了
四五天,镇上正常的生活有序恢复后,程江雪又领着几个男生去打扫。
学校在平原地区,他们初一班级又在一楼,受洪水影响最大。
操场上淤满了污泥,晒了几天,裂开无数龟背似的纹路。
教室里空荡荡的,走进去时,潮味儿混着土腥气,阴惨惨地往外冒。
桌椅毫无章法地倒下,有的叠在了一起,像经历了一场恶斗。
墙角散着几本学生的练习簿,纸张黏住了,上面的字,红的,蓝的,黑的,都化开了,变成一团团说不清是什么的污迹。
之前一点琅琅生气,都被浑黄的大水一口吞了,吐出了这一堆残渣。
“老师,明天周六,还要补课吗?”白根顺扶起椅子,他问。
程江雪擦着讲台,她说:“不知道,学校没通知要补,你们还是先待着。”
白根顺高兴地耶了声:“太好”
“控制一下你自己,好吧?”程江雪抬起头瞪他。
不用来学校,不读书不学习,就那么开心,长大怎么得了。
白根顺捂了捂嘴:“好嘛。程老师,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你佩服我什么?”程江雪问。
他竖起大拇指:“就冲你敢雨天开车,还跑到白生南家去救人,我们几个都商量好了,以后再也不叫你程扒”
“程扒皮是吧?”程江雪把抹布一丢,朝他招手,“来,你过来,我先扒了你的。”
白根顺做了个鬼脸就往外面跑。
他边跑边看讲台,一个不防撞在了周覆身上。
周覆指间擎了支烟,火星子还亮着,他就这么迎头跑来,差点燎着眼睛。
好在周覆反应快,一只手钳住了他的衣领子。
他把夹烟的手往后撤,教训道:“你这对招子不想要了是吧?整天毛毛躁躁的。”
“周、周叔叔。”白根顺也吓到了,睁圆了眼,“我没看见你。”
周覆踏灭了烟,皱眉道:“你跑什么?”
白根顺小声说:“我刚得罪了程老师,怕她抓着我抄书,她最喜欢叫我抄书。”
周覆松开他:“她今天不会叫你抄,她没空。”
“噢,太好了。”
周覆走到教室门口,敲了两下门:“程老师,忙着呢?”
“对啊,周委员莅临我校,有什么指示?”程江雪扫了他一眼,又继续弯腰擦灰。
周覆笑,真跟她打起了官腔:“想代表镇里请程老师吃个饭,感谢您自发自愿地,替我们分担转移群众的压力。”
“我不吃,没时间。”程江雪也真矜持上了。
周覆平淡点头,表示自己早有先见之明:“是,老黎跟我说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有难度,程老师不是一般人能请到的,我就更没面子了。”
程江雪紧抿着唇,憋住笑,没看他。
“这样吧,我帮你做点事,吃不吃饭再说。”周覆走进来,四处看了一遍,“窗帘要拆吗?”
程江雪站直了吩咐他:“那个不用,你把窗子擦一遍倒是真的,全是灰。”
“好。”
有男生给了他抹布,周覆又提来一桶清水,站在走廊上擦。
下班时间,吴校长和李德兴一块儿走着。
“那个背影有点眼熟。”吴校长眯了眯眼,仔细地辨认了好久。
几秒后,和李德兴一块儿反应过来:“是周委员吧?”
李德兴调侃他:“都能使唤他干活儿了,行啊老校长。”
“你先看清是谁的班级再说吧。”吴校长笑眯眯地转头。
李德兴跟他一道往教室去:“那是谁的班?”
吴校长没理,几步就走到二班走廊外:“周委员,下了班还跑到我们学校搞卫生,你辛苦了。”
“是啊,你说就这点玻璃,让我来擦多好。”李德兴伸手就去拿他的抹布。
周覆笑着婉拒:“不用,我都擦完了。”
程江雪听见声音,放下凳子跑出来,咽了咽:“吴校长,李支书。”
看见是程老师,李德兴登时回过味来。
瞧不出来,小丫头一副端丽恬静的眉眼子,本事蛮大的。
才来镇上多长时间啊,把周委员给调成这样了。
她赶紧走过去,夺过周覆的抹布:“玻璃已经很干净了,不用擦了。”
“行。”周覆从善如流,“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洗干净手,看这两位还站在面前,疑惑地问:“还有事?”
吴校长神秘兮兮地问:“你跟程老师”
“没有。”周覆坦荡地解释,“哪儿来那么好的福分。她英勇救人,我替老黎来请她,这不搭把手嘛,她也能早点走。”
“哦,还是公事。”李德兴长叹一声,“那我们先走了。”
“慢走。”
锁上教室门以后,程江雪抱怨说:“就不该让你做事,看他们俩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特意凑上来问东问西。”
“镇子小嘛,就这几个人。”周覆陪着她走下来,宽慰道,“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善意的热心吧,我不是说清楚了吗?”
程江雪说:“你是讲清了,但他们好像不信啊,还觉得我们有什么。”
她真是生怕和他搭上点关系。
周覆在心里叹气,嘴上劝着她:“放心,就算觉得有什么,那也是单方面的。我把持不住自己,对大城市来的女老师一见钟情,天天都要追着她。”
“这就合理了吗?”程江雪瞪了他一眼。
周覆不免笑了笑:“我正值婚龄,爱上一位美丽优秀的女士,哪一点不合理?”
“好了,到此为止。”程江雪不想再听他说这个,她问,“你走路来的吗,没开车?”
周覆把手负在身后,闲庭信步的姿态,浑话也是张嘴就来。他说:“没开,为了和你多呆一会儿。”
“”
乡间的黄昏是没有多少声息的。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残留了一片淡金的余晕,将几朵云染成橘色。
路边的野草很高,草尖偶尔会擦过裤腿,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们从学校走出来,没几步就看见了白彩霞。
她背着书包,高高地踮起脚往学校看。
目光的尽头,是那一栋刚建了一半的宿舍楼。
“彩霞。”程江雪叫了她一句,“怎么还没回家?”
“我我马上。”白彩霞收回视线,结巴了一下。
程江雪说:“你家住得不近,虽然不用走山路,但还是早点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
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她飞快地回:“我家里人才不担心,他们只想把我嫁掉。”
“什么?”程江雪怀疑自己听错,“把你什么?你才多大呀,怎么可能。”
看得出,白彩霞很不愿在此时此地聊这件事。
她惶恐不安地问:“程老师,宿舍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修好,我不想在姨妈家住了。”
“为什么?”程江雪弯下腰,用大拇指揩掉了她颊边的灰土,“姨妈对你说什么了?”
“不是,她没有。”白彩霞欲言又止地摇头,“我先走了,程老师再见。”
周覆站在一旁听着,手插在兜里:“她还对你有所保留,不是完全地信任你,你要想听真话,得再跟她深聊几次。”
“可她还这么小,十三岁的孩子呀,怎么会让她结婚?”程江雪还是觉得荒谬。
周覆对这家人并不熟悉,但他对这种情况不陌生。
他说:“村子里有很多女孩,都是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等着到了年纪嫁人,或者是进城务工,你班上应该也是男生多。乡村教育这一块,尽管在硬件设施上大幅改善,仍冲破不了一些传统观念。”
“所以我才觉得白生南,还有刚才的彩霞难能可贵,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仍然保持对学习的浓厚兴趣。”程江雪低头看路,叹了口气,“可能我太理想化了,但我总想帮她们摆脱束缚,走向更宽广,也更自主的人生。”
周覆撇过脸看她,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白彩霞的事,我去问问他们支书,侧面了解一下情况。”
“嗯,谢谢。”
晚饭就在镇里的食堂,阿姨比平时多炒了几个菜,大家围坐在一起。
和年轻人说说笑笑,黎朗也亲和多了,敬了一大圈酒后,闲谈起程江雪的个人问题。
“小程在江城有对象了吗?”黎朗笑着说。
程江雪摇头:“没有,我还打算读博,不想这么早考虑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
黎朗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周覆。
他说:“读博也可以交朋友,我们镇上好青年不少,工作之余,你也挑两个考察一下。”
“我看就周委员吧。”左倩像故意打配合,不断讲出各种条件,“他们就差四岁,又是校友,外貌也很登对,往那儿一站,金童玉女似的。”
听得程江雪抿抿唇:“左姐姐,周委员太出色了,我哪里敢考察他?”
“她真会说话,不敢考察就是懒得考察。”周覆也笑,举起杯敬了一下黎朗,“老大哥也是为我费心了,但程老师实在看不上,没办法。”
一杯酒哄得黎朗哈哈大笑,他说:“你这太有自知之明了也不好。”
其他人又问:“那天下暴雨,程老师还开车翻山过岭,车技了得啊。”
程江雪不敢夸口:“我开车可差劲了,但学生不见了,只能硬上,差点开沟里去。”
“这份精神更值得学习。”黎朗点点头,“听说还把学生妈妈扶下山,把她们母女都救了。”
吴佳怡抱了下江雪的肩膀,趁机说:“黎书记,我下一期的宣传文章就打算写程老师,投到省城日报去。”
周覆的手撑在桌上,赞许地说:“佳怡真是干宣传的料,文笔一流,能随时发掘身边的素材。”
“别了吧,一点小事而已。”
程江雪被夸得有点脸红,加上喝了酒,眼波莹润地朝她望过去。
吴佳怡说:“要的,这可不是小事。来,我再敬你一杯。”
程江雪一脸为难,犹犹豫豫地去端酒杯。
这啤酒不好喝,她也喝不惯,今天已经超量了,肚子胀胀的。
“哎,她不能再喝了,我代她。”周覆抬手拦了一下,主动举杯先喝光了,“佳怡,你就随意吧,最好也少喝,免得头晕。”
吴佳怡干脆放下:“好,那我就不喝了,谢谢周委员。”
“没事儿。”
吴佳怡扭过头,只看了左倩一下,她就主动凑过来:“我说了吧,你敬程老师的酒,周委员半道就要给截下来,根本不舍得。”
“走,出去抽根烟。”黎朗拍了下周覆。
周覆对剩下的人说:“失陪一下。”
院子里的老榆树蓊蓊郁郁,枝叶在夜风里晃动着,泼下一地的暗影。
周覆喝了不少,白衬衫开了两粒扣子,夹烟的手势也松散。
食指与中指微微弓着,烟身抵在指节间,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又总也掉不下来。
烟头的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像他眼底那点捉摸不定的光。
黎朗掸了下烟灰,他说:“没听见程老师说啊,她都放弃对你的考察了,还这么卖力啊?”
周覆像喝高了,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嗐,放弃本身也是一种考验,随时随地抓住表现的机会,总有一天,组织上会看到我的决心。”
“组织员是不一样,这觉悟就是高啊。”黎朗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过,有个事你是不是得提醒一下她。”
周覆深吁了口烟,他说:“您觉得她太单纯,以为自己可以解救所有人,怕她惹麻烦是吧?”
“对。”黎朗说,“年轻嘛,我也打这个年纪过来,有一些英雄主义很正常,但也要量力而行。你看泄洪那天,如果不是你去找她,后果怎么样了呢?”
周覆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正相反,他一直都很头疼,都在为她担心。
周覆长长吐出一阵白烟,他说:“我以前吧,很喜欢教给她这些道理,告诉她,这个世界有多急功近利,有多残酷现实。”
“她听了吗?”
“听了,但不是很爱听,更不会去实践。”周覆抱恨地低了低头,“没用的,每个人都一样,不是自己觉出悟出的经验,学不会的。说的太多,反而让她离我越远,成了个扫兴的男友。”
“她来到白水镇以后,第一高兴当然是我。但她也很开心,我能感觉得到。因为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自己的社会价值这么大,在家里的时候,她最大的作用是当个乖女儿,好学生。但现在,她正在脱离过去的评价体系,学着做她自己。”
月光一处浓一处淡,像有无数的旧梦在暗地里等着翻身。
周覆吸烟的动作慢下来,缓缓地说:“是,也许你们笑她天真。但天真不是什么坏事情,我在她身边一天,就稳稳地接住她一天,到接不住的时候,相信她的阅历也到了,也应该成长了。”
如果理想注定被解构,至少他的肩膀还可以托牢她。
黎朗拍了下他的肩:“好小子,程老师运气不错。”
“哪儿啊,我读书的时候混蛋着呢。”周覆自嘲地笑笑。
烟刚抽完,左倩就扶着程江雪出来了。
程江雪站不太稳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绯色红晕,一缕鬓发松散地搭在额前。
她睁开眼,眼风软软地在周覆脸上沾了一下,又飘飘地荡开了。
“这怎么了?”周覆上前去询问。
左倩说:“哦,程老师说头疼,想睡觉,可能是有点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周覆点头:“我们男同志不方便,就辛苦你了。”
“没事。”
第56章 青春
九月初七的夜晚,月亮薄薄的一弯,嵌在云絮里,像指甲掐出的印子,掐得久了,泛出死白的颜色。
墙根下几声蟋蟀的鸣叫,更添了夜的寂寥。
洗完澡,周覆泡了杯醒酒茶。
他踏入过道,影子被墙折成两段,缓慢移动着,走到程江雪房门口,敲了三下。
“周委员吗?”程江雪还没睡着,轻声问了句。
夜深了,宿舍楼静得像窗边的月色。
从隔壁关门起,她就听见了这道沉实的脚步,一下下,不紧不慢,完全踏在心跳的节拍上。
周覆也配合地说:“对,我给你泡了杯茶。”
两个人不知道在唱什么戏,像暗处有第三个人在看着,非得找个正当理由。
“哦,门还没锁,进来吧。”程江雪道。
门吱呀一声,仿佛上世纪旧电影里笨拙的配乐。
纱帐被勾了起来,程江雪靠在床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酒意还缠在五脏六腑里,热烘烘,昏沉沉的,洗了澡也不是很清醒,但又睡不着。
她看着他的身影被灯投在地上,慢慢地过来了。
程江雪放下书,让他坐到桌前那把椅子上。
“喝了这碗醒酒茶吧。”周覆说完,递给她之前,又吹了吹,“现在已经不烫了。”
程江雪接过来,抱怨说:“那白酒真难喝,不知道你们怎么喝下去的,我就尝了小半杯,晕到现在。”
等你什么时候把酒喝出滋味来,那更不好。
周覆本来想这么说,但他凑近以后,才发现她脸仍红得吓人,手臂上起了红疹。
“这不太对劲啊。”周覆担心地看了又看,“还有别的症状吗?要不然你现在穿上衣服,我带你去卫生院看看,很快。”
一说程江雪就害怕,她还是第一次喝白的,很怕自己酒精过敏。甚至还心理作用地抓了抓手背:“要打针吗?还
是吃药啊?”
周覆说:“不知道,给值班大夫看看,他怎么说怎么做。”
“好吧。”程江雪摸索着下了床,从木衣架上取了一件针织衫披上,“可以走了。”
周覆也跟着起身,打开手机照明走在前面:“小心点。”
夜里风大,程江雪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冷得直缩脖子。
到二楼楼梯口,电灯闪烁了两下后,彻底不亮了。
周覆蓦地停在台阶上,仰起头看。
后头的程江雪没注意,一脑门撞在他背上。
“啊。”她吃痛地抬起脸,“怎么了?”
周覆说:“我看这个灯,周一跟办公室说一声,得尽快让人来修。”
说完,他又用指腹揉了揉她的额头:“没事儿吧?”
“没有。”
黑夜里,周覆的手顺着一只小臂下滑。
他牵住她的手,声音低低的:“看不太清路了,不要摔跤。”
“嗯。”
程江雪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一条条的,清晰利落,摩擦在她细薄发烫的皮肤上,带着一点夜风的凉,很舒服。
开车到了医院,值班的是魏大夫,她问诊以后,给程江雪开了一针地塞米松,周覆交完费,又把她带到了护士站打针。
多少年都没打过屁股针,程江雪被扎得嘶了好几声。
护士交代说:“坐二十分钟再走,观察一下。”
“还要坐,本来就是抗过敏的针吧?”程江雪问。
护士解释说:“是啊,但也有人会出现不良反应。”
“好吧,谢谢。”
程江雪忍着屁股疼走出去,她在急诊楼过道里的长椅上坐下。
“把热水喝了。”周覆端着一次性纸杯过来,俯身递给她,“加快新陈代谢,早点把酒精排出去。”
程江雪乖乖地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又还到他手心里:“你们镇里的酒我是喝不起,一喝就来医院了。”
“是,今晚我全责,我检讨。”
周覆把水放下,心切地拨开头发去检查她的脖子。
还好,吃了药也打了针,红敏在逐渐退下去。
动作太快,吓得程江雪的眼皮抖了一下,还以为他要吻她。
温热的呼吸洒在鼻尖上,那是一种比酒后更燥痒的热,潮润在她心上爬行。
周覆没察觉,直起身体后开始算账:“不是说好喝啤酒,谁给你倒了白的?”
“坐你旁边那个,姓廖的一个大哥。”程江雪也分不出职务,“你出去以后,他就给我满上了。”
周覆啧了声:“下次我们不再去了,谁请都没用。”
坐了十分钟不到,酒劲和困劲就一起上来了。
等周覆扔了杯子回来,程江雪的脑袋往后仰在墙上,青白的眼皮紧闭着。
大概是药起效了,她人没那么难受,身上一松快,就睡过去了。
他看了眼时间,还不能离开。
正巧护士端着药路过,周覆小声地问:“您好,我能把她带车上去吗?到了二十分钟再走。”
“可以。”护士点头,“暂时别离开医院就行,她这么睡也容易着凉。”
“好,谢谢。”
周覆弯下腰,低声叫了她一句:“程江雪?”
她没反应,唇角轻细地动了一下,像在梦里尝好吃的。
周覆笑了下,于是小心地把手抄到她膝弯下,将她抱了起来。
她身上没力气,绵软地靠在他胸口,头略微动了一动,窝在了个舒服的位置上。
窗外是沉沉的夜,廊里的灯光清寥寥的,照得人影儿都淡了。
周覆低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魏大夫打着哈欠从值班室里出来。
看见这一幕,嘴巴张开的动作顿在了半空,又赶紧退回去。
周覆把她平放在后座,用车上的毯子盖住她。
等了十来分钟,程江雪的呼吸越来越平,脸色也接近正常,他才绕到前面去开车。
周覆怕颠着她,一路都开得很慢。
到宿舍楼下,他停好车,又将她抱了出来。
好在今天周五,同事们大部分回了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撞见。
二楼的灯又好了,幽幽地、昏黄地亮在脚下。
程江雪的头靠在他肩上,匀称的呼吸一阵阵拂弄他的颈窝,带着微醺后的酒香,还有他从来叫不上名字的清甜气。
周覆抱着她,像抱着一段有了体温的月光,脚步很轻地一格格迈上去。
到了三楼,好不容易腾出手来开门。
周覆也没开灯,用脚踢上门以后,几步就走到了床边,把她放下去。
他俯下腰,唇快贴上她耳侧的发丝。
周覆正要抽手,怀里的人却不安分起来。
像是在他怀里待久了,舍不得离开,程江雪两条臂膊忽然软软地,却又不讲道理地缠上来,水蛇一样绕在他的脖子上。
她喝了酒,正在过敏,又打了针,力道是虚的,轻的。
其中难言的意味却沉重得让周覆起不了身。
他后背猛地一僵,浑身的气力像被抽走,只靠一只手肘撑在床上,撑得很艰难。
“程江雪。”周覆的呼吸也热了,胸口上下起伏,“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程江雪侧了侧脸,气息也随之靠过来,“你是支”
姓支?还是叫知什么?
周覆还在等下一个字,但先感受到的,是那两片晕热的,带着湿意的嘴唇,软软地在了他侧脸上。
他脑子里极尖锐地嗡了声。
心被催化成一颗熟透的果子,在接连而来的贴面吻中,他的情欲早已经腐烂,开始流水。
周覆抑制不住地转头,鼻尖不可避免地蹭上她,声音早就哑了:“般般,你需要的人是我吗?回答我。”
不用再问了,她在做梦,梦里不知道把他当成谁,反正是别人。
她是没有男朋友,但不代表三年过去,她仍属意他。
他还没这么大魅力,何况分手时那么伤心。
总之清醒的时候,她绝不可能有这份放恣。
程江雪找上他的唇,在他犹疑不定的时候,又一次不计后果地挨上来,腿一下又一下地磨在他的葽上。
和之前的失控不同,那一晚多少带了负气的成分。
这一次换她来,周覆几乎要被一种汹涌的侩酐淹没。
他试着回应了她,下场是差点走不出这间小小的屋子。
他们的唇舌无止境地纠缠,女孩子的舌头比水还要软,也更热多了,无意识地剐蹭在他舌面上时,带起细微的、长久的颤栗。
除了更深地拥紧她,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不断地汲取她口中的津液,听着她难耐的唔哝声,轻柔勾缠她软滑的舌头,周覆做不出第二种反应。
房间里只有一丝光亮,是路旁鳏寡的灯光,斜斜地射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痕,照见两个缠在一起的,没了魂的影子。
他的身体也已经出现了失控的迹象。
失控到明知道要推开她,却无法推得开。
像从一场大梦里惊醒,周覆的脸埋在她的发间,粗重地喘着气。
仿佛耗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勉强把唇分开那么些许。
他嗅闻着她的香气,吻后快要涨出来的喜爱,让宝宝两个字都顶到了喉头,彼此挨蹭的动作再
过火一点,周覆就要叫出来。
身下的程江雪还张着嘴,湿黏黏的。
但周覆不敢再吻下去,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坚硬的喉结咽了又咽,哑得说不出话。
他放下帐子,黑夜里,一双腿吻得没力了,起身时,差点撞到椅子。
周覆关上了门,他心是乱的,软的,如同仰头时看到的乌云。
他快步回了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摸出包烟来,几下便拆开。
周覆等不及地咬上,点燃,抽了一口。
他知道他见不得光,用近水楼台的机会,抢了个属于别人的吻,吻得自己不成样,鄞得、嶂得难受,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到最开,头皮直发麻。
烟被夹在他指间,红光在夜里一闪一闪,像空中将息未息的星。
手机卖力地响,把周覆的思绪也扯回来。
周覆习惯性地点了下烟身:“讲。”
是郑云州打来的,他问:“我听说你国庆都没回京,就那么忙啊。”
“忙是其次,主要照顾程老师。”周覆说。
郑云州不信:“她能让你照顾?”
周覆又吸了口烟:“怎么不能?我刚从她房间出来。”
“要说狐媚劲儿这一块,你老周是”郑云州被秘书打断了一下,又问,“哎,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周覆背朝了窗户,他说:“保四争三。”
“争什么东西?”郑云州像听天书,“谁是一,那谁又是二?”
周覆哼了声:“头一个当然是她哥,没看程家老大一副谁也配不起他妹妹的样子吗?还跑到我面前充长辈。第二嘛,我今天从她嘴里听到了别的名字,得去打听才知道。”
郑云州荒谬地笑了:“有出息,当个三儿还要挤破头。”
“你别笑,碰上了奈何不了的,也有你想当的时候。”
“滚,老子至于当那个!”
挂断电话,周覆去浴室淋了个澡。
脱掉衣服时,他避免不了地瞥见自己的欲望,膏張地鼎在那儿。
周覆连热水都懒得拧,也不敢去碰这样东西。
他无法丧心病狂地,脑中想象着程江雪的样子,闷头在逼仄的浴室里处理荆叶。
当晚周覆心烦地看书到凌晨,才慢慢睡下。
隔天醒来,衣冠楚楚地站在镇政府大楼里,眼睑下方透着疲倦。
“周委员,你是不是太累了?”扶贫办的小姑娘问了一句,“要不然我来盯这些核桃苗,你去休息吧。”
周覆摆了摆手:“不用,本来就这么点人。我们对好了数以后,尽快发下去,趁着研究院的专业人员在,先栽种起来,有什么问题还可以问他们。”
小姑娘哎了一声:“那我先让要种核桃的贫困户过来,省得耽误时间。”
“好,去吧。”
到十点多,几百株树苗都卸了下来,堆在扶贫办里。
吴佳怡去食堂吃早餐,碰上程江雪也在。
她坐下问:“程老师,没事吧昨天?”
“没有。”程江雪没提去打针的事,免得人家吃心。
吴佳怡说:“那就好,咦,你今天有事吗?”
她喝着白粥,摇了摇头:“学校还没开课,怎么了?”
“扶贫办在发核桃苗,今天周六,人手不够,想找人帮忙登记,不知道你肯不肯去。”
程江雪奇怪地问:“那为什么不等到周一发?”
佳怡解释说:“我们能等,树苗子能等吗?放两天不好种了,也是我们路远,隔壁镇昨天就到了,村里的贫困户都来问,怎么邻村的亲戚有,他们还没有?”
“行,只要帮完不喝酒,我可以去登记。”程江雪笑着说。
吴佳怡也笑:“放心,今天就周委员在,就算请吃饭,他也从不劝酒的。”
从食堂出去,她们一起进了扶贫办公室。
已经有乡亲在门口排队等着了,小声讨论着种法。
周覆站在桌边,拿了根苗子,一双手修长有力,青筋分明。
他面容深沉,和研究院的小穆站一块儿,不知在请教什么。
山风吹来,他额前一簇乌黑的头发轻轻拂动,道不尽的隽秀。
程江雪走进去,吴佳怡对扶贫办那位焦头烂额的姑娘说:“小毓,我和你来发,让程老师登记,这样快一点,你也省力。”
“天哪,那就太好了。”小毓手上沾了点泥,她激动地从核桃苗堆里站起来,“我还准备打电话让我们办公室的艳艳回来,她昨晚下班就去看她妈了。”
“不用,我来帮你就可以。”程江雪到桌边坐下。
小毓谢过她以后,摊开本子:“就在这个表格里写,先誊名字,然后加上领了多少棵,很简单的。”
程江雪点头:“好,知道了。”
周覆听见她的声音,中止了关于核桃种植的讨论。
他看一眼吴佳怡:“怎么程老师叫来了?”
吴佳怡结巴了一下:“呃,我怕你们忙不过来,自作主张了。要不让程老师回去?”
“不要紧。”程江雪怕他怪罪人,“我们一起吃早饭,吴委员跟我说了情况,反正我今天也没课。”
周覆走到她身后,放了瓶水在她手边:“累了就跟我说,我让人换下你,你昨天没睡好,不要逞强。”
“我睡得挺好啊。”
程江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但打完针以后,她人就很舒服了,身上也不烫,头也不痛,什么时候回去的都不知道。
周覆撑着桌子,唇角泛起轻微的弧度:“挺好的?没做梦吧?”
“做了。”程江雪被他压下来的气息蛊住,实话实说。
没有征兆的,周覆紧张地问:“梦见谁了?”
“不告诉你。”
程江雪晃了下头,对小毓说:“我这边准备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发?”
“就快了。”
第57章 青春
核桃苗一直发到了下午。
程江雪帮着记了几个小时,手都酸了。
研究院的小穆对周覆说:“那现在去田里试栽几棵?我示范给你们看。”
“等一等。”白图业从外面进来,“还有人没领到,周委员,我的那一份呢?”
一身难闻的气味袭来,在场的女同志都捂上了嘴。
小毓常在扶贫口,对每家每户都很了解,她小声说:“你每天醉生梦死的,种什么核桃?去种酒瓶子好了么。”
“你一个干部这么说话?”白图业指着她,朝她走过去,“嘲笑我,看不起我是吧?我就不能改邪归正?”
小毓被这阵仗被吓到,往后退了退。
周覆见状,放下手里的文件,低喝了声:“看清楚这什么地方,别在这儿犯浑啊!”
“周委员。”小毓朝他走过去,害怕地躲在他后面。
周覆安抚了一句:“没事,和程老师坐到一起去。”
“哎唷,我哪里敢在你面前胡来,你没听见是她先骂我吗?”白图业这才看到他。
周覆对吴佳怡说:“把他的那一份发给他。”
“发给他也不会种啊。”吴佳怡也觉得可惜,“还白白浪费了好苗子。”
周覆挥挥手:“给他吧,让他跟着一道学。”
吴佳怡点了下头,她明白了,无赖难缠,周委员是不想和他扯皮,耽误大伙儿的时间。
白图业抱了树苗子,走出办公室前,他感激涕零地对周覆说:“我知道,我娃出生的手术费是周委员付的,现在住的房子也是”
“好了,不要说这些。”周覆及时制止了他,“你好好对她们三个,对这个家上点心,多出点力,比什么都强。”
他走后,吴佳怡从鼻腔里嗤出声:“看这样子,白图业还打算洗心革面呢。”
“随他吧,我们出发。”周覆没多说什么。
他不认为人能根除本性,也无意干涉一个恶魔的人生,帮忙全是为了程江雪。
她太关心她那个学生,与其她去伤这份脑筋,不如他提前都安排好。
小毓问程江雪:“程老师,你去不去啊?”
“去看看,我还没见过怎么种核桃呢。”程江雪放下笔说。
小毓是个朴实姑娘,她张圆了嘴:“你该不会以为,核桃生下来就又脆又黑,敲碎就能吃吧?”
“小时候,是的。”程江雪诚恳地点头。
闻言,周覆勾了下唇:“行,你们都坐我车,走吧。”
这个点的日头已经不泼辣了,白生生地挂在天上,把整片田地晒得又热又干。
开
过去的路上,小穆老师仍在介绍这批树苗,他说:“核桃是子孙树,前期投入大一点,见效慢,要到五六年才能进入盛果期,当然,品种是核心,宁可要这种贵一点,适合咱们当地湿热土壤的,才能高质高产。”
小毓听完,她不无惋惜地说:“五六年啊,那个时候周委员都调走了,等有了收益,功劳都落到别人头上去。”
听得穆研究员和周覆对视一眼,都笑了。
周覆扶着方向盘说:“她是小孩子说话,你别见怪。只要镇里的经济搞得上去,还讲什么功劳。再说,付出最多的是村民群众,最终还是要他们来种,他们来养。”
程江雪看着车窗外,她说:“别这么说啊周委员,小毓是真正关心你,怕你吃亏。”
“是,我们扶贫队伍里的同志互相都很关心。”周覆说。
好拘谨好小心的周委员哪,在组织部做思想汇报也没这么不自在过,吴佳怡听了都直抿嘴。
到了地里,不少男人挥着锄头,额上的汗珠子在日光下发亮,滴在土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湿印子。
女人们则跟在一旁,蹲在土垄边,仔细地将一株株嫩绿的苗子扶好、浇上水,像给大地绣上一道道新妆。
看见周覆和穆老师过来,他们一口一个“委员”、“老师”的叫着,问这苗子的间距对不对。
小穆是周覆请来的,来自省农科院,也是个实心做事的人,他挽起裤腿,蹲下去,扶了扶眼镜左右看,夸奖道:“对,对了,这活儿做得挺精细。”
周覆也笑:“这是白岗,我们村里的种植能手,也是白庄的村支书,之前经营过果园,我让他管这一片。”
“是,后来不景气,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这两年才还清。”白岗擦了擦汗,邀请他,“周委员,晚上到家里吃顿饭,我陪你喝两杯。”
“不了,哪能吃你的请?不用。”
白岗坚持:“哎,这致富的路子你都给我们蹚明白了,吃顿饭算什么?”
“我晚上有事,你的好意心领了。”周覆摆了摆手。
镇上的干部忙前忙后,程江雪不懂,也没有下地添乱,就坐在路旁的石墩上。
周覆从后备箱里拿了顶新草帽,反手盖在她头顶。
“干嘛呀?”程江雪吓了一跳,扶着帽檐说。
吴佳怡笑得大声:“把人程老师头发都弄乱了,周委员,哪有你这样戴帽子的。”
“那也比晒伤了好。”周覆说完,又接着下地了。
风吹过新翻的泥土,带来一股湿而腥的气息,混着人们背上的汗味,构出一道粗粝却蓬勃的生命力。
这片土地,这些劳动着的人们,这一张张被晒得黑红的脸膛,都在太阳下鲜活、舒展了起来,化成雨,化成云,掠过这片孕育着希望的土壤。
周覆侍弄完苗子,洗过手,坐到她身边喘口气,递上了一瓶水。
程江雪接过,说了声谢谢。
周覆也捞起一瓶,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灌着。
他凸起的喉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的视线里,随着吞咽的动作,急剧而性感地上下滚动。
几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流下,一路蜿蜒,没入汗湿的衬衫领口,留下一道濡湿的痕。
程江雪也看得口干,别过脸去喝水。
他就这么坐过来,树荫下一点空气都变得稀薄,快被他皮肤上那股热蓬蓬、活生生的男性气息挤占。
她垂着眼,放在膝盖上的不自觉地蜷起来。
难怪晚上总是做春梦,就是和他待一起太久。
程江雪清了清嗓子:“你怎么请动穆研究员的?”
省农科院的专家,他说找来就找来,乡亲们怎么不佩服,不敬重他。
周覆说:“开会的时候认识的,晚上一起散了会儿步,跟他详细地聊了聊,他就同意来跟我看看。”
“就这么简单?”程江雪问。
周覆点头:“就这么简单。不要总把事情想得很困难,也不要加重对科研人员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们一定是不问疾苦的,他们也时常需要实践理论,碰上机会就大胆地去做,大胆地说。”
程江雪怅然地叹气:“你还不如说是你的个人魅力,那我还服气一点。”
“你总和我比什么?”周覆好笑地转头看她。
程江雪也望着他:“怎么,你来扶贫,我来支教,不能比吗?”
周覆抬起唇角,淡淡地笑:“不需要比,我有任何的能耐,或者说本事,都可以随时为你效劳,你把它当成自己的。这样总不至于较劲?”
忽然起了一阵风,程江雪赶紧伸手抓住帽子。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喉咙像被团棉花塞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心怦怦地跳,在她的胸口里挣扎着、起伏着,像一头不甘被捕获的小兽。
瓶子被他随手搁在脚边,发出轻微的“咯哒”声响。
周覆扭过脸时,看见她发红的耳根:“你很热吗?”
那声音也像沾了水汽,湿漉漉地贴过来。
程江雪没说话。
周覆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小毓这姑娘单纯,没有一点戒备心的,有话就直说。而且,人家去年就结婚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程江雪托着脸说。
周覆也不挑明:“我午饭吃太饱,撑得难受,就想给你介绍一下扶贫干部,行吗?”
程江雪还没回答,远远地就看见两个人过来,是吴珍玉和白大勇。
男方穿了件新衬衫,连裤子都烫得笔直,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像入错了场地的司仪。
他们手里攥着许多请柬,那份红色,被他黄而胖的手一衬,艳得十分刺眼。
“下周日,我要和珍玉结婚了,礼拜天啊,大伙儿都来喝一杯。”
白大勇逢人就递帖子,脸上是绽开的笑,声音抬高了八度,带着种胸腔共鸣的欢喜。
吴珍玉跟在他后面,穿着一件同样新的桃红裙子,腰身束得紧紧的,更显出她手和脚的局促、僵硬。
她也笑着,嘴角弯得恰如其分,露出白色的牙齿。
那笑容底下,是一种空洞莫名的悲哀。
好像整个热闹都是其他人的,她只不过是来充场面的临时演员。
村民们打趣的,探究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
那些视线咬刺在她的皮肤上,像夏日午后赶不走,也抓不到的蚊子,想到就心烦。
“这怎么回事?”程江雪转头问周覆。
他一只脚架了起来,轻声劝慰说:“小吴走不了,肯定是有她的难处,你已经帮了她一次,不用太自责,也不要再插手。”
程江雪叹气:“她家里还是不同意。”
白岗拄着锄头过来,也定神看了会儿:“岂止不同意,吴会计撞见女儿要出村子,珍玉还没上车,他就气得当场发了病,被拉去县医院抢救,住了一礼拜的院。”
又有村民说:“白大勇家是咱们镇里数一数二的阔,吴会计是多爱占便宜的一个人,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吗?就是让他退那十八万八的彩礼,他也不肯啊。”
“哎,作孽。”
除此之外,程江雪也讲不出别的了。
在吴珍玉身上,她似乎又看见了那道人类长河中永恒的哲学命题,个人自由与血缘羁绊的追逐角力。
这么看起来,吴家没变成理解的港湾,反而成为权力的运作场,被压迫、被牺牲掉的人只有珍玉。
等发到他们这边时,白大勇像知道了什么似的,阴鸷的眼光死死盯着周覆,但又窝囊地不敢发作。
吴珍玉不愿过来,被他一把拽到了近前。
白大勇对她说:“发两张啊,一张给你们周委员,一张给程老师。”
吴珍玉慢腾腾地递出来:“周委员,下周日我和大勇举行婚礼,欢迎你来参加。”
“好,恭喜你
们二位。”周覆大方地接过。
风吹动他手里的请柬的边沿,大红纸张簌簌地响。
白大勇奉承他说:“周委员真是多面手,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做得了党建,还能带大伙儿下地。”
“革命工作嘛,就是什么都要会,什么都得干。”周覆也跟他来虚的。
当着白大勇,程江雪没有问其他,免得又激化矛盾。
她也点头道喜:“谢谢,有空我会去的。”
“也谢谢你,程老师。”吴珍玉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以后,你不要为我费心了,我嫁给他挺好的,爸妈都高兴。”
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立场说出这么一番话。
但程江雪听了,脏腑里酸涩难忍,又无能为力。
到这个时候,她倒宁愿珍玉没有那么强的自我意识,那样她也许还轻松一点。
程江雪扯了下唇角,收进掌心:“珍玉,那只能祝你幸福了。”
“嗯,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吴珍玉又挽着白大勇走了,去给小毓他们发。
累了一天,晚上在农庄里吃饭时,程江雪提不起多少胃口。
吴佳怡喝着汤,盯着下午收到的请柬感慨:“连珍玉都要结婚了,镇里单身的姑娘越来越少,我看左倩也快了,她今天一大早回了家,估计是见男友去了。”
“多吃点,大伙儿都辛苦了。”周覆没搭腔,不动声色地招呼他们,“穆研究员也是,吃完我送你回省城,今天多亏你了。”
“这么晚还开车回去?”程江雪一听,醒了神。
吴佳怡也劝他:“是呀,周委员,虽然是走高速,但也不安全吧。”
周覆笑说:“没事,我开惯了夜路,穆老师明天有事,我必须送他回去。”
“好吧。”吴佳怡说,“哎,周委员,你觉得婚是早结好,还是晚结好?”
“你这个问题吧,就好比问一本书是早点读完,还是晚点读完。”周覆往后靠了靠,他的目光就停留在程江雪的唇边,“我个人的意见是,重点不在于早晚和速度,而是你要找到一本让你欣赏、钟爱的好书,无论重新翻上几遍,也还觉得满手余香。”
烤羊肉端上来了,油滋滋地在铁板上响着。
程江雪抬头,撞上他的眼神,太亮,也太真。
她想努力地牵起个笑,却像风里抖动的烛火,在唇角挂不住。
真要这样比喻的话,那么,他们分手的时候,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翻什么书,也没有哪一本能落在他的枕边。
那些利己主义的话也不再说了,高墙上鲜明的旗帜被取了下来,辩证的立场正往反方向倾斜。
他对婚姻不仅不排斥,反而有了种深切而质朴的向往。
从农庄里出来,周覆先把她们几个送回宿舍。
下车时,吴佳怡揉着腰,早早地走了。
只有程江雪没动,仍紧攥着她的包。
她坐在中间,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知道在考量什么。
“怎么了?”周覆回过头问她。
连穆老师也看过来,他说:“程老师还有事吧。”
“有事。”程江雪抬起头,定了定心,笑容里没有了挣扎,“我也想去趟省城,买点东西。”
院子里很静,夜风从屋顶上拂过来,吹得榆树叶子沙沙响。
一朵淡黄的丝瓜花从藤上落下来,掉在车玻璃旁。
周覆握着方向盘,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想说些什么,但一股热流从身体里鼓噪起来,冲上喉咙。
他怕一张口,语无伦次的,会弄巧成拙。
应该是相逢后的第一次,她因为担心主动要陪他。
缓了半刻,周覆才平和地说:“好,那你系上安全带。”
“嗯。”
程江雪一向怕走夜路,更怕开夜车。
上了高速后,天也完全黑了,世界被简化到极致。
目光所到,只剩前方一小块被光明管辖的区域。
程江雪坐在后面,车窗外是广袤又沉默的,几乎有重量的黑。
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细密又均匀地钻出来,成了催眠的白噪音。
小穆靠在副驾驶上,歪着头睡着了。
周覆专注地开车,不时对程江雪说:“你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不要。”程江雪盯着前面看,“我们都睡着了,你会犯困的。”
周覆的脸晦暗不清,他笑了下:“那不会。”
“怎么不会?”
“从你说要去省里起,我心跳就没下过二百,受宠若惊啊。”
“那很可能是早搏。”程江雪若无其事地说,“抓紧时间去体检。”
“你扯,早搏不是这个症状。”周覆不急不慢地和她讲笑话,“哎,程老师,我能问个问题吗?”
程江雪打了个哈欠:“什么问题?”
周覆咳了声:“在你们江城,姓支的人多吗?你身边有吗?”
姓zhi?没有听说过谁是啊。
程江雪反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周覆无所谓地笑笑,“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好奇。”
程江雪说:“只是好奇的话,那就不回答了。”
“行。”
周覆咬牙切齿地想,还挺护着他的。
没多久,程江阳的电话拨了过来,他问吴珍玉的事。
程江雪小声说:“哥,她不会去面试了,你不用麻烦。”
大概又改主意了,那个女孩大概和妹妹一边大,正是善变的时候。
程江阳不在乎这个,他本来也是想听一听她说话。
他站在露台上,风刮过耳边,妹妹清脆的解释不断从听筒里传出来,程江阳没听进去多少,关于那一场身不由己的婚姻选择。
他只是点头:“你想明白就好。天黑了,回宿舍了吗?”
“还没有,在外面呢。”程江雪随口说了句,“我先不和你说了。”
“回去后给我发个信息。”
“好。”
周覆等她挂了,才没什么感情色彩地来了句:“你哥公司经营得不错。”
“还可以。”程江雪真当是在夸,“他那几个合伙人都能干,市场机遇也抓得好,有实力是一方面,也有运气加持。”
谁要听这些生意经!
周覆哼笑了声:“这么厉害,他怎么还不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你爸妈很急吧。”
“你不也没解决吗?”
周覆哑口无言。
“而且,这好像是我的家事。”程江雪觉得他管太宽了,“你干嘛对我哥那么关心?他和你又不熟,还是你要给他介绍女友?”
“我给他介绍,他要吗?”
“不要。”
下高速后,周覆先把小穆送回了研究院。
程江雪没下去,她就坐在车上,看他们俩握手、道别。
等周覆上来,她问:“我们又赶回去吗?你开了快四个小时,白天也忙个没停,休息一晚吧。”
“一晚吗?”周覆被这个相当长的计量单位宽慰到,愉悦地笑了,“可以。”
程江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说:“可以就好,送我去上次那家酒店,你回家吧。”
“”
到了安珀门口,周覆把车平稳地滑进停车位。
他也跟着一道下了车。
程江雪站在车边,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哦,我不方便回去,也住酒店。”周覆说。
她才不信:“为什么不方便,理由呢?”
“我国庆杳无音信,他默认我死在外头了,老祖宗的规矩,过了头七不回家的,会把那两口子吓到。”
“”程江雪立马呸了两声,“少胡说了你,一点忌讳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啊,熬到现在写完了,晚安~
祝大家中秋快乐呀。
第58章 青春
程江雪说完,没再理他,直接进了酒店,登记
入住。
大堂领班刚接过她的身份证,周覆也递了自己的过去。
他挨着程江雪站了:“麻烦你,我也开一间。”
领班读取完,点了几下屏幕,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最近我们酒店有几场会议,客房都住满了,只剩一间总统套。”
“总统套啊?”程江雪比周覆反应更大,她睁大眼,“那一晚房费多少?”
“一万零八百。”
程江雪吃惊到发愣:“一万”
想不到这边的消费水平也这么高。
她及时掩口,因为身边的周覆正笑着打量她。
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没见过世面。
但工作以后,程江雪就不问家里要钱了,尽管薪水月月花得精光。
这趟出来真不划算,为了让他专注开车,她白搭进去一万多。
程江雪咬咬牙,推过去一张卡:“开吧,刷这张。”
“还是我来。”周覆把她的卡放回她手心,“程老师专门送我一趟,于情于理都该我出。”
“好的。”领班熟练地把卡接过去,两三分钟后,把房卡和身份证一并交回,“左手边是电梯,我同事会领您上去。”
“不用,谢谢。”
进了电梯后,程江雪刻意地远离他几步。
“怎么,你还怕上我了?”周覆侧过头问。
出风口冒着冷气,程江雪的左手蛇在右手上。
她在梦里可是占主动的,理论丰富得很。
程江雪低头,声如蚊呐:“才不,你自己不怕就行。”
周覆根本没听清,只当她还在为剩一间房气恼。
到了三十六层,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将他们二人送到了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
廊灯吐出冷白光,照在两边一扇扇紧闭的门上,像一长排没有表情的脸。
周覆在那扇格外宽的深色木门前停下,咔哒一声,锁舌弹开。
他抵着门,让程江雪先进去:“程老师,请吧。”
周覆跟在她后面,把身上那件行政夹克脱下来,随手搭在了镀金椅背上。
动作有些潦草,像急于卸下一身风尘。
椅子的雕花曲线,在幽暗的光里兀自冷清,它承着那件深黑外套,几分滑稽的庄严。
程江雪放下包,主动让他:“周覆,你开车累了,先去洗澡吧。”
周覆确实是乏了,他颔首:“好,我让人送了衣服来,一会儿你接一下。”
“嗯。”
周覆朝浴室走去,洛可可风的门被推开后,又很快关拢。
门厅处的程江雪忙转头,要死,她还在等着看什么!
她站了会儿,脚下是软得陷人的波斯地毯,繁复图案与浓烈色彩形成强对比,几乎要漾出华美的波纹来。
客厅阔大得有些空,远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灯火。
没多久,门铃声响起。
程江雪走过去开门。
一打开,和吴洋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呆住了。
程江雪惊愕失色:“阿哥,怎么是你啊?”
“这不应该是我要问的吗?”吴洋也往后退了一步,“吓煞人额!侬支教支到这里来了?”
“我我是”程江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他怎么会叫你来送衣服?”
吴洋说:“他哪会叫我?是叫了另外一个。哦哟,说了你也不认识,我抢着来巴结他,不行吗?”
“行,他去洗澡了,你给我吧。”程江雪只好老着脸去拿。
吴洋把两个袋子给她:“不是,你们俩这是又谈上了?”
“啊?没有。”程江雪赶紧抬头解释,“我拿他拿他消遣一下。”
救命!
她为了让事情听起来合理,居然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吴洋脸上的神色又复杂了一层。
他甚至伸手去探她额头,压低了声音:“妹妹,你拿他当消遣啊?你别把自己消遣进去了!这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知道啊。”程江雪歪了歪头,“我认识他比你久,心里有数。”
“你最好有数。”吴洋说服不了她,关上门走了。
他边摇头边进电梯,拿出手机就给程江阳发语音:“你妹妹不得了哦,大晚上的,跟她前男友待在一个套房里,还大言不惭,跟我说这是消遣。”
程江阳点开时,正坐在家里的客厅内,陪着程秋塘说话。
他不知道是这种,从未在他们哥们儿的聊天框里出现的内容,点了播放。
并且上一分钟,他才收到妹妹的消息,说已经回了宿舍。
那一刻里,连座架上的景泰蓝自鸣钟都停了摆,只剩吴洋那一句信息量极大的洋泾浜。
“什么?他说什么?”程秋塘急得摘下了老花镜,一迭声地质问,“你妹妹跟谁在套房里?前男友?她什么谈过恋爱了!”
“爸。”程江阳把手机藏到靠垫后,“不是般般,我另一个妹妹,认的干妹妹。”
程秋塘直接摔了书:“你少鬼扯!你是我养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秉性,会去认这种东西吗?”
他慌张地起身,膝盖不小心磕在茶几上,也管不了疼不疼,一个箭步过去,把儿子的手机抢了过来。
程秋塘一看名字,心就冷了半截。
他知道,吴洋人就在西南,应该是亲眼所见。
“我就说,我就说了。”程秋塘气得快丧失语言组织能力,大声喊道,“她为什么那么要去支教,原来是为了个则小赤佬!难怪给她介绍的都不满意,这人是干什么的!”
“老程。”江枝意听见动静,站在楼梯上说,“你不要激动,上来,我跟你慢慢解释,也别骂江阳了,和他无关。”
程秋塘瞪大眼珠子,抬起头:“你全都知道?知道你不拦着她?”
“我今天胃不舒服,你要我站在这里讲完吗?”江枝意扶着栏杆说。
听见太太难受,程秋塘又紧走了两步:“哪能胃又会不舒服的了?”
江枝意瞪他一眼:“还不是你鬼喊鬼叫,吵得我失眠。”
“我我刚才都很小声,就喊了那么一句啊。”程秋塘觑着太太的脸色,也不敢再往下多辩解了,“走走走,我扶你回卧室。”
爸妈关上门后,程江阳陷在沙发里,独自坐了很久。
益南路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灯泡里电流嘶嘶的声音,像微弱的无助哀鸣。
他应该站起来,去处理公司的事,去睡一觉。
但他动不了,身体像被桌角的灯光钉住。
他宁可受罚一样坐在这盏灯下。
什么都阻止不了,妹妹的理想、情感和归宿,一样也不属于他。
只剩这道光夺走他的一切,让他赤裸地留在悲伤里-
翻开袋子,程江雪才知道为什么吴洋反应会那么大。
一个袋子里是他的衣物,消毒烘干过后的衬衫和西裤。
而另一个纸袋内,一条真丝长裙外,还有一个精致礼盒,装了套蕾丝内衣。
程江雪把那条小内裤挑起来看,拢共三片花瓣,两瓣大约是包住臀的,前面的一瓣细小镂空,看得她面红耳赤。
是平时逛商场也不敢买的款式。
她一直和周覆在一起,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
程江雪还沉思着,周覆已经穿上浴袍走了出来。
他看见她手上的东西,也脸上一热。
“这也是他们送来的?”周覆擦着头发问。
程江雪掀起眼皮,她说:“这不是你哥们儿拿来的吗,难道不是你让准备的?”
“胡说。”周覆丢了毛巾,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拧开一瓶水,“我看你什么也没带,只让他准备贴身的衣服,没让他弄得这么色情。”
说完,他自己也清了清喉咙。
程江雪把睡裙扯出来,扑面一道洗涤过后的香氛。
那一边,周覆挠了挠鼻梁:“这怎么办,我叫他女朋友重新买过?”
“不用。”程江雪垂眸整理着,“总折腾人家干嘛呀。”
“那就
辛苦你,勉为其难地穿一下。”周覆说。
下一秒,他脸上就飞过来一件衬衫。
周覆笑着伸手接住了。
程江雪起身去洗澡,嘴里说着:“都什么狐朋狗友。”
“批评得太对了。”周覆跟她一块儿骂,“看着那么大个头,什么也装不进去,只有黄色废料。”
程江雪洗完澡,靠在床头翻ins。
从早到晚,她的手机电量都很充足,基本没看两眼。
顾季桐晒了张家里的角柜,洋洋洒洒几百字,写不尽如何买到它的艰辛。
那柜子造型别致,色彩大胆,据说是某位设计师的大作,但程江雪实在欣赏不来。
她在下面留言:「顾小姐,这东西是怎么做到既不好看,也不实用,买的过程还那么曲折的?」
顾季桐也直接回她:「穷光蛋才谈实用。」
程江雪点头,飞快地打字:「我就是。」
她刚发送出去,周覆已经打完电话,他一进来,几下便关掉所有灯,不请自来地躺下去,熟练得像在自家卧房。
“”程江雪还抱着手机发呆,在黑暗中看他这一系列操作。
她僵着身子,听他沉稳地问:“你不睡吗?”
“我当然睡啊!”程江雪这才放下手机,“我以为你会主动睡外面。”
周覆翻了个身,他说:“嗯?这不是我开的房间吗?”
“那我去睡沙发。”程江雪撑着床,就要下去。
周覆大力握住她的手腕:“哎,没那么小气。”
程江雪差点被气笑:“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
“那倒不用。”
“”
程江雪躺在边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闻到他刚喝过高山茶的香气,听见他的手蹭在被子上的声音,像小虫子啮食着树叶,沙沙的。
“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周覆低声道,“还在为小吴的事难过?”
程江雪的手规矩搭在小腹上,她说:“她没必要一定听我的,选择当个孝顺的女儿,留下来照顾老人也好。”
周覆又问:“你要买什么东西?明天我陪你去。”
“不用了。”程江雪的手指揪着真丝面料,“我没什么要买,就是怕你开夜路,想陪着你。”
周覆闻着她的发香,是酒店里的草木气味,幽幽地飘过来。
那香很沉静,此刻却像一只无形的小手,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抓了下。
周覆不着痕迹靠过去,他说:“这叫我怎么受用得起?”
那一蓬热度挨上来,令程江雪的皮肤上起了不小的颤栗。
她维持着平稳的声调:“你不也舍命救我吗?今晚算我还给你的,以后就两清了。”
原来想的还是算清楚这笔账。
周覆点头:“好,还清了。”
但还可以有别的羁绊,机会是要等的,他等得起。
他沉冷的嗓子在耳边响起,金石之音。
听得程江雪半边肩膀都酥了,麻了。
原本两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尽管单薄得可怕。
但现在,周覆一口气把它呵倒了。
身体对他的渴望是真切的,骗不了自己,它们沉重厚热地压在床褥上,随着她每一次杂乱的呼吸,微微地起伏。
一只手伸了上来,周覆摩挲着她的手背:“怎么在抖啊,是不是冷?”
“不、不冷。”程江雪又要躲。
但她已经在边沿了,这一缩,直接滚到了地毯上。
被她一起拉下来的,还有试图捞住她的周覆。
他们调了个儿,周覆被她压在了下面,手还牢牢护着她的头。
“你看。”周覆的轻笑荡开在浓稠的静夜里,“我说你睡觉不老实吧?”
“放开我。”程江雪在他身上扭了两下。
不知蹭到了哪儿,周覆极压抑地喘了声:“哎,别动。”
程江雪的身上也起了火,烫得难受。
她甜而热呼吸洒在他唇边:“你”
“我”周覆把话接过来,“我好想你。”
他凭感觉,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下了重力将她扣到面前来吻。
周覆抱着她,只热热地含吮了几秒钟,就把舌尖送进去,研磨在她的舌面上。
他吻得凶,程江雪贴在他胸前,手被迫折到了背后,可供活动的余地太少,只有嘴唇一张一翕,努力地咽下津液。
“这三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周覆撤出舌头时,抵着她的鼻梁,低低地说出一句。
程江雪以为这是结尾,伏在肩头动也不动,但很快,她就被抱起来馔了个向。
他再度吻上来时,程江雪抑制不住地抖动了好大一下。
那几瓣丝花成了最大的弱点,方便周覆进出无碍地、浅浅地舔舐,她的粉唇被咬得太倏辐,细微地在他口中战栗着,源源不断吐出津液,又很快被他的舌头卷走。
没多久,空气中就浮起一道别样的甜味。
程江雪呜咽几声,歪倒在他身上,眼皮松散地垂着,手指屈起来,无力地抓了抓地毯,什么也没抓住。
这种暌违多年的感觉并不陌生,她很清楚自己怎么了,也知道她现在要他来做什么。
吻吮够了,周覆才将她重新抱起来。
“腿怎么并这么拢?”周覆含住她的耳垂,哄着她,“很难忍吗?自己先摹起来了?”
“嗯。”刚燮了一次,程江雪撑起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头软绵绵歪在他肩上,眼神失去焦点,“是,我也、也控制不了。”
“好可怜,我帮你好不好?”周覆温温柔柔地挤了进去,低哑道,“小宝,宝宝,把舌头伸给我。”
程江雪悉数照办,在碰到他嘴唇的一瞬就被吮过去,脸也贴上来,吻得她氧气稀薄,呼吸艰难,像条被浪赶到岸上的鱼,只能依附眼前唯一的水源而活。
一整个晚上,两人都在这种巨大的失神中度过。
醒来时,窗外雨声淅沥,天色是沉沉的鸽灰。
周覆睁开眼,身上懒散得很,动也不想动,只抬了下唇,凝神看枕边人。
她仍沉酣睡着,昨天晚上倦极了,呼吸细密而绵长,几缕头发散在莹白的颊边。
周覆伸手给她拨开。
他不愿起身,但地毯上的手机震个不停。
周覆皱了下眉,掀开被子下地去捡。
手碰到地毯,带起一阵湿漉漉的黏腻,他闻着指间的腥味,喉头动了一下。
昨天在这里歙了很多次,小薛被他绵密的吻催化得软而烂,推进去时,崾得他头皮发紧。
“爸。”周覆接起来,“这么早,什么事?”
“十点了,不早了。”周其纲说。
周覆低头,揉了揉鼻梁:“哦,我没看时间。”
周其纲一副理解的样子:“您哪有空看时间,周委员到了省城,连家也不用回。”
“我是公事来的。”
“公事你开自己的车,烧自己的油跑来回,过收费站不开发票。”
“对,我的思想站位就这么高,有问题吗?”
周其纲懒得听他贫,也大致猜到了:“要是带了人来,就大大方方的,接回家吃个饭,你妈妈不会说什么,我更没有意见。”
“不可能。”周覆想都没想就拒绝,“她不会去。”
周其纲坐起身来,故意激他:“是你小子没本事吧?”
“可以这么说。”周覆一口认下来,“我现在还是挂名查看阶段,不好节外生枝。”
“你挂了个什么名?”周其纲端起茶,啜了一下。
周覆说:“就是见不得人,也不能拿出去说,但又偶尔被需要的情夫。”
“情”周其纲听得面上一热,“你在搞什么名堂?”
周覆的手盖在额头上:“还听不出来?程江雪并没有接受我,我还在努力。”
“行行行,去努力吧,当我没问。”
他放下手机后,转过身,只见两条细白的胳膊抻出来,伸了个懒。
程
江雪摸了摸身边,又迷茫地坐起来,左右环视一圈。
“我在这儿。”周覆意识到她可能是找他,先出声。
但她揉了揉头发,揭过一夜的迷乱不提,只问:“几点了?”
“十点多了,睡醒了吗?”周覆坐到床边,“没睡醒再睡会儿。”
“醒了,我去洗漱。”程江雪打着哈欠,“该回镇上了,我教案还没写呢。”
“好,回去写。”
周覆看着她趿上拖鞋进了浴室。
他就知道,关于昨晚,她一个字都不会说,也不会有任何表示。
卖那么大力,可以说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还不如一本教案。
雨声渐渐密了,周覆站在地毯上,怅然地笑了下。
第59章 青春
过了时间,酒店已不再提供早餐。
程江雪梳洗停当,和周覆一起走出去,他们找了家餐厅吃饭。
这是个小店,客人不多,程江雪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窗台上养着开得正好的茉莉,暗香浮动。
菜先上了几样,一碟清炒豆苗,一盘葱烧鲫鱼,还有一钵火腿菌菇汤,袅袅地冒着热气。
程江雪谈兴不高,周覆也不怎么说话,但手上没闲。
“喝点汤。”周覆替她添上,还特意多夹了几片火腿,“很鲜。”
程江雪轻声应了,脸色如常,低头小口吃饭。
昨晚的事,就像秋日里一阵没来由的雨,下完了,也就过去了。
她一点也不想说起,说自己是怎么在他孟嵿尚来时,抽泣着燮掉,又是怎么乖乖地在地毯上杷好,等不及要他缙莱的。
程江雪在喝汤的间隙看他。
周覆眉深目秀地坐着,吃饭慢条斯理,连搛菜舀汤都悦目。
哪怕过去三年,她嘴里不愿意承认,但身体比她先松口。
它对周覆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迷恋和依赖。
想到这里,程江雪微微脸红,咳了一声以后,不自然地看窗外。
“我那个”程江雪脑子短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周覆熟稔地接过去:“学生,白彩霞,她的事我那天问过了,早上才有答复。”
“她家里正常吗?”
“不太正常。”
程江雪端着小碗,坐直了问:“怎么了?”
“她那个姨父。”周覆停顿一下,也有些难以启齿,“可能手脚不大干净。”
程江雪隐约懂了,但还是想听到他的答案:“什么叫不干净?”
“有一些小动作吧,不知道有没有发生实质侵犯,我打听到的是这样。”周覆把确切的消息都讲了,没有增减一分,“他们支书跟我说,曾有人看见,白彩霞哭着从家里出来,她姨父跟在后面,大剌剌地要去牵她的手。”
脑子里轰的一声,程江雪坐在椅子上,四肢僵得像被冰住。
她手里拈着瓷勺子,怔怔地说:“怪不得她总问我宿舍什么时候能好,说不想在姨妈那儿住了。”
周覆说:“她无父无母,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姨妈,她大概也不想断了这层亲缘,我估计她姨妈也知道。这样,你先找她谈谈,办法很多,解决起来也不难,难的是不让她的心理再承担额外的损伤,知道吗?”
“解决这个问题不难吗?”程江雪望着他问。
周覆点头,又给她夹了根豆苗:“不难,你先吃饭。”
他都这么说,程江雪也稍稍松了口气。
周一清晨,她特意比平时起得更早了一些。
这是洪水过后第一次早读,程江雪要去看看孩子们,询问情况。
她还没下楼,周覆已经晨跑回来了。
他穿了套运动服,浑身还蒸腾着热气,额发湿贴在眉棱上。
“早啊。”周覆挺直了腰背,锻炼过后,气息粗重。
程江雪点头,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懒:“早,我去上班。”
周覆把手里的盒子给她:“知道,我去食堂给你拿的早餐,带到学校吃。”
“谢谢。”
楼道有些窄,周覆侧身让路,后背擦在水泥栏杆上,程江雪从他面前过,带起一阵极轻的风,风里有乳液的山茶香气。
他心里微微一动:“晚上几点下班?”
程江雪的目光在他晕出汗迹的领口停留了一瞬。
她说:“还不清楚,可能要开会,有事吗?”
“我是说,下班晚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程江雪摇头:“不用这样,你上你自己的班,本来就够累的。”
“我不累。”周覆又叫住她,“就算累,接你一趟又怎么了。”
“不怎么,我不喜欢。”
程江雪转身下楼,噔噔地走了。
山里的雾还没散尽,像一层绵密的、轻薄的白纱,温柔地笼着田野。
快到学校时,要走过一段土路,被夜露润过,踩上去有些软。
远处一两声清脆鸟啼,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卷。
晨光漫过东边山脊,把学校操场照得透亮,青瓦白墙的教室里,传出阵阵读书声。
读得不整齐,口音也重,但却有一股野草般的生命力。
走近了,声音也愈发地清晰、洪亮,像山涧中汇起的溪流,哗啦啦地,叮咚在宁静的早晨。
程江雪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进去。
倒数两排是偷懒的重灾区,董健的父母要去工地上,总是最早把他送来。
因为起得早,晨读课也被他理所当然地拿来补觉。
程江雪往他身后一站,他同桌好心推了他两下。
“干嘛!”董健不耐烦地耸耸身体。
程江雪示意他同桌继续读,她敲了敲桌说:“你要实在睡不醒,我给你批半天假,现在就回家休息。”
“那那还是不用了。”董健揉了两下脸,“您程老师的假,谁要得起啊,等下又得抄书。”
程江雪严肃地说:“那就坐直了,把语文书打开。”
“报告!”白根顺飞蹿到教室门边,腮帮子鼓得高高的,里面是没咽下去的包子。
程江雪叹气:“把东西吃完再进来。”
白根顺含混不清地说:“谢谢程老师。”
“班长,把他迟到的分数扣掉。”程江雪交代小枣说。
小枣高声说了句:“程老师,他已经是负分了。”
顿时哄堂大笑,连董健的瞌睡都醒了。
程江雪背着手说:“听见没有,半个学期还没过去,已经是负分了!今天就把你爸爸叫来,我跟他谈谈。”
“我爸太忙了,我叫不动他。”白根顺挠挠头。
程江雪说:“好,那我等下查一下他电话,我来请。”
一听这样讲,白根顺立马就老实了:“别别别,还是我叫,我叫。”
“过来坐下,好好把课文读几遍,背不出来,起码读得流利一点。”程江雪拿下巴点了点椅子,她对这块朽木已经不敢提要求了。
白根顺垂头丧气地上前,把书包一丢。
程江雪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路过白生南的桌前,她俯身下来听她背了会儿。
她问:“学而时习之,而的用法是什么?”
白生南说:“表顺承。人不知而不愠,表转折。曲肱而枕之,表修饰。”
程江雪欣慰地点点头:“好,妈妈怎么样了?”
“她恢复得挺好,那个人也没来打搅我们,谢谢程老师。”白生南仰起脸朝她笑。
程江雪拍了下她的脑袋:“接着背。”
她坐回讲台上,批改作业时,目光捎过窗边的白彩霞,蹙了下眉。
下了第一堂语文课,程江雪拿上书回了办公室。
李峥站在桌旁,把一张改好的试卷叠起来。
“什么时候考试了?我们班成绩怎么样?”程江雪问。
李峥抬头看她:“不是,白生南不是照顾她妈妈,差了几节课吗?她问我要了单元测验卷,昨天才给她,今天早上就交给我了,我这会儿有点时间,给她改出来了。”
程江雪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她考得怎么样?”
李峥点头:“字迹清秀,思路明确,
就错了一道题。比我刚来的时候,进步大太多了。”
“还不是李老师会教。”程江雪夸他。
李峥笑了笑:“她基础很好的,人也聪明,很多解题技巧一教就会,我准备搞一次数学竞赛,选两个好学生出来,给他们辅导奥数题。就跟你一样,给几个孩子单独点拨作文,鼓励他们参赛。”
“那当然是好。”程江雪知道数学辅导的工作量,“可你会不会太累了?”
李峥拿上课本和习题册:“没事,我先去上课。”
“等一下。”程江雪挪到他桌前问,“咱们学校的老师宿舍,是不是空出来一间了?”
“是啊。”李峥说,“吴校长应该是要给你留着吧。”
但你会愿意从镇政府宿舍搬出来吗?
他忍住了没有问,他没有这个身份,也没有立场的。
程江雪若有所思地答:“好,我去跟他说。”
下午放学后,中午就收到通知的白主任,先赶去了老师办公室。
“程老师。”白小辉腋下夹着包,敲了敲门。
程江雪从作业本里抬头:“嗯,进来吧。”
白小辉哎了声,走到她身边,习惯性地递烟。
程江雪惊讶地摆了摆手:“我来不了这个,坐吧。”
白小辉尴尬地笑,他往后退到座椅上:“程老师,根顺又惹什么事了,这孩子就是爱捣乱,也不是读书的材料,让您受累了啊。”
“我刚来不久,也不好断定一个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但他的学习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差。”程江雪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缓缓地说,“一开始连上课都不听讲,现在好了一点,可还是迟到早退,作业马虎了事。单靠老师管也有限,你们当家长的,还是要多批评教育,把他往正道上引。不论成绩怎么样,起码人生路要走对,你说是不是?”
“是,您说的是。”白小辉连连点头,“回家了我好好骂他。”
程江雪又陆续谈了几点,他都装模作样地听进去了。
面前的女老师白皙得扎眼,讲话不紧不慢,像煨在火上的一炉雪梨汤,一股温润的甜。
白小辉跟人辩驳惯了的,在她面前一个不字也讲不出,他感到一股柔和却无形的压力,双手局促得没地放。
听说周委员在追求她。
之前廖书记给他介绍那么多,他都推脱工作忙,连面儿也没和人女同志见。
交谈了一小会儿,白小辉似乎有些理解他了。
快六点时,他指了指门外:“那我就先走了,把这小子带回家管教,今天辛苦您了。”
程江雪送他到门口,她说:“也不要动手,好好跟他说,一次不行就两次,他本性是好的,对他有点耐心。”
“哎,耐心。一定有耐心。”
白小辉转过身,脸色立刻就黑了,闷声不响地去接人。
“爸。”白根顺胆战心惊地走出来,“程老师没骂我什么吧?”
“没骂你,夸你了。”白小辉瞪着他说。
白根顺拍拍胸口:“那就好。”
那就好?
白小辉气不过,伸手重重拧住他的耳朵:“好个棺材!你不知道你爸多忙啊?在学校就不能老实一点,非要给我添乱是吧?走,你跟我回家!”
程江雪从后面过来,见状本想劝两句,但白根顺已经被他爸提着,吱哇乱叫地走远了。
不是说了不动手的吗?这个爸也是。
她走到教室门口,走到还在慢吞吞收拾文具的彩霞身边。
最近她一直都这样,能晚一分钟回家就晚一分钟回家。
程江雪很早便注意到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其中的难言之隐,会这么不堪。
白彩霞抬头,叫她一声:“程老师。”
“嗳。”程江雪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问,“今天上课怎么样?英语老师说你忘记交作业了,是落在家里了吗?”
白彩霞声音小小的:“是,我去邻居家写作业了,没收拾到,得今天放学了再去拿。”
程江雪料到原因,但还是问:“怎么呢?为什么要去邻居家写,家里有人打扰你是吗?”
“没”白彩霞咬着唇,“没有。”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可以跟老师说,不用担心。”程江雪坐得近了一点,刚好闻得见小姑娘身上淡淡的皂香,“前几天你说,不想在姨妈家住了,是不是?老师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
白彩霞身体绷得紧紧的,还是不敢讲:“没有办法,我只能在他们家过活。姨妈说了,除非我早点嫁出去。”
程江雪伸出手,替她拨顺了几绺头发:“你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能去嫁人?嫁了人,要走出这里就难了。”
“是啊。”这句话说到她心坎上,白彩霞眼里噙着泪转头,“程老师,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山里,我要出去。”
“对呀,所以不要轻易放弃。”程江雪拿出纸巾递给她,“你想在学校住是吗?我问吴校长要了一间宿舍,可以让你搬过来,但要你家长签字同意,毕竟你还没有成年,姨妈能签吗?”
看她实在不愿说,她也按周覆教给她的,直接提行之有效的办法。
白彩霞迅速抹了眼泪:“这是真的吗?我可以试试。”
“真的。”程江雪把承诺书递给她,“这个是我问来的,你带回去。”
白彩霞把它捏在指间,微微发抖:“谢谢程老师。”
“不客气。”程江雪刮了下她的脸,“到家以后,好好跟长辈说,知道吗?”
白彩霞用力吸了下鼻子,委屈地问:“长辈会这么对小孩吗?会在她写作业的时候,故意坐到旁边来摸她的屁股,亲她的脸吗?”
亲口听她讲出来,程江雪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她不敢想象,眼前小小年纪的少女正在经历这种事。
程江雪睁大了眼,眉心紧蹙,黑瞳仁像是凝住了:“你姨父对你这样吗?”
“嗯。”白彩霞悲壮地抹抹泪,“所以我不喜欢回家,睡觉也不敢睡死,老师,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梦见”
“可怜的小囡。”程江雪也红了眼圈,伸手把她抱到怀里,“不怕不怕,老师会帮你的。我真粗心,早点问你就好了。”
像在雪里冻了很久的人,忽然照到了一丝火光,得到一点温暖的安慰,白彩霞反而坚强不起来,靠在她身上,放声大哭。
哭够了,她才抽抽搭搭地说:“不怪老师,连姨妈都不闻不问,我跟她说了几次,她不耐烦地叫我走,还骂我,说是我自己不检点。我怎么还敢告诉其他人。”
这个村庄太封闭,太保守,对性这个字太禁忌,侮辱了一个女生,大家都认为是她的错,是她没有约束好的自己行为,包括本该保护她的姨妈。
程江雪深吸了口气:“那今天呢,要不要跟老师回去住?几个晚上没关系。”
“不用。”白彩霞摇头,“今天他们出去做事了,要过两天才回来,只有外婆一个人在。老师,我可以让她签字吗?”
“只要是你的监护人,都可以的。”程江雪牵起她的手,“那老师送你回家,帮你一起劝外婆。”
“嗯。”
第60章 青春
从白彩霞家出来,乡路已经彻底地暗了,黑了。
家里只有她外婆在,坐在床边缝衣服,看上去脑子不大清醒,连外孙女回来,也只是抬了一下头,像看陌生人。
程江雪没多待,她连晚饭也还没吃,交代了几句就走。
彩霞家虽然不在山上,但要穿过一片茂林。
林间的夜暗得不寻常,那是种密不透风的漆黑,天地间所有的光,仿佛都被枝叶吸走。
风穿过层叠的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调子也变了质,不像是风,倒像是有人在幽幽地啜泣。
程江雪一步步走着,脚下的碎石不时被她仓促的步子带动,发出空洞的回响。
来的时候就着落日晚霞,看起来还几分诗情画意,到了晚上就画风突变了,诡异得都能拍恐怖片。
她下意识地摸手机,想打开灯来照明。
但掏遍了口袋,也寻不到它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来,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是没带手机的,又直接送彩霞回来了,连包也落在学校。
程江雪紧紧攥着衣角,她手心在冒汗,每根神经都绷得像拉紧的弦,身后仿佛跟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连自己的心跳也敲在鼓膜上,响得吓人。
她咽了咽,慌张地快走了几步,眼看快出林子时,几道脚步声猛追了上来。
紧接着,程江雪的去路就被拦住了。
她想往后退,
背上又抵上了一样坚硬而锋利的东西。
“别走啊,程老师。”后面传来一道胁迫,“我们大勇哥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程江雪整个人僵住了,“我不认识他,没什么好聊的。”
白大勇迈着八字步走出来,一副老大的架势:“不认识我,总认识我老婆吧?我之前一直不懂,珍玉是个最没主见的人,家里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要她回来上班就回来上班,让嫁给谁就嫁给谁,怎么你一来就能劝得她离家出走,还要跟我退婚?”
程江雪不敢动。
她生怕自己动一动,后面那把刀就要划破她的衣服和皮肤。
程江雪微抬下巴,和他对视:“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知道。”
白大勇根本不怕她的警告,反而走近了两步:“你不知道?不是你怂恿她去江城吗?怎么,你在那里很吃得开啊?要不给我也介绍点事情做?”
跟着他的两个人都笑起来。
一个转到了她身前,一把短刀在她脸上比划了两下,忽然恶狠狠地说:“你一个外来人,最好少管村子里面的事,也别想拐走我大嫂,否则你这张脸就保不住了,长这么好看,多可惜啊!”
程江雪浑身的血霎时冷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本能地要喊救命,理智又劝说她不要冲动,这个时候叫出来,只会让他们伤害自己。
程江雪深深吐息,只能发出一点不成调子的嘶气声。
还没等她说话,凌乱的光束打过来,有人喊起来:“是程老师!”
与此同时,旁边的竹子后跃出更深的几道黑影。
几声闷响后,像是沉重的沙袋被狠狠踹开,带着骨头与硬物碰撞的脆硬。
白大勇他们被踢倒在地上,一双手很快就被铐住,惨叫起来。
脸上的凉意骤然撤离,程江雪在惯性作用下,往后跌了两步。
不知被谁扔掉,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子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几步开外的石头上。
她手扶在胸口上,喘着大气,背靠一棵老竹干,震得竹叶纷纷落。
几个派出所的人都冲了上来。
却不是去逮白大勇,他已经躺在地上动不了了,都是死命拉住周覆的。
灯光尽头,程江雪在喘息之余,看见周覆挥着拳头,仍要往他脸上招呼。
她更加被吓住,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
也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周覆。
被人大力扯过来时,他还青着脸在咒骂:“你真是找死!”
刘所长赶紧说:“好了好了,周委员,程老师已经找到了,赶紧送她回去休息,她今天也受了惊吓,做笔录的事明天再说,人和刀我们一并带走,这么恶劣的治安事件,今晚有的好审了。”
周覆的手搭在腰上,幅度很大地喘着气。
基本的道谢送行都没有,周委员倒成了个最最无礼的,来白水镇也没有过的事。
关系到程老师,刘所长明白他心急,并不在意,带着手下的人走了。
片刻后,程江雪也快站不住了,几乎要软倒。
周覆上前扶了她一把。
她抬起眼,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一道紧绷的下颌,和那张余怒未消的脸。
“谢谢。”程江雪回过声,带着颤音说了句。
带着人找了她半夜,从村东的学校转到村西,心里又急又气又担心,周覆根本不想听这个。
但听见她细弱的声音,周覆一时半会儿,就算有火气也发不出。
他拨起她的下巴,拿手电照了照:“没破皮,应该不是很锋利的刀,还有没有哪里难受,或者摔着了?”
“只有害怕,没别的。”程江雪听出他生气了,轻声说好话,“幸亏你来得及时。”
“是啊,总之是手机不用带的,学生家里,不论远近你都要去的。自己的安危就不用管!”周覆越说越大声,最后转了个身,压抑不住地喊出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最好不要出门,你的学生在这里长大,比你要更熟悉这里,用不着你去送她们。我说的话无论好歹,你就当耳旁风是不是!”
忽然砸下来这么一句,比竹林里的风还要冷,还要硬。
程江雪也冤屈,她自认没有做错什么,完全凭本心、真心,去尽一个老师的责任,至于吴珍玉,也是觉得同样作为女性,能帮一个就帮一个的善意。
她哪里做得不对了?
周覆的情绪很激动,手里的光因为他急促的呼吸而晃动,在她苍白惊惶的脸上扫过。
他盯着她,眼里是后怕、恐惧,还有种近乎凶狠的焦灼。
“我从来没有不听你的话。”程江雪开口便起了哭调,“我又不知道这个白大勇报复心这么重,也不知道他这么没王法!”
周覆喘了几下,暂时制住了脾气:“他就是个横惯了的,仗着家里有钱,什么都敢做,又看你是个女人,还是外地来的,你差点坏了他的事,他不找你找谁!我是不知道你把小吴拉走,是要悄悄给她安排去江城做事,否则我头一个拦着你。”
听他这么讲,程江雪的嗓子反倒更尖了:“是啊,你什么隐患都能想到,而我只会给你闯祸,你就是比我有本事。”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周覆听得心揪到一起,声音软和下来,“好了,我不该怪你,你也考虑不来这么多,我就是太着急了,一来又碰见你被人围住,能不怕吗?”
他伸手要来拉她,被程江雪用力地挥开。
她望紧了他那双眼睛:“老实说,我今天事情很多,不愿来送彩霞,但看见小朋友哭得伤心,一副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样子,还是想要多陪她一会儿,哪怕只是走一段放学的路,多听她倾诉几句自身的难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像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明知道你不会结婚,我们不会有结果,还是和你好好地走完那两年,一句都没和你吵过,争过,你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周覆脸上很凉,血色都褪尽了,只剩一张冷白而虚弱的面皮,勉强撑着底下突突直跳的神经。
此时此刻,他又想到分手前的对峙,想起她哭喊着对他说,我那么爱你。
这几年他反思了很多,忏悔了很多,也都一一讲给她听,而程江雪只是淡淡说,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就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打开的结。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是为什么。”程江雪的脸迎着光雾,下颌上挂了几滴泪珠,“因为哪怕道理想得很明白了,事实也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但我们仍然敌不过一个情字,仍然奈何不了自己的心。我就是一个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人。我不是你,能给所有的事算一笔账,进多少,出多少,分毫不差。我就是会冲动,就是会感情用事,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比你好。”
周覆的身形沉在暗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我没有丁点说你不好的意思。程江雪,你毫无疑问地,当然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出色,也最纯真的姑娘。在我们这样的人眼里,你简直好到不能再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干净了不少,短暂地去掉了那股污浊、腌臜气。”
“这句话在五年前,在你话剧演出结束,我第一次送花给你,站在老谢家门口的时候,我就想
说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爱上的我,但我是从那一刻被你吸引,开始慢慢爱你的,相处得越久就越爱。可我一直死脑筋地在装,装冷静,装理智,把你都给装走了我才悔悟。每次半夜睡不着,一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坐起来扇自己耳光。”
程江雪骂得对,他从小就被教育成了这副德行,哪怕路边有一个乞丐,怜悯心刚要探出头,心里的算盘就先响了,拿出去一百块,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尊重吗?爱戴吗?感激吗?他好像也不缺这些。
他习惯了分辨队伍,然后坚守在正确的阵营里当一个看客,一个明哲保身的看客。
程江雪不同,她身上浪漫化的特质,他只能向往和学习,永远不会真正拥有。
来到白水镇以后,在扶贫路上又验证了这一点。
他不敢说,他所做的一切全是大公无私,多少有仕途经济论在里面。可一次次看着村民们发自真心的笑脸,周覆也越做越卖力,对这项事业越来越上心,越来越不问个人的前程功绩。
尽管如此,这也不妨碍他拥有她,拥有这份美好本身,不叫她的初心褪色。
他说得又慢又缓,可程江雪并没有听进去多少。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未完的审判里。
程江雪用手背抹下巴,她说:“就像我现在,你以为你一次次救我,跟我反省你过去的错,整天嘘寒问暖,说那么多动听的话哄我,我不矛盾吗?我时时刻刻都在挣扎!过去的体验告诉我,不该再和你扯上关系,更不该再继续爱你,但我能做得到吗?”
周覆被指控得动弹不得。
今晚他的脑子就没消停过,一直是乱的。
现在更乱了,像一间被抄捡过的屋子,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零散地扔了一地。
所有的嗡嗡声里,他就只听见一句继续爱你。
在找她的路上,那些预备好的安全教育,那些锐利严肃的言辞,那些翻腾不休的惊吓,在这一秒钟里都像退潮一样,“哗啦”一下,从他的身体里退得干干净净。
周覆怔在那里,握着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只有一颗心在身体里跳着,方才要把白大勇打个半死的怒火,此刻只剩一片恍惚的喜悦。
什么道理,什么争执,都成了极渺茫,极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望着她,一张带着泪痕,又微微仰起的脸,在灯影里那么脆弱。
周覆心痛得皱了下眉,他抬起手,要去给她擦眼泪。
“你不要碰我。”但程江雪固执地躲开了。
她把脸一扭,慌不择路地走掉,几乎是跑起来,要冲出这片林子。
那背影瘦怯怯的,带着一股子决绝的执拗,眼看就快照不见她,隐到夜色里去了。
周覆心里蓦地一空,来不及想,脚步已经抢出去,三两步就追上,从后面一把将她抱起来。
程江雪像只受了惊的鸟,在他怀里扭动着,一双脚乱踢一气,手肘往后顶。
她气息不定,带着恨声说:“放开。”
“不放。”周覆被顶了几下,也不喊疼,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往上掂了掂,“以前我放的手还不够多吗?什么事没随你的意?还敢再放一次,你不知道要飞到哪儿去了。”
周覆低着头,又问了一次:“有没有哪里受伤,你乖,现在就告诉我,我好带你去检查。”
他的热气呼在她颈窝里,也变成无言的恳求。
程江雪仍别着脸,不肯看他,也不说话。
“那就是有,我直接开去卫生院。”周覆说完,径自往车边走。
被放上车后,程江雪愣了一秒钟的神。
她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收到了一场迟来的、郑重的告白。
等到周覆上了车,摁下启动键,她才出声制止:“说了没有,不要麻烦了。”
“好,那就不去。”周覆抽出两张纸,给她揩了揩眼睛,“不要哭了,我给你道歉,给你认错,好吗?”
“谁又哭了,这是刚才流的,你乱说。”程江雪胡乱擦了两下,又揉进手心里。
周覆被她逞强的孩子气弄笑。
他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里:“还是那句话,你的安全最重要,你要知道,你晚一分钟回宿舍,我的心就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然后跟个神经病一样,满世界地找你。”
“我现在知道了。”程江雪深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说。
周覆好笑地看她:“知道什么了?”
“你。”程江雪横他一眼,“装得没边,口是心非的家伙。”
周覆点头:“是,要不我遭报应呢。”
“你哪来的报应?”程江雪说。
周覆把刚才夺刃的那只手摊开给她看:“这算吗?”
车子还没走,仍亮着一点灯光。
昏黄中,程江雪瞥见他掌心的伤痕,血汨汨地流出来。
“这是刚才弄的?”她惊得抬起脸问。
周覆说:“嗯,那把刀都到你脸上了,我能不抢下来吗?”
程江雪一看又是左手,哼了声:“你这只手就没好利索过。”
“没关系,把你哄好了要紧。”周覆无所谓地说。
程江雪用纸巾摁上去,替他止血:“还说,人都被制伏了,你还冲上去打他,吓得我要命,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你岂不是”
周覆摇摇头:“想不了那么多,就算这份差事不干了,我也先打了再说。”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程江雪擦完了,又捧起来吹了吹,“就在林子里,你都还在教我别出头,尤其为了别人。”
周覆莞尔:“以后我就这样了,你适应一下。”
“我不需要适应。”程江雪放下他的手,她说。
“为什么?”
“谁会怕得到的爱多呀。”——
作者有话说:一点说明:
这本文设置在西南小镇,支教是必不可少的内容,毕竟程老师来到白水镇,也不是为了和前男友复合。
她有自己的事要做,尽管做得磕磕绊绊,总是需要帮助,但二十出头的时候,大家不都这样过来吗?理想和现实总有交锋。
还有说男女主没进展的,这我更不知道从何说起,结束僵局,扇巴掌,暴雨里,水文站的谈心,再到醉酒,以及套房里,女主接受他也要一个过程,当然,可能是我笔力有限,水平也不高,所以没写出来情感递进,很抱歉。
这本文的立意在文案里写得很清楚了,大家应该都能看到,如果通篇都是男女主的拉扯,我完全可以选择熟悉的城市,不必这么费劲去写他们各自的事业。我个人认为支教篇幅无法删除,也不能省略,并且都穿插在男女主的感情线里,如果这样还是不够,那么这本文应该是达不到您的期待,可以另外选择其他好文阅读。
至于班上的学生,我也只选取了我在贵州参与公益项目时,认为最能代表农村困境的几个,肯定是比不上支教片和扶贫片传达的精神,但这是我一直想写出来的东西,也感谢晋江给我提供了平台书写,尽管写得不好,哪怕最后这本书也不被认可,但我完成了我对于世界的见解和表达。
很感谢你们读到这里[比心]
另外,明天恢复晚上九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