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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再见


    日头落了下去,镇政府大楼的窗外,几道沉沉暗影。


    “周五还要上班,不能耽误工作。”周覆把烟递到唇边,吸了一口后,答了黎书记的问。


    逮着个沉默的间隙,白小辉走上前敲了敲门:“黎书记,周委员。”


    “噢,这么晚还没走啊。”黎书记问。


    白小辉把一份表格放到桌上:“这就走了,这是我们村的扶贫补助发放清单,交给你了,周委员。”


    周覆轻掸烟灰,笑了下:“好,放这里。”


    白小辉哎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就走哇,抽根烟再走。”周覆用大拇指拨开烟盒,派了支烟过去。


    白小辉客气地接了,一脸理不清的官司相:“儿子在学校惹了事,老婆一直给我打电话,我说管他的呢,就得让这孩子长记性,人家程老师还肯罚他,那就表示还没放弃他。”


    周覆的手顿了下,猩红的火头在半空颤了颤,他绷着下颌问:“根顺怎么惹他们程老师了?”


    白小辉正惊讶于他的郑重其事,又不得不解释:“说出来都不好意思,这小子捉了一盒蚯蚓放在讲台上,想吓小程老师一下子。”


    “那她没被吓坏吧?”周覆掀起眼皮,缓慢地问。


    说完,手势干脆地把烟在缸中掐灭了。


    他是不是太过于关切了?


    程老师再怎么娇气,一个成年人,也不至于被蚯蚓吓坏。


    这个疑问被黎书记提了出来:“程老师虽然生得白,也不当真是白纸糊的,哪里吓吓就坏了。”


    周覆生硬地牵动了下面部肌肉,没说话。


    他们不知道,别看程老师平时温柔端正,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动她的心,其实胆子不是一般的小,在学校散步的时候,遇上一只大型犬都怕得往他身后躲,更别提蛇虫鼠蚁这类的。


    恋爱谈了一段时间后,程江雪常出入他在香山的院子,她每次来都走得很慢,总喜欢在黄昏里提着裙子,去踩石径上绿茸茸的凤尾蕨。


    有一次山上的电缆被施工队挖断,家里停了一个多小时的电。


    进门时,周覆就看见程江雪缩在窗边卧着的那张灰绿丝绒贵妃榻上,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脉望之生怜的怯模样。


    六七米高的拱形落地窗框住了整片山景,风把两旁雪白的鱼骨纱吹起来,月光被玻璃滤成朦胧的茶汤色。


    她在地板上点满了香薰蜡烛,长长短短。


    烛光幢幢,把插在水晶酒瓶里的几支尤加利叶刻映在浅咖色的洞石墙面上。


    因为没人照看,它们集体脱了水,干瘦得不成样子。


    周覆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影影绰绰里朝她走过去:“般般,我回来晚了。”


    一听见他出声,程江雪先是肩膀抖了一下,看清面目后,忙把腿从榻上放下来,赤着脚往他那头跑过去。


    “吓死我了,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给你发信息了。”她扑到他的怀里,小声埋怨。


    周覆抱紧了她,额头摩挲着她的脸:“我看见的时候已经迟了,对不起。”


    “住在山上停电也太可怕了。”程江雪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指着窗外一丛黑影问他,“周覆,你看看那里是什么,我刚好像听见哭声了。顾季桐之前跟我说,这栋房子以前是傅老爷子的,后来出了些变故,他妻子受不了这份屈辱,吊死在了门前那棵树上,是真的吗?”


    “没有的事儿,啊。”周覆轻轻拍了拍她,啧的一声,“这房子是给傅家住过,但压根没遭过什么洗劫,傅家出事也跟这里无关。顾季桐才在谢家住了几天哪,听大院里的老人讲了几段上世纪的传闻而已,咱能不能不听风就是雨的?”


    程江雪又把头埋回了他胸前:“不行。你跟我去确认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响,要不然我今晚都睡不着。”


    “没事儿,我会有办法让你睡着的,你想不睡都没这个精力。”周覆说着就要吻下来。


    程江雪抱着他左右躲,被他的胡茬蹭得好痒:“不要!你陪不陪我去看?”


    “好好好,我陪你去,我抱你去。”周覆摸着她的发丝,笑说,“哪那么小的胆儿啊。”


    后来一番检查,周覆从树上揪出了那只呜呜作响的塑料袋。


    他把它摆到程江雪面前,她才拍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让他赶紧扔掉。


    再回去时,周覆又重新被那股杂乱的甜香包裹。


    门窗紧闭的客厅因为这些烧得旺盛的蜡烛持续升温。


    周覆抱着她,她的发梢是香的,手指也是香的,连呼吸都甜腻潮湿。


    他情不自禁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嗅了嗅:“嗯,般般偷喝酒了。”


    程江雪被他嗅得一阵心悸,勾在他脖子上的手指蜷曲起来,小声说:“不是偷喝,不得已才喝的,喝来壮胆。”


    他们水到渠成地在沙发上拥吻,程江雪瘦白的腿环到他的腰上,十八岁的女孩子,连回应都是懵懵懂懂的,推雪球一样,把他阴暗的欲望越滚越大。


    没几分钟,周覆被刺激得头皮发麻,毫无章法地去吮她的唇。


    那个停电的夜晚太过曼妙旖旎。


    妙到这几年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乍一见了跃动的烛光,就能自动还原出程江雪被吻得殷红的嘴唇,腿上那一道道鲜艳的指痕,和试图把他全部吃下的莽撞和娇艳。


    每到这时候,他的身体就会像火舌一样滚烫粗热。


    周覆走神的功夫,只听白主任干笑了两句:“没有没有,程老师镇定得很嘛,正常上完了课,罚根顺抄书了。”


    “噢。”他微微松了气的样子,语调也冷下来,“那你快去接孩子吧。”


    “好,我现在就去。”白小辉把烟别在头上,走了。


    从乡政府大楼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大门前的老榆树在风中晃着,中学门口昏黄的路灯浮动在夜里。


    在楼道里点的那支烟,到了车边还没抽完,他索然地伸手掐灭。


    老爷子的烟是特供的,好闻是好闻,袖口沾满浓郁的沉香气,但是难抽。


    周覆一直认为,少了尼古丁的烟,等同于没了灵魂。


    静默了半晌,他蓦地拉开车门坐上去,点火,往白水中学开。


    一路他都很慢,目光越过半开的车窗,仔细盯着每一个过路的人,看有没有程江雪。


    都跟她说了,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尤其是在人烟稀少的村镇,还要


    搞到这么晚。


    到了学校门口周覆也没熄火,就这么等直眉楞眼地守在外头,望眼欲穿。


    直到李峥从里面出来,他穿了一身全黑的冰丝速干运动服,看样子像是要去夜跑。


    他也认出来周覆,走到车边停下来,犹豫要不要开口。


    还是周覆先熟络地打了招呼:“李老师,这么晚从学校出来啊?”


    “是啊,去跑跑步,锻炼一下身体,工作一天了。”李峥说,“那您来学校有什么事?”


    “找吴校长。”周覆轻描淡写的一句。


    他知道,程江雪不喜欢同事晓得他们过去是恋人。


    小孩子遮遮掩掩的,就好像这种事能遮掩得住似的。


    但她不许,周覆也只好按她的意思办。


    李峥哦了声:“那我先去跑步了,回见。”


    “好,路上注意安全。”


    周覆说完,又往里打探了好几眼,教学楼里一片漆黑,连办公室的灯都关了,而他出来时先看了宿舍,根本不见她人影。


    跑到哪儿去了这是?


    他心底隐约有股不安,立刻拨了吴校长的电话。


    老吴接得快,大声喂了一句:“周委员,你好哇。”


    周覆抱歉地说:“打搅了啊吴校长,吃过晚饭了?”


    “早吃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吴校长问。


    周覆说:“哦,是这样,我手上有程老师一样东西,等着交给她。但她没在宿舍也没在学校,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虽说老吴上了年纪,但仍思维敏锐,几句话便嗅出不对。


    周委员能有什么东西给小程啊?还立等着要见人。


    别是两个年轻人在同一片屋檐下邻里邻居地住着,一来二去的,住出情意来了。


    又在心里说,这就是小伙子善于为人了,再着急烦难的事,也先问候一声晚饭再说。


    吴校长是知道程江雪去向的,他说:“小程老师啊,我看她下课牵着白生南走了,应该是去她家里家访了。”


    “白生南?”周覆对小孩子的名字不太熟悉,“她家住在哪儿?父母是哪一个?”


    吴校长在镇子里几十年,对这些特殊家庭的状况门清,叽的一声:“你不知道她?他们家还是建档立卡户呢,就是白家的老五啊,叫白图业,一家老小都挤在虎牙陂,那地方现在只剩他一个独户了吧,有能耐的早就搬走了。”


    周覆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来。


    他思维敏捷地和吴校长对账:“是不是个子高高的,常年酒杯不离手,喝多了就对老婆拳打脚踢,把他介绍到工厂上班,去了几天又被遣返的那个?”


    吴校长一拍大腿,啰啰嗦嗦倒出一筐话:“对,镇里搞就业扶贫,推荐符合条件的农村劳动力去参加工作,大伙儿都去了。就他好吃懒做,三推四拒的,还不是怕被人管。你还说他喝酒的事,上一次他喝多了,差点稀里糊涂地把个女娃娃扯到自己屋里去,被人家父母打得鼻孔出血。”


    有这么个劣迹斑斑前科无数的男性家长,程江雪也敢晚上到那里去!


    这吴校长也是老糊涂了,明知道白生南的爸爸是这种人,还放心她一个女老师去家访。


    周覆都来不及听完,迅速发动车子:“好,我知道了,麻烦了。”


    “哎,没事没事。”


    他一边开,一边也顾不得什么惹不惹她嫌,忙给程江雪打电话。


    但总是播报不在服务区,不知道是白生南家地势高信号差,还是她手机没了电。


    周覆烦乱地丢在一边,脚底下猛踩油门,单手扶稳了方向盘,一径摁着响亮的喇叭,从马路当中疾驰过去。


    连在这条路上跑步的李峥都吓到了,停下来往路边靠。


    他擦了擦汗,自己往这边跑,是本着担心程江雪的意思,想顺路把她安全地接回来,难道周委员也是去寻她?


    他们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周覆把车开到了陂下,被地势所阻,再也上不去了。


    顾名思义,这地方取了个虎牙的名,就是比老虎牙还尖还险,早先还有个村民小组,住着七八户人家,后来都陆陆续续地搬离了。


    那些踏实勤干的,去城里打个三年五载的工,攒点钱也能在山下砌间屋子,不说过上多么好的生活,一日三餐总不成问题。


    但只有白生南家,因为她爸爸糊涂混账,几十年都守在陂上,没有挪动过地方。


    夏末干涸的土壤显出幽暗的色泽,周覆下了车,拿上手电筒,踩着杂草横斜的泥路往陂上去。


    山风卷过,细长的竹枝在风中抽打着山壁,明亮的光束尽头,都是扭曲舞动的影子,晃得急促又凌乱。


    周覆仔细照着路面,几道脚印重叠在一起,印子陷得不是很深,边缘沁上了夜露,看尺码倒像是她的。


    虎牙陂的顶上,亮着一星昏黄的光晕,是从白生南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周覆朝着那儿过去,步子又急又沉。


    接连疾走了将近一里山路,周覆的呼吸也变得粗重。


    一时踩急了,腐叶层下掖藏的石块突然松动,周覆脚下一软,踉跄抓住了山侧悬着的枯藤。


    藤上生长的倒刺扎进他的左手掌心,即刻漫开一阵钻心的痛,又湿又冷。


    他停下来,也懒得摊开手去查看,眉心皱了皱,紧绷着下颌,用力一把扯掉,连扎进手里的刺都顾不上,只管抬头看着陂上的人家。


    老天保佑,程江雪千万不要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