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莫子期检查过妖兽,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不由得陷入沉思。
之前被耽误,没来得及和卫溟、子桑汇合,不过看样子,妖兽的死亡与尹不移的存亡脱不开干系,而被尹不移针对的子桑,应该清楚某些缘由。
同样在一旁默默观察,他冷笑到,“如何?这样的结果是你想看到的吗?”
不远处,隐匿在暗处的黑色小鸟清楚莫子期在对他说话,收回望向子桑的视线。
妖兽的确曾在地下洞穴聚集,他先于大部队深入探查,妖兽却受到驱使般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他循洞穴内的妖兽进入深海,没想到妖兽群的目的是围剿海茵岛。
子桑及她的几名弟子,以及卫沧没有回来,隐约让他有些在意,不过真正让他在意的,还是这些妖兽,以及它们背后的操控者。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郑攸同身旁,跪着的郑莞凝嘴唇发白,一次次给半睁着眼、勉力呼吸的父亲输入灵力。
余光瞥见走近的子桑与纪怀光,郑攸同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子桑赶紧上前蹲下凑近。
“郑岛主。”
卓轩还没回来,巫医不知道在哪里,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尝试一下。
“冒犯了。”
有了尹不移的记忆,她尝试为郑攸同御水疗伤。水之力刚游走于对方身体,子桑便发现郑攸同伤得极重,她无法做到为对方彻底止血。
不确定输入灵力能帮上多少忙,不过也只能先这样。
“郑岛主,我和纪怀光灵力受限,这就叫卫溟和其他修士过来。”
“不……用”郑攸同艰难开口,“结束了,是吗?”
天空中不见妖兽的踪影,他听到卫溟那句“抓紧救人”。应该是结束了吧?
子桑点点头,朝不远处与莫子期说话的卫溟招招手。
瞥见子桑唤他,卫溟迅速赶过来,莫子期也信步跟上。
见到郑攸同,卫溟瞬间明白子桑的意思。
要救的人太多,然而郑岛主无疑是伤得最重、最紧要的那个。
郑攸同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深蹙的眉头悄然舒展。
结束了就好,能醒着确认凝儿没事,他也就放心了。
望向正在给他输入灵力的卫溟,郑攸同平静道,“把灵力留给需要的人吧,我的情况,你清楚。”他转动眼珠移向纪怀光,“我有些话,想单独同纪小道友说,还望诸位成全。”
子桑与扭过头来的卫溟对上视线,彼此心照不宣——郑岛主的情况,已到无力回天的程度。
“父亲,您别说糊话,会没事的。”
郑莞凝哽咽着似在说服自己,郑攸同却只是垂眸望着她,轻声道,“傻孩子……”
郑莞凝咬牙不要命地给至亲之人输入灵力,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此刻对于失去父亲的恐惧。
再度对上郑攸同恳求的视线,子桑抿唇点头,眼神示意身旁的卫溟与莫子期,给郑攸同和纪怀光留出空间。
郑莞凝还在试图调动早已枯竭的灵力,子桑几人走远。纪怀光这边,郑攸同定定注视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谁的影子。
“郑岛主有什么话要对晚辈说?”
郑攸同闻言扯起嘴角笑了笑,语调和蔼,眼神里蓄着怀念,“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纪小道友可否同我说句实话,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
谁的孩子不言而喻。尽管纪怀光从始至终否认,然而当初讲述纪霄炎遭遇的时候,那几个由纪怀光主动提起的问题,并不符合其谨言慎行的性子,尤其“询问立场”的问题,更加不像无关之人会关注到的。
越看越像,越思量越无法释怀。临终之际,他想带着确切的答案去见黄泉里的故人。既然纪怀光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身世,他便私下询问,只不过终究不舍得在这种情况下让女儿回避。
纪怀光注视郑攸同的眼睛,沉默少许,将自己的结论告知对方——极有可能是,但无法肯定。
得知答案的郑攸同蓦然绽开放松的笑容,灰败的脸上覆了光。
不管能不能肯定,他就当眼前这孩子是了。同样的轩朗沉稳,同样的天资卓颖,老一辈终将逝去,然而年轻人还会延续生命,继续书写传奇。
他的视线从纪怀光移向郑莞凝,仔仔细细注视了会儿,轻声开口,“我快不行了,临终前,可否将女儿托付给纪小道友?”
郑莞凝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早已不是尚不能顾全自己的幼女,将她托付给同龄男子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父亲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像是担心纪怀光没能理解透他的意思,郑攸同继续说道,“我同霄炎兄也曾合意,他日双方若有孩子,同性义结金兰,异性结为……”
“郑岛主,”纪怀光打断他的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晚辈已有心悦之人,惟愿守护她一人终生。郑姑娘今后若有任何需求,晚辈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定不推辞。”
说话的人点到即止,不用继续下去,郑攸同也明白意思。
是他着急了,想在临终前给女儿找到放心的托付。
纪怀光确实是他迄今为止最为看好的晚辈,只可惜……
“郑某唐突了,多谢纪小道友。”郑攸同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只是很难分清,那笑里究竟平静、释怀居多,还是疲惫、遗憾更多。
“我还有几句话想同凝儿说。”
纪怀光听明白郑攸同想与郑菀凝最后说几句的弦外之音,沉默注视对方一眼,颔首转身回避。
极光黯淡,看样子,离天亮不远了。
郑攸同动了动手指,“帮我把芥子袋和玉简拿出来。”
郑莞凝手忙脚乱翻出东西递到他手中,郑攸同接过后艰难地一边给流明长老传去讯息,一边声音越来越小嘱咐到,“承诺给青涛夫人和莫小道友的报酬,均在芥子袋内,我这会儿给,他们未必收,你想办法给出去。我知你一直想离开海茵岛,只是你自幼生活在这里,去到鱼龙混杂的地方,为父不放心。去找元极宗的流明长老吧,拜他为师,多看多学,谨慎处事。遇到难处不用自己硬扛,求助不丢人。为父只能陪你到这里,从今往后……”
“父亲!!!”郑莞凝趴在郑攸同身上泣不成声。
她不想再听下去,不想听那些道别的话。
不会的,即使自暴自弃不要自己的性命,她也没想过父亲会离她而去。为什么?为什么没能懂事一点,到这个时候还让父亲替她安排以后的事?为什么不能拿她的寿命换父亲活下去?为什么?
郑攸同的心被郑莞凝的一声“父亲”拉扯得生疼。他何尝不想做自己孩子永远的庇护?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像他送走父母、送走妻子,如今他的孩子也要……
抬起的手掌没能覆上女儿的发顶,终是垂了下来。察觉到异样的郑莞凝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盯着郑攸同阖上的双眼,尔后指尖颤抖着,探上父亲的侧颈……
浮冰映照凄寒,周围时不时有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子桑刚为一名修士御水止血完毕,起身便与向她走来的纪怀光打了个照面。
这么快谈完?难道……她越过纪怀光的眼睛望向他身后。
远处郑莞凝跪伏在郑攸同身前,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天空飘落细碎的雪,落在脸上有几分刺疼。几个时辰后,今夜的残酷将被白雪覆盖,然而深入骨髓的悲伤将沁刻进痛失亲友者的余生里,至死方休。
*
海平面升起浅金色太阳,卫沧、沙文瑞、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几人赶回来。
巫医在这次妖兽袭击中未能幸免于难,卓轩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抓紧时间替伤者查看。
听完卫溟对刚过去没多久这一仗的描述,卫沧沉默着望向同弟子们一起帮着治疗伤患的子桑。
海茵岛这次事件,本不是他们几个能独立处理的,好在有她。
海滩边燃起熊熊烈火,焚烧妖兽尸体升腾起的黑烟,飘向高天。
郑莞凝将父亲同母亲葬在一起。
海茵岛一夜之间没了半数居民,整座岛屿仿佛失去全部色彩。即便决定胜局的子桑表示妖兽已尽数消灭,不会再出现,依然有不少岛民想离开这片令他们感到痛苦的土地。
经过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努力,伤者情况基本稳定,居民也安顿得差不多。
海茵岛内大大小小事务由代理岛主安排,步入正轨。子桑一行人登上远洋船返程,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决定离开海茵岛,前往南方陆地的岛民们。
天与冰的交界处,雾蓝色由浓转淡,一眼望不到头。三艘远洋船朝着远离它们建造之所的方向行驶,这次,或许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子桑靠在船头甲板的船舷旁,闭上眼睛安静感受呼吸。空气一如既往寒冷,却也让人清醒。
出发前,子桑特意将包括卫沧、卫溟、莫子期、郑莞凝、沙文瑞以及她的几名弟子在内,共计十人叫到一起,隐去发光体的来历,向众人说明海茵岛惨剧的来龙去脉,并表示想带发光体回元极宗。
莫子期表示想仔细看看发光体,遭到自称“子流”的发光体严正拒绝。他意味不明地扫附近小鸟一眼,没再发表任何看法。
卫沧提出“要不要再慎重考虑考虑?毕竟能够创生妖兽这种能力过于匪夷所思,不知道会否导致与尹不移同样的结果。”
他无法不担心。
子桑向他投去“请放心,我心中有数且意已定”的眼神,卫沧顿了顿,表示“明白了”。
郑菀凝对于灾难的缘由似乎不太关心,她坚持将报酬交给子桑与莫子期,并表示想离开海茵岛,拜流明长老为师。
虽然子桑与莫子期均拒绝收取,但郑菀凝的态度坚决到令两人无法拒绝。既是郑岛主的遗愿,只能收下。
此时此刻,小鸟落在船舷上,与她一起静静望着大海,子桑腰侧突然传来声音,“你在想什么?”
小鸟扭头注视声音来处,子桑收回思绪。
同在她身边,发光体曾表示可以跟小黑信息共享,也好知道小黑的来历。
子桑已经清楚信息共享有代价,这样做会造成发光体消蚀,思索过后表示不用。
她不希望自己依赖非常规的获取信息的方式,把能量留在“找寻回家的办法”这件事情上显然更重要。何况小黑有灵性,她不想破坏某些人性里的边界感。
“我在想,把你做成红烧还是清蒸。”
沉默是发光体的回应,许久,对方幽幽来了一句,“我仍然不能理解语言这种交流方式。”
子桑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是啊,不以完整的交流为目标,只以达成私心为目的。”
鼓励、抚慰、说服、控制……人类语言有太多作用。就比如她现在不想回答问题,于是随便找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搪塞过去,达成让对方不再追问的目的即可。
“纪怀光过来了,需要我暂时沉睡回避吗?”发光体突然转移话题。
子桑本来想说不用,然而又想到纪怀光要说的话可能不希望第三者知晓,除此之外,她也计划接下来为自己保留点隐私。
发光体不吝于提出问题,也会换位思考,某种程度上,身为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物种,对方于交际这件事适应得非常不错。
“那就有劳你回避下了?”她一边懒洋洋地开口,一边用指腹摩挲小鸟的翅羽,“你也是。”
小鸟瞥一眼不远处走近的纪怀光,没多犹豫,震翅飞离。
转过身的子桑仍旧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寒风令她保持清醒。
过去这几天,她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埋头御水成了阻碍胡思乱想最有效的方式。
尹不移临死前的记忆共享渗透进她感知,面对海茵岛岛民的苦难,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冷漠得陌生又合理。
发光体的交流方式当然是极端高效的,然而尹不移对世界的感觉,终究成为她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她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麻木地为伤者疗愈,是因为理性驱使,并非真的关心、在意。虽然打定主意不让尹不移的目的在身上得逞,然而事实是,她真的能办到吗?
“师娘。”
纪怀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子桑没有回头。
“有事?”
子桑有些分不清,此刻对周遭一切“觉得无所谓、无趣、甚至聒噪”的态度,究竟来自尹不移,还是她自己。
纪怀光来到她身畔站定,“师娘可还好?”
这问的什么话?她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没少胳膊没少腿,有什么好不好的?
子桑歪头瞥向身旁之人,“有话直说。”
想过纪怀光来“汇报工作”,甚至来透露郑岛主遗言的,独独没想过纪怀光是来关心她好不好的。
之前还觉得语言这种披着衣衫乱舞的东西有趣,这会儿也有些心烦这种反复试探的交流方式了。
对上她那与平素不太一样的眼神,纪怀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眼底里闪过不易被察觉的心疼与担忧。
捕捉到这缕放在纪怀光身上并不常见的神情,子桑蓦地有些烦躁。说不上来原因,也许是不想被看清。
船舷两侧,海面上,浮冰悄无声息地出现又远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纪怀光的安静让子桑有种失控的,找不到原因的挫败感。
她可能,真的不是她了……
视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纪怀光的手臂,两只小火人悬停在他掌心,其中一只火人抱拢双臂,抬着头雄赳赳的样子,另外一只垂着脑袋可怜兮兮立着,像是做错事。
“弟子想不通尹不移最后自寻死路的做法,担心他对师娘做了不好的事。假如弟子想多了,还望师娘原谅。”说到这里,垂着脑袋的小火人连连朝雄赳赳的火人作揖,看得出来,作揖的火人非常急切地想求得对方原谅。
这画面并不难懂,但因着与纪怀光有关,便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子桑不禁睁大眼睛,视线定在小火人身上。
纪怀光被夺舍了吗?这是他个爹系顽固冰石头想出来的道歉方式?清醒点!她不是在跟他闹脾气,她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而且她哪里就一副小火人不可一世的样子?哪里像了?!
她的视线从小火人移向纪怀光,在对上她视线的瞬间,纪怀光的耳尖肉眼可见地更加红了。
你害羞个泡泡!
子桑快要被眼前的人气笑。聪明人做出的笨拙哄人事,怎么就这么让她恼也不是,欣慰也不是呢?别这样,显得她多矫情。
她没好气地瞥纪怀光一眼,雄赳赳的小火人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朝还在不断作揖的小火人额头来了个一指弹。作揖的小火人瞬间被指头弹飞,“噗”地一声不见踪影。
“尹不移那家伙呢,确实动了些手脚,总之我现在能跟他共情,所以对海茵岛上发生的事不仅不觉得痛心,反而无动于衷。所以纪怀光你说说看,我还好吗?”她饶有兴味地盯着眼前神情逐渐严肃的男子,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回答。
人始终会改变,她虽然变了,也不过是变得快了点,是不是?
纪怀光一错不错注视着她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就在子桑觉得这个惜字如金的人不会有什么确切答案时,搭在船舷上的手被某人轻轻握住。
温热自肌肤传来,子桑有片刻失神。
起初只是虚虚触碰,尔后坚定地逐渐收紧。
五指被轻易拢进对方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耐心轻抚,自然得像在给警戒的动物顺毛。
寒气无孔不入,自一侧手掌传来的温暖异常清晰,难以忽视,点点蔓延全身。
这人做什么?占她便宜?子桑朝身旁的人望去。
纪怀光垂眸注视掌心牵住的手,似在仔细端详,又似在认真思索,尔后不疾不徐开口,“即便与尹不移共情,师娘仍然不遗余力向海茵岛岛民伸出援手,所以在弟子眼中,师娘没有改变。”
心脏瞬间停跳,子桑几乎怀疑因为肢体接触,让纪怀光读取了她的思想,否则怎么会知道她心烦的原因?这人有特异功能吗?
眼前女子难得错愕,潋滟的眼眸里倒映他的身影。纪怀光明白他猜测的方向没错,心中涌起难言的怜惜。
假如他不问,她是不是打算独自纠结?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心怀苍生的人,不过因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是世俗意义上“对的”,便去做了。
能在行动上正确,在他这里便已经足够,然而子桑对“内心正确”显然有着同样的要求。她以“无所谓”的姿态竖起壁垒,实则眼里、心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与尹不移共情,让她害怕成为对方那样的人了吧?没关系,他会在她身边,阻止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
被纪怀光以执着、沉静的目光注视,子桑原本那句“要是我变成尹不移那样的人怎么办”,忽然就消弭于无形。
没必要杠,她要是成了那种人,纪怀光当然是清理门户,她的下场就跟原身一样。
内心某块地方稍稍落到实处,子桑明白,因为有纪怀光这个压舱石在,她大概率不会自寻死路,走上尹不移的反社会之路。
纪怀光的约束,某些情况下也有些用处。
“师娘,大师兄!你们在这里!”陈敏儿高扬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子桑下意识抽手,却被纪怀光收拢的掌心稳稳牵住,抽离不了半分。
干嘛?打算让老五看见自家大师兄跟师娘牵手成功吗?
子桑挑起眼尾打量纪怀光,见对方不为所动,不禁气笑。
行啊,长本事了,够胆就继续牵着呗?谁怕谁?
挑衅的唇角,轻懒的眼神,灵动恣意与千娇百媚重新回到她身上。纪怀光双眸略微睁大,握住她的手悄悄收紧。
修为已经恢复,纪怀光能感知到身后陈敏儿的脚步越来越近,再近一点,就能看到他牵着子桑的手,做着他一直想做,一直想在师弟师妹、在世人面前做的事。
子桑眼底的笑意更浓,眼神漫不经心。
对抗路选得好啊,她根本不怵的。
迎着她的视线,纪怀光不躲也不避。
他喜欢独享她全部注意力的时刻。
陈敏儿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她叫了师娘和大师兄,两人都不回头的呢?难道海里有什么好东西?
她不禁加快脚步,在即将凑到两人身后之际,隐约瞧见大师兄手臂从师娘那边一晃而过收回去。
纪怀光从容转身,后退两步给她和子桑让出说话的距离。陈敏儿心中疑惑,眼花吗?怎么感觉大师兄刚才好像在牵师娘的手?
一定是错觉,大师兄怎么会牵师娘的手?她肯定是被沙皮狗给气的。
眼见着大师兄与师娘神色如常,陈敏儿更加坚信自己眼花了,传话说船长找师娘有事。
船舱走道里,沙文瑞端着一碗汤药正要给郑莞凝送去,这会儿一个喷嚏,险些把汤汁给溅出来。
谁啊?谁在念他?
师尊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比他还先知道郑岛主去世,并嘱咐他照顾好郑莞凝,说郑姑娘以后会成为他的师妹。许是过于伤心,郑姑娘一登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问了卓轩有没有什么药用的法子帮帮大悲之人,卓轩给了他这个方子。
哎,这会儿他本应该去看看师婶在干什么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郑姑娘痛失亲人,照顾同门比他这点心思重要。思及于此,他深吸一口气,朝郑莞凝房间的方向走去。
甲板上风大,海风依然是方才的海风,没有什么不同,子桑却莫名觉得轻快不少。
跟着陈敏儿前往船舱的方向,错身而过之际,她似笑非笑瞥纪怀光一眼。
小样,还不是怂了?
纪怀光半垂着眼眸,似是没瞧见她的神情。待她只留下背影,眼底这才泛起一抹不算明显的温柔笑意。
他知道她想看他“服软”,他便如她心意。
远洋船上下各两层,共计四层,纪怀光敛去笑意,抬头望向远处立在顶层甲板上的卫沧、卫溟、莫子期三人。
逆着光的三道人影一动不动,他定定注视一眼,迈腿离开。
卫溟当即气得不行,“他早就发现我们!故意牵子桑的手给我们看!”
“纠正一下,是故意给你们俩看,我不过是刚好出现在这里而已。”莫子期一脸看戏的模样。
“卫沧!我刚才要阻止纪怀光,你为什么拦着?”卫溟转移目标。
“你不想知道他会放肆到什么程度?”卫沧没理会身旁快要气炸的胞弟,视线跟着纪怀光的身影。
“现在知道了!”卫溟咬牙切齿。
故意当着旁人的面做这种事,连自家师妹来了都不撒手,何其大胆!何其无耻!挑衅,妥妥的挑衅!
“不行!我一想到这么个心机深沉的人在子桑身边虎视眈眈就难受!”
与银霜长老或者沙文瑞都不同,在纪怀光身上,他感受到极强的危机感。不仅因为纪怀光身上某种超出其身份与修为的深沉与镇定,更因为刚才子桑没有收回被牵住的手!
“难受有什么用?他才是和子桑朝夕相处的那个。”卫沧话里难掩落寞。
从前觉得论与子桑修成正果,他或是卫溟均比纪怀光更有可能,然而事实却是,光只想到子桑可能在纪怀光的死缠烂打下,有那么一瞬间动心,都会让他苦涩心悸、寝食难安。
一旦确定心意,便希望她的目光独为他停留。明知贪心,却依然无法遏止欲念疯狂滋长。
“虽然人家天时地利占尽,不过照我看,你们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办法?”兄弟俩异口同声。
“纪怀光想同子桑在一起,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自然是身份问题。”卫沧没多犹豫。
他能看得出来,纪怀光对子桑的“野心”,不在他之下。既然他想要的是子桑的全心全意与全部身心,那么纪怀光就不会甘于只做露水鸳鸯。而想从偷偷摸摸走向正大光明,身份是纪怀光难以逾越的东西。
“那么不妨将这个问题放大。”
“怎么个放大法?”卫溟不解。
“仙盟大比在即,若子桑参与,想必会引起修仙界注意,届时纪怀光想靠提升实力与地位堂堂正正和自己师娘在一起,将会面临更多视线与阻力,这是其一。若能以五行术士身份取得靠前的名次,也好叫那些传子桑纯靠攀附道侣之辞的人闭嘴,这是其二。大比持续时日不短,你俩又能与子桑近距离相处,这是其三。这法子,如何?”
卫沧与卫溟陷入沉思,还是卫溟先开口,“可要是子桑不愿意参加大比呢?”
毕竟仙盟大比本就为各门派、各世族优秀弟子一展所长而准备,子桑这一脉除了纪怀光,其余几人人均垫底,子桑会为了纪怀光一人参与大比吗?假如答案为“是”的话,岂不更加让人妒忌?
“此次大比奖励丰厚,据我所知,其中就有沧海神桃树的小半截枝杈。”
卫沧闻言若有所思,“传闻沧海神桃树通阴阳鬼门,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精,没想到世间竟还存有此等上古神物。持有神桃树,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更容易引导五行之力,所以你的意思是,子桑很可能为了这份助益而参加大比?”
“没错,按照规则,仙盟大比名次在前者可以优先选择奖励。沧海神桃树枝杈别的修士拿在手中用处不大,却尤其适合五行术士,只要子桑大比排名靠前,其余名次在先的修士出于博得美名的考虑,多半会成人之美。拿下想要的奖励,并非没有可能。”
莫子期一左一右搭上兄弟俩肩膀,“再者,就算子桑不感兴趣,纪怀光会不会感兴趣?若纪怀光也不感兴趣,能不能请子桑现身大比,为你俩加油助威赢下比赛,得神桃树枝杈转赠佳人,博红颜一笑?”
有如拨开云雾的手,莫子期的话令眼前难为的境况瞬间分明。卫沧颔首表示可以一试,卫溟感慨到,“还是你主意多。”
被夸奖的人拍拍兄弟俩肩膀,“好说。比起让纪怀光得手,我更希望看到你们俩之间争出个胜负。”
第62章
虽然接受委托的几人没什么伤亡,然而亲身经历过海茵岛的惨剧,即使面上不显,大家心中也始终被什么东西压着,完全轻松不起来。
船长在甲板上燃起篝火,邀船上众人一起喝酒、烤鱼。原本参与的人寥寥,然而当莫子期的灵兽们奏起节奏明快的乐曲,越来越多人围拢过来。
担心郑菀凝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子桑将人带到甲板上。
寒冷的海风吹不灭熊熊篝火,烈酒与蘸了调料的烤鱼香味驱散沉重与悲恸,尽管不多。
夜空中极光幽幽,有的人沉默,有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跟旁边人聊着。流淌在光影间的,除去对逝去亲人的怀念,也有对即将踏上未知土地的担忧与迷茫。
子桑也想家人了。
之前到处跑剧组不觉得忙,把时间都花在寻找工作机会上,总觉得只要有一天自己的作品火了,就能放心休息,好好陪陪爸妈,毕竟人生那么长。
长什么长,一转眼,连面都见不着。许多事、许多情景当时不觉得,待回想起来,才发觉那么难得。
视线落在篝火上,思绪不自觉飘向远方。忽然,两条烤好的鱼同时出现在眼前。子桑抬眸望过去,一左一右,卫沧与纪怀光两道视线彼此对上。
下巴微扬,轻垂着眼帘的卫沧打量纪怀光,眼底是世家继承人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与清傲。
纪怀光面无表情盯着卫沧,火光晕染下的轮廓看不出任何情绪,显得沉静莫测。
沙文瑞这边没掌握好火候,烤焦一边鱼,正在紧急更换食材,压根没注意到卫沧与纪怀光之间的暗流涌动。
卫溟前一刻还在懊悔怎么慢了卫沧半拍,这会儿突然就不急了。
他想知道,子桑会接受谁的好意。
像是忽然从某条遥远记忆里抽身回来,子桑只是扫了一眼递到面前的烤鱼,眼波流转间朝两人明媚地笑了笑,大大方方接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她将纪怀光那串烤鱼无比自然地递给旁边郑莞凝,“来,试试我徒儿的手艺。”
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迟疑,她就那么愉快地分配完送到眼前的殷勤,理所当然得仿佛原本就这样打算一样。
卫溟看得微微一怔,很快莫名心情大好。
同样的选择摆在面前,子桑更愿意接受卫沧,而不是纪怀光呢?
他晃了晃手中烤鱼,神情慵懒自在,像是解开某项至关重要的难题,“子桑,别光试卫沧的,一会儿也尝尝我的?”说这话的时候,卫溟有意无意扫过纪怀光。
瞧,某些人的心意是无法被公然收下的,送人才是最合适的归宿。
他心中畅快,只可惜对方掠过他的视线,神态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被无视的卫溟不免想到白日里,纪怀光朝他望过来那一眼——实打实的压迫,的确让他有危机感。
郑菀凝接过子桑递来的烤鱼,低声说了句“多谢”。
眼前火光仿佛随时会被暗夜彻底吞噬,一如父亲去世那晚。即使明白无论是即将成为她师兄的沙文瑞,还是眼前的子桑,都在默默关心她,然而无处安放的哀痛依然让她喘不过气。
“没有胃口?”
子桑的声音传来,郑莞凝有些失神地扭头望过去。
眼前人眸光柔和,唇角泛着安抚人心的笑意,如暗夜中的火焰,稍稍驱散无孔不入的寒意。
眼中涌起酸涩,郑莞凝下意识摇头,却很快有些艰难地点点头。没什么好隐瞒的,是子桑的话,应该不会介意她在这样的时候,深陷失去亲人的痛苦吧。
子桑咬下一块鱼肉,她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心中忐忑,不知道汇恒鼎能不能带她找出回家的线索。要是不能的话,她跟郑莞凝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也成了失去亲人的孤儿。
想到这里,她扭头朝不远处负责斟酒的船员扬声唤道,“来几杯酒,要能一醉方休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一醉方休”提醒,众人忽然心有所动,吆喝着满上。
无论是难舍旧日,还是前路未卜,就让酣醉填满此时此刻。
“给我也来一杯。”卫沧抬手。
卫溟将烤好的鱼递给子桑,也不管她吃不吃得下,拍拍手起身直接去拿酒,“一杯怎么够?今晚一个都别想跑。”
“好咧!”斟酒的两名船员受气氛感染,迅速又开了一桶新的。
接过卫溟递过来的两大杯烈酒,子桑一眼瞥见神色莫辨的纪怀光。
呵!看什么看?这里可不是元极宗,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喝!
权当没看见,她顺手将其中一杯递给郑莞凝,又将另外一杯递给卫沧,更招呼起莫子期、沙文瑞,以及除纪怀光之外的四名弟子一起。
卫沧本来就要喝,莫子期与沙文瑞接得痛快,只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捧着子桑递过来的酒杯,有些不确定地偷偷打量纪怀光。
除了正式的宴请,他们很少在外面饮酒,尤其当着大师兄的面。
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将自家大弟子落在最后一个,子桑笑眯眯地将满满一杯递到纪怀光面前,“来!陪莞凝和你师娘喝上几杯!”
眼前的她神情坦荡,眸光中隐约浮动着期待,纪怀光明白,她想看他如何应对。
之前为了一口酒斗智斗勇,使出浑身那么多解数,这回料定当下场合他做不出违逆的事,所以将他架在半空。
“弟子遵命。”纪怀光伸手接过酒杯。
海茵岛一战是令人绝望的人祸,无论烈酒能不能驱散那些痛苦、无助、哀伤、迷茫……她想喝,他便作陪。
陈敏儿等人见自家大师兄也同意喝酒,瞬间放心。
“第一杯,欢迎菀凝成为元极宗同门!”子桑举起酒杯,与郑菀凝碰了碰。
其余几人紧跟子桑之后与郑菀凝碰杯,轮到纪怀光,子桑嘴角的弧度上扬两小点。
烈酒入喉,寒意一扫而空,再吃烤鱼别有一番风味。
“第二杯,敬与我们共同奋战过的英雄们!”无论活下来,还是逝去的。
“第三杯,敬我们终将到来的明天!”无论顺遂,还是充满挑战。
有歌、有酒、有缅怀与期待,最终都融进一杯杯烈酒里,混着复杂的情绪吞下去。
甲板上热闹的氛围传递给另外两条远洋船,人声漂浮在冰寂的海面上,如性命之脆弱抵御人生之无常。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聊到了仙盟大比的事,子桑对那个什么沧海神桃树的确感兴趣,看得出来,马道成与陈敏儿也有些跃跃欲试。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参赛?”卫溟眼尾添了一抹浅醉后的薄红,笑得灿烂。
“看大比那会儿有没有别的安排。”子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好东西正常人都想要,只不过她不确定那时候自己在哪里、做什么。
“有什么安排,可以错开吗?”卫沧追问。
子桑正想回答,腰间响起极小声,“可以问下别的奖励有哪些吗?”
别的奖励……子桑瞬间明白,机会难得,刚好看看奖品里有没有可以供发光体自由行动的法器,省得她时刻御水凝冰,像捧着个易碎的鸡蛋。
她望向目含期待的卫溟,眼底带笑,“有奖励清单吗?”
“有!”卫溟顺势望向莫子期。
手握酒杯,正悠然听着歌的莫子期抬起眼帘,微微一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份名单,“都在上面了,拿去慢慢看,不用还我。”
子桑接过后粗略扫了一眼,只有名字,看来没点见识、不是圈内人士,还看不懂里面的东西。不过虽然她看不懂,自然有人看得懂。
收好名单,子桑关心起别的。
原来莫子期之所以能先其他人知晓奖励情况,是因为仙盟大比的奖励中必有极品灵兽,而作为灵兽提供方,莫子期与仙盟负责大比的修士交好,早一些拿到名单并不是什么难事。
历届仙盟大比的奖励都相当丰厚,引无数修士向往。有些实力一般的宗门为了奖励,同其它宗门的高阶修士联手参赛也十分常见。
从大比赛制聊到仙盟趣事,热闹退潮,喝醉的人越来越多,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少。
卫沧盯着篝火没说话,莫子期闭眼以手抚膝,不知道在打着什么拍子。
卓轩和马道成早就因为不胜酒力回船舱去,成功将沙文瑞喝倒的陈敏儿扶着吃撑的黄秀明回了船舱。
子桑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只懒懒盯着卫溟一张一合的嘴巴微笑。郑莞凝歪头靠在她肩膀上,似醒非醒的模样。
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阴影,纪怀光倾身在她耳畔小声道,“喝得差不多,师娘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顺着声音扭头望去,一双沉静的眼眸倒映进视野里,子桑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然勾唇笑起来,“原来是我家纪怀光呀?”
语调软绵绵的,亲昵得让人心头一热。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一片羽毛拂过暖意正浓的风。“我家”两个字飘进耳朵里,纪怀光瞳孔定住。
卫沧与卫溟视线落在她身上,就见子桑抬起手臂,含笑握住纪怀光的手,不急不缓,一点一点朝身前拉近。
火光映照下妩媚惑人,染了醉意的眼眸使得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卫沧与卫溟心跳停顿。
子桑主动牵纪怀光手!
为什么???不可以!!!
度过最初的怔神,纪怀光眼底的沉静瞬间消解,眸光不自觉晕染开缱绻。
他悄悄回握,任由不可宣之于众的情意在欲盖弥彰的遮掩下,恣意纠缠。
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中流淌的迷醉与娇媚。
呼吸无声隐匿,不忍打扰此刻的她,也不忍打扰此刻的自己。
子桑一边牵着纪怀光,一边将郑莞凝的手拉到身前。
郑莞凝迷迷糊糊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就见大掌盖小掌,子桑将某人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纪怀光温柔的目光倏然僵住,郑莞凝疑惑抬头,只见子桑心满意足般拍拍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晕乎乎,笑眯眯道,“休什么息?你们俩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不同的世界各自独立运行,一切都行驶在正确的轨道上,而她,回到自己的故乡,比什么都好……
纪怀光僵硬地抽回被子桑握着的手,脸色青得可怕,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变冷。
越过震惊与愤懑,卫沧和卫溟眼底漫上狂喜,一个松了一口气,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原来在子桑心中,纪怀光果然是可以拱手让人的。那么之前的挑衅,岂不可笑?
子桑根本没意识到气氛的变化,见卫溟朝她笑得极有感染力,也闭上眼痴痴笑起来。
莫子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似笑非笑注视着眼前一切。
“师娘喝醉了。”
冷淡的声音传来,子桑只觉得身子一空,竟被人横空抱起。
卫沧与卫溟着急,“纪怀光你做什么?”
纪怀光淡淡扫两人一眼,“送师娘回房休息。”
“有你这么送的吗?”卫溟腾地起身,不料想没站稳身子晃了晃,“我来!”
“就不劳烦外人了。”丢下这句,纪怀光头也不回转身朝船舱走去。
“我……”卫溟气的发丝随风乱舞,“纪怀光你听着!迟早有一天我不会是外人!”说完这句他尚不解气,还想追过去,卫沧凉飕飕来了句,“行了,还准备打起来不成?到时候让子桑怎么处理?”
一想到当真争执起来,只会让子桑为难,卫溟瞬间泄下气来。
郑菀凝没搞清楚状况,起身朝几人行礼,“那我也先去休息了,卫道友、莫道友请便。”
兄弟俩与莫子期朝郑菀凝回礼,目送秀长单薄的身影离开。
周遭一时间静下来,只有远洋船行驶在海水里的声音,以及醉后人含混的梦呓。
莫子期盯着卫溟笑得讳莫如深,“行了,你再气,能有纪怀光气?子桑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意,却还将他推给别人,有比这更诛心的事?”
一想到方才纪怀光脸色铁青的模样,卫沧和卫溟神情稍霁,只不过仍旧免不了担忧。
卫沧仰头望向漫天星辰,感慨到,“真希望分别能晚点来,重逢能快点到……”
船舱的房间里,纪怀光为子桑盖好被子。
醒着时明艳到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人此刻睡颜平静,是令一种美得惊心动魄。
纪怀光没有立即离开,静静注视眼前不省人事的女子,在眼中勾勒她此刻安静的模样。
许久,他轻叹一口气,“你究竟在想什么?”
淡淡的无奈氤氲进空气里,仿佛在声讨不被放在心上的过去。
没有等来回答,纪怀光起身离开,将门阖上。
房间里因为少了一个人而真正意义上安静下来,子桑默默睁开眼睛。
她其实早在纪怀光打横抱起她的时候就已经清醒大半,等回想起前因后果,索性闭上眼睛装醉不醒。
解释什么的太麻烦,尤其她脑子还有些混沌,要是被纪怀光绕到奇怪的地方就没趣了。
果然,喝酒误事啊。
*
清晨的阳光洒满整艘远洋船,甲板上见不到几个人影,子桑却意外地在船头发现这几日总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郑菀凝。
寒风掠过对方青丝,萧索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寒意。
可能因着察觉到视线,郑菀凝转身朝她走来。
“青涛夫人。”
“马上要成同门了,你以后就跟文瑞一样,叫我师婶吧。”
郑菀凝点点头,“师婶昨晚休息得如何?”
“睡挺沉。你呢?”
“睡着了。”郑菀凝垂下眼帘。
这是自父亲去世以后,她头一回睡着,尽管梦里依然有背对着她,怎么都追不上的父亲与母亲。
没等子桑答话,郑菀凝继续说到,“之前承诺护师婶周全,结果师婶被尹不移抓走,我却没有随卓轩道友他们一起寻找师婶的下落,这次先记着,以后再偿还。”
子桑着实没想到郑菀凝会跟她提起这件事,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她有那么多弟子跟在后面营救,少郑莞凝一个?再者,民居那边的亲友也需要支援不是?孰重孰轻,一眼分明。
见过认真的,没见过这么认真的。郑菀凝可真是……
她佯装生气,“你要是分这么清,我这个师婶以后可就不好倚老卖老了?”
郑菀凝被她一番话给怔住,很快有几分不好意思般小声道,“师婶一点都不老。”
子桑闻言心情转好般眨眨眼,“让个后辈保护,传出去我还怎么当长辈?从前的事不提了,以后就像刚才那样多夸夸,我最喜欢别人夸我了。”
对上她的视线,郑菀凝再难端着严肃,抿着唇浅浅一笑,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般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师婶是不是知道,我父亲临终前跟纪道友说的那些话?”
哪些话?她不知道啊?纪怀光没跟她“汇报”,她也不可能主动去打听。
事实归事实,她望着郑莞凝,“怎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郑莞凝抿了抿唇,犹豫再三终于继续说下去,“昨夜师婶让我跟纪道友……”把日子过好这句话她有些说不出口,只好跳过,“总之指腹为婚这种事,不过是父辈兴之所至的玩笑话,纪道友已有心上人,我不想误他姻缘。师婶不用替我担心,菀凝能够照顾好自己。”
“指腹为婚”、“已有心上人”,关键的信息如鼓点在子桑颅顶炸开。
敢情男女主的缘分从娘胎里就开始了?
听郑莞凝的意思,还不知道纪怀光的心上人具体是谁,不过用头发丝想她都知道答案。
对上郑莞凝认真的目光,子桑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的出现就好像另一只手主导的另一支笔,顺着相同的脉络写下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不喜欢这种脱离预设的感觉,尤其当牵扯到自己。
拍拍郑莞凝的肩膀,子桑放低语调,如一位千帆过尽的长辈,传授岁月沉淀的经验,“顺其自然。”
纪怀光那头倔驴哪里知道谁才是自己的姻缘?谁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女?纯粹自己耽误自己罢了。
“纪怀光这人吧……虽然不苟言笑了些,看起来也冷冰冰,不过心是好的。”嗯,子桑点点头,给自己的判断增加点可靠的强调。
“所以啊”,她朝郑莞凝笑了笑,“不用拘谨,也不用逞强,有需要帮忙的话,大可以跟我和纪怀光说,好吗?”
给纪怀光和已经乱套的剧情一个机会。
晨曦轻抚子桑的脸庞,海藻般的长发也因镀了浅阳而变得温暖。郑莞凝的心脏仿佛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托起,温暖、踏实。
父亲让她“遇到难处不用自己硬扛”,然后子桑接过父亲对她的嘱托,跟她说着同样的话。她郑莞凝,与父母阴阳相隔,离开故土,却不是没有家的孤儿……
眼睛一阵酸涩,郑莞凝扯出一抹微笑,用力点点头,“嗯,记住了。”
*
温度逐日升高,北境最大的港口迎来三艘远洋船,流明长老派来的宗门飞舟已经等候多时,卫氏的人也将新采买的传讯玉简送来。
好些头一回离开海茵岛的岛民们见到如此熙攘、忙碌的港口,脸上的神情除了好奇,还添了一抹伤感。
假如亲人没死,他们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离开海茵岛,也就看不到如此繁华的景象;然而亲人去世,即便风光再美,最在乎的人也已经不会陪在他们身边了。
分别在即,重新互留传讯后,卫沧望向子桑,“仙盟大比的时候见。”
子桑晃了晃手中玉简,“老实说,借我这个,是不是想提醒我大比的事?”
卫沧浅笑不语,卫溟接过话茬,“是想跟你保持联系,免得某人丢了玉简就记不得我们了。”
“那不至于。”
“总之”,卫溟昂起下巴,“你就算不参加大比,也得来给我们兄弟俩助威,不来的话,我们就上元极宗把你绑了去!”
子桑含笑挑眉,“那就看……某些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沙文瑞见不得卫溟这样跟子桑说话,白眼快要飞到天上去。
纪怀光同飞舟上的同门核对完人数与房间,远远朝几人走来。
天边夕阳橘红色一片,忙碌了一天的码头工人们有的已经准备回家。子桑希望大比之前,她也能跟这些归家的人一样,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63章
与卫沧、卫溟、莫子期在港口分别后,飞舟直接载着一行人回到元极宗。
让子桑意外的是,等在宗门口的除了流明长老和他的一众弟子,还有银霜。
长发如瀑,雪衣如练的男子光是立在那里,便十足扎眼。对视的瞬间,子桑突然有些不自量力地觉得,银霜不会是在等她吧?
流明长老亲自领着座下弟子前来迎接郑莞凝,给了故友女儿十足关照。子桑同对方行完礼,与一众弟子来到银霜面前。
“长老,好久不见。”
虽然这趟任务耗时算不上长,不过却有种已经过去很久的错觉。
“玉简联系不上你,我便向流明长老打听了下,原来海茵岛发生那样的灾祸,还好你们都没事。”银霜眸光清浅,扫一眼她身后几人,一句话便将子桑的疑惑全部解答。
“说来话长,我刚好有些事情想请教长老,不知道方不方便?”
“去你那里谈还是去我那里?”
“去我那里吧,想偷懒,省得返程了。”子桑弯眸笑起来,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
银霜眸光清浅,眼底染上些许笑意,“好。”
得了当事人的同意,子桑让几个弟子各自回修舍,自己则同银霜一起前往松语阁。
望着空中渐远的两道人影,陈敏儿眼睛放光。
“五师妹,你怎么了?”
除了打架,黄秀明不常见陈敏儿这么兴奋,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们有没有觉得,银霜长老待我们师娘不一般?”
“有吗?没有吧?”黄秀明愣愣的。
银霜长老不是一直都这般令人如沐春风么?
陈敏儿摇摇头望向纪怀光,企盼得到认同,“大师兄觉得呢?”
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群山苍翠之间,纪怀光收回目光,祭出妄生,“你想多了。”
连大师兄都这样觉得,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陈敏儿还在怀疑自己,眼看着纪怀光已经冷着一张脸御剑离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师兄是不是忘了把她和几名师兄顺路捎回去?
松语阁,丁香树下,子桑将海茵岛上遭遇的事说给银霜知晓。
关于子流的身份,同当初面对纪怀光时一样,她如实相告,却隐瞒是如何通过读取记忆知晓的情况。
她需要纪怀光和银霜长老清楚子流是个什么东西,也需要保留某些可能会揭示她身份的秘密。
“你想让我看看这份名单里,有没有能够供它自由行动的法器?”银霜视线落在漂浮于半空的冰块上,那里面涌动的能量幽幽发光,即便在白天也异常清晰。
“没错。”子桑殷殷注视着银霜。
子流帮她解决掉海茵岛的危机,轮到她履行交易的另半部分内容了。
银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修长的五指将名单放回石桌上,“这里面没有,不过我知道什么东西能够让它自由行动。”
“哪样东西?”子桑双眸发亮。
“玄天宗内有一块银盘大小的寒璃冰魄,能使周遭一切凝冰不化,坚硬无匹,灵力也无法将其摧损。以它的‘体型’来看,佩戴红豆大小的冰魄足以自由行动。”
有这好东西!玄天宗?子桑脑中运转,没记错的话,正是修仙界实力第一,将纪霄炎逼走的宗门。
竟然在那里面么?这种强势的门派,多半不缺灵石而且守卫森严,无论明的交易还是暗的盗取,都不太容易的样子。
子桑已经自动把主意打到“偷”上去,不自觉压低声音追问,“这个冰魄,贵吗?”
要是不贵的话,也许海茵岛任务的酬劳能换一小块过来也说不定;要是贵得不多的话,她就再攒攒;要是实在贵得离谱……
“世间已知冰魄,仅此一块,玄天宗用它来封存历任掌门尸身,想来有市无价。”
“这样啊?”子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你可以上玄天宗,询问掌门是否可以用条件交换。保存尸身原也用不了那么大冰魄,分一小块出来并非不能。”
子桑点头。只能先这样了。
“在此之前,我这里有颗五行灵珠,寄身其中应当也能让它短暂自由行动,只是这珠子每隔十二时辰须得往其中注入相应的五行之力,否则无法护它周全,想一劳永逸,还是得寻来寒璃冰魄。”说着,银霜给子桑递来一颗珠子。
透明的珠子半颗鸡蛋大小,触手微凉,子桑抬眸注视银霜一眼,扣住珠子凝神御水。
五行之力甫一接触灵珠便被封存,子桑将珠子托举到冰块旁,“试试?”
冰块里的子流没有迟疑,径直钻进五行灵珠里。很快,透明的珠子在空中上下腾挪并传来声音,“有用。”
有用就好。
子桑收回目光与银霜对视,“长老能将这珠子暂时借给我用吗?等拿到寒璃冰魄再还你。
每隔十二时辰注入一次五行之力,基本跟手机一样。充电一次,待机一天。这样虽然依旧有些麻烦,但比起长时间御水凝冰,已经方便太多。只是她欠银霜长老的地方,又添一笔。
“赠你了。”
啊?子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
不是,她没想直接把珠子要过来。
“你此前因过度御水而难以调用五行之力,有这颗灵珠在,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可以随时调用提前储存在灵珠内的五行之力,不至于彻底失去自保能力。”
子桑睁着眼有些失神,内心涌动阵阵暖意。
原来银霜长老在替她考虑这么长远的事情。
虽然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然而有人为她“计深远”,这份情义她珍重万千。
一路走来,她受了他太多照顾。
由于优越的容貌,子桑从小习惯了别人对她好。那些或善意,或带了目的的关照,除却上位者对下位者发自内心的帮扶,有时也能感觉到施与者自我满足的愉悦。
然而银霜长老不同,她在他身上从来感受不到任何、哪怕情绪上的功利。他的“好”仿佛只是雨露无意间润泽大地,没有喜悦,亦从未期待回报。
明明行动足够关心与偏袒,子桑却并不觉得银霜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这种感觉如此清晰,竟说不上来原因。
她不禁笑了笑,抬眸望向银霜,眼神带着几许无奈,“总感觉,欠长老的人情快要多到还不清了。”
清风掠过松语阁,阵阵花香随风飘散。银霜笑容平和,神色一如寻常,从容而淡雅,“你能收下,就是回应了我的期许,没有欠不欠一说。”
面对这样的答案,子桑短暂怔神后,不禁舒展开眉眼。
没有矜持与客套,他是她云淡风轻的“外挂”。天知道,倘若有什么东西能让银霜长老感受到她此刻的幸运与感激,她想立马给他。
子桑双眸盈然,“那我还想得寸进尺下,不知道长老能不能答应?”
“你说。”
“要是有一天我出现诸如昏睡、失忆之类的异常情况,没有办法为子流注入水之力,长老能否代劳?”
银霜平静注视她,“你觉得会有这样一天?”
虽然银霜长老用疑问的语气问出,然而子桑却莫名觉得对方从她的假设里品出太多确定。
不是因为预见到某些可能会发生的事,谁又会突然“托孤”。
她带着些许被看穿的心虚,半央求道,“世事无常嘛……”
“好。”银霜应下,干脆得仿佛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都不影响他的决定。
子桑动容,当即起身郑重给银霜行了个礼。
送银霜长老离开后,子桑迫不及待研究起汇恒鼎。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找纪怀光过来再核实一遍具体用法及细节,免得出现纰漏。
她招呼小黑过来,询问小家伙是否知道纪怀光修舍的位置。眼见小黑点头,她笑眯眯地写下一张纸条,塞进御木而成的细小竹节里。
“带给他,我找他有事,拜托啦!”
她倒是有了新的传讯玉简,可惜纪怀光没有。想联系上对方,总得有人跑腿。
小鸟注视她一眼,很快振翅飞走。
不大点的黑影转眼不见,子桑望向子流,“好了,我们谈谈接下来的情况吧?”
五行灵珠朝她飞近。
“怎么样?我马上要启动汇恒鼎,尝试寻找回家的办法。要是成功的话,也许很快就要分别。你呢?有什么打算?”
“将我和我的同类带到这里的力量,庞大到能够突破此间世界,已知的六界中大概率只有神、魔具备这种能量,我准备沿着这条线索寻找。”
“把你托付给银霜长老这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想法也没更好的路子,这是子桑能想到,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御水修士中,他是你现阶段唯一的选择,我理解并且认可。此外,我有一点疑惑,刚才你是故意支开小黑吗?”
子桑闻言有些意外地瞥子流一眼,眼底浮现不明的笑意,“算是吧。你了解人类的速度,快得让我有些害怕了。”
“只是觉得仅仅通知纪怀光的话,让另外几位弟子去更加快捷合理。但凡不合理,总有原因。你我皆不属于此世,我支持交流时避开小黑,也赞同你的谨慎。”
子桑视线重回头顶丁香花,好一会儿后轻笑出声,“谁知道呢,或许谨慎,反而错失了什么也说不定……”
*
“师娘。”
纪怀光赶到的时候,黑色小鸟落脚枝桠,子桑正半眯着眼睛打量汇恒鼎。
“来了?”她头也没抬,“你知道世上哪里找得到五行灵珠吗?”
子桑想找颗一样的还给银霜长老。虽然人家对她好,可她总不能心安理得地用别人东西。
纪怀光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半空那颗透明圆珠,“弟子曾在古籍中了解到,五行灵珠诞生于上古五行之力混沌未分之时,此物数量不明,早已难寻踪迹。”
“这样啊?”子桑有些失望。
没想到银霜长老随手给她的宝贝还是个绝世孤品。这下是真的欠得有些多了。
“这是师娘要的新芥子袋。”纪怀光将东西递过来。
“好。”子桑接过,“对了,再给我详细说说这个东西怎么用?”她指了指石桌上的汇恒鼎。
纪怀光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在注视她一会儿后缓缓发问,“师娘这么快就想启用汇恒鼎?”
竟一刻也等不了?
子桑闻言有些好笑地抬眸望向他。
不然呢?等过年吗?
想通纪怀光为什么这么问,她心念一转,笑意更浓,“对呀,有关你师尊的事,一刻都等不了呢?”
哪里来的酸味?
陈醋好喝吧?
纪怀光难以直视她眼底的理所当然,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语调无波道,“师娘只需前往想见到师尊的所在之地,在脑海中回忆当日发生之情境,同时向恒鼎中注入灵力,接下来便会亲历当日子时至亥时十二时辰内的全部情景。”
子桑挑眉。
听起来跟之前说的差不多。“有其它注意事项吗?会不会被打断之类?”
“注入灵力的同时须全神贯注回忆当日之事,不能分心。汇恒鼎生效后,须得留意中途不被人唤醒。”纪怀光顿上一息,“弟子会守在师娘身边,确保无人打扰。”
子桑倒不担心纪怀光捣乱,毕竟汇恒鼎就是这人帮她夺回来的。而且既然把活揽下来,中途若出现任何岔子,不管是不是纪怀光的原因,都会惹得她不痛快。
纪怀光没这么自讨没趣。
论靠谱程度,她还真找不到第只二个既不用欠下人情,又能确保她不受打扰的人选。不过还真是稀奇,能接受她在他的保护下重温旧情,却介意她“着急去见旧情人”这一点。
奇奇怪怪。
“那行,你就在这守着,我回房去试试这汇恒鼎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一样神奇。”子桑视线扫过树枝上的小鸟以及漂浮在空中的五行灵珠,转身朝内院走去,“小黑和珠子里的子流就先交给你了。”
纪怀光显然并不意外子流栖身于圆珠,脱口而出,“师娘预备就在房间里启用汇恒鼎?”
“对。”子桑没有回头,便也没留意到身后纪怀光眼底绵长的落寞。
她穿过来的瞬间,就在这里,就在房间里,是时候去寻找答案了。
望着眼前背影决绝的女子,纪怀光喉头一动,长睫止不住地颤了颤。
那是她与师尊的婚房,也是她与师尊在宗门内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或许有太多令她怀念的细枝末节,以至于他难以开口询问,她具体要回到哪一天,去亲历什么样铭记终生的刻骨回忆。
他没资格问,更加难以避免心神动荡。磊落洒脱是假象,他其实自私且偏执,只愿所爱之人,心中独他而已。
即便争不来头一个,也贪心地希望她不再回头望,目光只为他一人停留。
头一回,他希望师尊死了,便是真的在子桑心中死了。
风起,干净清脆的风铃声摇曳,却无法抚平某人内心潮涌的苦涩。朱红色门扉阖上,将追随的视线彻底阻隔在外。
纪怀光静定注视,直到那抹浅紫色身影消失得太久,才终于转眸望向半空。
“你栖身的这颗珠子,就是五行灵珠?”
子流沉默少许,“是”。
得到确切答案,纪怀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五行灵珠原本的主人是谁并不难猜,难以推测的是汇恒鼎即将重现的场景。
半柱香时间过去,子桑的声音遥遥传来,“子流,你进来下。”
停在桌面的灵珠径直朝房间内飞去,没多会儿出来对纪怀光道,“她让你在外面等着,回头会叫你进去。”
转达完毕,子流回到丁香树下,精准悬停在原本的位置。
消逝的日光背后,是幽凉如水的夜色。
纪怀光一直在等,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等子桑打开门告诉他已经结束。
从未如此漫长,等待如同旷日持久的碾压。直到属于她的声音响起,唤出他的名字,纪怀光紧绷的身体始才动起来,朝那道隔开里外的房间走去。
垂悬的幔纱随风轻扬,如薄雾氤氲。看清室内的瞬间,纪怀光呼吸停滞,血液几乎凝固。
映入眼帘的子桑轻纱透体,斜倚在白玉床上,摇曳的幔纱撩动一室暧昧。
同样的装束,与那日相仿的情景,她眸含希冀,语调幽幽,“怀光,桑桑不想做你师娘了。”
心跳顿住。一模一样的话,她说过三遍。
第一遍,他只觉得讽刺。
第二遍,他难以遏制内心的窃喜。
第三遍,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竟无暇分辨此刻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好像对眼下身着什么衣装,说着什么样的话悉数不在意。
他听她重复那句,“桑桑想做你的新娘。”亦看到她眼底寸寸叠加的失望。她仍旧注视着他,眼底的柔情荡然无存,转而被另外一种他不理解的情绪取代。
“跪下!”她忽然开口,语气孤注一掷。
纪怀光如前两次一般单膝着地,他理解她的想法了,只是无法捕捉她的真实意图。
她究竟在汇恒鼎中看到的什么?为什么再一次让他重复当日的情境?
子桑注视着眼前脊背直挺,默契垂首的纪怀光,内心一片荒凉。
一样的,所有的细节,她都原原本本复制了汇恒鼎中看到的景象,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并没有如愿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没有失误,汇恒鼎再现了那一日的情景。她如同一抹幽魂,以不同视角看到了当天的全部景象,却没能发现任何可称契机的情况。
原身从辗转反侧不肯入睡,到比对着铜镜不断调整身上薄纱。她的眼神、动作,全都在传达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有多忐忑,可即便已经这样,她依然像只习惯了被圈养的动物,不曾离开房间半步。
没有类似召唤之类的仪式,更没有臆想出来的强吻,子桑清晰地看到自己这张脸,如何从神情紧张不安,到迷茫愤怒;清晰地看到自己毫无征兆地来到这个世界。
内心深处,她预感自己可能找错方向,或许契机不在这个房间里,甚至于也许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所谓的契机。
海茵岛之行的报酬在回程的路上已经分配完毕,她将这段时间积攒的任务报酬装进芥子袋,唤子流进来,平静表达她的看法。
没有有价值的信息,但她仍然会尝试重复当天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将她看到的一切再现。
若有幸回去,就请子流将报酬转交给银霜长老。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由子流决定要不要公开吧。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没有任何道理地降临在这个世界,再也回不去而已……
子桑坐在床沿,颓然地盯着自己的双脚。
没穿鞋,赤条条的,白得不真实。
失望绝望是有具形的,如沉重的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人生有那么多难题,成长、工作、婚育、分离……为什么给她如此难解的一道?
视野不知不觉被人影占据,子桑抬起头,与纪怀光那双过分有存在感的眼睛打了个照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仍旧屈着膝,眼中倒映她的双眸。
“好。”
她听到他许下一个简单的字,认真得就像允诺自己的性命。
幽邃沉静的眼眸里刻着决心与笃定,那是他对她的郑重回应。
好,好什么好?是说要嫁给他的那种好,还是让他跪下的好?
子桑忽然觉得荒唐,被命运捉弄的又何止她而已。
她尚且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而纪怀光甚至不知道,他踏上的是怎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子桑重新陷入无边际的黑暗,她垂下眼眸想笑,却只品到满嘴苦涩。
不过是,一双被命运抛弃的可怜虫而已。
力气早已消散,浑身软得没有任何依凭,子桑感到后脖颈被人用手掌托住,整个人跌入温热的怀抱里。
体温与力道透过衣料与薄纱传来,子桑仿佛看到微弱的光亮穿过浓重的黑暗,抵达她的身体。
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用力捞起,稳稳落在一座岛屿。
原来,怀抱可以这样踏实。
柔软倾覆,双唇试探。子桑抬了抬眼帘,是纪怀光,他吻上了她。
感官被另一个人扣响、入侵,麻木的身体在经历一场苏醒。
子桑忽然很想报复些什么。报复意外的安排,也报复错位的走向。
就让混乱来得更猛烈些吧!她总得用力咬住命运,狠狠撕扯下一块肉来。
她闭上眼睛,回应纪怀光的吻。对方僵硬一瞬,很快报以更加汹涌的索取。
不够,远远不够。
既然不给她回去的希望,她就放任一切与原本的剧情背道而驰,越疯狂越好。
越放纵,越沉沦。无论纪怀光给予怎样几近要吞噬她的亲昵,子桑都奉上更加热烈的回应。
一人的倾身相覆,亦是另一人的全盘接受。
轻纱滑落,白玉床上,惊鸿一瞥的白皙淹没在墨绿色身影里。
滚烫的手掌摩挲过腰际,掌控每一寸温度。低喘在耳畔亲密交缠,呼吸与心跳凌乱。
子桑觉得自己快要融化,融化在叛逆与索取里,既是主人,也是奴隶。
沉沦吧,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彻底脱离轨迹……
子桑想撕裂什么,或是被什么撕裂。破坏吧,带着致命的欢愉幻觉。
忽然,一阵声响突兀响起,如热涌里炸开冰弹。
子桑猛然惊醒,顺着声音望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看清,是置于枕畔的汇恒鼎,被十指相扣的手不小心带下去。
跌落的鼎口栽倒在地,像大醉后失去平衡的落魄人。冲动退潮,显露满地湿漉与泥泞。
想抓住的解脱没有停驻,子桑不禁问自己,她在做什么,在破罐子破摔吗?
眼前纪怀光水色潋滟,略微泛红的眼眸一错不错注视着她。气息与热力绞缠,子桑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点就着,差点没把持住。
何必呢,向不会受伤的“敌人”发起宣战。她糊涂了,纪怀光又在做什么?刚才是他主动亲她的吧?
子桑平复呼吸,静静注视对方。她能够找借口全身而退,却好奇纪怀光打算怎么收场。刚刚要不是两人都忘情到碰倒汇恒鼎,某些界限也许此刻已经打破。
旖旎交错,四目相对间,纪怀光默默扣紧掌间柔软的手。
所有定力在子桑面前不堪一击,他根本没有他自认为地克制。
推敲不出她的举动出于何意,只是在看到她骤然失去光彩的眼神时,心疼到难以自持。
无法分辨她的难过因何而起,他只想告诉她,好,在一起,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与她结为道侣,他亦早就下定决心。
他曾因为尚未做好准备而亲手将她推开,然而命运处处有意外,出入蓄魂玉秘境一趟,他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心意。
假如下一刻就是此生的终点,他希望子桑清楚地知晓,他喜欢她。
亲吻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当意想之外的热烈回应出现,他才明白自己能大逆不道到什么程度。
她是灵与肉、爱和欲的化身,许他圆满与狂喜。掌心的温腻与耳畔的呼吸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汹涌的爱意与不受控的灵力冲刷他的神识与身体,极致的欢欣与痛楚交织在一起,他如此地想要她,直到那一声突然而至的声音响起……
若在平时,他根本不会碰到不该碰倒的东西。当留意到子桑眼中的沉沦在看清汇恒鼎的瞬间变得清明,他恍然觉得,她的心中在那一瞬间住进了远比他重要的东西。
是师尊吗?汇恒鼎令她想起曾经与师尊在一起。
他见她扭过头望向他,目光平静而澄澈,眼里不再有任何情欲。
紧贴的身体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温度,她发丝乱了,脸颊因情动而泛起的薄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褪去。他静静注视她一会儿,起身脱下外衫仔细为她裹上。
方才指尖与掌心探索过的每一寸就在眼前,他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却不小心落进她的视线里。
她审视般打量着他,坦荡的姿态反衬他心绪纷乱。他弯腰拾起汇恒鼎与轻纱,收拾好摆回她的枕畔,转身取出一套新的衣衫穿上,全程未说一字。
不能停留下去,这样就好。
子桑侧过身枕着头,目送纪怀光离开,同样未置一语。
看来清醒的不止她一人而已。
身上的衣衫还带着熟悉的余温与气息,子桑不知不觉用衣衫将自己裹得更紧。
回去的线索又断了,在这里的生活还得继续。纪怀光想跟她玩悖伦,她可没心思奉陪。
只是一句话都不交代就径直离开,真不知道是谁怎么样了谁……
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点点在意。
松语阁外,纪怀光的身影消失在松林里。
无力御剑飞行,灵力在他体内恣意横冲直撞,终于震出一口鲜血。
“主人!”妄生着急出声。
怎么会这样?
进房的瞬间主人便将它给封印,它只来得及瞥见子桑又裹上了那条紫纱。此时此刻主人竟然无法维持封印,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那女人一作妖准没好事!
纪怀光清楚自己怎么回事。心绪激荡导致的灵力不受压制,从与子桑亲密相拥时就已经开始。
她忽然间的抽离教他无法继续下去。他在意她的在意,更难以面对她因为想到师尊而沉默冷静。
再多待一刻,他将掩盖不了体内暴乱的灵力。
深吸一口气,纪怀光扭头望向松语阁的方向。
汇恒鼎一甲子可使用一次,他有数不尽的年岁陪她共晨昏与朝夕,他等她放下师尊那一日……
第64章
“你刚才的行为,是因为想发泄情绪么?”
子流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房间里,小黑收拢翅膀落在窗台。
子桑抬眸懒懒瞥它一眼,“你又知道?”
“人类能够藉由身体的纾解来释放压力,这一点很好。我只是好奇,你们俩为什么没有进行下去。”
“你的好奇有点多了。”
问题这么刁钻,子桑觉得自己简直招了个活爹。
“为了更好地融入这里而已。”
探索,是智慧生命的天性,倒也不怪。子桑伸了个懒腰。
无论怎样,汇恒鼎这件事总算是结束,虽然希望渺茫,路还是得继续走下去。接下来她得跟子流合作,一起寻找回家的办法,让对方多了解人类没什么不好。
“觉得麻烦吧。”她囫囵回答到。
“恕我无法理解你的具体意思。”
子桑瞥它一眼,停顿少许后微笑起身,“纪怀光这种人呢,睡一觉是满足不了的,他想要身体、感情、甚至道德的三重契合。身体的愉悦不难获取,但另外两项嘛……”她摇摇头,“□□上转瞬即逝的愉悦,根本无法抵消源源不断麻烦所带来的痛苦,想要太多就会招来烦恼。知道为什么婚姻里有的人不愿意出轨吗?”
“为什么?”
“不是因为不想,也不是因为经受得起绝对的诱惑,而是因为不愿意承受出轨的后果。同样的,我不想因为和纪怀光有更深的纠缠,而破坏自己的社会评价。这么解释,明白了吗?”
“明白一部分了。”子流继续追问,“所以我能理解为,之所以会有刚才的发展,是因为纪怀光对你有性吸引力,让你短暂不清醒了么?”
子桑笑出声,“那当然,我是什么完全不挑的人吗?他确实长在我的审美上。”
“那么银霜长老呢?是否长在你的审美上?”
银霜长老啊?
不知道为什么,子桑总模糊觉得,银霜长老身上有种尘俗不染、可以称之为“神性”的美,这种好看于她而言,就是突破天花板级别的存在。
“嗯。”她神情柔软,下意识点头。
有些发自内心的肯定,难以用语言传达。
“想达到释放压力的目的,可以选择比纪怀光安全的对象。银霜长老离得不远,他或许会同意你的请求且不给你招来麻烦。”
立在窗台的小鸟闻言瞳孔微收,目光落定在子桑身上。
因为子流一番话,子桑眼睛瞪得滚圆。
这难道就是,非人类大脑综合分析后得出的虎狼结论?
骤然间的无声,令房间里随风而动的轻纱都显得过于活泼,没多会儿子桑好气又好笑地送客,“释放压力的方法有很多种,人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去破坏自己珍视的关系,这种事光想想都觉得是在亵渎银霜长老。行了,你先出去,我换完衣服再和你商量寒璃冰魄的事。”
子流跟着她飘到房门口,“其实你可以不用在意,与人类不同,我没有性别之分,所以你的肉身在我认知中……”
“出去……”子桑压低声音打断子流的话,语气里带了警告。太阳穴有些突突,这根本不是性别不性别的问题,是她不习惯当着陌生“人”的面宽衣解带。
“好的。”
子流迅速应下,刚一飘离,房门立刻被子桑关上。
窗台上的小鸟静静注释不远处女子一眼,随即振翅飞离。
山风拂过山林,碧涛之下,纪怀光闭目调息。
云逸轩内,银霜立于窗畔,目光落在那相依的两束嫩枝上。
新芽生长,只需一道挡在头顶的窗棱、一阵方向不定的轻风,或许就会让延展的生命在下一刻,长出与预定轨道不一样的姿态。
黑鸟漆亮的圆眼望向松语阁。房门重开,明艳纤娆的浅紫色身影出现在视野。
目力所及之处,万千声色仿佛皆随她的一举一动,缓缓流动。
当目光不由自主被特定事物牵引……
银霜指尖托上窗畔嫩叶,像轻抚乍寒还暖时第一抹鹅黄绿。
子桑很快与子流达成一致意见——直去玄天宗求取寒璃冰魄。
自由行动是搜集回家线索的基石。
原本前往玄天宗,带上纪怀光多个商量的人更稳妥,不过考虑到这人长得跟玄天宗门下曾经的天才修士纪霄炎太像,没准牵出不必要的麻烦,子桑最终决定绕开纪怀光,请卫沧与卫溟跑上一趟。
比起她这个没了道侣的空架子,卫氏家族准家主的面子应该更好用……吧。
事不宜迟,通过玉简同卫沧卫溟确定好碰面地点,子桑带上子流与小黑,动身离开元极宗。
卫溟放下玉简,眼底是掩盖不了的兴奋。卫沧嘴角的弧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上扬,隐约有些压不下去的意味。
莫子期扫兄弟俩一眼,摇晃酒杯拉长语调,“请你俩来我莫氏族地好吃好喝,你俩倒好,先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你,眼下又蠢蠢欲动一脸荡笑,快说,碰上什么好事了?”
“你才一脸荡笑,不过有一点倒是没猜错,确实碰上好事了。”卫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案前,化身美艳女子的灵兽们随乐声而动,身姿充斥着原始的诱惑,热烈漫溢。
卫沧望向莫子期,“子桑说想去玄天宗求取寒璃冰魄,希望我和卫溟得空的话陪她同去。”
莫子期做恍然状,“我说呢,原来是子桑的事。”他顿了顿,“纪怀光去吗?”
“不去!我问过了!”卫溟笑得灿烂而得意,真有几分荡笑的影子了。
“有趣。”莫子期把玩酒杯,“纪怀光若知晓子桑与你俩在一起,定会选择同行,所以要么是他有事耽搁,要么是子桑故意避着他。玄天宗之行对你俩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只不过寒璃冰魄可没那么好要。”
卫沧想了想,“子期,卫氏跟玄天宗来往不比莫氏,这一趟你得去。”
莫子期似笑非笑,“不嫌我耽误你俩好事?”
卫沧瞥卫溟一眼,“比起多个人,更担心不能让子桑如愿。”
卫溟本来不爽卫沧看他这一眼,闻言迅速忽略,同样认真望向莫子期。
“嘶——”莫子期一副牙酸的模样,“你俩可真会给我找事。”
“就说去不去吧?”卫溟理直气壮。
“去,这种热闹怎么能不去凑?”
莫子期话音刚落,卫溟已经扑过来手臂扣上他的后脖颈,“就知道你不会放着兄弟的终身大事不管!”
乐声欢快,妖娆的舞曲在赤足的旋转与环佩声中,推向气氛热烈的顶端,只可惜座上宾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落在舞者处。
*
“青涛夫人能否告知祁某,需要本宗的寒璃冰魄何用?”立于玄天宗议事厅之位右侧的男子表情和善,没有正面回应请求之余,先询问子桑求取寒璃冰魄的目的。另一侧男子神情阴郁,沉着脸从头到尾好似游离于此次会面之外。
来玄天宗之前,子桑就从卫沧、卫溟、莫子期处得知,玄天宗正儿八经的掌门早已闭关多年,当下由其座下祁周衍、吴昧两人实际管理宗门事务,称“代掌门”。
如今正中掌门之位空着没人坐,一左一右两位便是话事人了。
“自然是与贵宗相同的用途。在下诚心求取,愿以贵宗开出的条件交换。”子桑语气从容。
不管玄天宗愿不愿意交易,又或是开出的条件她能不能满足,总之先把橄榄枝抛过去,对方接不接受是后面的事。
“青涛夫人亲自上门求取,又有卫氏、莫氏三位公子做见证,玄天宗本该成人之美,只是这寒璃冰魄事关宗门历任掌门道身保存,没有掌门发话,祁某实在不好应下,还望青涛夫人体谅。”
“明白,”子桑点头,“不知道能否拜托两位,寻机会向掌门请示此事?在下虽然身无长物,但遇特定情况,也能为玄天宗尽绵薄之力。”她话说得委婉客气,坦荡望向祁周衍与吴昧。
“好说。”祁周衍笑眯眯点头。
子桑含笑回礼,目光移向一旁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过眼神交流的吴昧。对方似是终于因着她这句暗示准备道别的话抬起头。
与祁周衍时刻带着恰到好处笑意不同,吴昧面容消瘦,眼底沉淀了深不见底的疏离感,就好像世间一切与他无干。
完整留意过两人的微表情,子桑明白这回大概率无功而返——祁周衍与吴昧都不会给她传话。祁周衍拿掌门作为理由搪塞她,而吴昧则根本不在意她的求取之举。
果然没这么容易啊。
麻烦归麻烦,也只能另想它法了。
四目相对,吴昧的视线在子桑坦荡直视,愈发明丽的笑意中短暂停留一会儿,很快重归此前状态。
祁周衍又说了些客气话,子桑没多停留,自觉与卫沧、卫溟、莫子期一同离开玄天宗。
云海飘渺,山间高处,御木而成的圆桌上,茗香袅袅。
暖茶下肚,子桑满足地喟叹。虽然这趟未能如愿,不过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没想到你们卫氏与我莫氏,在玄天宗这里也没什么面子。”莫子期分别给子桑、卫沧、卫溟斟上暖茶,脸上倒是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情绪。
白雾升腾,如一缕轻烟消散在高山之巅。卫溟有些泄气地望向子桑,“事没办成,枉费你特意寻了我和卫沧两人同行。”
“怎么能是枉费呢?”子桑眸含笑意,眨了眨眼,“我就不能因为想你俩而过来的?”
原本还因为没能帮上忙而心怀歉疚的卫溟怔上一瞬,很快惊喜般眼底浮上甜蜜。
虽然明知她说的是俏皮话,还是会因为真假掺半的说辞而心迹摇曳。
是啊,遇到为难的事首先想到他,又哪里算不得想念呢?只是没有那个“们”字该多好。
他扫一眼卫沧,身侧胞兄仍旧一副持重模样,只是唇畔不明显的笑意出卖了其内心。也即此刻,卫沧亦抬眸朝他望过来,心照不宣,两人同时洞见彼此的欢愉与惋惜,也明白或许在子桑这里,沧与溟本就一体,难以拆分仅谈其一。
她并非不擅长区分,却也未必习惯独立面对他们兄弟两人。
假如这是令她舒适,能最快走近她的方式,那么早点结成“联盟”,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短短眼神交汇,有什么默契在不言而喻中达成。卫沧定定注视卫溟一眼,转而望向子桑,“放心,我们来想办法,带你直接面见玄天宗掌门。”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就算偷或抢,他也替子桑把东西弄到手。
一旁莫子期一边浅饮杯中茶,一边好整以暇扫视身旁两人,将兄弟俩心思看在眼里。
玄天宗掌门闭关多年,久不现世,甚至有传言其已身殒,如今两位代掌门因某种原因选择秘而不发而已。卫沧、卫溟早知这情况,“直接面见掌门”难度可想而知。
一句简单的“想你俩”,就让兄弟两人冲动如此,该说一物降一物,从来如此。
莫子期已经做好被卫沧与卫溟拉下水的准备,却听子桑带了几分佯装的嗔怨说道,“事先可是说好了的,要是没能成事就先作罢,陪我逛逛各大宗门。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俩不会食言吧?”
卫溟正想说绝不是食言,而是觉得没有尽力而已,然而对上子桑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着急慌张的感觉瞬间消失不见,开口变成,“想去逛哪家宗门?”
子桑扭头望向云深来处,“第一的逛过了,就去看看第二、第三吧?”
之前莫子期提到过玄天宗的情况,正因为直接面见掌门几乎不可能,所以祁周衍才会拿“需要掌门首肯”作为借口。
求取寒璃冰魄是她的事,找卫沧和卫溟陪同主要为了引荐。能借得了卫氏的面子最好,借不了的话她理所应当独自面对。明知不可能,则不该再为难朋友,哪怕由人家自己主动提出来。再者,即便有幸见到玄天宗掌门,以她目前的现实情况也没什么筹码能够拿出来与掌门交换。
陌生人之间谈求取,讲究有利可图。娱乐圈里最显而易见的利益是美色与资本,修真界里多半是名望与实力,恰巧这两样她都没有。
让玄天宗看到她的价值,才有交易的可能,哪怕动歪心思走不正当途径,也得等过了这阵风头,否则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会首先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收回望向云海的目光,子桑环视身旁卫沧与卫溟,微笑道,“而且我想好了,要参加仙盟大比,拿下沧海神桃树!”
卫沧与卫溟顿上一息,很快双眸发亮。这正是他俩期望的。
下意识地,两人眼神暗示一旁悠闲饮茶的友人。无须视线交汇,莫子期瞬间明白意思,无声浅笑,“莫氏族中还有些俗务要处理,接下来我就不跟三位同行了,待忙完此间之事,大比时再聚。”
“这样啊……这么不巧。”卫溟苦恼状。
“好,大比时再聚。”卫沧郑重点头。
子桑举起桌上茶杯,“没想到这么快分别,盼子期一路顺风,早日重聚。”
莫子期笑着端起茶杯,轻轻与子桑碰了碰,不忘扫卫沧、卫溟一眼,“子桑都举杯了,你俩是不是也该送我句好听的?”
卫溟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那就祝子期兄,万事顺意、身体康健。”
莫子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窃喜,无奈笑笑。
四只茶杯同时出现在桌面上方,发出清脆声响。子流在云雾间缓缓飘浮,划出一道流动的痕迹;黑色小鸟一动不动立于枯枝上,静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遥远的元极宗内,陈敏儿有些忐忑地瞄了瞄玉简,又瞄了瞄一言不发、垂眸注视她玉简的大师兄,一时间把握不准要不要开口。
她不明白,这才刚回宗门,师娘怎么又不辞而别?而且还传讯说什么“与卫氏兄弟相约游历山河,已平安碰头。请敏儿转告几位师兄,勿念。”
能不担心吗?
沙皮狗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卫氏兄弟就安的什么好心?要说卫沧和卫溟对师娘没那方面的意思,她把眼珠子抠出来当肥料使!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有什么意思?银霜长老不好吗?人品、性子、样貌,一等一的好。论与师尊较高下,她只服银霜长老,只可惜长老确实不太容易动情的样子……
陈敏儿正胡乱想着,被纪怀光塞回玉简的动作打断。眼看自家大师兄面无表情转身离开,陈敏儿着急唤出声,“大师兄,那咱们要不要去寻师娘?”
“不用。”纪怀光头也未回,答得平静。
“哦。”陈敏儿讷讷应下,反思自己是不是多余操心了。师娘现在精通五行之术,又有卫氏兄弟作陪,生命危险应当是没有的。常年深居松语阁,好不容易交了朋友,想出门游历也是理所应当。
她还想问问师娘离开宗门的消息,由她来通知其他几位师兄,还是由大师兄来通知,却转眼不见纪怀光人影。陈敏儿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师娘有什么事都是同大师兄联系,最近怎么换人了?
夜幕四合,银黑色水面倒映河道两旁灯影憧憧。
大大小小船只行过,桨声溶于行人交谈之中。
客栈二楼窗畔,子桑脸颊泛热,视线飘飘荡荡落在对岸随风摇晃的灯笼上,嘴角噙着微醺的笑意。
离开元极宗有些时日了,这段时间,她与卫沧、卫溟在不少声名赫赫的宗门附近游山玩水,顺便听兄弟俩分享各宗门的奇闻轶事。
除开元极宗、玄天宗这种随大流,将宗门建在人迹罕至、深山密林里的宗门,也有眼下这种选择与凡人同享繁华的宗门。
美酒醉清风,好久没有喝得这么惬意、过瘾了。
木窗之下,豆丁大的小姑娘没握住刚到手的糖葫芦,正因美食掉地上而哭得梨花带雨。
旁边年轻男子蹲下身来安慰,转身又买了根一样的,哄得小人儿抽抽啼啼止了哭,才与身旁女子一家三口手牵手走远。
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子桑唇畔笑意愈发怀念。
当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爸爸也是这样,经不起她一点哭呢。
顺着她的视线收回目光,卫沧开口道,“平民百姓虽然寿数不长,却也因此不用承受无止尽七情六欲的磨折。若提前知晓青涛长老会以身卫道,子桑还会选择走上修仙之路吗?”
得知子桑接下海茵岛的任务,所求不过利用汇恒鼎见青涛长老一面,他一边心疼她用情至深,一边陷入难以言状的迷茫。
若没遇到青涛长老,子桑应该会像刚才那名女子一样吧?成家、育子,过完虽然短暂,却也完整的一生。他一边庆幸她成为修士一员,好让他们有了交集,一边又遗憾没能早点遇见。生平第一次,他品尝到男女之情的患得患失与遗憾。同样的,他也想知道,若早知前路面对的是什么,子桑还会牵起青涛长老的手吗?
方才那家人已经被人群淹没,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厢房外小二的吆喝声与上下楼脚步声忽近忽远,置身这烟火气中,子桑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她模糊触及卫沧的疑惑,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向别处。
“为什么不呢?”她视线落在泛光的夜河上,笑着反问。
但凡不向往死亡的人,都叹岁月如梭,光阴不待人。寿数不长,就能少受点情感和欲望的折磨吗?不见得。
小时候,爸爸经常会给她和妈妈带各种小礼物,也会在爷爷奶奶劝再要个男孩时维护妈妈,明确拒绝。爸爸温文尔雅,从不发脾气,是邻友眼中再好不过的丈夫、父亲。然而也是这样一个丈夫、父亲,在借调外地的三年里,有了一个只比她大八岁的情人。
情人抱着婴儿找上门的那天,妈妈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跟他的事我会解决。”
爸爸说,一切发生得太自然,他没忍住。妈妈说,感情淡了,倒也不算意外。可是站在孩子的角度,她从来没有窥见过任何先兆。
感情这种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没有的呢?
十六岁那一年,爸妈离婚。在那个少女或多或少都会向往爱情的年纪,子桑觉得,自己好像忽然不再对爱情有期待。
三年后,妈妈改嫁。家,彻底破碎成两半。
爸爸依然对她不错,那一间容纳她的高级公寓,便是礼物之一。虽然每次见面多了些难以描述的隔阂,虽然不知道爸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给了另外一个孩子什么样的陪伴。
妈妈没有因为第一段婚姻失意就一蹶不振,依然过得随性潇洒。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她知道父母分开与她没有关系,最成熟、得体的反应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仍然会陪妈妈逛街,会在爸爸关心她工作时,邀请对方有机会的话参观她所在的片场。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看起来平常”,只是在扮演一个家庭没有产生裂痕,更没有破碎的女儿而已。
入行多年,见过各种感情以各样方式走向不同终点,也见过太多礼貌式滚床单,她依然没能彻底接受爸爸的出轨,也没能学会像妈妈那样洒脱。
没有什么感情永恒不变,由荷尔蒙卷的海啸终会循引力回归大海。
从“没感觉”到“动心”,由“深爱”到“错开视线”,时间的长短失去丈量的意义,既然是这样,成为修士,活得长一些有什么不好?
思绪变得遥远、欲坠,“为什么不呢?”她又问了一遍,像在肯定,也像在控诉。
为什么不能坚定地做从前那个丈夫、父亲,为什么要在欲望与侥幸面前下跪?
温热的泪水模糊双眼,子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很久了。
讨厌自己明明清楚人性多变,却仍然既不愿意接受,也不肯索性臣服。
心仪之人双眸被泪水覆盖,卫沧没想到他一个问题竟然惹得子桑落泪,整个人愣住。
卫溟恶狠狠瞪他,低声咬牙切齿,“不会说话别说!”
放在平时卫沧一定回呛,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眼神迷茫,两行清泪从眼底滑落的子桑,他手足无措起来。
时至今日仍然会为了一日幻影,不顾危险接下海茵岛任务,答案他分明知晓的。之所以偏偏还要问出口,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两遍“为什么不”的反问,一字一句,饱含了难以释怀的痛楚与怀念。她那绵长而浓烈感情,指向另外一个重要的人。
从来没有这般内疚,也从来没有这般嫉妒。犹豫一会儿,他伸出手轻声道,“怪我,不该提青涛长老,让你难过了……”
眼前是卫沧用指背为子桑拭泪,卫溟眼睛快要瞪出眶。
卫沧在做什么?他怎么敢!不是问错问题说错话吗?怎么反而趁机动手动脚?
不甘示弱,他握住子桑的手,急切道,“不要再想伤心事,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告白。
周遭的声音褪去,热意上涌,像是被抓包的小偷,卫溟有些慌张地留意子桑反应。
天大的心事倾诉予认定的人听,多希望她的回应是微笑应承,然而对方却显然醉了,只微垂双眸不答一语。
卫溟一时间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庆幸,惋惜心情没能传达过去,庆幸眼下也算不上合适的告白时机。
将自家胞弟神色尽收眼底,卫沧视线未错,收回拭泪的手背。他牵起子桑另一侧手心,笃定道,“没错,我们兄弟俩,会一直守护在你身旁。”
所以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即便他们其中一人提前离开,也有另外一个代替离开的人陪在她身边,用许许多多共同的回忆陪在她身边。
四目相对,卫溟从卫沧眼神里解读出答案,无声收紧握住的手。
不止是心有灵犀的感应,而是确定无疑的认可与邀请。他们兄弟两人将结成联盟,共同追逐同一束光,无论那束光最终选择照耀何人……
“我的师娘,不劳旁人照顾。”
清冷的声音传来,卫沧与卫溟循声音望过去,正对上一双沉冷的眼睛。
“纪怀光?”
“你怎么来了?”
兄弟俩暗感惊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发现?
纪怀光的视线定在子桑身上,双唇抿成一道直线。
卫沧与卫溟不带善意地回盯,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加重手中力道。
那句“我的师娘”,占有意味过于明显,属于男人间的直觉,怀有同样心思的人心知肚明。当初在海茵岛回程的船上,纪怀光就是这样在牵过子桑手后,挑衅他们。
追求心之所向从来不是谁的专属权力,何况他们兄弟俩远比纪怀光这个做弟子的有资格。
子桑迷迷糊糊望向身侧,看清楚来人,蓦地笑了,笑得千娇百媚,笑得魅惑丛生。
“哎呀,酒好像喝不成了呢。”她这边才笑盈盈地下完结论,转头委屈巴巴地望向卫沧与卫溟,“你俩评评理,他一个当晚辈的,总拘着我不让喝酒是怎么回事?”
从没见过这般情态的子桑,卫溟脑子有片刻空白,待反应过来子桑抱怨纪怀光拘着她饮酒,当即气不顺,“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弟子管到师娘头上的。”他侧了侧身子,离子桑靠得更近。
纪怀光像是没听到卫溟阴阳的话,径直朝子桑走近,来到她身旁落座,在卫沧与卫溟警惕与审视的目光下,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弟子陪师娘一起喝。”他直视她的眼睛,仰头饮下整杯。佳酿入喉,纪怀光视线停留在她眼底的泪痕。
一旁卫沧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虽说来者是客,只不过我们也不想被打扰。纪道友若是想赏夜景的话,不妨在隔壁桌另占一个位置?”
此话一出,处处透着不友好。纪怀光垂眸分别给子桑与自己倒好酒,端起酒杯递到她眼前,“师娘,请。”
越过眼前修长的十指,一双沉静的丹凤眼眸纯粹却望不到底,沉默又仿佛千言万语。原本抓不住的思绪与情绪缓缓坠落,子桑酒醒一半。
该死!她刚才竟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纪怀光怎么会在这里?这人属追踪器的吗?她料到陈敏儿会通风报信,倒是有些意外纪怀光始终没有通过玉简联系她。这点“意料之外”很快被抛在脑后,还以为对方终于想明白她是难以把握的人,原来竟是“不打草惊蛇”?
失算。
神色未变,子桑静静注视对方一会儿,忽地唇角上扬,抽出手漫不经心地接过酒杯。
牵住的手握了空,卫沧、卫溟暗暗心惊。这纪怀光不仅堂而皇之加入,而且还借敬酒之机,兵不血刃,让子桑认可了他出现在这里的举动。
当真心机深沉!
子桑转动手腕,清冽的酒液堪堪贴着杯沿晃动。“来晚的人,自罚一杯可不够。喏?”她将轻晃过后的酒杯递回纪怀光面前,眼底玩味浮动,“再来一杯?”
持杯之人眼眸潋滟,如寂寂夜色下水面泛起的银色光亮,迷人而危险。
人原来可以如此的为一件事情着迷,比如,“被她注视”这件事。
纪怀光扫一眼酒杯,长睫微颤,很快,在卫沧与卫溟反应过来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待杯底落回桌面,卫沧与卫溟才忽然意识到——纪怀光用的子桑的杯子!
这人!仗着子桑醉了,故意没有点出来!
卫沧绷着神色默默给子桑面前推去新的酒杯,卫溟顺手给空杯添上新酒。
接下来,某人不会再有可乘之机。
子桑视线落在斟满的酒杯上,似笑非笑,“刚才那杯,是落座的价,接下来还想再喝的话……”她抬起眼眸注视纪怀光,“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眸光流转间,是令夜幕下灯火也失色的多情。纪怀光双唇紧抿,直视她的眼睛,在一旁卫沧与卫溟过于在意的眼神中停顿一会儿,不急不慢道,“什么条件?”
子桑勾唇微笑,食指指尖抵上杯身,将属于自己的这杯酒缓慢但坚定地推向纪怀光,“答应我,再也不能禁我饮酒。”话说完,酒杯刚好停在纪怀光手边。
这是一次讨价还价,即便明知喝酒不是触发回到自己世界的条件,她还是要给自己挣到足够多的自由。
剥夺纪怀光“以师尊之名”干涉她的权力,这是第一步。
深邃的丹凤眼眸太能藏事,难以分辨其背后的想法。然而子桑也不需要知道纪怀光的想法,她只需要肯定的回答。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流逝,周遭的声音因此刻的安静而变得遥远。对方不语,只以沉默应对。
不答应就不答应吧,并不意外。子桑伸手准备取回酒杯自己喝掉,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杯身时,纪怀光擦着她的指尖端起酒杯仰头饮下。
同样的酒,再次入喉却有些苦涩与辛辣,纪怀光随放下的酒杯一并垂下眼睑。
陪她做任何事,即他此刻的选择。
眼前是空了的酒杯,意识到纪怀光答应了她的条件,子桑一时间有种长期攻坚,终于盼到曙光的快乐,于是眼底笑意更浓。
一旁卫沧好心低声提醒,“子桑,你醉了,纪怀光身为弟子,本就没资格限制你饮酒。”
卫溟附和,“没错,你想喝就喝,想同谁喝就同谁喝,何必在意别人脸色?”
子桑心情好,便大发慈悲实事求是地替纪怀光说了句公道话,“禁我饮酒的不是他,是青涛长老,他受师尊之托而已。”
代理人嘛,不能说完全没有资格。原身与青涛长老的债,让纪怀光来背不合适。
子桑的话一出口,卫沧与卫溟一时间噤声。死者为大,这时候也不好置喙青涛长老禁子桑酒的决定有什么不妥,毕竟子桑虽不痛快,却仍然任纪怀光管着,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甘自受。
巨大的失落与无力笼罩,两人头一回意识到,在纪怀光背后还有一个虽然再也不会现身,却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的劲敌。所以纪怀光呢?为了上这次的酒桌,将已故师尊的嘱托放下,究竟是对子桑的妥协,还是对自家师尊的挑战?
无论青涛长老还是纪怀光,老的还是小的,不在世或在世的,都让他们不痛快。
卫沧默默端起酒杯饮下,明明是精心准备的佳酿,此刻却全然没了味道。
卫溟一肚子憋屈得找个地方发泄,于是朝纪怀光举起酒杯,“就让我看看纪道友酒量如何。”
周遭喧嚣依旧,平民或混迹其中的修士们,各有各的路要行,各有各的想法要传达。直持续到桨声不再,持续到楼下高谈阔论的客人们摇摇摇晃晃离开,子桑才猛然发现,卫沧和卫沧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双双醉趴下。
明明一开始先醉的那个人是她。
身旁纪怀光应付完兄弟俩轮番“进攻”,面不改色朝她望过来。
迎上对方视线,子桑暗暗唏嘘,这人酒量这么好?喝这么多跟没事人一样。她扬了扬下巴,“两个酒搭子不行了,还喝吗?”不喝的话她就叫小二把人送厢房去。
“不急,弟子还有话想同师娘商量。”
纪怀光不急不缓分别给她与自己倒上酒,说是说“商量”,子桑却莫名觉得这人想搞事。她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人了。
纪怀光抬眸瞥她一眼,将倒好的酒推她面前,“弟子之前答应再不禁师娘饮酒,有前提条件。”
心脏咯噔一跳,子桑拿眼尾扫他,“怎么?打算出尔反尔?”
好啊,玩阴的,临时加条件。虽然说这种事她也没少干。
“只是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师娘若答应,弟子从今往后定不再干涉师娘饮酒。”
子桑瞧他,“那你说说看,什么条件?”
纪怀光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仔细,“下次无论去哪里,有什么计划,第一个通知弟子。”
子桑着实没想到,纪怀光跑这么远找她,介意的竟然是她先“报备”陈敏儿这件事。无所谓,反正无论告诉四小只的谁,最后纪怀光都会收到消息,无非是先后之别而已。她笑眯眯的,“在我回答之前,你先说说,怎么找到我的?”
“弟子自有打听的渠道。师娘出现在玄天宗不是什么难了解的情况,后来的路线多少有迹可循,不难推断。”
原来是这样。她还真以为他在她身上装了追踪器之类的玩意儿呢。
“行吧,答应你了。”子桑瞥一眼还趴着的卫沧与卫溟,倾身凑近,压低声音,“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怎么能把两个大活人喝趴下?”
怪不得子桑好奇,纪怀光没少喝她看在眼里,然而不仅纪怀光没事,她偶尔也陪上几杯,结果没添醉意不说,反而越喝越清醒。
纪怀光长睫微垂,避开对面那双因凑近而愈发明艳多情的眼睛。
“卫氏兄弟想买醉,弟子只不过如他们意而已。至于弟子与师娘的酒里,加了些二师弟自制的醒酒药。”
子桑挑眉。破案了。
不是?纪怀光原来是这样暗搓搓的人吗?会不会有点“胜之不武”啊?虽然说卫沧和卫溟这边两人轮番劝酒夹击纪怀光,也有些不厚道就是了。
眼前女子恍然之余又有些困惑,是纪怀光鲜少看到的纯澈、本真、褪去娇媚与多情的模样。
就是这样,由太多直击心灵的片段,拼凑出令他难以挥却的她。
河道旁的店家与民居陆续熄了灯,两名小二分别架着卫沧与卫溟去客房休息。纪怀光跟在子桑身后,视线落在那道牵动目光的身影上。
她总以为他要约束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早已成为他无条件打破规则的理由,即便那规则来自于师尊。
又或许,正因为规则来自使她买醉与落泪的师尊,他才想由自己,亲手打破……
第65章
天柱峰高耸入云、庄重威严,仙盟的总领处就设在云雾缭绕的天柱峰顶。
立于简陋的飞舟之上,望着远处险峻奇景,陈敏儿忍不住唏嘘。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实现参加仙盟大比的愿望。
还得是沾师娘的光啊!
仙盟大比这种能够一举扬名的比赛,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盛会。以往因为没资格参赛,她只能通过宗门的传影阵观看比赛情况,这次却是由师娘带头,卫氏兄弟、莫氏二公子入队、以及四位师兄一个不落全员参与,怎能不心潮澎湃。
一旁黄秀明有些犹豫,“真的要去参加大比吗?会不会……给师门丢人啊?”
卓轩与马道成望向自家怯怯的师弟,一时间竟没法反驳。
“来都来了,咱们不带怕的!”
话是这么说,陈敏儿其实不是没有担忧过。
全修仙界都关注的比赛,没点实力的话争不如不去丢人现眼,这也是为什么仙盟大比鲜少有金丹境以下修士不自量力报名的原因。
单纯从取得好名次考虑,师娘带上大师兄就好,没必要拉上她与另外三名师兄。可既然师娘有这个打算,证明没有看轻他们,她自然应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总之咱们得争气!才能不辜负师娘的信任!”
天柱峰山脚,仙盟供参赛修士休憩的客栈雕梁画栋,琼楼直入云霄,子桑直接挑了其中一幢高层的顶壕客房。
窗外白云浮空,乘坐飞梯抵达目的楼层,陈敏儿几人先是被一路所见,客栈之雅致程度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很快又在子桑客房见到全部队友。
宽大的长案旁,子桑、大师兄、卫沧、卫溟分立,几人正听莫子期说话。
抬眸瞧见他们几个,子桑微笑,“来啦?路上辛苦了。”
日光穿过云海越窗而来,照亮满室明净,而这些都不及眼前女子随柔媚眼神荡漾开的语调温软。
心头一热,陈敏儿没来由雀跃几分,脱口而出“着急同师娘汇合,一点都不辛苦。”
子桑含笑朝她眨眨眼,“我们正在分析这次大比的情况,一起过来听听。”
仙盟大比是彰显各宗门、各修士实力的最佳舞台,从开场到正式比赛,均由传影阵法向全修仙界实时展示,可以做到最大程度的公平。
每届大比比赛规则皆有些微变动,按照本届规则,单支参赛队伍人数最多不超过十人,其中金丹境以上修为的队员必须高于半数,以此起到既设置一定比赛门槛,又给全部修士参赛机会的作用。
为保证参赛者的人身安全,比赛由仙盟设结界,一切赛程均在结界内进行,确保不发生意外。
“最新消息,本次大比不采用对战形式,而是在结界内随机投下拟造妖兽。拟造妖兽不会对修士造成实质性伤害,但被妖兽‘杀死’的修士会自动弹出结界,并且无法参与接下来所有场次的比赛。击杀不同品阶妖兽可得高低不等的积分,以此计算队伍排名。”莫子期在长案上展开一卷名单。
“结界每次容纳的修士数量有限,因此会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出场顺序。单场比赛队伍积分前三进入下一轮。以目前的报名情况来看,大比预计持续七日。有望夺取魁首的队伍分别有下面几支。”
从莫子期提供的信息不难了解,实力强大的队伍多半来自头部宗门及世家,剩下的则由其它宗门修士或散修构成。
子桑抬眸,“所以要是运气不好,早早跟厉害的队伍分到同场,拿不下单场前三,很快会被淘汰?”
“没错。”莫子期点头,“本次大比,运气非常重要。不过虽然出场顺序不可控,随机投放的拟造妖兽亦不可控,然而论对妖兽弱点和特性的了解,莫氏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子桑闻言心领神会,“所以能确定结界内有哪些妖兽的话,剩下的就是挑选容易得分的妖兽,进行针对性狩猎?”
“没错。”
得了肯定的答案,子桑视线落在那卷长长的参赛名单上。
她已经开始期待比赛了。
*
仙盟大比开幕当日,修仙界最大的传影阵法开启。各仙盟驻点、各宗门演武场中央,巨大的阵法倒映结界画面。
三座巍峨大山与一潭望不见头的幽湖连成一片,结界就设置在这灵气最为浓郁的风水宝地,以此减少维系结界之力的消耗。
如此盛会,能见到长青战将,也有新星崭露头角。开场这一日,参与仙盟大比的所有修士均将现身,而无法亲临现场的修士们,则将通过宗门、仙盟驻点、或自设的传影阵法,共观大比。
元极宗演武场看台上,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这次咱们宗门有几支队伍参与大比,你们知道么?”
“据我所知有三支。其一是苍鹤、渡刹、赤雾三位长老分别选送三名最得意的弟子,凑成九人队参赛;其二是绯月长老座下十名弟子;其三是流明长老座下八名弟子。”
“才三支啊?怎么比往届少?”
“你懂什么?这种事不在数量多,而在人选精。再说了别看仙盟财大气粗,收起报名费来可一点都不手软。明知参赛也拿不到好名次的队伍,就别去瞎凑热闹了。”
“直说囊中羞涩不就行了?我怎么听说青涛长老座下那几个好像也去了?”
“不能吧?青涛长老座下就纪怀光一个金丹境修士,总不能他一个人参赛?”
“这事我知道。他们好像全部五人都出动了,请了外援,不以宗门名义参赛。”
“他们穷成那样,能请得起什么外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前段时间连接两个厉害的委托,挣了不少灵石。其中一个委托人还成了流明长老座下弟子呢。”
“我知道我知道,姓郑对吧?挺貌美的。”
随着传影阵中显现足有钟楼高的玉屏,纷扰的交谈声逐渐淡去。大比正式开幕,接下来,所有参赛队伍将按照随机顺序,依次入场,而这个顺序,也将决定他们比赛时有哪些同场竞争对手。
虽然今日不涉及正式比试,不过众修士反而会更认真应对,毕竟在进入正式比赛后,传影阵会更多投影高积分队伍的实时情况,而余下的队伍再想露面,纯得看脸。正因为这个缘故,各队伍都会提前排练入场展示动作,好教全修仙界看到自己最好的风姿。
结界外的高台之上,四位门派掌门同时朝玉屏注入灵力,玄天宗祁周衍、吴昧两位代掌门分立两旁。
随着四道不同灵力的注入,玉屏之上,参赛队伍名字飞速滚动,在令人敛气的数息后,最终定格。
首先出场的是千机门的队伍。
明明按照参赛规则,单支队伍人数最高不超过十个,然而却有五六十号人,穿着统一形制的服装入场。
七个名字显现于玉屏之上,等在结界外的其他参赛者没几人表现出意外,通过传影阵看到这一幕的许多年轻修士却疑惑不解。
“师兄,这千机门什么情况?怎么一次性上这么多人?”
被问到话的修士朝传影阵扬了扬下巴,“千机门弟子精通机关和傀儡术,你看到的这么多‘人’里边,只有七人是参赛者,其余全都是傀儡。”
“傀儡?!”问话的年轻人不禁睁大眼睛。这傀儡也太以假乱真了点,他根本看不出来哪些是修士,哪些是被操控的机关傀儡。
祁周衍微笑望着结界内整齐变换队形的方阵,“头一个出场就是擅长以巧破力的千机门,有趣。后面的队伍得卯足劲了。”
一旁吴昧仍然冷着脸木雕一般,仿佛没有听到同为代掌门祁周衍说的话。其余四位掌门贵为仙盟领袖团成员,实力分列第二至第五,闻言亦无甚表示。
将连话事人都得拆成两半的玄天宗,从多年老大的位置上拉下来,才有意思。
千机门方阵中无论修士还是傀儡,动作流畅精准,锋利的剑在他们手中舞出凌厉招式。
很快,修士与傀儡收起武器,停下动作双手结印。不过一瞬,众“人”掌心多出好些机关鸟。这些鸟展开翅膀,如不断上涌的泉水,争相朝天空飞去。
无数的机关鸟在空中飞翔、盘旋,最终组成一幅巨大的千机门徽记。如此精妙的展示,足以打动许多想进入宗门修炼的苗子。
结界内机关鸟最终化为无数光斑消隐,各地、各处传影阵附近响起或高或低的赞叹。
第二支队伍由十人散修组成,这些修士着奇装异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我们不熟,刚凑到一起”的感觉。
虽然大概率是临时拼凑,然而几人展示也丝毫不敷衍,各自祭出灵器,耍了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功法。
“看起来挺厉害的样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花架子?”年轻的世家子弟望着传影阵,眼神带了几分不屑。
“好好修炼吧,人家哪里是‘看起来’厉害?人家是真厉害。知道领头的谁吗?专门接‘地下’任务的好手。这次凑了满队,想必是冲奖励去的。”
玉屏不断刷新着参赛者的名字,等在结界外的修士或留心出场情况,或闭目养神。
黄秀明频繁擦拭着额头的薄汗,在此之前,师娘只让他们几个准备一套好看的功法又或是姿势,其余的交给她。可是现在看来,一个敷衍了事的参赛者都没有,那他想随便摆个姿势糊弄过关的想法是不是就说不过去了?
他想向身边人求助,却发现自家师兄与师妹,除大师兄纪怀光不动如山外,其余几个均想象手中握着灵器般,旁若无人地在小幅比划。
不是约好的一起只摆姿势吗?怎么通通临时变卦准备起别的?!
“快看!玄天宗最强的队伍出场了!”
传影阵外,议论的氛围明显热烈起来。玄天宗十名弟子身着银白色剑袍,神情凌然、仙姿飘渺地整齐飞入结界。
“剑气流转全身,灵力外化到这种程度!”
“玄天宗这些参赛弟子的修为,在我们宗门估计能够直接当掌门……”
结界内,参赛十人一字排开,剑袍在风中猎猎而动。
无须任何专门展示,其冷傲的眼神本身就是有说服力的姿态。
队伍为首者一挥袖袍,顿时天地间剑鸣铮铮,无数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银色巨龙盘旋于天际。
巨龙遮天蔽日,张口一吐,龙吟潇潇,剑气如雨而下,却在即将触及地面时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于无形。如此震撼的画面回荡于天地,引得众人心驰神往。
现场有修士禀气敛息,有修士露出不甘的神情,就在玄天宗队伍退场之际,玉屏上出现的名字让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又一支有实力夺魁的队伍!
天地间云雾翻腾,新入场队伍展示之精彩程度丝毫不逊于前人。场内外修士还没从这激荡的情境中缓过劲来,玉屏上刷新的名字直接让众人惊呼出声。
神仙打架了!紧随其后的又是魁首有力竞争队伍!
最有实力的三支队伍竟然分到同一场!这是提前预订终局大比吗?
眼见三支热门夺冠队伍均完成离场,尚未入场的队伍都在祈求不要同场竞技。
黄秀明已经忘记在脑子里演练功法,擦冷汗的手臂抬了又放,放了又抬。
一直轻松的子桑也在此刻神情松动,身旁卫溟忍不住安慰,“不用担心,有我在。我运气向来不错,不会撞……”
“不妙。”卫沧一声低语,截断卫溟的话。
心有所感般,卫溟望向玉屏。
打子桑的名字出现,后面每蹦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黄秀明的力气就被抽离一分,到看到自己的名字,终于脚下一软站立不稳。旁边陈敏儿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也是脸色不好。
莫子期斜觑卫溟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运气不错’?”
越过愣住的卫溟,他与子桑目光对视。确认过彼此眼神后,莫子期抬臂朝结界扬手。
随侍身旁,收到指令的灵兽鹰飞虎跃,向结界而去,于空中化出人形。
“御妖族莫氏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灵兽化形!听说驯化得好的灵兽价值连城!”
“以兽制兽,赢面也很大啊!”
天空中,化为人形的灵兽取出乐器,转眼间笛音清脆,筝音华丽,乐声破空而来。
在这飘渺乐声中,数道儿臂粗的藤蔓生长、虬结、延伸。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只觉得脚下一滞,生长的藤蔓竟托着他们向结界而去。
御木?
几人朝自家师娘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与他们擦身而过,朝结界中心飞去。在他们身后,大师兄、卫氏兄弟、莫子期也与他们一样,乘着天梯般的藤蔓,稳稳开场。
身着浅紫色轻纱长裙的子桑悬定,目光准确捕捉到浮空的传影石。
她永远知道“镜头”在哪里,也很清楚哪个角度的自己最好看。
微扬下巴,子桑朝传影石投去一笑,转眸间,裙摆如云似雾,随着她轻移的的舞步飘动。
传影阵巨大的光幕中,女子身姿如柳,秀丽的指尖划过空气,无形地勾着人心。
她就这样轻盈地跃入画面,如一只翩跹的蝴蝶,每个扇动的瞬间都迷人至极。
呼吸变慢,年轻的修士忍不住喃喃出声,“她是谁?”怎么这般……让人挪不开眼睛?
候场的沙文瑞骤一见到子桑,激动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他家师婶!师婶跳舞给他看了!
他太渴望分享此刻的情绪,然而身边的同门表情似乎有点微妙,只有小师妹郑莞凝同他一样,温柔而认真地望着结界里那个特别的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郑莞凝朝这边望过来。沙文瑞正色抿唇,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就好像传递了什么了不起的重要讯息。
郑莞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定定多瞧了一眼,很快转移视线重新望向结界。
她是盛开的花,裙摆随舞步飞扬,绘出一幅流动的画卷。
她是灵动的夜莺,眼神时而落向传影阵外不具名的谁,时而拂过藤蔓之上的队友,目光温柔得仿佛在吟唱一首永恒的诗。
藤蔓开出繁花,淡紫色身影在光影交错中若隐若现,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却又独立于天地之外。
纪怀光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子桑,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起舞。
乐声拥着她的轻盈如燕,目光编织她的旋转如风,她是心神牵动的震颤,是目之所及的全部。
她是他,始终难以想象的美丽接触。
陈敏儿快要哭出来,师娘小露一手就把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队伍彻底比下去。
修为强又怎么样?无人如她师娘般美得让人忘却呼吸!她的师娘就是整场大比最好看的风景!
光芒在周身流转,起舞的女子美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操纵传影石的修士有着飞蛾奔赴火焰般的天赋,准确地追逐着众人最想看到的画面。
有些绝对的美,越放大贴近了凝视,越震撼心灵。
那张魅惑天成的脸上,眸光如水,眉目如画,一颦一笑透着难以言喻的深情。她仿佛能勾动天地间流淌的灵气,更轻易地能让时间在呼吸间静止。
湖面开出透明的水色莲花,流光溢彩、绚丽夺目。不过瞬息,火焰将莲花燃成朦朦白雾,雾霭烟迷。
山巅钟鸣声声,藤蔓之上,子桑出现在陈敏儿身旁,微笑着低声耳语,“敏儿,让他们看看咱们的风姿。”
温柔的话语是最好的鼓励,陈敏儿强压下心中的激荡,深吸一口,祭出长刀,三招亮相。
千万次的练习,即便修为不到金丹境,但刀风所到之处,俱是力量与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陈敏儿身上,也落在她身后那团由炽烈火焰所显现的名字上。即便不是知名修士,也可以让全修仙界记住她的名字。
不想当舞者的队员不是好师娘,子桑来到黄秀明身旁。
想让玄天宗两位代掌门看到她的价值,仙门大比就不能低调行事。流量这种东西,能用就该拿起来用。
黄秀明紧张得浑身肉紧,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会儿短暂停跳。
他咬牙御金,在身后祭出十八般兵器。即便并不擅长其中任何一样,但至少得装作诸武精通。
不能丢师尊和师娘的脸!!!
锋锐的兵器在日光下寒光熠熠,身型敦厚的修士板着张脸,看不出修为几许。
精瘦的马道成双刃利落,清秀的卓轩身姿飘逸,紫衣女修如仙子穿梭,她在谁的身后,空中便燃起谁的名字。
纪怀光的目光随子桑来到近旁,无声敛眸。
他听到她在身畔语调轻窈,还带了几分笑意,“到你了。”
此时此刻,她就在他身旁,目光落在他身上。
妄生破空,重剑陡然扩大数百倍,气势斩山破水。
剑鸣铮铮,威压即便透过传影阵,也能让不在现场的修士想象一二。
“能生出灵体的武器?这人谁啊?”
“好俊的修为!”
“前面几人看不出来,这个是真厉害!”
前有四小只表现不错,子桑的心已经落到肚子里。倒是纪怀光这一剑,气势沉稳、力破千军,挺会抢风头。
子桑正准备“前往下一站”,余光瞥见纪怀光投过来的视线。四目交汇,对方那双潋滟至极的丹凤眼中蕴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在留意到她也望过来时,眸色似乎颤了颤。
心脏漏跳半拍,她怔上一瞬,忽然明白,应该是自己刚才的舞蹈出场,让某人意想不到吧?
迷不死你小子?
子桑暗暗失笑,扬唇挪开视线。
紫色身影飞赴下一人,然而捕捉到她扭过头去的瞬间,唇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纪怀光双眸微睁。
她笑了,是何意?
传影石自身旁飞过,追随子桑而去,纪怀光下意识收回目光,只是心动的磅礴鼓荡,独自己知晓。
卫沧与卫溟一直在等子桑,等那一道鲜亮的身影来到自己身旁。
瞒得好紧,只借用了莫子期的灵兽。他们都不知道,原来起舞时的她这般……动人。
难以维持平素惯常的神情,卫溟一瞬不瞬注视着子桑,在后者来到身旁,如愿听到那句“到你咯?”时,嘴角再也压不下去。
一套卫氏枪法登峰造极、技惊四座,枪尖所到之处,挡不住年轻修士眼神锐利。
轮到卫沧,他朝子桑略微颔首,转眼间无数灵力化成的箭矢从天而降,如流星划过夜空,也如落下不绝的绵雨。
“雨幕”之中,卫沧扭头与子桑对视。
这一刻,是独属于他和她的瞩目。
“老天爷!我得吃多少苦,修多少年,才能企及人家一半修为啊?”
“卫氏两位少东家怎么没在自家参赛队伍里?”
“说卫氏的,没看莫二公子也没进自家氏族队伍?以我火眼金睛,一定跟队伍里那名唯一的女修脱不开干系!”
“太美了……师姐师姐!我猜宫主一定很想将那位姐姐收入我们浣花宫门下!”年轻的女修扯着一旁同门的衣袖,指着结界内的子桑语气激动。
被扯衣袖的女修压低声音,“叫你不学无术,人家名字后面注的‘无宗门’,就真以为人家无门无派了?你口里的‘姐姐’可是元极宗的长老夫人!”
“什么?!”年轻女修一脸不可置信,“哪位长老这么会享艳福?”
一曲终了,灵兽收起乐器,化为兽形回到主人身旁。莫子期身后燃起硕大的焰火之名,最开始展示的参赛者,完成收尾。
藤蔓如有生命般再度变幻形态,众人刚来得及回神,身披锦簇繁花的藤蔓载着九人向结界外飞去。
黛色的山与彩色的虹,遥送一场渐远的惊艳。各地传影阵附近人声鼎沸,纷纷打听刚才这队究竟什么来头。
专供掌门休憩的看台处,祁周衍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好久没见过能将五行术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的修士了。元极宗藏了这样的人才,是我俩看走眼,师兄说对吧?”
一旁吴昧收回望向结界的目光,仍旧垂着眼眸游离于当下之外,就好像根本没听到祁周衍说的话。
藤蔓将几人平稳送至结界外,黄秀明终于能大口喘气。
陈敏儿压低声音激动地感叹到,“师娘!弟子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这趟哪怕止步第一场比赛也值了!”
“止步第一场怎么够?我们保底……”越过身旁几人,子桑抬眸望向不远处那几支实力强劲的队伍。
玄天宗的参赛修士目不侧视,神情严肃,倒是另外好些队伍里某些个修士有意无意朝她瞥过来
许是太过感兴趣,其中一队的修士小声提醒队首之人,于是子桑便瞧见一位长相英气的女子朝她望过来。
见对方定定瞧她,子桑展颜一笑,朝对方浅浅颔首。
女子双瞳微微收紧,同样不明显地点了点头。
接方才没说完的话,子桑眼带笑意,对陈敏儿道,“保底打到决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