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二日,纪怀光的表现有些出乎子桑意料。他像一夜间回到她初见那会儿,没有多余隐具含义的眼神,也不说任何引人揣测的话。这样的改变虽然能省去许多麻烦,可是也让她略微有些不适。
难道昨夜一番话,成功让某人放弃了?
喜欢得莫名其妙,放弃得也迅速利落,倒是个干脆的人。
察觉到内心那一缕不易分辨的失落,子桑自嘲地笑起来。
虚荣这毛病啊……可真会来事。
第三日,温度的明显下降令船上那些未修炼的船员换上蓬松的皮袄。离海茵岛越来越近了。
众人此刻围在船尾下棋,子桑这边由小黑出战,已经将沙文瑞堵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师娘,这小黑鸟下棋真厉害,您教的吗?”陈敏儿见沙文瑞快输了,心情愉悦。
“我哪里教得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我跟他下也从来没赢过呢,一点面子都不给。”子桑语气里半是宠溺,半是埋怨。
小鸟闻言抬起头,朝她叫了两声。
陈敏儿震撼于小鸟的灵性,“它刚才叫那两声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下次让我一局的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吗?”陈敏儿低头询问小鸟。
小鸟点点头,表示猜对。
虽然有默契的成分,不过子桑更多还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小家伙这么卖面子,情绪价值拉满。
她忍不住笑眯眯地薅了薅小鸟的羽毛,“不需要让,就按你的真实水平下!”
这边沙文瑞输得抓耳挠腮,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莫子期目光落在小鸟身上,眼底挂着温和笑意,“小黑如此有下棋天赋,我也想跟他对上一局了。”
“欺负一只鸟?赢了你有什么好处?”卫溟一脸看戏的表情。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好处?”莫子期扭头望向卫溟。
子桑听完两人对话,提议到,“的确,光下棋好像少点意思。既然小黑擅长下棋,我又跟小黑一起,不如来比赛怎么样?我们各自拿出某样东西,或者开出某项条件,胜者可以赢走赌注。”
“有意思!我也参与!”卫溟兴致勃勃第一个表示同意。
“啊?早知道有赌注我就认真下了!”沙文瑞当场发出一声哀嚎。
“说得好像认真下就能赢一样。”一旁陈敏儿扭头向纪怀光道,“大师兄,你擅长对弈,要不要试试?”
听到陈敏儿说纪怀光下棋厉害,子桑抬眸。
四目不期然相遇,纪怀光神态平静,目光重回棋盘,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再看看。”
嘁,当买东西呢?还“再看看”。子桑扭头微笑面向此刻一脸惋惜的沙文瑞。
见她瞧过来,沙文瑞迅速切换成可怜巴巴的模样,“师婶,这次不算对不对?我刚才下的时候都没有赌注。”
“那要不你跟小黑商量下?只要他愿意接受你的挑战,可以再来一局。”说着,子桑食指在小鸟背上亲昵地抚了抚。
“真的?”沙文瑞伏低上身,瞪眼注视小鸟,“兄弟,再来一局怎么样?”
小鸟点点头。
“真够义气!”沙文瑞迅速重振旗鼓,并且很快输掉本局。
他输得过于明显,以至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放水,正故意应了那句“没有认真下”。
输了这局的沙文瑞有些谨慎,准备先观察下,于是示意之前就说想同小黑下棋的莫子期上场。
莫子期没多推辞,来到小鸟对面坐下,并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银白色金属环,推到子桑面前。
“这是什么?”子桑好奇。
好像戒指之类的东西。
“可以标记位置的小物件。莫氏为防那些未被驯服的灵兽逃跑,通常会在灵兽身上装上这种觅灵环。觅灵环的持有者催动灵力,便可感知觅灵环所在方位。”
“这么实用?”子桑拿起觅灵环仔细打量,没想到不起眼的小小一个,竟然能起到定位作用。这要是出任务的时候放在目标人物身上,岂不是不怕对方逃跑了?
她放下觅灵环,“我手边没什么价值相当的好东西,赌注的话,就请子期开个条件吧。”
原身的芥子锦囊里,除了妆奁里的一些首饰,没有别的值钱物件。她之所以敢开这个赌局,正因为对小黑有信心。
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那就……”莫子期视线落在小鸟身上,“胜了的话,让小黑同我的灵兽相处半日,如何?”说完他抬眸望过来,“我说的灵兽是只性情温和的画眉鸟,琴棋书画每样都会点,刚好请小黑指点棋艺一二。”
这算什么条件?子桑与莫子期对视。
她看得出来,莫子期真正感兴趣的不是下棋,而是小黑,而以她现有的信息而言,不知道莫子期会对小黑做什么,虽然对方强调了“灵兽是温和的同类”。
子桑将觅灵环推到莫子期身前,“虽然是我组的局,不过下棋的是小黑,得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莫子期盯着被推至他面前的觅灵环,抬眸露出温和的笑意。
这是提醒小鸟拒绝的意思,否则赌注放回中间即可,不用特意“还”到他面前。
“合理。”他点头认可。
子桑低头凑近小鸟,“不用勉强,想比才同意。”
小鸟盯着莫子期,没有任何犹豫,点点头。
好吧,既然当事鸟想比。
子桑默默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新的棋局上。
船只再度入水,桅杆升起风帆,在海平面行驶。
一刻钟后,莫子期抬眸微笑,并将觅灵环推到子桑面前,“我输了”。
沙文瑞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额头上又冒出新的冷汗。
莫子期的水平的确高他不少,有些招他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回头缓过劲来才想明白差距,可就算这样也照常输了,那他岂不是更加没戏,要连输两局?
“轮到你了。”卫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将沙文瑞从失神边缘拉回。
“干嘛?你不也说要参与吗?你先。”沙文瑞示意卫溟先上。
他决定继续观察观察,就算要输,连续输在好几个人后面,也没那么难看。
卫溟一脸轻松地在莫子期让出来的位置坐下,盛着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子桑,“我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要是输了的话,就去元极宗给你做半个月扫撒,如何?”
这又是什么赌注?众人纷纷望向卫溟。
堂堂卫氏族长之子去元极宗做扫撒?元极宗又哪里是缺扫撒弟子的宗门?
子桑隐约猜到卫溟打的什么主意,她唇角上扬,“那要是你赢了呢?”
“赢了的话,你陪我去趟江南,为期同样半个月。”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人瞬间明白意思。
横竖输赢都不吃亏?
“怎么样?”卫溟眼底笑意更加灿烂。
子桑含笑盯着卫溟,果然跟她想的一样。
她视线未移,低头询问,“小黑,你同意跟他比试吗?”
陪卫溟去趟江南她倒是无所谓,只不过输赢都如对家的意,赌局也就少了点意思。
小鸟摇头,明确表示拒绝。
“为何不愿意?”卫溟神情错愕,显然没料到他想出来的两全之法,竟然会因为小鸟不肯应战而无法实施。
“因为你投机取巧。”卫沧白卫溟一眼,将一小坛酒摆上桌,推到子桑面前,“之前听你提起平日里有喝喝小酒的习惯,我走访了江南几家知名酒坊,换来这坛年份久远的孤品,不知能否用来下注?”
卫溟瞪大眼,“你想比,就准备了这个?”还不如他洒扫半个月有诚意呢。
“当然可以。不过我手边没有合适的物件衬这坛酒,你提个条件,看我能不能办到。”子桑双眸笑意盈盈。
有人记得她随口胡诌的一句,还特意给带了“手信”过来,自然开心。
“就请赠我一支花吧。”
——之前送的那支凋谢了。剩下的半句卫沧没说出口。
子桑微怔,尔后一边低头询问小鸟,一边不忘抬眸瞥卫沧一眼,“小黑,跟他比吗?”
眼波如春风拂柳,道不尽的婉转风流。柳条儿未必在动,心却着实动了。
迎上她的目光,卫沧眼底不自觉染上些许不易被旁人瞧出的绵长笑意。
得她高看一眼,已经赢了。
一旁卫溟有些迷茫,更有些落寞。
携酒投诚,以花为竞,他跟卫沧比,输得彻底。
可恶!这人阴险!而且才是真正的取巧!
小鸟的点头应许之下,第二局开始。
卫沧的棋力同样不低,然而依然很快败于对手。他抬眸笑了笑,将酒坛推到子桑面前。
周围海水蓝得深沉而凝重,温度已经很低,呵出来的气化作白雾消散。离海茵岛不远了。
卫溟、沙文瑞、陈敏儿先后又挑战了小鸟,连腼腆的卓轩也没忍住下场。
有卫沧的美酒在前,大家拿出来的赌注更偏向实用、讨喜。可无一例外的是,挑战者纷纷输掉棋局。
赚得盆满钵满的子桑笑眯眯地扫过众人,似惋惜又似无奈,似为难又似苦恼,“哎呀呀,无敌当真寂寞呢……”
奇怪,明明她看起来像在故意炫耀,输的几人却同她一样眉梢眼底泛着笑。
在绝对的美貌与风情面前,无论她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甚至也许带了残忍的举动,落进眼里都难免赏心悦目。
在场众人里,除了郑莞凝,只纪怀光与马道成没有下场。子桑望向两人,“要不要试试?再不试,可要收摊咯?”
夕阳显出几分橘色,陈敏儿撺掇两人,“大师兄,三师兄,大家伙都比了,你们也一起罢?”
马道成的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摸了一把芥子袋,又瞥桌上小鸟一眼,开口道,“弟子愚钝,胜不过,就不比了。”
前方挑战者悉数阵亡,识时务者为俊杰,马道成婉拒得干脆,倒也合情理。只陈敏儿知晓她这三师兄肯定是因为知道必输,舍不得赌注,这才劝也劝不来。她懒得多说,扭头面向纪怀光,“大师兄的棋艺是我们五人中最高的,大师兄会比的吧?”
子桑顺着陈敏儿的目光望向纪怀光,对方恰巧抬眸与她对视。
纪怀光的眼神像是覆盖一层厚重的冰,隔绝了冰上与冰下两个世界。从前能瞥见冰下的暗流涌动与深切专注,如今只能看见那坚硬的冰面之上,一成不变的冰雪茫茫。
就在子桑以为纪怀光会如马道成一般推拒的时候,对方取出一颗上品灵石,倾身置于圆桌中央。
意思不言而喻,围观了大半天,这人终于想下场了。
子桑扫一眼那颗成色极好的上品灵石,是她也能拿得出手的,一对一,不占对方便宜也不吃亏的赌注。
眼神来到对面,纪怀光神情不变。
好啊?比就比。假如纪怀光开出什么让她为难的条件作为赌注,索性就不比了,然而灵石的话,她完全出得起。
她不紧不慢从芥子锦囊中取出一颗上品灵石,同样放在桌子中央,低头问到,“小黑,跟他比吗?”
她私心其实也有些好奇,纪怀光和小黑比,谁的棋力更胜一筹。
小鸟视线落在桌上那两颗并排而置,恍若一双的灵石上,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就在子桑意外小鸟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没有立马给出表示时,小家伙点了点头。
黑白子交锋,杀伐之气显露于无形,一上来即呈现两不相让的缠斗状态。这是之前对弈时,不曾这么快就出现在棋局上的氛围。
一人一鸟进入状态得有些快了。
逐渐,众人心思随棋局而动,思索起应对之策。然而没等想出妥善的下一招,棋手已经又落下一子。
直到此刻,众人明显感觉出来什么叫“遇强则强”。小鸟与纪怀光的对弈,越到后期越难看懂,准确地说,是脑力已经跟不上棋局可能产生的千变万化。
桅灯亮起,船身落回海面,天空墨蓝色。一局棋下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能分出胜负,不过子桑觉得纪怀光快输了,理由是留给两位棋手发挥的空间越来越小,而纪怀光落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
果然,她的小黑是最棒的!
同伴赢,四舍五入等于她赢。子桑好整以暇地盯着对面纪怀光,静候全胜战绩落地。
纪怀光凝神于棋局中,眉心不自觉微蹙。
细细思索下来,几乎每一步,对面小鸟的选择都堪称最全、最优解,而且还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这样的棋力、脑力,当真是未化形的妖兽能达到的吗?
他落下一子,抬眸望向对面小鸟,目光却被另外一道视线吸引。
与其他人注意力在棋局上不同,此刻的子桑正笑意盈盈盯着他。见他望过去,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脉脉荡开,灿如星光。
像是被灼烧到一样,他双瞳微滞,很快睫羽下压,视线重回棋盘之上。
一旁的沙文瑞早就因为看棋费力,一双眼睛时不时流连于一旁的子桑。见她竟然不看棋盘看纪怀光,而且纪怀光察觉后竟然木着脸挪开视线,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子桑肯这样看他,他必定要返个温柔百倍的眼神回去。纪怀光这个饱汉不知饿汉饥,装模作样遭雷劈的东西!
即使已经避开目光接触,纪怀光依然能清晰感觉到子桑的视线仍旧落在他身上。
似是看出他这次停顿的状态与之前不同,且迟迟没有下一步,对面小鸟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右爪,准确落在其中一枚白子上。
这是在示意,方才落子的位置。
纪怀光抬眸与小鸟对视。如墨的羽翼漆黑的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生灵仿佛能洞穿一切深埋的隐秘。
他正欲拈起一枚黑棋,手臂却在半空顿住。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寒气自周身入侵,桅灯隐约照见船体周围海域。小鸟扭头望向船舷,子桑也隐约感觉出哪里不对劲。
莫子期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几只灵兽围着他,郑攸同也来到甲板,神情凝重地望着漆黑海面。
船只像飞行在夜幕里孤独的萤火虫,无法知晓黑暗里隐藏着什么危险。
忽然,郑攸同下令预备弩机应对。
郑莞凝神色凝重,收回望向弩机旁列阵船员的目光,“各位,我们遇到麻烦了。”
很快,两道黑色身影冲破海面,腾空而起,朝船只扑过来。
桅灯照耀下,子桑看清这些突然发起袭击的生物。
足有两人高的妖兽展开流线型的皮翼,身体在海水与光线浸染下呈现类似金属的光泽,岣嵝着的身体四肢修长,好似拔地而起,长满锐刺的昆虫。
子桑无法从妖兽凹凸不平的头部分辨出眼睛,注意力被那一圈突兀的森白牙齿瘆到。
“糟糕!真的是深海妖兽!”郑莞凝语气罕见地有些慌张。
弩箭同一时间朝空中射去,机关声响震耳。
妖兽行动速度太快,横扫箭雨后吊上桅杆收起翅膀,将桅灯一把扫入海里。损失最大的灯,船身瞬间暗下来不少。
子桑惊讶地发现,即使是巨大弩机射出的利箭,也只有一支因为角度足够刁钻而堪堪刺入妖兽身体。
这躯体得多坚硬?!
另一只落地的妖兽径直砸在一名船员脑袋上,钝重声还未彻底消散,吃痛的惨叫声凄厉划破夜空。
尖锐的牙齿贯穿船员脖颈,鲜血汩汩涌出。闻到鲜血味道的妖兽更加凶残,仰起头再度用力朝船员伤口咬下去,像嗜血的巨大蝙蝠。
此时再用弩机有可能伤及同伴,船员们纷纷祭出武器,调动灵力朝妖兽攻过去。见此情形,郑莞凝也提剑飞身加入战局。
围在莫子期身旁的灵兽面向深海妖兽的方向龇牙咧嘴,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
陈敏儿紧张发问,“师娘,我们要不要帮手?”
子桑扫一眼挥舞长臂将周围一圈修士击飞的妖兽,就见郑攸同出手了。
化为金色实形的灵力结成一张网,朝吃人的妖兽兜头罩下,并不断收拢。妖兽的挣扎与灵力结成的网持续勒紧相抗衡。
就在此时,之前在桅杆上的另一只妖兽也一跃而下,迅猛掀翻好几名船员。
本来没想添乱,不过看样子靠海茵岛自己的人,没办法从容解决妖兽了。而且看妖兽的攻击力,一般的修士根本对付不了。
“纪怀光,灵火照亮。”子桑结印御金,甲板上骤然凭空出现一个金属牢笼,将从桅杆上跳下的妖兽死死困住,露出半截在缝隙外挥舞的皮翼。
灵火照亮整个甲板,卓轩、马道成、陈敏儿望向一脸无辜的黄秀明。
“不是我……是,是师娘。”
几人目光转向子桑,果然,结印的不是黄秀明,而是他们的师娘!就说嘛,黄秀明怎么会主动出手?
师娘不是御木挺厉害?什么时候御金也这么强?
卫沧、卫溟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子桑,一旁莫子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纷乱的甲板。
妖兽乍然被困住,狂躁地冲击牢笼。金属在地面沉重摩擦,发出巨大的刺耳声响。有船员提刀咬牙向笼里的妖兽刺过去,泄愤般想划破妖兽的翅膀,没想到反被妖兽的动静撞伤。
牢笼无法完全控制住妖兽,子桑当即御水成冰,将金属牢笼以及疯狂挣扎的妖兽冻成一块冰疙瘩。
冰块严丝合缝,妖兽不再动弹,围着牢笼的船员们疑惑地望向四周,寻找出手之人。
陈敏儿心脏几乎要停跳。师娘究竟精通多少项五行之术!出江南丁氏任务的时候没见露手,其实这么厉害的么?是银霜长老教的吗?!
卫沧与卫溟盯着子桑,两双同样形状的眼睛里难以置信的程度愈深。
郑攸同这边还在跟妖兽焦灼,郑莞凝趁受伤的船员被拖救走,提剑朝妖兽脖颈处刺去。
裹挟了灵力的长剑找准位置深深刺入,妖兽剧烈挣扎翻滚的同时,发出怪异的尖啸。
利爪在甲板上抠出道道深痕,妖兽的身子剧烈颤抖,弓成扭曲的姿势。
众人被这诡异的嘶鸣震得莫名心慌,护在莫子期身旁的灵兽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举止焦灼。
很快,子桑明白心慌的来源。
可能生物对危险有本能感应,伴随妖兽尖锐的叫声,没多会儿,船身周围的海面上空忽然出现数十道黑影。
看清头顶状况的郑攸同,以灵力结成的网险些散开。郑莞凝瞪大双眼,呼吸顿住。仰着头的船员们脸上露出震撼中夹杂着绝望的神情。
灵火照耀下,入目是漫天妖兽。
两只妖兽已经颇为费力,同时应对这么多,毫无疑问难以抵挡。
郑攸同回过神来,扬声下令全体防御,卫沧、卫溟与莫子期也祭出武器。
弩机发射的声音重新响起,卫溟的长枪破空,洞穿一只妖兽的身体。
卫沧裹挟着灵力的箭矢保持同样的节奏,射向空中,例无虚发。甲板上,守在莫子期身旁的灵兽,朝落地的妖兽扑过去。
惨叫声四起,黄秀明下意识后退。陈敏儿着急地望着上空,武器也已出鞘。
子桑留意到空中妖兽除了躲避攻击与紧紧跟在船身旁,也有不着急攻击人,反而朝灵火飞扇过去的。
由于灵火足够亮,子桑这才看清妖兽头部的眼睛足有拳头大,漆黑嵌在面部。
居住在海底接触不到太多光线,身体亦需要承受强力水压,所以长成大眼睛、硬身板的模样吗?子桑思绪飞转。
妖兽攻击桅灯和灵火,究竟因为厌恶光源,还是聪明到有计划先让船上的人视线受阻?
子桑目光锁定正在攻击灵火的妖兽,思定之后,当即御火。
熊熊火球将妖兽包裹,怪异的尖啸重新响彻天际,这动静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人们纷纷望向空中燃烧的火焰。
很快,妖兽翼翅再也无法保持浮空状态,囫囵一团摔砸进海里或者甲板上。
有效!这些深海妖兽即使身体坚硬,也同样怕火!
子桑朝纪怀光望去,对方有感应般与她对视。
眼神交汇,纪怀光略微颔首,扭头结印御火。
反应挺快。子桑瞥他一眼,挪开视线望向空中那些还在躲避弩矢的妖兽。
船只浮在海面上空极速行驶,然而妖兽就像赶不走的蜂群,非要饮到血才肯罢休。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上空凭空出现一道足以将整条船笼罩的火墙。
烈焰如摧枯拉朽张开的火翼,绝大部分妖兽瞬间被隔绝在视线之外。
巨大的热量将寒冷一扫而空,高热灼得人皮肤发紧。所有人被天穹一般的火墙震撼到,一时间仰着头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攸同只一眼,便知道是绝好的机会,当即下令全速行驶,冲出包围。
船只趁机一鼓作气,加速飞出一段距离,将妖兽甩远。
稍得喘息,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好奇究竟谁在关键时刻施予援手。
目光逐渐向正在御火的子桑与纪怀光这边汇集,此前闲情逸致下棋的外援们,陡然令海茵岛众人诚服。
三日来,船员们头一回感受如此深切。岛主请来修士,反应之迅速以及实力之强大,远高出他们此前的预设。
连续施展五行之术让子桑有种失血的感觉。
极限了吗?身体的力气像下落的沙丘,不断抽离。
纪怀光一边凝神应对之前趁乱占据甲板的妖兽,一边沉声提醒陈敏儿,“五师妹,扶好师娘。”
陈敏儿正与卫沧卫溟、沙文瑞、卓轩马道成等几人一样,被遮天蔽日般火墙由子桑施展而震撼到脑子空白,这会儿听到纪怀光的提醒,赶紧上前。
果然,自家师娘身子晃了晃,尔后便轻轻靠上了她的手臂。
此时此刻,陈敏儿内心升腾起一股由衷的钦佩与自豪。拨开众多由流言组成的迷雾现身,她的师娘,光彩丝毫不逊于她的师尊!从前想不通师尊为何选择师娘为道侣,总以为强者或许就容易怜惜弱者,原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子桑只是稍稍脱力,有陈敏儿的手臂靠着缓一缓,很快好转。
她朝身旁高个女弟子抬眸望过去,抿唇笑了笑,陈敏儿却像整个人傻了,呆呆注视着她没有反应。
刚才是纪怀光提醒敏儿扶她,子桑扭头望向那个一边忙着对付妖兽,一边还有闲工夫管她情况,操心操得挺宽的人。
纪怀光的攻击更有针对性,以火焰燃烧妖兽脑袋而非全身。妖兽嘶鸣着想以皮翼遮挡保护眼睛,却拿挥散不开的火焰没有一点办法。与此同时,船员们的武器纷纷朝剧烈挣扎的妖兽招呼过去……
甲板上的动静逐渐变小,妖兽不再动弹,血水流了一地。子桑直身向陈敏儿示意,她已经缓过来,可以不需要人扶着。
灵兽回到莫子期身旁,伸舌舔舐嘴畔以及爪子上沾染的血。卫沧与卫溟一左一右落定在她两侧,似乎有问题想问,却一时间没有开口。卓轩在甲板上帮忙给受伤的船员紧急施救。
然而尚未得到足够喘息,船身忽然垂直砸入海面。
这一轮飞行时间持续太长,快速的飞行已至极限。
沉重船身的入水溅起巨大水花,发出震耳的破浪声响。
众人身形晃了晃,心脏重新绷紧——水上行驶速度远不及浮空,妖兽们会不会追上来?
一分一秒过去,漆黑的海面与平日夜间无异。就在所有人以为彻底甩掉妖兽,准备松上一口气时,船身猛地一晃,仿佛撞上了礁石,众人险些摔倒。不仅如此,这剧烈的动静不过是开胃菜,很快,密集的摇晃接踵而至。
不是礁石,妖兽追上来了!
“啧,真难缠!”卫溟跃至船舷,长枪转瞬入水。有他带头,更多修士驱使灵器没入海里,马道成与沙文瑞亦加入战局。
纪怀光一边留意着是否有妖兽破水而出攻上甲板,凝神间眉心越蹙越深。
子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些妖兽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五行术法须调用周身五行之力,她刚在这寒冷的极北区域爆发性御火,周围火之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眼下敌人藏在水下,他们这边没有更好的进攻或者防御手法。
就在子桑脑子里飞快思索应对之策时,一旁纪怀光沉声道,“妖兽可能想毁损船身。”
子桑闻言心脏陡然提到嗓子眼,经纪怀光一提醒,她也感觉到了。妖兽不仅在反复朝同一方向撞击,而且冲击的还是同一区域。
这些可怕的生物懂得协同合作!
假如妖兽的想法是撞翻船只,她倒不那么担心。从水底弄翻一艘能经受得起海上风浪的大船并不容易,然而一旦船身被撞出破洞漏了水,沉船将是必然的结局。
“完了,这回完了,回不去了……”黄秀明显然想明白其中关键,抱头发出绝望的哀嚎。陈敏儿被他这一嗓子弄得心烦意乱,将长刀往身前提了提,“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
甲板上,船员们刚爬起来,又被晃得站立不稳。妖兽整齐划一地撞击,船身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
船舷反复朝海平面靠近,郑攸同环顾四周,终于下定决心般扬声开口,“弃船!”
郑莞凝震惊抬眸,“父亲!”
众多船员亦不可置信,“岛主!”“不可啊岛主!船上的物资……”
“听令!”郑攸同沉声截断船员的话。
船员们各自扶着身旁固件稳住身形,面面相觑没人行动。极北区域金石难觅,脚下的船是花了大代价造的,更何况上面还载着整岛大半年的收成。离岛一趟不易,不到山穷水尽,谁都不想折损交通工具。
见船员们不动,魁梧的中年副手大吼一嗓子,“人命重要还是船重要?岛主的话都敢不听!反了天了!”
船身撞击海浪的声响被这句“人命重要还是船重要”破开,船员们纷纷惊醒般动起来。
固定船帆的缆绳断开,巨大的帆幕匀速落下。负责给船只提供浮空动力的船员操控帆幕,副手引导未曾修习术法的船员们爬上船帆。
见船员们紧锣密鼓做弃船准备,郑攸同扭头望向子桑这边,“诸位,郑某也没料到此番回程会遭遇这么多深海妖兽。趁船未沉,劳烦几位同我们挤一挤。”
委托人已经发话,又是保命的事,子桑无条件支持。她朝自家弟子道,“听郑岛主的。”
不等她话音结束,黄秀明第一个摇摇晃晃朝甲板跳下去。卫溟一边施展长枪追踪水底妖兽,一边扬声,“你们先撤,我殿后!”
子桑、陈敏儿、莫子期登上展开的帆幕,纪怀光加入卫沧、卫溟,与一众修士一同拖住妖兽。
船员们行动有素,很快安顿妥当。巨大的帆幕彻底展开,朝空中上浮,郑攸同环顾四周,查看是否有人员遗漏。忽然,他语气有些紧张,“凝儿!凝儿?”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既没听到郑莞凝的回应,也没见到郑莞凝的身影。奇怪,分明刚才还在视线里。
伏低身形贴在帆幕上的黄秀明犹豫小会儿,小声对子桑道,“弟子,弟子好像看到郑姑娘跳下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听到他这话的船员纷纷开口,语速极快,“怎么可能?”“是被妖兽拖下去的吗?”“你看到了怎么不早说!”
黄秀明胖胖的身形在层层问题下几乎要缩成一团,他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只是余光扫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责怪无益,子桑倾身询问,“没事,还好有你看到。她从哪里跳下去的?当时周围有没有妖兽?”
问题一出口,周围安静下来,等着唯一知晓答案的人回答。这么多人,也就岛主请来的外援留意到莞凝小姐的去向,又有什么资格责问。
黄秀明涨红了脸,师娘没有责怪他并未第一时间说出来自己看到的情况,反而当着外人的面,安慰他“还好有你看到”。
他知道自己胆小贪吃,于修炼一事没什么追求,每次出任务帮得上忙的地方有限,全凭御金那一点点天分混到现在。别人看不看得起他无所谓,反正有美食抚慰。从前不觉得如何,可是……可是师门同行在外,他不想让师娘、师兄师妹因为他的原因而丢脸!
他低头遮住眼眶里蓄着的水光,抬手指向一侧船舷,开口时有些哽咽,“那里,没有瞧见妖兽……”
郑攸同闻言当即飞身至黄秀明指向的船舷处,低头朝深暗的海面望去。然而海面茫茫,又哪里看得到渺渺人影。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一顿,纪怀光眸光沉了沉。
此刻还在船上的多数修士都感觉到——船被撞破了。
“老何,不用管我,马上离开,把所有人平安带回海茵岛!”
“岛主!”在副手与众多船员惊呼下,郑攸同一跃入海。
帆幕上纷乱四起,刚站定没多久的船员们准备冲下去。
变故来得太快,副手硬着一张蜡棕色的脸,咆哮出声,“全部别动!听岛主的!”
耳膜被震得发痒,子桑环视周围因副手威仪而顿在原地的船员。
“可,可是岛主和莞凝小姐怎么办?”年轻的船员握紧拳头,“就不管他们了吗?”
“你从这里跳下去究竟是在帮岛主的忙,还是在添乱?”副手瞪大眼睛,“不添乱,就是帮忙!全员听令!全速归岛!”
操控帆幕的修士咬牙继续升空,下方船身剧烈摇晃,妖兽仍在撞击船只!
负责拖住妖兽的修士们登上帆幕,玄铁巨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莫子期吹响口哨,招呼灵兽回到他身旁。卫沧卫溟没多停留,收回灵器飞身来到子桑身畔,只有纪怀光还立在尚未被海水吞没的船舷旁。
子桑望着那一道寂寥的身影,直觉按照剧本,纪怀光应该会跳下去救人。
那可是未来老婆跟老丈人,这一跳,含金量就有了。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纪怀光抬头朝她望过来,下一刻,御剑飞行登上帆幕。
和预想的不一样,纪怀光没有下水救郑莞凝和郑攸同?
子桑有些意外地盯着他。不应该呀?
迎上她探究的视线,纪怀光沉默与她对视。很快,他读懂意思般试探问到,“师娘希望弟子去救郑岛主?”
没有啊,别乱说。
这些深海妖兽单独对付一只都费劲,更何况一群,还是在海底,人家主战场。
她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没脸要求别人。只不过觉得剧情不该这样走而已。
“子桑希望我们营救郑岛主吗?坦白而言,即便是我和卫溟,面对当下的境况,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过要是子桑的想法,我会去做。”卫沧语气认真。
“对!”卫溟眸光闪亮。
“我也是!算上我!”沙文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子桑环视眼前几人,内心有些复杂。不要把决定权交给她啊?六个人六条性命,选错怎么办?她担不起。
沉默与紧张在几人间蔓延,离得近的船员也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对话。
眼下情势,若说谁有能力下水救岛主与莞凝小姐,也就只有这些请来的援手了。可人家是来破案的,不是来卖命的,没有必须以身犯险的道理。
莫子期视线在子桑身上打量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
他扭头面向卫沧与卫溟,“恕我直言,海中目力与行动受阻,碰上数量如此庞大的妖兽,无疑危险重重,绝不仅仅是能不能全身而退而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放下助人执念,尊重他人选择无可厚非,又或者想舍身救人也没谁拦着。想去就去,何必让子桑替你们做选择?”
莫子期的话对子桑而言简直是大旱后的及时雨,她不禁朝对方投去感激的目光,后者朝她略微点点头。
卫沧与卫溟闻言面色不佳,也这才想明白若子桑真开口让他们去救人,心中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知道了,子期你少说两句。”卫沧压低声音。
海风卷起风浪,玄铁巨船最后一角被海水吞没,消失在视野里,这期间,谁都没有见到郑莞凝或是郑攸同的身影。
无声碾压着所有人的思绪,忽然,一道身影从帆幕上纵身跃下,很快扎进海里。
“是何战峰!何战峰跳下去了!”惊呼声打破沉默,副手两步来到帆幕边沿,低头望着黑漆漆的海面眼睛瞪得通红,两息后,他咬牙切齿,“混账东西!”
“何执长,我们下去救战峰吧,您就这一个孩子……”
“继续!加速!”副手打断船员的话,转身将决绝的词从心腔吼出来。见情势如此,更多年轻人一边喊着“战峰是我兄弟,您不救我们救!”一边迈腿跳下去。
“不能扔下岛主!要死一起死!”继年轻人之后,不少中年人也跳下帆幕。
望着人数快速变少,副手整张脸失去血色。
帆幕不再上升,有什么东西突破海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乎难以辨认的线。紧随这道线之后,一道迅疾的身影追上来,准确咬住前方物件,在半空张开巨大翅翼。
是深海妖兽!嘴里叼的那是……人腿!!!
月光照耀下,帆幕上的船员们惊恐地睁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妖兽仰起头,几口吞下人腿,挑衅般望着帆幕上的众人。
长枪与箭矢贯穿妖兽身体,在骤然出现的火焰包裹下,妖兽发出痛苦的嘶鸣,很快沉入海里。
之前跳入海中的船员们有的后悔了,他们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这种情况下,海里根本救不到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飞身回到帆幕,就凌空被妖兽一口咬作半截,连惨叫声都戛然而止。
这是单方面的捕杀,妖兽的盛宴,子桑头皮一阵阵发麻。
呼吸声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她听到海水的涌动,听到船员的哀嚎,听到皮翼展开,武器洞穿、火焰燃烧妖兽躯体的动静……
混乱与无序充斥五感,用力呼吸,能做点什么?一定能做点什么!
脑袋仿佛被填满,又好似尽数是空的。御火无法抵达海水里的妖兽,五行之术中还有一项,也许能有点用……
“纪怀光、卫沧卫溟、文瑞,我一会儿想办法把妖兽冻住,救人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子桑顿上一息,再度抬眸,“我也不知道能冻到什么程度,总之,能救几个算几个,别勉强。”
她话音一落,面前几人神情严肃。
没时间耽误,子桑将肩膀上的小鸟放到一脸懵的陈敏儿手中,转身上前迈腿从帆幕上跳下。
身体一空,没有了依托与束缚,风由下至上刮在脸上,带着海水的潮湿血腥。她闭眼感受周遭不竭的水之力,任由它们流入身体,冲刷神思,任由它们源源不断朝自己汇集。
从未尝试这种程度的御水凝冰,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机会,必须尽全力。
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快,她能感受到海中妖兽的位置,也能定位那艘沉入海底的玄铁巨船;越来越细,她能准确区分船员与海鱼,也能判断他们各自的运行轨迹。
疼,似曾相似的感觉再度袭来,跟越过一定阈值操控灵力一样疼。
四肢百骸仿佛被冰冷的海水冲刷溶解,越接纳,越能感受到水之力不断突破认知般汹涌。
神识在无声呐喊,疼至极限,有种与自然无限接近,乃至融为一体的错觉。
这一刻她是风、是水、是血与肉!
她知道了!她确信自己能掌控!她能感觉得出来,只要她伸手,就能抓住想要的那颗星!
趴在帆幕上的船员们只见海水沿着浮空的子桑周身,向外越来越快、越来越大面积凝成不再流动的冰。
空气转瞬降到身体麻木的程度,视野所及,海洋变成了一片冰原。
众人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思索水中的同伴是不是跟妖兽一起被冻在了海底,很快,下方传来冰层裂开的声音。
呼吸仿佛凝固,下一刻,多道身影被冰层有意识、有生命般托举至冰面之上。受困海中的船员们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仿佛刚才一只脚踏进死亡的深渊,却幸运地被人用力拉起。
月光静谧,在冰原上留下无垠的银白色星芒。夜色晶莹,冰原之上双手结印的女子一动不动,遗世而立,明明目力可及,却仿佛不属于此间,不属于此地。
不可思议!救回来了!妖兽被封在冰层中,同伴们被救回来了!
不用提醒,副手下令放低帆幕,将之前入水的船员救上来。
郑莞凝紧闭双目,脸色苍白,躺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勉力撑起上身的郑攸同茫然四顾,在瞥见女儿那抹绛红色身影时,跌跌撞撞跑过去。
每一颗想握的星都被握进手心,子桑确信。
水之力在退潮,疼痛回归,她听到身体分崩离析的声音。
没有力气,好想睡……
可是什么声音拽着她不让睡,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想睁开眼睛,应该有睁开吧?
真好看呐,瞧瞧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双盛了漫天星辰的眼睛,而那双眼睛里,此刻只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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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子桑觉得她在飘荡,在一片安宁的水域里不被推攘,没有目的地飘荡。她觉得自己很轻,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
水从她的身体里流淌而过,又或是她流淌进水里,分辨不清。她看到妈妈、爸爸,看到要好的同学和互相打气的朋友。
温暖、安心、烦恼、忧虑……太多情绪冲刷着她的意识,她回家了吗?
不如就这样睡下去,睡到答案自动揭晓,万事万物总有它的真相。可是家人和朋友会等她吗?睡着的话,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思念的人?
子桑努力让自己“醒着”,既感受不到快乐,也丝毫谈不上痛苦,平静的,接受与反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水的声音变得嘈杂。她听到浪花四溅、听到叶片婆娑、听到不同的人在说着不同的话。
“还要多久?”
“不行,等不了!”
“不要……离开……”
子桑想回归安静,可不同的声音反而更加汹涌地扑过来。
“好吵……”
片刻的安静后,各种激动的声音灌进脑海,“师娘!您醒了?”“子桑!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二师兄!”
子桑忍无可忍,费劲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几颗怼在眼前的脑袋。
二、三,三个脑袋。她又回来了吗?抑或是从来没有离开?
“我怎么了?”子桑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卓道友也找不出原因,再不醒来,我们准备带你回宗门了!”卫溟的脑袋挤过另外两人,凑得更近。
“师婶你现在感觉如何?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沙文瑞眼神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
“我们都很担心你。”卫沧总结到。
没有特定的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好像睡了很久,久到身体不太适应。
“需要缓一缓,对了,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到的这里?”子桑环顾四周,木制结构的建筑里,散落几团浮空的火焰,整个房间紧凑且温馨,而纪怀光的身影就不近不远地立在房间一角,迎着她的视线静静望过来。
站那么远,避嫌么?
子桑收回目光,听卫沧跟她描述最近发生的事。
原来,她御水凝冰,救下所有生还的落水船员,郑莞凝和郑攸同也没有性命之忧,可她却当场昏死过去。
海茵岛的人不敢耽搁,赶紧带着他们离开那片妖兽出没的危险海域,可惜无论海茵岛的巫医还是卓轩,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持续昏迷不醒。
别无他法之下,他们决定放弃任务,先带她返回医修更多的广袤大地。万幸的是,她在出发前醒了过来。
“再晚一两个时辰,没准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船上了。”卫溟扶她坐起来。
子桑没想到她竟然会因为御水而昏死过去,更加没想到她能救下船员、郑莞凝、以及郑攸同。
决定出手那会儿,她也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试一试,能救一个算一个。毕竟比起一直没有在海上露面的郑攸同和郑莞凝父女,跳入海中的船员人数不少,能冻住距离最近的妖兽的话,船员就有可能摆脱猎杀,回到帆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尝试引导、利用水之力,急切想定位妖兽时,却清晰感受到海水中形形色色生命体。
那一刻,她恍惚就是海洋本身。
后来发生的事便没有了记忆,有关自身的感知也变得模糊,接下来便是昏迷。
所以是因为突破极限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大师兄!我带二师兄来了!”陈敏儿与卓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两人气喘吁吁。
见她真的醒来,陈敏儿几乎要哭出来,“师娘!您终于醒了!”
子桑有些哭笑不得,至于么,她不过就是昏睡几天,又不是死了。
“行了行了,我没什么事,小轩留下,你们先去休息吧。”
她昏迷这几天,想必身边人也没放松过,刚好趁这个机会各自回房休息。
沙文瑞还想说他一点都不累,就想陪在师婶身旁,却因为子桑一个“你不听话哦”的眼神,美得找不着北。
卫沧和卫溟嘱咐她有需要就叫他们,纪怀光最后一个离开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卓轩低下头,暴露在子桑视野里的脸绯红成一片。见这位清秀的弟子如此紧张,她不禁觉得有趣,“小轩,你都不看我,怎么问诊?”
不过刚开口而已,子桑就感觉卓轩连呼吸都暂停。
恐惧同女子说话,当真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
“有……有劳师娘躺下,弟子给师娘把脉。”卓轩飞快瞥她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组织好语言。
子桑听话乖乖调整姿势仰躺好,盯着头顶木料扎实的房梁,撩起衣袖将手臂递出去。
卓轩这边刚准备把脉,她幽幽开口,“小轩,你说,师娘和师妹是不是都算半个家人?”
“啊?”卓轩有些懵,很快唯唯应下,“嗯……”
“那你要不试试把我当成敏儿,这样就不会害羞了。”
害羞……听明白她表达的意思,卓轩的心被什么猛烈撞了个失神,他抬眸朝自家师娘望过去。
只听她又认真补上一句,“虽然觉得害羞的小轩也很可爱,不过其实你更喜欢自在的状态吧?”
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又平静的眼神,她仿佛不止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安慰所有莫名的无措。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同女子对话时容易紧张,那些不安、恐惧、担忧,总会不自觉冒出来,又因为循环往复,症状加剧。
他不善言辞,只与经常来往的人交心,某种程度上,他觉得从前的师娘与他亦有些相似。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发现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她身上有太多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以一己之力冰封深海妖兽,师娘的身体里藏着他无法想象的能量,而他在面对她时,也不止有面对女子时的单纯紧绷,更添了面对长辈、面对强者时的天然倾慕。
所以如何才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哪怕只前行一点点,至少在面对女子谈话时,摒弃畏惧。
“师娘不害怕吗?”卓轩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提问,“与不相熟的人说话。”
子桑扭头朝他望去,瑰艳的双眸里藏着暖阳般的和煦,“怕什么?”
卓轩当即被问了个正着,他也说不上来究竟害怕什么,可是害怕就是害怕,不会因为“不知道为何害怕”而凭空消失。
“怕辞不达意被误解,还是殷切期许被拒绝?”
卓轩垂下眼眸,“都有吧……”
子桑拿他这副真心苦恼的模样既心疼,又好笑,她想了想,开口道,“小轩,你看着我的眼睛。”
听她这样说,卓轩紧张得手心冒汗,脸上更是一阵阵翻涌起热浪。他无路可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没料想一眼撞进她的目光里。
他看到她唇角笑意更浓,眼睛弯成两道和善的弧,她问,“从我的眼睛里,你看到了什么?”
卓轩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子桑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他为自己多此一举提问而后悔,也为此刻的一无所知而懊恼。
见他呆愣着没有回答,子桑索性侧过身来,“从我的眼睛里,你难倒没有看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亲近’的意思吗?”
卓轩脸红得更加彻底,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立即表示认同,只能诺诺地点点头。
师娘待他,远胜师尊亲近。
“你问会不会害怕,其实也会。怕自己不被喜欢,怕说出口的话让对方不开心。可是‘担心自己不被喜欢’是关心自己,‘担心让对方不开心’是关心他人,这么淳朴善良的我,只要认识得够久,应该不会太惹人厌吧?既然,想让对方多了解我,那就大大方方表现,就算说了什么让对方误解的话,还有日久见人心。抱着这样的想法,久而久之,好像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卓轩不敢相信,师娘竟然说她也会害怕与不相熟的人说话,也会担心不被喜欢。可她明明待人接物那么游刃有余,又默默承受周遭无端诟病,她是怎么办到的?
而他,虽然站在坦阔道路上,却始终在恐惧着一个想象出来的敌人。
“我以多年阅人的经验保证,小轩你是非常受欢迎的类型。眼神骗不了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信的话再确认一遍?”她快速眨眼,情态认真且无辜,模样甚至有些滑稽。
这一系列的发展太过突然,打死卓轩也想不到,师娘竟然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安慰、开解他。
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分明瑰姿绰态的一个人,俏皮起来却让他尴尬到有些恍惚,又感动到想落泪。这一刻,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有人认可他、鼓励他,以奇特的方式引导他走向渴望已久的道路。无以为报,他只想让她的关心不要落空。
热意重新蔓上脸颊,他知道,这次不止羞窘而已,还有下决心改变的豪情。
“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娘指教。”卓轩红着脸伸手为她把脉,并在心中暗暗自语——他会尽力,不止为自己而已。
房间外,灰白色天空与山顶接壤,冰雪覆盖错落的房舍,炊烟消失在相同的色调里。
沙文瑞去向郑攸同知会“子桑已经醒来”的好消息,卫沧、卫溟以“有话要说”,将纪怀光领至海滩。
不远处泊着几条渔船,修长笔挺的三道身影向海而立。
“有话直说。”纪怀光目光平静。
卫溟正要开口,卫沧示意由他先来。
“你那时候抱住他,叫的不是‘师娘’,而是她的名字。”
陈述的内容,语气却是在质问。
“她”是谁不言而喻,彼时所有人都震撼于子桑的御水凝冰,沙文瑞那个憨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纪怀光却第一个赶到她身边。
他怎么知道子桑支撑不住?
下意识的称呼作不得伪,在纪怀光心中,子桑首先不是师娘。
果然,这小子包藏祸心。
“有何不可?”纪怀光注视前方,甚至没给兄弟俩一个正面眼神。
有何不可,他竟然反问有何不可!卫溟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纪怀光解释“情急之下失了仪”,又或狡辩他们两人听错,尚算留有一线。可这理直气壮、天经地义的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挑衅。挑衅所有想将子桑护在怀中,让她免受伤害的人!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啊!纪怀光根本没打算隐瞒!
卫溟眼神不善,“她是你的师娘,当然不可!”
“你们叫我过来若是为的此事,恕纪某还有别的安排。”纪怀光说完,面无表情转身,仿佛眼前只是两个多管闲事的人,问了多管闲事的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世人已经对她与青涛长老的结合颇有微词,再加上你,让她如何立足?”卫沧扬声追问。
尽管以辈分而言,他与子桑也算不上般配,可只要有一天威望享誉修真界,“与宗门长老遗孀结为道侣”便有可能顺理成章。
而纪怀光不同,纪怀光即便取代青涛长老的位置,也永远是子桑已故道侣的弟子,不会改变。
前方纪怀光脚步未停,海风吹起墨绿色衣衫一角,莫名有种执意独行的萧索意味。
沉默,即是最明显的答案。
卫沧明白了,不用刻意提醒,纪怀光很清楚横亘在师徒间的身份有多么难以逾越。
“真想好好教训这人!”卫溟五指扣出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纪怀光的存在让他格外在意。
他容得下子桑承认有好感的银霜长老,却容不下与他同样对子桑动心的纪怀光。他可以接受因为声望、阅历输给与青涛长老齐名的银霜长老,却无法接受败给修为、地位均不及他,只因近水楼台而走到捷径的纪怀光。
卫溟望向卫沧,“人家根本不吃你那套。”——打着维护子桑的名义,警告纪怀光远离。
注视着纪怀光远去的背影,卫沧沉声接话,“是我的话,也不吃自己这套。”
卫溟:……
“至少我们现在确定,他的确存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以后得重点提防。走吧,子期叫我们过去。”
安静的房间里,卓轩愧疚的情绪快要从眼底溢出来,“对不住,师娘,弟子无能,查不出您无法施展五行之术的原因。”
“不用着急,还没到‘无法施展’的程度,可能需要时间恢复。”子桑不再强行御火,索性放松身心休息。
就在刚才,卓轩表示她的身体并无大碍,然而她不过是想提高点房间内的温度,却发现无法有效引导火之力。
“要不我们先回宗门?弟子族中有擅医者,可以为师娘诊看。”卓轩提议。
子桑虽然也有些着急,却觉得可以观察下再做决定,毕竟费了这么大劲才抵达海茵岛,她可不想连汇恒鼎的模样都没见到,就收拾包袱回去。
见她决意如此,卓轩自然不会反驳她的决定,只好表示自己随身携带了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服用或可有助于加快恢复。
子桑这边刚趁热打铁吞下一颗,门口传来敲门声,“青涛夫人,方便进来说话吗?”
是郑攸同的声音。
子桑起身整理好衣衫,扬声到,“方便。”
郑岛主这时候过来,显然有事相谈,卓轩当即退下。
不难猜测郑攸同这时候过来的原因,刚见到面,郑攸同上前躬身行礼,郑重程度让子桑当即同样弯下腰去。
“郑某当不起!”郑攸同赶紧托住子桑双臂。
“郑岛主当不起,我就当得起啦?”子桑笑眯眯地请郑攸同落座。
“惭愧,郑某是来向青涛夫人道谢的。多亏青涛夫人那日出手相救,众船员才得以幸免于难,否则郑某真不知道如何向他们亲人交代。”郑攸同言辞中感激之情发自肺腑。
“郑姑娘她没事吧?”没见到郑莞凝跟郑攸同一起过来,子桑好奇发问。
“她昨日已经醒来,此刻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有伤,一时半会儿无法落地行走。”
“没有大碍就好。”子桑忍不住好奇,“不知道郑姑娘那时候为什么会落水?”
虽然黄秀明提到女主是“跳下去”的,可她实在想不明白,那样危险的情况下,郑莞凝为什么冒险。
听她这么一问,郑攸同露出惭愧而复杂的神情,仿佛凭白被压弯了脊梁骨,人也瞬间苍老几分。
“别人可能不定理解,然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却最为清楚。凝儿的母亲曾是海茵岛上最好的造船师,而我们乘坐的那艘船,正是她母亲生前得意之作。她醒后我问了原因,跳下海,果然是为了引开妖兽,保全她母亲留在世间的念想。”郑攸同边说边苦笑摇头,“如此冲动,郑某教导无方啊。”
子桑没想到,郑莞凝竟然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第一印象果然容易走眼,她一直以为女主应该是足够冷静、审时度势那一挂,然而事实好像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郑莞凝当然是重情、无畏的,只不过后果却也未必是其自己,又或是其亲人能承受的。
“原来是这样……”
“总之,此番多亏青涛夫人,郑某及海茵岛众岛民,铭感于心!”说着,郑攸同再度起身行礼。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郑攸同这才离开。房间里只剩子桑一人,她推开门朝外望去。
入目所及,皑皑白雪给灰黑色的岩石,以及涂了各色颜料的房舍撒上厚厚霜糖。
或许越是气候单一之地,越需要艳丽的色彩来装饰心情。这就是极地,壮丽!
呼出的热气很快消散在空中,手、脚、脸,针扎般疼痛。嘶……冻死了!
子桑迅速关好房门,滚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修士有灵力傍身,对寒冷天然有抵抗力。之前在船上不觉得,这会儿简直要冻成狗了。
视线落至悬浮在房间各处的火焰上,子桑尝试御火,却不过让火球稍微晃了晃而已。
可恶!不会才走上人生巅峰,又成“废人”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想到不光自己冷,小黑也可能受不了这极寒天气,子桑露出脑袋寻找同伴。
视野里没有见到那只小小的黑鸟,却惊讶地发现浮空的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一圈。
什么情况?谁弄的?
稍稍动动脑子便不难想出原因,子桑顿上一会儿,拉长音道,“纪怀光,别藏了,出来吧。”
房间里落针可闻,数秒过去,就当子桑以为是不是她想多了的时候,房门打开又阖上,纪怀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刺骨的寒意趁房门开阖溜进来,房间内的温度反而很快往上提了不少。
难怪之前觉得越来越冷,原来房间里的温度靠某人御火撑着,御火的人一走开,火之力便逐渐逸散。
子桑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男人,一时间没想好说什么。
这算什么?死心之余,又偷偷照拂?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子桑合理怀疑只要她不说点什么,纪怀光能一直安静杵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桑最终决定拿出长辈应有的宽阔胸襟,掀开被子起身,“你见到小黑了吗?我醒后没看到他。”
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索性问她感兴趣的问题。
纪怀光抬眸朝她望过来,很快又垂下眼帘,“师娘昏睡的时候,小鸟时不时会出去一趟,弟子也不知其去向。”
“哦。”这样啊,那没事了,有去有回,证明小黑认路,估摸着遛弯去了。
房间内再度安静下来,子桑在想要是没别的事的话,要不要请纪怀光离开,可是却又舍不得这人维持的舒服暖意。
要不然先把人请走?然后问问郑岛主有没有暖炉之类,只是不知道把暖炉放在房间里,会不会导致缺氧。
“弟子方才听二师弟说,师娘运行五行术法受阻?”
纪怀光的话将子桑从考虑中拉回,她抬眸朝声音望过去。
视线交汇,她沉默小会儿,懒洋洋反问,“你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正因为知道她无法像平常一样御火,才帮忙维持房间的温度。要不是这样,她还发现不了他呢。
纪怀光半敛下眼眸,并未追问或反驳。没多会儿,他忽然迈开脚步,缓步朝子桑走近。
之前刻意隔了足够距离的人突然无理由靠近,在一晃而过的惊讶后,子桑不由得有些好奇。纪怀光这是要干嘛?
她微眯了眼睛,直到对方走到她身前站定。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纪怀光睫羽下的眼睛让她想到了之前御水凝冰,快要昏迷的时候、
没有意外的话,最后一眼见到的应该是纪怀光。
坦白而言,那要是死前的最后一眼,那么降临时的第一眼和离开前的最后一眼,见的同一个人,也算有始有终了。
取暖用的火焰失却稳定般细细跳跃,子桑刚为此分神,纪怀光手中托着一方蟠桃大小、玄青色,仿佛香炉一样的东西递过来。
什么东西?子桑抬头以眼神询问。
“汇恒鼎。”纪怀光答得干脆。
什么?!子桑不可置信。
真的假的?纪怀光怎么拿到的?
“之前准备护送师娘回宗门,出发前弟子向郑岛主要的,作为救下二十三条船员性命的报答。”
子桑盯一眼汇恒鼎,又瞧一眼纪怀光。真是她想要的那个东西?她没好意思挟恩图报让郑攸同提前兑现的酬劳,纪怀光给她要来了?
下意识控制好呼吸,子桑接过汇恒鼎仔细端详。
这么小小一个东西,是她回家的希望,只要找到穿书的线索……
“怎么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面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子桑抬起头,一眼撞进纪怀光的目光里。
他垂眸静静注视她,眼底有不知何时积聚起来的忧伤,分明浓到散不开,却在她望过去的瞬间默默挪开视线。
“在这里用不了,师娘若想见师尊,必须前往欲再次经历那日所在之地。”
“然后呢?”
“努力回想当日发生的情景,往汇恒鼎中注入灵力。”
“这样就可以了?”
纪怀光顿上小会儿,点点头,“郑岛主是这样说的,具体是否属实,弟子回去后再想别的办法验证。”
子桑当即摆手,表示验不验证影响不大,郑岛主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故意使绊子。
太好了!她将手中汇恒鼎托至眼前里里外外瞧上一遍,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收进芥子锦囊里。
本来以为碰到深海妖兽这种朝超纲生物,达成目标会很艰难,没想到因为纪怀光的醒目,惊喜来得意外地快。
优秀,实在太优秀了。这样得力的干将,对她没有那些歪七八扭的想法该多好?对她如待原身一样多好。
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火光将他这张脸衬得更加沉稳与冷静,抿直的唇仿佛在守护某个秘密。
长睫固执地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以及眼底的情绪半掩在沉默里,他回避与她对视。
子桑翘起唇角,“谢了,纪怀光。”语气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谢谢他,给她需要的支持。
火焰在空中忽明忽暗,如短暂紊乱的呼吸,逐渐找回它的节律。
纪怀光抬起眼眸,“师娘接下来怎么打算?”
东西到手了怎么打算?“当然是留下来查清楚岛民失踪情况了。”
她是如愿了,可大部队冒着危险辛苦跑这一趟,总得捞笔启动资本回去,不,是捞一大笔。
“好。”纪怀光没有提出相佐的意见,答应得干脆。
“我还需要休息大约半天,你也先去养精蓄锐吧,回头可就指望你带队了。这种条件下持续御火……”子桑扫一眼遍布房间的火焰,目光重新落回纪怀光身上,“是在燃烧自己。”
她明白那种感觉,御水凝冰时格外强烈,无论爆发式或长时间操纵五行之术,对身体都是一种无声的考验甚至损耗,必须留出时间恢复。
听她这么说,纪怀光嘱咐过“师娘好生休息”后便离开房间。
房门刚阖上,子桑一溜钻回被窝。
兴奋,兴奋得可以预支未来一周的不愉快。
她将芥子锦囊握在手心,安心闭上眼睛。
休息,确保接下来思路清晰尽快完成任务,然后回到元极宗,看看穿书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窗外白雪无声,房内火焰暗了又明。
被窝里女子呼吸均匀,房间外的人已经不需要假装远离。
纪怀光背靠外墙,眼睫被几片雪花占领。
周围纯白,朦胧,不谙七情六欲般安静。
她终于醒过来,没有像莫名其妙改变性情一般,突然悄无声息离开。
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一直存着这样一种难以向外人道的恐惧。
她在得知可以见到师尊时欣喜的眼神,纯挚的笑容,反复出现在脑海,灿烂而热烈。
他会小心不令她知晓,落在他眼里,划在他心间,越灿烂热烈,越灼伤刺痛。
仔细听,雪花飘落也有声音,而心迹,大约只会埋葬于无法宣之于口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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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你确定?这东西真这么邪门?”卫溟蹙着眉,扫一眼陈尸长桌上,被开膛破肚的深海妖兽。
“我像是会拿这种事情说笑的人?”莫子期侧眸,不紧不慢反问。
“连你都没见过的妖兽,而且近两年才出现,会有这么不符合常理的存在吗?”卫沧陷入沉思。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没见过并不稀奇。”莫子期御水清洗掉手上沾染的腥臭。
“这种程度的攻击性,你想好用什么办法消灭吗?”卫沧追问。
“了解的情况还不够多,暂时没有想到办法。不过我觉得……”莫子期略微停顿。
“觉得什么?”卫溟抬起头,将视线从怪兽肚子里那团半成型的东西上收回。
“解决难题的担子,或许要落在子桑和纪怀光身上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卫溟几乎在问出口的瞬间想明白,当即出言警告,“莫子期你少打子桑主意,她已经元气大伤。会御火的有纪怀光一个就够了。再说了,你不也会御水吗?郑岛主委托的你处理妖兽的事情吧?自己想办法!”
“这不是清楚答案吗?”莫子期慢悠悠给妖兽尸体打包,“先不提我御水无法达成凝冰的程度,就以子桑能冻住那种范围的海域,且准确解救每一名幸存的船员这点,以我生平所见所闻,她是头一个。”
妖兽狰狞的面部被布料遮蔽,他抬起双眼直视卫溟,“没有修习过五行之术的你,对子桑的实力一无所知。”
原以为这句话会戳到某人“对五行之术缺乏了解”的痛处,卫溟听了后反而露出既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苦恼的神情,“没想到她其实这么厉害,不能被看扁了,以后要奋起直追!”
卫沧闻言翻个白眼,在一旁郑重提醒莫子期,“此事与子桑无关,量力而为,若确定解决不了,趁早放弃委托也无不可,你们莫氏不差海茵岛这笔。”
莫子期手上动作未停,“我还没提要怎样,你们就着急了。别杵着了,帮忙把尸体收拾好。”
*
休息过后整个人清醒不少,就好像灵魂终于同身体彻底契合。
子桑睁开眼,很快瞧见黑色小鸟蜷伏在枕畔,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不转地注视着她。
“回来啦?刚才去哪了?”
即便明知小鸟不可能开口回答,子桑还是要提前教育教育,“下次长时间在外面,记得留个信号什么的,不然还以为你抛下我离开了呢,到时候我是等你,还是不等你啊?”
近在咫尺,小鸟定定望了她一会儿,忽然起身跳至她的手边。
红嘴叼起芥子锦囊,很快又放下,如此重复数次,直到把锦囊再度交到她手中。
“这是干嘛?让我打开?”
小鸟点点头。
子桑翘起唇角,“刚好跟你说个事,纪怀光那小子给我要来了汇恒鼎,这趟出行的主要目的提前达成了。”说着,她喜滋滋地解开锦囊,取出新到手的宝贝摆在小鸟身前,给对方近距离观摩。
小鸟抖擞抖擞翅膀,看起来像在庆祝。很快又从锦囊中衔出之前从莫子期处赢来的觅灵环,低头将银白色金属环放在子桑面前。
红嘴戳戳子桑手掌,又啄啄自己的脚杆,小鸟的暗示不难猜。
“想让我帮你戴上?”
小鸟梅开二度,再次点头。
子桑盯着这枚小小的金属圆环,又抬眸打量小鸟,原本飘在云端的心情不知道为何添了些许重量。
“想好了哦?平白无故在身上戴这么个东西,未必舒服,而且得有隐私的呀,万一你在外面干什么坏事,我又刚好通过这个小东西找到你,发现了怎么办?”她捏起觅灵环,怼在小鸟眼前。
小鸟歪着脑袋,仿佛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做坏事,又刚好被她发现。
“给你一次改主意的机会,还戴吗?”
越过银白色金属圆环,小鸟抬头望着她,点点头。
好吧,意思非常明确,挺有主见。
“爪子伸过来。”
子桑垂眸将觅灵环给小鸟戴上,注入灵力的瞬间,圆环收紧,堪堪套在脚杆上。
的确如莫子期说的那样,只要用心感受方才注入进觅灵环中的灵力,就能感知方位。
“好啦,以后你就算跑再远,我也能找到!”她轻轻点了点小鸟的脑袋。
有定位道具在的确更方便,然而刚才给心情添上的那些许重量,正因为小黑让渡了部分独立空间,将随时随地能被找到的权利交到她手中。这样一种不平等的信赖,即沉重的来源。至少她还没有亲密到允许小鸟随时找到她的程度。
当权利被冠以道德,亦成枷锁。从今以后,她无法拿“找不到”为借口,对小黑的缺席视而不见,良心会指引她找到他。
友伴的关系,从无形到有形。
安顿好小黑,子桑这才留意到房间那几团依然静谧燃烧的火焰,不禁微微挑眉。
纪怀光的心思就跟这些取暖用的火焰一样明显,又或者种种暗示本来就是纪怀光希望她注意到的。
不是看不到或者看不懂,而是不打算回应。
情辞激烈、态度坚定的拒绝,对这人未必管用。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罢。
不知道休息过后身体情况怎么样。
子桑尝试御水,空中很快凝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水团。然而还没持续多久,水团垮了一般散开,垂直落向地面。
嗯,有改善,但不多。
不过有恢复就好,证明不是永久变废。
窗外投进奇异的颜色,分辨不出黑夜还是白天。子桑起身推开房门,一眼被漫天极光吸引。
绿色的光幕如水流动,向上延伸开玫红与淡紫色光芒,整个世界变得恢弘,仿佛置身完全不同的星球。
真美啊……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会怎样解释眼前的美景。
“师婶您醒啦!身子有没有好一些!”沙文瑞一嗓子把子桑魂都嚎得抖了抖。她朝声音望去,就见一道身影朝自己奔过来。
房舍纵横连成片,沙文瑞似乎就在斜对面落脚,这一嗓子不仅将子桑注意力嚎过去,周围房舍陆续有人推开门。
“师娘!”“子桑!”呼叫声此起彼伏。
静谧被打破,子桑感觉自己瞬间被热闹包围。
“来,进屋说话。”她侧过身去歪了歪头,示意大家集合。
房间内较屋外温暖得多,沙文瑞扫一眼浮空的火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还是来晚了,本以为这次一直守在窗户边,第一个发现子桑醒来,没想到有人干脆直接时刻关照。心机,太心机了。
卫沧与卫溟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站定后目光有意无意落在纪怀光身上。
所谓“别的安排”,原来安排到这里来了。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家贼里又属纪怀光这种闷声做事的防不胜防。
最后一个进屋的莫子期抬眸环视一眼,微笑道,“果然还是屋里舒服。”
此行之人悉数齐聚,原本尚算宽敞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
陈敏儿询问子桑有没有好一些,她从卓轩那里听到了情况,师娘的身体受到很明显影响。
“好多了,就是没办法正常施展五行之术。这几天辛苦你们照料,接下来得麻烦你们挑起调查岛民失踪情况的重担了。”子桑笑眯眯的,脸上并无术法受限的忧虑。
“这么严重!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卫溟才知道子桑御水凝冰的后果不止昏迷而已,语气难免着急。
“有在恢复,就是慢了点,不用担心。”
子桑这么一说,卫溟神情放松下来。
“我们和子期这几日检查妖兽尸体时,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此番出行或许比预想的危险,我建议先放弃任务,请仙盟另行评估难度,增派人手接管任务。”卫沧说完,将目光投向莫子期。
危险到需要放弃任务,这个结论有些出乎在场人的意料。
突然被点名的莫子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般,要笑不笑地瞥卫沧一眼,肯定到,“没错,是发现了些有意思的地方。”
原来为了调查妖兽情况,莫子期向岛民询问了情况,又返回事发地点运了一只被冰封的妖兽回来。
解剖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为了确保结论的准确性,他又特意让卫沧和卫溟帮忙运了另外六具妖兽的尸体回来,以减少特例造成的误差。从新增样本的情况看,跟他之前得出的结论一样。
据调查,这些妖兽是在差不多两年前首次出现的,且单独现身,并未成群结队。然而即便只出现一只,也让彼时侥幸逃生的岛民至今心有余悸。
通过解剖七个样本,莫子期发现七只妖兽体内均存在某种“寄生物”,寄生物的形态、结构与妖兽高度相近,疑为胎儿。
由于在妖兽体内没有找到类似生殖系统的东西,这些寄生物更像是径行创生,莫子期管这种现象叫自体生育。
通过莫子期的描述,子桑明白卫沧为什么会提议放弃任务。
独立的个体即可完成生育,相当于无性繁殖。没有寻找配偶的过程,如无意外,能够大大加快繁衍速度。
事实证明,由两年前的独立狩猎到如今的“集体行动”,数量增多想必是重要原因。对这些懂团队协作,在海洋中又几乎没有天敌的妖兽来说,食物或许是种群数量的唯一限制因素。
今天能够袭击船只,也许明天就会登上陆地,当然,这是最坏的预测。不过海茵岛相当危险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莫子期带来的消息令众人沉默,他本人看起来倒可以称得上轻松,“回到岛民失踪事件上,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是被妖兽吃掉的?”
沙文瑞正想附和“有可能”,一旁纪怀光语气平常,“我们调查过,失踪岛民一共五位,郑岛主离岛这段时间增加至七位。他们最后出现的地点分散,有学堂、市集、墓园等,仅从现有信息看,不排除个别失踪岛民被妖兽吃掉的可能性,但仍然有一部分岛民的失踪与妖兽没有直接关联。”
卫沧、卫溟齐刷刷朝纪怀光望过去,沙文瑞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做的调查?”
迎上子桑“想听后续”的眼神,纪怀光挪开视线分别扫过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师弟师妹收集失踪岛民的情况后,弟子对关键讯息做了核查与比对,发现他们都跟一起陈年旧案有关,但碍于郑岛主也参与其中,且彼时弟子准备护送师娘离开海茵岛,故未再深入。”
听到“陈年旧案”,子桑的好奇快要溢出表情管理。纪怀光不要太给力,她昏迷的几天里,这人把任务处理得有条不紊,直接推到关键节点,甚至还留了临门一脚让她踢。不敢想象,假如她是老板,碰到纪怀光这样的下属得有多省心。
沙文瑞简直要麻了,同样长时间守在昏迷的子桑身旁,卫氏兄弟伙同莫子期调查了深海妖兽,纪怀光跟师弟妹调查了失踪岛民,结果只有他一人毫无贡献,一点事情没干。
故意的,纪怀光绝对的是故意的,故意让他没法在子桑面前表现!
明明是他问的问题,纪怀光却句句不离向子桑答话,“弟子”长“弟子”短的。忽略他也就罢了,回答问题时还特意不看子桑,不就是想让子桑觉得这样很特别吗?
处心积虑!阴险狡诈!
沙文瑞在心里问候了纪怀光好几遍,越想越气。卫沧与卫溟不咸不淡地打量着纪怀光,眼底情绪是类似的辨不分明。
既然关于妖兽有重要发现,也有问题要问郑岛主,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众人议定明日一早一起去找郑攸同。
各人归各自的落脚处,见陈敏儿一步三回头,一脸“有问题想问”的神情,子桑把她单独留下。
房间内只余两人,子桑取出玉简给纪怀光传去一条讯息,[回自己屋去。再让我发现某人继续给我房间里御火,你这大师兄的位子就让给师弟们坐吧。]
不等纪怀光回讯,她收起玉简好笑地盯着陈敏儿,“看你犹犹豫豫的,有话想说?”
对于被单独留下来,还是因为被看出想法而单独留下来,陈敏儿有些羞赧。
她憨笑着摸摸脑袋,“有这么明显吗?”
不明显,只不过当师娘的要是看不出来就成瞎子了。
子桑似笑非笑瞥她,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反问——你说呢?
房间外,纪怀光视线落在那条威胁般的讯息上。
大师兄的位子交给师弟坐,是要逐他出师门吗?
简短的一句话,就仿佛传讯之人正懒洋洋地贴着他耳畔说话,神态和语调间流淌着势在必得与漫不经心。
她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会“忤逆”她。
命令与警告入喉,初尝时微苦、辛辣,返回来的味道却甘甜如蜜。
如同裹了羽毛的鞭子轻轻抽打在身上,每一道触碰都带来灵魂的颤栗。
嘴角难以避免地悄悄上扬,纪怀光转身返回安排给他的房舍。
房间里,被揭穿的陈敏儿迫不及待开口,“师娘!您什么时候这么精通五行之术?可太厉害了!对付妖兽那一仗看得弟子豪情万丈!热血澎湃!”
“江南丁氏任务回来之后向银霜长老学的,主要是老师教得好,当然,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就是了。”子桑笑眯眯地用拇指与食指比了个细小的距离。
果然有银霜长老的助力。陈敏儿犹豫小会儿,决定还是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其实师娘若真的属意银霜长老,弟子支持您二位走到一起。师娘风华正茂,总守着空荡荡的松语阁也不是个道理。”
子桑有些意外,“你这么想的?”
立在衣桁上的小鸟朝陈敏儿正眼望过去。
一脸认真的陈敏儿点点头,“银霜长老谦和清雅,弟子觉得是位值得托付的人。唯一犯愁的是,师娘若同长老在一起,弟子和师兄们,算不算转投了银霜长老座下?”
又或者,以后她和师兄们就是既没了师尊,又没了师娘的孤寡?
子桑没想到,陈敏儿竟然是真的在严肃思考这个问题。以及,弟子也能“过继”的吗?
“你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先后拜两位长老为师?银霜长老也很厉害的。要不回头我也问问他什么意见。”她学着陈敏儿的模样,回答得一本正经。
“啊?这么快就要决定了吗……”陈敏儿睁大眼睛懵在原地。她只是表达希望师娘能多替自己着想,若有心怡的人,不用太在意做弟子的想法而已,没想到师娘竟然要去问银霜长老的意见!
两位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太……太快了吧……
震撼,震撼到只剩下……震撼。
小鸟转头,视线移向子桑。
子桑想看的就是陈敏儿这副吃惊到无措的模样。给对方一点小小的信息冲击。
“不急,等你想清楚再说。毕竟,我和银霜长老目前还只是普通的友人关系而已。”
“哦,哦,好的。”陈敏儿连连受赦似的点头,很快抬起双眼,“啊?”
不是已经到了可以询问弟子去向的阶段了吗?怎么反转得这么快?是她理解出错吗?只是,友人关系,而已,没错吧?
不敢问了,总感觉很容易问出岔子,可是不问又抓心挠肺。
陈敏儿左右为难,终于灵光一闪,“师娘觉得,弟子什么时候答复合适?”
她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点窍,懂得拐着弯问问题了。不问两人进展到什么程度,只问自己什么时候答复合适。
“等银霜长老什么时候对你师娘有意思的时候再想也不迟。”
陈敏儿缓上一会儿恍然大悟,那就是还处于师娘单相思银霜长老的阶段。
认知又回来了,就说嘛,哪有这么快的?
“那……需要弟子帮忙吗?”
帮什么忙?帮忙让银霜长老对她有好感吗?
子桑忍不住笑出声,真不知道该说敏儿在这种事情上懵懂还是醒目,有种随时随地不在一个频道,但是又因为真诚,莫名其妙把话全给接上的错位感。
她忍笑在陈敏儿肩膀上宽慰地拍了拍,“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操心。”
陈敏儿觉得师娘仿佛在给她交待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小孩子什么的,她明明比师娘年龄大……
“对了敏儿,把大师兄让你们调查的情况跟我说说。”子桑好奇,纪怀光是怎么找出失踪岛民之间的关联的,她不想错过有效信息。
陈敏儿恢复平素的神情,将这三日来与师兄几个奔波的成果说给子桑听。
仅从陈敏儿的转述中,子桑无法推测出与什么陈年旧案有关,看来纪怀光另外做了功课。
“对了,师娘,弟子调查的时候还听说件事,与郑姑娘有关。”
“什么事?”子桑来了兴趣。
“师娘还记得当时面对数量庞大的妖兽,撤退的时候,船上第一个跳下去那人吗?”
子桑摇头。
当时情况紧急,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海面沉船之上,只记得带头跳下去的似乎是个年轻人,而且好像是副手的儿子。
“那人叫何战峰,是郑岛主副手的独子,据岛上好些年轻人说,他一直偷偷喜欢郑姑娘,就等着父亲跟郑岛主提亲了。可惜我们那日清点跳海船员的时候发现,何战峰不幸遇难,被妖兽咬得,甚至都找不齐尸首。”
子桑的心脏一阵收紧,这样啊……太可惜了……
有些为守护重要的人和物所付诸的以身犯险,代价太过沉重,以至于无法补救。
“郑姑娘其实早就醒来了,只是一直不愿意出门,想来是受这件事情的影响。也不知道接下来郑姑娘会不会参与到调查中来。总之,这次海茵岛死了好些岛民又沉了船,损失惨重。”
“她需要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也许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连累别人。不管郑莞凝对那位青年的爱慕是什么态度,应当也绝不希望对方因自己凄惨死去。
“别的就没什么了。弟子也不知道大师兄查到的陈年旧案是什么。”
“唔,等明天问郑岛主的时候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子桑忽然想到什么,“敏儿,郑姑娘的事你有跟你大师兄提起过么?”
“有的,弟子无论查到什么都会如实向大师兄说,由大师兄判断跟岛民失踪有没有关联。”
这样啊……虽然不说也许更好,不过说了也无妨,算是加深男女主之间的了解。
“行了,早点去休息吧,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了。我们明天早上见,尽快把岛民失踪案查清楚。”
“是!”
陈敏儿一离开,房间回归安静。
取暖用的火团早已因逸散而熄灭,寒冷无孔不入。有人帮忙御火又或是在一旁聊天的时候不觉得,独处的时候才清晰感受到温暖的重要。
就在子桑准备休息的时候,玉简传来灵力波动。
是纪怀光么?真会挑时间。
子桑打开玉简,意外发现讯息竟然是银霜长老传来的。
[算日子,你们应该已经到海茵岛,行程是否顺利?]
内心涌过一丝暖流,不明显,但足以被察觉到。子桑一直觉得,银霜长老是那种在人际交往中处于某种概念上,可以称得上绝对强势地位的人,即因万事俱足,从不需要求人,故而只有别人找他搭话的份,极少有他主动攀谈的需要。没想到,长老也会询问她出行是否顺利。
或许她所感受、理解的银霜长老,与真实的其人并不相同也说不定。
[平安抵达,但算不上顺利。]
[哦?讲讲?]
子桑将小鸟薅过来,同自己一起塞进被窝里,就着玉简的淡淡光亮,向遥远的另外一人描述旅途的惊险,以及深海妖兽的诡异与可怖。
小鸟安静地伏在枕畔,乖乖待在子桑用被子给他拢出的小窝里。
近在咫尺,女子双眸明亮,传完讯息后不忘抬眸朝他望过来。
她对妖兽的外形与特殊之处描述得极尽详细,询问他是否见过类似的生灵。当得到回答为[否]时,眼里闪过失落之余,很快又振作起来道谢。
当提及御水凝冰导致昏迷,醒来后无法顺畅使用五行之术,得到回复[五行术士主要依赖引导天地五行之力,极少有修为尽废一说,只是若施术者引导了超出承受能力的自然之力,恢复起来亦相对漫长]时,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甚至因为心情愉悦,亲昵地用拇指指腹抚了抚“他”的脸颊。
在其他人面前没有表现出对修为的担忧,实则很是在意吗?原来只独自一人时,才显露真实的情绪。
[长老,海茵岛的晚上,天空中能看到美丽的彩色光芒,你知道它们出现的原因吗?]
子桑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话题,也不在意银霜长老会不会觉得她知识储备匮乏,只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个身体状况与平民无异的时候,想多了解一些,经由自己双眼看到的事物。
也许是对“这个世界的人,究竟会怎样解释极光”产生了真切的好奇,又或许是想和银霜聊点旅途艰辛之外的轻松。
[北地有这样一种传说,修士登顶造化,乘天梯飞升为仙,你看到的那些彩色光芒,就是通向仙界的天梯。]
子桑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啊?果然,修仙世界许多事物都可以跟神或仙扯上关系。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这个世界的设定的确是这样的也说不准。
那些在空中如梦如幻的存在,或许就是修士们登顶的证明。
[不过我有另外的想法。]
子桑回过神来,传去讯息,[长老怎么想的?]
[我想,或许天道觉得除了冰雪,极地也可以偶尔拥有些不一样的颜色。]
子桑盯着银霜长老的回答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弯起眼睛无声笑起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银霜长老骨子里是这么浪漫的人?把所谓天道想像成有自由审美的主体,这个回答可比天梯有趣多了。
就跟学识渊博者却发自内心相信童话一般,虽然并无不可,不知为何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她抬眸望向注视着她的小鸟,笑得有几分莫可奈何,“怎么办?银霜长老的回答这么可爱,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极光从窗口漫进来,照亮房间一隅。小鸟仍旧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仿佛能容纳所有投向它的凝视。
眼睛真实的主人有片刻失神,他不理解自己的实话实说,何以成为她眼中的可爱,就像他不理解自己为何主动与她传讯一样。唯一确定的是,眼下这份她所认为的可爱,正与她的神情、语气,共同侵占他的思绪。
子桑向玉简的另一头传去讯息,[相比天梯,我更喜欢长老的想法。]
希望真的有天道,好识别出她这个异世来客,将她送回原本的故乡。这就是她此刻最直接的感受。
手中玉简里的信息与小鸟的视线,共同组成此刻银霜眼中的子桑。只见她翻身望向窗户的方向,目光仿佛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54章
翌日,子桑一行人齐聚郑攸同住处。郑莞凝并未现身,仍称卧病在床。
纪怀光说明了来意,郑攸同沉思一会儿,叹息到,“如此想来,失踪的岛民的确均与当年案件有关。不过说到底,当初整个海茵岛的岛民都参与了那件事,失踪的几个也只是偏爱出风头罢了……”他望向西南方,“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穿过星罗密布的房舍,郑攸同领着众人来到远离居住区的山脚前。
冰雪将整个视野照得明亮、纯净。被白雪覆盖的山体连在一起,如同陷入沉睡的巨兽。
莫子期环顾四周,“郑岛主,您将我们叫到这里,究竟想让我们看什么?”
郑攸同低头苦笑,开口时语气染上几许平素未见的沧桑,“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海茵岛岛民,都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提起,就可以假装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然而过错不会因为自以为是的遗忘而消弭,时隔多年,尘封的真相总有再度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天。”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弯腰一拳朝地面砸下去。
脚底传来震动,山体上的雪流沙般向下滑落,郑攸同迅速摆出抵挡的姿势,使出强大灵力。
滑落的积雪扬散开,天空像被蒙了浓浓的雾气一般,正准备出手的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心道岛主修为还不赖。
重拳破开一方区域,眼前现出巨大深坑。深坑周围岩石焦黑如炭,竟似高温燃烧过一般。直觉告诉众人,如此大的坑,这般明显的灵力对抗留下的痕迹,此地必然发生过了不得的事情。
眼前雪沫与焦黑混杂在一起,芜杂而纷乱,郑攸同立在深坑前,背影萧肃。
无人催促,待雪沫落尽,郑攸同缓缓开口,“多年前,海茵岛曾集全岛精锐修士之力,在此地埋伏并处决了一位无辜的人。后来真相大白,无人愿意再提起这个错误,便以雪,覆葬了这片土地。如今回想起来,失踪的几位岛民,均为当初坚持以极端方式处决无辜者之人。”
“在这次事件中,郑岛主是什么立场?”纪怀光忽然开口。
“我吗?”郑攸同抬起头,眼神有些许迷茫,“我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没有倾尽全力,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辜负吧……”
“郑岛主,可以详细说说事件的经过吗?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子桑单刀直入。
时间紧迫,她想快些找到失踪岛民的下落,返回松语阁。
“想了解全局,大约得从他之所以登上海茵岛讲起……”
在郑攸同的讲述中,一桩尘封的冤情徐徐铺展开。
无辜惨死之人名叫纪霄炎,曾是修仙界第一门派玄天宗门下,天赋卓绝的天才弟子。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玄天宗同门竞争激烈,在师兄弟的屡次设计陷害下,纪霄炎于某次外出任务时险些丧命,危难之际,是一名叫方然的女子将他救下。
虽然捡回一条命,然而同门并不打算放过他。厌倦应对宗门勾心斗角的纪霄炎心灰意冷,带着方然踏上了前往浮影群岛之路。正是这次航行,纪霄炎遇到了彼时正在走访其它岛屿的郑攸同,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由此,纪霄炎随郑攸同一起定居海茵岛。
纪霄炎外貌俊朗为人热心,修为又远高于岛上修士,甫一出现就成了众人瞩目的存在。他与清冷的方然组建家庭,两人一热一冷,最是般配。
有修为加持,纪霄炎能捕到最多的鱼,更会将丰硕的成果分享给有需要的岛民。他慷慨、爽朗,成为海茵岛最瞩目的存在。
数月后的某天,三名女子同时向彼时的岛主哭诉,言说夜间遭到蒙面歹人行凶,被强占了身子。虽然看不到歹人的模样,双手也被束缚,然而月光映射下,可以隐约瞥见那人前胸疤痕累累。
会前往浮影群岛的修士,多数离不了两种情况,一是真为了寻觅避世之所,二为躲避追捕。没有人能确定,所谓的“厌倦宗门勾心斗角”,是否只是纪霄炎作为大奸大恶之人,逃避修仙门派追捕的借口,毕竟这样的修士并不少见。
虽然无法确定纪霄炎落脚海茵岛的目的,然而可以确定,他是岛上唯一一个,符合“胸前布满疤痕”这个特征的男子。
“尽管霄炎兄反复说明,那些伤痕是遭同门陷害造成的,而岛上女子们遭到侵犯时,他均与夫人在一起,却依然无济于事。岛主以‘等候调查结果’的名义给他上了禁锢的法器,将他关进囚牢,而那个时候的他只要拒绝,无人能阻止得了他离开海茵岛。之所以没有一跑了之,一是因为有人提前控制了方然,二也是因为,不能不清不白地离开吧。”
“一切都太过刻意,我想到他是遭人陷害。然而那些受到侵害的女子亦是我的亲友,我无法站在她们痛苦的对面,公然替他说话,只能私下调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大家质疑他平素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博取好感,而不畏惧留下线索,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暴徒诡异的□□而已。”
“那些曾经簇拥他的人,以更为激烈的方式诅咒他,并且积极推动处决,就好像惟有这样,才能弥补之前被蒙蔽了双眼这件事。他们已然疯狂,甚至决定对方然也施以惩罚,因她与罪犯同伙,以说谎的方式替罪犯开脱。”
“调查陷入僵局,我预料到事态即将失控,便在想办法取得霄炎兄首肯后,偷偷将方然送走。方然好像知道事情已经进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沿途什么都没问。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身体不适,忍不住干呕的她,竟然已经怀有身孕。她并非修士,想平安离开,需要运气,然而时间紧迫,我能提供的,也只一艘渔船,三两个月干粮而已。”说到这里,郑攸同下意识瞥向纪怀光,仿佛想从他的脸上得到些许宽慰。
“然后呢?”沙文瑞听得入神,迫不及待追问。
“许是受方然出逃的影响,隔日,激进的岛民将霄炎兄带至此地。阵法启动,阵中之人灵力溃散,在遭受非人折磨后,霄炎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我匆忙赶到,却未能见他最后一面。”郑攸同曲身蹲下,以掌拂过焦黑地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假如当初多做点努力,是不是惨剧就不会发生?”
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从郑攸同略微颤抖的手背上,瞧出几分悲伤的端倪。
“后来如何发现此人蒙冤?”纪怀光的话打破安静。
郑攸同收拾好情绪,起身讲起后来的事。
原来岛上一名叫张娄祯的青年,因所爱慕的女子心悦纪霄炎,放言即便对方已经成婚,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同张娄祯在一起。扭曲、嫉妒之下,张娄祯想到用假扮纪霄炎的方式,在夜色掩护下强行得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体。
原以为发生这样的事,心上人会因此失望、厌恶,并当机立断揭穿纪霄炎的“恶行”,然而心上人却选择了沉默。张娄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索性在同一个晚上接连侵犯数名女子,成功嫁祸给纪霄炎。
心上人不肯站出来,总有人站出来。为置纪霄炎于死地,他提前控制住了方然,并在后续不断煽风点火,激起民愤,直到将纪霄炎推向死亡的深渊。
纪霄炎死后,张娄祯的心上人查出有孕。他对天起誓会照顾好心上人腹中的孩子,这才得以娶到心仪之人。
到处都在传他如何用情至深,然而三个月后,那名女子却跪在岛主面前,说她所嫁之人张娄祯,才是当初侵犯她的人。行房的某些细节对上,疑心之下,她灌醉对方,听他亲口承认如何伪装,如何嫁祸。当初主张处决的众人,当初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岛民们,欠纪霄炎一个清白,一条人命!
张娄祯拒不承认嫁祸纪霄炎,那名女子也是心狠,当场灌下早已准备好的引产药。
见心上人如此决绝,张娄祯疯笑,口里喊着“毒妇!纪霄炎的孩子肯留!我的孩子就不留!”嘶吼不止。
真相大白,张娄祯被关进囚牢里。曾被他鼓动,最终成为置纪霄炎于死地的推手们,将各种忿恨发泄在他身上。半个月后,张娄祯自缢于囚室。
整个海茵岛似乎达成某种无言的默契,不再提起纪霄炎又或是张娄祯。发生过的惨剧被时间覆盖,尘封进遗忘里。
冰雪掩去污秽,年轻人老去,新生命降世,回忆在久远的进程里褪色,久到这次岛民离奇失踪,才将发生过的真实重新翻找出来。
“或许,他们之所以会失踪,便是霄炎兄的灵魂回来复仇也说不定……”
讲完前因后果,郑攸同仿佛耗费掉全部精力,佝偻着来到深坑边沿,不顾形象地坐下。
众人一时间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家不知道究竟该惊讶于被赋予决定权的岛民,竟然如此草率又残忍地处决掉一个公认的良善之人,还是震撼于所有人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明明事件已经过去很久,然而此时此刻身处悲剧之地,众人仿佛依然能闻见血肉被灵力灼烧的味道。
凛冽寒风卷起地面零散雪花,纪怀光忽然开口,语气平静,“郑岛主觉得是冤死的灵魂作祟?”
犀利的问题打破沉默。郑攸同抬起头,“假使失踪的岛民确与当年这桩冤案有关,我想不出时隔这么多年,谁还会替霄炎兄出头。”
是啊,真要出头,又何必等到现在。
子桑收回瞥向纪怀光的目光,对郑攸同道,“郑岛主,岛民失踪是否跟旧案有关,目前只是推测,不过我们会继续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接下来可能还会打扰到岛上居民,如有必要,还请岛主协调。”
“应该的。”郑攸同起身,向子桑行礼。
心存好奇而来,怀揣沉重而归,子桑终于看懂,沿途年长岛民望向他们一行人的目光,为何这么复杂。
考虑到深海妖兽的危险性,郑攸同决定号召岛民构筑防御工事,以免危机发生时被打个措手不及。
莫子期本就是专门被请来处理妖兽的受托者,当即表示会在近海布置一些监控用的法器。
当年被张娄祯侵犯过女子如今仍然在世,子桑觉得可以去问问,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只不过涉及当事人不愿被提起的隐私,以同性调查为宜,越少人参与,当事人越不容易隐瞒信息,她表示想独自打听。
毕竟整个队伍除了她和陈敏儿,全是男的,阳盛阴衰,而敏儿又长得颇有迷惑性。
她分析得在理,又坚持独自调查,于是除她以外,其余众人均被安排去为郑攸同构筑防御工事。
子桑首先寻到了当年不惜打掉腹中胎儿,也要揭穿张娄祯的女子,赵露萍。
能看得出来,赵露萍是位骨相上佳的女子,即便上了年纪,仍然好看得极有辨识度。见到她的第一眼,对方挡在门口,“该说的我跟纪怀光已经说过,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就可以。”
对于纪怀光已经调查过赵露萍这件事,子桑并不意外。
郑攸同曾说过纪怀光与他一位纪姓朋友样貌肖似,指的应该就是纪霄炎。而之前往返山脚,沿途人们惊骇、躲闪、迷茫的眼神,与其说在看他们一行人,不如说在看纪怀光。
她能感觉到这点,纪怀光不可能感觉不到。
从陈敏儿的转述来看,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几人调查到的信息无法推测出失踪岛民与某件陈年旧案有关,最大的可能,就是纪怀光在调查过程中因为岛上居民不寻常的眼神,了解到了这桩尘封惨剧。他不动声色,询问郑攸同的立场,能憋又能藏。
“我是纪怀光的师娘,子桑。这次过来想问点纪怀光不知道,但或许对找到失踪岛民有用的情况。”
“师娘?”赵露萍上下打量,没多会儿侧过身,“修士过了金丹境,果然不一样。进来吧。”
“坐。”房间内家具简洁,赵露萍随意指了指,“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吧。”
子桑核实了一遍郑攸同的说辞,发现情况大差不差。赵露萍补充了事情败露后,张娄祯在囚牢里受到的折磨,然而这不仅没有让她解恨,反而让她看到了当初闹得最凶,想置纪霄炎于死地的那些岛民,回过头来如何背刺怂恿者。
浮影群岛从来不是什么净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荒唐,丑陋,与痛楚。
子桑点头附和。
比夜更黑暗、复杂的,是人性。张娄祯因嫉恨而成魔,因贪欲而张狂;被利用的岛民对良善者施予恶意,试图证明无人比自己高尚。
赵露萍骂完郑攸同,盯着她瞧上一会儿,忽然凑近,“你是纪怀光的师娘,他有告诉过你他的父母亲是谁吗?”
子桑直视赵露萍因为好奇而略微发亮的眼睛,不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为什么对他的父母感兴趣?”
赵露萍有几分失望地缩回去,“因为他的眉眼与纪霄炎有七八分相似,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都恍惚了。”
“这么不可思议?你之前跟他交谈的时候,有打听他的身世没?”
“怎么没有?在他向我提问之前就打听了。我问他,方然是不是他的母亲。”
“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的母亲不叫方然。我问有没有可能他是被抱养的,他说没有可能。我说万一刚出生就抱养呢?襁褓里的孩子又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然后他就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什么都不说了。”赵露萍冷笑一声,以彰显自己的“并不在意”。
子桑完全能想象出来纪怀光“看傻子般”的神情,点头道,“纪霄炎不是张娄祯,做纪霄炎的儿子不丢人,他的确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也是,毕竟比起这么巧碰上他的孩子,还是长得相似这点,容易得多啊……”
子桑没能从赵露萍这里问到更多,转而走访其余几名当年受到侵犯的女子,可惜仍然没能获取新的有效信息。
日光即将落幕,远处雪山被染成浅金色。调查陷入僵局,子桑在岛民聚居区外缘停留了会儿,决定先跟大部队汇合。她走得并不着急,一边听脚踩进雪地里的声音,一边整理思绪。
人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尤其当这些人还是有声望地位,有修为的前提下。被谁引导去了隐秘的地方,还是被无声暗杀?没有强大的驱动力,缜密的筹划,想不通谁会做出、做到这样的事。
不知不觉,前方恍惚出现一道身影,子桑抬起头,一眼撞上纪怀光的视线。
他怎么来了?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纪怀光开口,“五师妹说,师娘准备同我们汇合,请弟子前来接应。”
这样。子桑点点头。
她没多久前以玉简询问过陈敏儿在哪里,那姑娘转头就把她要赶去汇合的消息卖给纪怀光。果然什么都不瞒。
纪怀光祭出妄生,抬眸望向她,眼神不言而喻,御剑载她过去。
子桑瞥一眼最近尤其安静的妄生,抬腿动身踏进积雪里,“不着急,我想走过去。”
纪怀光望着她没有任何犹疑的单薄背影,收回妄生迈腿跟上。
沿着靠近海域的路线前行,不算远的房舍连成一条线,在空旷的冰原上显得寂寥而渺小。
原本想安静独处一会儿,然而即便身侧的纪怀光已经与她保持步伐一致,没有制造额外的踏雪声,子桑依然觉得对方的存在感干扰到她。既然没办法脑袋放空,她索性与纪怀光互通今天接收到的信息。
“看来你与那位纪霄炎修士真的长得很像,赵露萍甚至有些失望,你不是纪霄炎的孩子。”子桑盯着脚下的积雪,仔细听踏上去的簌簌声。
纪怀光没有立即回应,等上一会儿淡淡开口,“纪霄炎极有可能是弟子的父亲。”
脚步顿住,子桑抬眸朝他望过去。
她之前的确有猜测纪怀光跟纪霄炎的关系,发生在海茵岛上的事,有没有可能是男女主命中注定的牵绊之类。然而纪怀光在赵露萍那里否认父子关系,她便自动忽略之前纪怀光对郑攸同两次不怎么寻常的发问,姑且以他的自述为准。眼下纪怀光却突然对她换了说法,为什么?为什么告诉她这件事?
纪怀光同样驻足,垂眸与她对视。
纪霄炎是他父亲的话……子桑心脏一紧。
纪怀光得知真相的时间恐怕早于郑攸同的陈述,难以想象他这几日的心情。还说什么护送她回元极宗,她要是一直昏迷下去,他难道不打算继续深入调查了?之所以不公开这个情况,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吗?而且说纪霄炎“极有可能”是他的父亲,无法百分百确定吗?
不用她问,他主动解答,直视她眼睛的时候,就像直视尘封多年的真相。
“弟子由母亲独自抚养至八岁,从未见过父亲,不知他姓甚名谁,是死是活。虽然母亲由始至终没有告知弟子父亲的名字,也未提到过有关父亲的事,却告诫弟子,如有朝一日走上修仙之路,宗门千万,独不可入玄天宗。此外,母亲的姓名亦与方然有关。”
“母亲叫什么?”子桑下意识问出口。
“姓袁,名若,袁若。”
明明他陈述的时候如平常一样冷静,子桑却听得心惊肉跳。
独不可入玄天宗,是否因为纪霄炎曾被玄天宗背叛?袁若,方然,乍一听没有关联,然而“袁”与“方”,“若”与“然”,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也没有办法进一步确定是吗?”确定他的母亲就是方然,父亲是纪霄炎。
纪怀光平静注视着她,摇摇头。
子桑无法从他眼底看到任何诸如仇恨、愤怒之类的情绪,仿佛那些复杂的情感,早已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隐没进寒冷的空气里。此时此刻,纪怀光究竟心情如何?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颤了颤,纪怀光将她此刻小心翼翼的神情印刻进脑海里。沉默一会儿,他沉声开口,“没有太多感觉。无法确定之事,便有可能是虚妄。名叫纪霄炎的人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得知他的结局就像接触无干系之人的苦痛,难过也不过须臾。只不过……”
“只不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注意力被满脸写着担忧的子桑占据。她双唇紧抿仰着头,眼睛里盛的全是他。
心中那因为纪霄炎而莫名产生的空洞,被另一种情绪填充。他想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告诉她不用替他担心,却又贪恋她此刻的关心,害怕他的举动会吓走她。
“只不过什么?”她追问。
纪怀光握紧五指又悄悄松开,“只不过母亲不在人世,我再难知晓她为什么隐瞒父亲的身份。一想到纪霄炎极有可能是我的父亲,而我对他所遭受的冤屈和痛苦却无动于衷,便有些难过。”
看到他垂下眼帘,子桑觉得她大约能理解一点点纪怀光此刻的心情了。
因为不确定,所以无法放心倾注情绪。父爱的缺失,感受上的苍白,无法痛彻心扉地去恨某些特定的人或事,也是另外一种难受吧。
夕阳来到房舍之顶,建筑与金色光芒交界清晰显现。纪怀光抬眸,望见朝他这边走过来的大部队。
忙了许久,入夜以后岛民会换班,莫子期等人也需要短暂的休息。
“他们暂时结束了。”
子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方,“嗯,走吧。”
脚下重新响起踏雪的声音,落进眼里的她由四目相对回归侧影。
他迈腿跟上,在她的足迹不远处留下另外一串脚印。
“对了,纪怀光?”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抬眸朝她望去。
“我想,你的母亲之所以没有说出父亲的身份,有可能是不想你生活在危险或仇恨里。你现在的心情,或许正是她希望的那样吧。”
是母亲希望的那样吗?
前方的人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仍旧朝着更远的方向走去,然而纪怀光却分明感受到,心中那莫名的空洞,在这一刻被彻底填满……
第55章
墨蓝色的海洋失去最后一缕阳光的照拂,白天与黑夜正式交接。两路人马汇合。
陈敏儿脚步加快迎上来,望一眼子桑身旁的纪怀光,“大师兄是不是找师娘花了点时间?”
“不是。走路过来的,耽误了点时间。你们这边忙得怎么样?”子桑瞥一眼她身后几人。
“能用的材料已有过半改装成移动弩机和箭矢,也通知下去各家各户挖地下室与造火台。”
“挺快的。”子桑点头。
“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卫沧和卫溟同样来到她跟前。
“情况跟郑岛主说的差不多,没什么新发现。”
“慢慢来,不着急。”卫沧接过话茬。
“可惜现存的燃料不够,依我看,未必能抵挡上次那样数量的妖兽。”莫子期抚了抚身旁豹妖的脑袋,豹妖扬起头,露出舒服的神态。
海茵岛平时的燃料主要依靠动物体内油脂,这趟出海换得的燃料随船一起沉入海底,正是非常缺乏的时候。
“郑岛主已经向附近其它岛屿借燃料,明天应该能运一些过来。”沙文瑞不甘沉默,必须说点什么。
“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准备。”子桑大概了解目前的状况。
总之调查失去头绪,防御工事缺乏材料,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累了没?要不回去先休息一会儿?”卫沧换了个话题。
卫溟闻言立马升起警觉心。原本还在恼火纪怀光偷偷去接子桑,这会儿暗暗在心里埋汰起自家胞兄——就你会说话!
“我送你回去吧!”他反应极快,接过献殷勤的活。
子桑笑着白两人一眼,“你们都没喊累,我哪里会累?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再灵巧的笔,也画不出这娇妍明媚的眼神。即便不带什么情欲,与她对视的人却脸热起来。卫沧和卫溟正要答话,沙文瑞赶紧插嘴,“郑岛主说他准备了茶水,让我们过去尝一尝。”
“那走呗?”
子桑刚好也觉得有些渴了。
郑攸同显然是爱茶的,家里什么品种的都有,甚至特意用柜架分类摆放。这些远渡重洋而来的茶叶显得格外珍贵。
众人围坐,刚准备享用香茗,一位老妇人气喘吁吁跑到郑攸同跟前,开口时带了哭腔,“不好了!老爷!小姐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怎么会这样?!”郑攸同腾地站起来。
“这些天小姐不肯睁眼也不肯说话,我也不知……”
没等老妇人说完,郑攸同说了声“抱歉,郑某去看看小女!诸位随意!”便朝外走去。
郑攸同一走,莫子期自顾自给自己倒起了茶,“看来郑姑娘受的刺激挺大。”
“你又知道什么了?”卫溟忍不住发问。
“你猜?”
“不想说就别说,我还不乐意听呢。”卫溟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子桑望着郑攸同离开的方向,思索一阵后道,“小轩,跟我一起去看看。”
昏迷这种事,找专业人士检查或许会清楚原因。她也想知道女主究竟怎么了。
卓轩手忙脚乱放下茶杯,起身追上子桑。
沙文瑞见子桑离席,赶紧跟上。
陈敏儿咬牙一口气饮下杯中茶水,转眼消失。
刚才还说“不乐意听”的卫溟急了,“子期!你快说郑姑娘怎么了?”
不赶紧说他得马上跟出去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卫沧没等莫子期回答,直接起身离席。卫溟恨铁不成钢地剜莫子期一眼,也懒得继续等下去。
原本坐满了的圆桌前只剩下四人。马道成低头研究茶具,黄秀明认真往嘴里塞茶点。被卫溟埋怨了的莫子期优哉游哉地瞥一眼无声饮茶的纪怀光,“纪道友好定力。”
纪怀光抬眸与莫子期对视,“关于清理深海妖兽,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莫道友感不感兴趣?”
莫子期正在给自己倒水的手顿住,很快壶嘴里的水继续流动,“感兴趣啊,说来听听?”
子桑这边刚在郑莞凝房门外站定,就见身后除了她指名的卓轩,还跟了一长串人。
“你们过来做什么?”她压低声音。
“看看什么情况。”卫溟同样小声回答。
爱看热闹大概是人之天性,子桑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在外面安静等着。
“叫巫医!快去叫巫医!”郑攸同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很快,老妇人推开门,匆忙扫子桑等几人一眼,慌慌张张地往宅院外跑去。
郑攸同还在郑莞凝床前呼唤女儿的名字,察觉到房间外有人,回头扫一眼,像是看到了救星。“卓小道友,劳烦你给凝儿看看怎么回事!”
卓轩没想到自己今天两次三番被人点名,下意识朝子桑望过去。见子桑点头,赶紧朝房间内小跑而去。
郑莞凝床畔,卓轩低头把脉。子桑等众人已经被郑攸同请进房间。
陈敏儿张望一会儿,凑到子桑耳根前小声询问,“师娘,郑姑娘当真伤得这么重?”她之前打探到的情况,没这么厉害啊?
“等你二师兄检查的情况。”子桑同样盯着郑莞凝,这会儿才突然发现纪怀光不在。
这家伙在搞什么?私下接触她的时候那么主动,大家伙都在场的时候却又不出现,对女主是一点都不关心么?
欠的账迟早要还的,以后郑莞凝翻旧账的时候有他好果子吃!
卓轩从芥子袋内取出一个青色瓷品,倒出两颗丹药塞进郑莞凝嘴里,以灵力令其服下,这才收拾好东西起身。
回头见众人眼巴巴望着他,他薄脸一红,来到子桑与郑攸同跟前,“师娘,郑岛主,郑姑娘的昏迷应当是长时间敛气屏息造成,她可能……有轻生之念。弟子刚给她喂过急救的丹药,且看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孩子!死犟!糊涂!”郑攸同低吼一声,很快感激地对卓轩与子桑道,“多谢卓小道友,多谢青涛夫人,郑某教女无方,让诸位费心了!”
“举手之劳,应该的。郑姑娘她……是因为沉船那件事吗?”子桑视线落在郑莞凝惨淡的脸上。
“没错,她还是过不去那道坎。我已经劝过很多次,这事跟她没关系!那些人是为了她父亲才自愿营救的,有什么债,都算到我头上!可她偏偏听不进去!”
郑攸同的无力感如此明显,子桑能看得出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让他相当疲惫。身为岛主,同样也是一名父亲,在女儿的生死面前,他必须履行为人父的职责,只是别人的决定由不得他做主。
对郑莞凝而言,将别人的性命看得与自己同等重要,才会无法承受身边的人因她丧命。她的愧疚无处宣泄,便以一种无声的方式任生命力流逝。
郑攸同的劝告对郑莞凝是致命的,“把债算到父亲身上”,是更为可怕的诅咒转移。
“郑岛主,可以的话,我想试试看开解开解郑姑娘。虽然不一定有用……”
她话未说完,郑攸同已经后退一步,躬身朝她弯腰行礼,态度之恭敬让子桑赶紧将对方托起来,“郑岛主不必如此。”
连日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冲击着这位岛主的意志,作为父亲,他无法以女性的身份劝服自己的女儿,只能眼看着重要的人滑落深渊。
悲剧已然发生,大家都清楚,前方还有更大的危险在蛰伏。
巫医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名神情乖巧的年轻男子。
人既然已经到了,不好白跑一趟,少不了给郑莞凝再看一遍。到了郑莞凝的房间,巫医没多寒暄当即检查,年轻男子有些腼腆地打量众人,并在视线交汇时礼貌地点点头,看起来挺好相处。
在巫医得出与卓轩一样的结论后,郑攸同将巫医与名叫尹不移的年轻男子客气地送走。
除子桑外,其余人士先行回避,房间里瞬间安静。
或许是囿于极北区域物产的贫乏,郑莞凝的房间算不得鲜亮,然而唯一的架子上摆满了明显来自不同地域的物件,让整个空间显得不那么单调。
灵火幽然亮着,子桑就着那抹光亮,安静地翻阅着海茵岛岛民的信息。这份资料由郑攸同提供,之前纪怀光就已经看过,不过她还是想自己拿来看看。
“青涛夫人……”
子桑顺着干涩的嗓音朝床头望去,郑莞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她起身来到对方身旁,“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喝点水?”
郑莞凝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似乎想撑着手臂坐起来,却连起身都困难。
子桑弯腰托着她的肩背将人扶起来,这才发现她的身子骨轻得明显。
修士一旦对自己狠起来,当真不遗余力。
郑莞凝坐稳之后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积攒出力量,竟然挣扎着仅以上身,行了个极为正式的礼。
子桑眼疾手快赶紧将人扶稳,“这是干什么?!”病成什么样了还整这出?
郑莞凝轻飘飘地挂在她手臂上,眼眸低垂着,不说为什么,只面色寡白着失神。子桑很快想明白缘由,放软声音,“是因为海上妖兽那件事,想感谢我出手相助?”
郑莞凝抬起灰败的眼眸望向她,轻轻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件事修为受损,目前已经没有办法正常施五行之术?妖兽很可能卷土重来,整个海茵岛都处于危险之中,到时候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要是真的想感激我,不如在我修为恢复前,护我周全。”
同样是劝,郑攸同的老路肯定行不通,既然郑莞凝心中有愧,刚好利用这一点拖延时间。
陷入思维泥潭的人会惯性下沉,一时半会儿拉不回来。给多点时间,或许有自我和解的一天。
郑莞凝有些迷茫地望着她,仿佛身体的弱化拖累了她的思考能力。
子桑低头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卓轩开的恢复体力的药,每日早中晚各一粒,吃到灵力恢复至七成停。”说完,她将药瓶交到郑莞凝手中,“你的父亲,海茵岛的全体岛民,我的朋友和弟子们,都在忙着建造抵御妖兽的防御工事,我的安全,就暂时交给你了。”
感官回归,手心小小瓷瓶蓦然由难以察觉,到份量沉重。郑莞凝盯着药瓶瞧上一会儿,抬眸望向子桑,眼中灰败逐渐覆上一层清浅水光。她张了张嘴,终是抿唇点头。
内疚是一把刺向自己的刀,假如再失去活下去的目标,人会失血而亡。
子桑看着郑莞凝服药躺下,正准备离开,被郑莞凝轻声叫住。
“青涛夫人……”
只一个称呼,却再无下文,子桑听出了挽留的意思。她回身询问,“不想休息?”
郑莞凝双唇动了动,却未出声,只点点头。
“好,我留下。有什么想说的我就在这里。”子桑搬来条凳子,在郑莞凝床畔坐下,顺便取出玉简给卓轩传讯,让他跟郑岛主说人暂时稳住了,可以放心,顺便转告莫子期几人她要再陪郑莞凝一会儿,忙防御妖兽的事不用等她。
入夜许久,静下来依然能听到隔壁房舍的动静。犬吠声时而起时而消,想来是邻居半夜还在挖地下室。
“青涛夫人……”
子桑顺着声音抬起头,视线从记录海茵岛岛民信息的册子上移开。
郑莞凝唤了一声后便没再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子桑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感受到一种名为“求助”的情绪。
“睡不着吗?”
郑莞凝应当是摇了摇头,只是幅度太小,以至于子桑恍惚自己产生幻觉。
这种感觉并不好,就好像刚刚抓住轻生之人的手,对方却要松开。
子桑心脏一紧,放下册子倾身握住郑莞凝的手心,“睡不着就跟我说会儿话吧。”
郑莞凝抬眸望向她,无辜、无助的眼神中探之无物,空洞到令人心疼。
“就说你小时候的事怎么样?”子桑问。“你出生在海茵岛吗?郑岛主什么时候第一次带你乘船?”
郑莞凝视线缓慢落向不知道何处,思绪似乎飘得很远。她想了好一会儿,轻声开口……
病中之人语速不快,从郑莞凝的回答中,子桑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一个小女孩随时光走来的模样。
生于海茵岛长于海茵岛,郑莞凝有温柔多才的母亲,严厉慈爱的父亲。母亲会将她孩童时笔下的怪兽做成雕像安装在船头,父亲会纠正她每一道不够标准的剑姿。
对海茵岛之外有着生机盎然向往的她,曾多次乘母亲建造的巨船,去亲手触摸那些与海茵岛有着天差地别的风土人情。
后来母亲病重去世,父亲与她都变得寡言。心里被剜掉的一块,再也长不出来。
想母亲的时候,她会去甲板上看海。母亲亲手设计建造的船,能将她送到天涯海角,却无法将她送到母亲身边。
妖兽试图撞破巨船时,她没来得及考虑自身安危,脑子里全是怎样引开妖兽,减少冲击对船体造成的损伤。然而冲动的决定很快被现实扼杀,想抽身却已来不及。
何战峰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初识男女之情时,对方就表示喜欢她,多年未改心意。只是对于这位从小被她视作哥哥的人,实在难以生出其它的感情。
本以为即便成不了夫妻,也会是一辈子的亲人,没想到醒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何战峰为了救她跳海,跟母亲一样再也回不来。
何伯与她的父亲一样中年丧妻,一样只有一个孩子,然而以后不再一样了。她间接害死了自己的青梅竹马,更让好些岛民失去亲友。
“我闭上眼,总看到战峰哥与何伯背对着我,还有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友邻们。他们本不会有事……”郑莞凝眼中泪水顺着脸颊落下,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颜色,尽管是那颜色背后是极致的懊悔与哀伤。
痛苦如始终藏在心里,将发酵成毒素。倾诉虽然不能减轻,却或许能缓解中毒的进程。
夜色浓得深沉,郑莞凝在说完许多话后终于睡去,眼底与脸颊有尚未干涸的泪迹。
子桑等上一会儿没见动静,刚起身准备活动活动腰颈,就听到屋外远远传来兵荒马乱的呼救声。环顾四周,小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什么情况?
她还没来得及推开房门查看,玉简传来灵力波动。
是纪怀光的消息。
[师娘此刻在何处?]
干嘛?
还能在哪里?当然是陪着他未来的老婆大人。
[郑姑娘房间。]
[妖兽来袭,数量略不及上回。师娘勿要走动,护好自己,五师妹正赶过去。]
不会吧?这么快!
子桑万没想到危机这么快降临。
都是些什么鬼东西?还让不让人喘口气!
[我不会有事,你自己小心!]
子桑迅速传完讯,扭头望向此刻正沉睡的郑莞凝,想了想,推门出去。
眼下一个病,一个废,想抵御妖兽,火是最好的武器。郑攸同家中“余粮”在哪里,有多少,得找知道的人才好问到。
海滩附近,纪怀光凝神御火,点燃裹了燃料的箭矢。
弩机发动,箭矢破空,射向展翅悬于半空的妖兽。
夜晚,像是下起了一瞬烟花雨。
他抽空飞快扫一眼玉简,瞥见那句“我不会有事,你自己小心”,呼吸凝滞,眼神定住。
新一轮箭矢已装置入机,随着“咔哒”声先后响起,他收好玉简,抬眸重新加入战斗。
子桑给询问她此刻人在哪里,是否安全的卫沧、卫溟以及沙文瑞回去讯息,表示陈敏儿会来保护她,不用担心。
之前给郑攸同报信的老妇人果然一直都在,子桑提醒她将家中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集中在郑莞凝卧室附近。老妇人半句多余的话没说,赶紧小跑着去准备。
陈敏儿很快赶来,老妇人进房守着仍然睡着的郑莞凝,陈敏儿与子桑在外看守。
时不时有或远或近的惨叫声传来,越是仔细去听,越惊心。
陈敏儿竖起耳朵警戒四周,握着长刀的手心沁出薄薄细汗。妖兽随时可能出现,大师兄将师娘的安危交给她,就算拼死她也会护师娘周全。
时间成了难捱的冰,敲不碎,化不掉。忽然,陈敏儿警觉,“谁?!”
很快,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我,尹不移。”
子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清来人是巫医的小跟班。
“你怎么在这?”陈敏儿想到什么问什么。
“师父让我送药过来给莞凝小姐。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我听到些动静。”
“妖兽上岸袭人了,现在外面很危险。”陈敏儿接过尹不移递过来的药包。
“这样啊,”说话和声和气的尹不移露出担忧的神色,“那我得赶紧通知师父。”
“动静这么大,早晚传到你师父那里,你还没回去也许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时候还走什么走?直接留下吧,有我在还能抵挡抵挡,省得路上碰到妖兽把自己搭进去。”陈敏儿快人快语。
“可是我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我得去护着他。”
“你是修士吗?”子桑忽然发问。
尹不移怔上一瞬,摇了摇头。
陈敏儿一把将药包墩在地上,“没修为你怎么护?”
尹不移似乎被眼前人的气势震慑到,瞪着无辜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陈敏儿看不得这三言两语就被吓到的模样,索性摆摆手,“要去随你!”
被嫌弃的尹不移似乎更加为难了,垂眸碎碎念,“可是,就算不通知师父,眼下这种情况肯定很多人受伤,医者也应当尽快站出来……”
“妖兽怕火,你要是执意去找师父,带上火把。”子桑眼神示意不远处有各种燃料。
尹不移抬起头,神情有些错愕,一时间没说自己究竟什么打算。
陈敏儿收起长刀来到燃料堆前,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火把出来,淋上油递到他面前,“呐!自己看着办。”
接过火把的尹不移最终没多犹豫,留下句“各位保重”便离开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陈敏儿放下玉简暗松一口气,“大师兄说,妖兽已经退了。”
等来的是好消息。
子桑点头,“我们去看看。”
她给老妇人说了当下的情况,让对方继续陪着郑莞凝,便同陈敏儿一起朝海岸方向前行。
路上,沿途灯火通明,越接近海岸线,受伤的岛民数量越多,遭到破坏的房舍也越严重。除了忙着给伤员施救的卓轩,子桑还瞧见了巫医与尹不移忙碌在伤患之间。
她与陈敏儿上前询问卓轩是否需要帮忙,卓轩表示岛民多是轻伤,他与巫医以及空闲的岛民们合力即可,反而大师兄那边好像还有事情没结束。
子桑让卓轩有需要的话联系她与纪怀光,卓轩乖巧地应下。经过巫医与尹不移身旁时,老巫医仍旧低着头给伤者上药,尹不移抬头朝她递来一道感激的眼神。子桑颔首,脚步没停。
甫一与大部队汇合,沙文瑞第一个来到她身旁说明情况。
空气中的血腥味远胜海水的味道,可想而知不久前的战况有多惨烈。
伤员已经转移并且紧急处理,陈敏儿加入马道成与黄秀明,收拾被破坏的弩机与妖兽的尸体。
卫沧与卫溟各自以灵力控制着一头妖兽,莫子期立在其中一只妖兽旁,弯腰忙碌着什么。
瞥见她过来,卫沧缓和了严肃的神情,朝她颔首示意,卫溟顺着卫沧的视线发现她,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分心之际险些让妖兽挣脱。
另一边,纪怀光正与郑攸同商量着什么,在她留意到他时,“刚巧”似有所感般朝她望过来。
视线交汇不过一个呼吸的间隙,对方挪开视线,仍旧垂眸与郑攸同交谈,仿佛没看到她一样。
呵。
子桑也当作没看到某人,径直去了卫沧与卫溟的方向。
莫子期他们几个显然在做什么打算,去打听打听。
见她走近,卫沧好意提醒,“子桑小心,站远些,它们随时可能挣脱。”
卫溟在一旁找补,“不过没事,我会牢牢控制住的。”
忙完最后一个步骤的莫子期直起腰,不紧不慢道,“也不知道谁刚才险些让妖兽跑了。”
“子期你……”卫溟的脸瞬间红了大半截,小声提醒,“别拆台。”
“这是在做什么?”子桑离着安全距离站定,以免出现意外。
“你大弟子纪怀光出的主意,觉得有趣,便试了。”莫子期御水洗净双手,分别朝卫沧与卫溟使了个眼色。
两人心领神会,原地设下灵力结界,将妖兽困在其中。
“换个地方说话。”莫子期略微歪了歪头,子桑瞥一眼结界里焦躁不安的妖兽,迈步跟上。
莫子期来到临时用作安放燃料的棚房下站定,“有些意外,我以为纪怀光同你说过计划了,没想到……”
没想到把她这个师娘给晾一边了?
子桑笑着瞧他,“你要再不说,我可就找纪怀光本人去问了?”
“也不是什么复杂的计划,就是提议在妖兽体内置入觅灵环,通过这个法子看能否找到妖兽老巢,一网打尽。”卫溟代莫子期答了话。
“不过也的确铤而走险,万一妖兽的数量超出预期,可能变成主动送死。”卫沧顺手将一瓶倒下的油壶扶正。
子桑若有所思,“目前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要真能定位妖兽巢穴的位置,不管要不要进一步采取行动,都是条重要的信息。”
“我也是这个想法,所以这回特意留了两只活的。至于要不要放,等你的意见。现在看来,你是赞同这个计划了?”莫子期注视着她。
放,子桑觉得没问题。主动出击好过被动防御。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纪怀光与郑攸同交谈的画面,下意识朝两人的方向望过去,“对了,纪怀光和郑岛主在谈什么你们知道吗?”
卫溟有些闷闷不乐。子桑脑子里念的都是纪怀光,可纪怀光呢?自作主张,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跟子桑说,还得让子桑来问他们。实在过分!
“他身为弟子有事不报,连你都不清楚,我们又哪里知道?”
明明问的是两个人,卫溟却只提“他”。从这含怨带嗔的语气中,子桑听出了些许不忿与埋怨。
她翘起唇角盯着他,婉转开口,“替我抱不平呀?”
眼前人眼尾上挑,像极了娇俏飞扬的翅羽,撩得人目光微痒。卫溟眨眨眼挪开视线,红着脸没出息地否认,“我是,我是说纪怀光不懂规矩……”
语气从方才的理直气壮到此刻的没有底气,“抱不平”与“不懂规矩”究竟有什么区别,他脑袋放空,一时半儿也说不上来。只不过觉得迎上她的目光,若直接承认了,会有些不好意思。
卫沧不咸不淡地瞥卫溟一眼,接过话题,“纪道友应当是同郑岛主商量围剿人员和燃料的事。”
子桑闻言点头。的确,眼下妖兽数量不明,燃料储备不够,就算定位到妖兽巢穴,没有做好相应准备之前,不好贸然下场。
“那就等郑岛主那边的反馈了。”她抬眸望向天空。
瑰丽的极光似乎在空气里漂浮,如此美妙的风景却在此刻成为渲染惨剧的背景。
放走妖兽前,郑攸同、子桑、莫子期三人达成一致意见,由郑攸同、本次外援及其他岛上精锐高阶修士,一同出发探寻妖兽定位点的情况,留下一部分修士守卫海茵岛。
既想达成一击即中的目的,又须确保全身而退,参与人员的修为最好能达到独立保全自身的程度。
不眠的夜,有人失去亲友,有人身心受到不可逆的损伤,朝阳升起的一刻,整座海茵岛仍然被巨大的悲伤包裹。
清晨时分,莫子期带来妖兽定位的消息,也给子桑送来一份名单。
收到郑攸同求助的友邻将整备多余的燃料,交由增援的修士在今天日落前登岛。接下来,修士们将对妖兽发起反攻。
“谢谢。”子桑接过名单,视线落在那一串名字,以及名字后的修为等阶上。
房间里只余两人,莫子期眼神飘向黑色小鸟,一时间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
“你好像对我的伙伴挺感兴趣。”子桑放下手中名单,朝他望过去。
不是“好像”,莫子期已经好几次对小黑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注。
“我留意到你给小家伙扣上了觅灵环,是担心走失么?”莫子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提问。
“算是吧,免得有时候找不见下落。”
“是吧?”莫子期意味深长地瞥小鸟一眼,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听郑岛主说,郑姑娘已经下床了,你怎么劝说她回心转意的?”
“劝的话没怎么说,不过交给她一项任务——保护我的安全。”
“原来是这样。”笑意彻底在眼底蔓延,莫子期露出两颗虎牙,“的确对症下药。”
“她将不幸的后果全部归结在自己身上,内心必定难以承受重担。”
说到这里,子桑忽然想起之前纪怀光、卫沧卫溟询问她“是否希望他们出面营救郑岛主”时,莫子期出言解围。
那种情况下,能读懂她的难堪之处,也算“同类”。
“对了,海上遭遇妖兽围攻时,多谢你一番话,我才免于回答为难的问题。”子桑点头致谢。
莫子期很快明白她指的哪件事,眼底浮现笑意,“谈谢严重了,不过推己及人而已。不过我有些好奇,假如我当时没插嘴,你会怎么回答?”
能怎么回答?回答不上就不回答了呗。
子桑尝试在手心御水凝出一颗雪团,“无论纪怀光又或是卫沧、卫溟,他们一开始并没有以身犯险的迹象,我姑且认为是‘已经作出决定’的意思,所以一定要回答的话,应该会让他们不用揣测我的心思,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莫子期颔首,“原来是这样,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最终出手的人是你,并且实力非凡,直接将妖兽悉数冻住。”
实力非凡么?子桑没想到自己的五行之术可以得到这种程度的评价。她垂眸笑了笑,某个之前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问题再度浮现。
假如她早些出手,何战峰他们是否就不会跳下海,也就不会死?
不过因果难理清,世事没有那么多如果。要不是当时条件允许她有更高概率救下落水的岛民,要不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那一刻,救人的想法占领高地,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御水凝冰突破极限。
“坦白而言,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那时候之所以敢跳下去,又何尝不是倚仗身边的人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所以冒着可能置朋友、弟子于险境的风险,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某种程度上也算另一种凉薄吧?”
“凉薄”两个字荡进空中,莫子期怔上一瞬,忽然难得地笑出声。
他眼睛弯成畅快的两道,“评价自己凉薄,有你这么坦诚的吗?难怪卫沧、卫溟那俩家伙会对你动心,子桑,你的确很不一样。”
话题绕得跟开云霄飞车一样。子桑有些意外地望向莫子期,要笑不笑。
卫沧和卫溟对她有好感这种事,她虽然心知肚明,莫子期也必然知晓她清楚,不过直接这么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亲兄弟心悦同一人,我不太能推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能提前透点风吗?你更看好哪位?”莫子期含笑与她对视。
敢请是打听八卦来了。
子桑挑眉,“这种事,须他俩亲自来问,不然我可不会回答。”
感兴趣的目光对上理直气壮的眼神,同频的两人对视一会儿,忽然释然般笑着双双挪开视线。
他未必真的想知道答案,她也不可能直接回答,但是因为彼此的这份坦诚与心知肚明,反而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惺惺相惜的感觉。
*
雪地反射日光,白亮得有些刺眼。莫子期扫一眼冷白的太阳,视线落向房舍屋檐处。
“我解剖妖兽尸体,以及安置觅灵环的时候,你一直隐藏在暗处观察,怎么?关心妖兽?抑或者,你们是同类?”
阴影中,黑色小鸟几乎与暗处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定定注视着他。
莫子期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小鸟的反应,“我不喜欢自己的朋友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惦记,最好不要让我抓到你有什么出格的小动作。”
天边依稀能瞧见不同身影,名单上支援的修士正陆续赶来。小鸟扭过头,视线追随不远处莫子期的背影。
漆黑眼眸遥远的另一端,银霜刚处理完一桩宗门事务。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生机盎然的深绿色藤蔓上,散发柔和光芒。这里没有寒风侵袭,得连空气都带着令人舒适的温度。
朋友吗?凡人轻易定义关系,他呢?
他与子桑,算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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