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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江鹭穿过行人, 走回筵席。


    他没有和姜芜同时回席,筵席上,无论是张寂还是杜嫣容, 都多看了他一眼。世人看不出江鹭此时的压抑, 只觉得他一贯如此。一片青荷莲绶的官服间,江鹭朱白襕衫, 秀丽如玉。


    哪怕没有了南康世子的名号, 这位郎君也吸引着诸多贵女。


    张寂离席去寻找姜芜;杜嫣容见有几女试图和江鹭搭话, 而江鹭不言不语。杜嫣容思忖他比旁人内敛沉静, 似乎不适应此间活泼, 便略一思量, 起身欲帮江鹭解围, 顺便, 再次搭话。


    然而杜嫣容刚站起,便见江鹭将面前酒樽中水一饮而尽。江鹭对凑上来的贵女视若无睹,惹得他人生恼,而他面无表情起身,朝旁边宫人说了一句话。


    江鹭起身退席,眼看要走了。而杜嫣容看到宫人那边小小骚动一下,便有着赭黄礼服的贵人上前,拦住江鹭:“夜白怎么这便走了?”


    杜嫣容品味出其间蹊跷, 便重新落座, 只默默旁观。


    阻拦江鹭的贵人上前,江鹭身边围着的那许多人便退开了。坐在一旁的段枫便一边和旁边人喝茶逗趣,一边目光闪烁, 看出那些人应当本就是安排好的人,想在此夜纠缠江鹭。


    段枫看向来人——贵人气度雍容, 言笑间目无笑意,是过了整整一夜、此时才第一次和江鹭说话的太子暮逊。


    江鹭倒是一贯垂眼低脸,闻言只朝暮逊拱手致意,淡声回答自己累了,要回府歇了。


    暮逊心生恼意,暗恨江鹭如此淡漠的态度。


    昔日江鹭是南康世子时,自己需要拉拢江鹭,不得不忍下这位小世子身上那惹人讨厌的、面对他从来不谦卑讨好的贵气;今日江鹭已经被南康王除名,不过领着一个皇城司,做老皇帝手里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依然维持那小世子的尊贵?


    例如此时,自己和江鹭说话,江鹭头也不抬。


    他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啊,江鹭当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江鹭若是怕自己敬自己,就不会和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眼皮下私通,还逼得自己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夜,江鹭早早离席,是想去哪里?


    去见姜循吗?!


    暮逊绝不可能忍这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踩着自己,暗自得意。


    暮逊微笑:“天还早着,筵席达旦,夜白何必早早退席?孤和夜白许久未碰面,平日见到不是朝堂针锋就是他人挑拨,让人心中唏嘘。这样吧,来人,再给夜白斟酒,孤和夜白不醉不归。”


    暮逊伸手来搭江鹭的手。


    江鹭垂着眼,极快地朝后挪了一步。他仍避着暮逊,暮逊却偏要为难他。


    席间一处角落中,另一个叫“叶白”的人,慢吞吞地斟着自己杯中酒,好整以暇地欣赏江鹭和暮逊的敌对。


    叶白和暮逊有一样的心思,猜江鹭离席是要找姜循。叶白不能和暮逊做一样阻拦的事,但叶白心中那抹阴暗,也让他盼着暮逊和江鹭打出一场好戏来。


    而暮逊逼近那始终侧着脸似想躲开他的江鹭,轻声在江鹭耳边含笑:“夜白还记得当初吗——孤的小妹过生辰,你好不威风徒手杀猛兽,惹贵族男女尽为你折腰。


    “可你想救下那些罪人之后,不还是要和孤饮酒,陪着孤吗?当初那场饮酒,至今想来,也很痛快啊。”


    江鹭倏地抬起眼。


    他目如冰雪,冰雪上不知何时溅了许多细微裂缝,殷红无比,如滚热的血做成的火焰。他突然这样看来,眼神锋锐寒意重重,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杀气。


    暮逊不受控制,被惊得当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心跳砰然,几乎以为江鹭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杀自己。


    不然这遮掩不住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蕴在江鹭眼中,根本收不回去。暮逊此时才懂江鹭始终不看自己,是不愿情绪流露。而江鹭一旦看向自己,暮逊身边卫士手置在腰间,差点就要拔刀。


    但今夜入席的人,显然不可能佩戴刀剑,江鹭也不可能徒手杀暮逊。


    江鹭只是盯着暮逊,开口时,声音沙沙的,仍努力掩着情绪:“殿下,别在此时招惹我。”


    暮逊:“……”


    江鹭朝他走,暮逊迫于太子之威不肯后退,脸色却已难看十分。


    江鹭重新俯下眼,浓长睫毛挡住那眼中情绪:“殿下,我非要出宫不可。”


    暮逊正要冷笑,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步来,凑到暮逊耳边。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江鹭也听到那宫人说的话:“殿下,东宫方向失火了。”


    暮逊刷地看向江鹭。


    江鹭缓缓掀睫,眼中血丝如水一般流动。这种流动的狂意,被暮逊捕捉。


    江鹭面色白净姿容优美,站得过直,近乎一种执拗:“殿下,这世上的火或许有些烧得无缘无故,有些,却并非没有缘故。有些火,也许永远找不到源头和证据,可那火过于不公,总有人记得,总有人会来讨。”


    他说的话好奇怪,暮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


    暮逊咬牙低声,仍怕周围人知道二人的龃龉:“是你做的?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多人,你竟……”


    江鹭眸心明亮,瞳孔间那冰雪眸子上的血丝蔓延,几乎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望着暮逊。他视野里染着那种近乎亢奋的红,亢奋又平静,在一片喧哗中造就此处的寂静至极。


    ……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血。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他靠在巷子墙壁上,眼神空茫赤红,想着姜芜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要再确认一下——


    是的,姜循也许和姜芜并不是关系那样亲密的姐妹呢?姜循谎言成篇,说什么都张口就来,她对他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她对姜芜也一样。


    也许那二女只是虚假的姐妹情。


    也许姜芜根本不了解姜循,或者姜芜在骗自己——


    靠着这股执念,江鹭重新打起精神。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万事难以求其源,探其底。而知道一些细节,想朝深处查,便简单很多。


    小半个时辰后,江鹭到了姜循的府邸,找到了那被关押的苗疆少年,并从苗疆少年嘴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苗疆少年还以为江鹭是来救他的,折腾半天发现此人冷硬不吃,气势可怕,当即萎靡,喃喃自语:“你们太奇怪了,下蛊的人是我,可这是你们要我下的。我是想解,可是解了,那个姐姐就死了嘛。她现在体内多了一种毒呢,还得靠我的蛊吊命。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去苗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是大巫女,你们去得早,我姐姐说不定有法子。去得晚的话,说不定就没救了……”


    苗疆少年眼珠乱转:“我只是给个主意而已,我不保证哦!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个毒……去问我姐姐!对了,找我姐姐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江鹭离开姜府,太阳穴抽得更加痛。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再过十五天,便是太子大婚之日。


    这么短的时间,马匹跑死也不可能从苗疆带回消息。毕竟传话问话,找人找路都需要时间。


    大婚日似乎是一个绝路,是姜循留给自己的死期。熬不过那天是死,熬过那天也会死。


    凉城是他和叶白约定好、留给自己的死路,大婚是姜循留给她自己的死路……他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人想求生,想活下去吗?


    江鹭心中惨然无比。


    “卖痴呆咯!卖痴呆咯!”


    街上小孩们奔跑,嬉笑间撞到了那走路跌撞摇晃的江鹭。平时江鹭是不可能被小孩子撞倒的,今日他却被撞得摔靠在墙头,低头望向那撞人小孩。


    除夕夜氛围好极,小孩也不怕他。


    小孩笑嘻嘻地仰着脸,朝前伸出掌心讨要:“哥哥,要买痴呆吗?”


    江鹭眼睛怔怔看着小孩,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这是东京除夕的一种习俗。


    这一夜到天亮前,小孩子和大人上街,会装作痴傻模样,四处向人求问要不要“买痴呆”。所谓的“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意为旁人将小孩的痴呆买走,许愿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千百年,实乃一种有趣而美好的嘱咐。


    江鹭看着这小孩,眼中的光快要落下去。


    他眼睫上沾着水,眸子泛红,看得小孩好是茫然,瑟瑟问:“郎君买吗?”


    江鹭哑声:“买。”


    他蹲下身,将手置于小孩头顶,声音喑哑地遵照东京的习俗,来许愿这小孩伶俐聪慧至百年。


    而他心中难过地想:他人都能长命百岁,许愿长命百岁,为什么他的循循不行?


    他要怎么救她啊?——


    姜循的除夕夜,过得不算多畅快,却也不难过。


    她戏耍那些前来监视她的卫士,带着他们将大相国寺的后山耍了大半夜,又一径扮着骄奢嘴脸,指使他们为她做这做那。于是,花也赏了,茶点也吃了,寺中的和尚们都人人得一串太子妃送出的福袋。


    到子夜时,卫士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


    他们跟随着太子妃回到太子妃的院落前,为首的人语气努力压着不耐:“姜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循慢悠悠:“需要的很多啊。今夜是要守岁的,严指挥使不知吗?”


    此话另一种意思,分明是要折腾他们到天亮。


    姜循立在台阶上,转过身朝向身后色变的严北明,声音淡凉:“指挥使今夜不当值,纡尊降贵来大相国寺陪我一同守夜时,就应该有这种自觉了,是吗?”


    严北明抬头看向姜循。


    这位小娘子向来盛气凌人,嬉笑怒骂皆在一瞬间,总是笑吟吟地说一些可怕的话。而她不笑的时候,则看着更加尖锐寡淡。旁人总说姜循美丽高贵,足以配上太子。可严北明只觉得这位娘子难缠。


    难缠的人已然可怕,难缠且聪明,更加可怕。


    严北明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姜循说:“严指挥使太负责了,除夕夜不当值,也不回家过年。你家中妻儿,想必十分寂寞。”


    严北明厉狠抬头,喘着粗气朝前逼近一分:“我的妻儿?你做了什么?”


    姜循朝他笑一笑:“没做什么。你要回家看看去吗?或者,继续陪我守夜?”


    严北明神色莫测,经旁人提醒,发现姜循的卫士们果然少了几人。严北明猜大婚在即,姜循不会生事,可是太子说此女疯狂不能以常理揣测,严北明难以估计此女会对自己的妻儿做什么。


    半晌,严北明面色灰败,拱手告退。


    首领走后,其他卫士们被姜循一一看去,一个个俯下脸低头,生怕被姜循叫住。


    姜循冷嗤一声,她兴致勃勃,显然还没玩够。她暂时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忽而冷不丁,看到了屋中本不该出现的一个人。


    那人站在不点灯烛的暗室中,在门外光华照入的一瞬间,他的衣摆轻轻扬了一下。


    只是一个站姿与衣摆飞扬的弧度,姜循心口一跳,认了出来。


    她与暗室中那道掩在昏光角落中的身影直面,身后跪着一地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卫士。这一幕足够荒唐又足够让人悸动,足够隐晦又足够光明挑衅。


    姜循眼中的光如星子般,落了满满一湖春水。


    她声音无异样,慢条斯理朝身后那些跪地卫士吩咐:“我先前和你们开玩笑而已。你们辛苦一夜了,我准许你们不必陪我守岁,下去吧。”


    卫士们齐齐松口气,生怕姜循反悔。他们客气的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个纷纷低头拱手,退出院落——


    屋门关上,“吱呀”轻缓。


    太久没见了,心中雀跃难以掩饰。姜循提裙扑上前,欢喜无比,声音带着醉意:“小鸟,我就知道你会来。”


    除夕守岁,他怎可能不来?


    江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又给他乱起了绰号。想来她心中总编排自己,口上说出来的却不多。她在他怀中娇憨妩媚,仰脸逗他。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活泼,爱戏耍他爱逗弄他,鲜活慧黠,怎会是姜芜说的那样呢?


    这一刹那,满室无光又满室温暖。女子芬香和满怀明华一同跃入,江鹭恍惚间低下眼睛。


    他怕她发现自己的异常,不敢多看,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只“嗯”那一声,搂住他脖颈的姜循便顿一顿,糊涂问他:“你哭什么?”


    江鹭怔住。


    江鹭语气平平:“我没哭。”


    姜循挑眉:“……”


    她算是明白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稍微一情绪起伏,就一定会反应到脸上。脸红一片眼湿一派,他看起来就要涕泪连连,还说自己没哭。


    是暮逊欺负他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为他报仇的。


    姜循兀自琢磨时,听到江鹭解释的话:“在此良辰嘉日,众人庆祝新年,欢喜无比。而我想到凉城的英灵,为他们难过。”


    和众人一同庆祝新年心情不错的姜循停顿一下,干巴巴:“……哦。”


    她有些尴尬,默默要撤回抱他的手,他却忽然朝前一步,抬臂将她搂入怀中。他指腹轻轻抚摸她腰肢,她因痒而瑟缩轻笑。她欲躲,他却不让。


    江鹭闻到她身上酒香:“你吃酒了?”


    姜循连忙:“没醉。不耽误任何事。”


    她暗示什么,他没听懂。江鹭沉吟后,仍试图掩着情绪:“你要卖痴呆吗?”


    姜循被他弄得好糊涂:“……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江鹭低声:“你卖吧。”


    姜循对糊弄小孩的玩意儿从来不感兴趣:“不卖。”


    江鹭捧住她欲躲的脸,也不知是他醉还是她醉,他柔声哀求:“卖吧。我买。”


    ——买她长命百岁,买她如意一世,此生不拘。


    第 92 章


    “好吧, 好吧。”姜循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大相国寺地居僻处,东京城中的爆竹和烟火声,在此间闷闷的如隔着一重帐纱, 听得不甚分明。而在江鹭眼中, 在这间太子妃独居的寝舍中,姜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


    屋中没有点烛, 只有窗口流入的一点微光照入, 落在二人身前。江鹭低着头, 靠这极浅的光源, 望向姜循。


    姜循这样乖。


    除却少年时的阿宁, 她从没有这样乖的时刻。


    此时, 姜循蹲在江鹭面前, 由江鹭靠墙俯视她。她的大袖衫藕缘白底, 袖口织着卷草莲蔓。那些花草绽在她衣上,原本合适的裙衫因她的蹲坐,而显得几分偏大。她整个人罩在一团衣物中,看着格外瘦小。


    她仰着脸望他,经过一夜折腾,发髻已然微松,步摇随着动作而轻轻晃动,额前散了几绺细软乌黑的发丝, 贴着她皎洁的颊面。


    她和平时的风光张扬不同, 此时蹲在情郎面前的姜循,看着这样乖又这样小,格外认真地试图相信江鹭, 仰望江鹭。


    而只是这样俯视,江鹭便感觉眼眶滚热, 他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绷着脸强忍。


    姜循敷衍地哄他:“好啦,我卖痴傻了。这位郎君看起来像是好人,你买不买啊?”


    江鹭:“买。”


    姜循乌黑眼珠微微一转,颇有狡黠之色。


    她自然和纯粹玩耍的小孩不同,她此时也不安分,明显为难江鹭:“可我的不好买咯。我不要金钱,那些俗物我既看不上,也不缺。我也不要赊账,空口许诺我从来不信。我还不要以物易物,旁人哪比得上我的好。


    “我可是十分难买的。”


    蹲在江鹭腿边的姜循张口说完一大堆条件,乌眸眨一眨,戏谑他:“你还买吗?”


    江鹭哪怕满心伤恸凄然,此时也要被她逗笑——他心悦的佳人,与众不同,既慧黠又爱使坏,故意折腾人。


    可她越是本性暴露,他越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动。


    也许他本就十分喜欢她这样的小娘子,他只是一向不懂自己罢了。


    在姜循眼中,江鹭眼中那团雾气似驱散了些,露出血丝弥漫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乌黑清澄,眨也不眨,如同主人一样坚定:“我要。”


    不待姜循继续为难,江鹭便从怀中掏取什么。


    不待姜循看明白,她便见他俯下身,从自己脖间摘了什么,送入了她摊开的掌心中。那物冰冰凉凉,又不重,落在掌心,像一个玉佩的感觉。


    姜循低头,才发现这不是玉佩,是“长生锁”。


    用金子打造得精致无比,绘着一只湖中白鹭鸟的“长生锁”。可长生锁只是小孩佩戴,大人哪有?


    姜循惊愕间要推拒,江鹭却扣住她的手,将此物仅仅塞入她手中。


    他低声:“你要笑便笑吧。这是我的‘长生锁’,我出生时,我爹娘为我打造的,说佑我此生平安,康泰百岁。旁人家的小孩过了三岁就不戴了,但我爹娘不许我摘,我一直戴着的。


    “我爹娘说南康王一脉的祖先们都会保佑我。果然,我后来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即使在当年的凉城中……我也是唯一的平安走出来的那个。”


    他笑意惨然,显然不想多提凉城,显然不觉得自己是唯一平安的那人,是什么幸运的事。


    他从来不觉得那是幸运,可他如今愿意相信,也许冥冥中真的有祖先们保佑。


    祖先们在天之灵佑护他的平安,那么也会佑护他心悦的小娘子。祖先们会如庇佑他一样,庇佑她。


    姜循握着“长生锁”的手蜷缩发抖,茫然仰望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开玩笑,哪想得到他真的认真来“买”她?这是他家信物,他爹娘不要他了,这便是他身上少有的保留着南康王府痕迹的物件,岂能给她?


    何况,她哪里是买的来的?


    她一向应付不来认真的人,江鹭每一次专注,都让她失魂。


    姜循目光闪烁,张口便想寻借口推脱。江鹭忽而俯下身,将她抱入怀中。他的声音仍然闷闷的,带着一抹哑,一抹哀求:


    “循循,你什么都不要我的,你身上没有一样我的信物。日后到九泉之下,你也要说和我全然无关,和我不相识,和我只是路过之缘吗?


    “我知道你谨慎,知道你怕人发现。但是我只给你这一样物件……你小心些不行吗?你好好藏起来不行吗?你稍微为我担一点责,稍微记挂我一些,稍微将我放在心上一些,好不好?”


    江鹭抚着她面颊,轻声问:“好不好?”


    他这样,姜循哪里拒绝得了。


    姜循被他搂抱着,轻声解释:“我没有不将你放在心上,阿鹭。只是趋利避害,有时怕连累你而已。”


    他低低地“嗯”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她。


    姜循难免怅然——自己性命不知几何,江鹭却始终不信她待他的心。


    假意总是做的容易,真心想剖给人看,对姜循来说十足困难。她有时不甘心,想让他信她,有时又觉得,也许这是命运的昭示。


    ……她不知该如何待他更好一些——


    这一年的守岁,姜循觉得这是自从姜芜回来姜家后,自己最平和的一年。


    爆竹声和烟火声在寺庙中听得不明显,阴谋和背叛被无数道墙隔在宫门前,今夜的姜循不是姜二娘子,不是即将出嫁的太子妃,她只是姜循。


    许多年前,姜循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只有和江鹭在一起时,她才可以做“姜循”。


    二人不提公务,不提十几天后他们的计划。他们只说新年,只说少时趣事,只说分离这几年遇到的一些好玩的事。


    分离三年,姜循身边趣事乏善可陈。想来江鹭也一样,因他讲得干巴巴,和她一样吃力。然而再吃力,二人也少有这样不带着试探和尖刺提防的时刻。


    姜循必然为此而留恋。


    她舍不得入睡,她希望时间无限延长。


    但她自然要入睡——明日元日大典,她身为即将出嫁的太子妃,要和太子一同去祭祖,去和百姓共祈春耕万顺,丰年在期。


    姜循不愿意多提明日的大典,江鹭也不问她。


    最终,姜循隐约记得自己卧在睡榻间,手指勾着他的衣袖,在他清泠泠的闲聊声中,慢慢入睡。


    入睡前,她在心中眷恋叹息:她喜爱阿鹭。


    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够,未来的时光又不属于她。早知今日欢喜,当年应该早早相识才是……好是不舍——


    后半夜,姜循被外面不知来自哪里的一声炮竹声惊醒。


    她困顿中心神迷离,一言不发,只感觉到来自心魂的一种空虚和烦躁,让她生出无端戾气。她忍过这重戾气后,披衣坐起,才明白自己的空虚缘由——


    空荡荡的寝舍中,已经没有了江鹭的身影。


    她低头嗅闻,发现自己的衣衫上气息也被熏香盖住,周身上下,全然没有江鹭留存过的痕迹。


    姜循怔一怔。


    她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想来是怕明日朝中来人发现痕迹,他怕她为难,才半夜离开。


    他为了她,当真是……小心又小心。


    他走了后,她再无睡意,干脆披衣掀帘,下了帐子。


    门外的卫士轮换一波,新换防的卫士正打着盹,听到“吱呀”开门声,一个凛然清醒:“娘子。”


    守门的人,自然是姜循的卫士。


    卫士低头不敢多看,余光只见到姜循衣裙和帛带的轻扬,以及她散在腰际、和外衫绕在一处的青丝。


    姜循抱臂望着天光,淡问:“有什么消息吗?”


    卫士打起精神:“今夜,东京失了一场火。好在发现得早,没有影响宫宴。但听说太子发了一通脾气,早早离席,去安抚受惊的阿娅娘子去了。”


    姜循怔住:“失火?什么时候失的?”


    卫士说了一个时辰。


    姜循蹙起眉,更是怔忡:这个时间,是她见到江鹭前的半个时辰啊。


    姜循怀疑那失火和江鹭有关,毕竟无缘无故地找茬于太子,还在除夕夜,不是寻常人无聊做出的事。而太子又不声张,显然是不方便。


    姜循想到自己曾经告诉过江鹭,暮逊的人马放火,欲在南康王府烧死她。若非叶白相救,姜循未必能识破暮逊的诡计。


    今夜除夕东宫的这场无缘无故的火……是江鹭因她而放的吗?


    可若是他,他为何不说,不向她邀功?


    若是他……在他出宫和见她之前,中间空了整整半个时辰,江鹭又在做什么?


    皇城和大相国寺的距离,对一个武功高手来说,绝不至于需要半个时辰的脚程。


    姜循陷入深思,卫士安静等待。


    姜循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和他人说,姜循只随口问:“阿鹭什么时候离开的?”


    卫士怔住。


    姜循疑惑抬头。


    卫士和她一样疑惑:“小世子……不,江郎君没有离开大相国寺啊。”


    卫士磕磕绊绊:“江郎君说睡不着,他去大殿拜佛去了。”


    姜循踟蹰迷惘起来:“……”


    深更半夜,不陪她入睡,去拜佛……吗?——


    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重檐歇山,气势恢宏,内供三世佛与一观音,被誉为“中原第一殿”。


    夜深人静,和尚们早已歇了,想必佛祖观音们也要休憩,而江鹭孤身在这空旷的点着长明灯的大殿中徘徊,熬得双眼通红,兀自不肯去歇。


    他不可能有心情入睡。


    他心碎欲死,心力交瘁。不见姜循时勉强可以忍受,见到姜循后哪里还能忍受。


    和她说每一句话,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他心间都在淌血。这一除夕夜,也许他勉强过关,没有让姜循意识到他的伤恸;但他从见到她起,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量,他该如何救她。


    十五日那天的计划,任何人都做不到天衣无缝,任何人都保证不了必然成功。


    十五日后的事宜,江鹭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活着走下去。


    世上的计划从无周密无漏之说,可此夜此时,江鹭非要去一一忖度那计划,从那计划的边边角角中,为姜循凭空造出一条生路来。


    他必要赢下去,必要给她拼出一条生路: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输,必须确保她的平安。


    若是他输了,她便一丝机会也没有。她那般不珍惜自己,她身边的人要么无法做她的主,要么和她一样疯狂赴死。他欲在密密麻麻的不确定因素中,捕捉一丝希望……何其艰难。


    所以一定要万无一失。


    一边要万无一失,一边还要确定姜循心甘情愿地走下去,不毁了那种可能。


    江鹭既要和那些魑魅魍魉斗法,也要和他心上佳人斗法,不能让她察觉他的意图,不给她自毁的机会。可是他确保计划的种种措施中,他如何保证,姜循会愿意求生,愿意活下去呢?


    她是那样疯狂的人。疯狂的人只喜欢毁灭,毁灭之后的生机,他怎么送到她手里?


    长明烛火千重,照耀广袤大殿。


    江鹭立在几尊佛像下,仰头望着那三位金身佛祖,双眸中的红血丝蔓延,熬得他全身僵硬,手指发抖。


    ……上天若真有德,祖先若真庇佑,且告诉他,他怎么救她啊?


    江鹭在一片空旷寂静中,和佛像面面相对。他好像置身一种玄妙无比的境界,魂魄抽离飞天,神魂难以自守。他失神于千般煎熬苦楚中,忽在一片混沌间,听到清晰无比的女声——


    “阿鹭。”


    他没有回过神。


    江鹭仍仰望着神佛雕像。


    那声音穿越袅烟红尘,自外传入:“阿鹭。”


    “吱呀——”


    江鹭听到了推门声。


    江鹭回过头,他看到自己此生永不能忘的场景——


    漫天神佛金身凝光,白衣江鹭转肩朝后看。殿门洞开,凤冠霞帔的姜循,轻轻抬起眉目。


    她好似也有些出神,有些紧张,但她与他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就微微笑了一下,朝前迈步。鞋履上的明珠在烛火下轻晃,美人红裙青缘,钗金饰玉。


    长明灯烛投下暖光,万千神佛俯视。


    穿着嫁衣的姜循自外步入,重合殿门,一步步走向江鹭:“这是礼部白日时送来的婚服,我试给你看。阿鹭,你喜欢吗?”——


    如梦似幻,红尘难辨。


    江鹭在一片浑噩中,痴痴然看着姜循身着嫁衣走向他。


    他在少时想过娶她的时刻,他成年后再未幻想过那种可能。他喜欢姜循,他却不觉得姜循会属于自己,也不去奢望那种时刻。他从没想过,少时的梦在多年后,以另一种微妙的方式,照入了他的天地间。


    他目光灼灼,眼中的光如星火般,在一片静湖中燎原。


    姜循看到他眼中的惊艳和迷惘。


    他的惊艳,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姜循掩饰自己的激荡和紧张,朝他笑了一笑。她看到他眸中水波盈盈,星火燃烧成海。他的目光,让她少有的羞涩。


    她脚步趔趄一下,却仍如愿走到了江鹭面前,仰头看着他。


    姜循笑吟吟:“我的婚服好不好看?”


    他俯眼看她,殿外漆黑和殿中明华相映,他好像仍然回不过神,只是看她的眼神过于灼烫,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凌厉无比的侵夺性。


    姜循将自己的心思说下去。


    她叹息:“怎么办呢,阿鹭?”


    他垂眼看着她,喉间轻哑:“什么?”


    姜循半真半假,好整以暇,羞涩和紧张中带着得意的笑:“你把你的长命锁送给我了,用民间说法,这应当是定情信物了吧?我睡到半夜才反应过来,发现我没有回赠你礼物哎。那怎么办,你多吃亏啊。”


    他垂着眼,睫毛浓长湿润。


    他似心间灼灼,又似紧张迷神。


    他不知她在搞什么花招,只望着她的容颜移不开眼,迟钝地顺着她的话低喃:“所以,你穿嫁衣给我看吗?”


    姜循:“不不不。”


    她说:“你想象一下。”


    想象——想象什么?


    江鹭眼睛轻轻眨一下,他身前这让他心神已经开始难守的美人双手虚空捧着一个什么,凑到他面前,将空空的手掌朝他面前一摊,弯眸笑:“看到了没?”


    江鹭看向她空空的手。


    姜循一本正经:“这是我喜爱你的心。”


    江鹭半边身子微麻。


    他怔怔看着她,见这身着婚服的盛容美人花招好多,又隔空捧出什么虚物,往他右边的方向一递,煞有其事地让他看:“这是我回赠你的玉佩……你看到了吗?”


    江鹭低声:“在哪里?”


    姜循:“在我心里呀。”


    他长睫轻扬,乌而明的眼睛看向她,泠泠闪着光。


    姜循喜爱他这样不染俗事的清宁眸子,爱他这样羞涩又强撑的目光。他分明懂了什么,眼睛眨一眨,愁绪被她一排而空,但他又不说,只眼睛明亮而含羞地看她——


    看她如何撩拨他。


    看她如何手段尽出,花样良多。


    看姜循是这样有趣且眼花缭乱。她一会儿让他看她手中虚假的花束,一会儿说她的心剖给他看了,他有没有看见;她一会儿说她的嫁衣为他而穿,他是第一个看到的,一会儿说她真的准备了信物,来还赠他的“长命锁”。


    姜循:“你看到了没?”


    “没有,”江鹭伸手搂住她腰肢,将她抱入自己怀中,他低头间,湿漉漉的眸子蹭过她脸颊,“我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心?”


    姜循努嘴:“红赤赤的,你真的看不见啊?”


    她忽而变花样一般,一根簪子从发间拔出,赏赐一般地送给他:“拿去吧——”


    他越靠越近,目光越来越热,让她身心跟着发抖,口上吃吃笑。


    江鹭:“冤孽。”


    姜循假作不满:“说什么呢?这是正缘,出现得早一点而已。你还得感谢我呢。”


    江鹭心中软作一团,爱作一团。他抱着她爱不释手,还得问:“我感谢你什么?感谢你不停骗我,不停戏弄我吗?”


    姜循被他放倒,靠着身后塑像。她仰望着他身后的佛灯烛火,恍惚着说:“感谢我教你辨识谎言,识破世家女子的手段。感谢我教你成长,教你变成真正的男人。”


    江鹭定定看着她。


    江鹭:“遇见你——”


    他没说下去,姜循:“什么?”


    姜循没催促到下文,她只看着他红了一片的白玉颊,以及那双染着水雾的眼睛。她讶笑:“阿鹭,你不会又要哭了吧——唔。”


    江鹭张臂将她抱离地面,在她的惊呼声与瞬间搂他脖颈中,他将她抱放在佛前神台上,俯脸凝望她。


    他用发带将她的眼睛捂住,又用唇堵住她那张促狭的红唇。她繁复的婚服被他手指撩动,步摇下的青丝被他勾上腕间。


    一片艳光红意下,万千神佛俯照,白衣郎君抱着嫁衣娘子,一点点将她从中剥离。


    琉璃天地清,白雪染红梅。


    江鹭将她扣入自己怀中,闭上眼邀请她:“循循,下地狱吗?”——


    佛堂和旖旎情事自古以来毫无干系,又自古以来被浮上一重幽秘的痕迹。


    在重重激荡与勾动间,在除夕和元日的交替时刻间,佛殿外飞檐角惊起一丛飞鸟,循循展翅,盘旋飞翔,穿透夜雾飞向微露白光的天穹。


    大相国寺庄重肃穆,沉睡在黎明之间。


    在一片混沌与迷情间,姜循如置幻境,她如泣凤,被叼着脖颈,在畅意情愫被拔至顶巅前,她听到江鹭在耳畔的低语——


    江鹭:“倘若有生路,你争不争?”


    她喘息间没回答,他便重重一激,让她回神。她面颊绯红发丝浸汗,颤抖着和他十指相扣,声音断续破碎:“……争啊。”


    江鹭:“好,记住你今日答应我的话。”


    鞋袜落地,薄衫曳腰。姜循被他微热手掌握住腰肢时,肩头凉意被热意一撩,她迟钝地回了几分神智。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可她眼前被蒙着布,她看不到江鹭的神色。


    姜循被逼着仰身迎向他,在对抗间与他唇齿相缠。她在二人热烈悸动间喃声:“阿鹭,我从不回头的。”


    江鹭的吻落到她心口,他的承诺如他的人一般让她心动:“你不用回头。”


    万千神佛俯照,盈盈烛火共看,俯视这对狂妄渎神的男女。


    昏光与明光一同落在纠缠的二人身上。似谴责,似祝福。似碾压,似援助。


    在一重重情深间,他将她压入自己怀中。他闭上眼,在心中喃语——


    你不用回头,我牵着你的手蒙住你的眼,送你往前走——


    次日天亮,姜循真正清醒时,江鹭自然早已不在。


    而前来迎她去祭祖的朝臣,不是旁人,正是叶白。


    叶白坐在殿中等候姗姗来迟的美人,目光一寸寸从她头发丝游走到裙尾。她淡然自若,他的眼神却微有凉寒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光暗沉沉。他似开玩笑,又十分肯定:“你见江鹭了?”


    第 93 章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多年前自皇帝生病,祭祀便由太子主持。而今年,鉴于太子婚期将至, 而老皇帝深感体虚, 特准那十几日后才会成为太子妃的姜氏女与太子一同主持祭祀,祭拜暮氏祖先。


    然姜氏女不见得意识到皇帝对她的恩重。


    叶白已在殿中等了两柱香, 才迎上姗姗来迟的姜循。


    在等候殿外的卫士与和尚们眼中, 身着赤色阙翟的姜循美艳不可方物, 姿态傲慢无比。叶白和礼部派来的官员一同跟在后, 来指引祭祀之事, 姜循却看也不看他们, 直直扬身提裙, 坐上车辇。


    珠帘落下, 盖住车中美人芳颜。


    而姜循的侍女玲珑在车边朝他们这些官员行了一万福礼,也有样学样,关上车门,阻隔了外方对姜循的窥探。


    礼部官员气得倒仰:“这、这就是要入主东宫的女子……”


    叶白朝他笑一笑:“我去和姜娘子说两句话。”


    这位官员想到自己和叶白今日的要务,又想到坊间对叶白和姜循的各种不着调传闻。如今姜循都要出嫁了,可见那些传闻不真。太子都不信,官员岂会当真?再者,这位官员在朝中和姜太傅不算相合, 本就懒得和姜太傅的女儿多说什么。


    官员朝叶白拱手示意, 叶白便端着笏板,撩袍上车,代人去告知姜循, 祭祀中的关键事宜。


    叶白上了马车,玲珑便乖顺地躲到车门口, 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好不打扰叶白和姜循。


    而姜循昨夜折腾了一夜,兴尽是兴尽,疲惫却也是有的。


    她腰肢酸楚小腿微麻,精神懒怠而昏昏。她先前不搭理叶白在殿中见她时问她江鹭的话,此时叶白上车,她也仅仅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冷淡的模样。


    叶白眼神更寂,心间如火烧般灼灼,又如冰雪般一派寒凉。


    叶白眼中浮起一丝浅笑,哄她:“这是怎么了?如今对我爱答不理,我和你说话,你也当没听见。你我多年情谊,走到今日十分不易。我还想和你多商量十几天后的计划呢,你却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了。”


    叶白半真半假,他是当真伤怀,又不敢真的伤怀:“循循,自从去岁江鹭来京,你便离我越来越远。起初我们还夜间谈秘闻,后来你怕他不舒服,夜里都不如何见我了。你我之情,当真浅薄至此吗?”


    姜循终于抬眸,望向了他。


    姜循道:“你我之情若不如此浅薄,你又为何跳过我,事事和阿鹭商量?你和阿鹭商量好所有事,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你还怪我不愿理你?”


    姜循朝他笑。


    姜循眼中的笑十分尖厉:“叶白,每一次,都是你先弃我的。”


    她冰冷的笑中,带着几分怒意。车马辚辚行走,她压制着自己胸臆中的愤怒,低声咬牙:“你和我是朋友,你和阿鹭算是什么?!你怎么敢事事不问我,事事和他有来有回?”


    叶白漠然。


    叶白心中悬着的石头忽起忽落。


    他骤然失力一般,朝后跌靠在车壁上。他秀气的面上收了哄意,扶额低笑。


    姜循:“你笑什么?”


    叶白喃声:“我早就说行不通的……可你的‘阿鹭’不相信。你这么聪明,这么多蛛丝马迹根本抹不去痕迹,你怎会看不出来?我只是想不到,你看出来了我和他暗中有别的计划,你却不质问他,反而生我的气。”


    他掀起墨玉眸,玩笑着问:“难道在你心中,我和他不同吗?”


    姜循瞥目:“你和他,自然不同。”


    叶白心口稍跳,便听她说:“他是我想保护的人,你是我的同路者。你们自然大大不同,你又为何频频和他比较?莫非你觉得我会为他,而弃了你吗?不会的。我从不走回头路,你和我相识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吗?”


    叶白盯着她。


    不走回头路……不走回头路。


    这是怎样一个执拗的人!


    他为此暗喜她的不会弃置,可他又痛恨她的绝不谅解。是否这世上只要有人对不起她,她就不给人一丝机会。是否幼年时的稚嫩错误,在姜循眼中永生难以弥补?


    这世上的人,各有难处。他有,她亦有。她为此理解,却不原谅。


    他待她如此,她依然一遍遍强调——他们仅是同路者,他们永不交心。她愿意和另一个人交心……哪怕那个人也瞒了她很多事。


    叶白重复而麻木地问:“同样是隐瞒计划,你为什么不质问江鹭,却质问我?”


    姜循微微一笑,她理所当然:“他隐瞒我,是为了保护,为了我好。而你隐瞒……应当不是为了保护我吧?”


    叶白语气微厉微急:“若你想错了,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呢?”


    姜循:“那他就不是江鹭,只是世间千千万万人中之一罢了。”


    她没说出口的话,她和叶白都心知肚明:姜循不喜欢世间千千万万人。


    她厌恶浊世,厌恶东京,厌恶红尘,厌恶凡人。她因厌恶一切而和叶白同行,可这浊世间,却依然有她喜欢的。


    车马行得稳而悠缓。


    车中玲珑当做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插口之下,车中迎来一片诡异的寂静。许久后,姜循重复问:“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计划?”


    她连问两次,可见急迫。


    那她到底是为谁而急迫呢?


    叶白抬头凝望她。


    叶白低低笑,既是凄然,又是释然:“他想带你走,带你远走高飞,带你远离火坑。”


    姜循眸子微怔。


    果然如此。


    她心中从种种端倪间猜出些痕迹,江鹭努力掩饰,可他为人纯善,爱与恨都纯粹无比,他连脸红都控制不住,看她时的那种微湿眼睛,他口中的一遍遍确认……姜循怎会注意不到?


    姜循闭目。


    姜循说:“我不能走。”


    叶白忽然道:“走吧。”


    姜循本就心烦,他火上添油,她当即抬眸质问:“因为我走了,更合乎你和他的计划?你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这种协议,让你觉得我留在东京,远不如顺了他的意,对你更方便?


    “因为我快死了,我没有价值了,你便觉得和他合作,比跟我合作,更好吗?!”


    叶白厉声:“你在胡说什么?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全然不在乎你不关心你的人吗?在你眼中,你没有一时一刻相信我,你时时觉得我会抛弃你吗?”


    叶白声音发着抖:“姜循,我如此不堪吗?!”


    向来爱说爱笑的人,少有如此尖锐狠戾时刻。


    姜循被他弄得一怔,又恍惚间,从他身上觅到几分程家儿郎本该有的模样。


    叶白掩饰得太好了。她常常忘记他本不应是文人儒雅模样,他本和段枫一样,应是上阵杀敌的大好儿郎,而不是腐烂在东京朝政间、权势碾磨间。


    姜循:“对不起。”


    叶白:“你为什么而道歉?”


    姜循:“为我对你的不能信任。”


    她疲累极了,用手盖住脸,侧过脸喃声:“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疑心重,对谁都很怀疑,不信情谊只信利益。我为我的不堪向你道歉,我也为我的很难改正而道歉。我这辈子,大约都改不了了。”


    她竟然笑一笑:“反正这辈子,我也快活到头了。你就多受些委屈,担待一下吧。”


    叶白沉默许久。


    他心中情绪难以发泄难以启齿,胸臆间的怒意却淡了下去。一片昏光与明光交映,许多过往都变得明灭难言,只剩姜循坐在那团黑暗中,陪着他共烤篝火。可是她其实也想走,对么?


    叶白冷漠地笑一声,无力地凝视那身着庄重祭服、面色却苍白的美人。他淡着脸倾身,手伸出去。他眼中神色阴晦冷锐,带着风暴般的摧毁意。然而就在靠近的一瞬,在姜循睫毛轻颤的一瞬,叶白忽然回神。


    他到底没有握住她捂脸的手,而只是轻轻碰了一碰她衣袖:“你只相信江鹭吗?”


    姜循不说话。


    叶白轻声:“……因为,他是唯一从来没抛弃你放弃你的人吗?你也相信他以后不会那样做?人心易变,你昔日也不相信他,可你现在却相信他了。


    “你我相处,明明比他久的多。我却没法让你放下心防……这怎能怪你呢?怪我待你不够好,怪我不如他吧。”


    姜循闭着眼:“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离开东京,顺从你们的计划,抛下你,和他走。”


    叶白:“走吧。”


    叶白终是握住了她搭在车几上的那只瘦白手腕,轻轻摇了摇,忍着自己的不甘,麻木道:“不提他的计划有多危险,有多难以执行。不提你我在此说得天花乱坠,最终他仍有极大可能失败,我们所有人都会丧命于那日……只提他提出的那一丝希望、那一丝可能,我都觉得,我们可以为之冒险。


    “你我的情谊和同行,并非局限于小小一个东京。即使不在东京,我相信你也会助我。”


    叶白被自己说得笑出声,喃喃自语:“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不会抛下我……循循,我一直信你的。”


    姜循审视着他,看他是真是假。


    叶白:“我也不知他想如何帮你,他厌恶我正如我厌恶他,我相信他很多想法都不会告诉我。可若是你和他一同离开,他也许会和你交心。江鹭不会放凉城不管,你也不会放弃我不管。既然如此,身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姜循终于睁开了眼。


    她放下了捂住脸的手,望向叶白。


    叶白蹲在她身畔,握着她的手腕,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她自上而看,看不到他的神色。她手指轻轻一动,被他握紧。


    叶白抬头,朝她笑一笑:“某个时候,我也希望你获得快乐的。


    “我最希望大仇得报……然后便最希望你好。即使你仅排在第二位,却也比我自己更重要。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不要对我那么严苛?”


    姜循蹙眉,不爱看他装可怜:“你别这样。”


    叶白闻若未闻:“其实仔细想一想,你回到东京这几年,我努力逗你开心陪你玩耍,你折腾起人不遗余力,你弄死了你娘和孔益,曹生和赵铭和也死了……再过不久,你爹和太子也一样付出代价。你如此畅快,其实你也没失去什么……”


    姜循不耐打断:“我失去了我的自由!”


    叶白微笑,嘲讽她:“你看,你一直记挂着这事。口上不说,心中一直愤愤不平,一直觉得愤怒觉得委屈。别人对你稍微好一分,你就感动得要死要活,要为之肝脑涂地。


    “循循,这样可不行啊,我和姜芜就是靠可怜,才博得你的同情。你又要可怜江鹭,去对他好……你总这样,可是想要无拘无束地飞,就绝不能从一个樊笼,被困到另一个樊笼中去啊。”


    姜循俯眼望他。


    姜循眸子闪烁几分,忽而恍悟,她点头笑:“程应白,你真可怕。”


    他微恍惚。


    少有听到这个名字,谁不失神?


    姜循俯身,轻轻将手从他掌心中抽走。


    她朝着他笑,温声:“你明面上说愿意放我走,虽然你很委屈很可怜,可你还是想通了,想给我更好的未来。然而暗地里,你却拐弯抹角,让我提防江鹭,小心江鹭。你怕我出京后就嫁给他,对不对?


    “无论你们计划多么周密,上元节那日都会是一场难打的仗。我根本不愿离开……无论你如何想,死在那一日,都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最好拉着所有仇人同归于尽,最好闹得整个东京天翻地覆,最好让大魏朝局就此动荡。


    姜循对着叶白刻毒道:“你去长命百岁吧,你和你的同盟者江鹭一起长命百岁。我只想死在自己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


    真是一个讨厌的小娘子啊。叶白望着她,慢慢失笑。


    他当然明白她的嚣张和疯癫,当然明白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只愿被灰烬吞噬,只愿杀敌片甲不留不求明日。


    明明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不同归?


    他忍着自己的本性想劝她求生,但大约是心不诚吧,大约是更渴望她陪同自己而非江鹭吧,他发现自己劝不了。难题就留给江鹭吧。江鹭若有那种本事带走姜循,说服姜循……那便是他江鹭的本事。


    叶白甘拜下风,绝无二话。


    如今,叶白只彬彬有礼道:“我尽力了,我劝过了,我阻拦了。我拦不住你,你随意吧。”


    姜循便也笑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她从叶白这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虽然叶白到底不肯告诉她,他和江鹭的计划具体是什么,但想来他们的计划应该和凉城有关,和她无关。江鹭应该是用她的安危和叶白做了交换,好让叶白放她离京,和江鹭走。


    可惜啊。


    姜循想,她不想走的。


    她明面上说她要和叶白化身恶鬼,折磨所有人,待在东京让这里天翻地覆。她的私心中有一道很小的声音,说着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被江鹭看到,不想让自己的憔悴虚弱为江鹭所知,不想当着他的面结局惨淡。


    姜循承认自己自私。


    她既想江鹭喜爱自己,又想自己在江鹭眼中永远年轻貌美,风华无双。做不成他的老来伴,也要做他的明月光,朱砂痣,让他永世不能忘,永世爱她喜她留恋她。


    靠着车壁,姜循心中想着这些。她闭着眼,薄薄眼皮下,眼睛却微微泛红潮湿。


    她从来不愿自己的脆弱为人观赏,便一径闭目养神,不再和车中的叶白、玲珑试图搭话。


    很快,车停了下来,应是到了太庙。


    外面卫士来通报,姜循睁开眼,正要扶着玲珑的手下车。她听到叶白冷不丁的温柔声音:“循循。”


    她侧过脸,看向那坐在昏昏角落中、面容被光影和晦暗分割成两半的秀丽青年。


    那青年若有所思:“今年的元日,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你最平和的一次。”


    姜循怔住,不解。


    叶白:“你不如何发怒,不如何自哀,不留连过去,不奢望未来。你不自堕,也不强求……这是你最为平和的一年元日,不为你爹娘、仇人、姐姐而情绪起伏。我想这是江鹭带给你的。”


    车帘掀开,一束光正好错开,照不到后方的叶白。


    姜循便看着叶白垂着脸,他坐在黑暗中,面孔发白身形颓然,被黑暗吞没。


    她有一刻想回头拉他,但他似察觉了,朝后缩一下,抬起脸来朝着她笑一笑。


    他盯她时,瞳孔不动,笑容温煦,又迷惘:“所以,某一刻,我真的希望你和白鹭鸟无拘无束,飞上寰宇,自由自在。某一刻,我希望你不再是孤独一人,希望我们走向不同的路,希望你试着寻找自己的未来,为你自己而活。”


    他凝望着她。


    他眼尾的红浓艳无比,好像既要流到她眼中,又要在车中和光同化尘埃。而礼部官员们和官吏朝此走来,他们没有更多时间闲话家常了。


    也许叶白什么也不指望,可叶白仍渴求着什么。


    而他的渴求得到了回应——擦肩而过时,姜循扶着玲珑的手下马车,在他耳边留下极轻的一句:“我信你。”


    ……如此,对叶白来说,便足够了——


    很快,时到上元。


    这一日,开封府绞缚山棚,东京大盛,四面城开。四方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而皇帝赐旨,上元佳日,昼夜不禁;太子大婚,与民同庆。


    天未亮,姜循便坐在房中,聆听着外面声潮越来越高,四方仆从进进出出。


    她不在大相国寺,不在自己的府邸。今日她将从姜太傅府乘坐车辇,被迎入皇城迎入东宫。这座寝舍,是姜循多年不居之处。昔日落满尘土,今日被收拾得喜庆非常,焕然一新。


    鞭炮声早早响彻耳际,屋中挂帐铺房。侍女和嬷嬷们进进出出,殷勤地服侍姜循。她们撒百果,问吉祥,为新嫁娘梳发绞面,描眉添妆,披上一重重婚服。


    这是本朝太子的大婚之日。


    被当做木偶一样打扮的姜循在欢天喜地中抬起脸,朝着四方人士浅笑。


    动手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第 94 章


    张寂没有前去姜府观礼, 观太子妃大婚。


    姜太傅未曾邀他,是一重原因。另一重原因是,天未亮, 张寂便得手下汇报, 于北郊山林,发现被抛被分的尸体, 疑似是张指挥使在查找的侍女绿露的尸身。


    张寂心事难言。


    半年不见绿露, 也查不到此女踪迹, 而姜芜于前些日子露了些破绽。张寂对姜芜生出怀疑, 这几日, 便一直瞒着姜芜, 私下查找绿露的线索。


    他希望自己想错了, 但是在下属汇报那女尸线索后, 张寂沉默一炷香时间,仍是带着卫士们,在大婚典前直出北城,前往北郊山林查询女尸。


    天蒙蒙亮,北郊野林草木寥寥而窸窣,又有露水泥草潮湿气息,浸湿这些武人的衣袍。


    他们用剑柄开道,四处敲打。跟随的手下低声向张寂汇报:“有一个猎户, 猎兔子时挖到了一个戒指。猎户到山下当铺典当, 被人报案。开封府的兄弟们知道咱们最近在找什么人,就把这个消息跟属下透露了。”


    下属抬头,透过高耸入天的密林努力张望:“应该是在这附近吧……”


    张寂忽而蹲了下去。


    青色武袍落在地上, 沾了泥土。他先用剑鞘敲击一地,朝下压了压。那处声音不见沉甸甸, 乃是低闷空寂。众人一对视,都听出了不寻常。


    而他们的指挥使言简意赅:“挖。”


    下属们合力挖开这片泥土。他们从土里没有挖出完整的女尸,而是挖出了一根手指头。过了许多日,指头已经腐烂,散发着恶臭气息,让人欲吐。


    弟兄们脸色微变。


    张寂面不改色,朝身后某人递了一眼。那人上前检查指头,最后低声回话:“……是女子指头。”


    张寂垂着眼。


    跟在他身旁的近侍,看到这位郎君极快地睫毛颤抖,某一瞬闭目,压下他眼中的千般神色。


    张寂站起身。


    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被枯林罩上一重濛濛雾气,像清雪一般。这重雪萧索无比,张寂神虽苍白,却依然坚拔不催。


    他在众人身前,迈步长行,淡道:“继续找。”


    他仍不能确认这尸体是绿露的,不敢相信在他面前柔弱单薄的姜芜,背后有另一张无人见过的恶鬼面。


    他照拂她,关爱她,呵护她,一次次去帮她救她。可他在这一次次机会中,是否沦为了她的帮凶,在帮着她杀人放火呢?


    他从建康府带回来的那个柔弱小女子,真的是他日日愧疚的那个小女子吗?


    他今日已经走到了近处,只剩下一重薄纱,便能看清姜芜的真面目。他身子发抖心神直跌,每走一步都希望这是幻觉——


    可张寂从不沉溺于虚妄。


    他要朝前走,他要看清——姜芜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姜太傅府上,张灯结彩,与北郊的荒芜全然不同。


    朝中与姜家交好的朝臣与各大世家名门的贵族男女,几乎都来观礼。甚至许多百姓无缘参与宫中办的婚宴,也要来女家凑些热闹,沾些喜气。


    毕竟今日是上元日,金吾不禁;毕竟寻常百姓少有见到太子妃的机会,此日难得。


    而姜家百年望族,出手也颇为大气。姜母虽病逝,无法主持今日礼,但姜家主家特意派了两位中年妇人,帮姜太傅稳住此日。


    众人一派忙乱,于百忙中,两位主持今日局面的妇人中的一位,抓住一侍女着急问:“姜芜呢?妹妹出嫁,她得出面啊。”


    被抓住的人,是一个面生侍女。


    那侍女面白气盛,身量微高,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一片喧闹中,妇人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一旁的玲珑眼尖,忙将那侍女唤过来,埋到自己身后。玲珑在妇人疑惑又烦闷的眼神中,乖巧回答:“大娘子不在府上呢。大娘子早早进宫去了,说去东宫看看有没有需要娘家这边帮衬的。”


    妇人一怔,大怒:“什么礼数?!上不得台面……”


    她正要气骂,被旁人另一妇人一拉,想到今日是婚宴,便硬生生压下了不痛快。


    两位主持婚宴的姜氏妇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鄙夷:姜夫人那个半路认回来的女儿当真是小家子气,这么重要的吉日,她居然混不吝地进宫去了。


    宫中典仪有礼部办,有宗庙看,用得着姜家?只有女方这一边,才需要姜芜出面。毕竟姜夫人病逝,姜家总得有一个能撑住场面的人。


    如今看来,她们指望不上姜芜,只好忍着气帮衬,暗道姜太傅教女无方。


    而手持一却扇、端坐于婚榻的姜循,已然将两位妇人的抱怨听了个干净。


    那被训斥的侍女不甘不愿地被玲珑扯走,默默退回姜循身边。身边照应的嬷嬷们出门和侍女拿什么物件,姜循便漫然抬目,瞥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面孔稚嫩而身量微高,眼珠灵活乱转。也就是今日局面有些乱,但凡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异常:这侍女非“女”,而是男子假扮。


    更确切地说,他是被姜循关了将近半年的苗疆少年。


    少年终于被放出来,雀跃无比。但他一听姜循的计划,又是什么“蛊”啊之类的,便一阵后怕,连连摇头。他因为多年前下的一个蛊,自觉不断被连累。他弄不懂中原人在想什么,当然不肯再照做。


    然而姜循又威胁又哄,还柔声告诉他:“只是些小玩意儿。照我的话做,谁也不受损。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坏事,你怕什么?但凡你帮我这一次,我就放你离开,不再拘着你了。”


    昨夜前,姜循揉着他乌发,弯眸哄他:“你跑出苗疆,不就是想摆脱你姐姐的控制吗?现在有机会远走高飞了,你还不开心?”


    苗疆少年确实单纯,也可能是被姜循美貌所迷。


    一位温柔的、满嘴甜蜜话儿的姐姐哄着他,和他自己的亲姐姐全然不同,这位新姐姐好听的话儿不要钱一般。苗疆少年自然不知姜循的口齿功夫,他昏昏然就被姜循说动,被姜循拉上贼船,被姜循扮作“侍女”,出现在了今日姜循身边,充作姜循的陪嫁侍女。


    此时此刻,苗疆少年紧张而兴奋地压低声音,和姜循咬耳朵:“姐姐,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出门数人头,那些老头子,果然来了有二十个!”


    他口中的老头子,都是姜循设想中、有可能出现在女方家中观礼的朝臣。


    姜循唇角轻轻扬了下。


    嫁衣繁盛,美人端庄,四面烛火红彤彤间,她一笑之下,整个屋舍都因此而明亮几分。


    苗疆少年看得呆住,听到姜循轻笑嘱咐:“那么,你把我交给你的东西都用你那神奇的法子种进去。我爹这边交给我——因为我爹只会和我近身。他又一向谨慎,难免认出你。”


    姜循没听到应声,秋波流转,望向身边“侍女”。


    少年面颊绯红,呆而天真:“姐姐,你好坏。”


    姜循朝他一笑,美目流波:“那你喜欢吗?”


    她这样的佳人,平日一颦一笑都足以倾倒人,而盛装婚服,于美人来说更显辉煌。苗疆少年心中可惜起来,后悔自己当初为她种蛊。这么漂亮的姐姐,却要被他害死了……


    他踟蹰茫然间,听到外面内宦尖声:“良时到——”


    苗疆少年连忙翻身躲后,他仓促躲开间,余光见到那位儒雅的姜太傅进了屋,作为父母,来送自家女儿出阁。


    姜循的手轻轻挽在姜明潮手上。


    与这世间所有送女出嫁的父母不同,这对父女之间,不见一丝感慨与温情。姜太傅只目光在姜循面上停顿了一二,姜循朝他笑了一笑。


    她笑容美丽,落在姜明潮眼中只见挑衅。


    旁边妇人与女客们唏嘘。


    她们远远看着,以为姜夫人早早过世,没有看到女儿出嫁的一幕,何其遗憾。而这婚宴如此盛大,姜太傅送女出阁,又何其不易。


    姜明潮在礼官司仪的指示下,牵着姜循出阁。


    鞭炮声与礼乐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而父女二人一径行至府门门阀与照壁间,都不曾见到有何异常。


    姜明潮有些讶然,侧头望向姜循,低声说着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话:“稀奇。你在今日没有做出安排?”


    姜明潮抬目,朝四方屋檐望:“江鹭竟不来劫婚?”


    姜循与他相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一片喧哗中,姜循侧头望向姜明潮。她盯着姜明潮那双没太多情绪的眼睛,半晌轻笑:“……看来爹知道了很多事。”


    姜明潮淡然:“我知道的事,远比你以为的多。你的小儿手段,在我眼中皆如嬉戏。若我不给你机会,你又岂有走到今日的可能?”


    姜循微笑。


    她眼中的笑一点点放大,泛着泪光,含着雾气。


    落在观礼众人眼中,执着父亲手走向府门的姜家二娘子,与其父是如此的其乐融融,又恋恋不舍。


    姜循握着姜明潮的手倏地一紧。


    姜明潮感觉到一阵极轻微的刺意。


    他低头,看到姜循借着她那绣纹繁复、一重纱又一重帛的袖口,将一根刺刺入了他腕间。


    姜循柔声:“爹,你教过我的,所有阴谋阳谋都无妨,所有周密计划都无用。事到临头,断没有万事按照人的计划走的道理。关键时刻,往往是气盛者赢,往往是勇者赢。


    “计划越周密,越容易出错。涉入计划的因素越多,每一环节上的问题便越多。所以我没有什么严密计划,我的计划一直只有我自己。”


    姜循变得冰冷尖锐,她眼睛在笑,实则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即使是小儿手段,只要有用就好。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爹且看看,我到底要用我的小儿手段,将你逼到哪一步——”


    “啪——”


    鞭炮爆炸声震耳欲聋,飞起的绸缎彩屑飞上姜循的衣摆。


    而那绣着凤凰栖梧的婚服繁重无比,没有被风与鞭炮掀起一点衣弧。父女二人立在府门前用他人听不到的音量针锋相对间,姜循听到司仪再唱:“新娘出阁,厌翟车至——”


    长长的巷侧围满了观礼百姓,然而厌翟车没有到。


    太子暮逊本应带着卤部仪仗,承団盖厌翟车,来迎太子妃入皇城,入东宫。而今吉时已到,太子的仪仗却没到。


    观礼的朝臣和贵族男女们各自惊讶,窃窃私语。立在府门前的姜明潮和姜循却面不改色,司仪刚露出为难之态,便见街巷尽头有人骑马疾奔而来。


    那骑士气喘吁吁跳下马,看衣着打扮,乃是姜家卫士的模样。


    气势急匆匆凑到姜太傅耳边,说的话让姜循也足以听到:“郎主,歹势不妥!太子、太子借仪仗礼,反了——”


    姜明潮面不改色。


    姜循亦似笑非笑。


    二人对视一瞬,姜循手从姜明潮手臂上抽走,慢悠悠反身回府,淡道:“看来这吉时得错过,等下一个吉时了。没关系,我等得起。爹陪我一同等吧。”——


    此时此刻,仪卫的人马出了皇城,至内城门前。城前卫士早已得报太子大婚的仪仗队会通过此门,早早大门洞开。然那仪仗队到城门前,忽齐齐下马。


    城门守卫疑惑去问,为首者刚到近前,便见仪卫中首领翻身下马,其后人马尽数而下。


    仪卫首领抬头,城门守卫当即讶然认出:“严指挥使……”


    禁卫三军中的马军,什么时候来给太子做仪卫了?但是守卫的质疑没有说完,严北明上前三步,拔剑出鞘,一捅之下,那守卫当即毙命。


    他身后的人有样学样,纷纷出了兵刃。


    只几息时间,城门下守卫尽死。这些刚杀出血兴的卫士们齐齐看向严北明,而严北明也未曾让他们失望。


    严北明高声:“官家为奸臣所蛊,所任非明,皇城下守卫残害殿下,欲毁殿下婚宴,谋害殿下。殿下无奈自保,我等愿追随殿下,为殿下尽忠,还朝政清明——”


    卫士们齐齐出刀出剑。


    三大禁军之一的气势不可与之敌,赶来的问话的卫士后怕躲避。


    众人这才发现,婚嫁的仪仗队中,暮逊根本没有出现。此为预谋,而非临时起意。


    卫士们转身就跑,那些禁卫军上前便出兵刃,声震寰宇:“尽忠殿下,还朝政清明!”——


    皇宫中的大庆殿,今日本用来为太子主持婚宴。


    为了今日,皇帝少有地走出福宁殿,和诸臣一道聚在大庆殿中,望眼欲穿等待仪仗队归来。


    随着良时拖延,老皇帝面色不虞,殿中气氛变得压抑,众臣开始生出不安。而殿门忽然开启,有卫士满脸血地爬起来,跪在地上痛哭:“官家,不好了,太子反了——”


    朝中哗然。


    高台上的老皇帝身形一晃,面色铁青。群臣中的叶白悄然掀眸,在一片混乱中,捕捉到老皇帝眉目间的阴翳。


    卫士:“侍卫马军临阵反水,充作卤部仪仗,跟着太子反了。他们朝宫中杀来了……”


    老皇帝:“逆子!”


    老皇帝眸色阴沉,却不见多慌,显然太子异心并未出乎他所料,他只是为此愤怒而失望。老皇帝只是身体极差,被此消息一刺激,整个人趔趄朝后倒,梁禄忙大呼小叫地上前搀扶:“官家,官家!”


    众臣也全都围上:“官家,官家!”


    老皇帝眼前发黑,扶着梁禄的手干枯颤抖。他心中有预感,可他身体疲惫,只强声:“召殿前司指挥使陈越——”


    “召侍卫步军指挥使张寂——”


    叶白在旁清幽问:“官家,要召提举皇城司吗?”


    老皇帝身体极差,理智还在,坚持道:“尽量压下兵祸,不要把祸事放大——”


    可是,野火一旦烧起来,老皇帝一旦没有在最开始时阻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不会让这场火停下——


    大庆殿中的皇帝和朝臣着急等候消息,相继等到的都是噩耗:


    殿前司指挥使陈越,跟着侍卫马军严北明所领军马一同反了。而侍卫步军看似没反,但是他们的指挥使张寂今日不在官署不在府邸,听闻天未亮便急匆匆出了城……


    内宦瑟瑟:“张指挥使不在……官家,各位大人,还敢召侍卫步军吗?”


    大魏朝的军队权能,分得极严又散。禁军直属皇帝,不受二府所制,如此下来,禁军中的指挥使,当是上至皇帝下至禁军,最为信赖的人物。


    禁军指挥使是何其重要的职位,临敌之时,三大禁卫反了两家,唯一的一家,也不足以让朝臣们信任。


    老皇帝冷笑连连,心想暮逊以为这样,便能动摇朝堂根基吗?


    老皇帝咬牙:“枢密院中可有能臣,调得动兵?”


    今日有资格站在大庆殿中观礼的大臣,自然不是出自中书省,便是出自枢密院。枢密院中的臣属不在少数,但是……大魏朝此朝,枢密院只有调兵之权,无御兵之能。


    文臣当值枢密院,平时不将禁卫武臣看在眼中,而今用兵之际,一群文臣虽自诩其才,却无人敢保证自己调用得动禁军。调兵和御兵,绝非同一才能。


    朝中无人应答,而不断有卫士来报外面战情紧急。老皇帝跌坐龙椅,侧头吐一口黑血,手脚发麻。


    梁禄大惊小呼奔上前,老皇帝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艰难,终是趁着神智尚且清明,勉强咬牙道:“召江鹭来——”


    皇城司不也直属于他,不也掌着兵马吗?


    老皇帝尚不能完全信赖江鹭,可是老皇帝记得在自己的挑拨之下,江鹭和暮逊不和已久。三大禁军不能信任之下,江鹭倒是一把好刀。


    老皇帝在被搀扶去福宁殿歇养时,模糊中听到枢密院中有老臣惶然报:“官家,枢密院中有人也许可以御兵——”


    这位老臣想到了那个叫“段枫”的青年人。


    虽然段枫平时文弱不堪重负,可偶尔提起兵马之事,说得头头是道。虽然这应当是纸上谈兵之言,然枢密院中几位老臣平时多得段枫交好,关键之时,他们也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


    若是可御禁军,若是可在今日立功,枢密院说不定便能得到收编禁军的资格了。


    枢密院早就看不惯那帮武官,今日太子谋反,朝臣虽慌,却也不至于太慌……大权在皇帝手中,太子狗急跳墙罢了。


    只要兵马在,暮逊又能如何?——


    当下,若能从上空俯看东京,便可以看到极为有趣的场景同时发生——


    天已大亮,四面明华。


    日光照耀北郊山林,张寂和手下们,终于在山林中挖出手指、脚趾、膝盖、头发……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女尸,由仵作来辨认出,这具尸体就是张寂在找的绿露;


    姜家府邸中观礼的男女和朝臣各有猜测,礼乐声不停,他们凝望着那敞着门的新嫁娘寝舍,又听到了外面一些不妥传闻。众人颜色各异,发现姜府中渐渐开始有卫士包围,他们更加坐立不安。但是至此,已没人可以离开姜府;


    日头下的血滴凝聚成河,刚开的坊门重新大闭。上元节染上血红,百姓们兀自躲家不敢走出家门,而街巷间的杀戮不分彼此,殿前司和侍卫马军一同反了,禁军本是东京精兵所结,他们一旦出手,一座座城门便相继沦陷;


    殿前司和侍卫马军却也并非无人可挡。很快,在皇帝的宣召下,皇城司加入此局。许多人只听说过江鹭之名,未见其人,而今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曾是南康世子、而今统御皇城司的江郎君。皇城司自建立之初,便由江鹭所掌。东京的禁军,第一次和皇城司碰撞,见识江鹭御兵之能,武力之强。千军万马间,江鹭白袍飞扬,才让世人意识到,南康王平定海寇,世子岂是真的不会御兵?


    段枫在多方经营下,借助枢密院,终于走到了侍卫步军面前。枢密院的几位老臣对他寄以厚望,不知这位郎君手擦过刀枪时,是何心情。段枫抚摸上自己曾经摸了千千万万遍的武器,而今几乎不能用武。可他平日不能动武,今日又岂能继续躲在后方?段枫乘马立在司署军帐前,和侍卫步军相对。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姜芜便乘着马,送来了兵符,让侍卫步军诸人色变——他们见过姜芜小娘子和他们指挥使形影不离的关系,姜小娘子既取来了指挥使的兵符,当是让他们听这位段郎君调遣的意思吧?他们虽然不服段枫,可他们信任他们的指挥使——


    各有所思,各有所计。


    老皇帝被气回福宁殿,长乐公主暮灵竹得到消息,急忙忙地前来侍疾,陪自己父皇一同等候消息;


    大庆殿中的臣子们来回踱步,叶白坐在群臣间淡然喝茶,目光时不时瞥过殿门边内宦,从他们的神情中判断老皇帝的身体状况;


    姜府中的朝臣们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他们想要出去,却被姜家卫士相拦,说此局混乱,为了各位郎君安全,请再喝一盏茶;


    江鹭武艺与御兵皆是出众,他与殿前司当敌,阻拦殿前司的行动。起初双方各自胶着,但江鹭很快压下他们,一剑挑了那指挥使的头颅。红血四溅,溅上江鹭的面颊和衣袍,他身后的皇城司兵马一阵欢呼,以为他们可以就此邀功。而江鹭转头凝望他们,淡声:“入东宫——”


    段枫那一方,带着不熟练的禁军兵马,和严北明的兵马对上。侍卫步军这一方,未必完全信服段枫,给段枫带来很多麻烦。可是段枫御兵之能,又非一朝一日的兴起。段枫这一方起初被压着,后来渐渐逼得严北明后退。段枫却没有押对方邀功之意,分明是猎杀之局。禁卫军中有人看出不妥,悄然离队,前去寻找他们真正的指挥使。


    张寂和下属自山林下山,风吹衣袂,张寂在一片浑噩间,见到有骑士拼命跑来,从马上滚下,翻跪到他面前:“指挥使,东京乱了——”


    而暮逊焦急地在东宫来回徘徊,他让卫士们堵着宫门,早早做好不被外界所扰的准备。他不擅兵,只将这一切交到用武之人的手中,自己在后方等消息即可。按照他的思量,只要他不出现在兵前,只要他不直面,他仍有一丝狡黠之下赖皮的机会——若是事败,他大可以推到严北明身上。就如他之前杀孔益,杀贺明那样……犯错的是他身边的人,永不是他——


    一片诡异的寂静,浮在地上血河上。江鹭一寸寸抬眸,望向皇城司诸将诸士。众人无法自他脸上看到昔日的温润雅致,此时只见江鹭的冷酷凌厉:“我再说一次,与我一同入东宫。”


    死寂之间,先有人站出:“谨遵提举之令。”


    有人高喝:“唯提举是尊!”


    有粗人大咧咧:“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江郎君给的,朝堂上那些文臣根本瞧不起咱们,江郎君要带着我们拼前程,为什么不去?”


    有内应者,有顺从者,有跟风者……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流窜,而江鹭御马长行,直袭东宫——


    段枫和严北明的战斗到后,严北明眼看要落败。段枫要带兵马将整片混乱收服,侍卫步军却闹起别扭,不肯再多行一步。


    严北明在对面挑衅:“敢问侍卫步军,何时轮得到外人统御?张寂死了?”


    段枫抬眸,目光锋锐让严北明心惊:“手下败将有何资格让我放行?”


    侍卫步军中人也在怀疑:“我们只听指挥使的,段郎君让我们指挥使来。”——


    张府中,姜芜在屋中坐立不安,神色慌乱,焦急等候着消息。


    “砰——”


    门从外撞开,她抬眸,看到张寂提剑立在门边。


    张寂朝她步来,满目冰霜与失望并存,冷冽无比:“枢密院只有调兵之能,无统兵之权。可如今枢密院中的人统了兵,恰恰在我不在东京的时候……姜大娘子,你偷了兵符,怎么还敢回来?!”——


    “哐——”


    东宫铜门被撞开,杀戮自院外起。


    书房中的暮逊心惊胆战,心思各异。待书房门被轰然推开,暮逊抬头,便见江鹭立在血泊中,立在他面前。


    危难关头,暮逊袖中手发抖,被那一身血腥所吓。可暮逊到底是太子,暮逊撑着桌子而立,强声:“是父皇召我吧。”


    江鹭步步向前:“不,殿下,是我找你。”


    暮逊目色微缩。


    他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暮逊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厉道:“江鹭,你觊觎君妻——”


    江鹭笑起。


    他眼中的笑意浓郁后转凉,字句如金石压向暮逊:“我觊觎君项上人头!”——


    姜家府邸中,万般猜忌与混乱之下,众人见姜循扔了那把却扇,自婚房走出,立在烈日下。


    她的侍女玲珑为她端来一把太师椅,姜循端然而坐,朝面色各异的众人微笑:


    “诸君,今日局面混乱,一时半刻似乎结束不了。我不知外面的消息,想来你们也一样。既然如此,多了这么多时间,不如我们来聊一聊,说一些你们平时不关心不在乎的故事吧。”


    隔着人流和空气,姜循的目光和姜明潮对上。


    姜循一字一句:“我们聊一聊,凉城是怎么在各方谋动下,被送给阿鲁国,满城将士被害,满城百姓背井离乡。我们聊聊他们的冤屈,聊聊他们的愤怒。


    “我们也聊一聊——姜明潮怎样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筹谋,又种蛊又下毒,把事情逼到这一步。”


    第 95 章


    张家府邸少仆少侍, 能入张寂书房的,更是寥寥无几人。


    恰恰姜芜可以——她毕竟吊着这个人,吊了这般久、这般久。自她和姜循决定合谋, 自她坚定地走上这条路, 姜芜盯着的,一直是这书房中的军务、兵符。


    她迷失于张寂此人, 她短暂对他生出过期望与心软, 可终归到底, 走到今日, 张寂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恨。


    可是虽然心中早已决然, 当书房门被从外踹开的一刹, 姜芜受惊回头, 她看到提剑的张寂时, 面色曾一瞬间惨白。


    他像是专吸人血的恶鬼,他骤一出现,便将此间温度全都带走。姜芜如坠冰川雪地间,他迈步进屋,她张皇后退,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被恶鬼吸食干净。


    她退无可退,后背贴在了挂着山水翎毛的墙壁,只能仰望着张寂。


    他非恶鬼, 恶鬼是她。他本是山间清雪, 人间孤月,独自守望着他自己的一腔坚持、一腔道理。他守着他的道,在此浊世已经走得十分艰难, 可他还要遇到她这样的人——


    她把他的心放在磨盘上碾碎,一点点试探, 一点点逼迫。她退无可退,她也逼得他退无可退。


    姜芜轻轻笑出声。


    在张寂的俯视之下,这位小娘子的笑容仍如昔日所见的梨花春水,轻轻柔柔。他无数次因她这样的柔弱而愧疚、心软,以至心动。而今他才明白,这本就是姜芜原来的模样。


    她一直这样。


    是他不断地给她找借口,不断地说服自己。


    张寂声音清寂间,带着一重哑和颤:“姜芜,你怎么还敢回来?”


    姜芜眼中水波粼粼,越来越湿。悬而不坠的泪水浸在她眼中,她却到底早已不再柔弱。她敢靠着墙壁,仰望他,反问他:“那么张子夜,你怎么还敢回来呢?”


    他二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亲昵的“阿芜”“师兄”。


    姜芜是她,张子夜是他——冷硬,决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却也不回头。


    姜芜笑着问:“你不是出城去了么,你不是怀疑我怀疑得昼夜不能寐吗?你不是出城去找绿露的尸体——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东京乱了,知道兵符被拿走了,禁卫军已经不得皇帝和朝臣信任了,你就算回东京,你也回不了头了。


    “聪明点的做法,你应当留在北郊,静等今日之局落幕。到时候你再回来,无论谁赢谁输,你都能和今日之局撇清干系,你日后还能做你风光的禁卫军首领……所以你回来做什么?”


    姜芜问声尖拔:“你回来做什么?!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不会吗?你不懂吗?你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学了十多年,你学不会阴谋,还学不会阳谋吗?”


    张寂:“姜芜!”


    他厉声:“所以你就学了满肚子诡计,满肚子谎言和算计……来对付我?”


    “砰——”


    他握剑的手发抖,另一只手抵在墙上,拦住姜芜的退路。他看似没有用力,但是墙面的皲裂肉眼可见,他眸心的战栗和微红交替可见。


    张寂一目不挪,紧盯着她,要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他喃声:


    “所以,绿露的尸体,是你给我露的线索、破绽?你知道我在查她,所以把我引去北郊。你把我引走后,才能堂而皇之地偷走兵符,和他们联手……他们是谁?是姜循,还是江鹭?”


    姜芜:“你不要管了。”


    她脸上表情变得淡漠:“你什么都不管,就还有机会退出此局。”


    张寂:“我什么都不管……这事情就这样简单?你到此时都想为他们隐瞒,你可有想过今日之局落幕,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所以呢,”姜芜问,“这和你什么关系?”


    张寂:“你是我师妹!”


    姜芜既吃惊,又惨笑。她被扣在他两臂之间退无可退,可他的话让她觉得滑稽、让她觉得不真实。


    姜芜嘲笑他,眼中却悬着泪:“你将我看作师妹?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我没有被我爹教过什么……我只在我娘的病榻前读过几本书而已。我这样的资质,连我娘都摇头,叹息着说我不用读书了,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


    姜芜笑得凄然:“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因为我爹娘觉得我是废物,觉得我比不上别人,觉得没必要对我有指望。是啊,我是蠢,我刚回到东京,就妄想取代循循,成为我爹娘骄傲喜欢的女儿。我默认自己的委屈可怜,看我爹娘赶走循循……循循被赶出东京,难道没有我推波助澜吗?我是非不分,贪婪阴鸷,却无法掌控。我被太子算计,被爹娘抛弃,还要循循回来帮我收拾残局。


    “我是你哪门子师妹?我学过什么吗?我比得上你和循循哪一点吗?你弃文从武都能拿到兵权走到禁卫军首领那一步,循循中途折回都可以和太子互相试探表面和平。我算什么?我能稍微做一点事,帮一点忙,那已经是大功德了。”


    姜芜祈求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成全我好不好?”


    张寂怔怔看她。


    他的失望在她凄凉的目光下,竟渐渐褪去。他怔望着她的伤痛,发现自己仍是错得好多——他还以为、还以为……只要他出手庇护,她就可以快乐。


    张寂轻声:“所以,和你合谋者,既是姜循,也是江鹭?他二人联手了?他们要兵权,却无法调动,你就拿给他们了?但是禁卫军不会认他们的——至少侍卫步军,不会和谋逆者同行。”


    他转身便要走。


    姜芜惊而慌,她猛地从后扑去,紧抱住他腰身:“师兄、师兄,你不要阻拦我们,不要毁掉我的成果……只要你装聋作哑,只要一天就够了……不不不,半天也可以,半天也足够!”


    她平日那样胆怯,此时却这样坚毅,泪水冰凉而灼热,烫在他后背上,刺得他一片迷惘。


    张寂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得知东京变乱,第一时间不是去收回步军兵权,而是先回府吗?”


    姜芜靠在他背上的睫毛轻轻一抖。


    张寂偏过脸,面色沉而净,神色苍而漠,他眸子清黑,此时一径的寡然、昏沉:


    “因为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姜芜微微发抖。


    她闭着目,额发和睫毛黏腻地贴着脸上的水。她听得一颗心被绞在浊水中沉浮,他的话让她稍微抬脸。她模糊视线,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和低垂着的青色眉目。


    张寂轻声:“我想你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你做下这种事,必然不敢回姜府面对你爹。你也不敢进宫,你应付不了那些聪明人的眼睛,你会被一眼看穿。你躲不去禁军军营,你怕他们秋后算账。整个东京,你已然无处可去。但是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府邸。


    “只要我不回来,你就可以暂时躲避。可是阿芜,今日之后呢?若是姜循赢,你还有生路。若是太子赢,官家赢,你怎么办?


    “我猜到你没有地方去,我回来府邸……我想给你一条退路,想听你解释。”


    张寂闭上眼:“可是阿芜,你都解释了些什么?你一句实话都不说,你全然不信我吗?


    “你根本不信我会保护你,我会守护你。你不信我在知道这样的错事后,会放过你。你不信若是朝廷秋后算账,我会将你摘干净……你为什么这样不信我?”


    张寂缓缓回身。


    姜芜痴傻一般地抬头望他。


    他指腹粗粝又轻柔,落在她颊上。他俯眼凝望她,目光却又透过她,看着更遥远些的过去: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你带回东京。”


    他推开她的手,转身欲走。


    他大步凛然,长剑在握。他如此挺拔而坚定,好像从来没有弱者的烦恼。


    而姜芜盯着他,忽然开口:“是他们的错。”


    张寂半步已出书房,闻言怔住,脚步顿住。


    姜芜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的青色袍袖,预防着他仍要离开的动作:“是绿露先背叛我,给我下药的。她明明知道我被孔益怎样算计过,知道我害怕,她还配合太子,再一次给我下药。师兄,她想借我害别人,但是我怎么办?我若再一次被算计成功,按照昔日的我在绿露面前展露出的性子来说,我应当会自尽吧?


    “你希望看到我自尽吗?”


    张寂微微回了头。


    酸气泛上鼻尖,姜芜每一句话都要忍着哽咽:“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孔益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吗?你从来不问,但你心里大概猜得出吧?我告诉你,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太子邀请私会,旁人都午睡去了,只有我被下了药,被捂住口鼻……”


    张寂:“别说了!”


    姜芜微笑:“你听不下去吗?那你知道我爹娘得知后,怎样对我的吧?他们不为我讨公道,他们认为我蠢,他们觉得这样简单的算计,怎么都会有人中招。一直到今日,到我娘死了,到我爹送循循出嫁了……他们也没有替我讨公道啊。我如果不自己讨,谁在乎我?


    “你问我为什么和循循合作?那你为什么不问,江小世子为什么也愿意和循循同行?我们在你眼中大逆不道,我们在你眼中和那些犯下大恶事的人一样不清白,可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寂:“我会为你讨公道!若江鹭有冤屈,朝堂可以为他……”


    姜芜戾声打断:“去年七月十里亭驿站,贺明跪在雨地中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他指认太子有罪,指认赵宰相有罪,指认朝堂推脱与不公……当时即使他身在局中,话语不全,可若是连我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不对劲,你怎会听不出来凉城事有隐情?


    “然后呢?”


    张寂僵立于书房门口。


    他提剑的手发抖,他心中涌上一阵无力。


    这种无力,是他常常在朝堂上感受到的,是他常常疲于应对的。他坚守着那条线,努力地朝前迈步,宛如在雪地崎岖间踽踽独行。他从来没有退后过。


    他亦在查。


    他亦派了人去查凉城,亦安排人手……


    张寂艰难道:“阿芜,这些都需要时间。”


    张寂又轻声:“何况江夜白一个南康小世子,本无权过问凉城之事。他不肯说出实情,朝堂又怎么帮他……”


    姜芜轻笑:“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贺明说出了实话,但是七月过后,谁知道凉城发生过什么,谁知道贺明说出来的冤屈内容是什么?若你不是禁卫军指挥使,若我不是姜太傅的女儿……我相信那一日在十里亭驿站的所有人,都会和赵宰相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张子夜,你觉得我可怕是吗?你觉得我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恶意,没有选择仍然善良纯真,没有长成那类温柔贤淑正义满满的世家女,便十分可悲可怜吗?张子夜,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张寂缓缓回头,望向她。


    在他眼中一向羸弱的她,其实并不羸弱。她不是真正的菟丝花,她所攀附的藤枝早已沾了毒、蚀了根,她选择自己握起匕首,立在悬崖边保护自己。


    难道自保便是坠落?难道反击便是恶毒?


    张寂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姜芜朝他微笑,看姜芜从袖中拔出匕首,横在脖颈上——


    “谁不想做悬崖边的兰草,淤泥中的莲花?可是要做,我得先从悬崖边、淤泥里,爬出来。


    “今日之局,我已经拖延你拖得够多了。我相信循循,相信江世子,相信段郎君……我相信他们靠我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做出你已无法阻拦的大事。


    “张子夜,你弄错了一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不,我知道。我也许不是你们那一类的聪明人,可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今日而做准备……我一想到今日可以大仇得报,可以和我的仇人一起共赴黄泉,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为之战栗而兴奋。


    “我确实无处可去,无处可躲,只能来你府邸。我知道你怜惜我不舍我,对我有一腔他人无法比拟的愧疚……你又是一个好人,你试图在最后拉我一把,给我一条生路。可是张子夜,我不要生路,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张子夜,我也不会为难你,不会让你夹在中间左右踟蹰。你是除了循循、江世子之外,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又知道我今日对你做下的事十足可恶让你为难,我只能……以死相报,留得你我清静。”


    张寂目眦欲裂,扑上去阻拦:“阿芜——”——


    姜府之中,姜循穿着婚服,盛装盛容,以不合礼数的姿调坐在院中太师椅上,和那人数二十左右的朝臣对峙,和姜明潮姜太傅对峙。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既为府外墙后时时传来的兵戈声心惊且惶恐,又一个个来看太子妃闹出的这大排场,听太子妃一一历数从正和二十年开始,大魏朝发生的事情。


    桩桩件件,似乎来自传闻,又似乎日常便能听到。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些事都和暮逊有关,都和他们眼前这位姜太傅有关。


    坐在院中聊天的姜循在他们眼中,何其狂妄嚣张。


    她压根不畏惧姜府卫士们手中的刀枪,那些卫士来阻拦,而她身边的卫士们也尽数出手。院府外有谋逆兵戈,院府内有姜氏父女间的兵戈。


    而那兵戈声,也压不下姜循婉而清幽、如数家珍、还含着一腔诡异笑音的聊天内容:


    “所以,诸君,在今日之前,你们根本不知道赵宰相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吧?你们当然会怀疑‘自戕’的说法,但你们不会去质疑,皇权之上,官家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谁真的在乎凉城将士,在乎凉城百姓呢?


    “就连我——”


    她语气厉狠,眼中的水雾凝湿,朝自己身上插刀,也从来不手软:“若不是为了对付我爹,为了对付太子,我也不会去问。那都是和我们身家性命无关的人、无关的事,诸君,你我皆生在盛世之下的东京,身在全天下最繁华的安乐窝中,你我闭目塞听不敢问不敢管,哪里在乎真正的公道?


    “正和二十年,因为赵铭和和大皇子的阴谋暴露,贺家不得不动用‘神仙醉’,麻痹程段二家将士。与此同时,暮逊在我爹的授意之下悄然离开东京,以商人身份入凉城,在那夜打开了那扇门,放阿鲁国那被撵去西域的伯玉带着手握刀枪的豺狼们进城行凶。


    “姜明潮出主意,暮逊出兵刃,一场大火淹没所有证据。而后贺家畏罪,隐姓埋名,靠着赵铭和的庇护逃离凉城。可是凉城活着的将士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有死在那一夜的阴谋下,也要死在之后的灭门中。只有把该杀的人都杀尽了……暮逊才能和伯玉掩盖罪证,和平商谈,共建两国盟约。


    “他们捏着彼此的罪证,得以让两国再不生战事。诸君,你们觉得,这很公平吗?”


    在场听事的朝臣们,即使非姜明潮一党,也和姜明潮平日朝臣关系相近。他们为姜循口中的话而吃惊,他们隐晦的目光时时落到姜明潮那没什么情绪的面上。


    可他们虽然心惊姜明潮和暮逊、以及赵铭和与旧皇子共同犯下的错事,这却不足以动摇他们的观念。


    有老臣咳嗽着,含糊道:“姜娘子就不要翻这些旧事了吧?你没什么证据,口出狂言,大约是梦魇了。姜太傅,怎不让新嫁娘好好养病呢?”


    姜明潮微微一笑,他那点滴之笑,在朝臣看来也诡异十足,然而朝臣们仍要为他遮掩:


    “就算退一万步,为了国之大政,太子殿下和太傅出于无奈,使了些手段……可这些年来,成果挺好的啊。两国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国无兵祸财穷……我朝蒸蒸日上,这是好事啊。”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眉目跳起,怔忡震惊。围观者为此动容,想要直言,却被卫士的刀剑抵着,被旁边的人扯袖子阻拦,到底没人敢和这些重臣们叫板。


    满堂明华,满院嫣红,敢和姜明潮他们直面的,一直只有一个姜循。


    立在姜循身后的侍女玲珑快要被这些无耻之徒气死,被他们弄得双目隐红隐含泪光,然姜循似早已看透他们,早已不在乎他们,仍是慢悠悠地朝他们笑。


    姜循语气自始至终不严厉,自始至终笑吟吟的,如话家常:


    “是了,在诸君眼中,一切都很好。只要结局是你们想要的,中间的牺牲都不算什么。不过我来纠正一点,结局并没有那么好啊——


    “边关再无战事,可是西北的将士们在凉城事变后,几乎都废了。他们怕朝廷再来一场兵祸,怕再有一个曹生写出‘古今将军论’,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他们怕了,不敢打仗了……西北边关看似没沦陷,却已经和半废差不多了。听说阿鲁国的人占领凉城后,对周遭数城中人也任意掳杀,朝堂不敢说一句话。诸君,这也叫‘和盟’吗?


    “去年五月万千流民涌入东京,还闹出了一场‘神仙醉’的祸事。他们就是从西北逃出来的啊。敢问诸君,只有东京子民安康的‘安康’,也叫‘安康’吗?大魏朝数十州郡,难道除了东京,再无其他了吗?”


    有臣子厉斥:“小女子妄议朝政!太傅,你怎样教女的?这样的女子,也堪做太子妃?”


    姜循:“别急。今日之后,还有没有太子,都得另论。”


    众人:“你!”


    又有人问:“太傅,你为何依然不开口?”


    姜太傅始终平静,任由姜循发泄,实在让人不安。


    他们想到姜府外的兵祸,想到至今不知输赢,而姜循又如此好整以暇,他们难免心中忐忑。而那些年轻的贵族男女,则既是听得愤怒,又听得茫然,再想到今日局面,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回家……一个个既悲愤,又伤怀起来。


    有年轻娘子问:“姜娘子,你到底要对我们做什么?”


    姜循听这声音耳熟,她撩目看去,见开口之人,竟是杜嫣容。


    人群被卫士用刀剑抵着,人人惶然间,杜嫣容青裳素裙,乌发斜挽,眉目清雅。杜嫣容掀起眼皮凝望她,眸子漆黑,既是询问她,也是适当地引着她说下去。


    姜循和杜嫣容目光只对视一瞬,便无波澜地移开:“……诸君,我说了这么多,几乎将凉城的因果和盘托出,你们其实仍然无动于衷,对吧?”


    她目光如冰似水,一一瞥过这些朝臣。


    他们有的目光躲闪,有的怔忡,有的嚷着要证据,有的斥她后宫议政不合规矩,有的嘴硬道:“朝政大事,岂容小儿女妄议?”


    听到这样的话,姜明潮轻轻笑一声。


    某方面来说,姜明潮的古怪,也让众臣难测。


    他们恼怒地看着这一对父女,听姜循淡声:“好吧。你们不在乎凉城事宜,显然更不会在乎我爹和太子私下的行径了——你们不关心暮逊如何让孔益祸害我姐姐,不关心我爹娘为我身上种蛊,逼着我来做这太子妃。你们当然更不会关心,我爹娘种蛊后再下毒,只为了让我不脱离苦境。


    “你们早已被官家折腾怕了,被皇权打压怕了。有气节的朝臣早就死了,留下的全是听话的人。对于听话的人来说,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痛。所以,我也为诸君准备了礼物——”


    她一直在笑,此时的笑容更为诡谲。


    她幽静地凝望着他们,轻声道:“诸君,你们开始身上痛了吗?”


    众人色变。


    他们看到这疯狂的新嫁娘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悬在睫毛上,笑得前仰后合,用仇恨的眼神盯紧他们,又透过他们,看向那始终不言不语的姜太傅。


    姜循半身弯下,笑声在死寂般的院中空落落得渗人。众人惶惑,见这美丽的新嫁娘又忽然止笑,轻声细语:


    “你们身上被种下了和我一样的蛊,母蛊就在我爹身上。我爹不给你们解药,你们就感受我日夜承受的滋味吧。想管我爹要解药……去啊,解药就是他的血。


    “他血不流干,你们别想活。他血流干,你们陪着一起死!”


    姜循站起,燃着火的眸子,和姜明潮对上:“相门之下无父女。爹,这小儿游戏,你可满意?”——


    东宫被战火席卷。


    谋逆兵祸本应隔在宫门外,而三大禁军脱离管控,皇城司入局,让那道宫门不再安全。宫门被撞开,守门卫士看到皇城司兵马,不知是福是祸,他们不见江鹭去向官家奏报军情,却见江鹭领着万千人马,直杀向东宫。


    东宫宫门被撞开,院中杀戮卷起火星,而书房中,暮逊煞白着脸,看江鹭如煞神一般朝他步步逼近。


    这不是暮逊认识的江鹭。


    从建康府来的江鹭,应当是金玉之身,兰桂之气。他在东京城中名声甚好名望甚高,世人都说江鹭是君子如兰,抱守芳节。


    暮逊自然从不觉得江鹭有兰草一样高贵的品格,可江鹭也不是今日这样的模样——白袍上溅血,玄衣上潮污。这俊美得让人嫉妒的江小郎君此时发髻凌乱,乌发贴颊,脸上的血污和眼中的赤红杀意一道,让暮逊胆战心惊。


    暮逊:“你要做什么?”


    暮逊惶恐无比:“就算孤败了……孤也由官家审问,你动用私刑,你别想有好结果。”


    暮逊步步后退,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江鹭:“孤错了,孤向父皇认罪,孤不该质疑他老人家……江夜白,你带孤去面圣吧,带孤去认罪吧。”


    江鹭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江鹭握着剑的那只手,瘦白腕子上朝下蜿蜒着血丝。


    血丝落在地上,在书房如溪流般蜿蜒。而暮逊耳边听得到院中的打斗声。


    暮逊被逼得跌坐在椅上,挣扎道:“你和姜循的私情,我都没有告诉世人!江鹭,你放过我吧,只要你放过我……姜循就送你了,今天的事,我全都不计较了。”


    他朝江鹭讨好地笑。


    他眸中阴鸷,何其滑稽荒唐。


    江鹭手撑在书桌上,终于开口:“事到如今,你仍然以为,我这样做的缘故,只是想夺走姜循。你认为你全然没有旁的错,和我之间的恩怨只有一个姜循……是么?”


    暮逊目光微滞。


    他听到江鹭念了两个字:“凉城。”


    暮逊大脑空白。


    他失神地仰望着江鹭睫毛上的血雾、琥珀眼中的流光,他分明听到了江鹭在说什么,但他其实根本没听懂——


    凉城?


    凉城怎么了?


    所有的事和凉城有什么关系?


    江鹭对暮逊的绝望,早已不是一两日铸成。他对这位太子早已不抱指望,见此,他只抓着一封黄绢折子,推到暮逊面前,哑声:


    “写。”


    暮逊:“写什么?”


    江鹭的剑抵在他脖子上,暮逊所有的傲骨瞬间弯曲,忙不迭去哆嗦着找笔找墨:“我写,我写……写了你就不杀我了?”


    此时,没有什么“孤”没有什么“臣”,只有摆尾求生的卑劣者。


    江鹭淡声:“写《罪己诏》。”


    暮逊持着的狼毫,顿了一顿。


    他抬眸,对上江鹭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听到江鹭因为杀伐而喑哑的声音:


    “写正和二十年,是你执意伪装商人入凉城,和阿鲁国的伯玉里应外合,共同在凉城放了一把火,引起了所有祸事。写程段二家的无辜,写将士们的灭门,是你急于消除证据。写伯玉为了登上王位,你为了坐稳储君位,你们是如何一拍即合做下的所有恶事。


    “写书告凉城,告天下人,告整个大魏子民——存与亡,本应天命。而你逆天谋命,祸苍生子民,罪该万死,不配为君!”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发抖。


    浓郁的墨汁溅在丝帛上,然而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不能写……他可以“罪己”,他不能公布这样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毁的不仅是他,毁的是整个暮氏王朝的名望。这样的真相会让他的父皇无法原谅他,会让世人无法原谅他。


    江鹭:“写。”


    他的手扣住暮逊手腕,戾道:“写!”


    暮逊:“不、不、不能写……你不是想要姜循吗?送你了,给你了,我全都不要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你可以想法子威胁我,但是我不能写,绝不能写……”


    江鹭眼中没有笑意。


    江鹭却麻木低笑:“姜循是工具玩物,任由你赠送?”


    江鹭握着暮逊的手,弄得暮逊骨头沉痛发麻,暮逊大叫:“来人、来人——”


    外面的卫士自然想往里闯,可是外面自有兵马阻拦,而好不容易有一忠诚卫士闯入书房,江鹭左手一抬,一把匕首便从袖中飞出,刺中那人脖颈,让人一命呜呼。


    江鹭捏着暮逊的骨头,暮逊因惨痛而眼前金星乱撞阵阵发黑,看不清江鹭的神色。


    暮逊听到江鹭恶鬼一样的声音:


    “写!


    “写你认罪了,写你知错了,写你愿自刎谢罪,临死之前,你废弃大魏和阿鲁国的和盟,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委西北众将共援凉城,收复凉城。


    “写告天下书——凉城必将重回大魏,迷离失所的百姓可重回故土,重回凉城!”


    暮逊厉声:“不能写!”


    江鹭劲力充沛,已然魔怔:“给我写!”


    暮逊太阳穴突突跳,大叫:“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崩溃无比,周身骤痛无比。他以为今日的错只是谋逆,只是强夺姜循,他万万想不到江鹭像是被梦魇了一样——“我就算写下这样的书信又如何?父皇会认吗,朝廷会认吗,阿鲁国会认吗?枢密院会同意调遣兵马给你吗,会给你粮草让你兵马先行吗?


    “不,所有人都会杀你!江鹭,你曾是南康世子……退一万步,你爹真的不认你,你也是提举皇城司,被父皇练成一把制约我的刀,被逼着做‘孤臣’,你前途无量……你为什么非要自掘坟墓,非要挖那些没有人想知道的旧事?


    “真相如何,谁在乎?事实就是,和盟已成,两国大安,你为什么要重兴战事,拉着那么多人一起送死?”


    江鹭:“和盟从未真正成过,旁人尸骨只是你耀武扬威的墓志铭。我不用朝廷给兵马给粮草……我等今日早已等了三年!”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颤动的瞳眸眯成一条线,那线在室中暗得如血一般,在本应清澈的眼中跳跃。


    心中交错的伤痕化作言语,劈头盖脸如雷砸落,轰得此间气氛沉肃压抑:


    “你不在乎公道,皇帝不在乎公道,朝堂不在乎公道,可是凉城将士在乎,无家可归的百姓在乎……天下子民在乎。大魏不是你的大魏,是天下人的大魏!”


    刀剑之下,暮逊痛到惨叫,却被人按下。他伏在椅背上仰着颈,呼吸艰难无比:“你还说南康王没有不臣之心?凉城的事到底和你南康小世子有什么关系?”


    江鹭听得笑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喃喃自语,“事到如今,你在乎的仍然是这种问题。”


    江鹭脸白得苍凉,他手上用力,筋骨颤抖,字句如刀徐徐剐人:“暮逊,你不配为君。”——


    张府中,张寂夺去姜芜手中的匕首。


    他发抖着抱住她,低头看着她颊上湿漉的发丝,虚弱的泪痕。


    外间大亮,室内却昏沉漆暗。他失魂地和她一道跪在地上,一点点低下头,将她揽在怀中。


    巨大痛意埋入心口,插得他遍体鳞伤。张寂闭上眼:“……万般诸罪,罪我一身。”


    姜芜埋在他怀中,呆呆看他无色的面容,脸上是迟钝的茫然。


    张寂抱着她的一把瘦骨,低声:“……你逃走吧。


    “今日之事,我来帮你做完;今日之错,我来扛下。这本不是你的错,这世间,谁也无权侮辱他人……阿芜,离开东京,别回头了。”——


    姜府中,众臣抽搐呼痛,各自开始慌乱。


    姜明潮和姜循始终对视。


    姜明潮终于缓缓开口:“循循,这就是你要求的公道?”


    “公道?”姜循觉得这个词可笑,她也笑了起来。


    姜循摇手指。众目睽睽,她美丽冶艳宛如妖孽,声线已经冷得像是毫无感情:“爹,我从不要公道。公道是江鹭想要的,我要的一直是报复!”


    第 96 章


    东宫中的逼峙已无任何余地。


    无论如何, 江鹭都要暮逊写出这《罪己诏》,要暮逊封他做兵马大元帅,要废除盟约, 收复凉城。


    暮逊不知江鹭哪来的兵, 哪来的粮,又觉得即使自己写了, 枢密院也不会认, 江鹭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江鹭明面上和南康王府决裂, 实际上他们仍藕断丝连, 南康王府愿意给江鹭提供兵马粮草?


    但是这也不对。


    如果南康王府有异心, 那么大的动静, 根本不可能瞒得住。暮逊想象不出南康王府能怎样支援江鹭。


    或者……江鹭真正想要的是剑指东京?借着收复凉城的理由, 行谋朝篡位之举?


    如此, 只有如此,暮逊才能理解江鹭在做什么。


    暮逊恍然又迷糊,振奋又畏惧。而江鹭不给他机会,扣押着他,逼着他:“写!”


    暮逊的性命落在此人手中。


    眼看他若是不写,外面那些卫士又救不了自己。而眼下江鹭双眸赤红人至浑噩,常人不能和疯子理论。暮逊只好发抖:“我写,我写。”


    他煞白着脸, 按照江鹭的要求写这诏书, 不知江鹭要如何用。


    暮逊又用自己的一腔理解去揣摩江鹭,咬牙切齿地威胁:“朝堂百官不是傻子,我父皇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认……你若是想篡位, 那也应该盯着我父皇,而不是找我。”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战栗间, 他抬头:“或许,其实我们也可以合作?我不满我父皇,你也……”


    “砰——”


    墨台被碾碎。


    暮逊对着江鹭那双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鹭淡声:“我不欲和你辩驳,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理解。你学了满肚子王权霸业相关的野心和抱负,而我毕生所求的,压根不被你放在眼中。你眼里没有我,没有他人,没有民生。


    “无论我和你辩驳什么,都无异于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江鹭垂着眼,只盯着暮逊笔下的字。


    他只要这封诏书——各方玉玺符印都在手边,只要盖章,太子诏书即刻奏效。


    江鹭全部心神凝在这封诏书上。


    当暮逊终于写下最后一笔,江鹭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取。江鹭最在乎这封诏书,几步便到书房窗边,用口哨召来天上盘旋的鹰隼。


    暮逊又听江鹭的嘱咐:“……拓出去,传遍全城……找段枫……”


    暮逊满身冷汗地瘫在椅上,他盯着那青年修颀的背影,白袍玄衣立在窗下,染了血污,为何敢那样狂妄大胆?那样不将他放在眼中?


    暮逊退无可退了。


    江鹭会毁了他所求的一切……而他甚至不明白江鹭为什么要这样。


    暮逊蓦地从书桌下的抽屉中拔出匕首,朝江鹭扑去。江鹭闻到后方风动,身子敏捷半旋,扣住暮逊的偷袭,将暮逊压制推后,将人按在书桌上。


    暮逊冷笑连连。


    暮逊也近崩溃。


    此时屋外终于有东宫卫士脱困,旋身来救援暮逊,挥剑刺向江鹭。江鹭朝后躲闪,那几个卫士配合着暮逊一同上前。堂堂太子也拔剑出刃,胡乱向前挥动,乱无章法。


    暮逊喃声:“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江鹭,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是那天边鹰隼已经叼着诏书飞起,被江鹭命令去“拓印”的皇城司卫士已经拔身而走。一切朝着无可挽回的地步快速坠落,暮逊拼尽全力试图阻拦,可是怎么拦?


    暮逊双目泛红。


    二人兵刃相交,星火映彻彼此眼睛。暮逊实在厌恶江鹭,恨江鹭的眼睛,恨江鹭的容貌,也恨自己不知道江鹭为何如此。


    暮逊眼中同样染着血丝,哑声大吼:“你到底为什么要为凉城而对付我?”


    染血长刃映红江鹭眉眼,江鹭铿锵字句响在暮逊耳畔:


    “我知道你不理解。


    “气节,忠诚,信仰,名誉……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至死都不能明白。”


    江鹭压着剑柄,臂肩用力,顶着卫士们的围杀,他亦是艰难万分,青筋如雷电般蜿蜒爬在他的鬓角边。江鹭咬着牙喝一声,猛地将剑朝前推,推得众人齐退:


    “……你至死都不明白的东西,我拿命去捍卫!”——


    姜府的剑拔弩张之下,是众多朝臣抽搐着倒地,呼救不断。他们有的捂着头有的抱住腹,有的怨毒看姜循,有的朝姜明潮伸出求救的手。


    姜循和姜明潮稳稳地站在一地老臣间,四目相对。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张皇地看着姜循和姜明潮。众人口中喃喃:“疯了……都疯了……”


    “太子妃不正常……太傅也不正常……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明潮的卫士,都不可能放任何人离开。


    姜循要他们做见证者,那姜明潮要他们做什么呢?


    姜循冷眼看着姜明潮,微微笑:“爹,到现在,你都不撕掉你的假面具吗?你看那些和你同行的朝臣们多可怜啊。你救一救他们,给他们解药……就像每月吊着我一样,吊着他们啊。”


    姜循俯眼看那些朝臣:“你们不是说,我爹有不得已的苦衷吗?不是觉得什么蛊什么毒,都不重要吗?诸君,你们倒是求我爹啊,像狗一样摇首摆尾,听他话听他令……然后噬他骨饮他血,大家一起变得面目丑陋而狰狞啊。”


    姜循又婉婉笑:“不,你们不用变。诸君,你我本就一样丑陋。”


    有朝臣道:“太傅,为何不给我们解药?你那女儿……”


    姜明潮:“她胡说的。”


    姜明潮淡漠:“她没本事给你们下蛊。”


    姜循:“是么?爹不给解药,难道不是爹觉得,种蛊就种蛊,更合你的道理?”


    姜循俯身蹲在一个战栗得最厉害的老头身边,恶鬼低语:“我告诉你们哦,我爹早就看这大魏王朝不顺眼,看暮氏皇族不顺眼,看你们不顺眼了。他想弄死你们所有人,想毁掉你们所有,哈哈哈……”


    姜明潮掀目,似有些诧异。


    众臣惊讶:“姜明潮,你?!”


    有人忍痛:“你难道和你那女儿一样,有不臣之心……”


    姜循盯着姜明潮:“怎么,爹,你不敢承认吗?”


    众目睽睽之下,姜明潮微微笑了起来。


    他人至中年,儒雅肃然,满堂的官员和他同朝,而旁观的年轻贵族男女,又有好几人做过他的学生,或者至今仍是他的学生。在世人眼中,他学冠古今,家传渊源,而他此时的笑,却让人胆寒——


    “我有何不敢承认?”


    众人震惊:“太傅?”


    姜明潮直盯着姜循,语气清淡:“不过循循,你弄错了一件事。为父和你不一样。你有不臣之心,为父有的,却是伊尹之志。”


    姜明潮看向地上那些已经痛得麻木、或者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化的朝臣们。


    姜明潮淡声:“二十年前,国子监学子上书谈朝务,本是我朝许可,却尽被打死于丹墀之下。我朝皇帝就此一战成名,再无学子敢如此大张旗鼓妄议朝政。官家就此坐稳帝王位……一晃二十年,谁又记得那些学子的姓名呢?


    “循循,当年,你甚至还没有出生。


    “我和你娘遍访百家,求学于尘世,我们翻遍古书,求遍古学,却为此找不到一个答案。二十年间,我们又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官署起,一道道官位设,层层樊笼隔在众臣间。满朝文武,谁也不信谁,谁也提防谁。


    “自古以来,强帝悍臣,国方可兴盛。而我朝皇帝怕臣权过强,一重重限制之下,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一名官,有胆上书皇帝,对朝政提出见解。真知灼见或许有,但我朝不允许。


    “皇权高高在下,臣权无法翻身。民生视而不见,内外叛国求强,从上到下谎言遍地,热血早已冷却,国志早已淹没……试问这样的大魏,这样的天下,纵有不臣之心亦算不得大错,何况伊尹之志呢?!”


    姜循:“你欲操控君主,操纵群臣。”


    姜明潮反问:“有何不可?!”


    姜循柔声:“所以,你认你的罪?”


    姜明潮:“我有何不敢认?”


    字句如雷电,刺耀众人心间。


    此间除了姜循,人人色变。


    地上的众臣,旁观的贵族男女,人人惶然。姜循一派不要命的架势已然可怖,姜明潮敢当着他们的面承认这些……姜明潮是自己不想活了,还是打算封在场诸人的口,杀尽他们?!


    有人欲逃,可此时,卫士们齐齐亮出兵刃,比先前强硬了很多。有人撞到刀上,直接命丧于此。


    无人能逃。


    满堂瑟瑟:“疯了,都疯了……太子妃和太傅都是疯子!这家人都不正常……以前的姜夫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姜夫人给自己女儿种蛊,她也不正常啊。”


    来送嫁的姜家妇人坐在地上捂脸大哭:“太傅,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害我们?”


    大臣道:“我、我们本和你……和你同行啊……你快救我们性命。”


    姜明潮淡漠:“除了静淞,世间无人与我同行。而静淞已逝。”


    姜循旋而重新坐回她的太师椅,朱青相间的嫁衣拖曳至地。此间惶然者众,只有她从容。


    姜循道:“诸君,我知道你们不是好人,正好我也不是。我欲和我的敌人生死折磨,正如你们应当和我爹一样互不放过。”


    是啊,来姜家参加婚宴的人,不是只有文弱书生,还有武人的。此局剑拔弩张,少有的武士拔了剑,和姜家那些卫士对上。


    而此时刻,天上忽然落雪一般,纷纷然有纸屑传下。


    姜循抬起脸。


    写满了字的纸张被卫士们带着传遍东京,被十三匪和他们的手下、马匹带着。太子手书的拓印件传遍大街小巷,躲在自己家中避祸的百姓都看到外面落雪一样飞起的纸张,更何况姜府中这些乱哄哄的人群。


    一张纸飞到了姜循手中。


    姜循打开来看,看到拓印手书上暮逊的认罪,看到凉城事件的始末传遍全城,看到江鹭被任命元帅……


    她恍然意识到江鹭要做的事,又迷惘下意识到这一切的可笑。


    姜循满目赤红,握着纸张的手用力。满堂窃声中,姜循崩溃一般,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笑得满目含泪浑身战栗——


    这荒唐的朝事。


    这腐烂的王朝。


    何不随她一起坠落,何不与她一道毁在今日?!——


    皇宫之中,人人自危。


    大庆殿上,不断传来噩耗。


    起初是太子反,后来是禁卫军反,然后紧接着宫门被攻,江鹭带着皇城司也反了……皇城司杀向了东宫,朝臣们却绝不会天真地觉得,违抗圣命的江鹭只仇视太子。


    当皇城司和东宫卫士在交战时,大庆殿已经在召集各方禁卫军朝中集合,抵御恶敌。


    而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密密麻麻的飞书,如飞雪一般,从天上洒下来。


    朝臣们接着那些飞纸——


    赫然是太子手书的拓印。


    满堂沉寂,震惊与无言与愤怒与迷惘,弥漫满朝——


    段枫这一方,中途严北明挑拨段枫和侍卫步军的关系,段枫压制下去,严北明那一方却返身逃走。


    禁卫军从来不是单打独斗,也从来不是只有一支。段枫不恋战,因他收下符印,对这侍卫步军,本来也只是用一段时间而已。只要这只军队,够他撑到他的大事了结。


    严北明不是重点。


    段枫真正的重点是——剑指枢密院。


    江鹭自东宫发出的太子手书,大部分都是拓印,只有一封是真的。拓印件只为了让朝臣和东京子民得知太子恶行,再传遍天下;而真正的太子诏书,由鹰隼送到段枫手中,将发挥真正的作用。


    段枫带着人心不齐的禁卫军,闯入内城官署,闯入枢密院中,拉着那几位老臣,逼迫他们签字挂印,在诏书上批红。只有枢密院的批红落在诏书上,这任命书才算有效。


    但这依然不算完整的诏书。


    传不出东京的诏书便是无效的,无法传递天下的诏书便是废纸。


    段枫带着诏书出府邸,步伐越来越快。只要最后一步,只要最关键的一步——将诏书交给十三匪他们,他们在东京经营一年,势力布满大街小巷。


    十三匪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今日可以先行带书出城,闯过重重禁卫军的关卡,将诏书发往全国。


    只有传出去的诏书,枢密院才无法召回。只有人尽皆知的“认罪”,才称得上认罪。


    段枫走出枢密院的台阶时,迎接他的,是侍卫步军的包围,是映他眉目的熊熊烈火。


    他的种种行为,异常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而当他带着禁卫军明闯枢密院时,禁卫军便反应过来他们也许被利用了。


    副将和几位将领带着军队朝段枫包围而去,段枫凛然立在人群前,岿然不退,昂然之势。


    他一身文弱,握剑的手秀白却稳,这整整半日的相随,禁卫军已看出他不是寻常的文弱书生。副将们冷笑,步步围去:“敢问段郎君,将我们耍了半日,还想去哪里?”


    段枫手持符印:“符印在此,尔等想要谋反?”


    将领喝道:“谋反者到底是谁?!”


    血性男儿不可被戏,今日东京情形有异,严北明暗示他们被戏弄,而一路走来,他们越发怀疑自己被骗。将领们带着卫士们包围段枫,道:“弟兄们,我们绑了他,向官家认罪。他这黄口小儿,文不成武不就,我们不可被耍。”


    段枫垂目淡然:“凭你们也配绑我?”


    他朝前走,唇角带上一抹笑:“文,也许当真不成;武,却未必不就——”


    旁边有人冲杀而来,一柄长矛递出,段枫长身凌空,既闪且退,几下里功夫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下一刻,众人便见他人已跃至他们中间,一剑横在了那挑衅者的脖颈上。


    这漂亮而凌厉的身法,看得众人惊住。


    段枫脸色苍白,好像只因为这一段功夫,就要撑不住了。但他幽黑的眸子看向四方,四方因受到震慑而迷茫。


    一片沉寂中,他们听到朗朗清冷之声随着马蹄而闯入:“你们不认段郎君,也不认我了吗?”


    血雾之后,众人齐齐让步,看到一人骑马而来——


    青袍劲衣,身后跟随着几多卫士。这人至清至冷,正是那消失了足足半日的张寂。


    侍卫步军带头闹事的副将连忙拱手,欣喜上前:“指挥使——”


    张寂跃马而下,和段枫对视一眼。段枫眸子瑟缩,不因他的到来而惊喜,只握紧了手中长剑。


    但张寂没有和他为敌,张寂与他擦肩时,留下很淡一句话:“禁卫军不是只有一只,这一方留我来对付。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段枫眸子微缩。


    他一言不发,却一瞬间明白了张寂言外之意。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寂,见张寂走向侍卫步军,被步军人马围住。


    张寂经营此军数年,侍卫步军的每一个兵士,选拔几乎都经过他的手。此时此刻,他目光一一梭过这些信任他的人,袖中手微微颤了一下,却仍说了下去:


    “官家不仁,太子无义,认罪诏书已传遍东京街巷。禁卫军是大魏军队,却不是太子之军,亦非官家一人之兵。在场诸位若有退者,当下即走便可。若不退……”


    有人喊道:“指挥使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对,我们只认指挥使!”


    十万禁军,呼声震天。


    段枫转身入巷,而十三匪的人马在此时终于不必再藏身。他们一部分拿过段枫交予的诏书,骑上马拿起枪,朝城门闯杀而去;一部分跟随上段枫,剑指皇城,剑指东宫。


    今日不战即败,不赢即输。


    他们经营三年有余,他们将跟着江鹭跟着段枫,做出一桩足以名垂千古的大事!——


    东宫之中,暮逊重新被江鹭打退。


    暮逊知道事情无法返回,反而不再畏惧,反而充满了狂意。


    当江鹭的剑刺中暮逊胸口时,暮逊握着那柄剑锋,张口笑,齿间尽是血迹:“江鹭,你且看看,要杀你的人多,还是要杀我的人多——”


    四面八方,响箭之声破空。


    到此时,江鹭的不臣之心,还有谁意识不到?


    整个东京的卫军都在集合,整个东京的兵马起初欲拿下暮逊去认罪,而今当是要杀江鹭,杀段枫,杀这些野心勃勃的恶徒。


    江鹭充耳不闻。


    拿到手书,便要诛杀暮逊,他的目标从未变过。


    但是——


    又有卫士闯入,自江鹭手下救过暮逊一命。江鹭此方人马开始变少,敌方人马增多。


    江鹭浑然不畏战,他一心一意要暮逊死。他的剑锋凛冽无华,招招要杀暮逊,而几次错身之时,江鹭听到暮逊大笑声:


    “江鹭,你不在乎姜循了吗?”


    江鹭握剑的手一紧。


    敌方卫士趁机在他臂上划了一刀,江鹭朝后退开之时,看到暮逊被卫士搀扶着,眼中笑意冰冷。


    暮逊道:“我今日是活不成了,你也别想落好果子吃。


    “你要杀我?正如我要杀姜循——你若是非要在此杀我,那便会错过救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星火溅入江鹭眼睛,他眸子与握剑的手,一起轻轻地颤了一下——


    姜府之中,姜循和姜明潮这两个发疯的父女,已经快把一院子人逼疯。


    而在这时,撞门声传来,姜氏父女和被挟持的众人一同扭头看去——


    大婚的红绸被掀飞,彩绣装饰的墙壁被推翻,卫士们在外高喝:“撞门,杀姜循——”


    “哐——”


    门被撞开,无数禁卫军闯入,为首者赫然是严北明。


    姜循凝望着姜明潮,姜明潮朝她微微笑。


    姜明潮轻声:“循循,你以为我的手段,仅仅是和你同归于尽?”


    姜循柔声:“你不在乎生死,我当然知道。但是爹,我要你名誉尽毁,要你在意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姜明潮轻飘飘:“那你就去死吧。”


    严北明带来的禁卫军,武力自然绝非寻常卫士可比。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府的卫士,都不足以阻挡严北明。他们直入姜府,众臣觉得得救,又有贵女反应过来,为自己的侍从提供逃出去的机会,想让他们将姜府这可怕的阴谋传递出去——


    卫士们在后厮杀,江鹭眼睫上的血,落到暮逊眼睛上。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你对循循有何计划?”


    暮逊被按在墙上,手攒紧江鹭的手臂,捏得满手是血。他喘不过气,却笑得绝望而癫狂:“你救啊——我看你怎么救!”


    他眸中燃着火,恨不得烧死这对狗男女——


    在今日之前,姜明潮和暮逊商量过最坏的打算。


    姜明潮说:“最坏的结果,便是一切失败,殿下只能等东山再起的机会。到时候,殿下带着卫士们逃出东京,从川路逃去西域,和阿鲁国的国王伯玉联手,日后再借伯玉的势力抢回这一切。


    “殿下若想有这个机会,便在没有其他法子的时候,传一个讯号,让人来杀姜循吧。”


    暮逊听得目瞪口呆,见他那位老师言辞淡然:“江鹭必会放过殿下,转身去救姜循。这便是最坏的结果之下,殿下唯一的自救机会。”


    暮逊:“老师,孤不懂——为何会走到最坏结果?为何江鹭要对孤下手?江鹭和姜循……难道老师知道他二人的事?!”


    暮逊守着那二人私情的秘密,既觉耻辱又生仇恨。他满心煎熬,一旦意识到姜明潮知道姜循和江鹭的私情,他便连姜明潮也一同恨上。


    但是姜明潮不知。


    姜明潮掀眼皮,疑问:“什么事?”


    暮逊怔忡:“老师若是不知……为何笃定江鹭会救姜循?”


    姜明潮:“人心。”


    暮逊怔住。


    姜明潮起身,背身立在窗下,凝望着东宫外的昏暗,预测着即将到来的疯狂——


    “江鹭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他既在乎凉城,便也会在乎他的同行者,不会愿意牺牲这一路上的任何一人。他在乎他人性命,尊重他人所求,他求公道求民生求信仰……那是你一辈子都不理解的东西。


    “他愿为之奉献性命的道,将带给他助力,亦会送给他毁灭。


    “而这将是殿下这样的人,求生的唯一机会。”——


    此时此刻,想到昔日姜明潮的预测,看到江鹭果然甩开他转身欲退,暮逊只大笑连连。


    暮逊笑得跌出眼泪,笑得满心凄然。


    原来姜明潮从来不在乎自己,原来姜明潮从来瞧不起自己……可是那又怎样?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姜明潮他有吗?


    暮逊当然不理解江鹭。


    可是姜明潮理解又如何?


    这世上的恶,从来不只是他!若当真有公道,那上天杀他,也不会放过姜明潮——


    姜府中,姜明潮冷漠地看着卫士们冲向姜循。


    姜明潮:“谁一开始不想做清正之臣?谁不是满心抱负?可若不肃清朝堂……”


    杀戮之间,刀剑都要刺中身体了,这对父女仍在敌对。


    姜循反唇相讥:“你不是肃清朝堂,你是用你的权势,为所欲为指鹿为马。你早已被你的君主所弃,你满心不甘满心怨愤,你想推更多人下泥沼,变得和你一样可悲。你被君主所误,你要再去误凡人!”


    姜明潮:“那你就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


    姜循:“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得逞一日。”


    姜明潮呵道:“好是正义满满的小娘子啊……”


    剑光照眸,长椅被劈,男女尖叫,满地惨吟。姜循被玲珑拉着后退,姜循却压根不想退,还要上前:“我不求正义,我只求你所愿皆妄、所求皆失。”


    这对父女,悍不畏死,互相诅咒,狠厉得不相上下。


    严北明的剑要刺穿姜循时,忽有一人从天而降,寒剑之光拔出,溅明诸人眼睛。


    玲珑惊而呼:“简简!”


    简简横剑于身前,迎视严北明。


    姜明潮淡声:“蝼蚁焉能得意几时?”——


    东宫完了,筹谋皆错,各自逃命。


    内宅中待着养胎的阿娅被卫士们拽出,他们要带着她一同去找暮逊,要暮逊带着这位小娘子一起逃命。


    阿娅拖拖拉拉,又见满地血腥和火海,大腹便便之下,她生出很多迷茫,只觉得这满地狼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阿娅的动作不痛快,卫士们着急无比,而在这时,有箭自外射入。


    有人道:“二郎,我们来了!”


    被火焚烧的花木旁,藤蔓枯萎的月洞门旁,阿娅蓦地转身,看到了从院门外带着诸多卫士闯入、前来支援江鹭的敌人们。


    敌军小将身骑白马,拉弓搭弦,箭锋直指他们——


    阿娅看到那人的脸,那人的身姿,那人的马与氅衣。


    她大脑轰一下,万般遥远的记忆自海水中沸腾掀起,掀破所有药物的压制,掀破所有的怀疑和揣测。


    她一念回至那一年的夜间大火中,又一念站在草原间,瞭望着远方的白袍小将。火烧她记忆,鞭毁她心志,可她终究未死……只要不死,她千里长行来到东京,就还有意义。


    东宫万人奔跑,卫士杀戮不绝。谁也看不到谁,谁也不关心谁。


    一切恍惚而遥远。


    他不是为她而堕入的复仇地狱,她也不是为他而在权势间辗转挣扎。然而此时此刻,隔着万千人马,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被同一片火海腐蚀魂魄。


    地狱深深回天无术,阿娅凝望着段枫,想到了很多很多曾经模糊的场景。


    琼林宴上初相见,端午节桥再相会,相国寺中擦肩过,东宫乱局终重逢。


    她曾觉得和他一见如故。


    初见如故。


    ……若本就是“故”呢?!


    段枫勒马长行,自火海中奔来支援江鹭。万般人海,他没有看到阿娅。而依偎着藤木架,被卫士搀扶着的阿娅倏地捂住肚子躬身。


    她身子颤抖满面苍白,一瞬间泪水汩汩自眼睛流下。


    卫士们慌乱:“小娘子快些!小娘子别怕,别哭,殿下在等你……小娘子别伤了肚子里的小殿下啊。”


    阿娅冰冷的眼睛,一寸寸自泪目中抬起,望向他们。


    阿娅喃喃:“对啊,我还有孩子……”


    她古怪地笑了一声。


    在此乱局中,没人注意得到她——


    大庆殿中,姜府中的乱局,都已然传到。


    朝臣门茫然无比,有人喃声:“乱了,全乱了……怎么办?太子反了,江鹭反了,姜家反了……谁做皇帝啊,谁……官家怎么办……太傅早想过今日啊,皇帝人选……”


    叶白盯着那多话的大臣,那大臣也看着他。叶白蓦地想起姜明潮曾说过的“合作”。原来如此,叶白站了起来。


    叶白走到殿门前,含笑朝内宦说了一句话。那内宦震惊看他,片刻后,就有人领着叶白,带他前往福宁殿去拜见老皇帝。


    老皇帝奄奄一息地睡在病榻上,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将他打得萎靡不振。而即使如此,当梁禄把叶白的话传过来时,老皇帝还是撑着一口气,让人放叶白进殿。


    暮灵竹跪在老皇帝榻边,一边用勺子搅拌药汁,一边忧虑地看着进殿的叶白。


    老皇帝喘着一口气,惨然喃喃,声音低得只有服侍他的暮灵竹听得到:“叶清之啊,你说姜明潮害得朕那些儿子们被贬被死,可是真的?你说吧,朕撑得住。”


    这么低的声音,叶白不应该听得到。


    可是叶白听到了。


    叶白含笑立在殿中,慢慢抬起头,望着帘后的人影:“官家,你记得‘程应白’吗?”


    “哐——”


    暮灵竹手中的碗与勺子一同跌地,她慌张地去捡,苍白着脸看向叶白。


    但是老皇帝和梁禄反应不过来,茫然而呆滞。


    叶白淡声:“官家,臣就是‘程应白’。”


    第 97 章


    “麟之趾,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 于嗟麟兮。麟之角, 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 世间应为稀。一朝落浊泥, 白羽化乌鳞。


    福宁殿中静谧无声, 炉中龙涎香缕缕弥漫, 遮盖彼此扭曲的容颜。


    跪在病榻边的长乐公主暮灵竹、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老皇帝, 以及手持拂尘在旁添药的中贵人梁禄, 全都震惊地看着这殿中长身而立的如玉郎君。


    梁禄到底服侍老皇帝许多年, 帮老皇帝记着很多旧事。何况关于凉城程家五郎的讨论, 前段时间他刚为此而提醒过皇帝,说起过长乐公主与程五郎的旧日婚约。


    梁禄只是没想到程五郎死而复生,叶白站在这里。


    梁禄当即去看暮灵竹:小公主面如白纸,捧着药碗的手抖个不住。看来小公主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


    梁禄要喊人,然而叶白手一抬,便封住了梁禄的穴。梁禄僵站着动不了,“呀呀”两声说不出话,他惶恐地看着叶白文秀安然的面容。


    叶白微微一笑, 瞳眸幽黑。


    老皇帝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大胆!你、你……”


    “官家别急, 臣不是来刺杀你的。你万金之躯,绝不能死在臣手中。但凡你身体有一丝不妥,那些老臣都会吞了臣, ”叶白似觉得有趣,他还在悠悠然地笑, “那怎么能行呢?臣还要站在这东京,还要当这京官,还要葬送你们暮氏王朝呢。”


    叶白微笑:“我岂能陪你死在此时?”


    叶白慢悠悠朝前走。


    福宁殿好静,平时只有这三人行动的痕迹。而今日局势足够乱,外面的内宦们惶然奔波等候消息,谁也注意不到殿中正在发生的事。而叶白终于能走上前,踩着这片片青砖,掀开珠帘,俯眼看那老皇帝喘着粗气、目光浑浊、连从榻上起身都没有力气的样子。


    真可怜。


    真可悲。


    叶白轻声:“官家,想必此刻,你终于想起来了吧?臣就是程应白,是本应随着程段二家一同死在凉城悲剧中的程家五郎,是你早年夸过‘麒麟子’的程五郎……看到我站在你面前,我看到你额头上的青筋、脸上的冷汗,你怕极了?


    “想必你终于想起去年八月的事——你派我去查凉城的事,又派我为你的儿子遮掩,把罪全都推到赵铭和身上。赵铭和被你一手扶持,又被你亲手毁掉。而这种事,在本朝发生了无数次……难怪姜太傅痛恨你痛恨到玉石俱焚的地步,难怪姜太傅怨恨你们一家,想你们全都死干净。”


    老皇帝瞳孔颤缩。


    跪在榻边的暮灵竹从没见过叶白如此模样——面上在笑,眼睛也在笑。可他看起来如幽魂如厉鬼,遍是苍白遍是戾气。


    武力是刀,言语也是刀。


    叶白:“你为何这样迷茫?原来你也不知道姜明潮恨你的原因啊。官家,你真可笑。”


    叶白俯下身,轻声:“那你知道,此时此刻,整个东京都在发生什么吗?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死吗?”


    老皇帝挣扎着要起身,他枯瘦的手握住榻沿。他看到小女儿傻了一般打着战栗,缩在床脚不敢动,而梁禄满头大汗、想喊也喊不出声。老皇帝虽年迈体虚,目光却锋利如电,怨怒地瞪视这个狂妄之徒。


    老皇帝满是后悔。


    他竟然让这个狂徒在朝中做官,竟然给予狂徒厚望,竟然在培养这个狂徒做下一任的宰相!


    他引狼入室!


    叶白眼中的笑意加深,他读懂了老皇帝的眼神,轻声道:“我算哪门子‘狼’?恶狼都在你身边,被你喂养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官家,让我来告诉你,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吧。”


    老皇帝在暮逊造反的消息传来时,便被气病转来福宁殿。之后一则又一则的噩耗,总是隔着时间,总是传得不甚清楚。但是幸好有叶白这个混账,他清楚无比地告诉老皇帝,所有人都在忙什么——


    暮逊忙着造反。可惜,江鹭反了。江鹭一心杀暮逊,最差也应该和暮逊同归于尽吧;


    姜循忙着和她爹掀牌上桌,当堂叫板。整个姜府宴请的臣子和贵族,都会见证姜家人口中的罪孽,姜家的疯狂和皇室的腐朽;


    三大禁军全部反了。殿前司指挥使已死,侍卫马军跑去姜家杀人,侍卫步军转去城门下厮杀。好好的上元节,天色将暗,黄昏将至,但昔年的华灯满街,今日是别想看到了。


    今日将血流成河,将人鬼同道。魑魅魍魉横行于世,而所有人,都在盼着老皇帝死。


    暮逊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暮逊怎么做皇帝梦;叶白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程段二家的仇报到哪里;江鹭希望他死,张寂希望他死,若他不死,这些谋朝篡位者就会死;姜循希望他死,姜明潮希望他死,他不死,姜明潮的多年筹谋将会落空。


    叶白俯着脸:“群臣也希望你死。”


    老皇帝厉声:“不可能!”


    老皇帝抖着要爬起来:“来人、来人……”


    叶白眸子静黑无光,笑容阴凉而诡谲:“官家以为,我怎么能走到这座殿中呢?官家以为,我怎么忽然意识到此时是摊牌的最好时机呢?因为姜太傅暗示了啊——


    “今日大庆殿中的群臣,至少方才,就有人开始询问,下一任皇帝会是谁了。那几位臣子看着臣,臣倏而想到姜太傅去年便有的意动:姜太傅虽然不知臣到底是谁,可他看出来了臣和你之间的仇恨。今日官员的安排是十分巧妙的……


    “太傅没那么好拉拢的人,都在此时的姜府中。唯唯诺诺的没有主意的大臣们,和几个平时与姜太傅走得近的大臣们,都在大庆殿中。他们早就想换君了。


    “姜太傅透露出些痕迹,让臣猜他对付那些皇子们的手段,让臣以此为借口,走过那些宫中禁军和宫人的眼线,终于走到了福宁殿中,走到了你面前。


    “太傅猜臣有不臣之心,想用这不臣之心来对付你。他猜对了——”


    叶白冷然:“官家,臣也盼着你死。”


    “噗——”老皇帝张口便是黑血,让一旁的暮灵竹惶然落泪,也让叶白眸中兴奋地燃起火,老皇帝喃声,“来人、来人……”


    叶白淡漠:“官家,不妨告诉你吧,江鹭去过凉城,他在凉城做过将军。你让南康世子来掌管你新设的皇城司,本就是错。江鹭来东京第一日,就剑指东宫。


    “他以前对你没有不臣之心。是去年八月……你让我审凉城,你放任真凶在外逍遥,你让替死鬼闭嘴……他才对你失望的。”


    叶白缓缓行走。


    他的身形映在殿中那张足有半殿长的山水帛画屏风上,幽晦,摇曳,如鬼夜游。


    老皇帝瘫在病榻上,喘着粗气。他向暮灵竹伸出手,暮灵竹茫然地紧握住他的手。他示意暮灵竹能有机会跑出去喊人,而暮灵竹吓得发抖。


    叶白淡笑:“官家,你亲自把信服你的臣子逼反。你逼反江鹭,就如你逼反姜明潮一样。


    “你甚至不觉得你在逼反他们。你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你是为了皇权稳固,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你还觉得自己有一腔爱民之心,自己制止了太子的恶行,自己已经在准备换储君位了。”


    叶白回身看向他:“可是官家,这大魏,不是你的大魏。”——


    满城火烧,满城迷烟。


    这不应是上元节,这是中元鬼节才是。魑魅魍魉遍地走,刀影火海扑面来。


    暮逊趔趄张皇,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浑身发冷。


    他在心中诅咒江鹭,他被逼得已然无路可走。他无法回头,一旦造反失败,等着他的就是死局,他可能下场比他的弟兄们还要惨。他不相信姜明潮,可他此时只能按姜明潮给他安排的路走——


    带着卫士们一同逃。


    他将逃避大魏朝军士的追杀,沿着川路逃去西域,想法子见伯玉,让伯玉帮自己一把。他掌控着伯玉霍乱阿鲁国的证据,而伯玉也会希望大魏朝的皇帝是他。


    暮逊是有机会的!


    毕竟,他父皇膝下,是真的没有儿子了。而他父皇接入皇宫的那几个宗室之子,一个个实在年幼无知。他一个成年皇子,一个旧日太子,支持他的人必然不少。


    至于江鹭逼他写的《罪己诏》……他可以杀光知情者,杀了江鹭。死的人多了,秘密总会掩盖住的。


    此时此刻,暮逊满眼是杀,他必须得靠着这一腔荒谬的恨意和希望,才能说服自己堂堂一个太子躲躲藏藏,逃出皇宫。他在满城的厮杀间躲避,用斗篷盖着脸,希望隐姓埋名,平安逃出东京。


    “阿娅娘子小心。”


    暮逊听到身后卫士的低语,他回过头,看到漆黑斗篷下阿娅雪白的脸,以及微隆的腹部。


    这让他更加看到了希望。


    他最正确的抉择,便是拼命自父皇手中保下阿娅,并且保住了阿娅腹中的胎儿。他是皇室正统,而且有阿娅的孩子在,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只是阿娅心神不属,看着无比苍白。想必是被今日的血战吓坏了。


    暮逊来牵阿娅的手,柔声安慰:“别怕,等逃出东京,我们就安全了。”


    阿娅被他握手,手猛地一僵。她想到昔日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刑,想到暮逊那漠然的、饶有趣味的眼神。


    阿娅抬头,望着他,压着自己的恨,茫然问:“我们真的能出城吗?”


    暮逊冷笑:“……江鹭拿了那诏书,不出城怎么去收复他的凉城?城门一定会开的……我们只需等便是。”


    阿娅便想:那么,等出了东京城,暮逊就又平安了。


    这怎么可以?


    阿娅沉默着。


    在暮逊眼中,在保护他们出逃的卫士们眼中,阿娅的虚弱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只是因为她是孕妇。他们专心致志地逃,他们保护着太子殿下远离那些打斗的兵马,他们离那唯一有开门希望的城门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看到城门影子了。


    暮逊牵着阿娅,躲在一巷墙后,暗示自己身边的卫士去打探消息。暮逊焦灼不安,眼见那城门紧闭,怀疑是姜明潮早早安排好一切……


    他那位老师,足智多谋,又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那位老师安排很多后手,可是往往事到跟前,他才会意识到。


    为什么呢?


    为什么江鹭不和自己同行,姜明潮也不和自己同行?同样是恶,姜明潮和自己又有何区别……


    暮逊抱着阿娅一边躲藏,一边偶尔想起这一切。他不敢深想,他看到去打探的卫士奔自己而来,显然消息回来了。暮逊打起精神,正要询问,忽然身子一僵。


    “刺——”


    匕首从后刺入。


    狠辣的力道不是小女子所有,捅人的角度若不经过训练绝不会一击即中。


    所以他不怀疑阿娅。


    但是他迟钝地回头。


    深巷幽长,天光暗暗,他看到的是阿娅落着泪的眼睛、握着的匕首上的血。


    匕首从他后背刺穿心脏,与身前的旧伤重叠,共同来取他性命。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虚妄,让人不可置信。卫士们急急奔来,趔趄跪地的暮逊却仍不能相信。


    他仰着头,看着阿娅。


    阿娅被他拽着手,和他一同跪在地上。


    阿娅眼中流下泪,眸中的火与恨不再掩饰。她和他一同握着那把匕首,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一朝为笼中鸟,永世难以飞出你的樊笼?


    “暮逊,你知道手刃仇敌,是什么滋味吗?!”


    暮逊握紧她的手,不肯放她。


    他呼吸艰难,迟钝的痛楚开始席卷他。眼前变得模糊混沌,可他紧扣着阿娅不放:“我、我喜爱你……你难道不知吗?”


    阿娅握着匕首的手发抖。


    泪水溅落在二人的手腕上,浓浊的泪,溅出一片血迹。


    阿娅声音低迷而失魂:“可我恨你。


    “你喜爱的尽头,毁灭和宽恕并存,不分彼此。你以为我会选哪一个?你希望我选哪一个?”


    阿娅眼中泪模糊视线。透过湿漉漉的视野,她看着奔向二人的卫士、看着城门前的杀戮,她慢慢地用阿鲁国语轻声:


    “这大魏,不是你暮逊的大魏。”


    暮逊怔愣看她。


    他终于明白了:“你……你没有喝下那些药。你都想起来了……”——


    姜府之中,战斗不分敌我。


    姜循的红嫁衣上染了很多血,她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早被禁卫军劈断。她欲纹丝不动,死在敌军手中。可她身边偏偏有人要救她——


    莫名其妙的简简。


    紧紧抓着她手的玲珑。


    姜循分明说过玲珑不想死的话,今日不要出现在姜府。可是玲珑不走,玲珑不走,还把简简卷了进来。


    姜循耳边听到玲珑的叫声:“简简,这边!”


    “哐——”简简再一次挡住了袭向姜循的刀剑。


    姜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隔着满地鲜血,她看的人是姜明潮。


    姜明潮和她一样狼狈,但姜明潮身边也有保护他的卫士。姜循便觉得可笑:看,她爹不畏生死,可她爹不还是想活下去吗?


    自然,不活下去,他怎么实现他的抱负呢?


    不活下去,姜明潮怎么看到他筹谋了那么多年的战果呢?


    所以,姜循觉得自己还是做对了。


    正如姜明潮猜的那样,姜循其实没有让苗疆少年给所有大臣下蛊。蛊又不是随街可见的虫子,哪来的那么多?但是没有蛊,可以吓唬人说有;没有蛊,可以用一些不伤大雅的药物代替。


    只要让众臣痛,只要让众臣相信解药在姜明潮身上就好。


    他们不就相信了吗?


    姜府门开后,外面那些众臣的武士也来杀姜明潮……只是被严北明那些禁卫军阻拦住了而已。


    无所谓。姜循此时已然看出,姜明潮本就想杀光今日姜府所有人——


    姜明潮要这些人不影响他的上位,姜明潮要这些人知道真相,又永远闭嘴。


    姜循又恍然意识到,叶白和她说姜明潮想与他合作,原来是这种合作。杀尽众人,做真正的“伊尹”。


    不过姜明潮大抵终是要失望的。


    姜循唇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与姜明潮对视:她没本事给所有人下蛊,但她却真的给姜明潮下了毒。


    那种类似姜氏夫妻给她的奶嬷嬷颜嬷嬷下的慢性毒。


    玲珑亦要复仇,玲珑亦要为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恶事做多了的人,凭什么坐享结果呢……姜明潮不是想和叶白联手,想肃清朝堂重振朝局吗?


    姜循一定要让姜明潮在希望到来的前夕……永远看不到黎明!


    父女二人敌对着。


    姜明潮嘱咐身边卫士后,便见严北明改了道,专心朝姜循杀来。简简自然是要保护姜循的,虽然姜循想死,可是简简浑噩间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


    简简其实未必明白今日都在发生些什么,她只知道……不能让姜循死。


    简简拼尽全力来保护姜循,然而严北明武艺高强,一心要杀姜循,姜循又浑然不躲,欣然等待死亡……简简绝望无比:她打不过严北明,她怎么救她?怎么救她?!


    而在严北明的刀要刺中姜循眉眼时,“轰——”


    姜府府邸大门,被马匹彻底踏破。


    严北明手中的刀被人从后挑破,姜明潮回身,玲珑惊喜捂嘴,简简跪地喘气,站在血尸间的姜循抬头——


    白袍玄衣,神色隽冷。


    昏昏血海间,他既像天神又如夜枭,带着兵马破门而入,骑马纵向她。


    江鹭伏身马背,声音喑哑而高亮:“循循——”


    他朝她伸手。


    他颤抖地:“循循——”


    千刀万剑,白袍覆血。


    而血地中的姜循动也不动,只盯着姜明潮:“这大魏,不是你姜明潮的大魏。”——


    福宁殿中,老皇帝趴在龙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叶白如此刺激着他,在他崩溃至极,还要给他致命一击:“对了,官家,你知道江鹭和姜循联手了吗?”


    叶白面上笑诡异万分,幽晦万分:“你知道那二人有私情吗?”


    叶白太高兴了。


    他曾为那二人的私情而日夜难寐、满心焦灼痛苦,可若那二人的私情,让老皇帝如被雷劈,让老皇帝满脸枯白气息微弱,叶白只觉得大快人心。


    三年了。


    他第一次如此痛快!


    三年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血在体内沸腾流动的热意。


    叶白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殿中沙哑阴沉,空空回荡。他面白如玉,文人之姿武人之骨,还有早已腐烂的恶鬼魂占了上风。他兴奋地痛快地,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把所有人的阴谋说出来,看这老皇帝如此痛苦。


    老皇帝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大口大口的乌血间,老皇帝看这恶鬼张狂无比:


    “你知道姜循和江鹭有私么?知道他俩联手算计了你们一家么?”


    老皇帝喘着气:“阿竹、阿竹……”


    暮灵竹颤抖着要去握老皇帝的手,叶白却站在暮灵竹身后,幽幽笑:“小公主,难道你不想让他死吗?”


    暮灵竹朝前递出的手停滞住。


    老皇帝满目惨然,看那个恶鬼握住他的小女儿的手,看那个恶鬼扣住小女儿的脖颈,在小女儿耳边诱惑:“听说殿下出自冷宫,真是可怜。殿下幼时必然过得不好吧,不然怎会都要及笄了,书都读不顺呢?


    “殿下难道不恨你父皇吗?你的悲剧,便是你父皇造就的啊。”


    殿中暗了,没有灯火,暮灵竹仰头看着床帏,觉得那里好像落满了灰尘,爬满了蛛网。所有的繁华都如旧梦,所有的恐慌亦如旧梦。它们在到来,它们又远去。


    叶白眼睛弯弯,看着老皇帝在暮灵竹缩回的颤抖的手中阖上双目,而他凝望着小公主染雾颤缩的眼睛,朝公主笑一笑:


    “别害怕。不是我们杀的你父皇,他是病死的。


    “殿下,你来摄政好不好?这是我和姜太傅的主意……我和你老师,都支持你啊。”——


    离城门只差最后一段路的深巷中,阿娅握紧匕首,看暮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阿娅心口的冰凉一点点加深,畏惧变得浅薄。


    其实很多年前,她也骁勇善战,很多年前,她也不是旁人养在深宅只会唱曲的黄鹂。


    她亦有过勇气,亦有战力,亦有无限希望……暮逊毁了她,摧折她,重塑她。


    爱吗?


    谁知道呢。


    在暮逊眼中,阿娅笑了起来。


    他喜欢的小黄鹂,从不会笑得这样尖锐冷漠,又满目迷惘。他喜欢的黄鹂,不会和他一同握着这把匕首,继续朝他心口插。她更不会在他耳边低语:


    “你可知手刃爱人,是什么感觉?


    “你是不是觉得玩弄他人命运很有趣,仇人变爱人很刺激?”


    阿娅贴着他的耳,在卫士们终于赶来时,给了他致命一击:“很多年前,我梦到我们共赴黄泉,而我……为之兴奋战栗!”


    暮逊凉了的尸体被抛在地上,大腹便便的阿娅站起来,手中匕首朝着那些围过来的想为太子报仇的卫士们。她含着笑,整个人混沌无比,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


    是呀,深宅黄鹂鸟的经历已经和她本身难以分开。


    她如坠噩梦。


    她在这个噩梦中已经待了太久的时间,她早已和噩梦融为一体。如今她手中的匕首先杀太子,又朝向这些武力千倍于孕妇的卫士们。


    “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黄鹂鸟阿娅的声音从来那样嘹亮婉转,而此时卫士们听到她哼着小曲,少女昔日婉转的歌声变得缥缈迷离: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黑云盖野天无河,枝摇树撼风雨多,骨肉满眼各自他。


    “三年病损瘦到骨,还欲将身入纲罗。一身纲罗不敢惜,巢倾卵覆将奈何?”


    三年病损,骨肉分离。巢倾卵覆,回首无望……黄鹂的曲声急促刺耳,拔至云霄,带着匕首一同迎向卫士们:“行不得也哥哥——”——


    姜府中,江鹭的到来,让人何其迷惘。


    姜循怔怔地看着江鹭。


    当他第一次自马上朝她伸手时,她动也不动。那不是她的望想,那不是她的所求。今日大仇得报,她愿死在地狱。她早和叶白说过,她不愿得救,不求明日。


    她愿和姜明潮共沉深渊,拉着姜明潮一起死。


    而江鹭竟然不退。


    他应有满腔抱负,应为了收服凉城而做了很多筹谋,可他此时竟然闯入姜府,竟然试图救他。当她根本不看他时,他也不退,他与那严北明迎战,他带着他的将士和禁卫军战斗。


    白袍在血中飞扬。


    姜循在万物荒凉中,看无可看,目光追随向江鹭。


    他坚持而无望,第二次朝她伸手。


    本应俊逸风流的郎君伏在马背上,马匹上也全是血,他瘦长的手指间尽是污秽。他脸上全是血污模糊,睫毛上沾着浑浊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黏腻物,而他的眼睛明亮无比。


    身后有兵来袭。


    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一剑刺去。


    严北明高喝:“江鹭——”


    江鹭一言不发,转身便迎战。


    他悍不畏死。


    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


    血腥沾染裙裾,发丝拂面掠眼,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


    千军万马避其风华。


    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


    在此之时,“咣——”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回荡天地。


    这是国丧。


    同一时间,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


    下雪了。


    老皇帝薨了——


    大庆殿中,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


    殿中灯烛点起,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看上去富丽华贵,实则阴冷空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有些早有主意。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全靠叶白掌控。


    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失神地抬起头——


    昏昏天幕,夜色已临。


    天降飞雪。


    旧朝如奔腾的河流,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天地弥漫大雾,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


    浮光明灭间,暮色四合,大梦初起。


    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官家已薨——


    “公主摄政——”——


    东京上元节入夜,满城落雪。


    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看城门那一方,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


    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但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战。


    许多人要出城,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


    万般艰难,万般血光之下,雪花飘飘然落下。


    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


    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伸手接住天上落雪。


    下雪了——


    阿娅如今的样子,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


    她腹部生痛,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


    她闭上眼,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


    她恍惚中听到有人唤:“安娅——”


    是安娅,不是阿娅。


    她迷惘中抬起头,有一白衣小将自马上飞落,朝这一方的打斗纵来。那些卫士的刀剑要劈下来前,段枫身上的斗篷遮挡住了阿娅。


    视线被隔绝,眼前变漆黑。


    只感觉到雪香和郎君的怀抱。


    阿娅听到段枫从遥远记忆中传来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回家,安娅。”


    回家?


    家在哪里呢?


    幽深小巷,战斗麻木。阿娅被段枫抱在怀中,跪在飞雪夜中。


    山川异域,终会重逢——


    “循循——”


    浑浊迷离间,姜循仰望着漆黑天穹下的飞雪。


    她如置身悬崖,又如迎立洪涛。她想朝前一步跳下,落雪却自天上飞下,温凉清意落她满怀。有清而哑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空间,再一次地传到她耳边。


    姜循倏地回神,又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


    她站在已经被杀得半空的渗血院中,一身红衣,发丝凌乱。


    她是这世间最狼狈的新嫁娘,她凝望着那千军万马中朝她俯身、再一次伸手的江鹭。


    她不欲他救,不欲得到拯救。


    可天地飞雪让人神迷,可幽夜郎君眉目坚毅。他的眼睛像寒夜中淬了光的灯,让满堂鲜亮起来,冷意驱逐。


    她在浑浑噩噩间、在自己也想不通的时候,朝前颤巍巍伸了手。


    严北明的攻击自马的另一侧袭向江鹭,姜循看也不看,江鹭也看也不看。江鹭用背着的那把剑挑了严北明头颅,热血朝她脸上溅来的一刻,他握住了姜循的手,将姜循自地上拉到马背上、拉到自己怀中。


    江鹭拥抱着姜循——


    整个东京都在飞雪。


    整个东京都在沦陷。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战火燎原,灯火无息。这是最安静的上元夜,也是最喧腾的上元夜。千军万马于后追杀,身畔所依的江鹭成为姜循的唯一依靠。


    茫茫大夜,三尺冰封。四野荒芜,羁马捕风。雪与血被抛至后方,马匹长嘶凉风灌面,姜循嫁衣披帛缠在江鹭身上、臂上,而他的血也染湿她身。


    猛风骤发,最后一点光被身后渐远的城门吞没。杀声咽断模糊,雪像扫帚一样包裹着二人。她埋于他怀中,手指紧扣住他腰身,一点点用力收紧——


    君主已背弃,凡人需自救。


    第 98 章


    逃出东京的一路风雪交加。


    上元节夜, 除却东京,四方城驿皆有灯火。而江鹭一行人不敢停留。


    东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新的秩序开始重建。十三匪带着诏书先行, 诏书传遍西北之时, 朝廷避无可避之时,江鹭才会稍许安全;而在那之前, 东京军马会一直追杀江鹭。


    皇城司跟着江鹭全反了。


    这风雪夜, 大批兵马追随江鹭逃出东京, 而身后追兵无数。


    逃亡一天两夜。


    一径埋于江鹭怀中的姜循, 在热血褪后, 在脸颊被风雪吹得生疼时, 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后怎么办?


    她其实不应该跟着江鹭出来的。


    若她留在东京, 她要么死得轰轰烈烈, 要么可以见证姜明潮的死。而她一走,她便又给姜明潮留了喘息机会。姜明潮身上有毒,苟延残喘也罢,可姜循思量的是自己日后怎么办?


    江鹭又要怎么办?


    他真的要撕毁朝廷和阿鲁国的盟约,回到大西北收复凉城?南康王府怎么办?朝廷真的不会反过去对付南康王府,从而来威胁江鹭呢?此时想必世人都会反应过来江鹭和南康王府的决裂是怎么回事,朝廷真的会信任南康王府清白?


    还有她自己……她一个毒入肺腑的小女子,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 逃出东京做什么?跟着江鹭去收复凉城?以她越来越衰弱的身体, 她可以撑得住?难道要和江鹭来一段你死我活的爱恨交加生死相许的戏码?


    不用了吧。


    她已经累了。


    姜循思量这些时,埋在江鹭怀抱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晕眩——


    她身体感到冰火交加, 感到浮软。是那种诸事了却、大仇得报后的虚脱。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称之为解脱,还是疲惫。


    ……所以她当时真的不应该跟着江鹭走。


    可是, 当战火满天、血流成河的那时刻,当千军万马包围着他们又回避着他们,当江鹭杀出一条血路,一次次朝她伸手时,她躲过了一次、两次,她怎么躲得过第三次呢?


    她是肉身凡胎,她如何不对那时的江鹭生出心动呢?


    ……虽然当时的心动,此时带来很多后续麻烦。


    姜循默默想着这些时,忽而听到郎君短促的“吁”声。江鹭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托住姜循腰身,将她更紧地罩入他怀里,好不让她沾上更多风雪。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江鹭声音带着些砂砾磨损一般的哑音。


    有卫士骑马折来,喘着气,同样声音沙哑:“郎君,弟兄们的马死了几匹,要不要歇歇脚?”


    被氅衣罩着的姜循,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重雾,嗡嗡的。她听到江鹭停了一会儿才说:“前方一里地有一座废弃的梓潼神神祠,去那里歇脚换乘,一个时辰后再走。”


    姜循心想:梓潼神?通常是川蜀之地供奉梓潼神,看来江鹭是绕了一圈路,朝南走一截,才打算去西北的。他在川蜀安排了接应?


    连这个都安排好了……看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路路线——


    黑夜雪白,姜循被江鹭扯进神祠前,仓促地回头,扫了一眼黑魆魆中下马的兵士。她从里面捕捉到了披着氅衣、被冻得发抖的玲珑,料想简简应该就在附近。


    “砰——”才推开的神祠堂门被重新关上。


    废弃的神祠中没有灯烛没有篝火,只有蛛网与破旧的蒲团、塌了半边身的神像。雪光和院中烧起的篝火,勉强给姜循视野点了一重亮色。


    姜循看向江鹭。


    她心稍微一惊。


    他如雪妖。


    是那种半身都沾着血、血和雪融到了一体的雪妖。


    既晶莹剔透,又血污狰狞。战斗厮杀的痕迹在他身上凝固,他脸上既有淌得凝成冰水的血迹,又有雪粒和污尘混在一起形成的血痂、冻疮。他的一双眼在飞雪夜间,不见往日的清澈色浅,而是被染上了一重漆黑与夜火交融的幽暗色。


    阴鸷。


    残酷。


    不加掩饰的杀性落在一个温玉公子一样的美郎君身上,矛盾重重,既透着冶艳色,又让姜循这类熟悉他、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间身子宛如被冻住般,被惊吓得心跳快一分。


    但这到底是江鹭,不足以让姜循后退。


    姜循只是怔望着他,无话可说。


    江鹭垂目看她:“没时间了。”


    姜循眨一下眼,微有疑惑。


    大难刚过,他不见温情,依然冷戾无比,抓过她的手将她朝他拽去,拖着她走向那蒲团:“委屈你了。”


    “委屈什——阿鹭你做什么?!”


    姜循声音变厉变调。


    江鹭拉着她,推她跪在那布满尘埃的蒲团上。姜循趔趄跪倒,浑噩迷茫间,便见江鹭跪在旁边。他幽黑又明亮的眼睛和她对视:“时间仓促,顾不上更多的了。


    “但是你既然本就穿着婚服,而我袍上的血也可以充作婚服喜色。神祠在此,神佛俯视,你我便在此拜堂成亲吧。”


    姜循眸子骤缩。


    她未必完全意识到江鹭想做什么,但她刚逃避了一场婚事,她并没有立刻和人成婚的打算。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在什么环境下?


    冰天雪地,荒郊野岭,敌军在后,谁有心情成婚?


    姜循沉下脸便要站起,然而江鹭扣住她后颈,压住她。她自然无法抗拒他的力气,硬是被他压跪在蒲团上。姜循眼看他倾身而来,押着她便要一同跪天跪地,当即暴怒:“你放开我。”


    江鹭充耳不闻。


    他几乎不胁迫她做任何事,但他当真胁迫起来,不管不顾的架势,姜循无法抗衡。姜循百般挣扎,却仍是被他扣住颈,和他一同跪了天地。


    江鹭淡声:“一拜天地。”


    披帛染血,白袍浸污,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到了一头尘土,呛得姜循发抖。发抖不仅来自呛,还来自愤怒。姜循打不过他,袖中匕首直接拔出,但她的匕首功夫本就是他教的。在他这个老师手下,弟子怎么班门弄斧?


    姜循匕首挥不出去,被按在他怀中,她颤栗间切齿:“我再说一遍,江鹭,放开我。”


    江鹭:“别和我动刀枪。”


    匕首被他拨开,扔在地上。姜循转身去捡,他从后扑来,将她重新拽入怀中。姜循张口欲喊外面的人,他早有准备,手捂住她嘴。


    姜循张口便咬了他一手血。


    他睫毛颤抖手指微跳,姜循因此心软而松口,可他竟然还不放开她。


    姜循开始担心他:“你怎么了?阿鹭,你哪里生病了吗?你平时不会这样的啊。”


    江鹭眼睛看着她,丝毫无退意:“二拜高堂。”


    姜循眉毛跳起。


    不知是“高堂”二字,还是他的行为触了她的逆鳞,他手掌离开她唇后,她张口便骂:“你有病?哪门子父母?哪来的高堂?不,我凭什么和你在这里拜堂?我们什么关系,没有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谁跟你在这里玩过家家?”


    姜循再次要起身。


    半拉窗子被风吹得呼呼摇晃,雪从外间飞入。夜黑雪清,跪在蒲团上的一对男女又抱又打,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梓潼神俯眼,慈眉善目地俯视他们。


    江鹭抬手间,她直接被他封了穴道。


    她动也不能动,满目愤怒,瞪视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


    这座昏废神祠,这样紧绷的气氛,这样不合适的时机……姜循满心抗拒。


    她的后颈被他冰凉的手按着,额头与他相贴,听他喃喃低语:“你不愿意拜你的父母,是么?”


    姜循冷笑:她难道只是这个原因?


    但江鹭就这样理解:“那就不拜你的父母。我和我父母也已断绝关系,我婚娶之事,亦全然和他们无关。这高堂二拜,你我便不用拜了。直接第三步——夫妻对拜。”


    在这一年的重逢中,姜循其实很多次见识到江鹭的坚毅狠戾。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心软的,宽容的。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此时显然情绪低到极致,已然紧绷得几分不正常。


    姜循心魂生出战栗感。


    “砰——”


    他手掌扣着她,拖着她,拽着她,和她对跪,硬生生对拜。


    之后,他解了她的穴。


    “啪——”


    姜循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他武功又这样高,她几乎不可能得手,但她得了手。


    姜循怔愣地看着他被打偏的脸,看到他脸上快速地泛红、肿起,看到他唇角被扇出了血迹。她不知是她力气大得将他打出了伤,还是他本就有伤,只是被她带了出来。


    姜循手发麻。


    她满目空茫。


    姜循看到跪在她面前的青年郎君垂下睫,眼中血泪流下,淌入姜循心间。


    大殿骤寂。


    深黑的屋顶,深黑的山峰。神祠前卫士守夜或巡逻,抓紧时间休养生息。神祠内一片寂静,让外面的玲珑踮脚着急。山风乍起,院中的一重篝火避开雪,终于点亮。火星窜起,溅上窗纸。


    飞雪落落从殿外飞入,落在他的灰暗血袍上,凝在她的嫣红嫁衣上。二人面对而跪,她茫然地伸手去抚他脸上的血,他低头与她贴额,颤颤伸手搂住她腰。


    夜光带着雪粒,在大殿上空漫扬。


    姜循哑声:“你到底要什么?”


    江鹭闭目:“我要我们是夫妻!”


    荒野此景足够荒谬,又足够壮丽——


    上元节的杀戮过后,东京开始变得平和。


    已经一天过去了,叛军被捉拿,三大禁军将领死了两个,活着的张寂被扣押。姜太傅和叶白联手镇住满朝,商议新政。无论他们如何商议,摄政者都被一锤定音,落在了年少的暮灵竹身上。


    暮灵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了。


    起初惶恐不安,后来渐渐生起一些希望。


    杜嫣容匆匆忙忙进宫,来见她,便被兴奋起来的暮灵竹拉拽住手。


    杜嫣容不见往日的优雅从容,发髻微歪,衣容有损。可她必须第一时间来见暮灵竹——暮灵竹摄政,从姜府那本该死的贵族男女中及时救出了杜嫣容。而杜嫣容又凭借自己的才智和姜明潮谈条件,救出了那几个和她一样无辜的贵族男女。


    杜嫣容不及回家,便着急进宫来找暮灵竹,便是想确认暮灵竹的安全。


    而寝宫之中,暮灵竹满目明亮:“嫣容,我们有活路了对不对?他们没有安排出来新皇帝,但是新皇帝就算从那几个宗室弟弟中选,鉴于他们尚且年幼,我作为父皇如今的唯一子嗣,还是得摄政。


    “我听闻,我大魏开国后那一二百年,也出过几位厉害的摄政公主,最厉害的一个,都要当上皇帝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然,我不是想逐名,我见到我父皇和我兄长那样,我觉得他们治理国家治理得不对,我也许可以……”


    杜嫣容打断:“阿竹,拒绝他们。”


    暮灵竹怔住。


    杜嫣容大约是太累了。她颜色苍白无比,握着暮灵竹的手都在发抖,她和暮灵竹说话不复往日的温柔诱哄,而是干脆简洁:“你不是那块料,别和他们混。我想办法救你逃出这里。”


    暮灵竹:“……为什么?”


    杜嫣容:“阿竹,你连字都认不全,连书都读不懂……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豺狼虎豹吗?你知道姜太傅是怎样对付那些不完全依附他的大臣,怎样对付那些无辜世家子女吗?若不是有你在,若不是我……”


    她睫毛轻颤。


    她不敢回忆姜府中那肆无忌惮的杀戮。


    她是和平年代养出来的闺秀,她在昨日前,再如何慧黠,再读遍古书,也没见过那样赤裸裸的恶意、那样疯狂阴鸷的杀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姜循被逼得疯狂,姜太傅被逼得更是没有了人性。


    禽兽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保证?


    多亏姜明潮还求名,多亏杜嫣容还有暮灵竹这个被姜太傅推出来的摄政公主当好友。杜嫣容捡了一条命,又用“写史”来和姜明潮谈条件——姜明潮求名啊。


    他不求当世名,求后世名。他需要有人记录下一切……杜嫣容以此做交换,又保证那些贵族男女不将姜府中事说出去,才带着人平安离开那里。


    杜嫣容马不停蹄进宫来找暮灵竹,暮灵竹却一派天真,以为“摄政公主”充满希望。


    杜嫣容:“为政者,要么心性果决狠辣,要么才智过人斗压群臣。阿竹,你符合哪一点?”


    暮灵竹轻声:“嫣容,你可以帮我啊。你那么厉害,那么聪明……”


    杜嫣容反问:“为什么叶白支持你摄政?他和姜明潮联手了?”


    暮灵竹踟蹰。


    她不想说出叶白的真实身份,可她也开始感到一阵后怕。暮灵竹想了想,小声:“我们可以,夹缝中求生存啊。我想治理好这个国家,想证明太子哥哥是错的,我父皇不问不管也不对。”


    她垂下眼:“我父皇他们,害苦了很多百姓,是不是?我想纠正这些错误,我想让暮氏王朝回到百姓信奉的年代。还有阿鲁国和大魏的和盟……”


    杜嫣容:“阿竹,你很善良。”


    停了一会儿,杜嫣容淡淡道:“然而善良是这里最无用的。


    “他们不是真正拥护你,他们是拿你当傀儡,满足他们各自的欲望。你不要以为叶白是好人,也不要以为姜明潮是好老师。他们各有所求,只想牺牲你……而我在救你。”


    杜嫣容声音带一丝颤:“我是唯一想救你的人!你不信吗?”


    暮灵竹怔忡看她。


    暮灵竹自然不会不信。


    可是——“我是暮氏王朝唯一的正统血脉了,我应该做公主该尽的义务……”


    “不要被姜太傅哄骗,世人自然该尽其义务,可你在冷宫长了十多年,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凭什么一朝就要把你推出去做傀儡,”杜嫣容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傀儡帝王没有好下场,傀儡公主更不会。我想法子带你出去,趁他们如今正忙着——”


    殿门推开。


    黑夜之下,雪雾自天漫长,两排宫人密密等候在外。


    一左一右,各有官员当道。


    左边是叶白,文质彬彬,目含笑意,他一手推暮灵竹上位;右边是姜明潮,儒雅从容,面有黑气,他带着群臣支持暮灵竹摄政。


    这两人等候在外,挡住了杜嫣容和暮灵竹。姜明潮淡淡看一眼杜嫣容,目光落到暮灵竹身上:“深更半夜,殿下要去哪里?做了摄政公主,殿下就不能如昔日那般肆意了。”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在一瞬间的身体僵硬冰凉。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一瞬间的无力绝望。


    在她眼中,杜嫣容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娘子,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有法子应对。可杜嫣容此时却没法子了……暮灵竹朝前走,声音稚嫩带颤音,又清澈无比:“我和杜娘子说些闺房私话,老师也要管吗?老师和叶郎君找我做什么?”


    姜太傅半晌回答:“……国不可无君,正如朝中不可无臣。几位皇子过于年幼,臣要和诸臣商议新君人选。而朝中人手不足,众臣支持叶郎君做宰相。”


    暮灵竹诧异。


    叶白朝她笑一笑。


    而姜太傅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自己竟然没有做宰相之意。


    暮灵竹确实不明白那二人的筹谋,只能含糊着应下。这一次,改为她握住杜嫣容的手,朝杜嫣容弯起眼睛,无声地朝杜嫣容做个口型:


    “我不怕。”


    ……她会努力的。


    虽然杜嫣容不认可,但她还是想努力做个好的摄政公主,改善这一片乱局。而如果最后依然做不到,她也要想办法保护嫣容平安。


    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


    东京水浊,悍臣遍地。暮灵竹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而今她想她应该要见识了。她忍住畏惧,带着一派天真的乐观朝前走。


    漆夜飞雪的长廊下,重重灯火如海,像昨夜的血流之景。


    年少的公主目光穿过姜明潮,看向那负手而立的叶白——


    她还没有长大,没有到可以对一个郎君生出倾慕之心的年龄,但她已然见过他逼死自己父皇的那一幕了。


    叶郎君也许不是她想象中的叶郎君。程应白是死在程段二家的冤屈往事中了,还是仍有残魂留世呢?逼死父皇,是他的开始,还是终点呢?


    他会是她的朋友,还是敌人呢?——


    梓潼神神祠中,飞雪漫在半空,空荡落灰的大殿中,江鹭与姜循抵额对跪。


    他在她耳边低语,而姜循终于听到了他的完整计划:


    “诏书会先于我,传到西北各域。我会在后吸引兵马,东京方向阻止不了诏书。诏书这两日就会传遍天下,大魏朝堂只能认亏。我会从川路入西域,去和我的兵马汇合,带着他们在西北诸将的相助下,一同收服凉城,撕毁和盟。


    “东京威压之下,西北诸将未必助我,但一定不会拦我。而我不缺兵不缺粮草……我已经营三年之久,三年前离开凉城时,送那些百姓逃出大魏时,我们便已经做好了今日的约定。随我上战场的,有兵,有昔日凉城百姓,他们全是凉城故人,我要带他们回家,要带凉城回到大魏。


    “而收复凉城只是开始,不是结束。大魏朝堂不会善罢甘休——诏书已下,阴谋败露,他们不能重拾与阿鲁国的和盟,不能将已经收复的凉城重新送出去,他们只能认错,只能接纳,可他们的威信受到挑衅,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


    “若没有我在,撕毁盟约的怒火,会针对凉城……可是我活着的话,我在凉城的话,他们便会针对我。无论是叛贼还是敌寇,东京都会把所有的错安在我身上。不管你听到什么传言,你都要知道那是假的,那是他们的敌意。


    “我可以成为收复凉城的英雄,但我必须是大魏的罪人……我必须承受这些,他们才会放过凉城子民、将士。只要战火朝向我,其他人便是安全的。只要我死了,大魏才能真正接纳凉城,不会清算之前的种种偏差。”


    江鹭与姜循贴着面颊,呼吸间,姜循感受到他气息的冰寒。


    她一动不动,听他说下去:“循循,你身中剧毒,本想求死。我毁了你的计划,你怨我,对不对?”


    姜循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何其脏污,面容模糊。


    可他周身已经不复方才的戾气,江鹭平和无比地朝她笑一笑。一笑之间,他眼睛也跟着无意识地落下眼泪,模糊视线。他自己意识不到,姜循则看得目不转睛。


    江鹭平静道:“我问过了,你的毒不是没有一点办法。你是有机会的,只是你自己不要……一直到三月,只要你入苗疆,去找那巫女,你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循循,我会深陷在凉城泥沼中,会被朝堂的怒火吞噬掉……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只剩你了。


    “他们对你太坏,而你报仇成功后,就不想活了。我只有把你带出东京,只有和你成亲,我才能把你逼到入苗疆的那一步。你一向心狠,谁也不在乎,可若是我和你有了关系,你也不在乎吗?你必须解毒,必须活下去。你要记得,你我已然拜堂。


    “要么,我还没死,你来凉城救我;要么,我死了,你来做我的未亡人。”


    他早已说过,他愿为了凉城,付出一切。


    可他没有说,他亦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


    姜循目光锐利,愤怒无比,伤心无比。她仰头怒视,手却环住他腰身兀自发抖。她心口绞痛,咬牙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循猜到了一些,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么疯,为什么不放过我?不是说给我自由么,这就是你给的?”


    江鹭:“我要救你性命,可我救不了一个求死之人的性命。我只有扭转求死之人的决心,才能救她。”


    姜循揪他衣领,眼中含着怒意的波光却泠泠似泪:“凭什么这么逼我?”


    他伸手抚摸她面颊,抹去她睫毛上的泪珠:“只有你想活下去,你才有可能活下去。我要你来找我,我要你来转头救我。我要你永永远远地欠着我——”


    昏殿迷尘,飞雪倾泻。


    江鹭跪得挺拔,如雪塑如锋芒。他一只眼睛朝下流着泪,一只眼睛朝下淌着血。而这样的一双眼睛,全然吞噬姜循,摄魂一般:


    “我自困泥沼,深陷地狱,等你来救。”


    他搂着她后颈,摩挲她肌肤,轻柔缱绻,失神诱惑:“你敢不来?你舍得不来?”——


    姜循在寒夜中骑上马,玲珑和简简带着零星几个卫士相随。


    姜循骑马在雪中长行,衣袂扬雾乱发迷眼,脑海中满是神祠殿中那跪在她面前、闭目流血的江鹭。


    “驾——”


    她的马术是他亲手教的,此夜她越行越快,越奔便离他越远。


    她忽然想到曾经的大相国寺疯狂的那一夜。


    他问她倘若有生路,她争不争。那时她怎么回答的?她想不起来了。而今他把着她的手蒙着她的眼,竟然真的算计一切,一步步把生路送到了她的面前。


    代价是他自困深渊。


    他愿自困深渊,求她生志。


    长夜漫漫,雪迷人眼。她在飞奔的马背上无声呜咽,终是难以自抑大哭出声——


    “阿鹭!”


    第 99 章


    安娅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


    她做了一个混沌无比的梦。梦里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父母兄弟姐妹都健全,阿鲁国和凉城虽关系微妙却并非不死不休。草原辽阔,沙漠广袤。她的一生都将生于此死于此,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而倏然间, 安娅被一阵轻微的阵痛惊醒。


    她捂住自己凸起的腹部,睡在半昏半明的树荫里。有露水从上方坠落, 挂在她睫毛上, 冰冰凉凉。


    于是安娅想起来腹中这个累赘, 想起东京上元夜的癫狂自毁。她想到这短暂的三年如一生般漫长, 而她的一生似乎都葬于这三年。


    家园故国与她断缘, 她沦为仇人禁脔又怀有仇人骨肉。她想到这里便恨得想剖腹欲自尽, 偏又在怨恨中, 听到了啁啾鸟鸣。


    安娅想到了一个人——上元夜, 她本欲死在暮逊那些忠诚的卫士手中。段枫救了她。


    不知他如何找到的她,而大批兵马去追杀江鹭,段枫又和江鹭中途分道,段枫才稍微安全些。


    安娅心想:纵是要死,也应该和小段将军好好告别。


    靠着这种念头,安娅强撑起来,扶着山壁树桩转出去。她顺着水声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一个人蹲在溪水边刷马。


    棕马踩在浅浅溪流间, 鬓毛油润茂密, 被主人养得非常精神。而他的年轻主人本应是位意气风流的少年将军,此时白袍叠在水边,青年郎君身形修长却面容文润。


    他浅笑着侍弄自己的爱马, 日光落在他身上,融融间若雪, 衬得他梦幻而不真实。


    段枫侧过头看到她,双目弯起,朝她招手而笑。


    恍惚间,安娅觉得小段将军还是昔日的小段将军。风雪交加没有磋磨他的傲骨,被岁月强行改变的似乎只有安娅。


    安娅麻木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段枫走过来,笑着问她饿不饿。他好像看不到她的大腹便便,只和她介绍此地是哪里,他们如今很安全,她不必担惊受怕。他扶着她在一山石边坐下,问起她日后的打算。


    安娅被惊起,抬头:“小段……段郎君,我有话和你说。”


    “小段将军”被她咽了下去,他眉眼弯弯,坐在她身边,似乎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安娅分外在意。


    安娅沉静坐了一会儿,溪流潺潺声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她才低头道:“我们就此分开吧。你去忙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


    段枫不动声色地笑:“在东京朝堂眼中,你我都是谋逆者。若小二郎应付的好,那些刀剑全会朝向他。若他应付不了,我便应当帮他。如今我们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又分什么‘你我’‘彼此’?你不如和我一起走,去找二郎……陪他一道收复凉城。”


    安娅:“我不想去凉城。”


    她闭上眼:“我这一辈子,再不想看到凉城了。”


    她的所有葬送在那里,她的意志记忆因凉城而摧毁。纵是这一切不应怪到凉城,可她很难没有怨气。


    段枫沉吟:“那不如出西域吧。你昔日不就想去西域吗?我们帮二郎……”


    “段郎君!”安娅打断他的话,抬目戾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做你建议的这些所有事!凉城是你段家的,不是我这个旧日阿鲁国公主的。满心收复凉城梦的人是你,不是我。朝廷和将士间矛盾重重的是你们大魏,也和我无关。你想做的事很多,收复凉城于你只是一个开始,但对我来说不一样。”


    安娅:“我不在乎你们凉城,我已经不关心凉城的任何事了。我非常累——和暮逊的一场噩梦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大仇得报我也不觉得快意,只觉得就此失去了方向。”


    段枫保持温和:“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安娅喃喃重复。


    她抬起脸面对段枫,麻木冷漠:“我想死。”——


    大仇得报之人,若没有一样事、一样人、一样物牵着,便当真觉得生死无趣。


    凡尘俗事变得没有意义,日升日落看不出心动之处。


    万事磋磨万物折损,而大仇得报的人,满心都是:放过我吧,饶了我吧。我不关心这些了。我已经十分累了,让我去死……


    可是姜循不能死。


    她还有江鹭。


    她此心唯一挂念江鹭,又因为江鹭,而挂念起其他那些故人——


    姜芜,叶白,张寂,以及段枫,杜嫣容,暮灵竹……


    不知道东京如今如何了?叶白是否得逞,阿芜又是否安全,和她或敌或友的故人,又在东京那场事变后,落得什么下场?


    为了江鹭,姜循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路不断换装束换坐乘,在玲珑和简简的陪伴下,去找那下蛊少年所出的苗疆。


    除了玲珑和简简,姜循放其他卫士离开,让他们帮她打探各方消息。而江鹭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姜循此行大约安全,只有一个简简,便足以保护她。


    简简也是非常奇怪的——少言少语,神出鬼没,不主动出现不和姜循说话。但是玲珑放在外面的饭菜,她会用;若有危险出现,她会现身。


    玲珑劝姜循哄一哄简简,真正收服简简。姜循却懒得做这些,只说随她去。


    玲珑无奈,却也微开心:姜循这种性子的人,心狠之时又格外心软。只要姜循眼睛看到了简简,那总有一日,姜循会处理二人之间尴尬的关系……姜循现在只是没工夫罢了。


    是了,如今局势莫测,姜循的全部心神都在外界各方传言上。


    一路南下,每一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出。


    比如公主摄政,比如不设新帝。比如朝廷撕毁了和阿鲁国的盟约,比如朝廷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去收复失地,却没看到兵马粮草……


    大家又窃窃私语,谈论已逝太子的私德有亏,叛国通敌;茶坊间说书先生言之凿凿说南康王府必然早已知情,才和江鹭断绝关系,但父母子女之缘哪是那么容易断的,看着吧,南康王府一定会助江鹭收复凉城的……


    姜循一行人在茶馆中喝茶,听这各方消息。


    玲珑放下心:“朝廷没有再派兵马追杀江郎君了。”


    姜循淡道:“那是因为邸报已经传遍天下,诏书公示,东京朝堂反驳不了……想否认太子言行的话,他们得杀遍所有人。可大魏天下百万千万人口,岂是小小一个姜府那样,杀得尽的?反正太子已经死了,罪便罪了。新局已开,舆情声大,不如默许阿鹭去收复凉城。”


    玲珑笑:“结果是好的,便可以了。”


    姜循“砰”地将杯盏砸在桌上,轻声:“可是等阿鹭收复了凉城,便是朝堂跟阿鹭清算的时候了——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最喜欢借力打力。等阿鹭收复了凉城,那叛国贼便会是阿鹭了。到时候流言蜚语都会朝向阿鹭,各方军马会剑指凉城,逼阿鹭去死……”


    姜循沉吟:“何况我给我爹下了毒,到此时,我爹应该找大夫看过了。为了逼我现身,他会不遗余力对付阿鹭,管我要解药。”


    玲珑被她说的,重新愁容满面起来。


    然而姜循又揉揉额头,轻轻一笑:“不过也不必太急。叶白不是在东京吗?叶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让我爹好过的。”


    姜循一边听着茶坊说书先生对实政滔滔不绝的见解,一边拿过玲珑取来的纸笔,在纸上写一行消息。一会儿他们经过驿站,会把这封书信传给她的卫士们,她那些去打听消息的卫士会带给她更多消息。


    而姜循写信间,听玲珑说:“叶郎君会帮江郎君,对吗?”


    姜循:“他不会管阿鹭死活的。”


    玲珑:“娘子你一定会救江郎君,是吧?”


    姜循颔首。


    玲珑踟蹰间,说出她早就觉得不安的事来:“……我们和叶郎君不再同行了,是吗?我们已经不是同盟者,叶郎君不再值得信任了,对吗?”


    姜循轻轻抬眸。


    她目光闪烁,轻喃:“我昔日和叶白同行,是因我要杀暮逊,杀我爹,而他想杀所有人。如今我大仇得报,可是对于叶白来说,一切才刚开始而已。


    “他会和我爹为敌,但不会是为了救阿鹭,只会是搅乱朝局,让我爹没法去肃清我爹想要的朝堂。我爹所有目的是为了建立他的理想朝堂,但叶白的所有目的是为了摧毁整个大魏。


    “某方面来说,时至今日,我已然抛弃叶白了。”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违背了我们昔日的诺言。


    “我们说好一起下地狱,但我中途折返,朝上面的日光看了一眼,便被那日光拉拽住,要脱离地狱。我到今日才明白,我不可救药地被阿鹭吸引。可是叶白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他早就看出来阿鹭对我的影响,才那样敌视阿鹭。”


    玲珑怕姜循愧疚反悔,急声:“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那种看不到天亮的日子有什么盼头?江郎君多好啊。江郎君被那么多人放弃,若是娘子你也不要他,他太可怜了。


    “咱们快找到苗疆解毒解蛊,回头帮江郎君吧。叶郎君、叶郎君……以后再想办法吧。”


    玲珑结巴:“活着多好啊,干嘛非要死呢。”


    姜循微微笑。


    她没觉得活着多好,但是活着有阿鹭。


    也许有朝一日她会觉得活着美好。不过,她会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和叶白是同类人,同类人本该一起堕落。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姜循叫一声“简简”,嘱咐简简去驿站送信。玲珑紧张,姜循道:“放心,我写信给阿芜而已。”


    姜循蹙眉:“东京消息没有禁军消息,不知道师兄如何了。阿芜的消息更是全然没有。幸好我和阿芜一直有联络暗号,我让卫士找阿芜。若是阿芜平安,便让阿芜来找我,陪我一起入苗疆吧。”


    姜循:“我怕她想不开。”


    玲珑快要哽咽:“你自己都活不了了,还关心大娘子。”


    姜循淡然:“能者多劳嘛。”——


    姜芜此时,并没有离开东京太远。


    上元节那夜,她就着张寂杀出来的一条出城路,躲躲藏藏地出了城。她原本计划若是那夜活下来,就找姜循,和姜循一起远走高飞。但是姜循被江鹭救走了,而张寂深陷东京局,生死难料。


    姜芜住在东京附近的城镇中,每日都悄悄去镇中打听消息。


    姜循找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时,姜芜刚刚得知张寂被判流放岭南,即日动身。


    听闻,那曾被张寂剖过丈夫尸体的章夫人,在张寂判流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章夫人因丈夫章淞尸体被辱而仇视张寂许久,今日得到机会,焉能放过张寂?朝堂许多人一同弹劾张寂。


    在诸罪中,没有人知道姜芜的存在。张寂一力承担了所有罪。


    姜芜在屋中怔忡坐半日,慢慢给姜循回信:


    “……循循,我不去找你了。虽然我很想和你一同入苗疆,陪你一起治病,但是我害得师兄落到这个下场,我不能当做不知。


    “我愿一路追随师兄,陪师兄一同去岭南。听说流放地艰苦,我想照顾师兄……”


    她兀自在漆黑屋中坐了一会儿,想到上元节那日自己和张寂的争执,张寂拔去她的匕首。她想得心头时时揪起,茫然又心悸。


    姜芜心中何其难过,又何其欢喜。


    从未被人放在眼中的小娘子,不是尘埃不是蝼蚁,甚至不是“阿无”。她有名有姓,亦有意中人。


    姜芜擦干眼泪后,细细在信中写东京如今的情形,最后跟姜循说些半文半白的告别——


    “若入岭南,也许很难再和循循相见。你要好好养病,要好起来,不要辜负小世子为你做的一切。无论身在何地,我的心都永远挂念你,每日都会为你祈福,也愿意为你而做任何事。


    “若有需要我相助的,你往岭南去信便好。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东京朝堂上,姜太傅和叶宰相轻而易举地分为了两派。


    针对江鹭收复凉城之事,二人没有异议。有异议的事,如何对付江鹭。


    叶白建议对南康王府施压,或者召南康王入京,扣押南康王。


    姜太傅不赞同:“如今朝堂主方向应是对西北,应提防阿鲁国的报复,应讨论战后之事。此时不应将南康王府拉入战局。我们主力放在北地的话,不能引起南地的恐慌,不能将整个大魏都拉入战局。东京不能逼反臣子。”


    叶白:“南康王府就是江鹭的软肋。用南康王府对付江鹭,本就是最好的棋子。难道他说他们断交,他们就真的断交了?太傅信这种话?”


    姜明潮掀眼皮:“你执意掀起战乱,到底是何居心?或者你和江鹭有联络……南康王府兵马一旦出南地,我们还能够掌控得住吗?你难道想要应对更多的敌人。”


    叶白说冤枉:“我只是在讨论杀江鹭之事而已。殿下怎么看?”


    坐在屏风后的暮灵竹,一边焦头烂额地翻着史书,想弄清楚朝臣们各自的用意,一边迷茫地抬头,看向屏风后众臣模糊的影子。


    问她?为什么要问她?


    因为她不懂,他们便借她而糊弄天下吗?他们是想大魏安好,还是想更方便地欺压她的子民呢?


    暮灵竹含糊道:“此事交给太傅和宰相定夺。”


    她不知该听谁的,但她渐渐明白了杜嫣容的忧心:姜太傅和叶郎君各有野心。


    叶郎君……叶郎君是否如姜太傅说的那样,想毁了一切呢?


    暮灵竹想到自己父皇死前的模样,想到是自己和叶白一起害死了父皇。


    起初的勇气和决然过后,她为此日夜惶惑,为此而愧疚迷惘。她开始想自己是否做错了,自己选择叶郎君是否选错了。


    身处此局,仓促摄政,她看不清前方路径不知谁是谁非,她想为国家找出最好的出路……可是姜太傅和叶郎君,谁是对的呢?


    暮灵竹想,还是夜里找嫣容来补课吧。她只有信嫣容了——


    段枫牵着马,安娅坐在马上,随他漫无目的地走。


    安娅不熟悉大魏,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眼前景致几日里来,越来越荒凉,安娅便猜,他们应当在出关。


    随意吧。


    自那日她说了自己想死后,二人已经几日没有交流了。


    今日,看起来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安娅只希望段枫不要管自己了。她伏在马背上,再一次轻声:“段三哥。”


    牵马的郎君睫毛快速一眨,侧头看向她。


    她眼中波光粼粼,神色有一腔无奈的平静,重复道:“段三哥,我不想活了。”


    段枫半晌说:“安娅,我活不成了。”


    安娅怔住。


    她无神的眼睛微微颤抖,她本全身无力心神痛苦,手抚着自己的腹部便恨不得捏死那个孩子。可是这几日段枫日日夜夜看着她,她没工夫动手。她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悲愤中,段枫却在说什么?


    段枫朝她笑一笑。


    他好平和,好淡然,昔日的风流锐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那年过后,我的筋脉就断了,内力为了冲筋脉,也折损了很多。是江二郎救了我……你还记得他吧?他曾是南康王府的小世子,如今身份是陇右兵马大元帅,要代大魏朝堂收复凉城。但是在三年前,他在凉城有另一个身份,‘白鹭将军’。”


    安娅眸子微瞠。


    她努力从记忆中翻找这么个人——也许有过,但是太模糊了。


    安娅:“我不记得了。”


    段枫:“小世子身份特殊,他又受了情伤,南康王觉得丢人,不给他任何身份,要他来凉城历练。小世子虽然心肠软,容易受情伤,功夫和本事却是一等一的。我们城中都戏称他为‘白鹭小将军’,让他跟着我大哥姓‘白’。


    “你记得我大哥吧?浪荡儿嘛,他去过建康府,不知怎么和那建康府的永平郡主看对了眼,用一个白姓郎君的身份,哄得人家郡主动了心。那郡主就是小世子的姐姐,小世子来凉城,就是来帮他姐姐监督我们,好好办婚事的。因为他姐姐打算孤身嫁来凉城,狮子大开口,管我们要人又要兵。


    “要就要嘛。人家放弃荣华富贵,连郡主身份都不要了,就要远嫁过来,那我们当然要捧着嘛。我大哥却死在那一夜……二郎说,他赶到的时候,大哥和我爹死在一起,三四把剑插身,死不瞑目。


    “哎。你说我是什么心情呢?我们程家和段家,最得我爹真传的,就是我大哥了。他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二郎非要救我,非要带我回建康府,把我藏起来。那两年,多少名贵药材灌进我身体里,给我捡了一条命。可那是跟阎王爷抢命嘛,总是要还的。”


    段枫抬起手腕,让安娅捏自己的脉搏,让她看自己的身体真实状况。


    安娅身子发抖,手抵在他脉上指尖冰凉。她泪珠一滴滴地悬在睫毛上,却看段枫还在笑:


    “神医说了,我要不动武,就还能多活几年。动武一次,损一半寿命。你看我现在动武多少次了?实话告诉你咯,你这两天精神不好,我都背着你,狂吐血,不敢让你看到而已。我们安娅这么年少,被我吓到怎么办?”


    段枫脸上轻松的笑收了起来。


    她泣不成声,趴伏在他肩头,他只是伸手抚摸她鬓发,轻声:“所以别伤心。你不想活了,而我活不成了……你就多陪陪我,活到我死的那一天吧。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你不必煎熬太久。


    “我亲人都死在一起,人间就剩我一人孑孓。哦还有程应白……那个不省心的孩子,我是管不了他的,也不必管了。


    “有时候想想,奈何桥上,其他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人走,有点寂寞啊。安娅陪着我,好不好?”


    安娅哽咽:“好。”


    安娅抬头:“小段将军,我们一起活到你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他弯起眼睛笑。


    他总是这样。


    少时便吊儿郎当,青年时一切都变了,骨子里的闲散却不改。若是没有那桩事,若是……


    安娅不去多想了,安娅问:“小段将军,我陪着你。你现在想做什么呢?去找江鹭吗,陪他一起收复凉城吗?”


    “不,”段枫收起笑,目光定定地、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段枫说:“收复凉城是一步,瓦解现在的阿鲁国是另一步。伯玉旧日和暮逊联手,如今江鹭出手,伯玉阴谋暴露,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安娅,你是旧日阿鲁国的公主,伯玉策反了一场阴谋害死你的家人,而阿鲁国本不是他的。


    “我们去西域,找旧臣旧人,进入阿鲁国,寻机查探。我们自后面帮江鹭,抢回阿鲁国……阿鲁国应是你的,不是他的。”


    安娅手摸自己腹部。


    段枫淡笑:“生下来吧。这个孩子,会成为阿鲁国和大魏重新和平的契机。”


    安娅:“……你和白鹭小将军,谋划得好大。”


    微弱的曙光落在他身上,段枫薄得如泡影如雪末,似随时会融化在日光中:“没办法。他要为他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我也要为我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


    ……有朝一日他们都死了,只愿意中人得到拯救——


    江鹭终到西域,找到自己的兵马和昔日凉城的百姓们。


    三年风吹日晒,三年苦练,三年集粮……密密麻麻的人们蛰伏三年,便为等待江鹭归来。


    山丘风大,砂砾拂面。江鹭立在高处,身后是跟随他风尘仆仆一路的十三匪,身前是仰望着他信服着他的兵士们。


    他还不能倒。


    他还要战。


    此时旌旗猎猎飞扬,刀剑直指凉城。属于他的战斗一场又一场,他精疲力尽却没有一次可以歇息。


    璎珞累累的羽冠下,年轻隽秀的江鹭身披铠甲,白袍蔽日。他那样修长又那样凛冽,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带领着众人——


    “我们去拿回属于我们的尊严,收复属于我们的故土。我带你们一同回家!”


    万千兵士双目赤红,隐含热泪,声震荒野:“回家——”


    “我们要回家——”


    江鹭立在高处,眺望着远方沙丘和眼前兵马。


    二月,江鹭带兵攻打凉城。


    他整整一月都待在战场,如愿打退阿鲁国兵士,收复凉城。而收复凉城那日,站在血泊间尸体间,周围人欲哭又欲笑,包围住主将。江鹭却推开他们,趔趔趄趄地行走。


    战争让人精神兴奋又身心疲惫,所有的愤懑委屈皆宣于其间。他心间战意凛冽激荡满怀,蛰伏三年的愿望破体而出。


    江鹭疲惫地靠墙而坐,仰颈出神。他发了一阵抖,听着耳边的喧哗声许久,才感觉到迟钝的欢喜与放松。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但此时此刻,不合时宜的,江鹭想到:


    “循循在做什么呢?”——


    梦中遍体尸血,断壁残垣,泥污狼藉。


    江鹭坐在破败城墙下,血染战袍,面容一片脏污下,肌肤灰白。昏暗天地间,他的呼吸声如心跳声一般,沉重,急促,让人心悸。


    沃野弥望,大雾离散,血腥味渗在空气中。


    鹰隼在天上盘旋,死尸上绕着蝇虫,枝干蜷曲散乱。深幽微白的天空下,江鹭坐在尸体中,他含着血泪的眼睛望过来,像荆棘密布下的一丛火:“循循。”——


    姜循倏地从梦中惊醒。


    她喃喃和身边人说:“我梦到阿鹭了。”


    淡凉的女声音调古怪,说话悠缓又透着一腔嘲讽:“知道了。你已经梦到他十三次了。他一直在等你,找你,求你救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循听到吃吃的许多女子笑声。


    苗疆巫女自称“巫医”,为她检查身体;而许多少女少男在外跟着围观,将她当做稀奇怪物。毕竟,他们少见外人,更少见这种没几日活头、却还坚持治病的中原小娘子。


    中原小娘子大都爱哭,这位小娘子却和他们的巫医一样凶而冷淡,有趣有趣。


    第 100 章


    苗疆这位为姜循看病的巫女, 自称“巫医”。


    她是那位下蛊的苗疆少年的姐姐,一身银白苗饰,走路间环佩相撞, 却和寻常年轻的苗疆男女不同, 不见大胆灵慧,只显得端庄肃然。


    姜循听身边那几位苗疆年轻孩子们嘀咕, 说巫医可与神相通, 一身本事灵异而奇妙。


    巫医本人并不承认。


    她为自己那位弟弟收拾烂摊子, 姜循以为她会问一问那位少年, 但她压根不提。她对姜循身上的问题更感兴趣——伪母蛊被玲珑装在匣中带了出来, 却奄奄一息, 已经快被毒死了。而子蛊跟着羸弱, 连累得姜循本人受罪, 活不了几天。


    姜循在苗疆待了半月时间。


    时入三月中旬,她越来越焦虑。此间与世隔绝,外面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出去。姜循试过几次和自己的卫士联络,都被隔绝了。


    伪母蛊已死,子蛊开始在她体内凋零,折磨得她日日惨痛。她的凋零无声无息,一滴眼泪也没有, 一声呼痛也不肯。


    巫医向姜循提出建议, 邀请她长期住在苗疆,来做巫医的“药人”。巫医在她身上尝试各种蛊毒,尝试的过程, 本就是在研制救她性命的法子。若是姜循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就此治好自己了, 也不失一个法子。


    然而姜循拒绝了她。


    姜循声称自己在三月中旬前,必须离开苗疆。


    巫医为此不悦,但并未多说什么。


    隔日,巫医又来看姜循,给了姜循一个可以出去的法子——


    “这个匣子里,也是一对子母蛊。”


    玲珑闻言色变:“又是蛊?巫医大人,我们娘子已经吃够你们蛊毒的苦了,怎么旧的还没弄好,又要下新的呢?”


    巫医不搭理玲珑,只饶有趣味地看着姜循,说着自己想出来的新法子:“这是我用三年时间炼制的‘情蛊’,亦是用的子母蛊的法子。我的情蛊可以让两个人性命共许,寿命共享。一者生,二人皆生;一者死,二人皆死。


    “只有这种蛊可以压下你体内那已经被毒泡废了的子蛊的威力,帮你重续寿命。不过种下‘情蛊’的两人,不能离开彼此太远,距离多远……我还没有试过。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毕竟通常人听到寿命共享这种话,便被吓跑了。”


    巫医淡声:“你这种情况,寿元可以当不存在了。此法说是生死与共,其实是用另一人的性命来吊着你的命。你如果想离开苗疆,还不想做我的药人,便只剩这个法子了。”


    此法极端,玲珑脑子里瞬间想起一个必然愿意和娘子生死与共的人。可是,让他人付出性命的做法,是对的么?何况那人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命丧战场,命丧朝堂的逼压下……


    这是可以的吗?


    玲珑踟蹰道:“不如,我来做这个‘母蛊’……”


    巫医瞥她一眼:“我的蛊名唤‘情蛊’。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我暂时还没法让‘情蛊’认同愿意跨越性别障碍的男男或女女。”


    姜循默然。


    她接过匣子,又听巫医说蛊被做成药丸,直接服下便可。


    她有着和玲珑相似的迟疑,不知是否该用此蛊和他人性命绑定。这尘世间,她早已不惧怕死亡。可是她心中柔软处,已有人留下了痕迹,让她几多踟蹰。


    姜循当机立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巫医。我要离开苗疆,去忙我的事了。”


    巫医颔首,提醒她:“若你出去后,还没种下蛊便死了,就不必多说。若是你真的找人重新种蛊,事成之后,希望你重入苗疆一趟,让我检查一下你们的身体。我说过,‘情蛊’炼制三年,还从未用到真人身上。”


    姜循郑重无比,再次道谢。


    她养自大家,平日冷漠,言行教养却深入骨髓。她用心地朝人道谢,又赠了苗疆一些外面的珍贵药材,便带着侍女一同离开。


    玲珑问:“我们去凉城吗?”


    姜循:“不,我们去建康府。”


    玲珑:“啊……啊?!”——


    三月之时,江鹭依然深陷在凉城战场。


    他收复凉城,阿鲁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在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辗转深入阿鲁国时,江鹭在凉城,一直在和阿鲁国打仗。新王伯玉没料到大魏撕毁盟约,起初被人轻而易举赶出凉城,之后伯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当即派兵来源源不断地镇压。


    大魏朝堂装死。


    压力一直在凉城,一直在江鹭身上。


    如果江鹭不能保下凉城,之后一切无需再谈。


    西北诸多将士都在旁观。


    朝堂发来诏书,语义含糊,不说支持江鹭,也不说杀江鹭。这当是朝廷中的两股势力在斗争,江鹭虽领着一个兵马大元帅的名号,但除了他自己那些兵将,整个陇右没有援兵。


    整个西北保持着沉默。


    有幕僚建议:“朝廷中的诏书下了好多道,话里话外并不嘉赏江郎君,可见朝廷其实并不赞同江郎君的行事。江郎君惹了先太子,质疑皇室威严,就算他打下凉城又如何?中枢岂容他这样放肆张狂?


    “如今江鹭深陷凉城战场,和伯玉打得你来我往。如果我们从后偷袭,拿下江鹭,向中枢邀功……这陇右兵马大元帅,少不得就落到将军的头上了。”


    将军却道:“你没看明白程段二家是怎么灭门的吗?或者三年前的和盟,你不在凉城,不知道那把火烧死了多少民心?


    “你不见百姓流离塞外,不见流民举家无归?那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你还没吃够里面诋毁我们的苦?文臣把持天下,武人犯尽忌讳……三年来,我们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质疑,唯恐落得程段二家那样的下场。可程段两位老将军甚至没有质疑,他们顺从朝廷……却依然死在阴谋中!”


    将军愤然:“有人做了我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纵是不相助,睁只眼闭只眼又何难?”


    幕僚无言。


    而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西北诸地。


    西北诸地保持沉默,不加入战局,便已是对江鹭的相助。将士们知道,江鹭也知道。但是他们又都知道,这种沉默保持不了太久——


    随着江鹭稳住凉城,随着阿鲁国无法占到好处,朝堂的声音便会越来越直接。


    朝堂会明文下令西北诸君剿杀江鹭。凉城可以回到大魏,但江鹭必须死于凉城——


    南下流放一路,张寂也稀稀疏疏地听闻来自西北的战事。


    他沉默着。


    手脚俱被枷锁所扣,身着囚服草鞋,蓬头垢面,来自东京禁卫军指挥使的风光和西北战场莫测局势代表的涵义,都离张寂太遥远了。


    可是张寂依然在听:他为了江鹭的大局,落到如此下场。他想知道江鹭能走到哪一步,江鹭能否得偿所愿,能否真正获得成功。


    朝堂之上没有人只有兽,死了一个皇帝还有下一个皇帝,死了一批朝臣还有另一批禽兽在列。


    张寂想不出如何肃清这一切。


    凉城冤屈可还,然而整片大魏天地呢?皇帝和太子做的不对,他的老师姜太傅又是对的吗,江鹭又当真值得期望吗?


    身在局中,难以看清,张寂只一贯沉默。


    押解他的官吏们也无人在乎他怎么想。他们抱怨着叱骂着,说在东京如何享清福,现在却要领着这差事跋山涉水,一路去岭南那种地方。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而且这一路也不太平。


    张寂他们一路走过,见到山匪流窜,盗寇横行,百姓逃亡。


    南方没有战事,但是人心惶惶——“税又高了。”


    “徭役重了。”


    “怎么没有新皇帝啊?我就说女人成不了事——那摄政公主天天都在做什么啊?今年又是大旱年,活不下去了。”


    “呵,他们只关心北地打仗,不管咱们死活。那公主根本就不懂政事,听说朝堂上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话根本不管用……”


    “嘘!你不想活了?敢妄议朝政?”


    “说也不能说,问也不能问,家里没米揭锅,我还不如跟着隔壁三叔他们一起上山当盗匪得了……”


    张寂听茶棚中两个百姓说话时,押送他的一个小吏用剑鞘拍桌,和旁边人道:“那小娘子跟了咱们一路了,以为咱们眼瞎?过去问问。”


    张寂被枷锁扣在桌上的手腕微绷。


    他不用回头,他的余光已经看到通身罩着帷帽白纱的妙龄小娘子。


    他甚至知道那是谁。


    从出东京开始,她就默默跟着这支队伍。起初她胆怯,不敢走得近。后来一路上人太乱了,不断有流民和盗匪经过,她既怕跟丢又怕被恶徒纠缠,便离这支队伍近了些。


    而到今日,她甚至有勇气和他们一道坐在茶棚下。


    张寂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勇气可嘉。


    他一路上不搭理她,当做不知她的存在,眼看着她越跟越近……她那么胆小,竟然没有因失望而离开吗?


    不。


    张寂心想,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姜芜。姜芜外柔内刚,和他以为的全然不同。


    可是一路跟着这样的他,跟着这样的队伍,她仍是大胆了些。


    眼看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吏狞笑着,起身要去为难姜芜,张寂突然开口:“她是姜太傅的女儿。”


    几人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一路走来,这位曾经做过禁军统领的青年郎君,任打任骂,从未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张寂声音低而淡:“姜太傅如今在朝中的声望,你们自当了解一二。纵是这位娘子不曾带仆役,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姜家大娘子。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她。”


    小吏们踟蹰,想起这位指挥使曾经的出身,便各个神色怪异地重新落座。


    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当然不知道姜家父女之间的账务,当然不好去招惹那疑似姜家大娘子的小娘子。但是他们不敢挑衅姜太傅,却知道张寂这样的流放者,已经没有了前途——


    “哐!”


    坐在茶棚角落里的姜芜身子一颤,看到他们用刀背打在张寂背上,让张寂上身伏撞在枷锁上,半晌没起来。


    他们恶声恶语:“拿什么乔?快起来赶路!还以为你是禁军指挥使呢?哈哈,指挥使,给咱们笑一个呗。”


    帷帽之下,姜芜脸色苍白,垂下眼。


    她默不作声地起身去后厨帮忙,再趁机下蒙汗药,看着小二在那方人马告别之前,把下了药的茶水端给官爷。


    官爷们当然舍不得给张寂喝茶,他们自己一饮而尽,自然落得好下场。


    姜芜嘴角朝下扯一下。


    可是即使小小作恶惩罚,她亦生出担忧:真的能平安走到岭南吗?——


    无论西北战事如何,亦无论南方会如何,东京城中比起往日,热闹也不差多少。


    只是街头百姓行迹匆匆,偶尔会聊两句对政事的担忧。而再瞥到路边的卫军,百姓们便仓促离开,不敢多说。


    暮灵竹看那些卫士一个个凶神恶煞地为难百姓,轻声:“这是禁卫军该做的事吗?”


    她身后的青年郎君笑吟吟:“大魏官制如此嘛。三大统帅尽没,没人管得了禁卫军。禁卫军全是莽士武夫,只认指挥使不认别人。昔日这种制度便于官家统御官民,而今却因诸事,导致新任指挥使无法制住禁卫军。


    “这也是没办法的。每一任指挥使,管辖军队都花了漫长的时间。新指挥使才任短短一月,难以服众是正常的。如是,只好让这些卫士在街上消耗一下过多的精力……管管街头的流言也是好的。”


    说话的人是叶白。


    暮灵竹鼓起勇气,邀请叶白随她一同私访,来民间参加大相国寺的庙会。她有许多话想趁机和叶郎君说,而叶郎君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也欣然应约。


    今夜月上柳梢,满街华灯。


    暮灵竹因街头的喧哗热闹而放松一些,但她凝视着街上百姓时,又突兀想起上元节那夜的血流成河。


    她心口突突跳,忙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她袖中手微微发抖,告诉自己,如今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再一次的血流成河。


    暮灵竹和叶白本并肩而行,暮灵竹却悄然后退半步,从后凝望叶郎君修如玉竹的背影。


    她想到自己和杜嫣容的筹谋,微微出神:嫣容说,夹在两大势力间,君主是做不成任何事的。君主必须要选出一边,借用这一方势力,压倒另一方。


    嫣容建议她选叶白。


    在杜嫣容看来,年轻的叶白会比蛰伏了一辈子的姜太傅好对付。杜嫣容见过姜太傅丧心病狂的样子,却没见过叶白逼死皇帝的那一幕。何况暮灵竹年少貌美又是公主,叶白纵是想大权独揽,暮灵竹也会是一个好选择。


    暮灵竹深以为意。


    叶郎君已经大仇得报,而今又听说江鹭收复凉城,那叶郎君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叶郎君若是想要权势,自己可以给他……只要他帮自己一同治国安邦,拨乱反正,让大魏朝的子民重拾对暮氏的信心。


    她是大魏朝的公主。


    她认为自己应当在纲常混乱时挺身而出,做出一个暮氏子孙应该做的事。


    暮灵竹心中不断思量着自己打算和叶白说的话,打腹稿弄得她心中紧张、手心冒汗。而在这时,她又听到旁边被拉开的百姓小声嘀咕:


    “什么摄政公主?摄什么政了?”


    暮灵竹垂下脸。


    叶白偏过脸俯下眼,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他笑一笑,十分随意地安慰她:“殿下莫听他人嚼舌根。臣知道,殿下是非常善良的。”


    暮灵竹轻声:“身为君主,善良非恶,平庸才是。”


    叶白一怔。


    这是他从没想过暮灵竹能说出来的话。暮灵竹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公主,她能站出来当好傀儡,满足他们各方的博弈需求就够了,她还需要做什么?


    叶白以为,今夜的小公主是想拉拢自己。


    ……而他是不可能是她拉拢的。


    他弯眸而笑,想着她那日在官家病榻下苍白无力的模样,想到她昔日对自己的几次出手援助。他肯和她出来,便是愿看在那几次的善意上,好生让她打消念头。


    可是,让他看看,这位小公主是不是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呢?


    她难道真的想当好摄政公主?


    叶白垂眸打量时,暮灵竹快速躲过他的视野。她亦怕他窥探到自己的心思,快速提裙朝前走两步。


    暮灵竹仓促地奔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她低头装作认真挑选面具。待身后郎君脚步声悠悠跟上,暮灵竹胡乱拿起一个狐狸面具,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叶郎君,我没有带银钱,你能帮我买这个吗?”


    叶白本想说好,然而低头时,目光凝住。


    华灯如星海,密密重重。一重又一重的昏光落在少女的面颊上,明明灭灭。她因为年少而眸子清澄,肌肤白净。她眉目间俱是青涩,没有大美人的风华韵味,只有小美人的稚嫩青春。


    叶白的眼睛,看的却是覆在小美人半张脸上的红狐狸面具。


    绯红狐狸面眼尾轻挑,斜飞眉眼看着几分狡黠,墨彩浓郁,冶艳华丽。


    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叶白心脏骤停,揪作一团,蓦地想到了某一个深夜,自己携着面具覆在那人脸上。那美人摸着他送出的面具,爱不释手。


    那是怎样的美人。


    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因深夜相见,她不必盛装出席,不施脂粉后面色便惨白一些,寡淡很多,神色冷锐很多。她握着他的面具,帛飞裙扬,在灯烛下悠悠望来一眼——


    何其清丽婉约。


    循循。


    他的循循。


    让他魂牵梦绕、身心俱碎、伤他心毁他欲的循循……而今夜深路遥,身负重毒的她到底深陷何地?


    她是跟着江鹭一道在凉城苦熬呢,还是已经烟消云散,却连只言片语都不和他说了?


    此夜,在暮灵竹诧异的目光下,她看到叶白那总带着笑的一双眼在刹那间变得幽邃深沉,他脸色也像被她一句话吸血般惨白。


    叶白淡淡说:“抱歉,殿下。我不送任何人面具。”


    暮灵竹:“……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便见他像是受不住一样,转身负手疾走。暮灵竹茫然丢下面具,提裙追上——


    许是思念让人难堪,许是背叛让人无望。


    暮灵竹没有询问什么,然而走了一段路,周遭人稍少些,她却听到身旁的叶白,主动和她提及:“殿下还记得循循吧?”


    暮灵竹不解。


    那不是……她原本的太子妃嫂嫂吗?


    叶白微微笑:“循循抛弃了我,选择了江鹭。你说凭什么呢?我好歹大权在握,权倾朝野。江鹭却连南康世子都不做了,做了反贼,被朝廷追杀……江鹭是活不成的,他要是活得成,东京的威严往哪里放?你说她为什么选一个必死之人?”


    他话中,透露了太多信息。


    暮灵竹如被电击。


    她半晌才苍白着脸,恍惚地抬头看他被灯火照得模糊的面孔:“……叶郎君也喜欢我嫂嫂?”


    她想到自己原本计划中的“驸马”之策,只觉得一阵羞耻。


    心间簌簌流血,满是迷惘和羞愤。但是暮灵竹到底是为人纯真的公主,她强撑了下来,眼中是和往日无异的好奇笑容:“这么多人喜欢我嫂嫂啊。不过,嫂嫂确实很厉害,很聪明……”


    她低下头:“我一直想做嫂嫂和嫣容那样的人……”


    叶白:“可惜我和循循有缘无份。”


    暮灵竹微笑:“怎会呢?叶郎君这样优秀,若是追慕嫂嫂……叶郎君也说江郎君活不成了,叶郎君的机会很大啊。”


    叶白说:“我毫无机会。”


    他淡道:“即使没有江鹭,我也没有机会。”


    暮灵竹:“为什么?”


    叶白:“我幼年时,就认识姜循。”


    暮灵竹怔住——


    许是寂寞太久,许是憋屈太久。这段往事被压在回忆中让人喘不上气,叶白忍不住想让那段记忆被人所知——


    在他七八岁时,他遇到一个街头小乞儿。那便是还没有被姜太傅认识的姜循。


    他幼年时便对那乞儿很有好感,打包票想让人住他家里。他想认人家做妹妹,弄清楚“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后,他又想认人做童养媳。


    他在家中是混世魔王,又哭又闹又折腾,家人哪里拗得过他?他本来要带着爹一同去城隍庙找姜循,然而那段时间,程家却被下了一道旨。


    东京要程家麒麟子入京,官家要给程家麒麟子和自己的小公主定亲。


    程家不能忤逆圣旨,程应白如何哭闹,板上钉钉的事不得更改。这世上只要有东京小公主存在,程家就不可能认一个孩子回来,让那个孩子和程应白有任何牵扯。


    城隍庙是去不成了。


    城隍庙那里发大水又打雷,也和程家麒麟子无关。


    当程应白终于学会顺从,终于被家人放出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小乞儿了——


    一晃十多年。


    时光真如逝水,谁也不得从中幸免。


    此夜庙会,灯火如海,叶白和暮灵竹走在灯火游离的州桥上,遥遥望着汴河上点点烛火,凝视岸边人头攒动。


    叶白轻声:“后来东京那和我定亲的公主大概出了什么事,我家里再不提这婚约了,但是我因此而错过了循循。


    “我其实不喜欢程家,不喜欢打仗,不喜欢当将军,也不喜欢当什么麒麟子。我喜欢无拘无束,喜欢天南海北地到处玩……十年后我离家出走,本是为自己出走的,却又和循循重逢。


    “我多么开心。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是她又遇到了江鹭。”


    叶白垂下的睫毛上染着迷雾一样的流光:“我们本可以在暗夜中一起相依取暖,可有一束光照到了她身上,她便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暮灵竹低着头。


    她手心冰冷,再无汗意。


    她心间空落,再无茫意。


    暮灵竹问:“她对你太心狠了。”


    叶白却辩解:“这也不怪她。怪我幼时放过她的手,她便害怕了。这世上放弃她的人太多了,别看她表现得多强硬,其实她十分胆怯……总怕人抛弃她,不要她,将她一人留下。”


    叶白喃声:“所以她只会选那个永远不弃她、让她觉得安全的人。”


    叶白:“这是我的错,不是循循的错。因为、因为……时到今日,我依然无法把她放在第一位。”


    暮灵竹:“……你还记得和你定亲那位公主是谁吗?”


    叶白停顿一下:“很重要吗?我不记得了,我家里人也没如何提过……不过我若是见到她,应该很难不恨吧。是了,殿下长在深宫,殿下应当认识吧?”


    暮灵竹摇头。


    她往后退一步,身子便从明火光华,退到了晦暗幽僻处。


    暮灵竹呓语:“我只是一个长在冷宫里的公主。我认不全兄弟姐妹……恐怕帮不到叶郎君了。叶郎君节哀,往日已去,你日后会得到更好的。”


    叶白:“我不要更好的。”


    郎君修长,衣袍飞扬间,宛如惊涛拍岸:“我如今,只为了我家人而活。”


    暮灵竹心想:你家人已经死光了,你也已经杀了我父皇,你还要做什么?你的复仇永无止境吗?你身在地狱便永不想爬上去,只想拉更多的人跳下去吗?


    你说姜循被她的光带走了,你便看不到落在你身上的任何一重光吗?


    叶白:“殿下,你在落泪吗?”


    暮灵竹一边望着汴河落泪,一边笑:“他们唱的小曲,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好听啊。”


    叶白便随她一同听。


    暮灵竹感觉到少年天真在今夜随水而逝。


    【他在想她。


    她在想他。


    他后退了。


    她也后退了。】——


    三月末,朝堂发动兵马向凉城开战之时,朝堂再无法忍耐江鹭之时,姜循站在了建康府的土地上。


    她在南康王府别院,等待三日后,终于见到了一个人——日后袭爵,如今代表着南康王府一言一行的永平郡主,江鹭的姐姐,讨人厌的江飞瑛。


    江飞瑛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她进门便问:“你来做什么?”


    姜循噙笑:“邀郡主造反,剑指东京,问鼎天下。”


    江飞瑛抬头:“好大的口气。”


    她慢条斯理地擦剑:“不过这话是一向讨人厌的把我弟弟骗惨了的阿宁说出来的,倒正常了。时至今日,你的真面目不用掩饰,夜白也终于不会再说是我误会你,不会再觉得你善良纯真无辜、而我多疑易怒总欺负你了。”


    江飞瑛手中长剑倏地拔出:“还我弟弟来……把夜白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