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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小太监51


    因为事先知道这封信要经都云谏的手, 所以扶桑写得分外谨慎,没在信中提及任何不能被外人看到的内容,就算都云谏背着他偷看也无所谓。


    在把信交出去之前他还为自己的思虑缜密感到沾沾自喜呢, 却没想到, 信纸旋即就到了太子手里——任何人都可以看那封信,唯独太子不行!


    可太子看过信后什么都没说, 扶桑还以为太子没发现异常, 暗自庆幸只是虚惊一场。此刻太子突然让他“老实交代”,扶桑立刻提心吊胆地心虚起来,却拿不准太子想让他说什么,因为他需要“老实交代”的事可不止一两件。


    “……殿下想让我交代什么?”扶桑大着胆子问,“请殿下明示。”


    澹台折玉定定地看着扶桑, 虽然他的眼神澹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让扶桑倍感紧张。


    就在扶桑顶不住威压即将吐口时,澹台折玉道:“你的字。”


    果然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既知道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扶桑顿时便没那么紧张了, 臊眉耷眼地老实交代:“是我小时候仿着殿下的字练出来的。”


    ……


    那年夏天,澹台折玉在仁寿宫养病, 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在床上躺着,好的时候就看书写字,从不把时间浪费在玩乐上,不像扶桑,一天到晚净想着玩, 什么都不好好学。


    那天扶桑从太监学堂回来,澹台折玉正坐在桌前写字, 他就站在旁边默默看着。


    澹台折玉写了一会儿,停笔看向旁边粉装玉琢的小孩儿,纳罕道:“今儿个怎的如此安静,又被老师骂了么?”


    话音刚落,就见豆大的泪珠儿从扶桑的眼里滚滚而下,澹台折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搁下笔,将扶桑拉到跟前,边用袖子帮他擦泪边道:“委屈成这样,看来被骂得不轻。”


    扶桑却摇了摇头,抽抽搭搭道:“没、没挨骂。”


    澹台折玉疑惑道:“那你哭什么?”


    扶桑吸了吸鼻子,抬起左手,展露手心,只见嫩白的手掌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红痕,一看就是被戒尺打出来的。


    “怎么打这么重?”澹台折玉蹙眉道,“很疼吗?”


    “嗯。”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话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吹一吹就不疼了。”澹台折玉握着扶桑的指尖,低头往受伤的地方轻轻吹气。


    “好痒。”扶桑咯咯地笑起来,把手抽走了。


    澹台折玉问:“老师为什么打你?”


    扶桑不好意思说,小声嘟囔:“他说我的字写得太丑了,像蚯蚓在纸上乱爬……”


    澹台折玉把笔递给他,又把椅子让出来,道:“你坐这儿,写几个字我瞧瞧。”


    扶桑接了笔,坐到椅子上,对着面前那张纸上澹台折玉方才写的几行字发了会儿呆,突然丢下笔,跳下椅子,拔腿就跑:“我去解手!”


    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


    从那天开始,扶桑隔三岔五就会偷偷地带几张废纸回引香院,纸上的内容都是澹台折玉写来解闷的,有时是诗词,有时是文章。


    直到澹台折玉离开仁寿宫,扶桑一共收集了二十来张,他模仿上面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练习,坚持不懈地练了三年多,最终让他练出足以以假乱真的一手好字。


    ……


    听完扶桑的供述,澹台折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没成想还真让他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扶桑之所以会拿走那些“废纸”,其实是他有意引导的,但他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纸上的字也不是随便乱写的,而是他根据字形结构精挑细选的,只要把那些字练好了,其它的字自然也都能写好。


    只是他离开仁寿宫后就和扶桑再无交集,无从知晓他的良苦用心有没有白费,及至十年后的今天,看到扶桑写的那封信,听到扶桑这番解释,他才记起这桩早已被他遗忘的往事。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好像他在某个地方埋下了一粒种子,却又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再次经过那个地方,发现当初埋下的那粒种子已经长成了茁壮的树,还开出了美丽的花,他既惊喜,又遗憾……遗憾未曾亲眼见证它长大的过程。


    澹台折玉长久的沉默令扶桑惴惴不安。


    虽然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虽然他偷走的只是些没用的废纸,但太子若真的追究起来,降罪于他,他也没资格喊冤。


    他不应该再坐着了,扶桑正打算跪下,澹台折玉终于开口:“其实你的字和我现在的字并不是很像。”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失落。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全力以赴地去做一件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并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太子这句话,就好像一脚把他从山顶踢到了山脚,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感。


    “单是小时候的指力和腕力就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而且一个字写一千遍和写一万遍势必也会有所变化。”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所谓‘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精能生妙,妙能入道’,便是这个道理。”


    扶桑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顿了顿,犹疑道:“既然殿下能发现我在模仿你,就说明我的字和殿下的字还是有几分相似的罢?”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忍不住追问:“那……有几分像?”


    澹台折玉道:“等改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扶桑:“……”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哼。


    不管怎样,太子看起来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扶桑暗暗松了口气,只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便问:“殿下是想休息还是想听书?”


    “听书,”澹台折玉道,“你从头开始读罢。”


    扶桑昨天说要补前二十五页的内容,可到现在连书都没机会翻开,太子让他从头开始读,用意显而易见。


    心田里仿佛有股暖流在汨汨流淌,扶桑低头偷笑,头发从肩头滑下来,红色发带夹杂其中,格外惹眼。


    澹台折玉看在眼里,不自觉地想,扶桑太适合红色了,仅仅只是一抹点缀,就衬得他夭桃秾李,不知穿上一袭红衣会是何种模样。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本书,径自脱了鞋,膝行至太子身旁,盘腿坐好,刚翻开封皮,就听太子道:“脚露在外面不冷吗?”


    扶桑看了一眼压在腿底下的脚,想说不冷,可这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车内虽比外头稍微暖和些,却也没到只穿着袜子就感觉不到冷的地步。


    不等扶桑想好怎么回答,澹台折玉就掀开了被子,道:“把脚伸进来。”


    扶桑受宠若惊,却不敢遵从:“这怎么行……”


    澹台折玉道:“我说行就行。”


    以他们现在的位置,扶桑把脚伸进被子里的话,会碰到太子的大腿,这样显得很奇怪。


    他想了想,道:“殿下,你先躺下。”


    澹台折玉微微一愣,这小太监好大的胆子,竟敢指挥他,天底下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屈指可数。


    但奇怪的是,他不仅丝毫都没觉得不高兴,反而莫名有些受用。


    澹台折玉乖乖地躺下了。


    扶桑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然后把脚伸进被子里,他的脚正好挨着太子的脚。


    太子的脚好凉好凉,凉得像冰块一样。


    扶桑的心狠狠地揪了下,却强迫自己露出笑脸,故作轻松道:“这样正好,我可以帮殿下暖暖脚。”


    澹台折玉完全感受不到扶桑的脚,但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翻开书,从头开始读:“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著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①”


    澹台折玉听着轻柔舒缓的读书声,慢慢睡着了。


    临近正午,长长的队伍进了一座小县城,引来无数围观。


    都云谏抱着澹台折玉进了客栈,仍是吃喝拉撒那些琐事,待了一个时辰左右,重新上路。


    刚出了城,扶桑听见外头有人说下雪了,他急忙打开车窗,掀开帷帘,果然看到外头在飘雪。


    扶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把手伸到澹台折玉面前,兴奋道:“殿下你看,下雪了。”


    澹台折玉看着小小的雪花在他掌心融成一滴水,轻笑道:“嗯,看见了。”


    都云谏来到车旁,请示道:“殿下,是折回城里,等雪停了再走,还是继续往前?”


    澹台折玉道:“继续走罢。”


    都云谏的目光从扶桑脸上掠过,策马回到车前。


    扶桑放下帷帘,关好窗户,把风雪隔绝在外,把他和太子囿在这方寸之间,也没别的事可做,接着读书。


    读着读着,倦意袭来,便靠着车壁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某种钝响惊醒,紧接着就听见都云谏嘶喊:“有刺客!护驾!”-


    ①这首词是冯梦龙《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开篇,引自《宋代民歌·雨中花·西江月》


    第052章 小太监52


    刺客?


    扶桑睡得懵懵的,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澹台折玉抓住胳膊拽倒,扑在了他胸口上。


    扶桑想起来, 却被澹台折玉摁住后颈:“别动!”


    伴随着“笃笃”几声钝响, 扶桑看到尖锐的箭簇穿透了车壁,好在只揳进来两三寸就被卡住了。


    扶桑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有人刺杀太子!


    他看不到车外的情形, 但听得到武器碰撞的铮铮乱响, 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喝与惨嚎,还有马儿时不时的嘶鸣。


    此时此刻,除了用尽全力抱住太子,用他的身体替太子挡住随时有可能射进来的箭矢,他什么都做不了。


    澹台折玉也紧紧地抱着扶桑, 两个人默然相拥,仿佛外面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与他们无关。


    “怕不怕?”澹台折玉柔声问。


    “怕……”扶桑的身体和声音都在轻微的颤栗。


    “后悔吗?”


    “后悔什么?”


    “回到我身边。”


    扶桑刚说了个“不”字, 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他和澹台折玉一起翻滚着撞到了车壁上。


    一声长嘶之后, 马车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瞬息间, 那些令人胆寒的厮杀声便倏然远逝了,只剩下狂奔的马蹄声和轰隆的车轮声。


    澹台折玉撑起上身, 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扶桑,道:“没受伤罢?”


    扶桑微微摇头,在这种生死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害羞,讷讷道:“你、你呢?”


    澹台折玉道:“我也没事。”


    扶桑忽然皱了皱鼻子,他嗅到了血腥味, 心下一凛,偏头朝车门的方向喊道:“冯叔, 你还好吗?”


    无人应答,扶桑又喊了两声,依旧没人应他。


    “别喊了,”澹台折玉道,“他应该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那、那岂不是马自己在跑?”扶桑讶道,“这太危险了,殿下,让我出去试——”


    “不行,”澹台折玉打断他,“要是有弓箭手追上来,你出去就是送死。陪我待在车里便好,至于其他的,就听天由命罢。”


    扶桑凝视他稍倾,轻轻弯唇,道:“好,听天由命。”


    澹台折玉从扶桑身上挪下去,侧身躺着,低声道:“如果害怕的话,就到我怀里来。”


    扶桑本想坐起来,闻言僵住,挣扎须臾,太子的怀抱对他的吸引力战胜了赧意,他蛄蛹进太子怀里,脸埋在太子胸口以免对视,一只手还搂着太子的腰。


    澹台折玉也搂着他,将他护在怀里。


    两匹膘肥体壮的乌骓马慢悠悠走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自由驰骋,轻易不会停下来。它们沿着康庄大道疾速狂奔,好像在比谁跑得更快。


    车厢颠动得厉害,但厢底铺了好几层被褥,很软和,而且两个人抱在一起比分开更安稳,所以扶桑一点都不觉得颠得难受,也丝毫不怕了——这世上再没有比心上人的怀抱更令人安心的所在了。如此刻这般和太子紧密相拥,是扶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就算让他立时死去,他也死而无憾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若是没什么意外,今日大概就是你我的死期了。”澹台折玉的声音在扶桑头顶悠悠响起,听起来异常平静。


    扶桑“嗯”了一声,同样很平静。


    蕙贵妃提醒过他,都云谏也警告过他,说他很可能会死在去嵴州的路上,或许在潜移默化中,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澹台折玉问。


    “有。”扶桑不假思索道。


    “是什么?”


    “治好殿下的腿。”


    爹娘都好,棠时哥哥也获救了,他已别无所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机会用他的双手让太子恢复健康。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


    他没想到,扶桑的最后一个心愿,竟是关于他的。


    他在扶桑的心里,有这么重要吗?


    “殿下呢?”扶桑问,“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澹台折玉默然片晌,道:“没有。”


    扶桑莫名揪心,正想说点什么,猝然听到一声马嘶,澹台折玉迅即收紧双臂,将扶桑牢牢地抱在怀里,霎那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马车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翻倒在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扶桑从澹台折玉怀里探出头来,见他闭着眼,顿时有点慌了:“殿下,殿下……”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与扶桑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唇角:“我没事,你伤到没有?”


    “没有,”扶桑道,“我好好的。”


    刚才那么大动静,可他既没磕着也没碰着,也没觉着哪里疼,实在幸运至极。


    “你是不是受伤了?”扶桑紧张地问,因为车厢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了,他极度怀疑澹台折玉早就受伤了,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在骗他。


    澹台折玉道:“先出去再说。”


    扶桑只能听他的,脱离他的怀抱,挪开挡在门口的箱子,推开车门,风雪顷刻扑面。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看到不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车没翻,却没看到驾车的人。


    看来是两辆马车意外相撞,并非刺客追上来了。


    但还是得尽快离开这儿,他们并没有跑多远,刺客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


    扶桑捡起书袋背到身上,边给太子穿靴边道:“殿下,我们得赶紧走,你先在车里等着,我去把轮椅推过来。”


    “哪有坐着轮椅逃命的,”澹台折玉哭笑不得,“还是骑马罢。”


    扶桑惭愧道:“可我不会骑马。”


    澹台折玉道:“我会。”


    扶桑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当然不是惊讶太子会骑马,而是惊讶太子双腿瘫痪了竟然还能骑马。


    “怎么,”澹台折玉挑眉浅笑,“不信?”


    “不不不,”扶桑急忙否认,“我信我信。”


    澹台折玉挪到车门口看了看,道:“右边那匹马受伤了,你去把左边那匹马解下来。”


    扶桑依言来到左边那匹乌骓马的身旁,按照澹台折玉的指导拆卸马身上的挽具,刚解开胸带,蓦然听到女子的哭喊。


    “公子,你醒醒,你别吓我……小园!快过来,公子他、他流了好多血。”


    是从另外那辆马车上传过来的。


    逃命要紧,扶桑只当没听见,继续解着肚带。


    未几,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路对面的枯草丛里站起来一个人,显然就是另外那辆马车的车夫,瞧着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


    车夫自然也看见了扶桑,立刻一瘸一拐地朝他冲过来,边走边气势汹汹地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撞了我们向家的马车还想走?你想得美!我今儿个必须带你去见官……”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的目光越过马背,惊见车夫的颈侧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正不停地往外喷涌。


    车夫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靠坐在车门口的澹台折玉,瞠目结舌道:“你……你……”


    年轻的车夫扑倒在地,死不瞑目,鲜血迅速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马车上的女子大概看到了这一幕,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周遭便只剩下猎猎风声。


    扶桑没看到太子出手,但他知道人是太子杀的。


    他无暇害怕,也无暇多想,手忙脚乱地将绑缚在马身上的那些革带全都解除,只留下套在头上的马辔和牵绳。


    扶桑走到太子跟前,背对着他蹲下来,等太子趴到他背上,他双手勾着太子的腿弯,艰难地站起来。


    换作从前,就算扶桑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可能背得动太子,但太子早已不是从前的太子,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好多好多,瘦成了薄薄一片,弱不胜衣。


    扶桑背着太子走到马的旁边,太子在他耳边道:“我要扶着你的肩膀借力,你要站稳了。”


    扶桑全身紧绷,说话都有些吃力:“我站稳了。”


    澹台折玉又道:“我数到三,你松开我的腿。”


    “好。”


    “一,二,三——”


    澹台折玉腾空而起的刹那,扶桑险些被按倒,好在他撑住了,只是弯了一下腰。


    澹台折玉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扶桑一脸崇拜地仰视着他,甚至想给他鼓鼓掌:“殿下,你好厉害。”


    若是换个人说这句话,澹台折玉会认为这个人在讽刺他并大发雷霆,但这句话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很受用。


    澹台折玉微笑着朝扶桑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扶桑扭头看着翻倒的马车,惋惜道:“我们的行李,还有你的轮椅,就扔在这里了吗?”


    澹台折玉道:“都云谏会来捡的。”


    听他这么说扶桑就放心了,而且他重要的东西都已背在身上,也不怕遗失。


    扶桑把手放到太子手里,还没准备好,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等再睁开时,就发现自己骑在了马背上,腿贴着太子的腿,后背靠着太子的胸膛,整个上半身都被圈在了太子的臂弯里。


    扶桑暗自惊叹,太子虽然瘦,但力气还是好大,提起他就像提起一只猫那么轻松。


    “走了。”


    低沉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扶桑霎时感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克制着想去掏耳朵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转瞬就被风吹散了。


    澹台折玉一抖缰绳,沉声喝道:“驾!”


    扶桑又被这一声吓得一抖。


    当马跑起来的瞬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后背紧贴着澹台折玉的前胸,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扑通!


    扑通!


    扑通!


    第053章 小太监53


    澹台折玉策马从大道转向小路, 马蹄留下的踪迹很快就被落雪覆盖了。


    下雪天,既适合杀人,也适合逃亡。


    风雪迷人眼, 扶桑什么都看不清, 天地间一片混沌。


    “殿下,我们要往何处去?”


    “不知道。”


    无处可去, 不就意味着哪里都可以去吗?


    扶桑突发奇想, 脱口而出道:“殿下,我们去浪迹天涯罢!”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怀中人的侧脸,默不作声。


    扶桑兀自滔滔不绝:“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摆脱都云谏和那些禁军,远走高飞, 四海为家,虽然颠沛流离, 但至少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既可以看花看草、看山看海, 也可以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诗词歌赋里描绘的那些锦绣风光, 我们都可以亲眼见证,只是想想都觉得心潮澎湃。”


    听着扶桑的傻话,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随之浮现各种画面,不自觉地流露笑意。


    在他眼里,扶桑身上最动人之处,不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而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傻气。


    他从小就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对人心之易变、人性之卑劣、人欲之贪婪早已司空见惯。他从未见过如扶桑这般的人, 纯净得就像一汪清泉,“举世皆浊我独清”这句话放在扶桑身上再契合不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如他长久地浸泡在这汪名为“柳扶桑”的清泉里,或许能洗清他身上的污浊。


    不忍心扫扶桑的兴,澹台折玉道:“我也想浪迹天涯,可我双腿残疾,什么都做不了,你得赚钱养我。”


    “好啊,我养你。”扶桑欣然道,“我娘说过,只要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我可以去医馆里给人按摩,凭我的手艺,养活咱们两个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只是听听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的手触碰其他男人的身体。顿了顿,他心血来潮道:“我还想养只狸奴。”


    “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最好养只白色的,可以取名叫仙藻。”


    澹台折玉微愣:“你怎么……”


    旋即反应过来,应是他小时候跟扶桑提过,可他全无印象了。


    但扶桑却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跟他说过的话他几乎都记得。


    当年那场险些要了太子性命的风热,其实是因一只狸奴而起。


    那是一只通身洁白如雪的狸奴,名唤仙藻①。


    仙藻原是先皇后韩希臻的爱宠,从她尚是春闺少女,到成为太子妃,再到封为皇后,仙藻一直陪伴着她。


    可惜只做了一年皇后,韩希臻就在诞下太子后血崩而死。


    仙藻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主人,却始终不肯离开毓华宫,就算把它强行抱去乾清宫,它也会自己跑回去。没奈何,皇帝只好把仙藻留在毓华宫,交由宫女好生照料。


    韩希臻薨逝三年后,皇帝把毓华宫赐给了大公主澹台重霜,就在大公主住进去的当天,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毓华宫半步的仙藻却跑了,误打误撞地跑进了清宁宫,从此陪在太子身边,与太子同吃同睡。


    太子八岁那年,仙藻十五岁,对一只狸奴来说已是罕见的高寿,它越来越嗜睡,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所以才会被坏人抓住,挖去双眼,砍断四肢,开膛破肚。


    纵使查到了残害仙藻的人是谁,太子却无力报仇,悲愤郁结之下,以致风邪入体,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才好。


    仙藻之死是太子的伤心事,他自然不会跟扶桑说得那么详细,只是说扶桑很像他养过的一只白色狸奴,美丽乖巧,那只狸奴名唤仙藻,不久前寿终正寝了。


    蓦然听到太子说想养狸奴,扶桑立刻便回想起太子曾经说过的话,顺口就提起了仙藻,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怕惹太子难过。


    正想着怎么补救,就听太子道:“好,就按你说的,养只白色狸奴,取名仙藻。”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扶桑已然满心欢喜。


    他何其有幸能和太子一起计划将来,他不止欢喜,而且感激,感激上苍对他的眷顾。


    “啊!”扶桑忽然低呼一声,侧身转颈看向身后的人,“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了?”


    澹台折玉目视前方,慢声道:“马车翻倒的时候,后背被嵌在厢壁上的箭簇划破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扶桑羞愧难当。


    本应由他保护太子,可马车翻倒时,却是太子以身为盾,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故而他才“幸运”地毫发无伤。


    太子说只是小伤,可小伤怎么会有那么浓的血腥味?若是箭上有毒呢?若是箭上生锈了呢?生锈的铁器造成的伤口很容易引发疮疡,武安侯世子韩君沛就是死于疮疡引发的高烧不退。


    扶桑越想越心慌,恳切道:“殿下,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澹台折玉道:“若是被刺客或者都云谏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些可就要化为泡影了。”


    扶桑毫不犹豫道:“任何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低声道:“扶桑,靠紧我,别让风吹进来。”


    扶桑便乖乖地靠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澹台折玉盯着随风飘扬的红发带看了片晌,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霎时加速狂奔,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他们路过一座小山村,而后沿着山脚下的曲径走了约莫两刻钟,在山的另一边发现一间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小湖边,结冰的湖面上白雪皑皑。


    扶桑先下马,落地时险些摔倒。


    拖着冻僵的双腿走到屋前,发现门没上锁,门鼻儿上只插了根小木棍。


    “这应当是供猎户和采山人临时休憩的山舍,”澹台折玉道,“任何过路人都能进去休息,里面的食物也可随意取用。”


    扶桑便放心大胆地抽掉那根木棍,推开木门,探头往里看了两眼,回到太子身边,举起双手:“殿下,我抱你下来。”


    澹台折玉道:“你抱不动我。”


    扶桑也觉得自己不行,但现在太子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他不行也得行,强作镇定道:“我既背得动你,想来也抱得动你。”


    澹台折玉稍稍踟蹰,把缰绳递给扶桑:“你先牵好马。”


    腾出了双手,澹台折玉把垂在右边的那条腿搬到左边,侧坐在马背上,面朝着扶桑。


    乌骓马的马背和扶桑的胸口差不多高,澹台折玉坐在上面,即使扶桑踮着脚都够不着他的腋下,只能掐着他的腰。


    扶桑双手发力时,澹台折玉顺势从马背上往下滑,双脚着地的同时迅速攀住扶桑的脖颈,扶桑也急忙环住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着在风雪中晃了几晃,到底没有倒下。


    “我接住你了!”扶桑高兴地笑出声来。


    澹台折玉却笑不出来,因为扶桑的手臂刚好压住他腰上的伤口。他咬牙忍了忍,哑声称赞:“你做得很好。”


    扶桑没有得意忘形,赶紧半搂半抱地将澹台折玉弄进屋里,让他先坐在土炕上,继而又出去,把马牵到屋子后头的小树林里,拴在树上。


    扶桑摸了摸乌骓马的鬃毛,含着歉意道:“马儿,只能先委屈你待在外面了,屋子太小,实在容不下你。”


    乌骓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扶桑愈发觉得对它不住了。


    回到小屋,关好门,插上门闩,抖一抖头上和身上的雪,扶桑没有立刻去察看澹台折玉的伤情,他得先把火生起来,因为屋里冷如冰窖。


    除了东头那张土炕,小屋西头还有一方灶台,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有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两条黑黢黢的腊肉,墙下蹲着两口土黄色的大缸;小屋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底下还有个破破烂烂的铁盆,盆里还有灰烬,显然是个取暖用的火盆。


    扶桑把火盆拽出来,放到太子脚边,接着抱来木柴,放在火盆旁边备用,又捧过来一把枯叶,放进盆里,先用火折子把枯叶点燃,再把木柴放上去——火折子是许炼送给他的,生火的法子也是许炼教他的,可见不论是好的经历还是坏的,都并非毫无意义。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扶桑起身来到澹台折玉身边,道:“殿下,让我看看你的伤罢。”


    澹台折玉没作声,直接开始脱衣,露出苍白而削薄的上半身,默默地侧过身子。


    扶桑移到澹台折玉身后,看到伤口的瞬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太子骗了他三次,第一次说没有受伤是在骗他,第二次说没有受伤还是在骗他,第三次说只是小伤依旧是在骗他。


    太子的后背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左肩胛,是划伤,长约一拃,伤口不深,不算严重;另一处在右后腰,是刺伤,箭簇深深地扎进了肉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太子伤成这样,竟然还骑着马带着他跑了这么远,扶桑不敢想象在马背上颠簸时太子会有多疼,而为了不让他有所察觉,太子自始至终没有呻喑过一声。


    现在不是软弱流泪的时候,扶桑胡乱擦了擦眼睛,然而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刚刚哭过的事实:“你……你别动,我先帮你把污血吸出来。”


    澹台折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吸,便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热-热的东西貼在了他的腰上,等他意识到那是扶桑的嘴唇,澹台折玉整个人倏地绷紧了,一阵麻意自头顶迅速向下流窜-


    ①仙藻,雪的雅称。


    第054章 小太监54


    难以言喻的酥麻盖过了伤口的疼痛, 虽然澹台折玉极力隐忍,可慾念一起便如星火燎原,再怎么克制都无济于事。


    扶桑却没有任何杂念, 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澹台折玉的伤。他一口接一口地吸出污血, 然后吐掉,重复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知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勾起澹台折玉的伤心事, 但扶桑却不能不说。他对着澹台折玉赤躶的脊背, 轻声道:“好在箭上无毒,伤口也不算太深,应当不会伤及要害,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之前……听闻武安侯世子死于疮疡,我便读了几本相关的医书, 书里提到,预防疮疡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乃是火烙疗法,尤其在军中广为运用。”


    “我听说过, 即是用烧红的烙铁去灼烫伤处, 既能快速止血,又能防止伤口溃烂进而引发疮疡。”澹台折玉转颈看向扶桑, 面上并无悲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罢。”


    “可是……”扶桑却又踟蹰起来,“我只是在书上看过,并未实际操作过,我怕……”


    “别怕, 我相信你能做好。”澹台折玉微笑着打断他,“而且你尽快把伤口处理好, 我才能把衣服穿起来,即使坐在火边,这样裸着上身也还是很冷的。”


    这番话成功消除了扶桑的疑虑,一半是因为澹台折玉的无条件信任让他受到了鼓舞,另一半则是他害怕澹台折玉再染上风寒,那就雪上加霜了。


    土炕的坑头上放着一条叠起来的薄被,扶桑把被子抖擞开,也顾不上干净腌臜,先披到澹台折玉身上御寒,而后满屋子踅摸,在灶台旁找到一根铁制的烧火棍。


    他打开门,用雪将黑黢黢的烧火棍反复擦拭几遍,接着坐到火盆旁,把烧火棍放在火上炙烤,雪水遇火蒸发,滋滋作响。


    扶桑看向澹台折玉,澹台折玉正望着跃动的火苗出神,橙红火光映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忽明忽暗。


    即使陷于危境,即使身负重伤,他看起来却淡然自若,无畏亦无谓,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扶桑不由想起他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听天由命——听从天意安排,任由命运摆布,看似超然洒脱,但又何尝不是放任自流、自暴自弃?


    变故后初见太子,太子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被驱逐后再回到太子身边,他又觉得太子心志坚毅,身上依旧葆有生气;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最初的观感才是准确的,太子偶尔流露出的生气,似乎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根本经不起揣摩。


    扶桑陡然感到一阵心慌,失声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偏头看向他,面色澹然,眼神幽静。


    “你……”扶桑期期艾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你想好了吗?”


    “若想躲过追踪,首先,我们得乔装改扮;其次,我们需要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


    “可是我们没有钱。”扶桑为难道。


    “我自有办法。”澹台折玉道,“此处不宜久留,处理完伤口我们就尽快离开罢。”


    烧火棍的尖端已然烧得通红。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条绣着扶桑花的手帕,折了几折,递给澹台折玉:“殿下,待会儿会很疼,你可以咬着这块手帕,以免咬伤舌头。”


    扶桑拿着冒着烟的烧火棍来到澹台折玉身后,掀开被子,紧张和害怕瞬间涌上心头,令他瑟瑟发抖:“殿下……我要开始了。”


    澹台折玉将手帕塞进嘴里,侧身弓腰,双手握拳,“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扶桑心知,犹豫不决对他和太子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咬紧牙关,双手握着烧火棍,猛地戳进太子后腰上那个血窟窿里。


    血肉被烧灼的滋啦声听得扶桑头皮发麻,然而澹台折玉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


    烧火棍在伤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拔-出-来,扶桑随手把铁棍扔到地上,绕到澹台折玉身前,看到他脸上簌簌的冷汗和暴起的青筋,还没开口询问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情急之下,扶桑把贵贱尊卑全都抛诸脑后,他抱住澹台折玉冰凉的身躰,就像他生病难受时娘抱住他那样,除了拥抱,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给予澹台折玉安慰。


    澹台折玉依靠在扶桑身上,感觉到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肩上,他抬手拿掉嘴里的手帕,嗓音虚弱而沙哑:“怎么又哭了……”


    扶桑哽咽道:“如果我能替你受伤替你疼就好了。”


    澹台折玉推开扶桑,勉强扯出一丝惨笑,道:“没你想得那么疼,其实只疼了一下就麻木了。”


    扶桑再傻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我帮你穿衣服。”


    两处伤口都不流血了,暂时无需包扎,等进城之后买到金创药,涂完药之后再行包扎也不迟。


    帮澹台折玉穿好衣裳,扶桑去灶台上拿了只褐釉碗,发现水缸是空的,只好去外头盛了一碗雪,放在火盆边烤,等雪化成了水,端给太子喝。


    澹台折玉浅尝辄止,把碗递给扶桑,扶桑喝了两口,道:“等盆里的柴烧完,我们就走罢?”


    “嗯。”澹台折玉忽然目光一凛,沉声道:“有人来了。”


    扶桑原本在火盆边坐着,闻言立刻来到澹台折玉身边,将他挡在身后,旋即发现门没闩,刚抬脚想去闩门,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别过去。”


    话音刚落,木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身量比门还高的青年男子低着头走进来,头戴斗笠,身穿短褐,显见是个猎户,因他左手拎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雉鸡,右手握着一把三头叉,腰间还挂着一张木弓和两支羽箭。


    猎户看见坐在炕沿上的澹台折玉和站在旁边的扶桑,怔愣片晌,道:“你们是……”


    澹台折玉彬彬有礼道:“我们兄弟二人途经此处,见有间山舍,便进来避避风雪,若有打扰,请多包涵。”


    扶桑被那声“兄弟”惊到了,虽是骗人的谎话,但他还是不禁诚惶诚恐。


    猎户只是个山野村夫,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这对兄弟不是普通人,定然非富即贵。


    “不打扰,”猎户局促道,“我、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澹台折玉忙道:“大哥请留步。”


    猎户回过身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道:“请问大哥,离这里最近的县城怎么走?”


    “往南三十里,”猎户道,“有个信陵县。”


    他们中午落脚的那个县城就是信陵县,自然不能再回去。


    “往北呢?”澹台折玉问。


    “往北五十里,有个尚源县。”


    “多谢大哥指点。”


    “不、不用谢。”


    猎户匆匆离开,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扶桑道:“殿下,反正我们也要走了,能不能请那位猎户大哥帮帮忙,把你扶上马?”


    澹台折玉慢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若被他发现我双腿残疾,难保不会生出歹意,而我现在手无寸铁,恐怕护不住你。”


    扶桑心想,幸好他刚才没作声。


    又想到那个被断箭刺穿脖子的车夫,也是为了保护他,太子才会断然出手。


    从遇刺到现在,太子一直在全力保护他。


    扶桑心里既愧疚,又感激,还有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妙滋味,沁入肺腑,令他心软如绵。


    柴烧完了,火盆里没了明火,只剩焰红的余烬。


    扶桑去把乌骓马牵过来,艰难地将澹台折玉弄上马,折回去关好木门,从积雪里捡起小木棍插在门鼻儿上。


    被澹台折玉拉上马后,扶桑自觉地紧贴在他怀里,替他抵挡着饕风虐雪。


    澹台折玉一甩缰绳,马儿扬蹄,载着他们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


    风雪漫天,难辨方向,幸而他们在迷路时遇见了一辆前往尚源县的马车,于是与之同行,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县城。


    天已黑透,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扶桑冻得快没知觉了,在澹台折玉怀里抖如筛糠。


    澹台折玉虽有伤在身,但有扶桑在前面替他挡风,而且纵使他比从前消瘦得多,照样比扶桑健壮,故而也比扶桑更抗冻。


    路过一家当铺,澹台折玉勒马,让扶桑先下去。


    扶桑好不容易才把两条腿挪到同一边,却不敢往下跳,因为双腿麻痹,他绝对会摔倒。


    “别怕,”澹台折玉双手挟着他的腋下,“我拉着你。”


    “不、不要。”澹台折玉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是不易,扶桑害怕自己会把他拖下去,“我自己可以。”


    扶桑牙一咬心一横,正准备往下跳,忽听有人喊道:“等等!”


    闻声看去,竟是江公子,正快步朝他们走来。


    和他们同来尚源县那辆马车上乘坐的人,便是这位江公子,他单名一个临字,乃是尚源县人,访友归来,与扶桑他们偶遇,不仅为他们引路,还好心地邀请他们同乘,以避风雪。


    澹台折玉让扶桑去乘车,扶桑却不肯。他若贪图舒适去乘车了,谁来为澹台折玉挡风呢?


    江临疾步来到近前,掐着扶桑的腰抱他下马,仰脸看着马上的澹台折玉,道:“柳兄,咱们今日相遇即是有缘,不瞒你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柳兄相貌非凡,气质出众,我有意结交,不知柳兄肯不肯赏光,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我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片刻即到。”


    之前和江临互通姓名时,澹台折玉仍旧谎称他和扶桑是兄弟,只说他们姓柳,却没说名字,是以江临才会一口一个“柳兄”。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肯定不会答应,没成想他思虑少顷,欣然道:“那就叨扰江兄了。”


    江临喜不自胜,道:“何来叨扰,柳兄愿意光临寒舍,是我的荣幸。”


    扶桑牵马,跟着江临往前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江府。


    该下马了,澹台折玉落落大方道:“江兄,我双腿残疾,无法站立,我弟弟力有不逮,还得劳烦江兄帮忙。”


    江临万万没想到,这位令他见之心喜、不惜胡颜之厚也要结交的少年郎,竟是个残疾之人,顿时痛心疾首,大为惋惜。


    他屏退想要代劳的家仆,亲自抱澹台折玉下马。


    一个美貌女子恰在这时迎出来,见状面露惊诧,也来不及多问,一面吩咐下人安顿车马,一面引着扶桑入府。


    或许是冻傻了,扶桑茫然不知所措,如坠梦境。


    亦步亦趋地跟着江临往里走,来到一座偏院,进了一间堂屋,下人提前过来点上了灯。


    江临把澹台折玉放到坐榻上,携着那位尾随而来的美貌女子的纤纤素手,含笑道:“嘉慧,这两位小兄弟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结识的新朋友,姓柳。”又转而向澹台折玉介绍:“柳兄,这是我妻子黄氏。”


    黄氏嘉慧虽不清楚这两位客人的来历,但观二者形貌气度,皆楚楚不凡,她不敢轻慢,屈膝行了个福身礼,柔声道:“嘉慧见过两位公子。”


    澹台折玉抬手虚扶了下,道:“夫人不必多礼,我兄弟二人贸然来访,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还请夫人见谅。”


    扶桑怯怯地在旁边鹦鹉学舌:“请夫人见谅。”


    澹台折玉又道:“我叫柳棠时,我弟弟叫柳扶桑,江兄和江夫人不必客气,直呼姓名即可。”


    江临从善如流道:“棠时,扶桑,一路风雪兼程,想必你们早已饥寒交迫。我这就命人备浴,你们先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我们再一起用饭。”


    澹台折玉道:“悉听尊便。”


    江临带着妻子离开,扶桑突然想起澹台折玉的伤,追至门口道:“江公子,我……我哥哥受了些皮外伤,府上可有金创药?还有包扎伤口的细布。”


    黄嘉慧道:“有的,待会儿我让下人送过来。”


    扶桑喜道:“多谢!”


    下人们也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扶桑刚开口说了个“殿”字,就见澹台折玉在唇边竖起食指,他连忙噤声。


    “我们现在是兄弟,”澹台折玉小声道,“你该改口了。”


    扶桑:“……”


    太子现在是“柳棠时”,改口的话,他该唤他“棠时哥哥”,可是,他喊不出口。


    憋了半天,他微红着脸,声如蚊蚋道:“哥哥……”


    这声“哥哥”和澹台折玉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声“哥哥”都不同,可一时间又说不清不同之处在哪里,他轻咳了下,也不答应,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


    双腿虽然不僵了,但酸软无力,尤其大腿内侧,被马背磨得生疼,他觉得骑马还不如走路舒服。


    扶桑听从召唤,乖乖坐到澹台折玉身边。


    “方才想说什么?”澹台折玉看着他,淡声问。


    扶桑想了想,缓缓道:“之前在山舍的时候,你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被那个猎户发现你双腿残疾,恐他生出歹意。可我们和这个江公子同样素不相识,你却跟着他回家来,难道就不怕他是坏人吗?”


    澹台折玉轻扯唇角,一本正经道:“那间山舍位于荒山野岭,毁尸灭迹非常方便,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那个猎户一旦生出恶念,便会无所顾忌,因为他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可在县城里,到处都是耳目,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付出代价的可能也更大,坏人自然就不会轻易作恶。最主要的是,我看人一向很准,江临绝不是坏人。”


    扶桑:“……”


    他爹也自诩看人很准,可还是有眼拙的时候,若非当初看走眼,误把鱼目当珍珠,也不会收养他。


    扶桑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写在脸上,澹台折玉看在眼里,故作严肃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不是……”扶桑先摇头又忙不迭点头,“相信,我相信。”


    澹台折玉话锋一转:“如果江临是坏人,意图不轨,你怕不怕?”


    扶桑不假思索道:“不怕。”


    他回答得太干脆,倒让澹台折玉怔了怔,问:“为何不怕?”


    扶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他,却猝不及防地被戳中心窝。


    澹台折玉既受用,又困惑——他已不是那个位高权重、声势煊赫的国之储君,他现在只是个断了腿的废人,扶桑到底为什么这般盲目地相信他?之前在马车上也是如此,他说听天由命,扶桑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听天由命。是不是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扶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澹台折玉兀自笑了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只是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江临恰巧伸出了援手而已,而且住在陌生人家里反而比住在客栈更安全。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知道吗?”


    扶桑乖巧点头:“知道。”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扶桑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犹犹豫豫道:“殿……哥哥,你……你想解手吗?”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暂时不想。”


    未几,丫鬟们抱着衣裳和鞋袜、小厮们抬着两个浴桶接踵而来。


    澹台折玉道:“只要一个浴桶就够了。”


    他身上有伤,暂时不能洗澡。


    两个小厮把浴桶抬进西次间,随即一左一右地将澹台折玉架进去,扶桑看着他的双脚在地上拖拉,只恨自己没有力气,抱不动他。


    等坐在了西次间的床上,澹台折玉对其中一名小厮道:“麻烦你帮个忙。”


    小厮忙道:“公子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道:“扶桑,你先出去。”


    扶桑:“……”


    才刚还说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一转眼就说话不算数了?


    他迟钝地“喔”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小厮一起出去了。


    西次间的门关上了。


    不多时,扶桑听到了一泄如注的声响,立即意识到太子让那个小厮帮的是什么忙。


    那是憋了很久才会弄出的动静,可他适才问太子想不想解手,太子却说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憋着也不肯让他帮忙?


    扶桑蓦然想起在函德城时修离对他说过的话:“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保持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可是,太子为什么不用在都云谏面前保持体面呢?难道是因为太子不把都云谏当人看吗?


    不是的,太子只是不把都云谏当外人,甚至有可能已将都云谏视作了朋友,所以太子可以在都云谏面前展现出不体面的样子。


    扶桑心想,等到太子也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他才算真正地成了太子的人。


    小厮端着痰盂从西次间出来了,经过扶桑身边时,低声道:“公子让你进去呢。”


    扶桑道了声谢,走进西次间,只见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来到床前,又见太子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最上面是一瓶金创药、一卷细布和一把剪刀。


    扶桑道:“我帮你上药。”


    澹台折玉道:“好。”


    脱去外袍和上衣,露出上身,先给肩胛处的划伤涂药、包扎,扶桑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这些年在太医院的浸淫。


    可后腰上那处被烧火棍烫过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他看一眼就心疼地忍不住掉眼泪,抖抖索索地涂好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细布,打好结,微声道:“好了。”


    澹台折玉转过身看着扶桑低垂的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又哭了?”


    扶桑弱弱地反驳:“我没有……”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就带着哭腔。


    澹台折玉强忍着把人抱进怀里安抚的冲动,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说一次谎,你说一次谎,扯平了,好不好?”


    扶桑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亮亮的、弯弯的,嗓音软软的:“好,扯平了。”


    第055章 小太监55


    扶桑洗完澡、穿好衣裳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 发现澹台折玉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惊喜道:“哪来的轮椅?”


    随着扶桑的靠近,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乱了澹台折玉的呼吸, 他微微一顿,道:“江临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向朋友借的。”


    “这可不是想借就能借来的东西, ”扶桑感佩道,“看来这位江公子的确交游广阔,颇有门路。”


    澹台折玉脚边,放着如意足火盆架,架上置着一只铜炉, 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和松枝,炭火幽幽, 松香袅袅。


    澹台折玉围炉品茶,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扶桑就坐在他对面, 粉面含春, 弓腰俯首,青丝批垂 , 黑亮如缎,一边烘烤一边反复擦拭。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澹台折玉却看得移不开眼睛,仿佛擦头发是件顶有意趣的事情。


    江临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他心明眼亮, 立时便觉得,那不是哥哥看弟弟该有的眼神。


    后知后觉地发现江临的到来,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换了副神色,温声道:“江兄。”


    扶桑急忙站起来,唤了声“江公子”,转身就回西次间去了——非是他不知礼数,而是他现在蓬头散发、仪容不整,不好意思见人。


    江临坐在扶桑方才坐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玄衣少年,一面惊艳于他的落落风仪,一面又惋惜于他的身负残疾。纵使心里五味杂陈,江临面上却挂着浅笑,从容自若道:“看相貌,我觉得你比我年轻,观气度,我又觉得你比我年长。我自觉眼力不错,甚少遇见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


    扶桑:“……”


    他边梳头边听着外间的话音,不觉哑然失笑。


    怎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慧眼独具啊?


    难道只有他不会看人吗?


    除非一个人坏得特别特别明显,他总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处想,所以才会傻不愣登的被许炼骗得团团转。


    “我生于癸卯年四月。”澹台折玉道。


    “我是壬寅年九月出生的,比你虚长半岁。”江临道,“不能叫你柳兄了,该叫你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句,贤弟婚配与否?”


    “尚未。”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原本和舅家表妹订了亲,打算等她明年及笄后就完婚,不想前阵子家中生了些变故,家毁人亡,我也落下残疾,不堪为配,便写了退婚书,请舅舅为表妹另觅佳偶。”


    扶桑动作停滞,神情怔怔。


    所以,太子和韩家女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退婚书是“谋反”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他猜是之前,因为这样做才能把韩家择出去。


    只听江临叹息一声,默然少顷,关切道:“那你如今是和弟弟相依为命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我在家乡已无立足之地,便决意带着弟弟前往嵴州投奔亲戚,今日午后途径信陵县,不幸遭遇劫匪,我和弟弟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来。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又让我们遇见了江兄,否则我和扶桑今天就要冻毙于风雪。多谢江兄慷慨相助,大恩大德,棠时没齿难忘。”


    扶桑:“……”


    太子他简直谎话连篇。


    可也不完全是谎话。


    若说是半真半假又不确切。


    实在难以评判。


    “正如你刚刚所说,天无绝人之路,”江临宽慰道,“切勿灰心丧气,只要耐心等待,定会迎来转机。”


    “江兄无需为我忧心,”澹台折玉道,“我还有弟弟要照顾,为了扶桑,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明知是谎话,扶桑还是怦然心动。


    他麻利地绑好头发,起身向外走,只听江临又道:“对了,方才扶桑说你受了伤,严不严重?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一点小伤而已,”澹台折玉道,“涂过药就无碍了。”


    扶桑开门出来,他很想让江临把大夫请来,可澹台折玉已然婉拒了,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江临起身看向扶桑,打量他几眼,含笑道:“这身衣裳还是我十二三岁时的旧衣,没成想还挺合身,想来扶桑今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我十五了,”扶桑如实道,“上个月才过的生辰。”


    江临微感诧异,随即自嘲一笑,道:“一晚上看走眼两回,我以后再也不敢自夸眼力过人了。”


    澹台折玉道:“扶桑生得娇弱,故而分外显小。”


    又闲聊几句,丫鬟过来传话,说晚饭摆好了,夫人请他们过去。


    江临推着轮椅,遇到台阶时扶桑就搭把手抬过去,但只抬了一次江临就不让他插手了,自有随行的小厮帮忙。


    到了饭厅,再次见到江临的妻子黄嘉慧。


    扶桑和澹台折玉只是换了身衣服,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气色瞧着比初到时好多了,尤其是扶桑,因为洗过澡,被热水蒸得粉面桃腮、唇若含丹,娇嫩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黄嘉慧看在眼里,自叹弗如,却并无嫉妒之心,反而十分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不能例外,但她丈夫结交的那些朋友,十之八九她都不大喜欢,唯独扶桑是个例外,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特殊气质,令她见之心喜,若非顾忌着男女有别,她都想拉着扶桑的手和他坐在一起了。


    八仙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四个人各坐一边,扶桑左手边是江临,右手边是澹台折玉,对面是黄嘉慧。


    边吃边聊,想问的刚才在偏院都问得差不多了,江临转而谈起自己,说他少有才名,却屡试不第,两年前双亲相继因病离世,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到他身上,不得已打消了考科举的念头,可又没有经商的天赋,仗着略有几分文采,在朋友的撺掇下写起了话本。


    听到此处,扶桑兴趣盎然道:“我哥哥最喜欢看话本了,我也喜欢,不知有没有荣幸拜读江公子的大作?”


    “大作不敢当,不过是些迎合看客喜好的拙劣之作罢了。”江临自谦道,“明日我送两本给你们瞧瞧,若是污了你们的眼可别怨我。”


    扶桑笑道:“那就先谢过江公子了。”


    一直安静旁听的黄嘉慧忽问:“扶桑今年多大了?”


    江临代为回答:“十五了。”


    “长得不像,声音也不像。”黄嘉慧觑着扶桑,笑吟吟道,“少年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就会变得粗哑低沉,可扶桑的嗓音绵软清悦,乍一听好像是女孩子在说话。”


    扶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略显慌乱地看向澹台折玉,用眼神向他求救。


    可惜澹台折玉没看扶桑,他看看江临,又看看黄嘉慧,蓦然郑重其事道:“江兄,江夫人,对不住,我骗了你们。”


    江临和黄嘉慧面面相觑,疑惑道:“此话怎讲?”


    扶桑更是满腹惊疑。


    澹台折玉一直在对江临撒谎,怎的突然又要坦诚相待了?那一筐谎话,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要是江临一气之下把他们赶出去,今夜岂不是要露宿街头了?


    正自腹诽,就听澹台折玉一字一句道:“其实,扶桑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妹妹。”


    江临和黄嘉慧目瞪口呆地看着扶桑。


    扶桑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折玉。


    澹台折玉自顾自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得走上两三个月,难免要抛头露面,女儿身多有不便,我便让扶桑女扮男装,能省去许多麻烦。”


    扶桑:“……”


    又是谎话!


    这个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太子让他觉得好陌生。


    江临率先反应过来,却丝毫没有被欺骗的不快,反而乐呵呵道:“太巧了,我上篇话本里就有千金小姐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情节,这就叫无巧不成书。棠时贤弟,你不必觉得歉疚,我完全可以理解。”


    黄嘉慧也眉开眼笑道:“难怪我一见扶桑就觉得她和寻常男子很不一样,既是女扮男装就说得通了。”


    扶桑:“……”


    他该说点什么?


    可他不像太子出口成谎,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


    算了,还是别吱声了。


    笑罢,笑总不会有错。


    澹台折玉道:“江兄和江夫人这般宽宏大量,棠时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见江临和黄嘉慧都端起了茶杯,扶桑也慌忙端起面前的青瓷杯,有样学样地碰杯、喝茶。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江临送他们回偏院休息,他推着轮椅走在前面,扶桑和黄嘉慧并肩走在后面。


    黄嘉慧亲昵地拉着扶桑的手,窃窃私语:“扶桑妹妹,明日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一套新裁的冬装,非常适合你,你穿上必定好看。”


    扶桑窘迫道:“那怎么好意思……”


    “宝马配英雄,华服配美人,理当如此。”黄嘉慧道,“我想看看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你就当是满足我罢,好不好?”


    除了说好,扶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拜某人所赐,他要被坑惨了。


    呜呼哀哉!


    第056章 小太监56


    江临拨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照顾澹台折玉和扶桑, 丫鬟叫弄墨,小厮叫舞文,是对姐弟, 他们的父母也在江府为奴为婢。


    舞文在东次间伺候澹台折玉, 弄墨在西次间铺床、点炭盆、端茶倒水,扶桑倚在窗边, 望着院子里被积雪压枝的两株松树发愁。


    正唉声叹气, 忽被一声“姑娘”吓了一跳,扶桑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弄墨,疑惑道:“你、你在叫我吗?”


    旋即省悟,他现在是澹台折玉口中“女扮男装”的“妹妹”,可不就是“姑娘”么。


    他慌忙露出笑脸, 蔼然道:“有什么事吗?”


    “时候不早了,我伺候姑娘更衣罢。”


    “不用了, 我自己来便好,你去休息罢。”


    “我就歇在后罩房里, ”弄墨也不强求, “姑娘夜里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弄墨说完就出去了,扶桑依旧静立窗前, 半晌,听见开关门的声响,紧接着就看见舞文拿着痰盂穿过院子。


    扶桑关上窗,悄悄地走出西次间,发现对门已熄灯了。他鬼鬼祟祟地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就听见澹台折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是扶桑么?”


    “……嗯。”扶桑心虚地应了声。


    “进来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推门进去,将门虚掩, 摸黑走到床前,就见澹台折玉俯卧在床——他左肩和右后腰都有伤,既不能躺着也不能侧着,便只能趴着了。


    扶桑跪坐在脚踏上,双臂搭着床沿,和澹台折玉保持平视,轻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还好,”澹台折玉道,“尚能忍受。”


    “明儿个还是麻烦江公子请个大夫过来瞧瞧罢,”扶桑道,“不然我总放心不下。”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好。”


    接触的人越多,就会留下越多线索,也就越容易被都云谏或者刺客发现踪迹,可他现下不想被任何人找到,所以先前江临说请大夫的时候他才没同意,此刻改口,只是为了让扶桑安心。


    静了半刻,扶桑嗫嗫嚅嚅道:“方才吃饭的时候,你为何要说我是女扮男装?”


    澹台折玉知道他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下午在山舍避雪时我就说过,若想躲过追踪,我们首先得乔装改扮。我原本想得比较简单,就是换衣服、改发式、戴帷帽,或者在脸上点几颗痣、贴上胡须。吃饭时江夫人说的那几句话让我灵机一动,遂即谎称你是女扮男装,既解了江夫人的疑惑,又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她把你装扮成女孩子,这样岂不是更能掩人耳目?”


    他说得句句在理,扶桑无可反驳。


    可是……


    即使光线昏昧,澹台折玉也能看到扶桑脸上的犹豫之色,于是道:“你要是不想男扮女装也无妨,明天我就和江夫人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扶桑打断他,“江夫人说她有一套冬装很适合我,让我明天去试穿,我答应了。”


    “我很期待。”澹台折玉话音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期待什么?”扶桑怔怔的。


    “你穿女装的样子。”


    扶桑的脸腾地烧起来,幸好没点灯,澹台折玉看不到,他讷讷道:“我……我要回去睡了。”


    澹台折玉道:“不是说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么?”


    扶桑也想留在这里,可这屋里只有床没有榻,他总不能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寂然少顷,他小声道:“兄妹怎么能睡在一间屋……”


    澹台折玉没想到他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禁笑出声来。


    扶桑羞窘难当,立刻起身往外走,有些慌不择路,差点踢到摆在附近的炭盆。


    等出了门,扶桑对着黑魆魆的屋子道:“我留条门缝,有事就叫我。”


    从黑暗中传来澹台折玉的回应:“你也是。”


    这疲惫而漫长的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扶桑几乎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恐怕打雷都吵不醒。


    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在卯时便自然醒了,起来解个手,然后做贼似的摸到对面,蹑手蹑脚行至床边,只见澹台折玉依然如昨晚那般,脸朝外趴在床上,酣然熟睡,呼吸沉沉。


    默默端详半晌,扶桑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回到自己床上躺着,本想等天明的,却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扶桑被敲门声惊醒,只听一道不熟悉的女声道:“柳姑娘,你起了么?”


    扶桑愣了几息才意识到他就是“柳姑娘”,他和澹台折玉是“兄妹”,他们正在一个姓江的公子家中做客……门外的人叫什么来着?哦,弄墨,舞文弄墨。


    “起了!”扶桑扬声道,“稍等片刻!”


    麻利地穿好衣裳,上下检视一番,扶桑过去开门,放弄墨进来,见东次间的门敞开着,他刚想过去看看,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姐姐!不好了!柳公子烧晕过去了!”


    扶桑诧然心惊,拔腿就朝对面冲去,险些和往外跑的舞文撞个满怀。


    他奔到床边,双腿蓦地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澹台折玉仍旧趴在那儿,面色潮红,颈间有汗,一条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扶桑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颤声道:“殿……哥哥,你醒醒,我是扶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澹台折玉毫无反应。


    眼泪瞬间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韩君沛的名字,即刻就被他赶了出去。


    不,不会的,他已经用烧火棍灼烫过伤口了,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绝不可能染上疮疡。


    扶桑强自镇定,擦擦眼泪,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弄墨,不等他开口,弄墨便抢先道:“姑娘放心,舞文已经去通知老爷了。这条街上就有医馆,要不了多久大夫就会来的。”


    说完,弄墨端来水盆,浸湿手巾,拧一拧,劝道:“姑娘只管去洗漱罢,我帮柳公子擦擦脸和脖子,他或许会好受些。”


    扶桑接过手巾:“我来就好。”


    不多时,江临和黄嘉慧一齐过来,因是外男的卧房,黄嘉慧不宜入内,便待在堂屋。


    江临来到床边,探手摸了摸澹台折玉的额头,又叫了几声“棠时”,澹台折玉仍然全无反应。


    “这样趴着多难受,”江临道,“怎么不让他躺着?”


    最初的惊吓与慌乱褪去,扶桑恢复了冷静,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他一边轻柔地擦拭着澹台折玉的后颈,一边回答江临:“因为哥哥的肩上和腰上都有伤,躺着会压迫伤口。”


    “他昨晚说只是一点小伤……”江临意识到对方没说实话,顿时担心起来,“我能看看他的伤口吗?”


    扶桑道:“等大夫来了再一起看罢。”


    大夫很快就来了,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扶桑掀开被子,撩起衣摆,用剪刀剪断昨晚缠上去的细布,露出澹台折玉后腰上的伤口。


    江临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吓得心跳砰砰。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成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结交的那些朋友也大都是文人墨客,他长这么大连血都没见过,更别说那么可怕的伤口了,只是看着都觉得肉疼。


    “是箭伤。”大夫道,“何时伤的?”


    “昨日午后,”扶桑道,“未时左右。”


    “伤口还烫过,怎么烫的?”


    “是我用烧火棍戳进去烫的。”


    江临听得头皮发麻,讶然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大夫替扶桑答道:“这么做可以快速止血,还可以预防很多隐患。”他睇了扶桑一眼,“你懂医术?”


    扶桑道:“只是粗略读过几本医术而已。”


    大夫伸手去按压伤口周围,昏睡不醒的澹台折玉突然发出呻喑,扶桑就在床边跪坐着,闻声喜道:“哥哥!”


    澹台折玉缓缓掀开眼帘,看见扶桑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他吃力地牵动唇角,沙哑道:“别哭,我没事。”


    “我没哭,”扶桑笑着摇头,“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


    察看完伤口,大夫才开始把脉,俄顷得出结论,说是失血过多导致身体虚弱,兼之风寒入体,从而引发了热症。


    大夫开了药方,又叮嘱几句用药事宜,便离开了。


    江临叹了口气,忍不住埋怨道:“要是你昨晚听我的,早些请大夫过来看看,或许也不至于病倒了。”


    澹台折玉虚弱道:“是我考虑不周,让江兄担心了。”


    江临道:“我倒还好,扶桑可被你吓坏了。”


    虽然他没亲眼看见扶桑被吓哭的样子,但他刚刚听弄墨说了。


    “你若有个什么不测,让扶桑怎么办?”江临语重心长道,“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临郎,”黄嘉慧在外头唤道,“你出来一下。”


    江临答应一声,抬脚便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扶桑和澹台折玉。


    “扶桑。”澹台折玉哑声轻唤。


    “嗯。”扶桑抬眼与他对视。


    “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出发去嘉虞城。”


    扶桑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无缘无故地提起嘉虞城。


    澹台折玉注视着扶桑水光潋滟的双眸,烧红的眼里暗潮涌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想重新站起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扶桑怔了一瞬,随即欣喜若狂,泪落如雨。


    第057章 小太监57


    江临被妻子叫出去小声教训了几句, 说他不该那样说话,扶桑本就吓得不轻,他的话不仅起不到宽慰的作用, 反而会让扶桑愈发难过。


    江临乖乖认错, 说他一时忘了扶桑是女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他疏忽了, 转而又道:“嘉慧,我方才觑了眼棠时的伤口,他伤得很重,我想着……”


    黄嘉慧接道:“你想留他们多住些时日,等柳棠时养好了伤再让他们走, 对罢?”


    江临赔笑道:“知我者,莫若夫人也。”


    黄嘉慧欲嗔还笑, 也没说应不应允,只道:“去叫扶桑出来, 我带她去吃早饭。”


    江临回到屋里, 来到床前,见扶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喜笑盈腮, 不禁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扶桑哽咽不能言,澹台折玉虚弱道:“没事,他就是个小哭包,让江兄见笑了。”


    江临松了口气,笑道:“女孩子都是水做的, 眼泪多些很正常,我家嘉慧也是……”


    “咳!”一声清晰的咳嗽从堂屋传过来。


    “……扶桑, 嘉慧叫你去吃早饭。”江临生硬地改口。


    扶桑已经擦干了眼泪,浓浓的哭腔让他的声音更显软糯:“我想留在这儿照顾哥哥。”


    “我帮你照顾他,”江临道,“你先去吃饭。”


    “去罢。”澹台折玉也道。


    扶桑只好起身,慢腾腾向外走去。


    今日是个阴天,乌云压顶,天光黯淡,清晨却似傍晚。


    呼啸的寒风将屋檐和树枝上的积雪吹落,雪屑飘到人脸上,点点冰凉。


    这样的坏天气,本应感到凄沧悲凉,扶桑却觉得犹如置身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春日,心情好得快要飘起来了。


    他还以为至少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得到澹台折玉的答复,却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天,他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澹台折玉说他想重新站起来,就意味着他想活下去。


    昨天还说着“听天由命”的人,今天突然就打算和命运抗争了。


    扶桑忍不住想,澹台折玉这么快回心转意,是否有他的功劳?


    不管有没有,他都太开心了,开心得想要大喊大叫。


    黄嘉慧本想安慰扶桑几句,可一瞧扶桑的表情,横竖都不像是难过的样子,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扶桑妹妹,”黄嘉慧试探道,“你……是在高兴吗?”


    扶桑抬手捧住自己发热的脸,不答反问:“很明显吗?”


    黄嘉慧点点头:“很明显。”


    扶桑实在太想和人分享他的喜悦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眉飞色舞道:“我哥哥的腿受伤之后,他连大夫都没看过就直接放弃了,但他刚刚告诉我,他想重新站起来,他愿意接受治疗了!”


    黄嘉慧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欢喜,只不过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含蓄内敛的,不像扶桑那般生动外露,她轻颦浅笑道:“怪不得你这般喜形于色,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想你哥哥一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才会改变主意,想要振作起来。”


    扶桑心里明白,黄嘉慧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被澹台折玉的谎言所蒙蔽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听黄嘉慧这么说,他还是止不住地欢欣雀跃。


    “扶桑,你哥哥的腿是怎么伤的?”黄嘉慧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其实她并不好奇,好奇的是她的丈夫。


    自打开始写话本,江临才有了交朋友的爱好,他探听朋友们的境况和遭遇,而后掰开了揉碎了写进他的话本里。


    “我也不清楚,”扶桑收敛了喜色,模仿澹台折玉含糊其辞、亦真亦假的说话方式,慢声道:“他出事那段时间我刚好病了,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等我清醒过来,就已经天翻地覆了。没人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看得出来,你哥哥将你保护得很好。”黄嘉慧道,“他应该是不想让你替他担心,才会什么都不告诉你。”


    扶桑用笑容掩饰他的心虚,欺骗黄嘉慧这么好的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幸好她没再多问,他也就不用说更多的谎。


    若非为了江临,黄嘉慧也不会刺探他人的隐私,更何况她对扶桑极有好感,她没办法像对待别人那样,单纯地将扶桑视作话本的素材,所以她随便问了一句便不问了。


    早饭很丰盛,虽然扶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多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澹台折玉。


    饭后,黄嘉慧想着扶桑应该没心情和她去试衣服了,便没提这事,没成想扶桑反倒主动提起来,黄嘉慧便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往后院去了。


    其实扶桑对穿女装是抗拒的,但他想起澹台折玉昨晚说,很期待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这才厚着脸皮主动向黄嘉慧提起。


    凡是能给澹台折玉带来快乐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愿意去做。


    第058章 小太监58


    扶桑跟着黄嘉慧进了她和江临的卧房, 黄嘉慧让丫鬟从箱笼里找出那套衣裳,展示给扶桑看:“是不是很漂亮?”


    是一条茜素红的织锦长裙,外面罩一件白狐皮斗篷, 红白相间, 犹如雪压红梅,清艳脱俗。


    这种动物皮毛裁成的斗篷, 扶桑只在宫里的娘娘们身上见过, 想来价值不菲,又是黄嘉慧还没穿过的新衣,他怎好夺人所爱,便婉转道:“漂亮是漂亮,但穿起来略显累赘, 我还要照顾哥哥,恐怕多有不便, 姐姐有没有利落些的旧衣服,随便给我一件便好。”


    一顿饭的功夫, 扶桑对黄嘉慧的称呼就从“江夫人”变成了“姐姐”, 他从小在金水和银水的照顾下长大,叫起“姐姐”来别提多顺口了。


    “你哥哥自有丫鬟和小厮照顾, 什么都不用你做。”黄嘉慧道,“再说我别的衣裳都太素了,不大适合你,鲜亮些的颜色才能衬托出你的美貌。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喜欢红色,对不对?”


    扶桑偏头瞧了瞧垂在发间的红发带, 莞尔笑道:“姐姐真是慧眼如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黄嘉慧道, “就穿这件。”


    她边说边伸手去解扶桑的腰带,扶桑吓坏了,急忙抓住黄嘉慧的手,恳求道:“姐姐,我自己来,你、你先去外面等我,好么?”


    黄嘉慧见他面颊绯红,便收了手,忍俊不禁道:“脸皮怎么比纸还薄,动不动就脸红,好啦,你自己穿罢,我出去等着。”


    黄嘉慧带着丫鬟去了外间。


    扶桑揉一揉还在发烫的脸颊,对着挂在龙门架上的衣裙研究半晌,才开始脱衣。


    黄嘉慧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见扶桑道:“姐姐,我穿好了!”


    她即刻放下茶盏,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门口,一推开门,亭亭玉立的佳人便映入了眼帘。


    黄嘉慧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步开外的扶桑。


    扶桑见她呆愣愣站在门口,疑惑道:“姐姐,你怎么不进来?”


    黄嘉慧这才回神,走到扶桑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由衷地赞叹道:“扶桑,你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扶桑又羞又窘,弱声道:“姐姐未免也太夸大其辞了。”


    “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辞,”黄嘉慧简直冤枉,“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形容不出你究竟有多美,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美的美人。”


    扶桑难堪道:“姐姐再说我要无地自容了。”


    黄嘉慧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过来,姐姐帮你梳头。”


    方才换好衣裳,扶桑觉得头发绑着有点奇怪,便解了发带,及腰长发随意地散落肩头。


    他被黄嘉慧拉着坐在妆镜前,黄嘉慧问:“你想梳哪种发式?垂鬟分肖髻还是流苏髻?”


    扶桑道:“越简单越好。”


    黄嘉慧便自行发挥,先将长发分梳两边,左右各留一缕粗约一指的鬓发,其余拢至脑后,一部分挽起来,仍用那根红色发带缠缚,另一部分自然披垂,又从妆匣里拣出两根白色发带,将之前预留的两缕鬓发结束,便大功告成了。


    黄嘉慧双手搭着扶桑的肩,弯腰瞧着镜中映出的娇颜,满意道:“这样够简单了罢?发带的颜色正与服色相合,束发的同时又可作装饰,比簪钗更显飘逸。”


    扶桑怔怔看着镜子,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假如他生作女儿身,应当就是镜中这副模样罢?“她”的人生际遇应当和他完全不同罢?“她”可能不会被人牙子拐卖,不会遇见爹娘和棠时哥哥,更不会遇见澹台折玉……他想象不出“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比他得到更多的疼爱,还是遭遇更多的不幸?


    “你怎么没打耳洞?”黄嘉慧摸着他的耳垂道。


    扶桑回过神来,道:“我怕疼,就一直没打。”


    在澹台折玉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成了个谎话张口就来的小骗子。


    黄嘉慧拿起眉笔,浅浅地帮他描了几下眉,又拿出一片胭脂花片,让他含在唇间,为双唇着色。


    盯着扶桑端详片刻,黄嘉慧叹息道:“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扶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脸,明知自己在痴心妄想,却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由谎言织就的幻梦里,含羞带怯道:“如我哥哥那般的男子就很好。”


    黄嘉慧用指尖轻点了下扶桑小巧的鼻尖,打趣道:“小丫头开始思春了。”


    扶桑暗悔不该胡言乱语,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黄嘉慧靠在妆台上,忽然有感而发:“我待字闺中时,也曾像你这样,想着嫁一个如父亲或者兄长那样的男子就很好,那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拘束在内院里,眼界比门缝还要窄。等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黄嘉慧站直了身子,哂然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走罢,让你哥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她拉着扶桑的手往外走,快出院子时蓦地想起件事来,让扶桑稍等,她折回屋去,须臾回返,递给扶桑两本书,道:“这是临郎自觉写得还不错的两个故事,你拿去读,读完跟我说说感想。”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临郎”指的是江临,顿了顿,问道:“姐姐,你为何称呼江公子为临郎?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黄嘉慧被他问得有点懵,想了想,反问道:“你爹娘通常是如何称呼对方的?”


    扶桑道:“他们都是直呼其名。”


    爹叫娘“雪致”,娘叫爹“长春”,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可是好像并不是。


    “怪不得你的双眸如此清澈,你还真是不谙世事。”黄嘉慧从没见过像扶桑这样的人,她身上似乎一点都没有沾染俗世的污浊,纯净透明如同稚子,怪不得自己昨晚一见她就被深深吸引了,这种既有花容月貌又有冰魂雪魄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扶桑猜到自己又冒傻气了,赧然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好了。”


    看着扶桑红彤彤的面庞,黄嘉慧豁然明白为何男人都喜欢逗弄女人了,因为美人含羞的情态实在楚楚动人,就连同为女人的她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黄嘉慧陡然意识到自己对扶桑的好感强烈得不太正常,慌忙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开口为扶桑解惑:“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多种多样,并无定式,有像你爹娘那样直呼其名的,有叫‘相公’或者‘夫君’的,还有叫‘哥哥’的,也有像我这样在姓氏或者名字后头加个‘郎’字的,既显亲密又不会太过肉麻。”


    扶桑“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将黄嘉慧方才列举的几种称呼挨个在心里试了一遍。


    相公。


    夫君。


    哥哥。


    玉郎。


    玉郎。


    玉郎……


    心里刚泛起一丝甜意,扶桑倏地惊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穿上女装就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女人了吗?


    快醒醒罢,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收拾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安安分分地做个奴婢,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澹台折玉身边。


    天依旧阴沉沉的,风依旧呼啸着。


    毛绒绒的领子拥着扶桑纤细的脖颈,风钻不进去,明明比之前暖和许多,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入了偏院,进了堂屋,黄嘉慧帮扶桑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笑着道:“进去罢。”


    扶桑猝然紧张起来,就好像这是他和太子的久别重逢,事实上他只离开了半个时辰而已。


    深吸几口气,扶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了东次间。


    江临正坐在床边和澹台折玉说话,听见开门声,两个男人一齐看过来,而后不约而同地凝滞了。


    澹台折玉昨天才幻想过扶桑穿红衣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只不过里面的红裙被外面的白狐斗篷罩住了,只露出两条广袖和一小截裙摆,既不会太秾艳,也不会太寡淡。


    但衣服再美,终究只是陪衬,衬托着扶桑令人词穷的美貌,所有美好的辞藻堆砌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心跳如雷,脑袋有些晕眩,双手有些麻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扶桑是清晰的、鲜活的。


    扶桑停在了他身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嫣红的双唇上下翕动,正在对他说话,可澹台折玉听不见,他的耳中充斥着溺水般的嗡鸣,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扶桑眉峰轻蹙,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着发烫的皮肤,让澹台折玉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他的视力和听力随即恢复了正常,听见扶桑道:“……似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江临比澹台折玉先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扶桑,眼神飘忽道:“弄墨已经在煎药了,等喝了药才会有所好转。”


    澹台折玉抓住扶桑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嗓音嘶哑道:“我感觉好多了,别担心。”


    江临起身道:“那你陪着他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嘉慧。”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扶桑稍显生涩地行了个福身礼,道:“多谢江公子关照,扶桑感激不尽。”


    江临虚扶了下,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又赶紧挪开,笑道:“不必拘礼,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是,我……我走了。”


    目送江临出去,一转眼,和澹台折玉四目相对,扶桑短暂地僵了僵,旋即露出笑容,抬起双臂,向澹台折玉展示他身上的女装:“好看吗?”


    澹台折玉直直地看着他,面带微笑道:“好看。”


    扶桑坐到床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扭扭捏捏,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就像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


    他直视着澹台折玉的脸,轻声道:“这样坐着伤口不疼吗?还是躺下罢?”


    澹台折玉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身上披着件雅青鹤氅,怀里还抱着个八角错银手炉,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炉身上,指节泛着轻红。


    他迎着扶桑的视线,徐徐道:“伤口重新包扎过了,只要不用力挤压就不会疼。待会儿还要喝药,等喝完药再躺,省得折腾。”


    扶桑又问:“吃东西了吗?”


    澹台折玉道:“喝了一碗蛋花粥。”


    到底还是扛不住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扶桑败下阵来,垂眸看向别处,一时间无话可说。


    尴尬地静了片晌,澹台折玉问:“没让江夫人发现什么异常罢?”


    “应该没有,”扶桑低着头,“我自己换的衣裳。”


    微微一顿,澹台折玉又问:“你的胸……是怎么弄出来的?”


    扶桑面红耳赤,声如蚊蚋道:“用衣服垫的……”


    澹台折玉“唔”了一声,又补一句:“垫得很好。”


    再在这里待下去,扶桑怕自己会烧起来,他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刚要走,手腕就被抓住了,紧接着就听见澹台折玉“嘶”了一声,扶桑立刻紧张道:“是不是牵动伤口了?你别乱动,快躺好。”


    他完全没意识到后两句带着命令的口吻,澹台折玉也没意识到,他慢慢地欹回枕上,哑声道:“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扶桑坐回床边,蓦然低眉浅笑。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心弦颤动,语声温柔:“笑什么?”


    扶桑抬眸看他,眼波流转,含情脉脉:“我想起那年夏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你生病,我陪着你,当时你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澹台折玉努力回想,可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问:“我当时怎么说的?”


    扶桑眉眼低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嫣然笑道:“我唱歌哄你睡觉,你快睡着的时候,呓语般道:‘扶桑,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澹台折玉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惊扰了扶桑的回忆。


    扶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将八岁的澹台折玉没听到的答案说给十八岁的澹台折玉听,他酝酿少顷,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要把人抱进怀里的慾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昨晚澹台折玉克制住了,但现在他不想克制了。


    他将扶桑拉进怀里,抬手抱住,耳语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扶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澹台折玉,话音微显哽咽:“好。”


    此时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了,什么男男女女,什么太子太监,就像脱掉衣服那样从他们身上层层剥离,只剩下两个纯粹的人,一个叫柳扶桑,一个叫澹台折玉,他们要互相陪伴,永不分离。


    扶桑心满意足了,此生已别无所求。


    弄墨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兄妹”俩紧紧相拥的画面。


    即使是亲兄妹,依然男女有别,这样抱在一起也是有违伦理的。


    扶桑听到动静,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扭头看见弄墨背朝着他们站在门口,仿佛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扶桑已经嗅到了药味,他清了清嗓子,道:“弄墨,把药端过来罢。”


    弄墨低着头走过来,把药碗交给扶桑,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扶桑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汤匙,舀一勺药汤,吹一吹,再喂到澹台折玉嘴边。


    澹台折玉心想,扶桑又忘了,他残的是腿而不是手,他并不需要扶桑这样喂,但他还是配合地张开嘴,含住汤匙,方便扶桑把药倒入他口中。


    “苦不苦?”扶桑明知故问。


    “不苦。”澹台折玉正需要一些苦味,压一压他心里泛滥的甜。


    第059章 小太监59


    喂完药, 扶桑扶着澹台折玉躺下。


    趴着呼吸不畅,躺着压迫腰上的伤口,澹台折玉只好面朝外侧着, 因为左肩的伤口相对较轻, 受压也没那么疼。


    澹台折玉目光幽幽,在扶桑身上流连。


    虽然扶桑本就雌雄莫辨, 但换上女装后的模样还是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明容貌、气质、声音都没变,变的只有衣服、发式和隆起的胸脯,却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甚至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扶桑,而是扶桑的孪生妹妹……澹台折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烧糊涂了, 才会生出这么荒唐的念头。


    扶桑能感觉到澹台折玉在看他,自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到现在, 澹台折玉的视线几乎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他一面赧赧然脸热心跳, 一面又有些享受这种被心上人注视的感觉, 滋味难明。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澹台折玉道。


    “还是你先说罢。”扶桑谦让道。


    顿了顿, 澹台折玉道:“你方才说,你唱歌哄我睡觉,唱的什么歌?”


    “一首童谣。”扶桑道,“我是五岁那年被卖进宫里的,入宫前的记忆不知怎么全都遗忘了,连名字都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就是那首童谣。”


    “唱给我听听。”


    “太久没唱了,忘记怎么唱了。”


    澹台折玉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唱两句。”


    扶桑勉为其难道:“好罢。”


    回想片刻, 清清喉咙,扶桑唱道: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说唱两句,就唱两句。


    扶桑低声道:“我就只记得这两句。”


    澹台折玉神情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之后,他恍然道:“原来这首歌是你唱给我听的。”


    扶桑不明所以,犹疑道:“难道你记得?”


    澹台折玉看着他,模仿着扶桑唱的曲调,哑着嗓子将这首童谣完整地唱了一遍: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①


    沙哑的嗓音唱起歌来别有韵味,比扶桑唱得好听百倍。他几乎听得痴了,愣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澹台折玉不答反问:“这首歌谣,你不止给我唱过一次罢?”


    扶桑憨憨地点点头:“你发烧烧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我给你唱过好多遍,因为我爹说,人在陷入昏迷时耳朵也听得见,所以我唱歌给你听,想让你知道我在陪着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害怕。”


    澹台折玉的胸口溢满柔情,他看着扶桑,轻浅笑意在疏眉朗目间流转,话音也轻柔舒缓:“怪不得我会把这首歌谣记得那么清楚,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是你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把它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停了半刻,他接着道:“我很喜欢这首歌谣,歌词我不知写过多少遍,还为每句词都作过画。”


    “殿……”一不留神就会叫错,扶桑急忙改口,“哥哥还会作画?”


    澹台折玉微笑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皆有涉猎,粗通皮毛而已。”


    可扶桑观他神色、听他语气,自谦中怎么隐含着骄矜自恃呢?不过一点都不惹人讨厌,反而透着些许可爱。他抿唇笑了笑,夸赞道:“哥哥真厉害。”


    虽然他夸得敷衍,但澹台折玉很受用,脱口道:“我想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扶桑瞪大眼睛,惊喜道:“真的吗?”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霎时激动地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你、你别说话了,赶紧睡觉,睡饱了才能好得快,等你好了才能作画。”


    澹台折玉本就是强打着精神在和扶桑说话,闻言应了声“好”,随即闭上眼睛,唇边却还残留着微末笑意。


    扶桑坐在床边陪着他,打算等他睡着了再出去。


    看着澹台折玉略显苍白的脸,想到他才刚答应要给他作画,扶桑就高兴得笑个不停,当然是无声地笑。


    忽然瞧见他带过来的两本书,先前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这会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欠身拿起上面那本,只见封面上写着:柳荫记,江城醉客著。


    江城醉客,显然是江临为自己起的诨号。


    翻到扉页,默默地读起来:


    前朝末年,之江上虞县祝家庄,有个富甲一方的祝员外,膝下唯有一女,名唤英苔……②


    津津有味地读了几页,发现澹台折玉睡熟了,扶桑悄没声地出去,将门虚掩,也不敢走远,就在堂屋的榻上坐着,屋里有什么动静他都能听见。


    弄墨给她端来热茶,小声说了两句话,便退了下去。


    整个小院阒无人声,只能听见不知疲倦的风响。


    扶桑品着茶香、闻着书香,沉浸在妙趣横生的故事里,暂时忘却了烦扰,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之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扶桑放下书,刚想回屋瞧瞧澹台折玉退烧了没有,就见江临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舞文跟在他后头。


    扶桑嗅到了酒气,好在不浓。


    他轻声唤道:“江公子。”


    江临已经被惊艳过一次,此刻又被惊艳一次。


    起初他之所以邀请这对“兄弟”回家作客,完全是被哥哥的风采所吸引,“弟弟”虽然同样样貌出众,但气质却失之阴柔,根本无法与哥哥相提并论。而今“弟弟”变成了妹妹,阴柔也变成了柔媚,气质与容貌完美相合,光彩竟盖过了哥哥。


    美人是稀世珍宝,普通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够得见,而他一次就遇见两个,实在幸运之至。


    但美人迟早要走的,看一眼就少一眼,江临明知失礼却无法将目光从那张闭月羞花的容颜上移开,轻笑道:“你叫嘉慧姐姐,却叫我公子,是否有些厚此薄彼了?”


    扶桑不止叫“姐姐”叫得顺口,叫“哥哥”同样顺口,何况他在别人家里作客,嘴甜一点是理所应当的。


    他即刻改口:“江临哥哥。”


    这声软软糯糯的“哥哥”让江临的心都化了,但他对扶桑绝无任何不该有的念头,美人如花隔云端,岂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你哥哥呢?”江临关切道,“好些没有?”


    “喝过药就睡下了,”扶桑道,“我正想进去看看他。”


    江临和扶桑一起进屋,来到床前,扶桑提群坐在床边,刚把手搭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他就缓缓掀开了眼帘。


    “棠时,你醒了。”江临道,“感觉怎么样?”


    其实江临刚来他就醒了,江临和扶桑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自然也包括那声“江临哥哥”。


    棠时哥哥,子望哥哥,江临哥哥,还有他这个假哥哥,扶桑的“哥哥”还真多啊。


    “好多了。”澹台折玉撑着床起身,扶桑帮他垫好枕头,让他靠在床头。


    “那就好,”江临道,“孙大夫是我们尚源县最好的大夫,他开的药保准管用。”


    澹台折玉从左手食指上褪下来一枚玉扳指,递给江临,道:“江兄,这枚扳指你收着。”


    江临不接,面露不悦:“棠时,你这是何意?”


    “我们兄妹二人住在你府上,已是多有打扰,若再白吃白住,就是厚颜无耻了。”澹台折玉的话音仍然虚弱又沙哑,“这枚玉扳指,就当是你我结交的信物,江兄暂且替我保管,日后我定会再回到这里,从你手中把它赎回来。”


    他这么说,江临想不收都不行了,于是双手接过玉扳指,打眼一瞧便知是不凡之物,粲然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等你回来赎它。”


    扶桑不想让澹台折玉失去这枚玉扳指,可他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够交给江临。


    贴身佩戴的物件,大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他颈子上戴的七宝璎珞,腰上挂的玉葫芦,都承载着他对亲人的爱与思念,这枚玉扳指对澹台折玉来说想来也寄托着某种念想……


    咦,他的玉葫芦呢?怎么不见了?


    对了,在他今早换下来的旧衣服上,而那身衣服落在了黄嘉慧和江临的卧房里。


    “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江临问,“我让厨房准备。”


    “家常菜便好。”


    “好,那你歇着罢,等午时我再过来。”


    江临说完就要走,扶桑起身道:“江临哥哥,我有样东西落在嘉慧姐姐那儿了,我跟你过去一趟。”


    “是什么?”江临道,“我让丫鬟给你送过来便是,外头怪冷的,你又何必出去受冻。”


    扶桑道:“我还是自己去取罢。”


    见他坚持,江临也就没有再劝。


    扶桑转而对澹台折玉道:“我去去就回,有事你就叫舞文弄墨。”


    虽然知道江临夫妇俩都是好人,澹台折玉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不想让扶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偏他又不能跟着一起去。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快点儿回来。”


    扶桑笑着“嗯”了一声,跟着江临走了。


    第060章 小太监60


    “哥哥去哪里吃酒了?”扶桑没话找话。


    “我离开尚源也有七八日了, 回来少不得要去看看朋友,今儿上午去探望的这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至交。”江临道,“我这挚友是个酒痴, 无酒不欢, 他近来新得了几坛陈年佳酿,我尝了两杯, 觉得不错, 就要了一坛过来,打算等你哥哥养好了身子,与他把酒言欢。”


    扶桑长这么大,还一滴酒没沾过,不禁好奇:“酒是什么味道?好喝吗?”


    江临并不好酒, 只有心绪烦闷或者逢场作乐时才会喝上几杯,他对酒的了解几乎都是从那位酒痴朋友口中听来的。美人垂问, 他就算不懂也要装懂,侃侃而谈道:“酒有许多种, 每种酒的味道都不尽相同。浊酒醇厚, 清酒绵柔,米酒香甜, 黄酒鲜爽。还有果酒,是用桑葚、青梅、葡萄、枇杷之类的鲜果酿制而成的,酸甜适口,最适合女子饮用,你若是想尝尝,我让小厮去酒坊沽一壶来, 让嘉慧陪你喝,她最喜欢果酒了。”


    扶桑还真想尝尝, 可他知道酒是会醉人的,虽然他没醉过,但他见过澹台训知发酒疯的丑态。


    呸呸呸,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坏东西。


    “不用了,”扶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江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嘴上没说什么,但把这桩事记在了心里。


    说话间到了后院,丫鬟婆子不知都去哪里躲懒了,一个人也瞧不见,江临径直入内,推开房门,陡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呼。


    江临和扶桑站在门口,讶然瞧着屋里的人。


    扶桑落在这里的那件月白色圆领袍,被黄嘉慧穿在了身上,她还梳着扶桑之前的男子发式,用一根白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


    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乍一看,还真像个翩翩公子。


    “临、临郎,”黄嘉慧略显慌乱,强笑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临也干笑了两声,道:“我放心不下棠时,就早点回来了。你这是……”


    黄嘉慧抬手扯下发带,青丝披散下来,坦然自若道:“我闲来无聊,见扶桑把衣裳落在了这里,便穿上试试。”


    “姐姐生得英气,比我更适合女扮男装。”扶桑实话实说,“这件袍子你若喜欢,便留着穿罢。”


    “好啊,”黄嘉慧也不跟他客气,“我送你一套女装,你送我一套男装,两不相欠了。”


    那套男装是徐子望买的,扶桑不知道价值几何,但他身上穿的这套女装明显更贵重,这样的交换并非“两不相欠”。


    但眼下显然不适合争论这个,他走到黄嘉慧跟前,指着腰带上挂的玉葫芦道:“衣裳可以送给姐姐,但这个佩饰是哥哥送我的,我可不能弄丢了。”


    黄嘉慧把玉葫芦解下来还给他,扶桑便识趣地告辞了,江临让丫鬟送他,被他拒绝了。后院离偏院没多远,他已经走过两三趟,不至于迷路。


    穿过一道月洞门,经过一个小园子,停下来赏了会儿景、听了会儿麻雀吵嘴,再穿过一道角门,一转眼看见了澹台折玉,扶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还真是他。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舞文在后面推着,弄墨也在旁边跟着,过台阶时她得搭把手抬轮椅。


    “你怎么出来了!”扶桑大惊失色,快步朝他走去,“这么大的风,你才刚好一点,哪禁得住吹。”


    澹台折玉还没开口,舞文抢先道:“姑娘才刚出去,公子就待不住了,非要出来透气,我和姐姐劝都劝不住。”


    弄墨伸手在弟弟腰上掐了一把,小声叱道:“就你话多。”


    但舞文说的是事实。


    妹妹前脚刚走,哥哥后脚就要出去透气,从偏院出来后,拐弯抹角地让舞文推着他往后院的方向走,分明是不放心妹妹,想要找过去瞧瞧。


    自从早上撞见那一幕后,弄墨就觉得这对兄妹不太对劲,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就算哥哥再疼妹妹,也不至于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才离开跟前一会儿就担心得坐卧不安,哪怕生着病坐着轮椅也要出来找寻。


    澹台折玉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对扶桑的在乎程度就突然强到了这种地步,扶桑才跟着江临离开,他就开始各种担心,担心江临对扶桑见色起意,担心扶桑男扮女装被识破,甚至担心刺客找到江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个沉稳持重、不急不躁的他好像消失了,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见到扶桑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位。澹台折玉微仰着头,看着扶桑被风吹红的脸,低哑道:“在屋里待得太闷了,想出来吹吹风。我穿得厚,还拿着手炉,不碍事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个比昨儿个冷得多。”扶桑柔声劝道,“还是回去罢,把窗户打开也能透气呀。”


    澹台折玉十分听劝,颔首道:“好,回去罢。”


    回了偏院,进了东次间,澹台折玉不想上床,扶桑便让他坐在炭盆旁边烤火。


    舞文去把窗户打开,弄墨端来热茶,给扶桑和澹台折玉各倒了一杯,扶桑抿了两口,很快便觉得身子暖起来。


    等冻得冰凉的双手也变暖了,扶桑伸手覆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感受片刻,面露喜色:“那位孙大夫还真是药到病除,已经不怎么烧了。”


    扶桑的手从他额头上拿开的那一瞬,澹台折玉心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眷恋,他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民间许多大夫的医术,不比宫里的太医差。”


    扶桑点点头,忽然灵光一闪,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见他面色平和,才大着胆子道:“哥哥,要不要再请那位孙大夫过来一趟,看看你的腿?”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炭盆里闪烁的火苗,淡声道:“不要。”


    扶桑微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想重新站起来么?让大夫看看肯定会有帮助的。”


    澹台折玉抬眼看着扶桑,一字一顿道:“我只要你。”


    扶桑听不懂,讷讷地问:“什么?”


    “我不接受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的治疗。”澹台折玉郑重其事道,“如果你不能让我站起来,那我就一辈子坐轮椅。”


    扶桑受宠若惊,同时又感到压力如山。


    他只是个资质平庸、除了按摩什么都没学过的太医院小学徒,何德何能让澹台折玉将康复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


    “怎么,”澹台折玉轻勾唇角,“你没把握治好我?”


    “我有,我有把握治好你。”扶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虚得很。


    “那就好,”澹台折玉道,“我相信你。”


    扶桑很想问问他相信他什么,但他不敢。


    他扭头看着窗外,转移话题:“天阴成这样,今天恐怕还要下雪。”


    还真让他说着了,临近正午,鹅毛大雪随风飘舞。


    为了不让扶桑和澹台折玉淋雪,江临让丫鬟把饭菜送到偏院来了,还送了一壶温好的酒,正是他今儿上午从酒痴朋友那儿要来的陈年佳酿,让澹台折玉先尝尝鲜。


    “哥哥,你以前喝过酒吗?”扶桑傻乎乎地问。


    “喝过。”


    “那喝醉过吗?”


    “没有。”


    从小到大,澹台折玉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克制,克制他的所有情绪,克制他的一切欲望。就连喜欢的食物都不会多吃一口,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喝醉?身为储君,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能让别人揪住他一点错处。


    “我从来没喝过酒,”扶桑道,“还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呢。”


    澹台折玉便用自己的筷子在酒杯里蘸了蘸,而后递到扶桑唇边,引诱道:“尝尝看。”


    扶桑犹豫了下,身子前倾,张嘴含住筷子的尖端,舌尖轻轻一舔,随即皱起眉,道:“有点涩,还有点辣。”


    澹台折玉笑而不语,也不嫌弃扶桑含过他的筷子,直接夹起一片青菜,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