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以后
    金殿进深几宽阔,廊柱又高,颇有几分肃穆巍峨气势,成列朱紫葱绿的朝臣站在高处看去,活像是练成串的珠子。
    今日适逢十五大朝会,偏殿内鸦雀无声。
    忽一人跃列而出,跪倒便拜道,“陛下!此乃国计民生大事,既有伤风化,且有损国力,如何因着某人红颜一悦,便要做成儿戏?难不成我满朝文武皆要为一行为不检的妾室戏弄?”
    这小臣话音未尽,便有人怒斥道,“便是户部与礼部,再次不过御史台,我竟不知与工部何干?尹大人不若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说罢,那人便将目光投向前方那极高大的背影,却见崔琰只摆摆手,并无示意更看不见神色。
    圣上没说话,朝堂上顷刻间便热闹起来,竟也有三无人持续不断站出来劝说的。
    静水深流般的眼眸望着御座之上那孩童,似是鼓励,又像是压迫,萧平没来由的屏住呼吸,却不敢同崔琰对视。
    许久,萧平什么都没说,只回身拽一拽身边内侍衣袖,那人便心领神会,嗓音尖细极具穿透力道,“退朝!”
    及至亥时,夜色已深。
    云蓝吃饱喝足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回到寝殿前,宫婢还替她梳妆了一番。
    虽然没有白日的浓妆夸张,却也挽了发,描黑两弯黛眉,唇上点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几分新妇的妩媚。
    她开始还觉得奇怪,和采月嘟哝:“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还多此一举挽头发呢。”
    采月低低道:“女为悦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世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吗。”
    一提到世子,云蓝脸颊羞红,小声道:“采月,你也瞧见世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个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们北庭可挑不出一个比世子还俊的。”
    云蓝喜欢听这种话。
    夫君长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个丑八怪,她面上都无光。
    不过世子夫君容色虽好,可那副冷淡模样……
    云蓝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内人多,他贵为世子总得摆摆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压得住手下呢。
    她自觉这个解释很合理,待回到殿内,看到静坐榻边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见朦胧花烛光影下,年轻男人乌发披散身后,云云穿着浓艳喜庆的大红亵衣,却因肩背笔直挺拔,神情庄重,显出一种虽堕入红尘却不染风月的孤艳。
    云蓝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动,想为他作幅丹青。
    崔琰却早已在榻边等得没了耐心。
    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跽坐于案前读史,及至子时,熄灯安置,卯时再起身习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相应的规划。
    虽说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处理公务,但把时间空耗在等一个小娘子沐浴上,实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新妇,这会儿还站在不远处发愣,崔琰语气不觉淡了:“还站在那作甚?”
    云蓝如梦初醒,羞窘地朝他走过去:“世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崔琰看了她一眼没答,只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罢。”
    宫人们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应了声“是”,很快垂首退下。
    红烛高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这对年轻的小儿女。
    云蓝见人都走光了,独自站在崔琰面前,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与局促。
    她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掐手指,一双乌眸忐忑又欢喜地望向崔琰:“世子哥哥,我们……”
    一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便见崔琰神情严肃地看着她:“随氏,今日行过婚仪,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该称孤为殿下,并非世子哥哥。”
    云蓝被他一声“随氏”叫懵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他道:“你既嫁入东宫,为储君之妻,东宫正妃该有的礼数,你也应当遵守。除了对孤的称呼有误,你的自称也不对,在孤面前,该当自称“臣妾”。云日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时,该自称“儿”……”
    他又举了好些例子,觉着涵盖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云蓝:“你可记住了?”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一袭单薄轻纱红裙的世子妃柳眉蹙起,两边雪白腮帮子也气恼般鼓起:“你唤我随氏?”
    崔琰拧眉,“……?”
    云蓝:“你竟然唤我随氏!”
    崔琰:“……”
    云蓝咬着樱唇,一副气得快哭了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唤我!”
    她这质问无比认真,崔琰一时语塞。
    世人皆是这般称呼已婚妇人,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毕竟传出去实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随氏这个称呼,那往后孤便唤你……”
    崔琰稍顿,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唤你?”
    云蓝见他还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瓮声道:“家中亲人都唤我蓝蓝。”
    崔琰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唤你世子妃,私下相处,孤唤你……云蓝?”
    世子妃和云蓝,可比冷冰冰的随氏好多了。
    云蓝点头同意,“好。”
    对她的称呼既已谈妥,崔琰于是又问:“那孤方才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只是……”重工的拔步床华丽且宽敞,幔帐一放下,就如与外界隔开一个独立的空间。
    崔琰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动弹。
    正酝酿着睡意,耳侧忽的传来清灵软糯的女声:“世子哥哥,你要睡了吗?”
    崔琰并未出声。
    云蓝见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纳闷,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经有好几回没理她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规矩礼数,可别人说话他不搭理,这才是无礼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云蓝赌气地想着,但透过床帐的微光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忽然又觉得冲着这张脸,好像还能忍一忍?
    “世子哥哥,我们是不行周公之礼了么?”
    她趴在枕边,一边欣赏着身侧那张棱角分云的俊颜,一边絮絮道:“其实昨晚嬷嬷和我说了好些周公之礼的事,还给我看了本册子,只那册子我看了一页,觉得怪羞人的,就没多看……”
    崔琰本以为不出声,她就会自觉闭嘴。
    没想到她却和尚念经般越说越欢,忍了又忍,终是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大红帷帐里,他乜着她,漆黑凤眸一片清冷:“肃王与王妃难道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
    他他他他……他这是嫌她吵?!
    从小在家中娇养着,从未受过半分轻慢的云蓝顿时只觉无穷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夜,终是咬紧牙关,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与坏男人一般计较!
    可越这样想,她越是生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咬着唇咕哝一句:“坏东西!”
    也不看那人的反应,一个翻身,便裹着被子气咻咻朝里躺去。
    崔琰皱了皱眉,转过脸,只见小姑娘把大红喜被全卷了过去,只留了个蝉蛹似的背影给他。
    毫无遮盖的崔琰:“……”
    罢了。
    他阖上眼,平静地想。
    还好如今是夏日。
    云蓝拧眉不解:“我为何不能喊你世子哥哥呢?我小时候都是那样喊你的……”
    说到这,她还俯身往崔琰面前靠近了些,乌眸眨巴眨巴:“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崔琰看着她这副毫无规矩可言的自来熟,只觉头疼。
    虽然知道肃王夫妇娇养女儿,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门贵女,如何连基本的规矩礼数都不懂。
    “时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记不分云。”
    且夜色已深,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追忆童年,毕竟今夜还有最后一样礼数未成。
    他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云蓝听到他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了,还有些失落。
    本想帮着他回忆一二,但见他不容置喙的吩咐,还是老老实实挨着他身旁坐下。
    刚一坐定,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朝她侧身。
    那张俊美的脸庞似是被烛火染上薄红,眉眼间是一片庄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这温热的触碰让云蓝身子陡然僵住。
    崔琰见她这副反应,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按着书册里所写与她唇舌交吻的念头。
    捧着脸的修长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间细细勒着的五彩宫绦,打算直奔主题。
    这下云蓝的眼睛都睁大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太、世子哥哥,你…你……”
    崔琰拉着宫绦的长指停下,沉静看她:“你这般惊愕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吧!
    云蓝脸颊绯红:“你在做什么呢!”
    崔琰神情平静:“难道没人告诉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礼,方算周全圆满?”
    原来他是要行周公之礼啊,早说嘛。
    云蓝松了口气,下一刻脑中冒出昨夜看过的那一页图册。
    周公之礼便是两人脱得光溜溜,躺卧在床上,唇对唇,手叩手,还有……
    唔,若她没记错,画册上男小人儿的下面那个……
    眼睛不自觉往面前男人的大红袍摆下瞟去。
    “别乱看。”
    一只温热大掌蓦地将她的眼睛捂住。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缝里漏出一点光儿,云蓝透着指缝看到崔琰紧绷的侧脸。
    他这是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都要脱她衣衫了,她不过隔着衣袍瞟一眼,还什么都没瞧见呢。
    摁下心头郁卒,她道,“我不乱看了,你松手吧。”
    崔琰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宫婢特地给她梳了个风风韵韵的妇人发式,大红亵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线,但她白嫩小脸一团孩气,乌眸溪水般清澈,这副懵懵懂懂状态,实在叫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罢了,还是等过两日熟悉些再说。
    思及此处,崔琰弯腰脱鞋。
    余光瞥见云蓝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沉吟着问了句:“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说我睡觉不大老实,睡外面怕我掉下来……”
    崔琰对她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话入耳中,自动凝练为三个字——睡里侧。
    “那你先躺进去。”
    他语气平淡,“时辰不早,也该安置了。”
    云蓝早就觉着困了,一听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崔琰也上了榻,长指解开金钩,放下那大红色百子千孙龙凤喜帐,回身便见那小娘子已经乖乖躺下,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衬得一张小脸愈发雪白云艳。
    他视线只停了两息,腹间却无端涌起一丝热意
    有他在 ,谁敢慢怠云暮半分?
    “打理铺面,人情往来自然不算什么,找个管家婆子便是!”崔琰的声音中压抑着颤抖,他极敏锐的嗅到不同的寻常的气息,心头难耐狂喜起来。
    她想过他们的以后。
    云暮和崔琰的以后。
    “过阵子叶姑娘要去吴州看段家人,我想同她一道回吴州去看看,”云暮垂首,指尖轻轻绕着帕子。
    “我同你一道便是。”
    “不必了,我……我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对不起阿韵。”
    只一句话,崔琰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第 92 章   故土
    崔琰和萧缙曾是可以托孤的挚友,她受过卢韵致的恩惠,云暮从未想过,崔琰和萧平之间的最终竟然是这般难堪境地。
    一切的一切,权势异化了一切。
    无论是主动夺取还是被动卷入,权势将他们逼到悬崖之上,逼着他们抛却情谊,只在生死之间做抉择。
    从大长公主、圣人,到如今的崔琰。
    “萧平是个好孩子,也知道怎么对人好。”
    云暮细细辨别着同念念笑声一道传来的那读书声。
    念念不爱写大字,萧平不是自以为好的替她写,也不是气势汹汹的逼她写,而是哄着鼓励着同她一道。
    “念念如今的字也不想鸡爪爬了。”
    如果真的想对一个人好,不是把她当做一朵花,而是当成一棵树。
    萧平在自然而然的这样对待念念,这是天性。
    云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蓝蓝这么好,定能叫世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云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云蓝。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云蓝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云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世子的。”
    云蓝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云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随云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世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云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云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云蓝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世子?”
    “据说王爷给世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云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世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云蓝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世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世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世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云蓝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世子。
    因着陪她回门,崔琰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云蓝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崔琰先开了口:“你很热?”
    云蓝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崔琰:“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云蓝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云云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崔琰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云蓝:“……”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世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世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崔琰掀起眼帘:“有事?”
    云蓝晃过神:“没、没有。”
    崔琰:“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云蓝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世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崔琰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云蓝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崔琰一怔:“羊肉酥饼?”
    云蓝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崔琰:“………”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云蓝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世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崔琰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崔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云蓝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世子哥哥”时,崔琰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世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崔琰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云蓝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崔琰:“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云蓝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诶,不对,她可是要他两个月内倾心于她的,添点小情趣不是正好吗?
    思及此处,云蓝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崔琰:“………”
    云蓝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崔琰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云蓝:“………”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云蓝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世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云蓝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世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世子,便见世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世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随世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云蓝笑眯眯递了个饼给崔琰:“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崔琰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云蓝亮晶晶的注视下,崔琰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崔琰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云蓝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崔琰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云蓝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崔琰:“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若从小就是玩伴,现下也不会这般冷淡了吧?
    云蓝越想越觉得可惜,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沉冷的眉眼。
    那段险些被生母遗弃的过往,是崔琰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见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紧抿,将手中那块羊肉酥饼搁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云蓝疑惑。
    “没胃口。”
    “啊,那不是浪费了嘛。”云蓝看着那块只吃了一口的饼,柳眉轻蹙。
    崔琰:“孤方才便说了,不必买两份。”
    云蓝道:“那我都答应了请客的……”
    还想再说,却见窗边的男人偏脸朝外,两根如玉长指捏着眉骨,唇线冷峻。
    若说开始云蓝还不确定,现下她能确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觉得很浪费啊。
    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沉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坏脾气!讨厌鬼!
    云蓝闷闷想着,也不再出声,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馅饼吃了,又拿过案几上那块,咔嚓吃了起来。
    崔琰眉心微动,乜去一眼。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云蓝鼓起塞满馅饼的雪腮,也气咻咻地将脸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饼啊!-
    小院子被打理的十分干净规整,青砖木屋子没有倒塌没有生霉,像是常有人在打理一般,连院子中的那一口水井都被人加了盖子。
    这个院子,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云暮从马车上下来时,腿都在发软。
    “是有人住了吗?”江晚照歪歪脑袋,这院子像是一直有人住,不然且不说塌不塌,梅雨季潮气都够人喝一壶的了。
    “有人吗?”
    云暮抬手轻扣栅栏,却忽然顿住,院门上的那铜铃铛同从前一模一样。
    可是这铃铛,早就在阿娘生病时被爹爹卖了换药钱。
    “往后院子里种什么花,便要随你的心意了。”
    温润清朗,柔和清淡,云暮却听出这男声中掩饰不住的疲倦,她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可她知道,是他,崔琰。
    只是还没等她回身,耳边便传来江晚照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