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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废墟上,站着一个女人, 年逾四十岁的她, 还依稀有着当年艳绝王城的影子。


    年岁的增加,为她平添了几分沉稳内敛的韵味。


    这些时日的征战, 让她从深宅的养尊处优中挣出来,更是被磨蚀出了几分铿锵。


    那些气质绞在一起,让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不动声色的王了。


    而不是一个简单的,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后宅妇人。


    她不似当年了, 那些年里, 女子更像是男子的附属品, 每一分光芒都掩在男人的丰功伟绩里, 被动地变成了那些男人背后的影子, 她当年嫁给刘雍的时候,并不是很甘心, 她那样心气儿高的人, 始终是骄傲的、自负的。


    她不愿意承认的东西有很多。


    比如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她的才情和美貌有多出众,在那些男人的眼里,女人不过是一件装饰品,用来给男人撑脸面的, 女人的才情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顶多被夸赞一句, 以后能得丈夫的欢心。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她恨这世上大多的男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表哥, 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为了给她家里一个下马威,将她许给了窝在汝南那块儿弹丸之地的前朝皇族支脉刘雍,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哪怕一句她的意见,那个经常温声叫她表妹,并且一直表现出对她的关怀的亲表哥,她一度以为,他是真的将她当作亲妹妹的,直到那一刻,她才深切明白,什么叫做皇家无情,爱是虚的,恨是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浮在水面上的影子,一击即溃,唯有权力是真的,是可以握在手心的东西。


    她也恨她的父亲,给了她前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关爱,放言这个世上无人可动她宝贝女人一根毫毛,然而到了最末的时候,她在哭闹着不愿嫁去汝南的时候,父亲给她的,只是一句冷漠的,“由不得你。”


    自然,也包括她的丈夫,儿子。


    也谈不上恨,冷漠居多,她的心好像从被迫挣脱少女的身份变成一个不被任何人重视的和亲对象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刘雍不是刘郅杀的,确切是她派人动的手,她实在看不上刘雍那个懦弱的性格,儿子刘郅都比他更有血性,她知道温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事情败露的时候,她只想着如何掩盖掉这件事,人已经死了,桓帝并不会太追究,但桓帝对汝南这边始终多抱着几分防备,所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她心里盘算着。


    刘雍也知道了,但他第一反应不是想着如何解决,懦弱的本性使他能做出的唯一反应是……推脱、埋怨,差点对儿子大打出手,许多年前的记忆翻卷而来,她看着刘郅,就好像看着当年无力地对父亲说,自己不想嫁去汝南,哀哀求着父亲能不能想想办法的自己。


    她除掉了刘雍,在刘氏的地盘上,动用了无数的心思和计策,最终将这件事完美解决掉,没有人怀疑她,或者没有人愿意怀疑她,这种十分隐秘的自豪和骄傲,让她知道,女人并不比男人差,甚至男人越是看不起女人,女人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越困难,但更有力。


    那位长髯老者走近了,虚虚行了一礼,“郡主。”


    老者名叫范氓,胡须皆白,但年纪其实并不很大,国阳眺望着远方,四绶关掩在漫无边际的黄土里,遥遥看过去,带着几分拙朴的壮观,像一条巨龙,安静地盘踞在那里。


    千百年了,这壮丽山河,被无数人争来抢去,其实从未属于过谁。


    “范先生,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范氓没有说话,他选择国阳郡主的时候,便有自信自己能打败自己的师兄魏则,他确切是成功了,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得道者多助,他确切打败了魏则,但没有打败李偃,那位江东之王,身边围绕的人,都是国阳郡主这边无法比拟的良才。


    国阳郡主冷冷的、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个远在密城的,素未谋面的李偃的娇妻,给了她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她最初得到消息的那一日,是震惊的,但并无过多的担忧,她决定静观其变。


    那时候她还是胸有成竹的,毕竟她敢把汝南敞在那儿,就有足够的自信和资本。


    汝南在陵阳之南,靠的不算太近,也不远,那块儿地虽小,地理位置却极特殊,四面都是空的,却意外的易守难攻,她儿刘郅在过去的十数年里,不间断地修筑驿舍,构建了无比密集又牢不可破的情报网络,任何军队想要靠近汝南,都不可能绕过探子的眼睛,而汝南前后左右全是军事重地,一旦有情况,那些军队可以立马回护,所以一直以来,很少有人会想过,去打汝南的注意,这也是刘家世代盘踞汝南的原因之一。


    但那位李偃的发妻,却是十足的胆大妄为,目光直接伸到刘氏的老巢去。


    她本意是想要静观其变,汝南的守将是她亲自挑选的,胆略和智谋应当无需担忧,她回忆了临行前那边的布防和周围几座城的军队数目,并无搜寻到任何明显漏洞。


    她知道,那位江东王夫人,大约是在对她示威,但在她看来,这一招围魏救赵,顶多让她和李偃认为,她不会被人随意摆布,其他并无多大作用了。


    但这些时日,断断续续有消息传过来,叶谨姝先是与玉沧取得了联系,那处一直以来低调得毫无存在感的小小一座城,迅速地集结了两万军马,横着扫荡过严水,直逼西南而去,目的非常明确,照着杨氏兄弟老家而去。


    杨氏兄弟与刘氏的渊源极深,追溯起来要到几百年前,正是因为这些渊源太过久远,联系其实并不牢靠,她这回把投靠李偃的杨氏兄弟拽回来,下了不少的功夫,并且允诺,将来事成,依旧把西南划分给他们,杨氏兄弟并无太大野心,但对西南之地很执着。


    那边并不是什么福地,地势复杂,也不发达,百姓大多穷苦,交通也不便利,无论如何是比不上中原地区的,所以兵力大多在严水一带,守住严水,西南几乎就安全,历来打仗,很少有人会深入严水以南的,杨氏投靠李偃之后,兵力就一直囤积在严水以北,以让李偃随时可以调动,正是因为如何,李偃才信了杨氏投靠的诚意。


    西南是杨氏的地盘,跨过严水往北,西面儿是刘氏的地盘,几乎以玉沧为界,东边是李偃的地盘,玉沧一直是个不太显眼的地方,靠着林州,林州历来是军事重地,玉沧顶多算是粮仓福地,原先是汉中的腹地,因为粮产丰富,又是昏阳王的地盘,一向忌讳兵戈,兵权一直握在朝廷,后来汉中王城北撤,玉沧还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乱,后来兵权一直握在林州那里,玉沧挨着山南城,那是刘郅和李偃第一次交手的地方,刘郅惜败,李偃趁机在山南建立城防,派了几万的兵力,山南是个小城,靠着地势便利,倒也易守难攻,这些时日一直横在玉沧前头,刘郅死后,国阳一度派人攻打过,守城的是个侏儒残疾,左臂断着,接了一截铁锁链,瞧着有些微滑稽,但交过几次手,就越发觉得这人可怕,那人是个将才,她一度起过要将人招降的念头,但又是一个对李偃忠诚无比的狗,抛了无数的肉骨头也勾不过来。


    让她一度十分恼火。


    但山南没多少兵力,虽则是块儿有点儿硬的骨头,也没多在意,一直晾在那儿。


    玉沧倒是完完全全被忽略之地,李偃当初拿下玉沧后,迅速娶了玉沧昏阳王府的四女儿叶谨姝,摆明了要联姻结盟,让玉沧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但也似乎也没多在意那地方,山南那地儿也没派多少兵力守着。


    不仅国阳,各方势力都没把玉沧当回事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玉沧竟然藏了一支骑兵和水兵,数目还不小,各有一万左右,至少从渡跨严水的迅速和猛烈态势看,威力不小。


    水师是开国皇帝昭帝在世时致力于培养的军队,昭帝是个野心勃勃的皇帝,甚至起过远渡重洋,征服水上大洲的想法,他的目光一直放得相当远,后来那些人,提起来都扼腕叹息,若昭帝能再活十五年,九州一统,四方来朝,现有的疆土,至少能扩大一倍。


    骑兵也是,比不得关外那些草原民族,常年马背上行进,铁骑所过,势不可挡,关内并无培养良驹的条件,且无论怎么勤加训练,都比不得关外那些草原民族自小在马背上摸爬厮杀的天生血性。


    而玉沧不动声色地搞出了这么两支军队,不可谓不叫人震惊。


    谨姝现在在回想自己重生伊始,面对玉沧的危机,和摆在自己面前两条路,全家人无法抉择时的迷茫,已经觉得有些恍惚了,那些场景,好像已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父亲那时候抓着她的手,说自己以后会壮大于己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是没底的,只觉得万事不能仰仗别人,但让玉沧操戈自治,终究还是为难了点儿。


    后来嫁了李偃,意外地李偃对她很好,后来李偃去过玉沧一回,在那里对付了刘郅,那时候玉沧还处在完全仰仗李偃鼻息的境地,靠着山南李偃的驻兵苟安。


    后来家里来信,叶邱平提过,要组建一支骑兵,因着玉沧商户往来便利,加上本身粮备充足,财大气粗,叶家虽然落魄,但政治权力不复存在,敛财但是从来没手软过,这些年攒了不菲的家底,玉沧盛产粮食和马匹,是以当时谨姝听了,也觉得可行,询问了李偃意见,那时候李偃手底下亦有良才,还拨了几分过去,任命骑兵总督,过去帮他训练兵马。


    水师则是叶昶的主意,那位体弱多病的哥哥,在谨姝为了叶家被迫嫁给传说中荒蛮暴虐的江东霸王的时候,人好似一瞬间颓丧了许多,作为叶家的男儿,竟毫无用处,到了紧要关头,还需要妹妹牺牲自己。


    他在道观修身养性,师傅是个避世的高人,昭帝在世时甚至还为昭帝的水师计划出过力,后来桓帝继位,因着桓帝人软弱仁慈,并无昭帝的侵略野心,视组建水师为鸡肋,师傅失望之下,便避世不见人了。


    现下乱世,高人总归是放眼天下的,叶昶费了无数的力,才请了师傅出山,玉沧紧靠严水,严水乃第二大水,支流无数,严水一直被杨氏兄弟把控,杨氏便有一支水师,专门为了严水打造的,适应水上作战,当初杨氏作乱,汉中想派兵镇压,结果就吃亏在没有水师,在水上,根本不是杨氏的对手。


    因着那时候杨氏已投靠了李偃,严水亦算是李偃的地盘,训练水师,也是便利,叶昶最终说服了师傅,出山训练水师,李偃甚至专门去见过那人一面,表示了支持。


    一直不被注意的玉沧,一直都在做这两件事,默不作声又不被打扰地默默操练着,谨姝也是忽然想起来。


    她在出发的那一刻就在想,自己接下来可能遇上的所有事情,她必须保证一击即中,不能失误地达到目的,她要让国阳郡主毫不犹豫地回头,就必须要给出足够的威胁。


    杨氏兄弟的倒戈,让谨姝内心里很不舒服,李偃对杨氏的信任,谨姝都看在眼里,被信任的人背叛,谨姝不知道李偃什么样的感受,她只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除了震惊,余下的都是对李偃的心疼。


    她提出让玉沧派兵强渡严水的时候,四下都是一愣,然后深深地觉得,主公夫人,一点儿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软无害。


    这一招围魏救赵,谨姝套了两个圈进去。


    给国阳下了个套,又给杨氏下了个套。


    然后给国阳和杨氏共同下了个套。


    如果国阳郡主放任西南这边不管,那么杨氏兄弟对国阳,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忠心?


    谨姝第三个命令,是让人把国阳郡主派人来过她的消息散播出去。


    谨姝乃昏阳王之女,昏阳王原本是储君,桓帝实乃篡位,而国阳郡主想借此让谨姝登基。


    这些话国阳并非完全是虚言,当初一石二鸟,一来谈判是做给李偃看,让李偃知道,他还有个软肋在这边,二来若谨姝犹豫,她可趁虚而入,稍加引导,便可引起李氏内乱。而且若谨姝真的同意,也不是不可以操作,拿捏谨姝,总归比拿捏李偃要容易得多。


    只是没想到,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国阳郡主最近越来越急切想要安定,不过是因为内部矛盾已经到了快要迸发的地步了,她快要压不住了,划而治之,各自休养生息,她盼着李偃能答应下这个条件,好喘息一阵,让她把这些问题都解决。


    但现下谨姝正正好掐着她的软肋摁。


    那些追随国阳郡主的人,至今还在为她卖命,不过是盼着刘氏称王,做开国功臣。


    如果划而治之,倒也不会起太大的反抗情绪,战线拉得再长一些罢了。


    但若是谨姝登基,那将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谨姝仍旧姓叶,复兴叶氏王朝,让李偃永不能称帝,如果谨姝会答应,那么意味着谨姝与李偃决裂,但谨姝与汝南也算不上一伙,而且汝南必然要给出同等条件的退让,那么意味着,汝南是彻底没有了争夺帝位的野心了。


    国阳为了解决掉李偃这个劲敌,不惜扶持第三个势力出来。


    那些早就不满于国阳统治的男人们,在得知那个老女人偷偷地打算把他们卖了的时候,内心的愤怒和不满,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虽不至于即刻爆发,但对国阳郡主的威胁,已经足够大了。


    远在四绶关内的国阳郡主,深深地觉得,自己太过小看了李偃的发妻,甚至有一种被人重重摆了一道的极深的屈辱感。


    这几件事,单看都没有什么,合在一起,连国阳都不得不佩服,那个女人,心思是真的缜密。


    全方位无死角地将她的弱点一一掐住。


    她第一次,有了不能呼吸的感觉。


    而同一时间,得到了关外李偃,绕过谷廊,马上就要破关的消息。


    从四绶关到谷廊,中间隔着连奴一族,连奴族对关内人恨之入骨,想要借道过去,必然要脱层皮,所以国阳从来没觉得李偃在受伤的情况下,会冒险行这一条路。


    在这个清晨,她远远地眺望不远处那座掩埋在黄土堆里的拙朴关隘,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好像,大势已去。


    她全身心地对付着李偃,把这个男人当作唯一的劲敌,背后露出的破绽和软肋,她不是没看到,而是没有在意,她不认为有人能触及到,因为那个可以威胁她的心,已经被她堵在了关外了,在他未作出有效反击之前,她以为自己都是安全的。


    事实证明,她错了。


    错得离谱-


    从密城到汝南,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谨姝是在第十天的时候,就得到了国阳郡主领兵南下的消息,却不是往这里来的,先是绕道去了西南,想来是要先处理杨氏兄弟那边。


    那时底下人问她,“夫人,咱们还去汝南吗?”


    他们以为,本意也就是做做样子,毕竟动汝南也不容易,他们要给国阳郡主他们能动的姿态,意思就是,你若执意和主公作对,我们就是拼死也要拉汝南垫背,但既然国阳郡主已撤了兵,那么也就不必再冒险往前开了。


    彼时谨姝撩了下眼皮,“去,为何不去?主公即刻就要入关,国阳又去了西南,此时不趁火打劫,还要等到何时?”


    所有人先是一愣,然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主公从谷廊绕出来,离得最近的就是北仓,北仓下来是郢台、鹿阴,因着宇文老贼的缘故,那里一直重兵屯守,若国阳郡主现下去了西南,算上脚程,主公去郢台大约需要半个月,那时候国阳大约已到了山南西面,若主公从郢台派兵来围汝南,正好和谨姝他们的兵力将汝南包个饺子,而那时国阳郡主回护已来不及。


    到时候汝南肯定抵抗不住主公的兵力,会选择相对薄弱的地方做突破口,如果照着那个方向走,正好能撤到西南,和国阳郡主的兵力汇合,然而谨姝这边已联系了山南,山南的兵力正在往这里突过来,当时他们都以为是谨姝保险起见想要多一层防护,现下忽然觉得可不可能……是想堵着汝南唯一的退路?将汝南彻底困死。


    这些人都比谨姝细致且有勇有谋,谨姝是知道的,他们缺少的就是一个人领头,一旦有人带着他们,给他们指明方向,他们就是一把利刃,可以随意地往敌人的痛处戳。


    谨姝只要稍微开个头,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开始了。


    两个月后大军已经压到了汝南外不过百里,中途遭遇了四次刘氏的军队,四次都是险胜,但脚步一直都没有停过。


    李偃进了关后,便一切都得心应手起来,和谨姝料想得差不多,路线绕着过去的,一路上整合兵力,朝着汝南围了过来,朱婴带人抄近路往西边来,打算把西边的兵力整合,以配合主公,没想到谨姝带的兵,一直往前突进,丝毫没有威胁国阳郡主的意思,她就是奔着汝南去的。


    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对谨姝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军队逼近汝南百里的时候,朱婴接管了军队的指挥权,在看见谨姝一瞬间像是松了气病来如山倒的时候,他一边担忧,一边深深地觉得,这次若不拿下汝南,战事若再拖下去,谨姝若真出了事,主公可能会疯。


    于是眼见着朱婴仿佛整个人带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气势往前逼近的时候,汝南的人彻底慌了,城池接连失守,眼见着就要逼到汝南城了,李偃那边的威压更几乎是毁灭性的,刘氏的兵一退再退,最终退不可退的时候,弃城而逃了,如谨姝原先料想的一样,往西南方向撤退了,在前进了八百里的时候,成功和一个侏儒残疾的领将遭遇,最后被杀得片甲不留。


    而剩下事,谨姝就没有丝毫力气再去关注了。


    发热,浑身疼痛。


    她在强撑着精神随军征战的过程中,熬干了因早产而本来就身体不济后的最后一滴心血。


    刘氏军队向西南撤退,东面李偃的军队和西面朱婴带的军队两相交遇在汝南城的时候,朱婴最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城寻找大夫。


    汝南整个城都显得萧索,所有的大夫都被他抓了过来,那些人合力才保住了谨姝的命,一个个瑟缩着看屋里那位始终寒着脸的江东之王。


    李偃在黑暗里第一次摸到谨姝的脸的时候,整个人就冷得快要结冰了。


    谨姝迷迷糊糊地看见他,眼泪倏忽就落了下头,脑袋抵着他的胸膛,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求证似的,叫了声,“夫君?”


    李偃声音沉着,却意外的温柔,“是孤,孤让你受委屈了。等你好了,你打我、骂我,都好,孤都受着。”


    谨姝却是先摸上了他的眼睛,“夫君眼睛怎么了?”


    “无碍。”


    边儿上李麟说道:“如何无碍?伤得严重,在北仓的时候见了一个大夫,说能调理,但至少需要半月,叔父急着见您,就搁置了,这些天,确切是越来越严重了,想要恢复,怕是没那么容……”


    话没说完,李偃已经踹了他一脚,让他滚了。


    谨姝心里一梗。


    李偃却还在安慰她,“孤无事。”


    谨姝心里疼得要命,可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形,压着,一句话都没说。


    汝南指派了一个将领接管,其余军马往西南方向追去。


    十日后,李偃轻轻地把谨姝抱了起来,吩咐了人,“送夫人回繁阳,要快,不得耽搁,出了事,全都提头来见。”


    他一直抱着谨姝,一直抱到她上马车,谨姝知道他现下无法脱身,只得用力地抱了他一下,“阿狸等着夫君回来。和两个孩子,一起等你。”


    李偃心头狠狠跳了一下,早产,没来得及见到出生的孩子,还有谨姝现下的病,是他心底不可言说的刺痛。他紧紧抿了唇,许诺,“三个月内,孤一定结束一切。”


    谨姝不疑有他,重重点了头。


    上了马车,从帘缝里瞧见双眼空洞的李偃,才捂着嘴,任由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有个词,叫做一溃千里,一旦有了颓势,会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李偃对国阳郡主实行了赶尽杀绝式的围剿,最后斩杀国阳郡主在严水东岸。


    国阳厉声问他一定要做这么绝,不怕被史书诟病吗?


    他目光落在浩浩江水之上,扯了个寡淡的笑,“孤早说过,有一日,会叫你后悔主意打到我妻身上的决定。孤,说到做到。”


    国阳惨然一笑,她知道,自己做的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是觉得叶谨姝并无胆略和能力去动汝南,她先选择去解决西南之事。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第52章


    诸项善后事宜, 亦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这一年的初雪, 谨姝终于等来消息,主公在陵阳祭告天地,登基称帝, 改国号为胤, 定这一年,为定安元年。点将台封公进爵,就连招降的几个将领,亦论功行赏,并无区别对待。这稍稍打消了一些人心里的忌惮。


    原先李偃对国阳和杨氏的赶尽杀绝、血腥围剿, 使得许多人心里其实都是忐忑的,李偃本就非善类,那些传闻中更是添油加醋地将他塑造成一个残暴不仁的暴君, 加上这一回,颇有种化身地府阎罗的强硬姿态, 实在叫一些有意依附的人心生忌惮,害怕有朝一日, 也会死于非命。


    帝王之术,那些微妙的平衡和牵制,一旦被打破,就会隐患无穷。


    魏则也曾劝过他,不要明面上做得太强硬, 以后隐患无穷。


    但李偃骨子深处始终住着一头未觉醒的凶兽, 谨姝生产前后所经历的九死一生, 狠狠地戳在了他最痛的地方,恶鬼苏醒,是要吃人的。


    魏则其实有时候能理解主公的所为,并无力阻。


    李偃自然知道,也早料到,现下也无特别的法子,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


    战后安抚,是项叫人头疼的事。


    但李偃并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他无法容忍,有人对谨姝的伤害。


    比直接伤他要叫他失控的多。


    对妇弱稚幼下手,他亦看不起。


    王城依旧择在陵阳,修葺宫殿,安抚臣民,诸多驳杂事项,绊得李偃脱不开身。他只抽空回去看了谨姝一趟,瞧瞧自己方出生的孩儿,取了名字,哥哥叫允祯,妹妹叫昭宁。


    那日他说抱抱孩子,乳母把孩子托着放在他臂弯里,他就那么托着,动都不敢动,只觉得小孩儿软得像是没有骨头,滑不溜丢的,仿佛一不小心就能从他指缝里流走了。


    哥哥还冲他笑了,妹妹尿在他胳膊上,乳母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他一脸严肃,仿佛下一秒就要生气揍人了。


    谨姝却在旁边笑得喘不过气,扶着他胳膊让他抱得舒服些,知道他是紧张,不是生气,实在觉得好笑,“夫君紧张什么,允祯还冲你笑呢!第一次见爹爹,你这样严肃。”他眼睛还是不好,遗憾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谨姝笑完了,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夫君眼睛要上些心。”


    他似乎已是习惯,比陆仲还要自如些,但总归拖着叫谨姝担心。


    李偃随口应着,“吃着药,不用担心孤。”


    他寻着昭宁的脑袋,把手僵硬地挪到脸旁,直直地戳了一下,软软的脸蛋,他忽地笑了笑,“孤的女儿。”


    傻得不行。


    谨姝真是没想到,李偃做了爹爹,是这样的,笑得脸都僵了。给允祯喂奶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坐着,抱着昭宁,眼神有些空洞看着她,问她,“在喂奶?”


    谨姝“嗯”了声,“不够吃,还好有乳母。”


    “你也要多吃,孤摸着都瘦了。”


    李偃忽然觉得恍惚,好似她还是小孩儿,转眼已为人母,已是为他孕育两个孩儿的女人了。


    谨姝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即便知道他看不见,还是觉得被他目光烫得脸红,喂了奶,吩咐乳母把孩子先抱走,给他换衣服。


    威风八面的主公,回了家,也是要被女儿尿了一身的。


    他把谨姝拥在怀里,许久都没有撒手。


    他没待几日,便又动身走了,还有许多事,各地一些小匪目,趁乱还不想降服的,还在作乱,他都要一一安排。


    临走前把府内府外管事的人都叫了过来,挨个儿敲打了一遍。


    不消他操心,这些人其实现在也是有些怕谨姝的。


    他闲了照旧来信给谨姝,因着眼睛不便,只能叫人代笔,每回还都是那句,“卿卿吾妻。”隔着纸张都能叫人听出来腻歪劲儿。谨姝对此已是半分脾气都没有了。也不知执笔的人每回听了会不会在心里偷偷翻白眼。


    谨姝日子过得单调,每回只说些趣事给他听,亦在信里一遍遍提醒他,叫大夫着紧给他调养眼睛,莫再拖了。


    他总是避重就轻,只说自己无碍,叫她不要操心,只管养好身子。


    一转眼,就入了冬。


    繁阳冷得很,谨姝自小就怕冷,雪刚下,她就窝在屋里不出来了。


    从这里到陵阳,路途遥远,孩子还小,她身子也不是很经得起折腾,李偃说,等开了春,再接她去陵阳,到时春日大祭祀,她需得以皇后之名同他一块儿上祭坛。到那时,她才算正式成了胤朝皇后。


    她身子差不多已算大好,可到底出了些不大不小的毛病,大夫说,日后她想再怀孕,怕是不容易了。


    她已有两个孩子了,一儿一女,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现下虽有些遗憾,可也觉得知足了。


    人不能太贪心了。


    倒是稚栎,听闻的时候,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很是替她难过,谨姝有回听她对着涟儿嘀咕,“日后咱们主公是要君临天下的,夫人是发妻,儿子女儿自然是无比尊贵的,可皇家子嗣,岂能如此单薄,日后就算主公不上心,那些王公大臣,也要卯足了劲儿地叫咱们主公开枝散叶,到时候,也不知主公还能不能对咱们夫人这样好了。”


    谨姝听闻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这些事,她倒是没来得及想过。


    夜里倒是真情实感地做了梦,梦里李偃无奈地跟她说:“孤没办法,皇家需要子嗣。”


    她看见许多美人,陆陆续续送到宫殿里,李偃过上日日翻牌选妃侍寝的日子。


    醒来谨姝甚是难过,把李偃骂了好几遍。


    这一晃,转眼,已是初雪,今年的雪来得早,十月末,第一场雪就下了。


    谨姝醒了,下头人伺候她用饭,屋子里已烧了炉子,火很旺,她更加舒服得不想出门去。


    但事情还是不少的,府里杂七杂八的事堆了好些,她回来的时候,先是养了一段时间的病,后来身子渐渐好了,就开始有人不断来请示这个那个事宜。她是看出来了,她领兵那几个月,又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


    那时候病着,身子不大好,强撑着精力,几个将领都是仰慕李偃跟什么似得,自然也愿意敬着她,但和服她是两码事,她为了树立威信,做了不少事。


    处理了一个阳奉阴违的将领,收权放权,手腕硬得不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那架势,甚至比李偃还要强硬和冷漠许多。


    所幸自己虽为女子,可两世为人,又在朝局变换里游走,听得看得多了,许多事做起来慢慢也就得心应手。


    那时候怕自己做不好反而拖李偃的后腿,强撑着身子和精神,做事绝了点儿,女子上战场,先朝倒还有例子,那些王侯的夫人,也都是有官爵和封荫的,碰上战事,领兵打仗都是常事,近几百年,倒是没有先例,原先国阳郡主挑起大旗的时候,便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就连刘氏内部也不都是很服她,但国阳郡主手腕足,上上下下敲打一遍,恩威并施,下头老实了不少,加上坐镇中帐,功绩有目共睹,后来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谨姝那时候倒是没有受到太强的反对,说到底,还是国阳郡主的功劳。但她手腕强硬倒是事实,加上那一阵拖着病,整个人都冷漠着,后来添油加醋一传,竟把她传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刚回繁阳的时候,府里伺候她的人,各个带着三分畏惧,好似她会吃人一样。


    有时候稚栎也会说,她身上好似带了些不同的气息,尤其冷着脸的时候,杀气特别重。


    大约在战场上磨了太久,带了几分戾气。


    繁阳是李偃的老巢,最开始就是从这里发迹,这里的人、事,总归是不太一样的。各处管事的人,都来拜见了她,诸项事宜无论大小都要来请示一遍她,许多事不必她去管,但至少要过她一遍耳。


    这种复杂的情绪和氛围谨姝也没办法仔细体味,大约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主人,且有些强硬残暴的女主人,带着又敬又怕的情绪。


    对此,谨姝一面觉得哭笑不得,一面也是无计可施。


    也只能先这样了。


    她出了门,坐在前厅,因着冷,虽屋里生了几盆炭火,亦抱了手炉,腿上盖着薄毯,稚栎捧了热茶放在她手边,炉子生着火,煨着茶汤,点心亦装在暖盒里,随时备着。


    昨日里昭宁闹腾了一夜,乳母虽一直哄着,叫她安心去睡,她却怎么都睡不安稳,这会儿没精神的很。


    靠着茶几,手撑着额头,下头人在一一汇报,全是是芝麻谷子大小的事,她偶尔插一句,但好歹也将事情梳理一遍,以后怕是不会回这里了,这边要安顿好。


    打发了这些人,谨姝还没来得及闭目养神,有人急匆匆来报,说在佛寺废墟里,发现了郑鸣凰的行踪,请示她如何处置。


    谨姝微微抬了下眼睛,“带过来。”


    没多会儿,几个人押着她来了前厅,踹了她膝弯,喝了声,“跪下。”


    郑鸣凰挣扎着,最后只能不得不跪在那里。


    谨姝始终冷漠地瞧着,郑鸣凰形容委实有些惨,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原本那美貌的面容,此时已是惨不忍睹。


    郑鸣凰抬头,目光陡然变得阴鸷。


    谨姝那一派闲适,还有周围人明显的周到侍奉,实在刺目。


    两相对比,更是显得她凄惨无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杀了我就是,我在九泉之下,且看你还能笑多久。李偃登基,到时候后宫佳丽三千人,祝你夜夜好梦,祝你子女健全,安然长大。”


    稚栎怒喝了声,“放肆!”


    谨姝却只眯了眯着眼,笑了声,“我杀你做什么,我得叫你活着,看我夜夜好梦,子女健全,安然长大。”她说完,笑容淡下来,嘴角噙着几分冷意,吩咐了句,“死牢,看着,别死了。”


    下头人立马会意,“明白,夫人。”


    这事一出,旁人更是倒抽气,这手段,委实是够狠,有时候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郑鸣凰被拖下去的时候,那凄厉的惨叫,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谨姝其实只是下不去令杀人罢了,虽则领兵打仗见惯了生死,可太平日子里,叫她下令杀个人,她还是下不去口。


    那话也不过是气她,搁在别人眼里,就又是一桩她残暴狠戾的证据了。


    最后谨姝也没了脾气,任由他们私下里去说了。


    谨姝在繁阳独自过了个年,预计开春出发,却提前得了消息,李偃眼疾爆发,昏昏醒醒已数日了,年前其实已经不太好,太医多次规劝他不要操劳,但他实在脱不开,最终还是爆发了,现下朝廷里事情都是被封了左相的魏则在撑着。


    谨姝急了,等不到李偃派人,也顾不得怕冷怕寒,立了春,水路亦好走了,她带了一队护卫,一路疾行往陵阳去。另匆匆安置好这边,嘱人护送允祯和昭宁上路,临行前,她抱了抱允祯和昭宁,心疼地亲了又亲,“娘去照看你们不听话的爹爹,你们要乖乖的。”


    说完,出府,翻身上马,一路快马,转水路,顺流疾行,半个月就到了陵阳。


    到城门的时候,是晚上,陵阳还下着雪,守城人不认得她,把她们拦在城外,夜里是不许进出的,但谨姝等不了,护卫冷着声音说,此乃今上之妻,正宫皇后,谁人敢拦?但谨姝一时也拿不出文牒,最后妥协叫他们去通报。


    末了魏则亲自出来迎的,倒叫守城将士吓了一跳,谨姝也顾不上寒暄,只稍微谢过,问了句主公如何,魏则顾不上提一下称呼的问题,赶忙回了句,无事,现下已控制住了,只人不大精神,大夫说不能劳累。


    谨姝便急急催着带她进宫。


    入宫的时候,又被拦,魏则掏了令牌,拧着眉说了句,”这是皇后娘娘,以后记清了。“


    谨姝是第一个夜闯城门的,第一个在街上纵马的,第一个骑马入宫的,宫门侍卫想拦,被魏则斥了,内宫侍卫想拦,李偃已迎了出来。听了消息,外袍只来得及披着。


    风雪里,他身形莫名显得单薄,谨姝眼眶倏忽就热了。翻身下马,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李偃抱住她,低着头笑了,“哭什么?”


    谨姝摇摇头,心里难受得很,“你怎如此不爱惜自己。”


    “想着早些安定下来,好去接你。到底事与愿违,是孤错了。”


    说着把外袍抖下来,披在她身上,摸了摸她冻僵的小脸,“是孤对不住你,下着雪,叫你还要快马往孤身边赶。”


    谨姝捂住他的嘴,“不说这些。你这人,我算认清了,从来只是认错快,却从不改。”


    李偃低低笑了声,“你这样了解孤,叫孤很是为难。”


    两个人进了寝殿,谨姝先叫了太医,问了情况,现下并无大碍了,只是不能操劳。


    不,应该说是只能静养。


    否则眼睛恐怕要彻底废了。


    还有许多并发之症,断断续续发热。


    可现下堆了许多事,新朝甫立,百废待兴,各地事项堆叠在一起,实在难以抽身,他方好一些,已开始处理政事了。


    谨姝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这国家离了你就不行还是怎样?”


    李偃讨好地抱了抱她,蹭着她额头,“孤也是没有办法,那些老狐狸,一个个都要拿捏孤,孤若这时候示弱,还不被他们牵着走。”


    谨姝顿了会儿,捧了捧他的脸,“我……帮夫君吧!替你上朝,替你处理些琐碎事项,拿不定主意的事,去问魏则,实在无能为力的,再来问你。你就好好养一养身子成不成?”


    李偃愣了愣,旋即耸着肩,笑了起来。


    谨姝敛着眉,捶打了他一下,“我说认真的。”


    李偃拥着她,“孤可舍不得把你扔进狐狸窝叫他们欺负去。”


    谨姝也笑了,心下一暖,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还不是大好的眼睛,看东西都透着几分迷离,心疼得不行,“那夫君你好好养好身子,等你大好了,谁欺负我,你再帮我欺负回去。”


    李偃又笑了起来,两个人躺着,说了些体己话,谨姝去洗了个热水澡,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最后他是答应了她的,叫她试试,只说莫要逞强。


    他其实没当回事,但若不让她做些什么,她估计会日日愁苦地守着他,他稍稍操心些什么,都得沐浴在她埋怨的目光里,他是吃不消的。


    第三日,谨姝穿着赶制出来的朝服,恢复了断了数日的早朝,她在天光熹微将醒未醒的混沌状态坐在龙椅后头的珠帘后的临时座位上的时候,以一种摧枯拉朽式的强硬姿态,插足到了政局当中。


    尚书大人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声称历朝历代都无律法允许过后宫干政,她这样不妥。


    谨姝瞧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回他,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那就改律法。她连朕都管得了,还有什么管不了的。”


    谨姝猛地回过头,拧着眉低声埋怨他,“夫君好好养病,你再乱跑我真生气了。”


    李偃投降,“遵命夫人!”


    因着闹了这么一出,底下暂时谁也没敢吭声。


    谨姝摄政两个月,其实没管什么大事,下的批示都中规中矩,但看得出来是有些脑子的,下头人出的好的建议,谨姝也都听得进去,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两个月后李偃眼疾大好,重新接管朝事的第一天,先是立了允祯为储君,然后以年纪大身体不济为由,拒绝充备后宫的建议,声称永不选秀女。


    四下震动,一片求陛下三思的呼喊,他不为所动。


    双方态度都相当坚决。


    大约以后还有得耗,不过他不信谁能耗得过他。


    当夜,年纪大身体不济的李偃拉着谨姝折腾到后夜,谨姝到最后已是差点躲到床底下了。谨姝困顿着,心里仍旧不太确信,强撑着精神又问他,“夫君真的,不打算扩充后宫?”


    李偃亲着她耳后,不安分地握着她的腰肢,从身后抱着她,“怎么,阿狸很遗憾?”


    谨姝拿手肘捅他腰。


    李偃笑着,“娶你时,孤便许过诺,此生一妻足以。孤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谨姝一愣,旋即笑了,“那时你还不是皇帝,如今是了。从前是君子之诺,现下已是天子之诺。阿狸是小气的人,夫君许了诺,阿狸便当真了,日后你若反悔,我便不认了。”


    “好,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孤守得了诺,若我赢了,下辈子你还嫁给我。”


    总觉得这辈子太短。


    不够好好疼你。


    (正文完)


    第53章 番外


    大约谨姝的做过那么几日听政摄政的皇后, 一群大臣对她无比忌惮。


    整天不是有人弹劾她干政,就是有人怀疑她有干政的嫌疑,一个个戏多得不行。


    就连李偃不纳妃, 不扩充后宫, 也把罪名安到她头上,一面说她祸国殃民, 一面说李偃枉顾社稷。


    有一年, 黔中大旱,司天监的人夜观天象, 都能拐弯抹角地怪罪到她头上, 说是天降惩罚, 怨宫里头阳盛阴衰, 阴阳失调, 这才导致风不调雨不顺。


    那意思多明显, 因着她这个□□的皇后, 皇上连个妃子都不敢纳, 导致这么几年,皇家也就允祯和昭宁两个子嗣。


    多磕碜。


    这些年, 那些胡子一大把的老臣们可谓是操碎了心, 孜孜不倦地劝说着李偃, 恨不得给他后宫里塞几个女人, 天下之大, 多少美人, 怎么就不能临幸几个呢?李偃坐拥天下, 却连个妃子都不能纳,可见她这个皇后有多霸道。


    可偏偏,李偃又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说旁的事都好,唯独这件事,气死人不偿命地跟人对着呛。


    有人要他开枝散叶,他就说自己有儿有女,有人说子嗣单薄,他就说自己有儿有女,有人说太子殿下年幼,未来诸事都未可知,万一出了事,连个后备的人选都没有,此乃动摇根本的大事,他便寒着脸,问一句,“你咒我儿?”


    对方诚惶诚恐地否认,明明说的都是严肃认真无比重要的事,每回都被李偃歪到天际去,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项固定的节日戏剧。


    一个拼命劝,一个当耳旁风。


    再后来,那些大臣劝不动李偃,改转头来劝谨姝,谨姝听着那些人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说着一套一套的辞论,经常被唬得一颤一颤的,莫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但她这人,犟,她不乐意的事,谁劝都没用。她就是这么自私的人,自私得坦坦荡荡,惯常撩着眼皮一脸沉痛地听着人劝,那表情丰富得,不知道的以为她洗心革面,马上要着手选秀女了,但末了,只一句,“这事,本宫也做不得主,一切听陛下的。”


    那些子老学究,全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哪见过这样的皇后,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转头骂她祸国妖姬,给皇上灌了**汤了,竟让李偃做出如此荒唐事。


    不开后宫,没子嗣,皇家血脉,焉能如此单薄。


    有时候谨姝自己都佩服自己,原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对此李偃也是无比的烦躁,自己养了一帮什么玩意儿,大旱的时候,不想着去解决旱情,拐弯抹角地骂他老婆。哪里一有风吹草动,都能怪到他不扩充后宫上头去。


    感情他跟人上床还有那么多功效呢?


    他脾气暴躁起来,什么粗俗的话都说。


    这回旱灾,他从几个话最多的大臣那儿挨个儿坑了一大笔钱,国库都不用开,直接拿着去赈灾了。


    那帮子老头子,一个个地气得翻白眼,却是敢怒不敢言,吃了个哑巴亏,终于消停了。


    李偃心情好,转头去太傅那里看儿子。


    小小的允祯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虽然父皇对他很好,可他总是有些怕他的,实在是李偃是个严肃的父亲,平日里对他也要求的严格了些。


    且父皇样样都很厉害,文武兼备,执得了笔,也提得起刀,骑马射箭,无一不精。他作为父皇的儿子,自然也是不能差的,所以要很努力。


    李偃没发出声音,示意周围人不用见礼,他默不作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太傅正在考校允祯的辞赋。


    小小的允祯敛着眉头,努力定着神思,不让自己在父皇的注视下失态。


    他不急不缓地背诵着文章,太傅毫不留情地一句接一句提问他,还好,他对答如流,且从容不迫。太傅最后收起一脸严肃,满意地笑了笑,“甚好!”然后才遥遥冲李偃行了一虚礼,眉宇间颇为自傲,他自夸教得好,也碰上个敦敏聪慧的学生。


    人生何乐?不过如此。


    李偃抬了下手,示意太傅不用管他。唇角亦微微翘着,他的儿子,自然随他。若非允祯聪慧,那些老学究逼他会更理直气壮。


    课上到中午,李偃一直在旁听,允祯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太傅说今天就到这里,他方松了一口气,书童帮他收着东西,他起身走到父皇那里去,拜道:“父皇!”


    李偃“嗯”了声,不吝夸奖,“功课不错。”


    允祯严肃的小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笑意,“不敢懈怠,允祯当更勤勉。”


    李偃甚为宽慰,揉了揉他脑袋,“行,早日替了父皇,我和母后就去城郊别苑过潇洒日子。那帮老学究,快把你父皇我气死了,整天没事就在我耳朵边儿嗡嗡来嗡嗡去,迟早我把他们全扔到护城河里去喂鱼。”


    允祯张着嘴巴,震惊地看着默默发脾气说浑话的父皇,半晌才点了点头,过去抱了抱父皇,“父皇莫生气了,母后知你说浑话,又该责怪你了。”


    李偃“啧”了声,在这个家,他是没有地位的,皇帝老子就是个屁。


    他还挺乐,脑子里全是谨姝似嗔似怒地板着脸教训他的画面,他的阿狸,可爱得紧。


    他笑了笑,拍了拍允祯的后脑勺,“走了,回去吃饭。”


    李偃起了身,允祯忙跟上,父皇好高,他只能仰着头看父皇,他的脑袋堪堪到父皇的腰上,目光平视的时候,正好看见父皇腰上挂的玉佩,簇新的穗子,一看就是母后新打的。也不知那穗子又多特别,父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一个,母后不给,父皇就生气,父皇生气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坐在旁处,也不说话,也不骂人,只眼神直勾勾盯着母后,一副“你还不来哄我?”的架势,幼稚得很。


    自然,母后最后都会心软。


    母后心最软了。


    父皇说回去,是说回乾元殿,父皇的寝宫,哦,不,父皇和母后的寝宫。


    这偌大的后宫,只父皇和母后,没有莺莺燕燕的妃子贵人,亦没有那些传言里的勾心斗角,只有很大的花园,阁楼,园林,母后说喜欢什么,父皇就会着手去办。


    这里是家,不是皇宫。


    走到半道,父皇嫌他走得慢,虽然他已经努力在追父皇的步伐了,可父皇那么高,腿比他人都长,随便一走,他跑着都追不上。李偃几次驻足等他,最后不耐烦,直接把他抄起来背在背上。允祯忙搂住父皇的脖子,视线突然变得高了起来,能看见铺得平整的石板路,远处的宫殿,树木垂下的枝叶,他抬手摘了一片叶子,别在父皇的领口。


    他今天好累,不知不觉睡着了。


    谨姝正在哄昭宁,昭宁原本是和允祯一块儿听学的,昨夜里受了些微的风寒,起了热,今日就没去,谨姝一直陪着哄着,这会儿刚吃了药,到现在还在闹脾气,苦得小脸皱巴巴的,看见父皇,一咕噜从榻上爬下来,委屈地叫着,“父皇~~~”


    两个字,可怜巴巴地拐了九曲十八弯。


    李偃的心也随着她的腔调转了十八转,走近了,才嘘一声,声音却温柔得不行,“乖,哥哥睡着了。”


    昭宁便不吭声了,捂了捂嘴巴,乖乖地噤了声。


    侍女过来帮忙把允祯放到里头床上躺着,昭宁跟过去,还给哥哥盖了被子,允祯迷迷糊糊醒了,握了握妹妹的小手,轻声问,“烧退了没?”还惦记着。


    昭宁把他手搭在自己额头上,乖巧地点点头,“退了。”


    允祯这才放心了,揉了揉她脑袋,歪过头,沉沉睡去。


    昭宁跟着父皇出了门,然后才撒娇地拽住父皇的袖子,李偃拿她一点辙都没有,轻轻抱住了,拢在怀里,低声哄着她,“药很苦?”


    昭宁拧着秀气稚嫩的眉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偃抱着她走到点心盒子旁,捏了块儿绿色的糕点给她,小小的一个,昭宁就着父皇的手,一点一点啃着,渣子弄了李偃一身。


    谨姝吩咐人布菜,回来就看见这一幕,摇摇头,笑着把昭宁接过来,“就会冲你父皇撒娇,喝了药都一个时辰了,哪还会苦?”


    昭宁悄悄吐了吐舌头,搂着母后的脖子,皱着鼻子,一本正经地说,“心里苦。”


    谨姝哭笑不得。


    吃了饭,照例要午睡一会儿。


    谨姝安顿了允祯和昭宁,和李偃躺在一块儿,李偃凑过来,亲了亲她鼻尖,谨姝躲了躲,他又追过来,这回直接扣着她的后颈,吻了上去,两个人挨在一块儿,身子贴着身子,挤得没有缝隙,他从鼻尖亲到嘴唇,又亲到脸颊、耳后,在她耳垂上咬了咬。


    谨姝推了推他,提醒说:“别闹,快些睡一会儿吧,下午还要去见几大藩王。”


    李偃方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就散了,他翻身让自己平躺着,沉沉叹了口气,“阿狸,你……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地会煞风景。”


    谨姝不知想起了什么,头抵在他肩上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戳他脸,“明明是夫君你惯是不合时宜。”


    不是,因为是你,我总是方寸大乱,分寸尽失。


    他还记得,两个人大婚那日,她从婚辇上下来,他伸手,她迟疑着,把手递过来,他紧紧握住了,牵她的手,两个人往礼堂去。


    那条路,他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