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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晚宴地点就设在酒店内, 不过是一个厅辗转到另一个厅,郁雪非穿着高跟鞋,造型团队在后面为她提裙摆, 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疑心是哪个明星。


    她被看得心虚, 到餐厅后就屏退了那帮乌泱泱的人马, 自己拎着裙子进去。


    很少穿这么高的跟,郁雪非走得极小心, 专注脚下的同时,没注意过旋转门撞到了另一个女人。


    “对不起——”


    “sorry——”


    两道声线同时响起。


    她抬头看了眼对方, 心底兀然一惊。


    好明艳的一张脸, 说句靓绝香江这样的俗话都不为过。


    女人见她也是怔了瞬霎,大抵体谅穿礼服的不便,往后让了半步, “您请。”


    说的是普通话,很标准。


    大抵因此,郁雪非愈发觉得她亲切,错身时挽唇笑笑,道了声谢。


    待到入内,她刚开口问接待的侍应生庄董宴客的房间怎么走,对方却越过她, 朝身后的女人恭敬问好, “庄太。”


    年轻的庄太颔首应下,新奇地对郁雪非道,“原来你是庄董的客人?”


    “我陪商先生来的,他说今晚是与庄董餐叙。”怕她不明白,郁雪非补充, “北京的商先生,您知道吗?”


    “这不是巧了吗,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她弯眼笑笑,“跟我来。”


    “多谢您。”


    走廊上铺着天鹅绒地毯,高跟鞋锐利的脚步声被吞去大半,因此能清晰听见庄太教训前厅经理的声音,“无论何时,客人有需要都不可这样无礼,晚喊一声庄太会怎样?先解决她的问题才要紧……”


    郁雪非抬眼,正好看见面前一整壁的菱格纹装饰镜,斜织的线条将画面切割成许多块,依然能拼凑出她华服丽影掩不住的苍白。


    而那位庄太与她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身得体大方的职业装愈发凸显干练气质,举手投足间尽是底气——郁雪非相信,那并非来源于她的丈夫,而是她本身就有这样的魅力。


    处理好员工的问题,庄太赶上来,亲昵地为她指路,“还不知道您怎样称呼?”


    “郁雪非。”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源于这句诗么?”


    “对。”


    庄太笑了,“我的名字也来自古文,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赵蔓枝,幸会。”


    郁雪非也笑着捏了下她掌尖,“听口音,您不像香港人?”


    “的确不是,我家乡在杭城,来这边念书,之后就留了下来……到了。”


    话音落地,房间外的侍应生知趣地推开门,内里两位相谈甚欢的男人停了片刻,将目光投向门前的双姝。


    一个是明丽干练的玫瑰,一个则在极致的黑里更显冷艳,仿佛深夜中绽放瞬霎的昙花。


    “我刚好在门口碰见郁小姐,便将她领了来。”赵蔓枝随手将包递给侍应生,敛裙落座时朝对面的商斯有也礼貌微笑,“抱歉,才从广宜开完会过来,没时间换衣服,稍微显得随意了点,望商先生勿怪。”


    商斯有答,“只当是朋友聚餐,庄太太不必太在意。”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一旁的庄又楷比夫人更早提出指正,“是吧,Ms Zhao?”


    赵蔓枝摆摆手,“唔紧要啦,叫什么都好,直接叫我名字最好。”


    说着,她又领着郁雪非介绍,仿佛这是她自己带来的客人,“商先生,就这么把人家撇在一边,也不说亲自接一下,不够有风度噢。”


    庄又楷附和,“先罚酒三杯。”


    商斯有被他们妇唱夫随得没了办法,举手投降,“你们倒也不问问,是我撇下她不管,还是她不肯跟我来?这趟要不是软磨硬泡,现在你们都见不到她。”


    三言两语烘得像是郁雪非有多大能耐一样。她在桌下轻轻推了下商斯有,“别乱说,我很情愿来的,只是之前怕露怯,没想到庄董和赵小姐都是这么和善的人。”


    这是她的真心话。


    郁雪非以前参加商务宴会,从来都是在角落里抱着琴伴奏的,没有一席之地,自然没有讲话的底气。她见了太多世态炎凉,知道越是高阶的圈子越难融进去,自己充其量也只是桌上的一盘餐点。


    然而今天却没有想象中紧张,一切行云流水,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好像真能得体地做商斯有的女伴。


    刚开始他们拉家常,聊天气聊近况,郁雪非还能插上话,后来渐入佳境,谈港岛金融市场的变化、中.央利好的政策、合作方向前瞻……她只能安静地坐在一旁,挂着得体而寡淡的微笑。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赵蔓枝身上。


    虽说是以朋友身份攒的局,这次聚餐底色仍然是商业的,能在饭桌上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必然不可能胸无点墨。赵蔓枝从容大方,对许多问题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哪怕经历一整日工作后发型不够完美,妆容也有了一点斑驳,成就和知识让她看上去闪闪发光。


    至于她的丈夫,纵然足以在港岛呼风唤雨,看向她时的目光却深情而欣赏,仿佛一位寻常的仰慕者。他们之间无需太亲昵的互动,也能让人读懂彼此浓浓的情愫。


    这一切都与她和商斯有大相径庭。


    她被华服珠宝妆点成一只漂亮的花瓶,默默陪衬在侧,对他的世界一窍不通。而商斯有呢,来听那么多场演奏会,也是真的为了她的琴法么?


    其实在舞台上,聚光灯笼罩着,表演者往往看不清台下观众的神色,可是郁雪非始终能感受到商斯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山海倾覆的魄力,沉沉地,压得她抬不起肩,也直不起腰。


    就算他再怎么放低身段,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平等,就像鸦儿胡同里的鸟儿,无论如何被善待,也挣不脱牢笼,始终只是被观赏的客体。


    晚饭后有一场小范围拍卖会,他们分别乘车前去。


    因有叶弈臣的牵线搭桥,寰业对这次合作颇为重视,连他们出入安排的也是作为庄家私藏的劳斯莱斯。


    它带着郁雪非穿梭过港岛的霓虹,那些错落的灯火看得人眼花缭乱,恍如她幼时第一次来港情景。那次父母带她去了迪士尼,玩的没什么印象,但留下了他们一家为数不多的三人合影。


    正出神,却感受到手背被一把温热包裹。原来是商斯有在牵她的手。


    “生意场上谈的东西都没意思,等会儿拍卖会看中什么喜欢的,都买下来给你赔罪。”


    郁雪非怔了一瞬,挽唇笑笑,“没有,只是我听不懂,但赵小姐就很享受。”


    他轻掀眼皮,话递得慵懒,“她学的就是商科,工作也与此相关,当然如数家珍。如果今天聊的是音乐会,在场的没人懂得比你多。”


    她觉得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于是稍稍偏了点头,以便更好地交谈。


    动作间,钻石耳链璨光点点。


    郁雪非正色说,“不管怎样,她确实很厉害。能在任一领域做出如此斐然的成绩,都值得钦佩。”


    男人眸光温柔,捏了下她的手心,“是,可我想说的是,你也很厉害,不要妄自菲薄。”


    尽管不愿承认,商斯有的话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了点。


    她小心翼翼藏好那些失落和敏感,不知怎的,竟能被他一一捕捉,还妥帖地安抚好,不可谓不稀奇。


    像是原本被揉得皱巴巴的纸,被铺开、抚平,尽管褶皱还在,却没那么崎岖。


    商斯有看了她一眼,说,“我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吧。”


    他的声线偏低,声色醇厚,很有磁性。是把讲故事的好嗓音。


    结果商斯有用这把好嗓子讲了个奇烂无比的故事。


    把两个人的相识、误会、相知、沉沦、分开、重逢,如此跌宕起伏的情节,说得四平八稳,最后说了句,“他们后来一直过得挺幸福。”


    郁雪非实在没法对这样的故事产生共鸣,笑着说,“在你的讲述里不大听得出。”


    “没办法,叶弈臣跟我就是这么说的,他文化水平就到这了。”见她神色松弛了些,商斯有的话音也跟着上扬,“当然,也可能是庄又楷本人不肯多讲细节,因为据说最开始他也很看不上赵蔓枝。”


    刚绽开的笑容在她脸上凝固。


    片刻后,她听见自己问,“那后来还能在一起啊?”


    “是啊,我也这么问。叶弈臣说,能肯定能,就是要吃点苦头,抽筋扒皮、锥心剜骨。”


    “……这么听来,叶先生的文化水平应该还挺高的。”


    连郁雪非都觉得自己有些幽默,但没办法,她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


    那么善良、闪耀、优秀的女人。


    饭桌上,郁雪非一直觉得她的丈夫投射的目光饱含爱意。


    原来也是假象。


    趁她脑袋瓜里的故事还没发酵,商斯有掰过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认真听后面的话,“他为最初的错误付出了很深重的代价,甚至想过死,然而死前,还没忘了立遗嘱,把所有的财产留给赵蔓枝。”


    这一段是叶弈臣的亲身经历。他那时候刚好在欧洲出差,被拉去当遗嘱见证人,回来整个人愁眉苦脸。


    他说,印象里倨傲得飞扬跋扈的庄又楷,瘦了一大圈,人也萎靡了,精神游离地看着苏黎世湖发呆,一看就是一整天。


    或许因此,叶弈臣才看淡一切,舍不得对谁认真。有了前车之鉴,他怕哪天也栽了跟头走不出来。


    郁雪非徒然地碰了碰唇,“你不是单纯地想跟我说他们的故事吧。”


    她聪明,很多话不必说得太透彻也全能懂。商斯有颔下首,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铺垫这些只是想跟郁雪非讲一个很朴素的道理。


    故事的开端未必美好,但结局可以圆满。


    哪怕千难万险,他也认定了,要攀这一座名为她的山。


    “庄董追回赵小姐付出了半条命,如果换成你我,你想要什么?”


    郁雪非讷讷地看着他,好半天才从喉间挤出一句,“……什么?”


    “我想为我们的开端赎罪,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满意?”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直到确认了眼里的认真,才开始思考。无意识间,她手指一点点蜷紧,直至把绸缎裙摆抓皱,“可以说真话吗?”


    商斯有颇为绅士,“可以。”


    放我走。


    这三个字已经递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害怕这是商斯有设下的温柔陷阱,一旦道破最真实的想法,就把这场梦境戳破,只剩针锋相对时的满目疮痍。


    人是趋利避害的,她暂时还不想、也不敢道破自己这个不屈的念头。


    商斯有在耐心等她答复,然而郁雪非唇瓣翕动,眼波摇晃。倒转整个港岛的华灯,淬成她眼底的忐忑。


    他大概揣知一二,启口,“怎么不说了?”


    听得出来,他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是怕我办不到?”


    郁雪非苍白地笑了下,“哪有你办不了的事,只看想不想。”


    那就是他不想的事。


    商斯有的神态一点点转冷,还好车恰逢其时地停在了拍卖行外,遏制了对话变得不愉快的苗头。


    他也没再追问,领着她下了车。


    郁雪非后背惊出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一场仅面向受邀贵宾开放的拍卖会,氛围极其私密,门前安保围了好几层,匆匆一瞥间,能看见好几位常年占据福布斯富豪榜前列的港商大拿。


    庄家引荐在前,商斯有自然受到了格外厚待,一众名流趋之若鹜,只为在他面前刷一次脸。


    如今政.策形势如此,港澳早不复从前的辉煌,遑论早年发达也多沾了金融外贸的光,眼下时局不好,更仰仗调控的力量。商人善筹,每个人心里都有点小九九,结交商斯有,也绝非是为搏寰业的彩头。


    郁雪非不熟悉这类话题,也对虚与委蛇的社交场景没兴趣,无声地退到一侧等他。


    服务生送上今日拍品的介绍簿,郁雪非接过细细翻看。诚然她对拍卖会并无太大兴致,不过眼下无事可做,凭此打发时间。


    她本就气质出众,今天又打扮得格外光彩照人,站在那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吸引了不少注意。


    是故时常有男士会驻足与她攀谈,搭讪之意再明显不过。郁雪非知道这些人她不好得罪,礼貌微笑回应。


    疲于应对的郁雪非并未察觉,身后男人的目光如一道寒芒,几乎将她身影凿穿。


    就在一位意大利裔混血绅士热衷邀请郁雪非一同入内时,商斯有先声夺人地替她拒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女伴。”


    对方瞬时僵住,上下打量一番这个身形高挑的亚洲男人,“我还以为世界上没人忍心将如此美貌的女士撇在一边。”


    商斯有笑笑,不屑于同他解释,攥着郁雪非的手便往里走。


    她能感受到他情绪很低,如同热带气旋的中心,让人喘不上气,但说不上是因为戛然而止的对话,还是搭讪的路人。


    久违的压迫感让她难以承受,在路过盥洗室时,她细声细气地央求他放手,“我想去趟洗手间。”


    商斯有神情冷峻地打量她一眼,半晌才松口,“拍卖会要开始了,早去早回。”


    郁雪非没来由地心虚,忐忑着应了声知道。


    她洗了把手,站在镜子前深呼吸,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到香港、晚宴、甚至车内的聊天都还算和谐,只有后面气氛才一点点凝固,直至冰点。


    好奇怪,他似乎可以看穿她的想法,就那么一瞬间,她没说出口的话,好像也被他听到心里去。


    还是说,他也知道怎么做能让他们的关系重启,只是做不了这么狠绝的决定。


    盥洗室的隔间幽静,琥珀与黑兰花交融的香薰气味沁人心脾,然而郁雪非还是觉得闷,一口气堵在心间怎么也出不去。


    环顾四下,发现角落处有一方小小的窗。


    郁雪非上前撑开,海风灌进来,能嗅到淡淡的咸腥,膺间郁结的那处,随着清新空气的涌入渐渐舒开。


    仿佛重新回到水里的鱼一样,她舍不得清冽的自然风,深呼吸好几次才作罢。


    就这样在立了许久,稍稍缓过来后,郁雪非准备把窗户关上,一垂眸,整个动作却又顿住。


    下面是一片花圃,矮灌木旁是柔软的草坪,从进入这座洋房的记忆判断,不过两层楼高度,跳下去应该不会受伤。


    而这扇外开折叠窗虽然有些难以推动,但是完全撑开后的空间也足以容纳她的身形。


    唯一麻烦的是,巡逻的警卫森严,每隔几米就有一位站岗的安保,遑论刚才坐车时她压根没留意这是哪里,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出去……


    “笃笃——”


    “郁小姐,请问您还好吗?拍卖会要开始了,商先生很担心您。”


    门外的催促一下拉回她的思绪,吓得手一抖,失了支撑的窗往内合上,砸在窗框上“砰”的一声。


    郁雪非才惊觉,适才一瞬,她竟生出了出逃的念头。


    在北京,虽然他没有时时刻刻盯着,可郁雪非却觉得商斯有的眼线无处不在,原因无他,以商家的能力,要捞到一个她绝非难事,恐怕还不及出城,他围堵的人手就已赶到。


    可是这里不同,至少商斯有没那么熟悉,至少,她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见她久久不应,外头的人又问,“hello,郁小姐,您在里面吗?”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好。”郁雪非整理了一下,强装镇定地打开门,朝外面的礼仪小姐抱歉笑笑,“劳烦您,带我回会场吧。”


    “好的,这边请。”


    回到商斯有身边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恍惚,脑海里始终是刚才的场景。


    如果她真的跳下去,在香港地界上出逃,商斯有可能找到她吗?


    或者说,他会去找吗?


    极大的概率他会找到远在林城的父亲,说不准,还会用亲人的性命威胁她,让她主动回来……


    尽管商斯有答应过她不会用家人要挟,对郁雪非而言,这不过是规则制定者偶然大发善心,如果真的激怒了他,随时有可能背盟弃信。


    如此一来,郁雪非的处境必然不像现在这样轻松了。


    所以在没有精密的准备之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她要安顿好家人,确保一切安全后才能逃离商斯有。


    思绪回笼,郁雪非敛裙在商斯有身边坐下。拍卖会已然开始,台上摆放着一只檀木观音像,慈目微睁,满相悲悯。


    拍卖师正在介绍它前任买主们的背景,自南洋至欧洲辗转几度,无一不是因家道中落才肯割爱,这样的故事在拍卖场上已然不算新鲜。


    因此,商斯有并没有什么听讲的雅兴,半垂首为她整理裙摆,唇自然而然错在她耳侧,用几乎听不清的气声轻语,“怎么这么久?”


    她微微启唇,正打算回答时,又听得他后一句话——


    “我差点以为,你趁这个机会跑掉了。”——


    作者有话说:看过小春夜的宝宝还记得吗,叶弈臣可是小庄的伴郎来着[害羞]是通过这条线连起来的哦


    第32章


    一瞬间, 她如坠冰窟,四肢百骸也打起寒战,几乎要忘记呼吸。


    直到女拍卖师开始报价, 郁雪非才缓过来, 僵硬地勾了下唇, “逃跑?人生地不熟, 我往哪跑?”


    “这么说,你真的考虑过?”


    她怔住, 抬眼去看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商斯有眼尾上挑, 半睁着的眼里晦暗不清, 与那尊菩萨像相类,只是郁雪非知道,他眼里的不是慈悲, 而是沉甸甸的掌控欲。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没有真的逃,不然回来后要面对的,必然是他百倍、千倍的惩罚?


    郁雪非怀疑商斯有是否趁她熟睡时动过手脚,在脑子里植入什么监测芯片,才能对她的想法都了如指掌。


    不过也是她做贼心虚,不然正常人听了这样的话,哪至于这般如芒在背呢?


    想到这, 她定了定神, 语气尚算温和地回了一句,“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的目光在郁雪非面上转圜一周,最后轻而浅地收回去,“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


    郁雪非很清楚, 就此翻篇,当这件事没发生过,那今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候商斯有的多疑像是手上的倒刺,在某个平静的时日突然扎一下,然而想要彻底拔掉,可能会撕下一层皮。


    孰轻孰重,世人皆知。


    但她那天偏要拔这根刺,哪怕血肉模糊。


    她看着拍卖席,冷淡地回敬他一句,“我才没空想那些。商先生,如果您无聊我们可以早点回去,但别拿我取乐。”


    商斯有问,“你生气了?”


    “无缘无故被怀疑,当然要生气。”


    她又不是巴甫洛夫的狗,要被这样训。


    大概是美人薄嗔的神态太好看,纵然有再多怨怼,此刻也怪不到她身上。几乎在瞬间,商斯有的疑窦骤释,相反还怪罪起自己来。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明明郁雪非的话像一记软绵绵的巴掌,可他仍甘之如饴,甚至还有几分得意:那尊站在佛龛上的小菩萨,终于对他露出了喜怒哀乐。


    彼此就这么冷了几分钟,那座观音像已经被一名马来华裔拍走,现在放在展示画面里的,是一樽乾隆年间的瓷瓶。


    四周竞价激烈,只有他俩没事人一般岿然不动。


    后来是商斯有没忍住,凑过来哄她,“算我说错了话,别气了行不行?”


    郁雪非没搭理。


    “一直看这花瓶,喜欢啊?”


    乾隆的审美太花哨,她余光瞥见商斯有说话时蹙了下眉头。


    “要真喜欢给你买个回去。”


    不理解,但尊重。


    他说着就要举起号牌竞价,好在拍卖师落槌,先一步让那件红橙黄绿青蓝紫的瓷瓶花落别家。


    商斯有如释重负地垂下手。


    郁雪非有点想笑,但还是憋住了。


    后来每上一个藏品,商斯有就问她喜欢与否,而郁雪非只是一味摇头。


    最后,他拍下一套欧洲皇室的钻石珠宝,理由与她身上黑绸礼服很相配。


    那具不知是西班牙还是葡萄牙王室的古董Tiara多年不曾公开露面,在激烈的竞争中拍出了全场最高价位,即便如此,商斯有也不曾皱过一下眉头。


    千金博一笑,再甩脸色未免太过不识好歹。所以,回程的车上商斯有问她是否还生气时,郁雪非终于知趣地摇了摇头,“不气了。”


    他没说什么,把她搂到怀里揉了揉脑袋。还好今天的发型简单,任他随便糟蹋也没事。


    郁雪非没经受过这种待遇,觉得有些古怪,又有些痒。


    她挣开来,到底没忍住笑,“干嘛呀。”


    “道歉呢。”


    “那还是别吧,头发都勾到耳坠上了。”


    牵扯着头皮,好疼。


    郁雪非要抬手把发丝拽出来,商斯有先她一步,“别动。”


    他凑近了,借着车内飞逝的灯光寻找那根作恶的头发,模样认真到虔诚,让郁雪非忽然想起那个春夜里,他为自己擦掉口红的情景。


    原来都过去快半年了。


    其实她能看得出,这半年改变了他们彼此很多,比如商斯有触碰她时她不会再颤抖,而他眼底的晦暗也早被温柔没过。


    时间改变人就像滴水穿石,是亘久无声的。


    “嘶。”痛觉把她的思绪强硬拽回,“还是断了啊。”


    商斯有遗憾地捏着半截头发,把它拽出来,在指间绕了下,“对不起。”


    郁雪非看着他发问,“这种时候为什么又肯说对不起了?明明刚刚道歉还是那样。”


    他怔了怔,然后笑着扔掉了那根头发,“有时候没必要这么伶俐。”


    无足轻重的小事认起错来没什么负担,就像丢掉断掉的头发一样随性。可要承认他不该怀疑她很难,因为他们中间,信任本身就是个常看常新的问题。


    商斯有靠回去,手松松搭在膝上,“还没来得及说,你今晚很漂亮。正因此,我害怕失去你。”


    那么多男人也认可了她的魅力,看着他们前仆后继地找她搭话,他心里并不好受。


    台阶砌得这样高,郁雪非自然懂得见好就收,“所以你认为,我会因为他们的示好离开你,转而投入另一个怀抱?”


    商斯有不语,只是静静地看她,那对金丝镜框化作两方小小的荧幕,旖旎的港岛之夜一闪而过,只有她是永恒的主角。


    “我永远不可能做这种事,”郁雪非垂睫,避开他锐利的眸光,“我不是拍卖会上的商品,谁肯出高价就跟谁走,也不希望你一直以对待所有物的心态看待我。”


    他神态平和,“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太在乎你。在乎才会患得患失,才害怕一时半会儿瞧不见,就再也见不到。坦白讲,认识你之前,我回家都不会这样早,为什么之前老住国贸,就是因为挨着集团,工作晚了能就近歇一歇。那房子对我来讲就是个歇脚的地方,你来了才算家。”


    她仍然低着头,没有答话。


    那是商斯有的家,不是她的。


    近来几个月,她时常梦见北五环,也梦见林城——尽管后者的回忆并不美好,但那是她的家。


    林城的六月时常有雨,潮湿得快要发霉,她高考那天也是如此,吞了好几枚止疼药才撑着考完试。


    每次午夜梦醒,睁眼后看着他装潢贵重的房子,郁雪非都觉得害怕。关系僵的时候如此,缓和了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对商斯有给予的金雕笼没有任何归属感,自然也无法理解他此刻美其名曰“在意”的掌控欲。


    他们的观念南辕北辙,讲不通,也没必要讲通。


    郁雪非默了许久,最后只回了一句,“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后来她离开商斯有,回想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只有这个瞬间他们调转了身份,她居高临下,冷静而清醒地拷问他。


    这个问题并没有等到商斯有的答案,回到酒店后,他没再提过车上发生的种种,就连拍卖会前吃的那点飞醋也没有。


    但是他发泄般撕毁郁雪非的礼裙。本身也是零散的结构,禁不起如此大力的摧残,很快就变成几条不成型的碎布条,次抛的大几十万。


    中环寰业顶层视野极佳,在入住第一天郁雪非就知道了。


    他们在沉默的缠绵中看了维港的日与夜。


    天际线下为人赞颂的琅琅灯火,原来在拂晓的红霞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像一个个燃尽的萤火,殒灭在清晨六点钟。


    *


    后来的几天,商斯有按部就班的工作,郁雪非在酒店闲得快长毛了。


    她习惯了紧凑的生活,忙碌得挤压掉胡思乱想的时间最好。一旦闲下来,她反而会不知所措,没由来的焦虑。


    所以关观和戴思君吵嚷着请她帮忙代购时,郁雪非没拒绝。


    就算是在北京,她也不怎么爱逛商场。


    之前有一阵,她有个学生住在SKP附近,上课的时间很赶,她不得不就近解决午餐,每次都被商场底层高昂的餐厅价格吓得咋舌,楼上迷人眼的富贵,更是无福消受。


    香港不愧为购物天堂,商场的连廊四通八达,像一张铺天盖地落下来的蜘蛛网,郁雪非并不熟练,绕迷宫似的找两个小姑娘要的牌子。


    后来才发现,原来一层的彩妆集合店就有,根本费不着找到专柜。


    她东找西找,拍下价格发到群里给她们对比,最后确定了才扔进购物篮。这几年代购不似早年那样泛滥,但仍不在少数,拉着行李箱熟练地扫着货,愈发衬得她外行。


    “就这些啦,谢谢郁仙儿!多少钱你算算,回头我按汇率转给你~”


    “我的也是!爱你![kiss][kiss]”


    郁雪非在两个兴高采烈的小姑娘消息下面回了句好,然后加入结账的队伍。


    她们的东西零零散散的,加起来却价格不菲,郁雪非的余额有些不够看。


    大概是经历使然,她有存定期的习惯,拿到钱就留点零用的,其他全放进去,存期一年到三年不等。也只有之前江烈要做手术那种特殊情况,才会想着取出来用。


    今天显然不是特殊情况。


    耽误太久,收银员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身后也响起催促声,粤语腔调加了速,听起来就有些凶。她翻遍钱包,最后找出商斯有给的那张副卡,递出去,“刷这个吧。”


    ……


    会议间隙,商斯有拧开饮用水瓶盖,刚润了个嗓,就看见手机动账信息,一下子坐直了。


    卡给出去几个月,第一次有了消费记录。要不是银行供着这个大客户,就凭郁雪非的使用频率,一年还刷不到卡费的。


    今天终于用上,也只是一笔数千元的小数目。


    但商斯有还是高兴。


    开了几个小时会,他口干舌燥,却水都顾不上喝,给郁雪非打去电话,“在哪儿呢?”


    她正在香奈儿专柜试口红,深深浅浅的红,在白皙的手背画了好几道,像割开的伤口,因着他的电话,柜姐停下动作,没再继续用新色号给她添一道疤。


    “在K11。”她示意柜姐继续,“给乐团的小朋友们带点东西,先用下你的卡。”


    他对这句解释不甚在意,“那你自己呢,不买点什么?”


    “你不是给我拍了东西吗?”


    是拍了没错,可郁雪非都没正眼看过,他并不觉得她会戴。


    商斯有思考着,无意识地掂了掂手里的水平,“要是自己逛着无聊,我可以找人陪你,都是金牌销售和买手,眼光很好。”


    如他所料,郁雪非立马回绝了,不过对于他的好意没有否得很彻底,说了句,“这两天我还会刷你的卡。”


    商斯有笑了,“用就用呗,给你不就是让你用的?好像我多小气。”


    后来她买完关观和戴思君的东西,大包小包拎了好几袋,路过一间有名的饼家,停下来,进去买了几盒蝴蝶酥。


    寰业很周到,提前跟她说好,会有人专程来接。


    但她没想到是赵蔓枝。


    “两天不见,郁小姐不认识我了?”赵蔓枝还是那么落落大方,看着她明艳艳地笑,“别觉得麻烦,我今天没什么事,听说你在逛街,才想着来找你玩。”


    她扫了眼郁雪非脚边的东西,“不过看起来好像来晚了。”


    “你要是想逛街的话,我们倒也可以再去——”


    “没有没有,我来这边这么多年,早都腻啦。走吧,上车。”


    上回在饭桌上没聊尽兴,后来拍卖会结束,郁雪非又正跟商斯有闹脾气,所以也没说上几句话。


    赵蔓枝是个很擅长交际的人,说话柔而不媚,自带亲和力。她从第一眼开始,就对这个清冷谪仙般的女孩子很感兴趣,可惜郁雪非话太少了,端庄从容地坐在那,就是一团谜。


    名利场里,这种形影相吊的情状她非第一次见,有些人是无法融入,伶仃寂寥;而又有些人是位子太高,所以倦怠,比如庄又楷——他就是带着一点点傲慢的,觉得很多人、很多事不必费神敷衍。


    郁雪非不一样,她事不关己,不想融入,也没有离开,就这么作壁上观,像个冷静的说书人。


    “我听阿楷说,你是琵琶演奏家。”


    “谈不上,只是在民乐团里弹弹琴,没什么本领的。”


    赵蔓枝噢了一声,“看来下回真要去听听你的独奏会,品一品什么程度叫‘没什么本领’。”


    她语气诙谐,说得像个笑话,带着郁雪非也扬了下唇,“我哪有资格开独奏会,你要是想听,私下里弹弹就好了。”


    “咦,商先生没跟你说?那天茶歇,他向阿楷打听在文化中心办独奏会需要什么手续,所以才聊到你来着。”


    说着赵蔓枝就后悔了,“糟了,难道这是他准备的惊喜?你当我没说过啊,拜托拜托。”


    “他……真这么问了?”


    “对呀。大概真的挺迫切吧,还把你表演的视频发了来,看看有没有机会牵线搭桥。”


    几句无心的话,却说得她怔忡,心思飘飘忽忽,如南国翩跹的雨丝。


    郁雪非忙把头别过去,看向车窗外,“他闹着玩的。我水平不够,办不了。”


    赵蔓枝却是叹了口气,“干嘛呀,吵架啦?吵归吵,别说气人的话,伤感情。”


    过来人最懂,感情里的矛盾从来是两败俱伤,无人幸免。


    她们交集不深,站在相识的角度,她也只能劝上这么一句。


    赵蔓枝顺路接她回来,是为了来寰业找庄又楷,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


    郁雪非回到房间里,望着满桌子的战利品,兀然想到赵蔓枝分别前跟她说的话。


    她说,“年轻的时候容易为了一腔意气走弯路,这都不是什么要紧事。重要的是,别让自己后悔。”


    坦白讲,任何人永远无法设身处地为别人考量,人生经验这种话,本来就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时移世易,结局就会大有不同。


    谁没过极其自我的时刻。


    哪怕别人苦口婆心、耳提面命,依旧听不进去,固执地在狭隘的偏见里一头走到黑。


    郁雪非没意识到她到底是真的恨他,还是应该恨他。


    那时候她的人生信条只有五个字:逃离商斯有。


    直到真的离开了,才意识到赵蔓枝的劝诫一语成谶,但是每一程弯路,又好似时也命也,宿命的选择。


    *


    商斯有开完会回到房间,打眼就看到桌上拆得乱七八糟的蝴蝶酥包装盒,郁雪非双腿蜷起来,半蹲半坐地缩在餐椅上吃东西,面前的手机正放着一段学生发来的练习视频。


    他没打扰她,将西服外套脱了顺手挂起来,“《春江花月夜》?”


    说的是那支曲子。


    郁雪非按了个暂停,讶异地抬头看他,“你连这个都知道?”


    “听过,有点印象。”他坐到餐桌旁,扒拉蝴蝶酥的盒子,拾起一块,“你不去吃饭就为了这个?”


    “……不是。”她继续放学生的视频,“逛累了,就不想去了。反正去了也是陪笑,不如做点我自己的事。”


    他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就没再说什么。房间骤然静了下来,只有自她手机传出的琵琶声。


    学生的水平明显还没到能完全驾驭这支曲子的程度,弹得磕磕巴巴。郁雪非觉得有点尴尬,把视频关了,手机放到一旁。


    商斯有嚼着她的蝴蝶酥,“不看了?”


    “晚点再看吧。”她抿了口温水,“晚上吃的什么?怎么感觉你也没饱。”


    “没怎么吃,喝了点酒,气饱了。”


    郁雪非疑惑地转了转眼珠。什么时候又惹到他了?


    是刚刚说陪笑那句话吗?但那有什么不对?


    她一把收走蝴蝶酥,不让他再碰。利利落落地装好,和其他东西一起打包放进行李箱里,“既然这样,那就别吃我的伴手礼。”


    他好笑地问,“你自己拆的,我才吃了一块而已。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那你气什么?”


    “气你说话难听,什么叫陪笑?”


    她眼皮轻垂,浓密的睫毛扫下一爿阴翳,“可是我又不喜欢这类场合,也无法为你提供助力,还走不掉,站在旁边看热闹,不是陪笑是什么?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商斯有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好了,这两天太忙,没顾得上你。现在工作都处理完了,接下来就带着你好好玩,行不行?”


    “那商先生本来打算带我玩什么?”


    他掰着指头数道,“逛街,迪士尼,或者去趟澳门?凭你乐意。”


    逛街,她今天已经逛够了,对于并不热衷购物的人而言,这种活动无疑是一种折磨。


    迪士尼,她也过了对主题乐园感兴趣的年纪。


    至于澳门,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无非博.彩,她也不喜欢。


    这一刻,郁雪非发现自己真是个很无聊的人。


    思来想去,为了不太扫他兴致,她考虑起关观的提议,“……实在不行,我们去趟黄大仙祠吧。”


    闻此,商斯有颇为讶异,“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之前听关观讲过,她说问姻缘很灵。”她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你信么?”


    “好的信,坏的不信。”


    郁雪非笑了,“原来商先生也是这样的俗人。”


    “嗯,俗不可耐,没有任何信仰。”他的唇贴在她侧脸,说话时柔软的触感隐约生痒,“所以可以让我这个俗人吃点东西吗?真饿了。”


    “吃什……”


    还不等她说完,他却吻了上来,把话堵在唇齿间,食物本人才后知后觉。


    他们去拜黄大仙祠,是个雨天。


    即便如此,来请签的人也不在少数。形色各异的行人,也许平日里也算不得什么善男信女,不约而同地在今天,揣着满心的叩问,在此虔诚地奉上一束香。


    郁雪非随人流拜诵、敬香,然后在祠堂旁求签。


    来之前做过攻略,要在求签时默念姓名、住址、问题,缺一不可,颇有几分读书时考验功课的意思。


    她紧盯着彩漆斑驳的塑像,心中几分动摇,最后在阖目的一刻,问的还是能否离开他。


    签筒里掉出一支签,编号为一,百签之首,姜公封相。


    是一支上上签。


    后来商斯有问她拿到的是什么,她说大吉。她反问他求的时,他满不在意,“不是什么好签,我连签文都没有要。”


    郁雪非才意识到自己弄丢了那张签纸。


    不知是丢在车上,还是辗转走出祠堂时落下的。商斯有要去找,她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说算了。


    离港前她收拾行李,发现失而复得的签文。粉色的签纸,有一点被水泡开又烘干的痕迹,被塑封着,用信封装好,不知不觉放入她的行李箱里。


    郁雪非心头泛着酸,顺着喉管向上,一直连到鼻泪管。到底是在眼泪流出来前忍住了,把那张签纸默默放入最里层。


    她不禁想,如果商斯有知道自己所求并非圆满,还会寻回这张上上签吗?


    第33章


    从香港回来以后没多久就立了秋, 然后到了国庆,整个北京人山人海。


    不知谁发现了一个好机位,在网络一路走红, 鸦儿胡同里全是打卡同款照片的游客, 就连郁雪非出入时, 都被拦下来请求帮忙拍过照。


    之前有个段子很出圈, 短视频平台上,投稿者架着手机与鼓楼合影, 路过的本地人吐槽,“有什么可照的?这破tm鼓楼。”


    当时郁雪非也这么想, 鸦儿胡同灰扑扑的胡同街道有什么好拍呢?想完才察觉自己的傲慢。


    跟着商斯有和他的朋友们相处久了, 哪怕耳濡目染,都学了三分子弟习性。这种改变如同不经意间被纸张边缘割破的伤口,一般情况很难看得出, 但是会留下细密的疤痕。


    一个过于高高在上的圈子,注定了会无法触地。


    他们只学过向上爬,而没试过向下看。


    因此再遇到有人麻烦她拍照,郁雪非都欣然应允,看他们叽叽喳喳地找角度找光影也不着急。做了摄影师,总不能连这点耐心都欠奉。


    那天也是因为拍照,跟江烈的视频时间迟了点, 接通信号时, 看他眼底已经盈满了倦意。


    郁雪非瞥了眼时间,那边已经快晚上十一点。她赶快戴好耳机,试了试声音,向他致歉。


    江烈打了个哈欠,“没事, 反正我也在写作业,不耽误。最近很忙?”


    “还好。国庆嘛,家长都想弯道超车,上课的人多了点,再加上前阵子好多工作没弄完呢……”她说着,意识到近来是有些疏忽了江烈,“不好意思啊小烈,视频时间总是改期。”


    他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恣意又无奈,“真是不熟了,跟我讲两句话道两次歉?家里都好吧?”


    “嗯,我爸和何阿姨打算明年办个酒席。”


    原本听闻江烈要出国,郁友明打算晚点再跟何丽芬结婚的,把钱留着给他用。可是后来商斯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郁雪非就没好意思要爸爸的养老钱,跟他说有人资助江烈,不必担心。


    郁友明闻言连连说好,叮嘱她记得答谢资助人,如果需要的话,他从老家带点烟酒茶过来。


    郁雪非说不用,人家不抽烟也不喝酒,茶倒是可以,她下回回家再拿。郁友明腿脚不好,她舍不得爸爸舟车劳顿。


    那天就这么自然而然聊到了再婚的事。他们不打算打结婚证,摆个酒昭告亲朋,就这么搭伙过日子。


    郁友明还是觉得亏欠了她,再三强调,“我没有忘了你妈妈。”


    郁雪非笑,“我知道。别亏待何阿姨。”


    哪怕是那么冷心冷情的江烈,提及此桩还有几分沉默,半晌后淡淡地说,“郁叔叔能走出来是好事。”


    她知道这是江烈力所能及的安慰。


    除了这个,最近好像也没什么新鲜事好讲,他们兜兜转转聊了半天,还是“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老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谁曾想正在两厢沉默中商斯有进来了。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梳得板正规整,气质松弛随性,几步走到她身旁,将座椅转了半圈,让她正对着自己,“老孟过两天请客吃饭,叫我带上你。一起去么?”


    说着,手自然而然搭上她肩头。郁雪非有些脸红,指了下电脑屏幕,“视频呢……”


    商斯有低头看了眼,果然发现屏幕那头还坐着个冷脸的江烈。


    他笑了下,“忘了。”然后又冲那头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们两分钟。”


    说得坦然又得意。


    江烈不想理他,噼里啪啦敲起自己的代码作业。商斯有磨蹭着跟她讲时间事由,最后郁雪非实在没办法了,上手推他出去,才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


    回来时她的脸红透了,浑似雍和宫门前大树上挂着的柿子。映着宫墙色,红得更浓、更饱满。


    江烈眸色沉了几度,踌躇着开口,“你和他最近怎么样?”


    郁雪非怔一怔,似乎在这个晴朗的秋日,听到积雪慢慢化开的声音。


    她其实很想找人倾诉这段时间发生在她和商斯有之间的种种,可惜这个人不能是江烈。


    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三个字,“挺好的。”


    他静静地盯着屏幕,望眼欲穿,良久才吐出句“是吗”。


    “嗯。”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感受,心虚,坦然,惭愧,还是无奈。


    郁雪非只觉得自己很乱,还需要时间梳理头绪,最好谁都别来打扰。第一次,她迫切地想要结束通话,避免看到江烈失望的表情。


    “既然你忙我也忙,以后视频的时间可以不用这么频繁。今天先到这儿吧。”


    不管江烈同意与否,她摘下耳机,揿下电脑。笔记本合拢的一瞬,重若千钧。


    *


    隔了几天,他们去孟祁那儿吃饭。


    去的路上商斯有就跟她提了句,说是孟祁的婚事落听了,对象是他的表妹秦穗。一见面,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时瞧着混不吝的一人,如今板板正正,颇有几分新郎官的气韵。


    他们兄弟间笑着打招呼进门,等到郁雪非这,她也客气说声“恭喜”。


    孟祁大喇喇一笑,胡咧着答,“同喜啊小郁老师!”


    郁雪非哭笑不得,“这事儿不好乱讲同喜的。”


    “嗐,早晚的事!”他用胳膊肘撞了下商斯有,“是不是啊,川儿?”


    商斯有不扫他脸面,连着说两声是,领着郁雪非进去了。


    仍然是他们第一次来时那条长长的回廊,走过多次,业已不似初时那么忐忑。秋意染黄梧桐叶,扑簌簌地掉下来,像撒了满地的金箔,不经意踩一脚,北京城的秋天就唰啦啦地碎在脚底。


    郁雪非边踩边问,“孟先生是你们当中结婚最早的了吧?”


    “不是,高政比他还早,现在孩子都有了,只是你没怎么见过他。”他说,“熟一点的这几个,确实是老孟最早。没办法,他也是最老那个,不结不行。”


    商斯有平日多正经,背地里调侃起这几个兄弟就多狠。郁雪非被逗笑,继续问,“那谁排他后面?”


    “你在这阎王爷点生死簿哪?”他不正面回答,而是另起话题,“其实大多数人没老孟这福气,他一见秦穗就喜欢得不行,前阵子刚去我姑姑家提了亲,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尽管是家里让相亲,到底也算遂了自己心意。”


    “那你表妹呢,喜欢他么?”


    商斯有眯了眯眼,“不好说。至少不讨厌吧。”


    郁雪非有点后悔说恭喜了。


    原来就算是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儿,也可能被一厢情愿裹挟着,进入一段自己并不满意的关系。


    她噢了一声,没再赓续后话。


    进到包间,熟悉的几张脸孔已经坐下了,而最亲热那个无非是乔瞒,见她进来,忙不迭把身边座位上的衣服包包挪开,朝郁雪非招手,“小郁老师,坐我这儿呗!”


    商斯有才不理她,拉着郁雪非就近落了座,“有没有点眼力见啊?”


    乔瞒冷哼了声,骂他霸道。


    虽说这次聚餐是为了恭喜孟祁订婚,女主角却没有出现,要问人去了哪里,孟祁遗憾道,穗穗回新疆处理点事儿。


    最后赶到的是叶弈臣,迟了十多分钟,一边喊着抱歉一边推开门。乔瞒身边那个占了许久的座儿此刻终于等到了主人,她再次把东西挪开,正殷勤地准备叫叶弈臣过来,却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乔瞒手里抱着的外套悄无声息地垂在地上。


    在场的人都愣了片刻,目光似有若无投到她身上,后来还是攒局人孟祁打破僵局,“叶子,带人来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叶弈臣干笑两声,“沾沾孟老板喜气。”然后抬手指了个方向,对女孩儿说,“你坐那吧。”


    那是乔瞒给他留的座位。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有那个女孩儿,一步步走向乔瞒身边。她年轻、张扬,神色带着一点好奇,还有点得意。


    郁雪非隔空都感受到乔瞒此刻会多么心如刀绞。


    其实大伙儿都知道,叶弈臣身边不缺年轻女孩,他倒也算有底线,某一段时间内只专注一个,明明白白开始,清清楚楚结束,除了更新频繁了点,跟正常恋爱没有分别。


    可是他从小就跟乔瞒有婚约。


    但只要这些事没闹到乔瞒眼前,她就当不知道。


    她就这么装聋作哑活了许多年,一心一意守着这个长辈定下的约定,孤注一掷地爱叶弈臣。


    可他偏偏要将幻象撕破,露出苍白的事实,给她看。


    有时候郁雪非都觉得,乔瞒的脾气未免太好,就算这样她也没拉下脸面,撑着吃完了一顿饭。


    叶弈臣带来的女孩儿很乖巧,还会为她夹菜添茶,眉眼弯弯,娇俏可亲,听人讲话时目不转睛,很擅长倾听的模样。


    席间他们得知,那女孩儿大名叫涂幸,现在还在电影学院念大二,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一口一个“弈臣哥哥”叫得又甜又乖。


    她会来事,喝酒很大方,拎着酒壶把桌上的人都敬了一圈,只到商斯有面前时,他冷着脸没应,晾得小姑娘有点尴尬。


    还是郁雪非接过那杯酒,“川哥平时不碰这些,我替他。”


    说完一饮而尽,将小酒杯放在桌上时,磕出一声脆响。


    别说其他人,连商斯有都愣了下,但郁雪非面不改色,喝完就翻篇,没再理会涂幸,任她接着去奉承逢迎。


    只有乔瞒一直在埋头吃饭,默默承受着这场独属于她的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是一年那么长,才终于到饭局的尾声。乔瞒在漫长的忍耐后临近极点,立马收拾好东西起身向孟祁告辞。


    郁雪非也披上外衣,凑近商斯有的耳朵说,“我去陪小乔。”


    他了然,搭在她腰后的手轻轻拍了下,“照顾好她。”


    她慌忙穿戴好衣物夺门而出,却在拐角处遇到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涂幸。


    狭路相逢,涂幸却相当从容,拦着她寒暄,“这就要走呀?”


    本就没什么好印象,眼下没有叶弈臣,郁雪非也犯不着必须给好脸色,神情骤然冷下来,“不好意思涂小姐,我还有急事,有什么话我们改天说。”


    说完就要绕过她去追乔瞒,刚走出两步,却听她自身后传来的声音,“你认识孔静么?”


    郁雪非脚步一顿。


    孔静,江烈的母亲。自从那年她不告而别后,郁雪非已经很久不曾听到她的消息。


    涂幸为什么突然提到她?


    她们之间什么关系?


    她深吸口气,缓缓转过身。


    夏天挂在檐角的风铃还未取下,正叮叮当当地响。


    郁雪非凝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眼底全是近乎危险的野心。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还真认识啊。”涂幸笑着,瞳孔全被弯弯的上下眼睑包进去,看不出真心假意,“我曾在她那儿看到过你的照片,没想到本人比照片还好看,怪不得能攀上这样的高枝。”


    郁雪非没答话。


    她倒也不觉得尴尬,还朝郁雪非走近些许,“别这样,雪非姐,咱们才第一次见,往后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叶弈臣身边的女人都不长久,别太高看自己。”


    涂幸笑得更烂漫了,“怎么,你以为你真能嫁入豪门呀?底细一查就知道,你不过是个小三的女儿。”


    风好像更大了,风铃的声音逐渐变得聒噪。


    不是郁雪非想放过她,而是现在还要去追乔瞒,实在没空理会涂幸幼稚的挑衅。


    她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记冷眼,便快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拨乔瞒的号码。


    万幸她还没走远。


    乔瞒一出门,整个人就支撑不住了,郁雪非找到她的时候,正趴在一座天桥栏杆上哭。


    入秋后的北国夜风尤其萧瑟,她单薄的身形像一枚凋敝的枯叶,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郁雪非搂着她,哄来哄去也只能说出“不要哭了”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帮她骂两句叶弈臣。乔瞒哭起来很动情,恨不得调动全身上下的肌群,心口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一把流,哪还有什么淑女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地骂,“叶弈臣混账!”


    郁雪非附和,“对,混账!”


    “渣男!”


    “大渣男!”


    “不得好死!”


    郁雪非刚想跟上,乔瞒却又反悔了,“不行,不能不得好死,那我不是成寡妇了吗?”


    她只想叹气。好端端一个小女孩,思想怎么这么封建?


    “都这样了,还要嫁给他?”


    “不然呢?”乔瞒抹了两把眼泪,“我也没更好的选择。我爸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因为爷爷还在,所以看着风光,等他一退就什么都没了。人走茶凉,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


    乔家需要这一段婚姻维持光鲜。


    若不是订的娃娃亲,她现在是攀不上叶弈臣的。看似无忧无虑的乔瞒,其实早就被当做一枚筹码,捆绑着全家的未来。


    所以他再怎么荒唐,她也得忍。


    郁雪非咬着唇,欲言又止。凉风吹得她小巧的鼻头有些发红,半晌,憋出一句无奈的话,“要是结婚了他还是这样,你怎么办?”


    “其实不瞒你说,外头有人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几乎也没断过,我都知道。但、但这是第一次,他带人来我们的聚会。”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之前的人不能登大雅之堂,小打小闹,犯不着往心里去。如今,新人登堂入室,她的地位岌岌可危。


    可她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叶弈臣忠贞。这大概是有所图者悲哀的共性,因为渴求,所以忍让,否则就要牺牲掉最大的利益。


    “你担心他是认真的?”


    乔瞒的睫毛上糊满泪水。


    她徒然地眨眨眼,“理论上,他应该不会娶那种女人。但是万一呢?”


    “那种女人”,自带一点上位者的轻蔑,连乔瞒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下意识划清界限,坚定维护自己阶级的纯洁。


    郁雪非打开包,从里面找出纸巾,帮乔瞒拭泪。


    价值十几万的大象灰birkin,常年只装着一个粉饼、一支口红、一包纸。她的物欲低得惊人,完全没有半点被消费主义裹挟的可能。


    可在旁人眼中,这或许就是她攀附商斯有的证明。


    乔瞒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还没意识到郁雪非情绪也并不高,继续喋喋不休。


    她骂叶弈臣忘恩负义,骂他利欲熏心,骂他满眼只有自己的前程。可是骂了这么多,骂到她没了多余的话来形容叶弈臣,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也没想要死心。


    郁雪非一声不吭地听着,适时给她递纸,等到乔瞒骂累了、哭累了,她才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拉她一把,“走吧,天都黑了。”


    她们刚才就这么坐在天桥上,birkin包随手扔在一旁。


    来往的路人觉得稀奇,偶尔侧目,却不敢驻足。


    商斯有和叶弈臣都来了,就在天桥下不远处。在等待的过程中,抬头就能观赏两个女孩儿的一出好戏。


    郁雪非领着乔瞒回来时,叶弈臣正打算点烟,还没来得及,就把火机收回去。


    他伸手去拉乔瞒,却被她重重甩开。


    她显然是在赌气。叶弈臣无奈,叫了声乔瞒瞒。


    “别叫我,叫涂什么那姑娘去。”


    “别气了,我给你解释。”


    乔瞒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越过叶弈臣的车,径直走向商斯有,“川哥,劳烦你送我回去啊。”


    说完,不等商斯有同意就自己拉开门坐进去。


    叶弈臣真是没辙了,又无处发泄,把手里那支烟扔了,泄愤似的踩上几脚,冲车里的乔瞒放狠话,“行,不理我。乔瞒瞒,长本事了是吧?回头别找我哭!”


    激将法对乔瞒很是奏效,她降下车窗,回敬一句,“等着吧您就!”


    一来一回,气得说不出话的变成了叶弈臣。


    他扬指冲乔瞒点了点,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线,扭头坐上自己的座驾走了。


    叶弈臣的车才离开,乔瞒的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下来。


    她胡乱抹了抹,探出头来喊商斯有,“川哥,走不走啊?”


    商斯有看他们这又哭又闹的,神态已经有些麻木,无声叹口气,拉过郁雪非的手,“回家吧?先送下小乔。”


    郁雪非回神来,挽唇笑笑,“你去吧,我想散散步,晚点自己打车回来。”


    他垂着眼看她,许久,把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拨开,亲昵地捏了下她的脸。


    “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这个标题…可见文盲如我是真的凑不出四个字了[裂开]


    乔瞒的故事会单开一本,男主不是叶弈臣,嘻嘻[害羞]等着追妻火葬场还不成功吧


    第34章


    很多年后郁雪非还记得那个秋天。


    北京的气候干爽, 秋天尤甚。与林城的潮闷不太一样,过了夏天,北京就很少下雨, 她的头疼也得以逃过一劫。


    那天她闷了一小杯白酒, 饭桌上没事, 一出门吹吹风, 后劲全涌了上来,看着身形就有些斜, 商斯有不由搀着她,生怕一个跟头栽下去。


    他问, “还能不能走?”


    郁雪非点点头, “我挺清醒的。”


    “第一次看你喝酒,说实话,有点意外。”


    她一回头, 刚好对上商斯有的目光,像看女中豪杰一样带着点讶异和钦佩。郁雪非心间的阴云散了些,噗嗤一笑,“深藏不露吧?以前家里开酒厂,三岁的时候我爸就会拿筷子蘸白酒给我尝。”


    说话时她的脸上有点孩童式的天真,眼睛亮亮的,很灵动, 让人挪不开眼。


    哪怕朝夕相伴这么久, 商斯有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心也像孟祁那儿梁下的风铃一样叮当乱撞。


    他软着声附和,“我们非非这么厉害啊?”


    “是啊,而且我小时候也……”


    郁雪非足下一顿,错愕地盯着他, “你叫我什么?”


    非非,我们非非。


    他对她的称谓不少,大部分时候叫全名,有时候兴致好,会喊宝贝。再出格的也没有了,毕竟他就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大概就是用那样的方式得到她。


    遇见她之前,他确实是十足君子,光风霁月。


    商斯有牵着她继续走,“我们非非,这个名字怎么了?不喜欢?”


    她讷然,酒醒了,原本想说的话也忘了,满脑子都是不久前涂幸的嘲讽,还有乔瞒气急时脱口而出的“那种女人”。


    此刻她不是那些被蔑视的角色,而是他捧在手心里的,“我们非非”。


    如果说这是一出戏,他不必做得如此全面。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好,她心里全都有数,商斯有真的挺喜欢她——至少装也用了心,足够动摇她坚持了那么久的信念。


    郁雪非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眨了好几下,商斯有靠近,托起她的脸,小心看进她眼里,“怎么,进沙子了?我给你吹吹。”


    泪水瞬间决堤。


    她试着推他,但是没有推动。不像是以前他倾轧过来时那样极力的挣扎,这次郁雪非并没有太用力,是不是某个刹那,她也不希望他离开呢?


    明明知道他们中间隔着太多,最初不顾一切的掠夺,形如天堑的阶级差距,还有随时会被引爆的信任危机。


    然而在这个秋意沉醉的夜里,她暂时不想考虑这些,只想面对自己的心意,暂时放纵一次。


    适才的推搡中,商斯有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腕,与第一次吃饭时在走廊上的动作相类,只是他再也不敢握紧,却也不敢放松。


    他依旧怕她离开,却必须考量到她白皙的皮肤上不该有那些钳制的、耀眼的红。


    趁他不备,郁雪非踮起脚,轻轻吻了下他的唇。


    柔若无物地覆过,如一粒雪、一片叶,转瞬即逝,纯洁得仿若情窦初开时不能见天光的悸动。


    正因此,她像个早恋的学生,吻完装没事人一样,抽出手往前走,胸膛下心跳却直逼一百八。


    这是各种意义上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主动献吻,之前或多或少带着一点对商斯有的讨好,是她觉得作为商先生的情人该有的职责。她很敬业,尽量把这个角色扮演好,缺少了点该有的情动。


    今天弥偿上缺憾后,这个吻变得格外特别,带着点盖棺定论的郑重,仿佛在宣告:从今以后,这个人是我的了。


    商斯有的脚似乎钉在原处,迟迟没跟上郁雪非的步伐,还是她停下来,带着点赧然地问,“……怎么了?”


    下一秒,她被他托臀抱起,双脚腾空的失重感吓得兀然心颤,只好抓紧他的衣襟,“干嘛呀?吓我一跳!”


    明明中秋已经过了许久,为什么天边月还是那么圆?还是说,其实他根本没有好好看过月亮,直至今日,才看清它的起伏与斑驳。


    都不重要了。现在温柔的月光落下来,吻过他的侧脸。风中隐约漾开金桂的甜香。


    商斯有就这么抬着头看她,锱铢必较,“那你亲我干嘛?”


    “……”更亲密的事儿都做了,怎么偏要在这个蜻蜓点水的吻上计较?她蹬了蹬腿,想要商斯有把自己放下来,“你不喜欢下次就不亲了。”


    “谁说我不喜欢。”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吻我?还那么做贼心虚。”


    为什么?因为那句我们非非,还是因为更早前他做的那些事呢?


    大概是这辈子,郁雪非都不能堂而皇之地爱他,无法馈送太多,只能把一时情迷与意动,都藏在这个带着点酒味的吻里。


    她费神想了想,还真编出个理由,“奖励你有原则,不为美色折腰。涂幸敬酒的时候,也就你敢甩脸给她看。”


    其他人多少还是顾忌着叶弈臣的面子,只有一向对外温和的他冷着脸一言不发。“你当时在想什么?”


    商斯有凝神回忆片刻,笑了,“没什么,看你不太高兴,谁还有心情搭理她?”


    “可那是叶先生的女友……”


    “她不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郁雪非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回到叶弈臣和乔瞒今晚这出感情大戏上,睁圆眼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叶弈臣说的?”


    “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


    他将郁雪非放下来,重新握回她的手,十指相扣,“第一,他界限很清楚,不会将女友带来聚会,因为未来他会娶乔瞒。这也是为什么,乔瞒今天会如此失控。”


    郁雪非在心里暗慨一句凉薄,“我知道,小乔告诉我了。”


    “第二,他没送那姑娘回去,给她叫了辆车就打发了,不符合他一贯的做派。”


    “第三呢?”


    “第三,那姑娘一顿殷勤,最后只拿走了萧渝章的名片,摆明了是冲资源来的。前阵子打牌,叶弈臣跟他闹了点矛盾,估计私下里不好低头,今儿饭局上人都在,就领了来牵线搭桥。”


    萧渝章司职宣传部门,这点郁雪非还是知道的。


    她听完默了一瞬,“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她介绍人脉呢?”


    “这只有叶弈臣本人才知道了,刚才看他心情不好,就没多问。”他掏出手机,“要不现在帮你问问?”


    郁雪非忙说算了。


    她还不是那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商斯有继续道,“别看叶弈臣平时那风流样,其实他心里最清楚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小乔和他的娃娃亲订得早,如果现在想反悔去找个门当户对的也不是不行,但他没有。他对小乔是有情的。”


    她觉得这是商斯有为发小开脱,“有情还女友不断么?”


    “有情,但不是风月情。他只是觉得该对小乔负责一辈子,多的好像也给不了了。爱情对他来说不过碎片式的新鲜感,长久不了,倒不如给小乔承诺实在,至少保她平安。”


    他在声色犬马中浑噩,却又是最通透的那个人。郁雪非唇瓣翕动,到底没说什么,只觉得一隙凉意幽幽地蔓延至四肢末端,让她不由蜷起手指,看上去,是与他不离不分的姿态。


    郁雪非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你呢,商斯有。”


    你对我,是醒是梦?


    商斯有笑着捏了下她手心,“我和他不一样。”


    “但……”


    “你想说我们是一路人,是不是?”


    郁雪非点点头,其实不必讳莫如深,她心里有准备的。


    和商斯有再怎么风花雪月,最后早晚有一天要分开。


    她甚至希望商斯有有一点叶弈臣式的清醒,对他们的关系看得透彻些,不是非要强求一个结果,等那盏属于他们的缘灯燃尽的时刻,能洒脱地与她告别。


    那样就足够了。


    老李师傅已经送了乔瞒回来,折返的车停在巷口。黑色的车漆锃亮,远远倒映着他们成双的身影。


    再往前几步,就该结束这片刻的宁和,回到属于北京城的喧嚣与浮华中。郁雪非有些不想就此打住,胡同里不知谁家墙头飘落的金桂,恐怕在别处就很难看到了。


    她贪恋这个秋夜,不愿过早结束。


    商斯有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声,将至路的尽头时,拉着她调转方向,又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再聊会儿?”他提议。


    郁雪非笑了,两只眼弯起来,像小瓣的月牙,“那就再聊会儿。”


    “刚才光顾着说叶弈臣,我们非非的故事还没讲完。”他又用了这个肉麻的称呼,郑重其事的语气仿佛在谈什么大事,“除了酒量好,你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


    “也没什么了……”郁雪非心想,就他之前查江烈的架势,要再查一个她有什么难的?


    但既然问了,今晚的氛围又这么好,她还是不打算把话堵死。


    突然就想到涂幸,和她洋洋得意,用来威胁她的秘密。


    “你是不是没听我提过我妈妈。”


    “嗯,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优雅、温柔、漂亮,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出挑得像一只白天鹅,从我小时候开始,围绕她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少过。后来,她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从此被盖章认定,她就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但我还是觉得她很好。”


    “尽管如此,我不敢跟别人提起我妈妈,我怕他们会用那些刻薄的话来评判她,因此把她藏了起来,可我担心长此以往,我就忘掉她了。”


    所以只能在此刻,剖出一角小小的心事说与他听。


    “这与你要求我保持唯一的关系这件事儿,有联系么?”


    “以后有机会的话告诉你。”郁雪非看向他,“是不是该礼尚往来,说说你的事?”


    他笑得淡薄,“我没什么好说的。”


    郁雪非一下撇开他的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的语调还是很南方,明明是嗔怪的话,经那春水浸透的嗓音说出来,似四月的微风。


    商斯有将她捉回来,似哄似问,“如果你真想听,我可以讲个故事。”


    “什么,你又要讲故事?”不是没领略过他说故事的本领,郁雪非立马拒绝,“那还是算了吧。”


    商斯有似乎执意要说,还郑重其事地清了下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听我讲故事的,你还听了两次。”


    拗不过,她只得顺应着递去台阶,“那我太荣幸了。今天又是谁的爱情故事?”


    “不是爱情故事,是……一只鸟的故事。”


    “一只鸟?”


    “嗯,一只鸟。”


    一只从出生就被抛弃的鸟,被它的母亲衔到一处屋檐下,祈祷能有好心人照顾它。它很幸运,那家人愿意接收它,但仅限于给点吃食,让它不至于饿死。


    后来它长大了点,能蹦蹦跳跳,也能飞,但飞得很低。不过它很健康。就在这一年,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要高价买走它,说这是自己弄丢的鸟。谁都知道这是谎话,因为它生下来就被扔在这户家门口了,奄奄一息,没人来找过。


    甚至它的母亲,也只是春天觅食时,匆忙地在外面的枝桠上停过一阵。


    以前一文不值的鸟,如今却俨然成了个保护动物。它被买家接走,住进价值不菲的鸟笼里,成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别人见了都夸,这鸟真漂亮,油光水滑。后来它才知道,无论什么鸟放在那个笼子里,都有人这样夸。


    但是住在这样的笼子里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说不能乱啼鸣,以免吵人清梦;也不能太有脾气,以免啄伤人。最难过的是不能再展翅,悬在房梁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天,却不能碰一碰。


    最开始它不懂,因此吃过苦头。断水断粮,或者寒冬腊月里挂在门外,差点没冻死。后来四九城最冷的一天下着鹅毛大雪,它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第二天却又被明晃晃的日光照醒。


    它没死成。


    那时候就一个念头,冬日里的太阳真残忍啊,徒有表面的光亮,却没半分温度。


    郁雪非听到这,不由插了句嘴,“既然是高价买回来的鸟,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它?”


    “不知道。”他说,“可能当初买回来只是因为这只鸟看上去比较像样,养着养着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就要给它立规矩。”


    她心里有些难受,“后来呢?”


    “后来它长大了,活得好好的。”


    “……没了?”


    “没了。”


    戛然而止的故事让她所有情绪没了落点,孤零零地悬着,却又无可奈何。


    她想商斯有真的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没头没尾的,浪费一把好嗓子,“你还是别讲故事了。”


    他笑了两声,拢着她说回家吧。


    那天夜里郁雪非睡得很沉。


    梦里,有一只青雀盘旋着落在她的窗前,想要伸手去碰时,发现外面是凛凛严冬,满目霜白,哪有什么青雀。


    第35章


    自从喊了那声“我们非非”后, 商斯有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阀门,时常离不开这个称呼。


    孟祁叫他一块儿去北戴河,他说去不了, 我们非非周末还有事。


    乔瞒约郁雪非去清吧, 他回绝, 说别带坏我们非非。


    央音开放考研预报名时, 郁雪非犹豫好几天,网页开了又关, 他趁她没留神直接提交了报名信息,被郁雪非发现责问, 他说相信我们非非一定行。


    郁雪非受不了了, 问他,“商斯有,你这样到底想干嘛呀?”


    他一脸坦诚, “想入非非。”


    “……”


    无赖。


    既来之则安之,虽是阴差阳错报的名,郁雪非还是把考研这件事提上了日程,系统性地规划起复习计划。


    其实快毕业那年她有机会保研的,但当时恰逢江烈高考,郁友明的生意也还没有起色,家里经济吃紧, 她不得不放弃。


    如今有了时间和精力, 一时半会也没法离开商斯有,她觉得还是要提升自己。


    至于钱,她有在慢慢攒,一分一厘都是自己挣来的,回头悉数还给他。


    郁雪非知道他们之间这笔账算不清, 只想尽自己所能弥偿一点——尽管在他眼里,不过三瓜俩枣,但能垒起她脚下的土地,让她不必那么卑微地仰望着。


    为这她考研这事儿,商斯有罕见地兴师动众,请萧渝章帮忙指点迷津。


    她与萧渝章约在傍晚时分。


    近几年他公务缠身,时间排得很紧,只有吃饭的空隙。


    好在她的问题也不复杂,一餐饭、一杯咖啡就能解决,聊得差不多了,萧渝章抬腕瞥了眼手表,“我得回部里加班了,回头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就行。”


    郁雪非诚恳道谢,“这两年方向和政.策有变,不了解还真不知道,谢谢萧司。”


    “甭客气,我和川哥那是多少年的朋友,举手之劳。”


    本想就此别过,突然想起商斯有说涂幸要他名片一事,又问道,“对了,上次叶先生带来吃饭那个女孩儿,什么情况呀?”


    “噢,她啊,想问问看有没有试戏的机会,我给推荐了几个剧组,剩下的就凭自己本事。”萧渝章推了下眼镜,笑说,“叶弈臣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私下里跟我打个招呼的事儿,非要闹得这么不愉快,给小乔惹毛了不说,自己生了好几天闷气,到现在都没缓过劲。”


    看来商斯有的说法属实,郁雪非为乔瞒松了口气。


    她送别萧渝章,刚打算叫马师傅来接,却见一辆张扬的跑车突然刹停在面前,吓得不由往后退了两步,直至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惊讶不已,“小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乔瞒将墨镜顺着鼻梁扒下一点,露出双狡黠的眼,“小郁老师,咱俩去工体玩呀!”


    工体大小林立的夜店,是北京这座古城年轻的一面,为无数漂泊的稚嫩灵魂找到一瞬的栖所。


    来京这么多年,郁雪非一次都没去过。她没钱没工夫,也没兴趣。


    然而没想到乔瞒会叫她。


    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不去了,还要准备考试的事情。刚刚才问了萧司,缺的功课多着呢。”


    “哎呀,跟我去嘛,求求你。”乔瞒敛起强撑的不羁做派,又变回那个乖巧的小姑娘,“我回头越想越气,凭什么他叶弈臣能流连花丛,我不行?我非得去看看这些场子有什么好玩的。”


    “你也没去过呀?”


    “……对呀,所以你跟我一起去,咱们谁也别笑话谁。”


    郁雪非坐上车,跟马师傅交代了一声她和乔小姐一块儿出去了,具体去哪没说。


    反正这两天商斯有也不在,天高皇帝远,管不了那么多。


    把人拐到手后乔瞒才开始有点后怕,“话说,川哥要知道我带你去夜店,能留个全尸吗?”


    “你终于想起他了?”郁雪非笑,“不过没事,他出差呢。”


    “那就行。”乔瞒突然又咦了一声,“我又忘了,要不要先去给你换身行头啊,现在看着也太纯良了。”


    她才认真打量乔瞒今天的造型,头发用卷发棒卷过了,化了个小烟熏妆,紧身裙凸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与平时乖巧文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只是乔瞒长相是可爱挂的,这样一打扮倒有些像偷穿大人衣服。郁雪非沉默片刻,礼貌地拒绝,“……我就不用了吧。”


    虽说是临时起意,乔瞒还是稍稍做了点功课的,领她去了个朋友的场子,接待的人没那么鱼龙混杂。


    然而震耳欲聋的乐声、舞池中舞动狂欢的男男女女,还有被酒精泡得麻痹的神经,一切都太陌生,郁雪非只好正襟危坐着一动不动。


    显然乔瞒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那位好心的朋友关照几次,问需不需要叫人来陪着喝酒玩游戏,犹豫好久,乔瞒才问,“你们这儿有没有那种老实点的帅哥?千万别一上来就扒领子撩衣服的,我害怕。”


    对方笑了她半天,还真找了两个年轻男生过来,一边一个坐在她和乔瞒两侧。


    “美女,第一次来夜店啊?”郁雪非旁边的男人开了瓶酒递给她,“看你这么漂亮,有男朋友了吧?”


    她局促得不知道说什么,点了下头。


    “别这么紧张,刚刚老板打过招呼的,就跟你俩聊聊天。出来玩嘛,放松点,要不我们来玩抓手指?”


    另一个男人附和,“好啊好啊!”


    郁雪非求助地看了眼乔瞒,后者拽了下她的胳膊,“玩嘛。”


    她只好迷迷糊糊跟着玩。


    乔瞒显然也很窘迫,只是今天这局是她拉的,人是她喊的,再怎么都要强撑着玩下去才行,不然起不到气人的作用。


    中间有个需要做暧昧动作的惩罚,她面对身边年轻帅气的男生,眼神竟然跟入.党似的坚定,郁雪非看得忍俊不禁。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郁雪非有些闷,起身去洗手间。


    她们没要包房,也不想去蹦迪,所以只要了个边卡,大部分时候没人来打扰,还算清净。郁雪非路过狂欢的舞池时,隐约看见一个人模样很熟悉。


    她停下来仔细分辨,看出是董嘉月。


    董小姐正在黄金位子的卡座里,靠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笑得花枝乱颤,一圈人都簇拥着她,众星捧月。


    没多久,董嘉月离开座位往她这头走,郁雪非连忙背了过去,刚好与她擦身而过。她听到董嘉月还在通电话,语气极其不屑,“我在跟Jackson玩呢,晚点回去……他?就是个舔狗呀,我逗逗他而已,没当真……”


    董嘉月的游刃有余与乔瞒形成鲜明对比。怪不得之前乔瞒那么重视他们这个小圈子的纯洁性,因为家中有点权势又克己自持的人,实在是少数。


    当普通人追求的东西唾手可得时,难免会觉得无趣和颓然,进而生出更危险刺激的欲望。郁雪非并不臧否哪种生活方式更胜一筹,她只是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商斯有。


    正打算离开,无意瞥了眼适才董嘉月那桌人,却是目光一顿。当时DJ台上的表演正到气氛最高点,万众瞩目,无人发现刚才董嘉月身边的男人,偷偷地取走了她的酒杯。


    郁雪非清晰看见他掏出一包白色粉末,抖落到酒里迅速搅开。


    她只听见脑中一片嗡鸣,差点忘记该怎么挪动脚步。以前多少也听过这类场合中的传闻,她很清楚,男人这样做必定欲行不轨。


    “诶,你是那个——”


    董嘉月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转过头,董小姐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近在眼前,大概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目光有些迷离,“你果真不安分啊。来这种地方还穿成这样,装什么白月光?”


    郁雪非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规规矩矩的长度垂到小腿中段,与周围一圈人的装扮格格不入。


    她开口想提醒董嘉月注意,还没来得及说,又被对方堵回去,“不过想想也是,要不川哥怎么会被你迷了心窍呢,他不就喜欢你这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儿么,装给谁看呢。”


    “嘉月,这谁啊?朋友?”同行的女伴问。


    董嘉月嗤笑道,“算是吧,卖绿茶的。”


    郁雪非那腔义愤填膺的热血就这么浇下去了。


    她冷冰冰地回敬一句,“可惜绿茶不能补脑,不然一定给董小姐送上几箱。”


    “……”董嘉月噎住,又碍于商斯有不敢动她,只好瞪着眼威胁,“等着吧,哪天你被甩了咱们再算账。”


    说完就领着小跟班回去,一路上那女孩还频频回头,似乎跟董嘉月打听八卦。


    郁雪非深吸了口气。


    坦白讲,她与董嘉月没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彼此眼中钉,犯不着去趟浑水救人。


    然而她于心不忍。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董嘉月喝下那杯酒,无论是什么,以这种隐秘的方式掺入她的酒里,背后都藏着一个龌龊的秘密。


    董嘉月坏吗?毋庸置疑,又蠢又坏。可也不必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郁雪非忽然想到商斯有对自己的评语,骨子里就温驯和善,做事违背不了良心。尽管董嘉月与她不睦,也断然无法目睹她陷入险境。


    再三思考后,她还是决定折返。


    董嘉月已经端起了那杯酒,在跟身边的男人打情骂俏时,被他哄着递到唇边。


    “Jackson,喝完这杯我就得回去了,不然等会儿我爹又得找人来逮我。”


    Jackson遗憾道,“这么早?还说等会儿去别处续摊呢。”


    “那不成,我晚上要回家住的。”


    她刚抿了抿,酒杯突然被夺走,脸上一凉,威士忌顺着她的脸颊滴下来,浓烈的酒精味堵满鼻腔。


    第36章


    眼前的一切模糊、晕开、摇摇晃晃, 再度清晰时,出现的居然是郁雪非那张脸。


    董嘉月气得五官扭曲,“你哪来的胆子!”


    相对而言, 郁雪非则泰然许多, “不是说我仗着商斯有恃宠而骄么, 正好让你领略领略。”


    一桌子人都没想到这个清瘦的女生口气如此狂妄, 愣了片刻后,纷纷站起来为董嘉月伸张正义。


    其中一个男的上前来推了下她的肩头, “姓商的谁啊,不教你规矩, 那就怪不得外人来教了。”


    说着他抄起一杯酒要从她头上浇下去, 旁边有人眼疾手快拉住了,“你疯了,商斯有都敢得罪?”


    “不认识, 今儿我只知道月姐受了委屈,要给她出口恶气。”


    “……是那个商家,他还有个别称商川,你不知道?”


    男人愣了愣,“真是他?”


    没人回答,但他高举的酒杯一点点放下来,也算明白了这个答案。


    Jackson见状打了个圆场, 给董嘉月递纸擦脸, 又把她拉过来,“算了,别耽误咱们玩儿。嘉月,你不是等会儿就得回去了吗?为着这不相干的人动气不值得,咱们继续啊。”


    “来来来, 接着喝!”


    郁雪非知道他并非真想翻篇,左不过刚刚计划破产,要另找机会哄骗董嘉月。


    于是她没有就此作罢,反而看向董嘉月,嘲讽道,“董小姐还说要跟我秋后算账,就这点能耐啊。”


    果不其然,董嘉月禁不起激将法,擦脸的动作一顿,直接将湿漉漉的纸巾扔向郁雪非,“你没完没了了啊?我不跟你计较你该烧高香了好吗?算个什么东西,惹了筝筝又来招惹我,你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上回就是你在朱晚筝跟前挑唆,她才因此与川哥有了嫌隙,你以为她不埋怨你?”


    “关你什么事!”


    “的确与我无关,”郁雪非笑得温温柔柔,“我只是想说,你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绣花枕头。”


    ……


    “小舅舅,您老人家怎么到这儿来了?害我好找。”


    叶弈臣掐灭手里的烟,打量着club五光十色的装潢,咳了两声,“真怕来一趟被人看到告ji委去,那我不是冤枉大发了么。”


    哪知谢方遒眼睛黏在财务报表上,头也不抬,“你也可以不来,在家陪你妈妈和姥姥好好说话。过两年要驻外,承欢膝下的时日无多,要珍惜。”


    “别,我可受不起。”他撇撇嘴,“就是因为要驻外,这两年老催着我跟乔瞒瞒把事儿办了,紧箍咒似的,念得我头疼,不然也不至于来你这躲着不是?”


    也不需要谢方遒搭理,自顾自地环视周围,“不过你这投资版图可真大啊,连夜店都有股,跟亲外甥我透透底,这四九城里哪儿没有您的钱?”


    谢方遒沉吟半刻,“你们单位肯定没有。”


    “……”那要有才奇了怪。


    又过了会,他终于看完季度营收情况,靠在沙发上捏了下眉心,“对了,你跟乔家那姑娘什么时候落定?别耽误人家。”


    “落定不了,人生着我气儿呢,还哄不好了。”叶弈臣垂头丧气,“以前也没见她这么烈,也就一个下午,忍不住跑来找我和好。这回算是动真格了。”


    谢方遒睨了他一眼,“人家不找你,你就没长腿?”


    “算了,说来话长,您这种老光棍不懂。”叶弈臣把面前的水喝完,催促道,“好了没?老太太还等着您呢,您不去,今儿这病是好不了咯。”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要穿过大厅出门。旖旎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帷幕,声色嘈嘈里,vip区一处卡座的纷乱格外刺眼。


    一地碎酒瓶和酒杯玻璃中,几个保安正在尽力维持秩序,老板向潮生焦头烂额。他在这群二代里充其量只算个中不溜,两边都招惹不起,在夹缝里为难。


    见谢方遒在,他赶忙来求助,“谢总,这一边是董部长的千金,一边又是小乔,我实在是没辙了……”


    哪知叶弈臣耳朵比什么都好使,“小乔?乔瞒瞒在这?”


    向潮生吞了下唾沫,“对,小乔说来我这儿玩会,本来还挺好的,哪知跟人家吵起来了……”


    叶弈臣眉头一拧,越过他直接杀过去,果然在灯球照射下,看到面目全非的乔瞒。


    被抓包的人更是浑身一震,“你怎么在这?”


    叶弈臣声调更高,“我还没问你呢,搞成这副鬼样子干什么?”


    本来纠结董嘉月与郁雪非恩怨的一桌人,此刻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吃瓜。


    乔瞒看了眼郁雪非,理直气壮,“怎么,你能来夜店玩,我不行吗?况且我就跟小郁老师来的,你急眼什么。”


    她双手环胸,“来都来了,帮个忙。董嘉月非要找小郁老师麻烦,川哥不在,可不能让别人欺负她了。”


    叶弈臣要说不惊讶是假的。


    印象里郁雪非一向不爱热闹,清泠泠立在那儿像株亭亭的竹,怎么会来这种声色场所,还跟人吵起来了?


    “来来来,都作证啊,这疯女人过来就泼了我一脸酒,本来我想着算了,她还不依不饶,是不是?”


    董嘉月被架到这个位置,要真草草收场才没了脸面,因此必须要扳回一城,“听到了吗?叶司长,管好你未婚妻,别让她到处撒泼,帮亲不帮理!”


    远处的谢方遒默默看了片刻,对向潮生交代一句就往外走,“跟叶弈臣说,我在外头等他。”


    向潮生有些诧异,“这您不管管?”


    “有的是人管,”他没回头,扬手冲身后人挥了挥,“走了。”


    *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六条规定,寻衅滋事行为一般情况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一千元以下罚款。还好今天没闹大,不然你俩得进去了,知道吗?”


    面前两个姑娘,吓得跟鹌鹑似的,真没法与“寻衅滋事”这四个字扯上关系。高政叉着腰教育完,像是怕把她们真吓着似的,无奈叹口气,话锋一转,“不过刚刚我们的同志也从那个Jackson身上搜出了东西,甚至场子里别的座位也有,也算将功补过吧。知道你们是怕董嘉月受害,只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咱们法治社会有的是正规手段,真打起来,你俩这小身板招架得住啊?”


    乔瞒点头如啄米,“知道了政哥,再也不会了。”


    郁雪非也跟了句,“谢谢高警官,一定改正。”


    “得了,这说得我也够累的。”他坐下喝了口水,偏头喊门口候着的男人,“进来吧,把你俩的祖宗领走。”


    风尘仆仆的商斯有和一脸不悦的叶弈臣前后入内,哪知乔瞒见叶弈臣来了,起身就往外跑,叶弈臣垂头丧气地又跟出去。


    商斯有虽然有些疲惫,神色倒很从容,先跟高政道了声谢,“大晚上的还劳您大驾,谢了。”


    高政放下茶杯,“自从升上去,多少年没亲自指挥现场了,你们换着法儿考验我能力呢?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查出来好几种新型迷.药,现在市面上都还没广泛流传,能从源头遏止的话,我们也好开展下一步工作,小郁同志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


    “不过没想到她这么烈,冲上去就跟人杠上了,一点都不怯,女中豪杰。”


    商斯有淡笑着应了句,“我们非非一向善良又仗义,不足为奇。”


    他这宠溺的语气,硬汉如高政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哟哟哟你们非非”调侃几句后,实在跟这两个人待不到一块儿,说要处理工作,一溜烟没了影。


    这一切发生时,郁雪非都低低埋着头,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脸又红又烫,羞愤欲死。


    视线内忽然出现一双男式皮鞋,没多久,她的脸被男人骨节分明、带着点温热的手托起,刚抬眼就撞进他目光。


    商斯有蹲下身,认真又心疼地看她。


    此刻的镜片通透、清晰,她能毫无遮掩地看入他眼底。商斯有的眼睛还是笑笑的弧度,却不再那么莫测。


    他问,“吓到了吧?”


    郁雪非那句将将脱口的“对不起”,因为这句温柔的话咽了回去。Jackson敲碎酒瓶,举起参差不齐的玻璃豁口吓唬她时她不是不怕,要不是乔瞒及时赶到,那碎片真扎上她的脸,必定要毁容的。


    她鼻头有些酸,瓮声瓮气“嗯”了下。


    商斯有什么也没说,将她揽到怀里,揉了揉脑袋,“我来迟了。”


    “我都没想到你会来……”明明商斯有出差的行程还有两三天,他突然出现的时候,郁雪非真觉得有如神兵天降,“没丢你的脸吧。”


    “说什么呢?明明是长脸的事儿,你倒心虚起来了。”


    “可是我打着你的名号故意挑衅董嘉月,在场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往外传的话,肯定影响你名声——”


    “名声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商斯有说得满不在乎,“好了,咱不多想,去看看小乔他们,嗯?”


    郁雪非点点头,“好。”


    他们出来时,看见乔瞒身上裹着叶弈臣的外套,眼眶红红的,但俩人没有再吵架。


    一看便知,和好了。


    商斯有笑着问,“怎么就原谅他了,我打赌你得气五天,就差一个小时,再撑会儿吧。”


    叶弈臣恨不得上手来打他,扬拳威胁了一下,到底没真揍,“要点脸成吗?”


    乔瞒吸溜了下鼻子,“我……都怪叶弈臣不说,要他早点告诉我涂幸是他师父的女儿,我犯得着动这气么。”


    原来叶弈臣最初实习的时候没声张身份,让涂幸的爸爸带着学业务,尊他一声师父。前两年部里外派本来要轮到叶弈臣的,是涂幸父亲觉得他要完成人生大事才主动替了,没成想驻外的那个国家发生冲突,涂幸父亲因此殉职。


    这件事对叶弈臣打击很大,甚至感到自责,认为师父是因为自己死的,所以理应照料好他的遗孀和女儿。


    因此才有了带涂幸到饭局上牵线搭桥这件事。


    “行了,既然话说开,也别在这杵着了。送走你们这几尊大佛,我还得回家看孩子哪。”


    高政催促着他们回去,“快走快走,一个个的不省心。”


    叶弈臣送乔瞒走后,郁雪非跟商斯有回到鸦儿胡同。


    他显然是累了一天,等她洗澡的间隙,靠在床头就睡了过去。


    郁雪非在床沿蹲下,安安静静地看他,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只鸟。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重获新生,应该是开心的吧?


    可是为什么他当时说话的语气那么令人悲伤呢?


    之前她几乎没有主动了解过他,只是从自己的感受去揣摩商斯有这个人。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她狭隘的视角中看见的碎片,并不足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那次夜骑长安街,他说起少年时代,闪闪发光。


    然而他又说,冬日里的太阳徒有光亮,没有温度。


    哪一面都是他,哪一面似乎又都不是他。


    郁雪非轻轻摘下他的眼镜放在床头,然后扶着他躺下。


    如此动静都没能吵醒他,可见来回奔波确实很辛苦。


    做完这些,她正准备收拾躺下,他的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显示夏哲。


    犹豫片刻后,郁雪非还是接通了电话,“夏秘书,商先生睡着了,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好的郁小姐,麻烦您跟商总报告,明天返程的机票最早一班是五点,抵达后马上去会场,资料我已经发到商总邮箱。”


    “好的夏秘书,您辛苦了。”


    “职责所在,应该的。”


    凌晨时分,商斯有被郁雪非叫醒。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低矮的胡同上空尚有几粒寒星。


    “几点了?”


    “四点不到。”郁雪非说着打了个哈欠,“夏秘书能订到最早的航班是五点,现在去应该来得及。”


    他应了句好就起身更衣洗漱,郁雪非挑了条灰蓝色领带递过去,“我不太会系,不然就帮你了。”


    “回头我可以教你。”刚修整完,商斯有的身上带着洁净的须后水气味,莫名让人觉得温暖,“你一夜没睡?”


    郁雪非抬眸,恰巧瞧见镜子中的倒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洇着红色的血丝,憔悴得很显然。


    “想睡没睡着,后来怕睡过了误事,索性不睡了,把你叫起来再补觉。”她稍敛下颌,恬静得像一尊白瓷佛像,“明明今天早上有重要会议,昨天可以不用回来的……”


    “不回来真就放着别人欺负你?上回的事儿我真是有些后怕,不想重蹈覆辙。”


    郁雪非给他拿西服外套,“哪这么容易被欺负了,你说过我很厉害的。”


    他笑笑,“的确,我们非非最厉害。”


    李师傅已经将车开到了门口,凌晨四点的胡同街巷还在沉沉睡意里,天际晕开靛蓝色,此刻这座繁华的古都返璞归真,回到它最初的模样。


    郁雪非在稀薄的晨雾中送别他,随着车辆行驶,她的身影渐渐缩小,像一枝细瘦的柳条,直到拐过巷陌再望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分明以前出差也会想她,可是今天的心情更迫切。畴昔漂泊不定的一颗心,被她的温柔包裹、抚慰,在这个清晨忽然有了归处。


    那句诗怎么念的来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一刻他无比确定,他想要和郁雪非有个家,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家——


    作者有话说:珍惜一下心意相通的时刻,很快我要开始撒狗血了[狗头]


    咱们三角恋也是正式上场咯!乔瞒x叶弈臣x小舅舅,《瞒瞒》那本的主角,喜欢可以点个预收[求你了]


    第37章


    谢方遒立在枣树下, 透过稀疏的枝桠向上看,只有一轮皎洁的下弦月,虚虚挂在天边。他稍眯着眼, 指间火星明灭, 然后徐徐吐出一缕青白。


    身后有人呼唤, “方遒。”


    他半折身睇向谢清渠, 姿态从容,“怎么了二姐?”


    后者倒是开门见山, “听说前阵子,小乔在工体那边遇到点事儿, 是你摆平的?”


    “我也就给高政打了通电话, 谈不上摆不摆平。那家店我入了股,不解决的话影响生意。”


    谢清渠了然地点点头,“我听说你还把川儿叫回来了, 好像他的人也在。”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谢方遒弹了下烟灰,“迂回着打听这桩事儿,怕是想问那女孩吧?”


    接着又说,“她看起来挺规矩。那天跟董家的吵起来,好像是因为看着有人给董嘉月酒里下了药,怕人家出事才故意闹的。”


    “可她开口闭口都不离商家, 打着川儿的旗号耍横。圈子就这么大点, 一下子都传开了,个个来问我什么情况,让我和你姐夫的脸往哪搁?”


    一想起那日从旁人口中听到这桩荒唐事,还不得不强装镇定的模样,谢清渠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川儿真是年纪越长越糊涂。”


    “姐,您不能管他一辈子。”


    “就因为管不了一辈子,才要在能管的时候把控好方向,免得他走错路。”


    谢方遒不是很认可胞姐的理念,却没有明说,只是稍稍蹙了下眉,“那您要打算怎么做,吓唬他,还是吓唬那小姑娘?”


    “合着姐姐在你心里就这种形象?穷凶极恶的。”谢清渠说,“我跟她好好讲道理不行么?”


    他笑笑,刚想说话就咳了两声。谢清渠睨了眼他手里的烟,“还是少抽点,咱爸就是肺癌走的,你可别步他后尘。”


    “没事儿,这两天降温,有点着凉。”虽是这样说,谢方遒还是把烟捻了,“有时候天大的问题,其实也就是场感冒。”


    他转身往室内去,留谢清渠在原地揣摩着那句话——这个弟弟少年老成,没准真有什么深意。


    *


    到底纸包不住火,乔瞒带着她大闹天宫的事儿还是传到了乔曙东耳朵里。这周郁雪非来上课时,正听见乔曙东训她,“一个女孩子打扮成那样去玩,还要跟人家干仗,成何体统!”


    乔瞒辩解,“我那是行侠仗义,连政哥都说了,那男的下了迷.药,真让董嘉月喝下去才完蛋。”


    似乎是什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乔曙东声调拔高,“还嘴硬!那你说说,那身行头和车怎么一回事?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那是穗穗的……”


    “谁?秦穗?听云家那个?”


    “对啊。”


    谁知这回乔曙东竟然摔了杯子,“还给我撒谎!人家秦穗文静乖巧,哪来那么花里胡哨的衣服?你自己看看那衣服多短,六年级小孩儿都穿不了,她可能穿吗?!”


    “……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说什么都不听。”


    “你、你这个死丫头……从今天开始哪也不许去,在家好好呆着反省!张妈,你给我看紧她,别再让她出去野了!”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老爷子注意身体”“消消气”,乔瞒砰地一下推开门走出来,小脸气得发白。


    郁雪非立在那,走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讷讷喊了声“小乔”,说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跟你没关系。我爷爷这脾气一阵阵的,正好赶上了这一出而已。”


    “那今天课还上么?”


    “上啊,怎么不上。他说我弹琵琶是噪音污染,我今天就好好污染污染。”


    分明是在说气话,嘴上倔得不行,实则眼眶里早有泪水打转。


    郁雪非安抚她,“好啦,乔爷爷疼爱你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去认错,不能让你白白挨骂。”


    “算了,这怪老头,不说也罢。”


    她们刚要提步去乔瞒的房间,却听身后传来老人雄浑的声音,“等等。”


    乔瞒不悦,回头看向乔曙东,“干嘛,还要当着小郁老师教育我啊?”


    “不是你。”他点了点郁雪非,“你,随我来一下。”


    乔瞒挽着她的手忽然收紧。


    该来的总会来,她自己闯了祸,害得乔瞒也受牵连,郁雪非心里有数。


    她拍拍乔瞒的手,让她放心,然后深吸口气,跟乔曙东进到会客室里。


    郁雪非自认为已能够自如地应对寻常社交场合,然而单独面对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还是会感到忐忑。


    老人年近耄耋,精神依旧矍铄,尤其身形挺拔,是旧岁从军保持下来的好习惯。他手上扶着拐杖,不注意看发现不了左脚微跛,只有这时候,才令人暗慨一声英雄迟暮。


    他指了下单人椅,“坐吧。”


    郁雪非却没有动,“我站着就行,谢谢乔爷爷。”


    乔曙东乜了她一眼,眸中精光尽显,锐利如鹰,看得她无端敬畏。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其实就一件事,乔瞒学的这个琵琶本来也就三分钟热度,你每周跑来上课不容易。我听她说,你要备考民乐系硕士,时间就更为紧张,还是要投入到正事上去。”


    “您的意思是以后小乔不学了,对么?”


    乔曙东点点头,须臾,似喟似叹,“这虽然是替乔瞒做的决定,但这件事上她没有商榷的余地。她母亲走得早,爹又不成气候,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请你给我这个老头子几分薄面,别让她为难。”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郁雪非怎会不知。


    她身子很轻微地僵了僵,又迅速恢复如初,颔首答应,“好的,那我今天就回去了。”


    “我派车送你。”


    “不麻烦您了,最近一段时间老是打扰,真的不好意思。小乔那头还麻烦您跟她解释一下。”


    “行,你去吧。”


    乔瞒还在廊下等她,分明跟乔老爷子怄着气,见到她眼睛却亮起来,“走吧,老头儿跟你说啥啦?”


    “没说什么。”郁雪非笑了下,“不过刚刚我接到电话,乐团临时有点事儿,今天上不成课了,不好意思啊小乔。”


    “多大点事,都这么熟了你还跟我客气。”乔瞒笑盈盈的,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快去忙,我们改天再上。”


    “好,我走啦。”


    郁雪非走出乔家,回头看了眼那方院落,门口的树叶子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兀然刺入天空。


    第一次觉得这里如此萧条。是冬天要到了的缘故么?


    她隐约感觉乔曙东今日所为与上次夜店的事情有关,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还能翻起波澜。


    晚上商斯有回到鸦儿胡同,见她已经洗完了澡在复习考研课程,不由问,“怎么今天小乔没留你吃饭?”


    郁雪非抿了口牛奶,“我现在不给她上课了。”


    他挑眉,“闹矛盾了?前阵不还一起进局子来着。”


    “……不是。”郁雪非把书立起来给他看,“考研还是挺难的,我缺的课多,补起来很耗时间,没空顾及其他。”


    “压力很大么?”


    “还好,就是感觉一次不太能考上。”


    她不算特别有学习天赋的人,靠的是勤奋。琵琶实操表演固然水准高,然而笔试成绩也不能拖后腿,她又是临时起意,只好更加努力。


    商斯有翻看着她摞成小山的资料,溺爱之情溢于言表,“这试就非得考哪?要不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


    “干嘛呀,你还想让我走后门?”郁雪非夺过他手里的书,一本正经道,“那不行的,商斯有。我想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拿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是怕你太辛苦。”他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既然如此我就不掺合了,你好好复习。”


    “这才对嘛。”


    郁雪非低头归纳着知识要点,自然而然添上一句,“平日里看你很讲原则,没想到私底下这么不讲道理,以后肯定也会把小孩惯坏。”


    商斯有转笔的动作一顿,“非非,你说什么?”


    她才意识到开了张没头没尾的空头支票,“……抱歉,你不喜欢的话我不说了。”


    “没有,我很高兴你能跟我聊以后。我们好像从来没探讨过这些。”


    实则在霎那间,他已开始遐想,未来如果他跟郁雪非有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如果像她更多,纵容一点又何妨。


    然而郁雪非很清楚,她不聊以后是因为没有可能。涂幸的话她不是没听进心里,加之乔曙东未曾挑破的嫌恶,都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不能一辈子掩耳盗铃地相爱。


    月亮注定要西沉,她没法要求他的余生与长夜作伴。今天陡然破戒,却刺破了虚假繁荣的表象,让她不得不回头,重新找寻之前恪守的界限。


    她深呼吸,挑目对上他那双殷切的眼,脸上挂起柔绥的笑,声音轻而浅,像坠入天地的第一枚雪花,“可是,我们没有以后呀。”


    *


    “来来来,喝鸡汤咯。”樊姨端上一只乳白色的砂锅,揭开盖子满屋飘香,“这锅板栗鸡汤早就该炖了的,眼下都快过季了才喝上。”


    她取了餐具,给桌上的两人分别盛了一碗,“有点烫,小心啊。”


    “谢谢樊姨。”


    “郁小姐跟我客气什么,都是份内的事儿。”


    布好了菜,樊姨收拾餐盘准备下去,掀起眼皮一瞧,郁小姐对面坐的赫然是个冷面阎王,难怪根本不搭理她。


    明明刚到家那会儿看着情绪还不错,难道两人又吵架了?


    她没敢多问,敛声退场。


    空气安静得仿佛冬汛早至,全然冻住了。


    两厢对默中,郁雪非抿了口汤,“果然好香,樊姨的手艺真是不输名厨,你也尝尝。”


    而商斯有抱着手臂,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如铁。


    刚才从书房出来开始,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连带着他们的关系也似乎倒退回最开始的状态,郁雪非小心翼翼,唯恐再触他逆鳞。


    她当然知道商斯有会生气,但总不能忽略现实。


    郁雪非用调羹慢慢舀起鸡汤,吹凉后一点点地抿,如此慢条斯理,还是等到快喝完时,才听男人开了金口,“你就没点什么想说的吗,郁雪非?”


    “我?”她垂睫,心虚得很厉害,“鸡汤挺好喝的……”


    商斯有的唇角勾起个戏谑的弧度,“出了书房门你就失忆了是么,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不必了。”


    郁雪非咬着唇,脸色微微发白,“是我不好,扫了商先生的兴致。”


    他着实佩服她的心理素质,此情此景还能面不改色。


    刚才在书房,她柔声说那句没有以后的话时,商斯有还认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明白,明明他们的关系已经转好,她的弟弟和家人也没有什么反常的动作,她突然说那句话什么意思?


    是一时间情绪作祟,还是长久以来一直这样想?


    所以他逼着自己冷静,心平气和地问她缘由,期待她会说是因为受了点什么委屈才口不择言,这样他稍微哄哄就能好。


    可是郁雪非没有,她十分冷静地说,“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但不能这么糊涂下去。”


    要不是樊姨叫吃饭打断了对话,他真不知道会在气头上对她做点什么。


    商斯有深吸口气,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郁雪非,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没有未来?如果是想要个承诺,我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郁雪非出声打断他,“商斯有,结果不重要,没有人会陪谁走到头的。”


    “谁说了不重要?我偏要跟你有个结果,好的坏的都照单全收,愿赌服输。”


    “那我呢,你考虑过我吗?”她眼眶泛红,“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


    “你的意愿,什么意愿?”


    他目光如炬,“你敢说,这段时间以来,你没有一分一秒对我动过心吗?”


    答案自然是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是因为动了心,才害怕黄粱梦醒后,无法接受满目疮痍。


    郁雪非哑然,泪水骤然滑落,滴进浓郁的汤羹中,化形于无。


    她想说话,嗓子却像是被糊住了,粘黏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摇头,“没有。”


    “……你再说一遍。”


    “我说,没有。”郁雪非努力整理好情绪,强撑着对上他目光,“听清了吗?商先生——我从未爱过你。”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商斯有仿佛整颗心被绞碎了,淋漓的血不住往下坠,一并带走了属于他生命的某部分。他慌忙地站起来,顾不及身后碗勺当啷坠地、汤水飞溅,钳住郁雪非的下颌,逼迫她正对自己的目光,“你再说一遍!”


    他的手、唇,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在颤抖,有如火山喷发前岩浆引发的地动,吓得郁雪非往后缩,却又被他带到前面来。与既往争吵时的战栗不同,她眼下的惶遽源于心虚,她没法否认爱他,又没资格承认。


    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风一程,雨一程,山一程,水一程,能走过也是缘分,不必苛求到头。


    郁雪非说不出口,只有两行热泪自顾自地流。


    “我对你这么好,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非非?”良久,商斯有声音才软下来,“为什么就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屈指擦掉她的眼泪,“是不是谁欺负了你?还是我做了什么你不高兴?告诉我好不好,嗯?”


    乔曙东停掉她的课,避免她跟乔瞒接触,算委屈吗?


    涂幸嘲讽她不可能嫁入豪门,算委屈吗?


    乔瞒无意间提到的“那种女人”,算吗?


    都不能算。


    他们的言行,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恶意,但都现实无比,她做不到装聋作哑,继续融入这个不属于她的圈子。


    有些东西,确实是从生命一开始就注定的,她没把握自己有足够的信心面对诸如此类的情况。


    况且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和他长久的,她没那么爱他,也没足够的勇气,她就是个俗人,何苦与天公试比高。


    郁雪非抿了抿唇,尝到一口泪水的咸涩。她闭着眼,声线哑而颤,“商斯有,留在你身边是需要很大决心的,我没那么大的能耐,只求好聚好散……”


    男人笑了下,冷厉眸光一闪而过,“像你说的,我们连好聚都算不上,何来好散?”


    他用了点力,手指深深嵌进她的脸颊,仿佛要以此手段留下烙印,“今天的话只当我没听过,你最好也死了这条心。”


    话音掷地,商斯有摔门而去,徒留一室狼藉与惊魂未定的郁雪非。


    第38章


    府右街的大院宁睦如旧, 商斯有回来时,正见天际低低掠过一只老鸹。


    院子里坐着商问鸿与谢清渠,聊天的话音悠扬传来, 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最近头疼还厉害吗?”


    “没怎么发作了, 老吴盯着我血压呢, 体检指标都没问题。”


    “那我还是给你按按, 这是老毛病,陈秘书说你吃药老不准时。”


    “嗐, 调研开会的,吃饭都没个正经的点, 更不提这了……”


    冯管家见了他, 率先扬声,“小川回来了?”


    商斯有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 径直往里去。


    商问鸿靠在躺椅上,身后是谢清渠。她搬了只小竹凳坐在后面做头部按摩,两人见他皆是一怔。


    谢清渠问,“怎么突然回来,家里都没备你的饭菜。徐妈——”


    “不吃饭了,我有事要问,问完就走。”他沉着脸坐下, 院中丁香投下斑驳的树影, 落在他身上影影绰绰,“妈,您近来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吧?”


    谢清渠先愣了愣,尔后神色凛然,话音徐徐, “我说为什么想到回这儿,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商问鸿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谜,睇向儿子道,“怎么了这是?一见面就呛。”


    “您儿子啊,被鬼迷了心窍,怕我给人吓到了,来治我罪呢。”


    谢清渠倒是磊落,三言两语交代了前情。左不过就是一点小事,比起其他子弟闹的风波只算开胃菜,然而谢清渠着重点了点郁雪非打着商家旗号狐假虎威这事,商问鸿果然神情不悦。


    他最看重商家的名声和脸面,听到儿子找了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女人,态度不言而喻。


    他摆摆手示意谢清渠停下,坐直身子,“川儿,你妈说的情况属不属实?”


    商斯有眼色恹恹,“您就别装公允了,就算事实并非如此,您二位也不会由着我跟她好。”


    商问鸿闻此,心中对这件事的真假已有了个大概,肃声道,“你既然都知道,去招惹人家做什么?眼下就敢打着你的名号闹事儿,她绝非善罢甘休的角色!”


    不肯善罢甘休?郁雪非今天那样,巴不得下一秒就被商家扫地出门,从此远走高飞,省心得不得了。


    他轻哂,“我和她好是一码事,我妈瞎掺和是另一码。谢二小姐,您说您这么个人物,为难一没背景的小姑娘,说出去不觉得丢人啊?”


    “小川!”商问鸿厉声呵斥,“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父母,犯得着这么吹胡子瞪眼么?更何况还是为了个女人——”


    “要不说您遗传基因好啊。”


    “你!”


    气急攻心,商问鸿一时头晕目眩,又靠回躺椅上。谢清渠赶忙叫徐妈去拿降压药,又转头来看着这个叛逆期来得格外迟的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高血压,故意提这桩事气他干什么?”


    “这话可是您说的,老子跟儿子都好同一口。”商斯有乜她一眼,道不出的凉薄,“所以就因为这个,她碍您眼了是吗?”


    “我现在没空跟你聊这个。”


    谢清渠手忙脚乱,取了药,又端着杯热水,哄着商问鸿服下。见他情况好转,她才把商斯有带到一旁,变回那个高傲的谢二小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没见过你养的那小姑娘,更没心情吓唬她。虽然话有些难听,但——不是什么人我都有功夫见的。”


    这语调给商斯有气笑了,“我说,这么多年了,搁我爸跟前装贤良淑德还没够呢?刚刚你说向家场子里那件事以偏概全,我不信小舅舅没跟你说清,郁雪非是为了救董嘉月才故意那么闹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爸?”


    “重要吗?你又不娶她,你爸这辈子都犯不着认识,多说何益?”


    “那也不是你随意污蔑她的理由。”他越过她往里走,“我要去告诉他。”


    “等等!”


    谢清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他刚被你气得高血压,还敢去?你爸真气死了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她虽然保养得宜,到底也老了,在人高马大的商斯有跟前显得有那么一点弱势。


    他脚步顿住,居高临下一睨,“您在怕什么?怕他没了,以后这家里我说了算,您没好日子过么?”


    “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我看你真是被那女人迷昏头了,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谢清渠不顾形象大喊,“如果不是我,你就是个私生子,一辈子见不的天光,你怎么敢——”


    “礼义廉耻,这个家里有吗?还是说一辈子像你们这样虚与委蛇,对枕边人猜疑算计就对了?”商斯有语气冷淡,“我知道,要不是您没法生育,我没有这个荣幸成为您的儿子,所以就算感念您的恩德,我不会对您做什么。”


    “但是,郁雪非的事儿除外。”


    “您要是敢动她,别怪我无情无义。”


    谢清渠被他的阴鸷冷厉吓得怔在原地,等缓过神来,商斯有已没了人影。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直以来,他都是最乖顺的孩子,为了讨他们欢心,什么事都争取做到最好。


    起初寻回他,是为了商家有个后,能继承家族的荣光。她不是没担心过,生在穷乡僻壤的孩子,有没有可能担起这个重任。


    可他做到了,且超出预期,能力迅速增长的同时,对家里也是事事上心、处处顺从。


    她固然因为商斯有生母的事儿心怀怨怼,与他也不算亲近,可这样多年来,那些情绪早已微乎其微,不足以破坏他们的关系。谢清渠原以为,至少商斯有愿意维持母慈子孝的表象,然而为什么一夕之间,他就变成了这样?


    那个郁雪非,真就那么重要么?


    她的确没见过那姑娘,就如谢清渠所言,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她花费时间去打发的。


    也不过是前几天,去看望乔曙东时提了一嘴闲话,把这桩小事说给老爷子听。乔司令这人她了解的,对乔瞒管得是严了点,但是刚柔并济,对外人还算和气,应该不至于说什么重话,更别说什么为难那姑娘云云。


    便是如此,也令商斯有闹这么一通脾气?


    到底是吹了枕边风,还是她儿子着了魔,无论哪一样都让谢清渠无法忍受。


    这种失控的感觉,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而商问鸿的风流,已然透支了这次机会。


    *


    与商斯有的冷战持续了好几天。


    这期间,郁雪非按部就班地工作上课,丝毫不耽误,也照常回鸦儿胡同,根本不怕再见到他。


    相反,商斯有以加班的理由在国贸住着,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


    “小郁,月底有一场去武汉的交流表演,点名要你这个首席参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潘显文知道商斯有那头不一定乐意,自己不敢一锤定音,才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征求意见,“没空也没关系,现在关观的水平也不错,合奏没问题。”


    “我……我回去问问看吧。”


    她知道,虽然现在他们没有交流也相安无事,可是一旦要出北京,始终绕不开商斯有这关。


    下课后,郁雪非就近找了家超市买菜,然后才让司机把她送到国贸。


    老马颇为意外,“您还会下厨?”


    “原来也不会,磨出来的。”郁雪非笑笑,没有过多解释,“其实手艺也不算好,只能说够用。”


    “够用也很厉害了,我见到的这些个孩子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还能懂做饭。”


    “是啊,所以说我本来就不该是商先生这个圈子的人。”


    她语气极淡,几乎听不出情绪,不由让舌粲莲花的老马也卡壳片刻,估不准是不是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不过最后他也没再解释,一是因为已经到了地方,二是他坚信郁小姐人很好,不像是会因此计较的人——这点也跟这个圈子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郁雪非没有自谦,目前她的手艺只不过能做些简单的家常菜,与平日商斯有吃的珍馐盛宴没法比,只是心意值钱。


    她炖了个番茄牛腩,然后烧上糖醋排骨,再配两道素菜,忙活好一阵,甚至忘了提前问问商斯有今天是否会回来。


    待到闲下来时,郁雪非拿起手机找到他的号码,刚要拨通,却听玄关处开门动静传来。


    她立马放下手机,穿着围裙就去迎门,“我还怕你不回来,真准备打电话问——”


    未道尽的后话,闷声坠入无边的沉默里。


    盖因商斯有回来时,并非孤身一人。


    国贸的厨房里起初甚至没有围裙,是今日郁雪非顺手添置的,白底碎花的图样,带着一点堆叠的荷叶边,与这间冷冽克制的公寓格格不入。


    她穿着这件围裙,长发挽得很随意,几绺碎发散落下来,看上去温馨而劳碌,让人生出一种家的真实感来。


    如果说洗手作羹汤是成为太太的必修课,那么眼下,如何面对丈夫的心猿意马大概是另一门重要的学科。


    郁雪非看着商斯有,以及他怀中搀扶的俏丽女人,心脏像挂了枚秤砣一般倏忽下坠。


    她手里还拿着汤勺,上面残留着一点番茄牛腩的汤汁,顺着木质勺柄往下滑,钻进她指缝里,与涔涔的汗融为一体。郁雪非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显得十分滑稽,冷战多日,对方没把她当回事,甚至另寻温柔乡,而她还恬不知耻地跑了来,为了出京的自由献丑博弈。


    而更为难的事是眼下该如何应答。自然,她不好以女主人的姿态邀请对方入内,可是如若不然,能在家中做饭等候的角色也只有保姆——似乎也不太合适。


    郁雪非想了片刻,未及推论出什么结果,倒是他搀扶的女人先坦然问了声好,“这就是嫂子吧?果然人如其名,天仙下凡!”


    商斯有淡淡瞥了眼郁雪非,“搭把手,她腿骨折了,先给挪沙发上去。”


    她这才缓过神,应声搀着女人的另一边胳膊往里走。等到安置好了,女人冲她灿烂一笑,“谢谢啊,嫂子。”


    还不知来者何人,就被囫囵着喊了两声嫂子,郁雪非有些懵,求助地看向商斯有。


    后者终于大发慈悲,开口介绍起女人的身份,“我姑姑家的孩子,秦穗。之前都在新疆,所以没带你见过。”


    郁雪非噢了一声,“秦小姐好。”


    秦穗大剌剌冲她笑,“嫂子刚做了饭吗?好香啊!川哥真是好福气。”


    她还想再说,却因商斯有将她那条伤腿重重掷在沙发上,疼得噤了声。


    郁雪非不由蹙眉提醒,“秦小姐都受伤了,你轻点。”


    “没事,我轻重有数。”他说,“她瞒着家里赛车伤成这样,眼下除了我没人敢接济她,所以才带到这儿来的。”


    她明白商斯有是怕她误会才解释,心稍微定了定,把秦穗随身的东西整理放在边几上,抿抿唇道,“这是你的房子,要带什么人来你说了算。”


    说着,她抬眼看了下秦穗,“秦小姐,我做的只是些家常菜,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


    秦穗怔了片刻才答,“好啊好啊,我折腾大半天饿得不行了,川哥也不说体谅病号,给我买点吃的。”


    商斯有一记眼刀扔过去,秦穗兵来将挡做了个鬼脸。郁雪非没多参与他们的混战,起身摆盘盛饭,没多久,另外两人也落了座,秦穗更是不吝赞美,从坐下就开始称赞她做菜好手艺,色香味俱全云云,商斯有便往她面前的餐盘里夹了好几筷子菜,让她闭嘴别再多话。


    做完这些,他看向郁雪非,“你今天怎么想着亲自下厨?”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她端着碗,语气颇为犹豫,“今天潘老板通知我,月底在武汉有一场交流演出,他希望我能去。”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我觉得这次机会难得,去去也不错。”


    话音落地,气氛骤然冷了下来。郁雪非从余光瞥见商斯有,脸色固然不算坏,可眼神却凛然得不寻常。


    他继续问,“去多久?”


    “四五天。”生怕他不同意,郁雪非飞快补充,“我可以把行程表给你看。”


    商斯有不置可否,盛了一勺汤,推到她面前,“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听到这,郁雪非心头凉了半截。她知道,商斯有没有明确地许可就是不同意,他对这个话题已然有些厌倦,再说下去怕是大事不妙。


    也是,本来就是因为她说错了话才冷战这么久,郁雪非一直不冷不热的,好不容易上赶着求和,又是为了出京的事情,真正地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怎么可能轻易点头。


    当她正打算放弃时,一旁看戏的秦穗倒开了口,“不是,这都什么年代了,川哥你还搞那么封建哪?嫂子去交流表演就去呗,四五天而已,又不是四五年。”


    商斯有抬眸睨她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姥爷教的规矩,你全忘了?”


    “就姥爷最摆谱,不然我妈怎么会跑新疆去?我家没这么麻烦,想说就说,还分什么时候。”秦穗转向郁雪非这头,“嫂子,你管他同不同意,该去就去呗。武汉又不远,飞机俩小时就到了,搞得这么难舍难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牛郎织女呢。”


    郁雪非愣着点了下头,倒非为别的,而是这样久以来,一直觉得谁都对商斯有客客气气,只有秦穗敢如此不把他当回事儿。


    之前听说她可是端庄大方的名媛淑女,怎么先是乔瞒借来的蹦迪装束,再是今天摔车的狼狈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传闻中的秦穗?


    她不免好奇秦穗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探问这个,而是借着有人为自己说话的由头顺坡下驴。


    于是,她殷殷地看商斯有,“也就两个小时的航程,而且整个活动期间我都跟关观一起的,你要真不放心的话,可以随时问她。”


    男人却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迟迟不下决断。


    秦穗急了,“哎呀,你就是脾气太好,要我是你,直接把票买好再告诉他,先斩后奏就得了,不然就这样问,他不同意你就真不去了?嫂子,可不能这样惯着男人。”


    商斯有把她呛回去,“你懂什么,就开始教别人?仔细我回头就把你摔车的事儿告诉姑姑。”


    秦穗拍桌而起,“拿这事儿威胁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君子了?你都答应我的。”


    某人却理所应当地回答她,“没有任何书面协定的话,答应的事情也可以反悔。”


    “……”


    去武汉的事以商斯有与秦穗的拌嘴暂且告一段落。


    直到他们吃完饭,郁雪非收拾台面,商斯有来帮忙时,才重新提起这个话题,“你真的很想去?”


    本来还以为这件事没戏,可经过秦穗一闹,似乎又有了转机。


    她点了点头,“不过要是你不同意就算了吧,我给潘老板说一声就好。”


    “去吧。”商斯有语气平静,“你也难得出京一趟,机会难得,别错过了。”


    郁雪非没料到他会同意得如此爽快,摆放碗碟的动作不由放缓,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谢谢”。


    须臾,听得他笑了笑,“就像秦穗说的,没必要搞那么封建。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确实不该那么生气,之所以会有这种情绪,大概是因为……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郁雪非心头一紧,缓缓垂下眼睫,“别这样,商先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人跟你说了不好的话,又或者什么事影响了你的想法,但我的想法不会变,对你的感情也不会变。”商斯有的手绕过她的腰,从身后环抱着她,“非非,做事要有始有终。答应我,你不会轻易离开,好不好?”


    其实这是个很轻松的谎言,甚至不需要什么表演,因为男人在她背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只需要点一下头,就能将他骗过去。


    然而在这一刻,郁雪非迟疑了。她不知道商斯有对她到底有多少真心,但她清楚,辜负二字做起来远不如上下唇一碰那样容易。


    “嗯?好不好啊?”耳后传来商斯有的催促,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扑在耳垂上,有些痒。


    郁雪非忙低下头,轻轻拍了拍他叠放在小腹上的手,“好,我答应你。先松开好不好?秦小姐看着呢。”


    她听见商斯有轻轻笑了下,松开手,“她都要霸占我的房子了,多看一眼算什么。”


    “秦小姐要住在这?那你呢?”


    “回鸦儿胡同。”


    太久不回,几乎都要忘了那是属于商斯有的宅子,她还觉得他们在冷战中,商斯有该和她分家呢。


    帮着收拾完后,商斯有安顿了一下秦穗,确认没太大问题,又给杨少勉去了通电话,让他将注意事项发过来。


    做完这些,他才带上郁雪非回家。


    为着今天帮秦穗收拾烂摊子,他没有带司机,因此回程也要自己驾车。


    没有外人在,积蓄已久的思念汹涌而出,才到停车场,商斯有便将她抵在车门前,滚烫的气息与略有些干涸的唇一并落下来。


    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郁雪非还不及推开他,又许是压根没有想要回避,她停在原地接纳着他的吻,到后来变成迎合,甚至是势均力敌的缠绵。


    她还没意识到,身体先她一步,早已爱上商斯有。


    他自带一股檀香气息,初闻只觉肃穆庄重,然后一点点嗅到他的冷冽,至末才是深邃、温暖的木质尾调。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乍看是克己复礼的斯文绅士,实则阴鸷冷郁、控制欲爆棚,然而最深层的温柔,一旦触及便难以忘却。


    久违的吻像一场甘霖,直至双方近乎力竭才肯停歇。商斯有松开她时,手托着她的脸颊,流连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用气声说,“郁雪非,今天看见我带着秦穗回来,有一瞬间你是不是吃醋了?”


    只是很短的一霎,她稍蹙了下眉,而这个动静也被他捕捉。


    郁雪非不想承认,嘴硬道,“没有,那时候我只是在想商先生是不是忘了,自己曾经答应过我不会找别人的。”


    他捏着郁雪非的下巴,轻轻往上抬,迫使她再不能躲藏自己的目光,“你还是一样的爱说谎,只是这次骗不了我。”


    她的唇上下碰了碰,矢口否认,“我没有……”


    商斯有只是笑着将她的手牵到身前,然后贴到左胸口,“你知道吗?本来我觉得这颗心快要死了,因为这个瞬间,它又活了过来,为你跳动着。”


    第39章


    如果说看到他领着秦穗进门的那一刻心里完全没有波澜, 似乎也太过武断。


    郁雪非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讶异、愤怒、还是解脱?好像任何一个都无法概而论之。


    倘若真要说有什么感情是早于思维和理智抵达她神经末梢的,大概是难过。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可悲, 像电视剧八点档的桥段, 出身平凡的女主人徒劳地挽救自己的婚姻。


    再俗烂不过的剧情, 落到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都是一场噩梦。她还记得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终日沉溺酒精时的绝望, 还有梦醒时分,偶然听见母亲独自啜泣的声音。


    他们都是不被命运眷顾的可怜人。


    尽管郁雪非日夜祈祷, 希冀有朝一日被商斯有厌倦后抛弃,可真有类似的时刻到来时, 她还是感到惶恐。


    后来才反应过来, 她不是害怕失去商斯有,而是对抛弃这个行为本身,留下了无法根除的痛苦回忆, 如同某种应激反应,与每到雨天就要发作的偏头痛一样,永远伴随着她。


    她没想过商斯有会看透她的心思,哪怕是一瞬间,也会被他明察秋毫的眼铭记。郁雪非轻轻垂着眼,睫毛不受控地颤抖着,彼此呼吸焦灼, “你既然知道, 为什么要问我?”


    这不像句质问。


    相反,它有些像喊冤叫屈的撒娇,像一记没什么力气的软拳,在他心口捶了一下。


    商斯有喉头上下滚了滚,无形的火迅速燎遍全身, 化作一腔再也无法掩抑的欲念,通过相缠的吻,也点燃了她。


    郁雪非拥着他,在摇晃间也倾斜了心中的天平。她多想时间停在此刻,不必考量那么多,只凭彼此心意亲吻、拥抱、纠葛,像两株交缠的藤蔓,不死不休。


    出停车场后郁雪非才发现外面在下雨。


    天气预报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从他们在楼上吃饭开始,整个北京都笼在一片凄风苦雨里。


    她没淋湿一点,整个人却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商斯有问要不要上楼洗澡换衣服,她立马摇头说不用。这样上去,秦穗一眼就看得出地库里发生了什么。


    郁雪非在那方面相当保守,第一次玩得如此出格,心思好比早恋的中学生,生怕别人看出半点端倪。


    见她做贼心虚的样子,商斯有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非非,其实如果不是你招我,也能捱到回家再做的。”


    “……”郁雪非脸热不已,不敢接他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你要真没那个意思,车上怎么可能还备着东西?”


    怕不是真有什么特殊癖好。


    听着这句埋怨,商斯有脸上笑意更甚,打方向盘的动作也变得倜傥,“家里没有了,前几天本来想带回去,这不还没来得及么,就留车上了。”


    对此郁雪非没再说什么,倒是他,在沉默中又酿出个结论,“你这是在查我岗么,郁雪非。”


    她矢口否认,“没有,顺口一问。”


    “查也没事,你要是觉得不尽兴,想看手机也尽管拿去。套我之前买的一盒十八只,刚刚用掉两个,你数数——”


    “好了商斯有,我相信你。”


    要不是看他在开车,郁雪非差点就想上手堵他的嘴。


    郁雪非受不了他说诨话逗她,与平时克己复礼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人前看起来越是禁欲,撕下那张假面后,就越是放浪形骸,相比起来此刻说的话已然算得上体面,情酣意浓时的那些dirty talk才真是难以启齿。


    去武汉当天商斯有亲自送她到机场。


    原本他想给郁雪非订头等舱的,她说是乐团组织的活动,一起订票不好搞特殊,他才就此作罢。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郁雪非很确定一件事:商斯有以后真的会溺爱小孩。他对一个人好,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她眼前,不能让她吃一点点苦头,非常之浓烈,全然不似他外表那么克制。


    遐思不过停留须臾,郁雪非又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与她何干呢?


    他一路送到安检门口,见她进去了才离开。在核验身份证时,郁雪非回头去,看见他还在原地,扬臂朝她挥挥手,笑得很温柔。


    她有些怔忡,仿佛在瞬间窥见千百个清晨,他们似寻常夫妇一般告别,期待结束工作后再相见。


    如果有朝一日她离开商斯有,还会是如此和谐的画面吗?


    “女士,请拿好身份证,往前走通过安检。”


    郁雪非思绪回束,连忙收回目光,“谢谢。”


    她到登机口才给商斯有发了条消息报备,很快收到对方回复:落地了说一声。


    郁雪非回知道了。


    “郁仙儿,跟你家商总发消息呢?叫了半天也不答应。”戴思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径直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打了个哈欠,“起这么早困死我了,老潘贪便宜订早班机票,真把大家害惨了。”


    “等会儿在飞机上补补觉,今天落地也还有点时间休息。老潘虽然抠门,到底也没太亏待我们。”


    “哎,还是你善良。”


    她们聊了几句,郁雪非抬眼环视四下,疑惑道,“关观呢?”


    “她提前去了吧,说是先去跟男朋友玩两天。”戴思君塞上一只耳机,摇摇头,“刚吵完,这会子正是甜蜜期,连住都自己单独住,估计不想我们打扰。”


    关观的恋爱谈得鸡飞狗跳,好的时候蜜里调油,坏的时候恨不得将对方全家上下问候个遍。


    戴思君对此难以苟同,她觉得人生已经很忙碌了,实在没必要在感情上耗费这样的精力,“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都是件疲惫的事儿。关观还那么有劲折腾,我真是佩服。”


    郁雪非笑笑,“听起来你清心寡欲得不想恋爱。上次的韩国留学生如何了?”


    “倒也不是不想,只是我希望对方省事一点……如果以后必须要结婚,我也能接受把条件摆在明面上,门当户对的相亲。”戴思君条理清楚地说,“至于那个小哥嘛,算是个口语搭子,也没什么以后,我都没跟他确定关系。”


    “就这么暧昧着?”


    “对呀,就这么暧昧着。郁仙儿,你觉不觉得,感情暧昧的时候反而是最好的,一旦真的确定了在对方心里的分量,没了那种猜测的不确定性,反而失去了乐趣。”


    “嗯……挺有意思的。”


    郁雪非想,自己大概真是老了,不太能理解现在小孩的爱情观,但又不得不认同,戴思君是个通透的人,早早看破感情的本质,避免在上面摔跟头。


    这回演出不仅她们乐团,还有央音的人,没成想都买了早班机,在登机口前的休息区撞上了。


    意外的是,学校领队老师是沈瑜,她本科期间最敬重的老师,之前也是沈瑜劝她继续深造的。


    如今重逢彼此欣喜不已,郁雪非跟沈瑜提到自己在备考民乐硕士研究生,后者欣慰地点点头,“小郁,其实当时你有困难大可以跟学校反馈,按专业成绩来说,申请个奖学金不是难事。你有灵气又肯努力,这都是很难得的品质,现在好了,能想着重返校园,老师也不觉得遗憾了。”


    郁雪非冲她莞尔,话音谦和,“如果真能考上,大概还要多劳您指教,可不要嫌我烦才好。”


    “怎么会。”沈瑜笑盈盈的,足以见她话有多真心,“你毕业后换了电话,我几次想联系你都没联系上,后来从毕业手册上看到你邮箱,试着发了邮件过去,不过可能你也没用了,迟迟没等到回音,哪知峰会路转,真把你盼回来了,也算是心有灵犀,是吧?”


    郁雪非一怔,“那还真是缘分使然,好巧。”


    “是呀,好巧。”


    郁雪非确实很多年没用过邮箱。


    那几乎是校园时期的回忆,进入社会后,纷繁的信息网络淘汰了这种低效的联络方式,尽管她手机里仍留着邮件app,却一次没有点开过,连通知消息都关掉了。


    今天沈瑜一提,她倒有些好奇起来,登机等待起飞时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尘封的邮箱,点开时加载图标不断转圈,仿佛真的在重启旧信箱,需要吹掉表面厚厚的一层灰。


    大约半分钟,成百上千封标题各异的邮件潮水一样涌入视线,有学校校友会的各色通知,也有各种广告信息,其中有几封确实是沈瑜发来的,时隔数月不等,告知她学校现有的奖学金制度和项目,欢迎她报考。


    郁雪非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起来。


    再往上翻,最近一封邮件是半个月前的,发件地址是一串乱码英文数字。


    她点开,发现只是一条乱七八糟的广告,正准备关闭时,手指不小心滑到底,发现角落处藏着一行极小的字,颜色有些暗,需将手机拿远了才看得清。


    换了许多角度后,她终于读出那行文字——一个邮箱地址,中间有清晰可辨的两个大写英文字母:JL。


    JL,江烈的首字母缩写。


    不难猜想这封古怪的邮件来自何人。


    最近他们都没怎么打视频电话,也没别的联系方式,或许是当时郁雪非的话让他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才冒险试了试她的校园邮箱。


    看到这封邮件,郁雪非心扑通狂跳,不知该如何处理。尽管现在商斯有不像最初那样会时不时看她手机联系人,但郁雪非没法确定,他的好习惯会继续保持下去。


    如果真是江烈,必然要跟她讨论逃离的事情,再不济也要问她,和商斯有到底是什么情况。


    郁雪非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应对。


    所幸刚好空姐进行起飞前安全检查,到她这一排,柔声提醒,“女士,飞机马上起飞了,请关闭手机,或者调整到飞行模式。”


    她如释重负地关掉手机放回包里,提示的乘务员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合作。


    为了赶这趟早班机,她五点多就爬了起来,难为商斯有,大清早送她来,还要赶回去上班。


    飞机开始滑行时,郁雪非就戴好眼罩颈枕酝酿睡意,开始胡思乱想了一下邮件的事儿,还是敌不过一路辛苦,未几沉沉睡去。


    中途有气流颠簸影响,郁雪非被惊醒。还没来得及摘眼罩,就听见后排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那是郁雪非么?你确定?”


    “确定,沈老师都跟她聊天了,不会错。”


    “她这变化挺大啊,我都没敢认。读书的时候天天忙着打工兼职,瞧着没这么漂亮。”


    “钱养人啊,这点道理都不懂。我今天到机场,看到她从一辆宾利上下来,那男人还送她安检来着。知道为什么追不上人家了吧?没身家,瞧不上!”


    “滚,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净拿来埋汰你爹。要知道她就是长得清纯,本质还是拜金,我才不追。”


    说话的应该是刚刚起飞前遇到的两个本科同学。他们跟着沈瑜来的,在她和沈瑜聊天时也打了个照面,其中一个男生,似乎上学时追过她。


    毕业后大家各分东西,也就断了联系。郁雪非没想到,看似老实的男人,背地里竟如此刻薄。


    她没做声,把眼罩揭下来,正对上旁边戴思君的目光。后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有些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看回平板屏幕,装没听到。


    郁雪非神情很淡,活动了一下睡僵的脖子,问她,“这是新出的那部韩剧?”


    偷听别人的坏话被发现本就心虚,如今当事人搭话,戴思君更是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点点头。


    做完后她才缓过神,此刻应该戴着耳机装没听到才对,点什么头?


    “对不起……”戴思君摘下一只耳机,“大部分人都在睡觉,应该没听到。”


    “没事。”郁雪非笑笑,“这部剧好看么?我之前刷到一些切片,似乎挺有意思的。”


    “好看,而且台词也比较日常,我正好锻炼一下听力嘛。”见她并不计较,戴思君松了口气,“郁仙儿,你要不要一起看?还有一个小时才落地呢。”


    她接过小姑娘讨好递来的耳机,“好呀。”


    其实郁雪非很少看这些,她的人生大多数时候是紧锣密鼓的,鲜能找到喘息的缝隙。


    从前是为了生计,不断辗转挣钱还债,后来则是习惯了这样的步调。她怕松弛一点点,就会永生堕入享乐的海里,失去向上的惯性。


    其实哪有这么可怕?看一集电视的时间总该有的。


    她们安安静静地看剧,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议论声也不见了,或许是看她醒了,又或许是自觉无趣,那些活跃于口舌间的故事再没能在机舱内翻起水花。


    降落前空乘进行安全提示时,郁雪非把耳机还给戴思君,忽然说,“思君,你教我韩语吧。”


    “嗯?怎么突然想学韩语?”


    “看你学得那么起劲,觉得有趣。”


    戴思君眨眨眼,“我是为了追星呀,那肯定有动力。不过我的水平也是个半吊子,你要是想系统学,还是报个班比较好,或者我在网上看看有没有视频课,一起发给你?”


    “没关系,我学点日常交流对话就好。”她话音温柔,“谢谢你啦,回头请你吃饭。”


    “不客气。”想了想,戴思君又补充一句,“郁仙儿,他们说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但凡跟你接触过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所谓的捞女。”


    郁雪非神色一怔,下意识问,“那你觉得什么才算捞女?”


    “就是抱着别的目的接近异性换取资源呗,说难听点,钱.色交易嘛,但是对外就说在谈恋爱。不过这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是家底厚的也不计较这些,就像之前那个谁,总谈网红那个……”


    郁雪非附和着笑了笑,这番话似乎之前也听过,不过那时候是来描述她父母的。


    茅台的走红带动了一整个赤水河流域的白酒酿造产业,郁友明家里也是凭此发达,慢慢有了成规模的酒厂,是那个年代少见的富贵人家。


    朱琼多高雅,郁友明就多俗气,为此他们的结合并不为人看好,戏称“贪财好色”。后来朱琼的出轨更是证实了这点,她与丈夫没有精神共鸣,才会爱上江成睿;而江成睿这个寒门贵子,无法抛弃糟糠之妻,他们不得不开启这段地下恋情。


    所以那年郁家出事,树倒猢狲散。多少人隔岸观火,只说,看,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没有好结果。


    开始时不够纯粹的感情,最后以惨烈姿态收场,似乎就是最喜闻乐见的结局。郁雪非静静看向舷窗外愈发清晰的长江,眼神有些恍惚——妈妈,如果命运真的有循环,那我是不是在重蹈你的覆辙呢?


    现实并非韩剧,没有那么多成人童话,她和商斯有之间的起承转合,的确也不体面。她找上商斯有,不就图他有钱有势力,能解决她面临的难题么?说得再高尚,本质上也与那些庸俗笑谈别无二致。


    还好行程足够紧凑,下了飞机后马不停蹄辗转到酒店入住,之后就要到剧院熟悉场地。


    郁雪非带来的正是那把小叶紫檀琵琶,最开始舍不得用,到现在却慢慢习惯了,离不开手。


    如此贵重的物什,饶是执教多年的沈瑜见了也要惊叹,趁郁雪非调音时她试了试,感慨道,“怪不得终极梦想就是小叶紫檀,音色真的没得说。这是你们乐团的琴?”


    郁雪非不想过多解释,只能说声是。


    “那你们老板的来路肯定不简单,据我所知,能打造这把琴的手工师傅屈指可数,都是业内的大师,而且大部分都不出山了,能拿到这么一把珍藏的琵琶,不光是有财力,更需要地位和交情。”


    “是吗?我不懂这些。”


    沈瑜似是喟叹道,“小郁,你得明白,老板肯给你用这么好的琴,是想让你一直留下来。说句难听的,用它演奏过的人,哪还瞧得上其他琴?”


    不知是在说琴,还是说它背后的那个人。


    郁雪非只好笑笑,“这琴确实很好,但我没有感受到特别大的区别,可能还是功力不够。”


    “傻姑娘,你呀,是眼界还没养成,等真习惯了才知道,趁手的东西还真换不掉。”


    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后,她终于能够回到房间休息。这次安排入住的是一处能看见长江的房间,同样是灯火熠熠,江城灯火却与北京不眠不休的CBD有着别样的韵味。


    “郁仙儿,你现在要用洗手间吗?”


    “不用,你去吧。”


    “好嘞,那我先洗澡咯!”


    戴思君哼着kpop流行歌进了浴室,手机声音开得大,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I wanna know what is love”的欢快鼓点。


    郁雪非收拾好后在窗前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再度找到江烈那封邮件,踌躇着还是点开回复,想说的话排列组合,最后打出来的也只是短短一两行,确认对方身份。


    编辑好邮件,她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许久,犹豫着是否要发送。然而,商斯有突然一通电话进来,手机振动下,她误触屏幕,再看时赫然已经发送成功。


    郁雪非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那种久违的惶遽迅速盘踞五脏六腑。仿佛商斯有在她身上安了个监控一样,对她做的亏心事了如指掌。


    浴室内传来唰唰的水声,戴思君哼唱的曲调也切到下一首。郁雪非定了定神,等那通来电挂断,过了几分钟才拨回去。


    那头几乎是秒接,“在忙?”


    “在……收拾行李,等一下去洗澡,明天白天排练,晚上就表演。”郁雪非自己都能听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下意识按住心口,生怕这动静能借电波传到听筒那头,“不好意思呀,今天事情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没事,累了就早点休息,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他眺向窗外,看着絮絮飞雪落下的轨迹,“下雪了。”


    每年十一月,北京都会迎来这座城市的初雪,而那一年好像来得格外早一些。


    雪并不算大,甚至不及盖过故宫的琉璃瓦,只是天地苍茫间点点飞白,续写北平数百年的兴盛华歌,也在车水马龙的喧嚣间,平添一隙王都的寂寥。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无边的安静中,似乎还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郁雪非屏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提醒他,“别光说呀,给我拍点照看看。”


    “行,等会儿拍给你看。我得叫陈伯将鸟笼提到房间里去,忙完发给你。”


    郁雪非应了声好,挂断电话后,看见邮箱提示有新消息。


    消息很短,却让她刚刚静下去的心再度掀起波澜。


    ——是我,江烈。方便通电话吗?——


    作者有话说:ps: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对待感情还是要认真噢[奶茶]


    第40章


    郁雪非指尖轻颤, 点开邮件回复界面。


    她在犹豫,是不是需要跟江烈讲清楚,他们不必策划这一场逃亡, 她和商斯有有善始善终的可能。


    但这些话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与其来日像个脓包一样附在他身上, 在世俗的偏见与他家庭的嫌恶中被割除, 还不如自己走了干脆。


    这样想着,她回了一句可以, 然后披上外套出门,到楼道里等待江烈的呼叫。


    那是个通过虚拟ip设定播来的号码, 伪装得很像什么客服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 江烈没有出声,郁雪非知道他担心,主动说, “商斯有不在旁边。”


    “那就行。”他确认安全才开口,“时间紧张,我长话短说,这个男人身边待不得。”


    郁雪非眉心一跳,“怎么了?”


    “他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每天去了哪、做了什么,都有人汇报。而且, 哪怕在美国, 他的势力也大得惊人,前阵子有个墨西哥裔的同学跟我走得近了点,他就能安排人让人家转学……”


    江烈深吸口气,“不说这些了。我想估计在我毕业之前,这两年要让你逃出来, 难度很大。”


    郁雪非嗯了一声,“那你有什么想法?”


    手机连着震了好几下,提示微信有消息。


    S:【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全是雪景,薄薄的还没能堆起来,却俨然把鸦儿胡同的院落变成一处冰雪王国。


    郁雪非看得呼吸停了瞬间,听江烈在那头说,“我觉得,必须先麻痹他的神经,这样才有足够的自由去布局。”


    S:现在才刚开始下雪,估计明早起来能更好看。


    “这段时间我先好好读书,你也多注意,如果可能的话……要哄他开心。”


    S:我看天气预报还有雪,过几天你回来也能看到。


    “等他能松了我们的管控,才有可能逃成功。”


    郁雪非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裂成两部分,那些神经组织纷纷断裂,留下一个个徒然的句点。


    她不是没骗过商斯有,大的小的谎言,或早或迟,都会被他拆穿。闹得最凶的那次,他摔碎了杯子,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骗他——那夜的雷雨至今还没落尽,时至今日她还会偶然梦见那一天。


    而眼下,她为了自由,不得不再骗他一次。可想而知,这次谎言被揭穿后必然不会像从前那般轻易翻篇过去。


    “郁雪非,你还在听吗?”


    S:你在跟谁打电话?


    她吓得浑身颤抖,握不紧手机,“啪嗒”一下摔落在地。郁雪非缓了缓呼吸才去拾起它,“我在。不小心把手机摔了,没事。”


    江烈现在也学得很仔细,没听到郁雪非出声时敛声屏息,生怕被人发现他们的密谋。


    “……没事吧?”


    “没事。”她捋了下头发,才发现不知何时脸早已湿了,“就按你说的办,我最近在准备考研,我们关系也很融洽,应该没太大问题。”


    “好,等你消息。电话是虚拟号码,晚点我重新给你发个邮件地址,下回要联系我的话就发个1。”


    郁雪非应了声知道,就挂断了电话。


    幽静的消防步梯通道里,似乎能听到她剧烈心跳的回响,扑通、扑通、扑通……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荧光绿的安全通道指示灯微微闪烁,缓了好半天才调整好情绪,鼓起勇气拨通商斯有号码。


    “喂?刚刚是老潘跟我交代表演的事儿,大半夜的他也不方便来敲我们女生的房门,才多打了会儿电话,不好意思啊。”打了数次腹稿后,她将谎话说得自然无比,“照片我看了,感觉以前看北京的雪,怎么没你拍出来的好看。”


    商斯有在那头轻笑了下,“第一回 有人夸我摄影技术好,回头得给你裱起来。”


    “……是吗,反正比我拍的好看。”


    “那你也得进步进步了,小郁同志。”他声音放柔,“好了,忙一天累坏了吧?快去休息。”


    “你呢?”


    “我也去,要出差。”


    “又出差呀?”


    之前她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忙,身边圈子里那么多人,就他天南海北地跑。


    “嗯,要去谈个合作签约,对方级别不低,我得亲自去。好了啊,早点睡觉,听见没?”


    郁雪非听着他的话音,心越发觉得酸涩。在商斯有准备挂断电话时,她连忙喊了声等等。


    “怎么了,还有话要讲?”


    “商斯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会怎么样?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这句话在她唇齿间句读半晌,到底没说出口。最后,骑虎难下的她,只轻轻说了声,“我好像想你了。”


    他笑,“这么郑重其事啊?”


    “嗯,我想你。”郁雪非只觉得眼泪不受控地沿着她脸颊与下颌滚落,如虫蚁啃噬,也痒也疼,“我的话说完了,晚安。”


    “晚安,我也想你。”


    结束通话后,商斯有看着数分钟前与潘显文的通话记录,如被室外纷纷扬扬的雪霰没过,寒意入骨。


    在无法联系郁雪非时,他问了潘显文,害怕她出了什么事,结果乐团老板确凿地告诉他,今天眼看着乐团成员安顿的,没事。


    “刚刚是老潘跟我交代表演的事儿,大半夜的他也不方便来敲我们女生的房门,才多打了会儿电话。”


    “商斯有……”


    “我好像想你了。”


    他阖上眼,无以言表的疲惫与失落如潮涌,迅速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


    忙忙碌碌好几天,这次交流演出终于落下帷幕。临行前一晚,潘显文本来想请大伙儿吃饭,一堆人表示想跟隔壁央音的联谊,就此作罢。


    刚回房间,戴思君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两眼放光地问她,“郁仙儿,他们叫着去吃小龙虾,你一起吗?”


    郁雪非下意识摇摇头,“我?我不去了。”


    闻此戴思君面露遗憾,哎呀一声,“明天就走了,这是武汉特色,不吃白来一趟,你说是不是?况且我看还有几个学长挺帅的,你陪我去认识认识,好不好?”


    见她不言语,戴思君直接上手来拽,“雪非姐走嘛走嘛,就当陪我了。这两天行程好满,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我还哪里都没逛过呢。”


    “现在都过了吃小龙虾的季节了吧?”


    “你不懂,吃小龙虾是个由头,重点是大伙儿喝酒聊天呀,这可是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郁雪非刚想问一句关观呢,后来想到她跟男友蜜里调油,就此作罢。


    “好,等我收拾一下。”


    她换了身轻便的衣服,长发简单挽成个髻,用鲨鱼夹固定好,看上去随性大方,比平时更显亲和。


    她们在酒店大堂与表演团其他成员会合,然后一起出发去吃饭。


    这次演出规模不大不小,两头加起来一共十几个人,眼下几乎都到了,连同之前飞机上议论郁雪非的两个男生也在,见她来,还扬声打招呼。


    戴思君努嘴吐槽,“搞得好像多亲热似的,谁知道背后说那些话。”


    在白水鉴心这点儿上,戴思君和关观很像。她们真挚而澄澈,最讨厌世间往来的虚与委蛇,在声色犬马的成人世界中活得天真烂漫,郁雪非总是惊叹于这难得的赤子之心,后来才发现,只是生活把她打磨得太厉害,寻常女孩子在这个年岁,大抵都是一样的可爱。


    一行人在一家大排档坐下,浩浩荡荡的队伍,拼了两张桌子才够。


    男生们叫了啤酒,一个个撬开盖儿,带着麦香的发酵气味随着瓶盖落地一拥而上,混入满桌浓烈的调料锅气里,荟萃出一席蒜香麻辣十三香的人间烟火。


    自从跟商斯有在一起后,郁雪非出入的大多是幽静典雅的私房菜馆,最初陌生的餐桌礼仪也逐渐磨练出来了,反而在如此市井的场合会有些局促。


    嚣闹中,戴思君递来一杯啤酒,让她放开些,“这个酒喝不醉的,就算醉了还有我呢。我酒量好,不管怎么都能给你安全送回房间。”


    郁雪非并未拒绝。


    在这种场合惺惺作态未免太不合群,况且戴思君应该不知道她何等海量。


    饭桌上大家玩起喝酒游戏,她静静坐着看,时不时抿一口酒,杯子空了,就自己再倒一点。尽管她的气质还是游离在饭局外的,但因为这杯酒,没有显得那么孤芳自赏。


    前方不远处的墙上悬着一个壁挂电视,随便调的地方频道正放着财经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话音被此起彼伏的划拳笑闹声淹没。


    郁雪非抬眼的一瞬,恰巧看见新闻标题字幕——京元集团与本市达成战略合作协议,未来将在金融、地产、航运、工业等领域深化合作。


    屏幕里,商斯有英挺有型的身姿在一众人等中鹤立鸡群,镜头扫过他的侧脸,鼻梁峻挺、线条锋利,金丝镜架得稳稳当当,眼角微挑,是她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抵是这张脸太出众,不常关注时事新闻的人也停下来看,女生间起伏着不假掩饰的惊呼,“这谁啊?这么帅!”


    “郁仙儿男朋友啊。”戴思君嗦着小龙虾,话音含混不清。


    发问的人懵了,“谁?谁男朋友?”


    “郁仙儿,雪非姐。”她一张嘴油油亮亮的朝郁雪非努了下,掩不住得意,“别说不是,前回我都见过的,这种极品男人过目不忘,不可能记错。”


    众目睽睽下郁雪非有些窘迫,只好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慌张。她还在想,商斯有那天讲出差,原来是来武汉么?怎么一点没告诉她。


    然而这个消息一下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哇?!背着我们吃这么好?罚酒罚酒!”


    “罚三杯!不,一瓶吧!”


    “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什么时候开课我也学学!”


    大部分人这个惊天八卦感到意外之余也没多嘴什么,郁雪非的容貌身段有目共睹,自然是这种层次的男人才配得上。


    相较而言,那两个本科同学的脸绿了绿,还在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不能吧,这何等人物啊,要是真有这样的男朋友,还用得着自己费劲考研究生么?”


    “别是那种‘男朋友’吧?”


    他们一唱一和,旁边的人神色也跟着变了变。郁雪非缓悠悠地抿着酒,连眼神都没给半个。


    戴思君欲言又止,“郁仙儿……”


    “别理他们。”


    她吃了上回的亏,不想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免得招摇。


    然而这个话题一但开启,就不会轻而易举结束,有好奇者打探,“什么情况?”


    “嗐,没什么。就是以前读书的时候都没看出来她男朋友这么年少有为,那时候找她天天都说在打工,没想到悄悄搞定个富二代,真是深藏不露。”


    “你们认识吗,就这么造谣别人不合适吧?”


    “我们可是本科同学,是吧,郁雪非。”


    郁雪非抬眼看了下他,记忆一点点变清晰。似乎之前确实有这么一个男生,嘘寒问暖了一阵子,因为她没空搭理,后来再没出现过。


    不知他为何耿耿于怀。


    过去因生计奔波是真的,现在和商斯有在一起也是真的,这些事情无需证明。他拼命想要个结果,大概无非想佐证,她没有选择他,过得没那么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把饭桌上热络的气氛降至冰点,那则关于商斯有的新闻早已过去,然而这把火却烧了起来,将郁雪非架在火上烤。


    最后悔的当属戴思君,本想为郁雪非正名,却又把她推进另一个火坑。也怪她涉世未深,哪知道人的恶意能如此深重,得不到的美好,甘愿付之一炬。


    暗潮汹涌里,话题中心的主角却相当平静。


    郁雪非一口闷掉面前的半杯酒,玻璃杯往桌上一顿,才抬眼看向率先发难的那人。


    “不好意思,你是哪一位来着?”


    她问得温温柔柔,高谈阔论的男人脸色却绿了绿。


    “张铭。”


    郁雪非噢了一下,“有印象。”


    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扔掉餐巾纸那一刻恰好叫出他的名字,语气仿佛是丢掉了什么垃圾,“无非是送了几天早餐,我没收,也没搭理你,就这样落井下石不好吧,老同学。”


    张铭怔了怔,“你明明都记得,怎么还装不认识我?”


    “因为想用这种方式打动我的人太多了,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很麻烦。”


    记住张铭也是个偶然,某次听人提起,他在背后到处跟人讲,自己忍饥挨饿给郁雪非买了一个月的早饭,结果她根本不领情。后来才知道,原来一周也可以成为男人口中的“一个月”,廉价到不行的包子馒头粥,也可以成为他“忍饥挨饿送的健康早点”,令人哭笑不得。


    这样算起来,即便第一面就送价值几十上百万的琵琶有些夸张,但至少也比张铭的早餐诚心。


    “你知道我印象中你叫什么吗?”她看向张铭,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清澈冷静,“早餐哥。”


    “……”


    全场爆发出一阵笑声。


    尤其是戴思君,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小塑料凳上栽下去。


    她这才发现郁雪非看着冷冷清清,实则有些幽默的。


    “太牛了郁仙儿,以柔克刚。”她提起酒杯与郁雪非碰了碰,“都怪我,不该提这一茬,本来是想着他们在飞机上嚼你舌根太过分,想让他们死心来着,哪知弄巧成拙。”


    “没事,他要真有点本事,也不至于在口舌上白费功夫。”


    郁雪非十七岁一夕之间就长大了,懂得看眼色,也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于不友善的讥讽,她已经不怎么往心里去——尤其是这类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


    挺幼稚。


    这时候她突然想,喜欢商斯有也不一定全是被迫,他身上有她会欣赏的品质,成熟冷静,从容不迫。


    前提是……没惹恼他的时候。


    她咬着杯沿,啤酒的泡沫虚虚浮在唇上,任感官一点点被酒精没过。


    外面好像下雨了。


    有个身影好像商斯有。


    念头涌现的一瞬间,郁雪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生怕是真醉了。总不能刚看到他在新闻里来了武汉,就觉得能出现在自己眼前吧?


    她又定睛看了看,那道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似乎正在打电话。


    郁雪非看着手机,一片漆黑的屏幕上倒映着她有些酡红的面庞。对啊,她可以打电话。


    一片嘈嘈中,她鬼使神差地拨了商斯有的号码,忙音响了两声便接通了,郁雪非亟亟,“商斯有!”


    他笑了下,“怎么郑重其事的?”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好像你,”她说,“可是又好像不是。你是不是来武汉了?”


    “看到电视新闻了吧?”


    “嗯。”郁雪非觉得自己真是有些上头,才会用这么柔软的腔调说话,像撒娇,“你都不跟我说。”


    商斯有有一瞬的触动,酥麻的感受后,接踵而至的是难以言表的凄楚,“想给你个惊喜。”


    “被我发现了,这不算惊喜。”


    “不算吗?要不你回头看看?”


    郁雪非很配合地照做,大概是因为酒精起效,在看到大排档门口的男人的瞬间,她的心跳才迟钝地跟上鼓点。


    好帅一男的。


    哪怕看了商斯有这么久,她也很少如此直白地夸赞他的外貌,但这的确是不争的客观事实,就像第一回 见面,她就惊叹他外貌出众。


    甚至穿的还是新闻里那套西服,挑不出错的黑色,因面料的不同质地凸显出层次感。剪裁挺阔有型,哪怕劳碌了整日,依旧风华不减,整个人立在那就是一道风景。


    她眯了眯眼,想要确定那确实是商斯有。可他不给犹豫的机会,掀开保温的塑料门帘进来,走到她跟前,还没挂电话,“看清了吗?”


    听筒和现实的双声道,让郁雪非彻底确定,商斯有就在跟前,不是电视新闻,是一个大活人。


    原本脑袋晕乎乎的人一个激灵,眼睛也变亮了,“我看外面下雨了,你有没有淋湿?”


    商斯有仿佛听到大脑中有个小人在叹气。


    她骗你又如何,愿者上钩,认栽吧。


    他原本是带着点不悦来的武汉,行程改得很突然,做接待的部门上下因为这个决策通宵起来加班,哀鸿遍野。然而听闻签约仪式结束商总自掏腰包给所有人发了奖金,又全都变成了对他的夸赞。


    领导的阴晴不定本来就是家常便饭,遇到这么善解人意的还是少数。


    他们不知道商总突然改行程,其实是为了捉人。


    郁雪非的手机没有监听,也没有任何的定位,她要是想逃完全可以实现。一旦想到这个,他神经紧张到不行,无法容忍一时半刻的失联,结束了签约就立即到她下榻的酒店,然后多方打听,辗转到了这里。


    然而在看到郁雪非眼睛亮起来的那一刻,他的质问全都烟消云散,像是冰块化掉,只留下一隙潮湿的水痕,整颗心湿漉漉的。


    他说不出口自己是因为拆穿她的谎言才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愿承认迄今为止仍在怀疑她。如果连见面的欣喜也演得出,郁雪非不该弹琵琶,应该去演电影。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抑住愤懑,用同样温和的语调回答她,“我带了伞,特意来接你。”


    她笑着放下酒杯,“跑这么远来接啊?好浪漫。”


    “喜欢吗?”


    “喜欢。”郁雪非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冲其他人打招呼,“抱歉,我男朋友来接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说:非非一喝酒就会变成甜妹,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