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当表姑娘好难啊 > 23-30
    第23章


    他身量高, 步子迈得也大,三两步便到了跟前。


    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离得近了,姜灿可以闻见他身上清冷洁净的檀香, 这淡淡气息使她头脑稍稍从混沌中清醒了一瞬。


    这距离, 太近了,实不该……


    姜灿咬唇, 与他四目相对:“你怎地在这?”


    陆玹淡淡道:“婢女翻了茶水,引我到此更衣。”


    “该是我问你才对。”


    他目光幽邃,衬得微翘眼尾些许锋利, “你怎会在这?”


    姜灿被质问得答不上来。


    她也是被婢女有意引到这个地方……


    如果是巧合的话, 就算青骊离开去请郎中, 也会安排丫鬟在门口守着以防她有什么需求才是。


    可是能将陆玹畅通无阻地引到这间厢房里来, 那么周围必定无人。


    怎么想, 都不像是巧合。


    顺着他的话, 姜灿再想到自己也是喝了那盏茶之后才开始变得奇怪的, 不由心脏一突。


    她遽然站起:“茶水……茶水有问题!”


    这不是什么病。


    这必是什么针对陆玹设的局。


    在这电光火石间, 脑海里一下闪过许多古早狗血的小说电视剧中的下药情节。


    姜灿打个寒战。


    那么接下来伴随就是将他们“捉奸在床”的情节。


    她艰难吞咽下口水, 踉跄下榻, 扯着他衣袖往外走, “你先走。”


    这种时候顾不上敬重他的身份,也顾不上生气伤心,她用力推了一把:“赶紧走!”


    身体撞在隔扇门上, 发出碰撞的响声, 姜灿去拉门板, 纹丝不动。


    她发怔。


    陆玹看着她失神的表情,淡淡问:“怎么了?”


    姜灿颤抖着唇:“……锁了。”


    “完了,这下完蛋了……”她惶惶不安。


    陆玹忽一笑, 使力扣住她手腕。


    姜灿眼前一花,被推到门板上的人就变成了她自己。


    ……他这是被气疯了?


    若不算上某些时候似笑非笑的打量,他笑的次数可以说约等于无,姜灿一时看得愣了愣。但腕间又传来痛感,提醒她这不是犯花痴的好时机。


    她回过神,下意识解释:“不是我——”


    “不是正好?”陆玹道,“如此,你也可以做下一步了。”


    ……什么下一步?


    这个姿势,姜灿不得不仰头看他。


    而陆玹攥着她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


    他一言未发,却做出如此惊世骇俗到举动,姜灿吓得用力往回抽。


    奈何男女体力上的差别悬殊,陆玹又较她年长,使她那点挣扎落实起来反倒跟挠痒痒似的。


    攥着那片衣襟,姜灿脸上越发红透,几乎因羞耻而闭过气去。


    他一定是被气疯了!


    陆玹视线从她嫣红艳丽的颊边移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


    窗油纸后,有人影微动。


    他勾下唇角,垂眸问姜灿:“你这样如何交差?”


    姜灿:“……”


    “既被发现了,难道不会随机应变?”


    他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慢条斯理勾起腰间玉带一端,塞入她另一手中:“眼下,不是该借口替我换身衣裳?”


    他淡漠着眉眼,却做着此般暧昧事。


    姜灿没出息地软了骨头,全线都落了下风。


    屋内暗香浮动,时有温热的鼻息撩过发顶,无孔不入的眩晕拖着她身形摇摇欲坠。


    偏陆玹前胸衣襟被茶水侵透,夏日衣衫轻薄,如玉肌肤若隐若现,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姜灿整个人都跌入那悠长的冷调檀香中,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甚至能感受到掌心之下,他身体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咦……正经穿衣时瞧着清瘦,到底是文武双全的世家子,抵住的那一片胸膛还挺硬。


    适才心里不曾往这方面作想,只觉得头晕体热,浑身脱力,很像是发烧的症状。


    但眼下……


    身体里翻腾着一种十分陌生的躁动,心跳愈快,双腿发酸。


    她无意识地润了润唇,朝那攥着她,能够给予她舒适凉意的手掌贴近了些。


    想,想顺着他说的那般做……


    但当她视线偏移,对上的是一双冷淡的、正在观赏她的失态的眸子。


    心里忽地一坠。


    不行,不行。


    他还不信她,她不能放任药效作祟,那就如了旁人的意。


    她用力咬下嘴唇,通过疼痛使自己从被本能欲望驱使的行为中抽离出来。


    她眼尾微红,鬓发已被汗意濡湿贴在脸上,眸中亦泛着一层水雾,冶艳得让人想起海棠微微雨后的娇媚模样。


    陆玹微抿下唇。


    还是第一次同女郎家离得这般近。


    近到每一次呼吸都能嗅见那股清甜的花露气息,时间长了,仿佛衣衫上都沾染了一般。


    再看眼门外,适才那鬼祟偷听人影已经不见了,想来是去通风报信了。


    陆玹酝酿道:“好了……”


    却蓦然闻见一丝血腥气。


    他愣了愣,低眼,正好对上一缕血迹自她唇间溢出,比涂了唇脂还艳丽。


    姜灿忍痛:“不是我做的……罢了,你先走。”


    未料平日一团傻气的人,竟有如此决断和果敢。


    陆玹默了默,那掩在袖中的拇指轻轻摩挲,最终松开她,拉开了两步距离。


    屋外此时也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门窗都是锁上的,也没有相连的耳室,纵有,来人是带着掘地三尺的自信决心,不见人,势必是要将地方翻个底朝天的。


    姜灿欲哭无泪:“我会不会被沉塘?”


    陆玹道:“不会。”


    他语气是那般笃定,那般淡然。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让人感觉到安心。


    隔扇门微响,轻开了一丝缝隙,无言在门外禀道:“世子,人朝这边来了。”


    姜灿还来不及错愕,陆玹便转过身,道:“带她下去。”


    姜清与众夫人闲谈时,婢女上前,脸色臊红,说有事要禀。


    “什么事?”姜清只装傻。


    婢女支支吾吾:“奴婢方才路过一间厢房,听见有男女声。听着……像是世子与姜娘子。”


    姜清大怒:“胡说八道!”


    旁边夫人亦是附和:“指定是你这丫头听错了。”


    婢女忙保证不敢,自己是听清楚才敢来回禀:“事关世子与女郎清誉,奴婢又怎么敢大意。”


    有好事女眷多嘴:“刚刚确实瞧见对面阁子里,世子离席朝后面去了。”


    姜清仍是不信,嘴上道:“必是哪个小厮丫鬟不检点,若我看过晓得你是胡说,立刻提脚卖了!”


    婢女连声不敢。


    姜清又对陆氏几个年长有威望的女眷请求道:“事关我侄女跟世子名誉,诸位请随我做个见证,日后若有闲言碎语,也好办。”


    几人都答应下来。


    一路被婢女引着往厢房去。


    到了跟前,门扉紧闭。年长脸厚的林嬷嬷上前叩门,敲了许久,一丝动静都无。本来不太相信的族亲夫人们也泛起了嘀咕。


    姜清有意问那婢女:“你瞧见了?”


    婢女答:“奴婢亲眼瞧见了……”


    正说着,眼神向后瞟了一下,声音就弱了下去。


    姜清随着她的眼神看去。


    门从内开了。


    陆玹立在阶上,神情寡淡地看着她们。


    他明显新换了一身袍子,又从“姜灿休息的厢房”中踏出,被她找来“见证”的旁人皆自觉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四下响起一片轻轻的倒抽气声。


    陆玹眉梢微扬。


    姜清心喜,偏做出一副受到冲击的惊吓模样。


    “你……”


    “母亲来此做甚?”他淡淡开口。


    姜清被抢了白,一时卡住。偏陆玹的眼神语气平静得看不出半分心虚或旁的,她心中冷笑。


    现在还能道貌岸然地装模作样,待一会儿,看他如何分辩!


    她垂眼掩去情绪,作惊怒状:“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在灿灿屋中?!”


    是否婢女指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姜清只要两个人单独相处,眼下又被她们亲眼所见。


    若放在平常,这种事于女方来说造成的伤害是一样的,但于陆玹却只是无伤大雅的风月谈资,旁人知道了,至多笑一句风流。


    可这是在他生父的孝期,今上又最看重孝道,御史弹劾、坊间舆论就足够砸死人。


    何况她还做了布置,那茶水中有催|情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姜清势在必得。


    人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坏且蠢,自以为是。陆玹心下一哂,疑惑反问:“母亲在说什么?”


    姜清:“这是灿灿休息的厢房,你不在‘云渡水’,怎地跟她待在一起?……你们,你如何对得起你阿父?”


    陆玹侧目:“姜灿?”


    姜清掩面掉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阿父刚过百日,你竟就……”


    陆玹语气无波:“我并未见过她。”


    “这间厢房里,唯我自己。”


    说着,他侧身让出空间,“母亲不信,遣人一搜便是。”


    林嬷嬷与姜清对了个眼神,皆认为他是在演空城计。


    林嬷嬷先发制人地扭着身子往里一挤,高声道:“世子,得罪了!”


    前有青骊暗信,后有婢女监视,林嬷嬷本是势在必得将二人捉个正着,却不想,在榻间没瞧见人,屋里又翻箱倒柜地寻了两圈,压根就没有姜灿的踪迹。


    她纳罕极了,出去,冲姜清摇了摇头。


    “看清了?”陆玹挑下眉,淡淡提醒,“母亲与诸位族婶可要一观?”


    姜清心下半凉。


    他怎又如此镇定?


    姜灿呢?姜灿哪去了?


    姜清知道那药效用,喝了茶水,对方还能自个跑了不成?


    见她不说话了,陆玹摇摇头。


    “我说了,只有我自己。”他语气十分平静,“母亲怎地不信?”


    “我是否那等色令智昏之人,诸位有目共睹。”


    “这百日以来,我一直茹素斋戒,谨遵礼法,约束自身,并不曾逾矩。”


    “倒是母亲,带各位族婶堵在门口,不由分说地往我身上扣帽子……”


    到这,他微妙地停顿了下,话锋冷峻了几分,“是想做甚?”


    空气中弥漫着凉意,陆氏的族妇脸色微妙地变了变。都是亲见过风浪的人,哪里品不出陆玹话中指向?


    姜清踉跄退了半步。


    到这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将计就计,引她一步步暴露至此,好当众对峙。


    她遽然攥拳!


    “……瞧你说的,哪有别的意思?”她咬牙强笑道,“我也是听了婢女的瞎话,才过来问一问,免得外面流言蜚语乱传,对你们都不好。既是误会,那便……”


    陆玹打断她:“说起流言,恐怕还须得母亲解释一二。”


    他招了招手。


    也不知不枉从哪里冒出来,身后跟了两练家子,分别扭着两个婆子押至众人面前。


    俩婆子神色都有些混沌了,一看即知被关了许久。


    陆玹看着姜清巨变的脸色,反问:“母亲院中少了两个得力臂膀,怎也不让人去寻一寻?”


    不枉立刻上前,扯下两人口中堵嘴的布巾。


    其中一人深喘口气,高喊起来:“夫人!夫人救老奴!老奴都是听您吩咐的差事啊!”


    原来,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那次他莫名跑到正院来一番敲打,原来是抓到了她的人。


    这两婆子都是她往日心腹,又被他抓住现行,招了全部。


    起初姜清还寄希望于江陵公身上的时候,拿陆玹拒婚的事情做文章,散布他与宁王的谣言,又在江陵公身体渐好时往香炉中掺入特调的“安神香”,使他神志逐渐混沌,产生危机感。谁承想,还未能让江陵公改立,他体内积累的丹毒便发作了。


    因姜清也不清楚这安神香对身体有多少坏处,会不会被查出来,所以见到仵作才会那么大反应。


    她以为陆玹早放下了对自己的怀疑,一直在追那几个江湖骗子,不曾想,他将计就计。


    他这是彻底不会再让渡台阶,维持表面了。


    既然如此。


    “我还有什么可说?”姜清卸下伪装,冷笑反问。


    这院子并非那等齐整的排院,而是仿照南方园林,造了许多的景儿,从景致中错落地安置了几处建筑。


    姜灿与无言并未走远,眼下,就躲在厢房后的竹林里看着这出戏目。


    无言给她喂了解药和水,已经恢复了力气。


    陆氏的族妇自然不会偏帮姜清,姜清“自愿”交出了手中所有权力,从此静心在院中为江陵公祈福。


    姜灿震惊,无语。


    她觉得轻了。


    可就是这样的,因姜清到底与江陵公的死因没有直接关联,即便她对陆玹多有设计,他也不能代替已逝的生父对继母做什么处置。


    姜清仍然是他礼法上的母亲,已故江陵公的夫人,但只剩个名头。


    待处理完这边的事,送走族人,陆玹回到青棠山房,无言已带着姜灿在书房中等他。


    陆玹挥挥手,让下人们都下去了。


    因姜清道冲击,姜灿已经忘记了刚才都尴尬,小心观察他神情。


    她以为陆玹该是有气的,可他反应十分稀松平常,甚至看起来……有些心情好?


    姜灿疑惑地眨了眨眼。


    陆玹只觉轻松。


    再见姜灿,反倒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触动了。


    因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本身就很容易使人心软。


    陆玹目光特地留意了她那两瓣嫣红柔润的唇。


    上面的血迹已经不在了。但一定还很疼。


    今日他瞒着她在人前做戏,把她给吓着了。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误会了她,十分委屈,才会以此决绝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时乍见她咬破唇,陆玹便心软了,想告诉她莫怕,只不过做戏,却没来得及。


    而今见她怯生生站在画屏前,语气又缓了下来:“身上好了?”


    姜灿脸微红:“好了……”


    陆玹不做没准备的计划,既以利诱青骊倒戈,自然也提前从她那里拿到了药,让人重新配了付解药,自己提前吃过,也没让姜灿多受罪。


    他不是那种喜欢恶意欣赏旁人失态的小人。


    思及过去姜灿对姜清的信重,他思索片刻,问:“你可想去看看?”


    同姓“姜”,被陆玹这般问,姜灿想起姜清的为人,仿佛那做错事的羞耻也共享了似的,越发垂下了头:“不要。”


    “没什么好问的。”她微哂,“我并不缺她这句‘抱歉’,她也不会诚心与我说。”


    “顺便跟世子说一声辞行吧,多谢世子的‘绿绮’,一会我便让人给世子送回来。”


    陆玹微诧:“去哪?”


    “想来世子已经晓得了,我阿父受任祐川郡折冲都尉。”她抿下唇,“或许跟阿父去任上,又或许呆在家里,趁如今多陪陪妹妹。”


    总之没理由也没脸面继续留在公府。


    陆玹顿了顿,精准猜中她心理:“你……是不是自责?”


    意识到这点,他放下了茶盏,淡淡道:“没这个必要。”


    他说:“事情已经很清楚,责任并不在你,亦无关我,一切因果有生此恶念之人承受。”


    “就算一定非要有人承担愧疚,也只能是我,因为——”


    陆玹看着她,“我先欺瞒了你。”


    姜灿惊讶:“你……”


    “是,我提早知晓了,却没有告诉你。”陆玹坦然承认。


    姜灿有些怔忪。


    小姑娘发懵的样子有些傻,陆玹再次想起她憨直表象之下的决绝。


    他眉眼柔和了一分,向她招招手。


    姜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并问:“……为什么?”


    陆玹向来懒于为考虑旁人的感受遮掩动机。


    但眼下面对姜灿的追问,却罕见地斟酌了下词句:“因你涉世未深,易出破绽,况且……”


    “在你眼里,我才是那个针对姜氏的人?”


    姜灿尴尬:“那都是以前了……”


    “但我并不能参透你的一切。”仔细一想,他也没有那么了解她。


    “我须得保证万无一失。姜灿,你能明白的吧?”他问。


    姜灿微红了脸,垂下脑袋,半晌重重“嗯”了一句。


    她能明白。


    因为自己可能会成为那个“变数”,坏了计划。


    陆玹道:“该自责的应是我。”


    气氛沉默了片刻。


    但当尴尬的情绪褪去,姜灿冷静下来,反驳:“不,这并不相同。”


    “姑母欺骗我,是为一己之私,周全自己的阴私手段。你瞒着我,是因为……因为……”她脸颊愈发红润,却反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直白地道,“我不够聪明。”


    “世子,我清楚的。”


    陆玹动了动唇,微感复杂。


    此前所有斟酌的词句就这样被她自己给打破。


    她就这样坦诚地接受了。


    亏他担心伤及她的自尊。


    陆玹却没什么白费功夫的悔意,他目光更柔和了一分。


    又小瞧了她。


    如果是知慕少艾的少年,或许这时候便顺着她的话,否认“不,你已经足够聪明了”,或是安慰“你怎么样都好”,以博美人一笑。


    但陆玹已不再年少,他深知一句好听的话并非是她真正需要的。


    她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引导她,将她带在身边,学习宅门里的人情世故。


    她非是天生迟钝,只是从小没有一名像样的年长者承担起母职,教导她这方面的事情。


    过去这个能带领她的人其实是姜清,她的姑母。


    但现在,姜清已失去掌管中馈的权力,也几乎与姜灿反目。


    陆玹凝视了她片刻。


    看着她的这段时间里,他想到了许多麻烦,但都不足以打消那个念头。


    他道:“既知不足,更应好好学。”


    姜灿以为自己听错了。


    结果他又道:“我若是你,便求着我也要留下来。以为去了祐川郡,便不必接触这些了?”


    姜灿确实是这么想的,她抿了下唇,垂睫道:“我怎么可能还有脸?”


    “我说了,我并未迁怒你。”


    “可我……”


    “还是说,你表面与你姑母割席,心里实则还是怪罪于我,怨我揭露,所以做不到面对?”


    此话诛心,姜灿急急否认:“不,不是!”


    “我们家虽式微,却绝非那等是非不分、因亲昧公的人家。我也早就清楚,从前是我被偏见蒙蔽,误解世子良多……”


    她着急剖白自己,视线也大胆了起来,凝视着陆玹,眸中有表明决心的坚定。


    陆玹知道。陆玹早就知道。


    她是个好姑娘,柔软、懂事,又善良正直。


    他的目光又柔一分。


    他道:“那还有什么顾虑?”


    姜灿沉默了很久。


    他根本没有这么想,他竟只是为了截住她的托词……


    她眼中,陆玹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偏眼下一定要等到她的回应,也不催促,便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姜灿动了动唇:“我……”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的宽容、怜悯,还有不可多得的耐心。甚至于二人唯一直接的亲属关系给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


    他也不迁怒她,为什么?——


    第24章


    姜灿今天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后知后觉猜到姜清其实还是骗了她。


    之前那时哪里是想用他们的事要挟拿捏陆玹,分明是想借刀杀人。


    被她利用完,自己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没有一句话可以相信这姑母的。


    男子与女子真的不同, 私情被发现, 世人会抨击这女子不检点、德行有亏,不配苟活, 却不会对男子喊打喊杀。


    陆玹可以因为乐意就给她琴,赠她价值贵重的佛珠,因为一点点相似的经历便施以善意。


    迟钝如姜灿, 到了这个年纪, 也不得不多想。


    陆玹的书房中未挂竹帘, 棂窗间嵌着琉璃明瓦, 光线滤进来, 特别通透清晰。


    女孩子站在洒落一地的碎光里, 面如凝脂。


    被她这般当面问了, 陆玹心情微妙。


    深闺女郎多脸嫩, 便是心里有异, 也不会这样索性直接地对峙。


    只他较她年长好几岁, 又曾视她为二郎未婚妻子, 即使后来改变了立场,多次觉得不妥,也总能想通其中关窍, 能够合理说服自己, 坦荡自洽。


    “有时我看着你, 便会想到阿芋。她与你年纪相仿,若是没出意外……”


    陆玹望向窗外,止住了话音。


    姜灿不由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叹:“我知道了。”


    人总容易困在年少不可得的遗憾中, 姜灿亦然。


    她曾经丢过一只特别喜欢的毛绒玩偶,那个时候,整个系列玩偶早已经停产,她重新找了很久都没买到。在失去它的漫长时间里,她也逐渐淡忘了曾经的喜欢。


    只后来偶然踏进某家街边小店,意外发现那玩偶的盗版,虽做工潦草,却实令人怀念旧岁月。


    最后还是忍不住买了回来,又亲自用针线重新改了脸,一点一点恢复记忆里的模样。


    推己及人,姜灿猜测,他是想将在亲生妹妹身上缺失的遗憾在弥补回来,而她碰了狗屎运。


    姜灿时常感觉,陆玹作为男子,心思细腻远胜同类许多。


    一般来说……她想起姜清在外间散布的那些谣言。


    她迟疑的这一瞬,脸上就带了出来。


    陆玹岂能看不出她的想法?


    曾经郑绥也自恃亲近,与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他知这是无稽之谈,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也懒得跟对方多嘴自辩。


    但眼下面对的是姜灿。


    他瞥一眼她,凉凉道:“你想我怎么证明?”


    陆玹本意是遏止她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测,并没有别的念头。


    姜灿却蓦地想起今日里,她背靠门板,隔着轻薄的纱衫,感受到的热意。


    本来还好,已经忘了的。


    经这一提醒,姜灿立刻后退一步,浑身写满了拒绝:“不、不用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陆玹唇角微微勾了勾,复又放了下来。


    他唤道:“衲子。”


    衲子应声而入:“阿郎?”


    陆玹问:“赵行安置好了?”


    赵行便是青骊弟弟,青骊功过相抵,答应下来的事,陆玹不会食言。


    青骊处事的动力,陆玹能够明白,只在他眼中,仆婢不一定要多机灵,但似这种顺风倒的墙头草,是绝不能用的。


    衲子道:“已经给足这一年的束脩了,他姐姐的身契也已经给回去了。”


    虽然日后要为柴米油盐奔波,却从此是良人了。


    陆玹点点头,又道:“你去找几个伶俐忠恳的人。”


    伶俐?忠恳?


    衲子有些无法想象。


    心情好,陆玹也就愿意多说几句,提点衲子道:“最好是年纪稍长一些,经验阅历丰富的。圆滑又不世故,遇事能从旁提点着,那些自己先慌脚的,不能要。”


    衲子听完,嘴巴也都张开了。


    她试探地问:“这些人……阿郎要安排在哪?”


    这话倒像是提醒了他,陆玹沉吟片刻:“将‘小祗园’收拾出来吧。”


    她原先的住处离正院太近,手下的人也都是姜清安排的,本就有诸多不便、不尽心。


    要摆脱那种尴尬的处境,陆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都不能继续沿用。


    衲子却觉得,世子这做法,倒像是……迫不及待将姜娘子与继夫人割席似的。


    姜娘子都还没急呢,倒反天罡了还……


    早前姜灿得知平襄伯授了官职的时候,在信里高兴地告诉他自己也要回去,如今却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好。


    还有姜清的事,为周全陆氏名声,并没有宣扬出去,然姜灿还有些纠结要不要告诉家里。一面不想让家人担心,一面又想揭露对方的作为。


    巧的是,过不几日,萧姨娘就从扶风郡来了。


    她道:“伯爷让我转告,祐川郡险隘难行,匪兽颇多,不便带家眷过去。”


    “又说女郎如今大了,该考虑起议亲的事情。奴婢眼皮子浅,又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到底还得请小姑帮忙参谋。”


    姜灿明白平襄伯的意思,甚至都能想象出他说这话的语气,绝不似萧姨娘这般委婉。


    兴许是最近日子轻松,姜灿心情也好,捂嘴一笑:“姨娘几个也都留在家里吗?”


    萧姨娘道:“眼下是这样安排,待女郎的事有了着落,小姑不便主持的流程,也只能由奴婢厚着脸皮充胖子了。”


    真的是长大了,以前几年姜灿说自己还不想嫁人,有萧姨娘和几个妹妹帮忙,平襄伯还能由着她糊弄,但自从过了今年,家书里,平襄伯次次不落提这个事。


    时间怎地过这么快,马上就要十七岁了。身边相熟的女郎,一个个陆续都定了亲。


    姜灿挽住萧姨娘的手臂,靠了上去,叹息道:“那焕焕就劳烦姨娘了。”


    萧姨娘低头,看见的是少女柔润的侧脸线条。


    那样软软的小孩子,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眉眼间俱是八娘子的影子。


    萧姨娘心软似水,用手梳了梳她的碎发,别在耳后,安慰道:“长安多世家,女郎这般懂事,定能寻个称心郎子。”


    姜灿好奇:“那阿父跟姨娘想寻个什么样的婿子?”


    萧姨娘抿嘴一笑:“伯爷属意大家公子,奴婢倒觉得,真心亦可贵,不能光看家世。”


    她轻声道:“小姑一向照顾女郎,一定会为此上心的。”


    姜灿含糊地笑了一声。


    萧姨娘只以为她是害羞了。


    萧姨娘在公府待的这几日,没怎么见过姜清。时下寡妇追求低调,对方新寡,深居简出也不显得太奇怪。


    萧姨娘在公府不止一次感慨,也太排场了些。


    光是她们住的这小祗园,进门是碎卵石铺的小径,错落着几块太湖石,最小的也有四尺多高,一株大玉兰,年岁已久,有三小孩环抱那么粗的桩子。


    园径深处尽是西府海棠,开得正娇艳,芳毯茵茵,一条清溪横亘,簇拥着的五间厢房,正房悬一块匾额题“小玲珑”,仿佛置身罗浮仙境的,便是姜灿住处。


    下人们俱都十分有素,走路无声,规矩颇足。


    萧姨娘好奇问:“怎么不见从前那个叫青骊的小娘子?”


    姜灿正有些尴尬支吾,一旁棠梨机灵接话:“青骊已经不在府里做事啦。”


    萧姨娘了然:“配人了?还是求了体面,放出去了?”


    棠梨笑眯眯道:“放出去了,我们都可羡慕。”


    萧姨娘自己做过丫鬟,很知道丫鬟最羡慕的两种人无非是成为主母器重的大丫鬟或主君的通房姨娘,再就是求得恩典出府。


    前两种人生,萧姨娘都体会过了,但也由衷地叹:“真好,真好。”


    姜灿觉得跟棠梨相处起来特别舒服。


    以前青骊在伯府,虽然不至于摆什么架子,但是在公府浸淫久了,面对她时那种眉眼神情、语言态度偶流露出来的轻视,就很微妙。


    姜灿以前不能概括这种感觉,只以为自己想多了。是在察觉姜清的面目后,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


    但棠梨完全不会给她这种感觉,对方伶俐大方,做事又稳妥,姜灿很喜欢她。


    小玲珑外的海棠树下摆了石桌与蒲团,就很适合在这里打发闲情雅致。


    姜灿有时候抱了绿绮或乘月出来,琴声和着鸟鸣啾啾,特别有意境。


    一曲收尾的时候,琴音铮然,激得头顶花瓣飘下来,打着旋儿落在清溪里、小桥边,还有几瓣格外懂事的,缀满女郎发间,缱绻得不像样。


    小婢嘴甜地夸道:“真漂亮!女郎长得洛神仙女一样,把这园子都衬成仙境了,叫人挪不开眼!”


    姜灿扬脸笑道:“就吹吧,你见过仙女呀?”


    她笑起来长眉弯弯,明朗眉眼,发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摇曳,映得容光秾艳。


    这下小婢是真的傻住了。


    看呆了。


    屋里萧姨娘起身了,从窗边探出来,喊了句:“女郎?”


    “来了!”姜灿答应着,抱琴起身,踏上几步石阶,问,“姨娘起来啦?睡得好不好?”


    “好……咦,”萧姨娘愣了,“刚刚那是女郎弹的琴?”


    姜灿也愣了,随即懊恼不已。


    人一旦养成习惯,潜意识里是很难改的。


    果然听见萧姨娘抽着气道:“这琴是哪来的?”


    萧姨娘虽只是平襄伯的妾室,可跟着姜灿的生母在闺中时,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她一眼即知,此琴非凡品。


    她摸了摸那琴身,笃定道:“这是兰翁斫的琴。”


    她道:“从前三娘有一把兰翁琴,是伏羲式的,在家宴上奏演过,让诸位姊妹兄弟们一观,八娘很是羡慕。”


    平襄伯口中的颜八娘,温柔动人,端庄稳重,萧姨娘口中又不一样。


    她有小性子,会与姊姊拌嘴,会趁宴席上旁人不注意,悄悄塞点心给还没吃饭的婢女,还会与婢女咬耳朵羡慕:“好想要一把那样的琴啊!”


    姜灿从前就很喜欢听这些事。


    但眼下,她尴尬不已。


    萧姨娘笑眯眯:“是小姑安排的吧?请人教女郎学琴,又赠了这么贵重的一把琴,哎呀呀,就说小姑最疼女郎了。”


    姜灿动了动唇。


    怎么说呢……


    其实可以搪塞是姜清赠她的,但不想。


    一想到明明是那个人做的好事,发的善心,全都被姜清占了去,莫名就觉得不爽。


    但是不能说吧?这个事,除了陆玹身边的婢女,旁人都不知道。要让人知道他与自己这女郎有额外的牵扯,很不好。


    有话不能说的感觉,憋屈死了。


    姜灿吭哧了半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最终道:“不是,是朋友赠的。”


    萧姨娘“嚯”的一声:“哪个朋友呀?”


    这么阔绰?


    还有姜灿不爱走动交际的性格她也清楚的,在扶风都不见得有几个熟人,怎么来长安这么短的时间,就结识到了这么好的朋友?


    萧姨娘也到了爱八卦琐碎的年纪,眼睛一转,压着嗓子问:“莫不是,哪家小郎君?”


    姜灿无语:“……姨娘想多了。”


    萧姨娘一看她这不自然别开眼的神情,跟小时候害羞一模一样嘛!


    哼,叫她猜中了!


    萧姨娘笑眯眯:“好,好,我想多了。”——


    第25章


    萧姨娘在姜灿这里, 不用照顾姜三娘四娘,过得特别放松。


    待吃过朝食,看见开了一院的海棠, 阳光下纷繁俏丽, 心念就一动。


    “今天做些胭脂吧?”她蠢蠢欲动。


    萧姨娘制的胭脂水粉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好用,姜灿欢快地答应了:“好啊, 姨娘等我去捡些花瓣用。”


    萧姨娘摩拳擦掌:“咱们一起。”


    两人带上了小口袋、花篮子,还带上了棠梨。


    穿过月洞门,放眼望去, 花树如云蒸霞蔚。


    萧姨娘抬头, 本来是想伸手摘枝头那一簇娇艳正好的花朵, 却“咦”了一声:“那是哪儿?”


    姜灿:“哪呀?”


    萧姨娘手指:“就那。”


    姜灿举手眺看, 假山石台之后, 几座亭台楼阁, 居然是青棠山房。


    原来从园子里这个地方, 是可以直接看到前面的……咦, 反过来说, 那岂不是站在上面, 也可以看见她们这园子里?


    姜灿又再多看了一眼。


    遥遥的, 隔着海棠树,其实看不清什么。


    她随口回了一句:“这是府里世子的书房。喏,那边的菩提明镜堂, 也是他惯待的。”


    萧姨娘也只是随口一问。


    三人个拉闲散闷胡聊着天儿, 一边挑那些饱满鲜妍的花朵。


    萧姨娘嘱咐:“颜色淡的不要。”


    姜灿跟棠梨:“知道啦!”


    说笑声惊动了林子里的鸟, 扑腾着翅膀,飞过水岸、棠林。


    视线由近及远,姜灿怎么也想不到, 刚刚她们眺望的那个方向,两层楼阁子上,其实站着两个人。


    她是从低望高,被海棠树的花枝遮挡了视线,但宁王从高处俯瞰园子,便一览无余。


    宁王凭栏放风,正好觑见她们几个从月洞门后挎着小篮子迈出来,还以为是公府的女眷。


    因觉得生得好看,宁王不仅多看了两眼,还转身去屋里将陆玹拉了过来:“快帮我看看,那是几娘?”


    陆玹知道他纯粹是喜欢看美人的毛病,倒不是有什么风流念头。


    随意地一瞥,视线却就此凝固了。


    姜灿刚好将手举过头,顶在额前朝他们这里看来。


    宁王还以为他们被发现了,十分有兴致地招了招手,结果对方只是转头和那年长些的女眷说了两句话,几人便在园子里分散开来。


    年轻些的女郎穿着颜色轻淡的广袖衫裙,半袖口的荷叶边衬着溪水,轻盈好似凌波仙子。


    花枝掩映间,灼灼华颜。


    摘花,好雅兴。


    宁王追问:“看出来没有,你不会认不出自家妹妹吧?”


    若真是自家妹妹,陆玹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


    但这是姜灿,这段时间常常见面,再加上小祗园是她的住处,是以隔着海棠花树,遮住了大半面孔,陆玹也一眼分辨出她的侧影。


    陆玹收了眼神,淡声提醒:“是姜氏女郎,男女大防,莫要盯着人家看了。”


    宁王:“我不过就看看……咦?是平襄伯府的女郎?”


    他心思急转,忽就笑了:“原来如此!”


    仿佛发现什么一般,宁王笑问:“那琴你是不是赠她了?”


    陆玹没有理会他的八卦,直接走开。


    “我只问你是不是?”宁王追了上去,“是不是?究竟是不是?”


    “是又如何?”陆玹被他烦的不行。


    “好端端的,我说你怎么管起平襄伯的闲事来了。”宁王意味深长,又问,“那女郎几岁了?在家行几?婚配了否?”


    陆玹是不可能告诉他的。


    他只道:“你想多了。”


    宁王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看这女郎挺好,索性明日回了阿兄,省得他催我烦。”


    说着,他拿眼睛去瞟陆玹:“平襄伯府——我记得是除孝了吧?”


    宁王年纪与陆玹相仿,尚未娶亲。陆玹也知道,皇帝最近在操心他的事。


    只不过宁王无意和那些显爵人家结亲,所以都没答应。


    “你若只为敷衍圣人或试探我,实不必。”他道。


    “谁说的,”宁王道,“我真觉挺好。”


    他细数:“我是个闲散人,没什么大志向。平襄伯与我有善缘,又不比长安里的世家那么多弯弯绕,更何况……”


    “女郎貌美,使人心动啊。”宁王笑着问,“我欲聘其为侧妃,含章以为呢?”


    陆玹默了片刻。


    他想到平襄伯处事为人。


    宁王看姜灿“挺好”,对方看宁王只有“更好”。


    宁王样貌、品行、年纪、地位,综合下来,胜过郑绥不知多少。


    陆玹竟寻不到阻止他的理由。


    他唇角微抿:“我非是她长辈,这话,你留着去问平襄伯。”


    宁王嘁了句:“当然要问。”


    林子里,萧姨娘也在和姜灿八卦:“世子几岁了,怎地还没取个新妇?”


    姜灿猜测:“二十二?二十三?”


    好像是比陆琪大个四五岁吧?


    萧姨娘:“哟,那等出了孝,岂不是都二十五六了,真是老大了。”


    姜灿其实没觉得有多大,以后世的眼光来看,才毕业两三年嘛。


    所以听萧姨娘这语气,就忍不住辩驳:“还好啦。”


    萧姨娘笑道:“还好啊?旁人二十五六,孩子都该开蒙了。纵你阿父,也早跟娘子成亲了。”


    姜灿无法反驳,小声道:“那也没办法的事。”


    萧姨娘感慨:“是啊,不过人家这种门第身份,也不愁什么。”


    只是人家想不想的事而已。


    姜灿奇怪:“姨娘怎地问这个?”


    萧姨娘兴致勃勃:“女郎还记不记得韩二郎?”


    姜灿眨眨眼:“阿稜哥哥?”


    萧姨娘道:“他也老大不小了,又有功在身,这次回来扶风,颇有些人家想与他说亲。”


    韩将军是平襄伯一位关系很好的故交,府邸相接,小时候两家小孩子关系也很好的。


    听说儿时的伙伴如今有出息了,姜灿由衷高兴:“那多好呀。”


    “韩二郎如今颇是一表人才。”


    姜灿点点头:“阿稜哥哥小时候长得就还成,只不过黑瘦了些。”


    这不开窍的,萧姨娘无奈一笑。


    收集够了花瓣,萧姨娘拿去榨出汁液,姜灿则准备其他材料。


    “好像没有朱砂。”姜灿懊悔,“上次画画用掉了。”


    棠梨一听,立马道:“我晓得哪里有,女郎等我去借。”


    姜灿知道她以前是陆玹的人,在府里认识的人颇多,但她没想到棠梨去借的对象其实就是陆玹本人。


    也不算,是衲子接待的她。


    衲子以前就和她关系好:“怎么啦,怎么今日有空过来看我?”


    棠梨说明来意:“我来向姐姐讨些朱砂。”


    衲子也知道做胭脂要这个东西,又是要上脸的,她道:“你等等,阿郎有些上品朱砂,我去问问。”


    书房中,宁王已经离开了,衲子回禀了棠梨的话。


    陆玹问:“朱砂做什么?”


    “姜娘子跟萧姨娘做胭脂呢。”衲子道。


    陆玹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


    她跟那姨娘关系仿佛不错,脸上的笑颜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很明显就能分辨出来,在真正亲近的人面前,跟之前在姜清面前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他问:“萧姨娘准备待几天?”


    衲子愣了愣,心说,我哪知道。


    两刻钟后,她坐在小祗园拉着萧姨娘的手热情道:“姨娘难得来,怎不多留几天,家里有仆妇管着,何必急着回去?”


    萧姨娘受宠若惊,私下悄悄问姜灿:“世子这般好客啊?”


    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往往自己不会直白地表露态度,身边下人的言行举止就往往代表了他们的意思。


    就像之前青骊和林嬷嬷一个劲儿地引导姜灿,说陆玹的“坏话”。


    萧姨娘没见过陆玹都觉得惊异,姜灿更不能想象,“好客”这个词跟对方联系起来。


    纵更正了印象,姜灿也不得不承认,陆玹是清傲的。


    孤高、漠然,目无下尘。


    跟热情、好客,温润和气扯不上一丝干系。


    就不可能是他的意思。


    衲子亲自将朱砂送来了,可以动手做胭脂了。


    姜灿磨了一阵儿,萧姨娘嫌弃她慢手慢脚,让她只在边儿上看着。


    所有材料混合,做好的胭脂还要阴晾七日,萧姨娘一面用桑皮纸覆盖在胭脂膏表面,一面絮絮道:“可惜没有玫瑰露,娘子喜欢海棠,偏海棠无香,每每做胭脂,都会掺些自己蒸的玫瑰花露进去。”


    抬眼,见姜灿趴在桌上看得认真,笑道:“又可惜女郎喜欢梨花,偏梨花没得好颜色。”


    姜灿无谓地一笑:“好颜色的已经够多了,这样就很好。”


    萧姨娘看着阳光里的少女,眼睛弯起来,好似含了一泓澄明的清泉。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世间已经有很多聪慧伶俐的人了,像萧姨娘活到这个岁数,已是十分通透,明白的道理越多,越来越没有懵懂青涩时候快乐。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她忽然真的就觉得,姜灿这样也很好。


    只还是有些担心,高门里面这么复杂,会不会太容易受人欺负了呢?


    可惜她只是婢女出身,没有办法给她撑腰。八娘也只是颜氏三房里孀居的庶子媳妇所出,并不受重视。


    萧姨娘只能叹气。


    姜灿以为她又想念阿母了,伸手与她四掌相牵,施力捏了捏。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自己也低下头去。


    为什么不想成亲,可能也是受了生母的影响。


    有没有感情什么的,她倒不是那么在意。只婚姻成就两姓之好,背后必然意味着生命的延续。


    当年她虽然没有亲见,但只要想到阿母逝去时才不到而立,就深深地惶恐。


    纵平襄伯已经算是世俗意义上的重情义了,姜灿也时时会想,值得否?


    她觉得世界上永远不会有这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防备怨言地豁出性命。


    这种感情,太夸张了。


    在庆幸因陆琪悔亲所以自己暂时不用嫁人的时候,不知怎地,陆玹俊拔如松的背影忽然在姜灿脑海里闪过。


    她有点无法想象,像他这么清冷理智但又重情的人,以后娶了妻子又是什么样的?——


    第26章


    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潮湿梅雨季来临,等胭脂晾好的时候, 小祗园枝头的海棠都经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洋洋洒洒铺了一院的嫣红地衣,有种凋残凄美。


    不曾想, 姜灿和萧姨娘做的几罐胭脂成就了今年这一季夏花最后的绝艳。


    园中小小清溪奔腾着,卷着落花西流,流向院外, 雨势仍淅淅沥沥。


    公府前身是前朝某位开国侯的宅邸, 时日久了, 难免失修。即使搬进来前已经着人检修过各处房屋了, 但经这么一场雨水持续冲刷, 终究还是在某日清晨听见“轰隆”一声砸响。


    姜灿好眠中一激灵, 还以为山体滑坡了, 得知原来是戏台的屋顶塌了一角, 好在没砸着人, 有惊无险。


    隔壁屋子萧姨娘也惊醒了, 两个人跑出来面面相觑, 头发都是散的,互相笑得不行。


    朝食还没吃完,衲子便带着几个小厮男仆过来修缮屋顶:“早上听见这边有异响, 老大一声了, 世子遣奴婢过来看看, 顺便再检查检查各处。”


    萧姨娘当下笑着附和:“真是吓死个人,多谢你了。”


    待衲子走后,她又觉得奇怪:“世子怎会关注这样的后宅小事?”


    按理来说, 怎么也应该是正院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而且她们的人都还没去说呢,这来得也太快了。


    姜灿有些脸烫。


    本来没觉得什么,但一想到萧姨娘知道以后会怎么想,莫名就心虚。


    一定是因为她们总是大惊小怪,看到男女就往那方面想。


    嗯,本来就没什么。


    但真的躲不过去了,她吭哧了一下,交代道:“嗯……姨娘如今看到的住处、使唤的人,其实都是世子的安排。”


    她简略地阐述了姜清的情况。


    姜清的作为带来的震惊暂时超过了陆玹的事。


    萧姨娘半晌无语。


    不敢相信,这怎么会是那个一向柔善的小姑做出来的事?


    之前悔亲另娶的事情,平襄伯回来说得含糊,萧姨娘还只以为是两个年轻人没有缘分。


    如今听过了姜灿的说辞,气得直掉泪:“哪有这样为人长辈的!”


    姜灿只抿唇笑,给她拍背,开玩笑道:“好啦,好啦,这不是没什么,都过去了。姨娘说,世子是不是很大度?”


    真的是,幸亏是。


    伤心和愤怒褪去,萧姨娘心念一动,抬眼看她。


    “那……琴是?”


    萧姨娘都老油条了,什么猜不到。


    事已至此,姜灿也只能承认。


    萧姨娘感慨道:“那样的人,真就与我们不同,从小锦衣玉食到大的,没吃过苦,出手就是大方。”


    看吧,他身上的光环太耀眼了,所有人都会这么觉得,包括一开始的姜灿。


    姜灿支着腮,垂眼笑了一下:“不是的。”


    “世子为人慷慨,不是因为他何不食肉糜。正正相反,他其实很能体会平常人的不易。”


    她为他辩白,“旁人的难处,他没看到且不算,只要看到了,就不会不管。”


    “因为他从小不在生母身边,受过委屈,看我觉得同病相怜,所以才时不时照拂几分。”


    对她是这样,对青骊也是这样。


    否则以时人看待‘忠仆’的概念,青骊作为家生子,这样的行为可称是卖主了,合由主处死,旁人也不会言一句苛刻。


    但他并没有不拿下人的命当命。


    他看透了对方行为的动机和本质。


    作为受害者、高位者,却能理解对方。


    “姨娘不要因为姑母的身份就对他抱有偏见,他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姜灿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角无意识地上翘,眼神也因回忆而微微放空。


    雨小了,细碎的阳光折射入她眸中,琉璃般剔透。


    萧姨娘快吓死了。


    女孩子到了什么年纪会情窦初开,萧姨娘可太晓得了。


    当初八娘与平襄伯相看回来也是这样子时不时走神微笑,简直一模一样。


    何况江陵公府的世子是什么样的人,萧姨娘从平襄伯那里可没少听说。


    那个孤僻高傲的天之骄子跟姜灿嘴里说的这个大好人,是同一个人吗?


    看着她姣好明媚的脸孔,萧姨娘愈想愈惊。


    这么听着,姜灿跟他的交集比她想象中还多。


    年轻男女,模样都好,多来往几次,很容易互生情愫。


    短短瞬息,萧姨娘便决定劝阻姜灿。


    虽然有可能是她想多了,但这种事情是不能“宁肯放过”的,否则到真有什么的时候,就都晚了。


    对姜灿,她不能够隐晦地提醒。


    萧姨娘斟酌一下语气,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女郎须得明白,齐大非偶。世子虽好,于咱们来说,却是那天上月、水中云。看得见够不着的,并非良配。即便伯爷晓得了,也会这般想。”


    她语气不重,却字字诛心。


    姜灿被说得一怔。


    其实萧姨娘讲的道理她明白也认同,只是在觉得荒谬之前,最先涌起的情绪却是叛逆。


    有想反驳什么的冲动。她忍了忍,没忍住:“为什么……郑世子就可以?”


    为什么郑绥可以,陆玹就不行?


    为什么同样是公府世子,郑绥就值得平襄伯抛□□面主动亲就,而临到陆玹时,萧姨娘握着她的手谆谆教诲,且笃定平襄伯不乐意?


    姜灿这问题是下意识的,萧姨娘也明显地愣了一下。


    当她听懂姜灿问题背后的根本含义,看向她的目光益发复杂。


    姜灿抿下唇,补充道:“……我就随口问。”


    萧姨娘微微叹气,“郑氏也不好。”


    “当初娘子就想让女郎日后在颜家郎君中找一个,只是后来小姑寻到伯爷……奴婢也不好插嘴。”


    萧姨娘时常觉得愧疚。


    八娘要知道自己拼命生下来的女儿长大了为人侧室,该多心痛呢?


    这一点上,萧姨娘十分不赞同平襄伯的做法。


    好在平襄伯现在有了差事,整个人又有了精神,不像以前容易病急乱投医了。


    萧姨娘真心感激那个令圣人重新起用平襄伯的人。


    虽然萧姨娘口里依旧习惯自称奴婢,但她依旧是姜灿很敬爱的一位长辈,虽非亲生,却一直真心照顾她跟姜焕。


    姜灿道:“我明白姨娘的难处。”


    因再怎么视如己出,终非“己出”,且还是在萧姨娘自己有孩子的情况下,若出言劝阻,落在别人眼里,就显得她别有用心。何况那个时候看来,她也没道理阻止。


    “世子为父守制,没有这种想法的,姨娘放心。”姜灿安慰道。


    姨娘没有和陆玹相处过,她不清楚很正常。


    陆玹这个人,他身上的高傲冷淡是真的,善良大度也是真的。


    旁人看他只觉得典则俊雅、玉质金相,是世家公子的标准答案。


    他们哪里知道,他只是惯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掩盖情绪,其实感情特别细腻丰沛。


    这种怜悯,跟萧姨娘可怜姜灿姊妹本质上没有区别。


    他帮助自己,非关风月,不计回报。


    只因他本身就是很好的人。


    姜灿完全没法再接受有人像以前那样揣测他……


    雨势缠绵,陆玹近来在青棠山房后的竹亭晨练。


    衲子回到山房时只雨丝溦溦,出剑带起的风削得竹叶颤动,叶片上水珠怦然坠地,溅起一片水雾。


    水雾四散,承接着剑光日影,到处亮晶晶。


    陆玹收势,走到一旁亭子里,还剑入鞘,坐了下来,接过圆觉递上的茶。


    衲子趁机回了差事:“只是戏台子塌了一角,好在棠梨昨日看雨下得太久,提前嘱咐了人,将周边围了起来,人都没事。”


    陆玹道:“好。”


    他抬起视线,瞥见衲子手里握了个白瓷罐子。


    那罐子小小的,看起来就像是女郎家的玩意儿。


    她刚刚从小祗园回来,肯定是姜灿给的。


    衲子顺着他眼神低头:“哦,这个是姜娘子跟萧姨娘自己做的胭脂,说是比‘三春晓’的颜色还好。”


    三春晓是长安最出名的胭脂铺子。


    衲子怎么也不会觉得陆玹能对一罐胭脂产生兴趣。


    她主动解释,是给自己澄清。


    因陆玹平时要求严格,不许她们在外面仗势收贿。


    结果陆玹听了,伸手招了招。


    胭脂这种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


    衲子腹诽着,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异样,低着头双手呈上。


    陆玹接过了那罐胭脂,拿在手里把玩打量。


    寸许大的瓷罐儿,不是什么特别精致的外形,但好像是姜灿自己烧的,上头还题了词——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倒应了景。


    罐子圆滚滚,字也圆滚滚,十分可爱。


    下方一枝细细的海棠斜伸出来,嫣红的花簇,拥着词句。


    揭开盖子,有淡淡的香味。


    其实西府海棠已经是海棠品种中味道最好的了,只香味还是太淡了。


    女郎家衣裳上有熏香,还会抹带香味的头油,就容易闻不见。


    但她一定很喜欢海棠吧。


    想到小祗园里的海棠虽被雨水打落了,却被喜欢它们的人欣赏过,还有一部分被做成了胭脂,留下了娇艳的颜色,陆玹觉得很满意。


    如此,才不枉花开一季,才不白费了他的安排。


    头一次因得到别人的“认可”而这般愉悦。


    又想到她已经出了孝期,可以打扮起来了。


    陆玹垂眸,看着白瓷罐中的棠红胭脂,不觉便想象起膏体化开后抹在女郎面颊上,淡淡绯红的样子。


    闲坐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放下茶盏起身:“回去。”


    旁人都跟上,只衲子踯躅不前。


    陆玹瞥她一眼,淡淡问:“怎么?”


    “……”


    衲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胭脂到了阿郎袖笼里,对方没有一点要还回来的意思。


    她只能道:“……没事。”——


    第27章


    萧姨娘是六月廿三启的程。


    萧姨娘终究没带姜灿一起回, 或是在姜清跟前闹一闹。


    因姜灿的事情终究还是要拜托姜清,亦只能拜托姜清。


    不光是因为对方手里握的人脉资源,还因为对方是姜灿亲缘上最亲近、最明正理顺的女性长辈。


    姜灿乃至姜家其他女郎的事, 除了平襄伯, 便合由她来留心。


    萧姨娘在身份上终究使不上力气,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良心未泯。


    而平襄伯如今已入了岷州地界。


    萧姨娘也实该回去了。


    马车前她拉着姜灿, 什么都想嘱咐,反而什么话都难出口。


    姜灿捏了捏她手掌,表示安慰。


    马车启动, 她轻快地摇摇手臂, 冲萧姨娘笑道:“日头晒, 姨娘快坐回去吧, 不必担心。”


    马车离开后, 姜灿回到小祗园, 却在睡榻枕头底下翻出来一整套簇新的寝衣, 布料柔软, 针脚细密, 领缘袖口都特别用心地拿荻色丝线绣了雪梨花, 瞧着就知道是这几日熬夜新做的。


    那几天萧姨娘房里的小丫鬟道:“姨娘说, 女郎生辰就要到了,见女郎也不缺短什么,给女郎做身新寝衣, 穿着如在家里般熨帖。”


    姜灿直接一个没忍住:“干嘛呀!”


    她曲指刮去眼角的泪, 嘴角却是上翘的:“我今晚就要穿。”


    棠梨抿嘴一笑:“新衣裳要立马上身, 女郎还是小孩性儿呢。”


    萧姨娘回去了,她很不舍,难过了一整天, 中午和晚上吃不下饭,只喝了一点点杏酪粥。


    傍晚,陆玹听着婢女回禀小祗园里的情况。


    他不是经常吩咐婢女打听那边的事,既然想给她可依靠信任的人,他就不会像姜清那样,使仆背主,


    只是萧姨娘回去了,对方失落得茶饭不思,这属于需要向他汇报的特殊情况。


    这些陆玹都能想象得到。


    她是个重情的人。


    这倒没什么,亲友分别多少会难过一阵儿,旁人劝解也没用。值得陆玹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问:“她生辰什么时候?”


    衲子眨眨眼:“过几天?”


    “过几天,具体哪天?”


    陆玹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另外,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做针线送贺礼,一般都是绣对方喜欢的纹样。萧姨娘给姜灿做寝衣,为何绣的不是海棠,而是梨花?


    陆玹唇角微抿,下了指令:“去打听清楚。”


    陆玹其实没有经常吩咐婢女打听那边的事。


    既然想给她可依可信的人,他便不会像姜清那样,一边让人监视她的举动。


    下人去到新主身边,如果还一直和他这旧主联系,就很难全身心为新主谋划。


    所以前段时间,非是他对她不闻不问,而是特意给棠梨她们跟她熟悉培养感情的机会。


    但萧姨娘回去了,姜灿失落得茶饭不思,这就属于是一开始安排她们过去时说定的“需要向青棠山房汇报的特殊情况”了。


    汇报不代表插手,除非当下姜灿的悲伤已经影响到正常生活状态了,陆玹可能才会让人做些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


    而衲子就是她们的消息传达人。


    衲子出来,松了好大一口气,吐槽道:“阿郎近来未免太闲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都关心。”


    因为闲,就连萧姨娘给姜娘子的生辰礼上为什么绣的是梨花不是海棠都要管一管。


    这有什么好值得问的!衲子悻悻。


    无言淡定道:“你会觉得无关紧要,本质上,是你觉得姜娘子对咱们无关紧要。”


    “不然?咱们伺候的是阿郎……”衲子一下捂住嘴巴,慢慢睁大了眼,“你意思是……”


    无言转过眼睛不看她:“我并没有什么意思,只知道听吩咐办事。”


    衲子办事还是麻利的,经无言提醒,她提防着陆玹再对姜灿其他事发问,一股脑都打听了回来:“姜娘子七月初一的生辰,是酉时三刻生的,出生时六斤八两……”


    “……”


    兔肩紫毫笔一顿,滴了坨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陆玹抬起视线,忍下揉额的动作。


    有种婢女用着越来越不顺手的感觉。


    “重点。”他道。


    “……总之,海棠是平襄伯夫人生前喜欢的,姜娘子自个喜欢的其实是梨花。”


    【我阿母喜欢海棠,因她体弱,海棠嘛,花开似锦,玉棠富贵……她很羡慕。】


    衲子转述说,“姜娘子是笑着说的。”


    书房里陷入了安静。


    片刻后,上首轻轻开口:“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颜八娘喜欢的。海棠。


    衲子低着头,又听见他问:“那她呢?”


    为何喜欢梨花?


    文人誉物及身,陶潜痴菊、东坡颂竹、周敦颐爱莲,其实都有些自赏的意思。


    与其说欣赏花草的品格、气节,不如说是在它们身上寻找共鸣。


    自前朝以来,梨花常被诗文咏以坚韧、淡泊与奉献。


    这么一说,又让人觉得的确很像。


    衲子道:“说是因为一句话。”


    “什么话?”


    必是什么先人吟咏的诗词文章。


    是“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吗?


    陆玹猜测着。


    抑或是“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怎么说来着?衲子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梨花瓣是月亮’?”


    陆玹莫名。


    但衲子知道他让人将小祗园打理出来,为的正是那一园海棠盛景,如今可不是错付了?


    她死死掐着手心,以防自己笑出声,一面找补道:“其实,女郎家心里喜欢什么,倒也不是一成不变。或许姜娘子只是最喜欢梨花,对海棠也觉着还不错呢。”


    陆玹瞥她一眼。


    衲子保持微笑。


    陆玹淡淡道:“退下。”


    衲子离开了,书房只剩下他。


    陆玹站在高脚书案前,重新铺纸抚平,直到宣纸一丝不苟,再压上玄玉镇纸。


    执笔,舔墨。


    怎么能还不错呢?


    还不错,说白了就是退而求其次的说法。


    这才是陆玹不能接受的。


    笔尖落于纸上,行云流水。


    在他这里,任何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佳。


    为人如此,处事亦如此。


    以往一年到头,以公府名义赠出去的贺礼没有百八也有五六十件,经他亲自过问的却寥寥无几。


    眼下既然决定要亲手,若非对方心头那个‘最’,不如不送。


    陆玹平日自诩透析人心,但此时听了衲子的话,思考了这一会儿,忽然发觉自己对于年轻女郎的喜好了解上还是太欠缺了。


    他身边称得上年轻女郎的,除了不熟的几个庶妹,便只有婢女。


    一张大字写完,心口那些莫名堵着的地方终于通畅了,他又召了衲子进来。


    “我记得有一块羊脂玉料,大概这般大小。”他手掌比划一下,问,“是不是收在库房了?”


    这说的是陆玹自己的私库,府里其他人也无权觊觎跟使用的,里面特别多好东西,都是衲子在打理。


    衲子回想着:“……哦!是,那料子不大不小,阿郎没想好雕什么,就先放着了。”


    陆玹颔首:“你现帮着想想,做成什么送人比较好?”


    衲子:“?”


    她算个什么,怎么还让她帮着想想呢?


    到时候账岂不都算她头上了?


    陆玹又道:“若主意好,有赏。”


    听见有赏,衲子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出谋划策一下。


    “咳,奴婢觉得吧,不如做个佛牌或是香炉……”


    陆玹蹙眉头,匪夷所思。


    年轻女郎喜欢这些?


    “或你说说,年轻女郎过生辰,会喜欢什么?”


    他是真的没经验。


    衲子眨眼。


    年轻女郎?


    怎么不是德慈娘子?


    不怪她想岔,实在是,从来没见过陆玹亲自操心生辰贺礼这种事情。


    一旦他过问库房里的东西,那便是又要吃静心庵的气了。


    所以虽然刚刚才打听了姜灿的生辰,衲子也没有想到,那块玉料竟是打算用来给她做贺礼的。因为着实有些贵重。


    想到无言的提点,衲子突然就结巴了:“那,年轻女郎,左不过胭脂水粉、衣裳香料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整寿,应当……都不出错吧?”


    陆玹听罢,沉吟片刻,颔首道:“知道了。”


    衲子觉得他好像有些失望。


    真奇怪,难道她哪里说错了吗?年轻女郎哪有不喜欢这些的!


    陆玹倒不是失望。


    只是听见衲子说都是这些,就觉得非我独有,意兴阑珊。


    如果只是些胭脂水粉、衣裳香料,何必他亲自过问。


    好笑,旁人的建议,终究不能够建立在理解他心意之上。


    不多时,他吩咐人将玉料找了出来。


    重重帷帐放下,山房坠入了温软缥青的良夜。


    陆玹拿起了那块巴掌大小的玉石,走进榻间。


    软玉以白为贵,其中又以羊脂玉出名,精光内蕴,莹透滋润,是难得的极品。


    烛光滤进层层帐子,羊脂玉在光线下呈现出温润细腻的光泽,触手生温,特别美好。


    让人联想的是少女莹然的桃腮粉颈。


    梨花初带月,海棠半含雨。


    摩挲片刻,陆玹微微一笑。


    梨花瓣子是月亮……


    小丫鬟也不懂,问姜灿:“女郎说的什么意思呀?”


    和她多说也还是听不懂,姜灿只一笑。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


    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①


    凡是与月亮染上关系的事物,一下都会变得浪漫。


    无意间读到这句话,从此就很喜欢梨花。


    真的很简单很平淡的理由,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就像喜欢化珍珠妆时模仿的弯月面靥,月夜洒了一地的竹柏疏影,还有……青棠山房前月影粼粼的湖光——


    第28章


    炎夏六月末, 三伏天最溽热难受的时节,比起闷在屋子里,室外的空气倒更流通一些。


    公府这园子当初建时便是仿的江南园林, 一入夏, 姜灿就觉得这设计尤其有先见之明。


    古树幽幽,画廊深深, 毒辣的日头要照进来还真不容易。


    姜灿坐在一溪水边透了会气,颈上的汗渐渐消了,小丫鬟提议道:“光坐着多无聊, 不如去前面走走, 开了有好多花呢。”


    盛夏是茉莉和荷花的了, 清冽的香气隔着林子幽幽漫过来, 特别消暑气。


    姜灿已经答应了, 又笑揶这小婢:“怎么这么坐不住?”


    小丫鬟嘻嘻一笑。


    转出幽静的枇杷园, 前面有一座双层石舫, 风荷摇曳于棹波之间, 涟漪盈盈, 廊楯周接。


    自一楼上去, 不曾想, 二楼早有一人坐着饮茶。


    一个青年男子,姜灿没在公府见过他,应是客。


    姜灿跟他皆一愣, 互相歉意地点点头, 就要退回去, 却无意瞥见他腰间挂的玉佩有些熟悉。


    “……咦?”


    姜灿重新垫两步上前,“阁下岂非是韩同方韩将军之……”


    她犹豫不决地猜测:“……子?”


    那人闻声抬头,眉眼朗朗。


    姜灿眼神不错地端详他五官, 果然于陌生中依稀辨出一分儿时旧忆。


    在她盯着对方看时,对方也正打量她,并且先一步认出了她。


    “灿灿,你怎在这?”


    他语气颇是欣喜,“知道了,你一定是来陪姜夫人的。对吧?”


    他一开口,瞬间就将姜灿拉回了那些因为年少所以显得漫长的四季里。


    明明无风,可是云变淡了,天也高了,感官好似被人塞了一把饴糖,还得是桂花味的。


    只韩府与伯府相邻那道院墙后的桂花树早年经雷劈了一回,已经很久不开花了,姜灿也数年未见韩稜,面对这个高大英俊的青年,除了那一声试探的询问之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尴尬了一会儿,她深深吸口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嗯,是我啊。”


    树木郁郁葱葱,荷渠浮翠,少女穿着小袖襦裙,站在楼梯的阑干后,仰脸笑得羞赧。


    得见一回这样的笑容,好似一天里照在身上的滚热阳光都没那么使人焦躁了。


    韩稜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忍不住地感叹:“灿灿,你都这么大了啊。”


    姜灿眨眨眼,觉得这话由他说出来颇有些滑稽。


    她是长大了,可他不也是么?韩稜才比她大几岁呀。


    她问:“阿稜哥哥怎么会在这呢?”


    韩稜笑道:“我今天跟宁王前来拜访世子,一会还有些正事。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就过来找你叙旧,好不好?”


    姜灿知道他刚刚剿灭了一帮流匪,如今有功在身了,前程远大着呢。


    韩稜这种自然熟悉的态度打消了久别的生疏,她亦颔首打趣:“阿稜哥哥真是出息啦。”


    韩稜摇摇头,笑着说:“促狭鬼。”。


    荷舫不远处的水榭里,宁王正说到:“那群江湖道士也是机灵,见跑不脱,便将身上钱财都孝敬了流匪,躲在贼窝里度日。若非是这个韩稜恰好带兵端了这帮人老巢,卢老叟怕是还得搜上好一阵时日。”


    陆玹便隔帘见婢女引着一个玄衣青年走进来,略有些局促地向二人施了一揖。


    宁王介绍道:“这就是韩二郎。”


    陆玹颔首道:“此番的事,还要多谢韩少将军,望勿多礼。”


    当对方直起身来,陆玹看清了他的面庞,是个身有浩然气的青年将军。


    陆玹顺势想起他的父亲,同平襄伯是很要好的战友,为此连新建的府邸都特地选在了一处。


    伯府的邻居还是当初无言打听时顺便带了一嘴,只那时陆玹并未在意,今却忽然意识到,依照眼前这位少将军的年纪……比邻而居,正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她若知道今日登门拜访的是童年时住隔壁的阿兄,会高兴吗?


    还是已经全不记得了?


    只是想到姜灿有可能的反应,陆玹思绪就发散了。


    因为年轻,面对这种场面,韩稜反应还青涩。


    他受宠若惊地道:“平匪止乱,都是末将应做的。”


    宁王笑道:“韩少将军不要自谦,黑风帮作乱数年,官服屡次剿匪不利,若非你奇袭有功,恐怕到了秋收,他们又要下山骚扰附近村民。”


    婢女上了消暑的饮子,韩稜端起呷了一口,终于放松多了。


    感觉这位陆世子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冷淡不好接近。


    他稍微抬些视线,对方正引首看向隔扇窗外的芭蕉,神情若有所思。


    宁王亦稀奇:“知道你不会全然放手交给刑部,我都把人给你带来了,你有什么话,且问他去。”


    怎么还发呆呢?


    陆玹由此收回心神,目光落向韩稜,似在酝酿语言。


    韩稜略知内情,微微端正了坐姿:“末将必知无不言!”


    他挺直腰背,整肃了神色。


    不意陆玹问了个无关的问题:“韩少将军是什么时候去的并州?”


    “……延祚五年?”韩稜迟疑地答。


    延祚五年,女孩子十一二岁,还不算晓得事。


    但韩稜已经十五了,已经是可以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陆玹点点头,方道:“劳烦韩少将军将当时情形细说一二。”


    韩稜总觉得,对方的语气突然就冷了些。


    是他的错觉?


    姜灿答应了韩稜,从荷舫下来,便在水边的亭子里闲坐着等好一会儿。


    等待的空隙便不免回想起小时候和对方的交集。


    世人总把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描述得无限接近男女之情,笃定了长大后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一定是彼此,说起来好像很美好,但现实里,更多的是可能是“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


    还有就是像她这样,比起郎君们,其实跟韩家小娘子更熟悉些。


    一起上齐老先生的课,一起分吃韩家厨娘做的桂花饴糖。


    只不过女孩子们去坊市间闲逛,韩家兄长们也跟着逛;女孩子们去郊外踏青,韩家兄长们也跟着踏。


    ——如果这种也算世俗意义上的青梅竹马,那她理应是个多情的小青梅。


    小丫鬟不知道从哪摸来一兜奇形怪状的卵石,姜灿无聊得随手捡了一片,同她一起丢着玩。


    却见泛着涟漪的水面映出一双皂靴尖尖。


    小丫鬟和姜灿双双扭头,韩稜含笑而立:“灿灿这是等烦了?”


    年轻人之间的熟络本来就很简单,又是小时候就认识的,问问这些年近况,聊聊相熟人的八卦,很快就能从“半生不熟”的尴尬关系中脱离出来。


    韩稜比她年长三岁,又是风趣健谈的性子,说起兄嫂拌嘴,韩大郎脑袋被媳妇拿剑鞘磕出个大鼓包。


    姜灿捂嘴惊笑:“啊,真的?”


    这种人家夫妻间的隐私,他做弟弟怎么知道的?


    韩稜看出她的好奇,笑着解释:“阿嫂云中郡人,性情豪爽,咱们家里也没那么多规矩。”


    姜灿点点头,笑得眼睛弯弯。


    韩稜继续说笑话逗她:“阿兄第二天连冠子都没戴,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啊?”


    “因为阿嫂敲出来那鼓包正是他素日绾发的位置。”


    姜灿:“噗。”


    她想到又问:“阿稜哥哥此番打算在长安待多久?”


    韩稜闻言,露出些羞涩自矜的笑意:“想必你也耳闻了,此番的确是为领赏而来,至于何时归家,总得得圣人召见后才有个准话。”


    这种时候当然要说一些好听的话,诸如“阿稜哥哥年轻有为、前程可期”一类的。


    韩稜越发笑起来,他状似随意从袖笼中掏出一细长锦盒,边打开道:“我记得灿灿生辰就要到了?之前不知道你在公府,日后再登门拜访也不知道方不方便,就遣人抓紧去买了这个……确实仓促了些,不知你可喜欢?”


    时二人走到一月洞门边,墙角开着不知名小花,墙上的窗洞漏出对面细竹几杆。


    因为递东西的动作,他们脚步停了下来。


    姜灿低头才看见是个首饰,正要说“太客气了”,一抬眼,却见韩稜惊讶地愣在那里,视线也有些僵硬。


    她奇怪地朝斜后侧看去。


    宝瓶型的月洞门后,一道挺拔匀停的影子,再斜过去,还有一道稍富贵些的。


    等她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以后,终于看见几步开外,陆玹宁王站在那里,一个穿士子白袍,沉静雍容,一个穿黛色交领衫子,风流倜傥。


    姜灿不认得宁王,但听刚才韩稜说自己随宁王来的,又知对方是陆玹为数不多算得上知心朋友的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


    虽然她跟韩稜只是叙叙旧交情,也没说谁的坏话,但被两个人撞见这场景,还是颇觉尴尬。


    宁王率先笑了笑,迈过月洞门,也看见了韩稜手中的东西,越发笑起来:“点春妍的东西,女郎家哪有不喜欢的,韩少将军用心了。”


    点春妍是长安最时兴的首饰铺。


    姜灿如此顺坡下驴:“是……多谢韩少将军。”


    听见她丝滑转换的称谓,宁王挑眉,又问:“适才听女郎称呼韩少将军颇亲昵,是旧相识?”


    姜灿羞赧地笑了笑:“儿与韩少将旧时邻舍。”


    陆玹忽然觉得很讨厌。


    大概是炎夏明晃晃的日晒太使人心烦,不知怎地,女孩子轻侬的声音、青年面上微羞涩的笑意,还有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灿光的金簪都是那么讨厌。


    最讨厌的是,有个人在耳边不停聒噪。


    陆玹知道,宁王这话明着是对韩稜姜灿,实际上却是觉得有他的热闹看。


    目光落在那对精致的嵌宝并蒂莲头长簪上,陆玹眸子幽幽。


    栀绾同心结,莲开并蒂花。


    别人青梅竹马叙旧情,能有什么他的热闹可看?


    实是可笑。


    有一股子发不出来的情绪憋在心里,不由自主就是一哂。


    “我们莫要打扰人家。”


    留下这句,他未看二人一眼,转身而去。


    只才回到青棠山房,好巧不巧,婢女告诉他:“玉匠把东西送来了。”——


    第29章


    陆玹径直回了书房。


    圆觉自觉要跟进书房伺候笔墨, 却被无言拦了一下。


    她摇摇头道:“先别去。”


    下人有下人的生存之道。


    纵使陆玹不是个苛刻的主君,也会有不高兴的时候。这种时候,晓得内情的下人都会提醒其他人, 别触了霉头。


    圆觉明白过来, 候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


    婢女送完客人, 隔门禀道:“宁王与韩少将军回去了。”


    里面淡淡道:“知道了。”


    其实有些失礼。


    怎么能将客人丢在那里呢。


    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除了今日跟着出门的无言,谁也不知道阿郎为什么不高兴。


    衲子去问,无言只道:“少打听, 不关咱们的事。”


    衲子还想八卦, 却听见里面传唤。


    她神色一凛, 收起好奇心, 进去正色问:“阿郎, 什么事?”


    陆玹回书房后, 就着桌上的冷茶饮了半盏, 通身的暑气总算消退了些。


    “东西呢?”他瞥一眼桌上。


    衲子连忙道:“收起来了, 我去拿。”


    装有玉簪的锦匣被放在手边, 陆玹扫了一眼, 刚想打开, 脑海中却又浮现青年将军殷勤的模样,还有宁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神色就淡了。


    暑气是消了, 心里的烦躁却不减分毫。


    还是太讨厌了。


    本来都已经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凝了会儿, 他重新将整个匣子都拿起来。


    人也随之起身, 踱步到了书架前。


    天真烂漫,耳鬓厮磨,听着多么美好。


    陆玹从前对这等小儿女间的情长虽说不上向往, 却也不会责备。


    怎地偏今日看不下去?


    他神色淡淡,将匣子随手搁在了书架最顶端那一层,平日用来放置不常看的书籍的地方。


    嗯,上一次便是这般。


    那张画着幞头小猫的涂鸦,现下还收折在堆了公文与佛经的案头。


    他一向有很好的自制力。


    只他没有经历过眼下这种情况,不知道人可以控制眼睛不去看,却控制不了心思飘走。


    刚刚落座,随手翻开一页书卷,一时耳边又响起韩稜谦虚的笑音:“仓促了些,你可喜欢?”


    ……


    ……


    所以,她喜欢吗?


    她晓得并蒂莲是何寓意吗?


    干坐半刻,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乱七八糟不相干的念头,竟是一页也没看进去。


    他质问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八卦了?


    却到底撂下书,来到窗前,面对一池湖水。


    开阔的湖面使人心旷。


    陆玹从小就喜欢面对这片湖山。


    与姜灿年纪相当的女郎们喜欢用什么首饰,陆玹没关注过。


    他想到的是她的明眸皓齿。


    澄碧湖水渐渐幻化成了那张淡极生艳的面庞。


    夹带私货的竹马固然讨厌,懵懂天真的小青梅却不讨厌。


    今天见她穿了新衣裳,淡淡雪青色,轻盈得像是日照香炉下轻袅的紫烟。


    眉睫雾浓,人面桃花。


    陆玹轻蔑地弯了弯唇。


    韩少将到底是武人,不知这身玉骨雪肤,配上那些繁琐冗杂的器饰,才真是染俗了。


    他意识到自己竟对这个才见过一面甚至还帮助了自己的年轻人生出了微妙的嘲意。


    这实违君子之道。


    只分明是自己先想到要做的事,却被人半路杀出来抢了先,心里头堵着,就十分不痛快。


    亟需找个倒霉蛋头上发泄。


    韩稜既是罪魁祸首,又成了那倒霉蛋。


    窗前站了许久,直到夕阳的余晖都散尽了,夜色降临,水面起了雾,露水慢慢沁透门幌。


    空气没那么胶着了,潮湿的夜风绵绵不息。


    陆玹长长地舒了口气。


    回到案边,往砚台中滴几滴清水,又拿墨锭磨起了墨。


    倒不是要写字,只他惯以这种方式来平复心绪。


    墨锭一圈圈化开,砚中的墨汁由淡转浓,他也终于能够平心静气、条理清晰地分析这件事了。


    一开始见到韩稜,自己并无半分恶意,是甚至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接待的对方。


    会这般看不顺眼,无非是觉得两个人不般配。


    可什么样才算是般配?


    论门第,论样貌,这二人各不相下。


    论品行,论个性,韩稜一身高风亮节、磊落光明,瞧着不过才及冠,还处于纵有些浮躁的青涩,也会被笑慰一句“赤诚”的年纪。


    最难得是真情,单单凭这一点,纵有各种缺陷,也可以得到许多的包容。


    何况人家旧识故交,想必早已送了多回,往后他也并不能阻止。


    竟是自己刻薄了。


    陆玹微哂。


    不得不承认,对于姜灿来说,比起从前那两人,韩稜已是挑无可挑。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


    难道还能找出更好的人选?


    可这世上并非没有更出色的郎君,分明……陆玹呼吸一顿。


    无法理解。


    更好的人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想到“我胜那人许多”?


    陆玹怔忪片刻,察觉手上一湿,回过神,才发现砚中的墨汁已经多到溢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他想。


    原来这才是根源。


    不是因为韩稜与她不相配,即使今日韩稜拥有郑绥的出身、陆琪的容貌,及他本身的赤诚,自己还是会不舒服。


    只因这个人不是我。


    陆玹沉默地清理了桌案,净手更衣,重新来到书架前。


    终于打开了那匣。


    烛光下,琥珀的簪体,羊脂白玉的簪头,俱都泛着温柔敦厚的光,那花缘处薄如蝉翼,微微透明,看起来跟真的似的。


    玉匠巧手,雕琢得形神兼备,浑然天成。


    他取出拿在手上把玩。


    簪头的样式是他亲笔画的,送往玉匠处时他嘱咐,“要快,但不可因快赶工”。


    岂不知,原来等待还可以是这样一种似忧似喜的踌躇心路。


    还没拿到手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想象她戴上的样子了。


    甚至想象出阳光映照下,她唇畔的微笑是以什么样的弧度漾起的。


    陆玹赏玩片刻,轻轻将玉簪放回锦匣,在桌上铺了纸,就着刚刚研出的墨汁,提笔凝神。


    我与她既不门当户对,性情也不相投。


    她姑母非良善之人。


    她阿父市侩粗率。


    柔软纯粹是她的优点,却也因此,不适合为我妻。


    这些,都是横亘在眼前的问题。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条缕清晰地将这些弊端一一都写了下来。


    婢女见他面容平静,神情专注,还以为是在处理什么正事,屏息静气地换了茶。


    而陆玹将纸摊平,直视了半晌。


    仍旧不足以打消那个念头。


    既然如此,些许麻烦,处理了就行。


    他乐意……


    再迟钝直愣的女郎,在收到这样贵重且意味不明的礼物时,都免不了深想几分。


    只不过旁人想的可能是“他是否倾慕我”,而姜灿想的是,韩稜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有求于我?


    否则她没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久别初逢的童年玩伴这么热络。


    联想到他一开始含糊其辞的“正事”,姜灿越发觉得,对方很有可能是在陆玹处碰了壁,又恰好碰见她,便病急乱投医。


    公府的家事不足外道,韩稜又久居并州,自是不晓得姜清如今失了话权。


    姜灿一向讲义气、通人性,她是很想帮上什么的。可既然陆玹当面都没答应的事,她算哪根葱呀?


    不行,她得给东西退回去。


    所以在韩稜邀她同游曲江时,爽快答应了下来。


    棠梨对这种事有种微妙的敏锐:“会不会,其实,韩少将军青年未婚……”


    姜灿还笑她疑心:“怎么可能,他一直把我当妹妹看的。”


    曲江畔,姜灿特特留心,韩稜果然踌躇了一路,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在将要分开的时候,他似下定了决心,停下步子。


    “灿灿,你的亲事——”


    “阿稜哥哥,我不合适。”


    韩稜未料到姜灿与他同时开口,姜灿未料到韩稜说的是她的事。


    两人齐齐一愣。


    韩稜先笑起来:“我都还未开口,怎么就遭了一回拒绝?”


    姜灿讪讪,做了个请他先说的动作。


    “我听姜世父说了,你那位表兄和韦家定了亲,对吗?”他温和地看着她。


    姜灿颇尴尬:“阿父怎么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往外说……”


    韩稜摇摇头:“若世父不提,我都不知有人欺负你呀。”


    “被平白辜负,心里一定很委屈吧?”


    委屈吗?也算不上吧。


    那时候觉得天塌了的惶恐,早就被而今平淡安宁的生活冲散了。


    现在想起来,竟然只记得梨花间那个颀然的身影,淡淡地提点她,越是这种时候,越应沉住气,别人才不敢笑话你。


    是以她无所谓地一笑:“弃我去者,非我缘分。及时止损,分明是喜事啊。”


    韩稜感慨:“灿灿真的长大了啊。”


    他深深地看了姜灿一眼,忽然笑道:“还记得小时候玩家家酒吗,兄长不耐烦,总是使唤我陪你们,那时候……”


    无非是,那时候因为年长,总是韩稜当郎君,姜灿当娘子。


    可这有什么好追忆的?


    姜灿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闲扯,隐约想起了棠梨的猜测。


    “既说缘分,我想这便是天定的缘分,使我功成愿遂,使你不明珠暗投。”


    姜灿脸烫无比,眨了眨眼,一瞬间蝉鸣远离了,耳畔静谧,只剩他含了温和期冀的柔声:“……灿灿方才已经拒了我一回,这回,便不要再拒绝了吧?”——


    第30章


    回到公府时是午后, 一天中日晒最猖狂的时辰。


    姜灿怕热,起先走得急,待进到了园子里, 周遭阴凉了下来, 才放缓了脚步。


    脸上的热度好像还没褪下去,她唯恐被棠梨她们发现后打趣, 经过湖边时,还停下来掬水沁了沁脸。


    也因此,经过了青棠山房的前面。


    近观芙蕖鸳鸯浮波, 远眺青石假山环水。


    之前跟萧姨娘透过海棠林看见了青棠山房, 还以为是角度的缘故, 现下途经才发现, 原来竟离得这样近。


    姜灿酷爱宅家, 甚少出府, 还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只要走过这条小径, 再穿一架双层六折廊桥, 就到了小祗园。


    水面阳光漫射, 耀得人眼睛疼。


    一片白茫茫里, 瞧见湖心亭子里好像有人站着。


    隔着水面, 那人遥遥看向她这边。


    姜灿用手遮眼,一面走近,隔着荷影阑干, 视线清晰不少。


    她试着唤了一声:“世子?”


    对方淡淡颔首, 朝她招了招手, 示意让她过去。


    姜灿甫一踏进亭子,更觉凉快不少。


    六面都摆了纱屏。


    亭中一方长几,几上摆了棋盘, 已经打好了谱。


    对坐两张胡床,上铺竹簟,手边摆了冰盆。


    盆中浮瓜沉李,角落的小泥炉边,书童执扇摊盖晾着煮好的茶。


    抬眼看前方,碧空如洗,陆玹临水而立,腰身挺拔。


    从这个角度看见的是他的侧颜,睫毛鸦羽般乌浓,滤下几丝温柔日光,落在他面颊。


    烟墨色的交领广袖纱衫,衣带猎猎当风,延续魏晋风流,飘逸出尘。


    每当他穿交领衫子,都令姜灿想起菩提明镜堂里的时日。


    衣衫素净的世家郎君低眉烹茶,敛目焚香,偶尔也会上手抚琴,活一幅名士图。


    姜灿的眼睛弯了起来,屈膝行个礼:“好巧碰见世子。”


    陆玹由此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她的眉间。


    不巧。


    他正是等她。


    她若出府,再回小祗园,唯这条路树荫最多也最便捷。


    女郎家杏眼盈盈,青裙袅袅,像是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便在此时,那些因天热、等待而生出的浮躁都退去了,扑面而来只剩清爽。


    陆玹多看了她两眼,“过来坐。”


    自己也一拂袖子,在对面落座。


    书童上来茶。


    配着这景致,今日用的是天青色的汝瓷莲花盏,盏托亦做成荷叶状。茶水清凌凌,碗底沉着数枚嫩绿的莲子芯,细嗅仿佛还有荷叶清香。


    瞧着是很漂亮的。


    姜灿上唇刚沾一点,便眯了眯眼。


    苦的!


    她皱脸。


    陆玹也端起抿了一口,表情十分淡然:“莲芯去火,夏天煮水饮很好。”


    姜灿手里捧着青盏,咂了咂嘴,言不由衷:“唔,确实消暑。”


    怎么也不敢喝第二口了。


    陆玹也不强求她,又随手从冰盆中拿了一柄莲蓬来剥。


    他动作极雅,轻轻一掰,滚下来的嫩莲子犹带水汽。


    莲蓬碧绿,指节修白,姜灿看得忍不住眨了眨眼。


    待那修长的手兜着莲子递到跟前时,又眨了眨眼。


    水面微风兴来,拂面有一种晕乎乎的茫然。


    总觉他今日有些奇怪。


    姜灿心里隐约升起一种预感,却又怕是刚刚经历了韩稜的事,所以看什么都染风月。


    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拈了两粒:“多谢。”


    跟对方掌心相触的瞬息,指尖不禁抖了一下。


    圆滚滚的莲子掉下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又跟陆玹的手撞在了一起。


    更多的莲子滚落一地,骨碌碌乱跑。


    姜灿一时愣在那里,还保持一个俯身的姿势。


    “咕咚”莲子坠水声。


    一粒莲子激起的涟漪,还不够她耳边垂下的步摇坠子晃动的微小弧度。


    只从她身上飘来的香气一瞬拉近,洵足醒人。


    陆玹旋即被那珠坠折射出的绚芒刺中了一瞬,回过神来。


    收回视线,轻挲下掌心,柔软触感犹在。


    他淡声道:“算了。”


    他重新剥了莲蓬,这次,盛在荷叶盏托里递了过去。


    姜灿拿小银刃划开一道口子,仔细撕去外表那一层莲衣,又剔去当中苦涩的莲心。


    剩下洁白的莲肉尽是可以吃的。


    礼尚往来,她将剥好的莲肉又盛在盏托里,推了过去。


    陆玹摇摇头,表示她自己吃,自己则啜饮着温热的莲芯饮子。


    姜灿这才一粒一粒咬起来。


    七月将近,水八仙正当季,莲子脆嫩水灵,菱角也好吃了。


    姜灿看一眼湃着时鲜瓜果的冰盆,深深觉得,什么神仙日子。


    正感慨,却猝不及防听见他嗓音淡淡:“韩稜向你提亲了?”


    姜灿一口莲子险些呛喷。


    陆玹未料她反应这般大,将茶端到她面前,姜灿皱脸就着茶饮了半盏,终于缓过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她脸上写字了?


    姜灿伸手摸摸脸,欲言又止。


    陆玹通过她这神情便知,他说中了。


    他抿唇,轻声道:“莫要应他。”


    那副纤长的眼睫盖下来,眸子比棋盘上的黑子还要幽邃,凝视着人深不见底。


    姜灿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


    为什么?


    陆玹撩起眼皮,盯着她,缓缓道:“姜灿,我心仪你。”


    “这世上,没有谁会希望见到自己心仪的女郎,嫁给旁人。”


    他说得淡定,仿佛是吃饭喝水这种枝末小事。


    于姜灿来说,却是平地一声雷。


    惊得她脑仁嗡嗡。


    呆在了那里。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怎地排着队来了?


    她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还是完全不敢信。


    他刚刚说……心仪谁?


    竟然被萧姨娘猜中了。


    姜灿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陆玹见此,心下微沉:“莫非你已经应了?”


    短暂沉默后,他淡声:“倒也无碍……这等口头约定,并不能作数。”


    因为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必须要有长辈主持。


    虽然如此,心里却还是升起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如鲠在喉。


    陆玹捏紧手中的茶盏,唇边泛起一丝嘲意:“他若真心,当遣媒上伯府提亲。”


    他神情很冷,姜灿不由微微瑟缩了下。


    犹豫再三,她到底告诉他实情:“……还没呢。”


    “我没应他。”


    她垂下睫,正如他所想,“我告诉他,‘你既没延请官媒,亦没同我阿父通气,我不能自己做主,请先回吧。’”


    陆玹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说还没有,但也没把话说绝。


    但这至少说明,她对韩稜并无特别的喜欢。


    心头如释重负,他点点头,缓声道:“我在孝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过不要紧,待回过伯府,可以先请官媒私下走完六礼……”


    末了,还解释了一句:“不必有什么压力,长安许多士族内部都是这般运作的。”


    姜灿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说的还是聘妻之礼,简直是天降馅饼了。


    若平襄伯在这,怕不是要迭声立马应下?


    但……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世子莫不以为,我拒了一个,就得答应一个?”


    “我没有答应世子。”


    她的脸很红,像熟透的频婆果子。


    陆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羞赧,但她将头埋得很低。


    就很微妙。


    他挑眉:“为何不应?”


    姜灿动动嘴唇,没能说出什么。


    陆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案件:“姜灿,你须得明白,韩氏这等新贵并不能帮衬你家里。要无后顾之忧,理应嫁我。”


    无论她对他有无情意,都是最好的选择。


    姜灿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头垂得更低了些,过了半晌,轻轻道:“这……不合适呀。”


    “哪里不合适?”


    陆玹想知道。


    他能想到的,无非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很无所谓。


    他问:“是觉得你与二郎议过亲,担心受人议论?还是因你姑母……”


    “不,不是这个!”她忙否认,又被自己的唾沫呛得咳嗽几声。


    本就绯红的脸愈发涨得连耳廓都红透了。


    陆玹品味着她这反应,放缓了语气:“好,不要紧。你自己说。”


    之后果然没有再逼问了。


    姜灿松了口气。


    但两个人都不开口,气氛就凝固了。


    很久很久,唯有水面微风拂荡,荷叶与荷花杆茎碰撞的声音。


    他这般温和起来,怪怪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灿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情,将要说出口的话挂在嘴边,几度踌躇。


    她觉得自己简直太沉不住气了,总是因别人三言两语就方寸大乱。


    低头去抠棋盘雕刻的纹路,木屑在日光里纷飞,一如少女心思纷乱。


    其实她根本就说不清楚。


    原来反驳萧姨娘是不服气……现在又反驳陆玹是为什么呢?


    这心里头混混沌沌的,也不像面对韩稜的时候。


    面对韩稜,那一瞬的难为情褪去,心里就很无所谓了。


    但……


    姜灿实在憋不住了,悄悄抬眼,飞快地睃了他一下。


    书童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陆玹垂着眼帘,耐心等待。


    明明没在看她,却在她抬眼那一瞬,目光直直撞上。


    心跳重了一拍,姜灿定了定神,错开视线,不意于水岸另一边瞥见两道人影:“……咦?”


    一开始是想顾左右而逃避问题,但当她站起来走到阑干旁,蹙眉凝眺片刻后,神情便肃穆了起来。


    她扭头问陆玹道:“那是世子的弟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