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暮明空……方才在说什么?
崔留鸣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或许,他现在还安然睡在城主府,安然睡在明阙剑阁。
这一切一切不过只是他在做一场稀里糊涂的梦魇罢了。
可暮明空望着他呆愣的神情, 却像是心情很好般, 歪头。
“怎么,不像吗?”
暮明空轻挑起眉宇, 手指抚摸着脸庞,若有所思:“琢光的确不太像我,也不太像禾山。”
暮明空是美的, 不然也不会是合欢宗的宗主, 他长相妖魅, 摄人心魄。
禾山也是美的, 但与暮明空不同, 她长相温柔含蓄, 眉宇却压着几分冷意。
或许是柳琢光从小与她们都不怎么相处。
长得谁也不像。
只能从那样固执的凛冽的性子中, 窥见一二分相似之处。
暮明空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想伤她的, 可你瞧, 如今这般, 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吗?”
他叹息着, 眼眸却满是冷意。
“看来,我们命中注定,必有一死。”
白玉似的掌心摊开, 顺着掌纹溢出红血丝, 而后被掌心放置的玉佩, 尽数吸收。
须臾之间,崔留鸣来不及反应,他直觉想要上前一步, 夺过那玉佩。
暮明空身侧轻巧躲开,露出无奈的笑意,宛如在嘲笑崔留鸣的自不量力,指尖魔息倾泄流出,与血色紧紧缠绕,包裹着玉佩,如同包裹着婴孩般。
崔留鸣轰然倒地,白净的脸颊贴上地面,沾满了尘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反应过来的魔族死死将他压着。
他眼睁睁看着暮明空仿若闲庭漫步,走到窗前,将周身散发着奇异光芒的玉佩狠狠掷向外面。
刹那间,乌云压顶,万物沉寂,天机城如一座死城,唯余寒风怒号声仍在撕扯着,始终不休。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间,那玉佩的光芒便显得格外惹眼,让人情不自禁眺望,宛若飞蛾扑火。
暮明空垂眸,唇角轻微扯动,他手指间飞快凝成一套术法,正欲将术法击向玉佩,却见一道金光忽现,在昏暗中裂开一线天!
暮明空脸上霎时阴沉下来,他眉心一跳,想将悬在半空的玉佩取回。
可玉佩却不听使唤,迟迟未动。
此刻,暮明空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收回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崔尔书眼皮剧烈跳动,见暮明空神色不对,他也觉着不安,慌慌忙忙凑上前。
暮明空死死盯着外面。
乌云逐渐退散,那金光也随之消失。
而那原本悬在半空的玉佩,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
暮明空来不及思索,双手撑在窗边,双眼不停地搜寻着柳琢光的身影。
方才思绪一直在玉佩上,不曾注意柳琢光的身影,如今玉佩消失,柳琢光竟也不知去了哪里。
只有满地的魔族尸体,宣告着柳琢光曾在过的痕迹。
暮明空看着横七竖八的魔族,心中惊愕。
他晓得柳琢光天赋出众,实力不错,可再怎样,她如今也只是个元婴期罢了!
元婴期的剑修,是如何能在这么多魔族修士包围下,全身而退的?
暮明空难以想象。
此刻。
柳琢光剑光流转,随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接着狠狠刺向身后正欲偷袭的魔族,魔族的血四溅开,她抬手随意擦过脸颊,很快投入下一场战斗。
方才玉佩的光也将不少魔族的视线引走,趁着那个时候,柳琢光突出魔族修士包围,直逼暮明空所在地。
她脚尖落地,饮尽魔血的镇魔剑发出轻微铮鸣。
柳琢光手指拍了拍镇魔剑,回首看向身后。
天机城修士目露惊恐。
面对救命恩人,修士不仅没有感激,甚至还隐隐透露出畏惧与警惕。
柳琢光淡淡收回眼眸,脚步沉稳,走上暮明空所在的阁楼。
暮明空此时此刻,双眸冷若冰霜,面对崔尔书急切地询问,一言不发。
崔尔书心底焦急万分,可触及暮明空的视线,毛骨悚然,喉头几度滚动,不敢再问。
暮明空阖眸,按捺下内心因计划突变而生的不悦。
柳琢光,柳琢光,她现在何处?
暮明空眼底晦涩,布满了杀意。
必须找到她。
还真是小看了那孩子。
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坏了他的事!
“暮宗主。”
还未等暮明空想清楚,脖颈处陡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镇魔剑锋凛冽,刹那间在暮明空脖颈勾勒出一道血痕。
他瞳孔紧缩。
怎么可能!
暮明空不顾脖颈处的长剑,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柳琢光,任凭血色蔓延。
悄无声息间,明阁内的魔族尽数倒地,原本站在暮明空身后的崔尔书,也在不知何时与崔留鸣交换。
崔尔书被吓得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崔留鸣将绳子绑在他身上。
暮明空没心思在意崔尔书的情况,他眼睛死死盯着柳琢光,脑海思绪翻涌。
柳琢光不过是个元婴期修士,怎么可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溜到他身后,把持他的命脉!
怎么可能!
就算她手持镇魔,天资过人,也绝无可能啊!
此刻,暮明空心底已然是没了一开始志得意满,他唇色煞白,往日魅惑的容颜尽数褪色,他颤抖着唇,脑海骤然闪过一个猜测。
他想到方才消失的玉佩,和那一束金光。
“尊上……”
暮明空计划中,唯一承认的变量。
魔族的上任魔尊。
他早该想到,那个男人怎么会乖乖送上性命?
只是,究竟是谁,泄露了他的计划!
暮明空咬牙切齿。
“柳琢光,你真的以为,靠自己就能走到这吗?仅凭那把镇魔,你就能杀了我吗?”
柳琢光神色宁静,保持着剑横暮明空脖颈的动作,闻言,她轻轻挑眉。
“当然不会。”她说,“琢光本意,便不为杀。”
她随意将剑放下,罢剑还鞘。
暮明空怔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脚下一跃,从窗户翻越而出,手中魔息流转,意欲拦下柳琢光。
可在他要跳下明阁时,一道明光浮现,紧接着,层层光环加叠,显现半空。
径直将暮明空击了回去。
暮明空被猛地击倒,趴在地上吐出好大一口鲜血。
柳琢光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那双眸子依旧冷淡疏离,她抬手轻轻擦去唇边的血丝,勾起唇角。
“暮宗主修为高深,我不过初入元婴,强行持镇魔杀你,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落得个鱼死网破。”
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
柳琢光从知道暮明空用意后,便做好了准备。
暮明空既然想用灵纹控制住天机城,那她也用灵纹控制住暮明空。
她唯一的机会就是继任大典。
继任大典前,暮明空安插的魔族,会时时刻刻监视城中情况,唯有继任大典时,柳琢光以身作饵,吸引魔族视线。
而后,让云珍她们暗中行事,在混乱中改变灵纹运行,使灵纹逆行,灵纹影响的地方,原本是天机城修士所在处。
灵纹逆行后,就变成了暮明空所在的明阁。
“你疯了!”
暮明空猛地按住柳琢光,对上少女黝黑宁静的眸子,他心底狠狠一沉。
明白柳琢光所言绝非作假。
这灵纹是禾山亲手绘制,又由他亲手补绘,威力有多大,暮明空又怎会不晓得?
灵纹一旦启动,除非禾山亲至,谁都出不去。
如果被封印的是天机城数百位修士,禾山一定会帮着解开灵纹封印。
可如今只有他们这几个,甚至这灵纹封印里,一半是魔族。
又有什么来的必要呢?
禾山怕是恨不得他生生死死都困在灵纹封印里。
想到这,暮明空扣着柳琢光的手,愈发用力,他嗓音嘶哑,讥笑说:“你真是不像我,太蠢了,你以为禾山会来救你吗?不会的!她不可能会来救你。”
崔留鸣眉头紧皱,上前拉过柳琢光。
柳琢光踉跄了两步,对上崔留鸣担忧的眼睛,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
暮明空似是陷入了魔障,不止地笑了起来:“你们,你们要一辈子留在灵纹封印了哈哈哈哈哈……直到死,你们也出不去的!”
“出不去就出不去,拉你这个魔头一起死,又有何妨!”
柳琢光一怔,撇头看向崔留鸣,崔留鸣满脸戾气,恨不得马上拉暮明空赴死,她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身后传来阵阵抽泣声。
是崔尔书。
她站定,环顾四周,而后眉头蹙起。
灵纹封印已经启动。
但柳琢光从前也不晓得,灵纹封印内部,竟会引出人心底的欲念。
难怪,难怪暮明空会那样激动,崔留鸣会那样戾气。
可为什么,她心底竟一丝波动都没有。
柳琢光疑惑垂眸,看向那只持剑的手,那只手和平常一模一样,皙白修长,因常年修剑留下的茧子清晰可见,没有任何异常。
“魔头,休要再说!”
柳琢光愣神之际,崔留鸣倏然大步流星走上前,拽起暮明空衣领,语气恶狠狠的。
暮明空猖笑:“怎么,你怕了?有本事真的来杀了我啊!”
“你!”
崔留鸣几乎是下意识拔剑。
刹那间,镇魔出鞘,两剑交锋,发出铮鸣。
崔留鸣佩剑落地,他似是猛地回过神,怔怔看向柳琢光。
柳琢光说:“不会的。”
崔留鸣语气急切:“他这样一个魔头,可是杀了天机城数百条人命,还有,还有我父亲!”
虽说他与父亲并不亲近,可那到底是他的父亲。
怎能在得知了父亲死在暮明空手中后,依旧心无波澜呢?
柳琢光说:“不,我是说,我们会出去的。”
不会一直停留在灵纹封印中。
“小琢光,你还是天真了。”暮明空嗤笑了声,“禾山不会为了你,费那么多心思的,何况这灵纹中还有个我,她巴不得我永远留在这里。”
柳琢光没理他,目光看着崔留鸣,笃定说:“我师兄会来的。”
师兄一定会来的。
就算师尊不会来,师兄也一定会赶过来的。
就算她未曾与师兄联系,她也依旧可以笃定地说,师兄一定会来的。
“纪明澈?”暮明空笑意更深了,他抬眸看着柳琢光,目光幽深,“你不会以为我在骗你吧?纪明澈都快死了,怎么可能会来天机城呢?”
崔留鸣转眸。
柳琢光面容平静,这使得崔留鸣也安心了不少。
果然,暮明空这魔头,恶毒狡诈!
暮明空继续说:“你想想,到底是什么事,才值得你师兄年年出宗,真的只是历练吗?旁人历练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时间从不固定,偏生纪明澈是个例外。”
怎么可能呢?
“那是因为,他快死了。”
暮明空紧紧看着柳琢光,不愿放过柳琢光脸上一丝波动,可终究是令他失望了,柳琢光神色如一潭静水,风过无痕。
“他天生残魂,修为一旦到达一定境界,就会神魂俱散!那些所谓的历练,其实都是在寻找救命的法子。”
纪明澈作为禾山第一个弟子。
暮明空对其格外谨慎,自从发现纪明澈年年出宗历练,便察觉到了不对,想方设法得到了纪明澈出宗历练的真正原因。
纪明澈天生剑骨,的确是修剑奇才。
可惜他体内是残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纪明澈的修为一旦突破某个境界,就会超过他身体限制,继而魂飞魄散。
也就是说,无论纪明澈多么天才,他都永远不可能成为修仙界最顶尖的那批人。
正因如此,暮明空才没有出手将他遏制。
暮明空摇晃着身子,缓慢地站了起来,随手将散乱的头发挽成发髻,轻笑了声。
“后悔吗?小琢光,你师兄现在恐怕半个身子沦入地府,谁也救不得你了,我们谁都出不去了。”
“轰——”
崔留鸣心头一惊,望着被踹到墙上的暮明空,刹那间,所有的躁动都熄灭了。
柳琢光淡淡收回腿,快步走到暮明空身前。
从墙面拽出暮明空,低垂的眉宇下,一双眼眸如古潭般深邃,它落在暮明空脸上,没有带任何情绪。
“是吗?”柳琢光说,“师兄不一定会死,但你一定会。”
暮明空剧烈咳嗽起来,喉头涌上阵阵血腥味,他用力将其咽下,没有半分挣扎,望着柳琢光,笑了。
明阁外。
纪明澈手握着玉佩,静静站在寒风中,俊朗的面容似是因这寒风,徒增几分苍白。
“道友,道友。”
纪明澈淡然将玉佩合在掌心,回眸看去。
云珍一愣,颔首行礼:“道友可有事在身?天机城有不少修士受了伤,我们人手不够,若道友无事,可否搭救一二。”
纪明澈歪头。
“你们准备走了吗?”
“……自然。”云珍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还在那里,你们就准备走了吗?”
云珍脸色一僵,隐约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语气也生硬了几分:“道友,我们也只是普通人,柳道友愿以身殉道,我等敬佩,感激万分。”
“感激?”纪明澈低声念着,抬眸又问,“既是感激,那倘若我说,解开封印,救她出来,你可愿意?”
“道友慎言!”
云佳听见姐姐怒声,眉头瞬间皱起,布满杀意的双眼,如影随形,注视着纪明澈。
“哦。”纪明澈不气,反而笑了,“那我换个问题,你打算如何感激她?”
云珍脸色更为不悦,她索性一甩衣袖:“道友不帮就是,何必来挖苦我们!”
挖苦?
只是问两句,便算挖苦了吗?
“姐姐,你莫要理他!你这人好生无礼! ”云佳凑到云珍身侧,怒目向纪明澈。
“天机城如今能安然无恙,还得多亏我姐姐带人逆转封印,你倒端得正气凛然!她做的事,我们会上报仙盟,会心存感激,你如此说,倒显得我们是什么小人!”
何况,那女人也没做什么!
能救下天机城,还得靠姐姐逆转封印,不然,此时此刻,哪有这人在这说风凉话的资格!
纪明澈轻笑了声。
“心存感激。”他重复着云佳的话,“你们受尽名利,却不许她出来,空荡荡一句心存感激,就能磨灭了她。”
纪明澈此刻无比庆幸,还好他来了。
琢光以身作饵,拼命吸引魔族视线,将暮明空封印。
本意是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可她们怎么可能为她解开封印呢?
损失一个元婴期的小姑娘,便能折损一个魔族大能,多好啊。
有人增名,有人添利。
最后再随口惋惜几句。
他的师妹就这样,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
是,将暮明空永远封印是件对修仙界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所以呢?
所以他的师妹呢,琢光在里面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寂寞,谁会在乎呢?
“纪师兄?”
太衍弟子身后跟着夏令师,见到纪明澈的一瞬间,两个人的面色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僵硬。
“纪师兄?”
云珍错愕,看向纪明澈。
她是知道城主府小厮真实身份的,也是知道禾山剑尊弟子纪明澈的。
可方才见到纪明澈,一时之间,竟未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难怪,难怪他方才执着问柳琢光。
“你,你是纪明澈?”
纪明澈抬眸,鸦羽般的眼睫下,一双墨色的眼眸如蕴着无垠的夜,涌动着难以分辨的意味。
太衍弟子愣愣看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师兄,你的眼睛……”
第52章
“太衍的弟子?”
那有着记忆中俊逸面容的青年, 轻描淡写地投来一道视线,冷淡疏离,漫不经心, 印象中独特的金眸此刻无端染上几分暗色。
太衍弟子张了张嘴, 从喉头挤出一声“嗯”来,接着飞快低下头不敢直视纪明澈的目光, 只敢偷偷瞄几眼纪明澈。
“你有参与吗?”
纪明澈并不在乎他的视线,突兀道。
话说得没来由,可周围几人却不约而同地听懂了纪明澈话里的意思。
太衍弟子茫然抬头, 环顾四周, 试探性地问:“是柳师姐自请封印魔族一事吗?”
纪明澈不说话。
太衍弟子松了口气说:“柳师姐自请封印, 拖延时间, 高风亮节, 师兄放心, 如今天机城闭城令已废, 我已向师门传信, 待师门长者前来, 便能解开封印救出师姐。”
纪明澈眸光不变。
太衍弟子话音落下, 见纪明澈不语, 悻悻垂头。
云珍心思活跃,几度思忖后,又开口问:“纪道友, 你既身为太衍弟子, 自应救助城中人, 如今天机城有难,不知纪道友可是前来相助?”
纪明澈丝毫不理会她。
他来天机城,只是为了琢光。
纪明澈的目光缓慢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知情的不知情的……半晌,他轻笑了声,意味不明,惹得太衍弟子抬头。
“你们一群人,都拦不住暮明空,怎么会觉得,琢光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可以坚持到你们将所有事情解决呢?”
空口白话说了一堆。
不过是大义凛然的假话。
谁又会真心实意救琢光呢?
纪明澈一言不发,径直转身,朝明阁走去。
“纪道友!”
见他身影向明阁走去,云珍眼皮直跳,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骤然出声,想要拦下纪明澈,语气急促。
“你若现在救了柳道友,才真是枉费了柳道友的心意,柳道友是为了救天机城自请封印魔头,你这般执意,怕是要辜负了柳道友一腔热血!何况那魔头实力非凡,柳道友说不定早就死在他手下,如今解开封印,活着出来的,也只有那魔头。”
她们从一开始得知柳琢光这个计划,就是这样想的。
来自巍巍大宗的少女,修为虽是不凡,可心性到底还是太过稚嫩。
自请封印暮明空,然后她在里面拖延时间。
她们趁着闭城令解,联系宗门,等太衍派来的修士,解开封印,再一举歼灭那魔族。
云珍初听到这个计划,只觉得天真。
柳琢光能在封印里撑多久呢?一刻钟?一个时辰?
她撑不到太衍派人来的。
倒不如安安分分死在封印中,还能省不少麻烦事。
纪明澈背影略微顿住。
云珍心觉有希望,脸上不由得浮出一丝笑意,话语如循循诱导。
“就算柳道友能撑得住,那纪道友可曾想过,这是柳道友自己的选择,你若罔顾人命解开封印,柳道友出来后,只怕是会对你心存怨念……”
话还没说完,一把长剑径直掠过云珍耳边,将云珍耳上悬挂的耳铛击落。
剑气森寒。
惊得云珍面色一白,脸颊传来隐隐的痛意,她竭力维持住镇定,想要继续开口。
却见不远处身姿清隽的青年随意向后瞥来,眼眸如方才刹那剑意,直戳人心魄,霎时,云珍心头溅起层层冷意。
“师兄,云道友也是一时心急!”
察觉周围气氛不对,太衍弟子上前仗义执言,不动声色将云珍护在身后,眸光躲闪。
好歹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他总不能看着纪师兄出手,杀了云珍。
“说完了吗?”
纪明澈很明显没兴趣听他们解释,他眉头微微上扬,淡漠道:“我晓得,琢光与你们没关系,她死在封印中,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反而她要是活着,倒是件麻烦事。”
暗藏的心思被人直白讲出来,云珍也不由得眼神躲闪,不复方才的坚定。
纪明澈:“可我不一样,我是她师兄。”
他们是世界上,至亲至爱之人。
他话语微微一顿,接着又说。
“谁的师妹谁救,无须旁人,我会带琢光回来。”
“可……师兄,你要为了柳师姐,负了这一城人吗?那可是一城人命啊。”
纪明澈笑了。
“是啊。”他说,“所以,现在,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
乌云滚滚,骤然浮现在天机城上空,整座天机城如同被永夜覆盖,唯有苍凉的狂风仍在回响,好似高高在上的君主,睥睨众生,只许众人俯首,无人可窥天颜。
风中,青年乌发肆意扬起,好似要与这天色融为一体,纪明澈随意地漫不经心地瞥过众人,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太衍弟子被风吹得压低了腰身,余光见纪明澈渐行渐远,想要起身阻拦,却又被吹得连连后退几步。
“我们得走。”他谨慎朝身侧人说,“这风古怪,我觉得,我觉得……”
太衍弟子嘴唇几度张开,始终未能说出心底的猜测。
他咬了咬牙,打定主意,若是能回太衍,再向宗主禀报吧。
“走!”
云珍沉下心,做好破釜沉舟的决心。
这个时候不走,还等着做什么!
等着纪明澈解开封印,她们一起被那魔族杀尽吗?
纪明澈想死就让他去死!他想陪他师妹就陪去吧!
云珍面色难堪。
少了这份功绩就少了,起码比就这样白白送死的好!
思定,云珍对云佳说:“佳儿,你去找他们,不要再管天机城的修士了!我们现在立刻马上!出城!”
云佳点头,动作迅速。
云珍也做好离开的准备,她回头,看太衍弟子依旧待在原地,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太衍弟子嘴唇微抿,眼神复杂:“我好歹是太衍的弟子……”
“呵。”云珍没承想,都到这个时候了,太衍弟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冷冷地瞥了眼他,“那你就留这吧。”
太衍弟子勉强站直了身体,眸光闪烁,说。
“你走吧,我想留这,城中魔族由太衍来杀。”
“既然师姐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好歹,我也是太衍的弟子。”
云珍不说话了。
·
明阁内的情形,与云珍她们所想,截然相反。
暮明空随意坐在角落,昳丽的容颜此刻满是狼狈,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宇上挑,看向柳琢光,轻笑一声,语气颇为感慨。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死在你手里。”
到底还是禾山赢了。
这么多年禾山都不许他见柳琢光,偶尔见到,也多是柳琢光站在纪明澈身旁,显露些少女娇俏。
所谓的天才,暮明空见识过不少,他知道,很多天才只不过是还未出井底的青蛙。
就像他也曾以为自己是天才,就像合欢也曾那样吹捧他是天才。
就算柳琢光真的是天纵奇才,可哪又如何?
她才十几岁,是能够被人轻而易举扼住咽喉的年纪。
是以,暮明空从未将柳琢光放在心上。
“是你引我来天机城,杀你的,不是我。”
暮明空唇角扬起,满脸的狼狈难掩其容颜绝色,他附和着柳琢光的话点点头。
“是了,你说得对,是我引你来天机,从知道你离开太衍的第一天,我就开始安排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暮明空话明显变多了,连一些本不该说出口的,都一并说了出来。
“人界皇族,那些带有魔咒的骨是你做的?”
“ 你不都知道了吗?”暮明空反问,“是明音母亲做的,我只是让它被人发现而已。”
而后,引着太衍派柳琢光前来天机城。
“为什么?”
柳琢光不明白。
让她来,对暮明空的计划并无益处,若不是暮明空主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中,恐怕太衍和她,都不会查到得这么早。
暮明空似笑非笑。
“为什么?”他好像在问自己,可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柳琢光,“是啊,为什么呢?大抵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天命之人会如何行事吧。”
柳琢光眉头一挑,并不惊讶:“师尊说的。”
暮明空没有否认,眼神落在柳琢光身上,却没有实质,更像是透过柳琢光在追忆什么。
“禾山从怀抱你的第一天,便直言你是天意所属,所以,她要断绝一切会危害天意的存在,她那么相信天命,那么相信……”
包括禾山自己。
她以师尊的名义抚养柳琢光,在柳琢光及笄之前,不许她离开太衍宗。
禾山将自己认为的所有危害天意的存在,都隔绝在柳琢光的世界之外,直到柳琢光及笄,直到她亲口说出。
她要离开太衍,她要下山。
这不是柳琢光向禾山说的话,是天命向禾山说的话。
所以,禾山应下了。
对于所谓的天命,暮明空从不相信,可奈何,相信它的人,是个比他强,比这修仙界大多数人都要强的存在。
他只能暂时屈服于天命之下。
就如禾山注视着柳琢光,暮明空也在注视着柳琢光。
春去秋来的年岁里,暮明空听禾山说过无数遍,柳琢光是天命之人,她是所有人的希望,就如东升的羲和。
于是,暮明空期盼着,这份被禾山注目的羲和有朝一日能在他的注目下,安安静静地坠落。
“不曾想,居然是太阳,看我落下。”
暮明空轻声呢喃,眼底却无落寞,他笑着摇摇头。
“禾山说得没错,我们是该认命,说不定,从一开始,我的命就是为你而生。”
他注定嫉恨自己的女儿,注定筹谋着她的坠落。
注定作为她光辉一生中平平无奇的一块踏脚石。
柳琢光听着暮明空喃喃自语。神色未曾变化。
崔留鸣瞥了她一眼,隐约从暮明空的话语中窥测到了什么,缓步走到柳琢光身侧,想要安抚性地将手指搭上柳琢光的肩头。
却见柳琢光刹那间神色一变,腰间静置的镇魔剑骤然出鞘,显露出凛冽寒芒。
柳琢光挑剑上扬,脚步飞快,在崔留鸣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冲着暮明空杀去。
崔留鸣瞳孔紧缩,他听见暮明空低沉着嗓音开口。
“可我还是不想认。”
杀意顿时袭向崔留鸣后背,他下意识拔剑,刺向身后,一双无影无形的手,却径直将崔留鸣的手反转,骨折的疼痛让他眉头不由紧皱。
但这份疼痛很快便被慌乱取代。
暮明空面带笑意,不慌不忙,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抬手拢了拢垂落的发髻,他单手提着崔留鸣的剑,身上是不加掩饰的魔气。
浓烈的恶意自暮明空的魔气中流露,他不甚在意,只是一味地笑,眼底没有半分波澜,慢条斯理的语气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
柳琢光转身,扑空了的镇魔发出剧烈的抖动,却被她死死按在掌心的位置,她眸光一如既往地冷静。
“好琢光,你瞧瞧,是天命厉害,还是我厉害?”暮明空站在崔留鸣身后,仿若闲庭信步,悠闲自得,“禾山曾说,无人能胜过天命,我啊,讨厌死她这番言论了。”
“你是魔族!”
崔留鸣忽略掉额头因剧烈疼痛引起的汗珠,看向暮明空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置信。
他原以为,暮明空只是入魔,没成想,暮明空竟然从一开始就是魔族。
这样浓烈的魔气,暮明空的血脉绝不是普通魔族!
崔留鸣不敢想,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一个货真价实的魔族,做了修仙界名门大宗宗主几十年,该是如何震惊!
而且,这样的人,居然还和禾山剑尊有关联……
再细想下去,崔留鸣只觉心底发寒,毛骨悚然。
他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腕,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暮明空。
但暮明空的视线不在崔留鸣,他笑看着柳琢光,故作叹惋。
“你在拖时间,我也在拖时间,已经一个时辰了,好琢光,她们是真的打算放弃你了啊,你的天命,没来救你呀。”
如果想救柳琢光,她们早在这一个时辰内,就出手了。
这么长时间,什么动作都没有。
无疑是肯定了暮明空的推测。
外面的人,根本没打算解开封印,救出柳琢光和崔留鸣。
她们就像是献给他这个魔头的祭品,又或是,陪葬品。
想到这里,暮明空脸上的笑意都真切了不少,看向柳琢光的视线充满了带笑的怜悯。
这可怜啊。
他眉头上挑,对柳琢光邀约道。
“来,用天命给你的剑和我夺来的剑,杀上一局。”
柳琢光持剑立身,眉宇如凛冽剑意,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暮明空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提剑刺向暮明空,剑锋直指命门,不带半分优柔寡断。
崔留鸣眼见两人翻身跃出狭窄的房间,在一楼厅堂处开始争斗,眉头始终不曾解开,他转身搜刮了倒地魔族的佩剑,便要下楼协助柳琢光。
不料,中途却被崔尔书拦了下来。
“放开!”
崔留鸣横剑崔尔书命门,语气难得硬下。
崔尔书面色苍白,却一个劲拽着崔留鸣,说:“别去,你要是去了,不会有命回来的。”
“我既身为明阙弟子,便有义务除魔卫道,倘若今日身死,也是我命之归处!”崔留鸣眼神决绝,“何况,他杀了我父亲,还有您,叔父,若我活着回来,父亲的死天机城的难,我会一并向您讨回!”
崔尔书闻言,心头一僵,手下意识松了开来,眼睁睁看着崔留鸣提剑下楼。
暮明空脚下一跃,落在轻柔的纱幔上,杀意如潮水涌动,顺着柔顺的纱幔,向柳琢光步步逼近。
柳琢光侧身,手腕一挑,将裹挟来的纱幔破开,而后弯腰长剑挑起身后酒水,朝端站在高处的暮明空击去。
暮明空无奈叹息,信手击碎了酒壶,白玉酒壶陡然化作碎片坠落。
但很快,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改,眉头重重皱起。
柳琢光不见了!
来不及多想,暮明空心下一沉,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过了无影无形的剑意。
暮明空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柳琢光不知何时站在纱幔上,如同一阵清风,波澜不惊地吹过湖面,没有一丝涟漪,静谧的眼眸落在暮明空身上,安静而纯粹。
“还真是厉害啊。”
暮明空眯起眼睛,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中的长剑,有些烦躁。
这就是天命之人吗?
明明元婴期的修为,跨境也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甚至还可以运用计谋,在不动声色中,将他一军。
真是……让人嫉妒啊。
暮明空抿唇,定下心,再次飞身提剑刺向柳琢光,剑意裹挟着浓烈的魔气,招招致命,不留情面。
柳琢光手指蜷缩,努力压制住指尖的颤抖。
虽说剑修跨境打杀实属正常,可暮明空身为一宗之主,修为绝非她能靠剑术就压制下的。
何况如今,暮明空还动用了魔气。
柳琢光看似能和暮明空打得有来有回,实则意识已经到了模糊的边境,只是强撑着身体,靠着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应对暮明空。
“柳道友!”
忽地,崔留鸣突然而来的声音引得柳琢光分神。
修士争斗,最忌分神。
须臾之间,柳琢光动作一滞,暮明空勾唇,抓住这一瞬,长剑刺向柳琢光。
柳琢光回神,身子霎时偏斜开,但时间太仓促,柳琢光躲闪不及,长剑刺向的位置,只是随之变动,自心脏偏斜至左肩头。
她咬牙,握着暮明空的剑,拔了出去,霎时,血水随着长剑滴落一地,浓郁的血腥味弥漫空中。
暮明空没击中柳琢光心脏,倒也不气不恼,慢条斯理地收好带血的剑,正当柳琢光以为他要乘胜追击时,暮明空却转头,朝崔留鸣而去。
“走!”
意想不到的是,崔尔书突然冲出来,推开了崔留鸣。
崔留鸣怔然,愣愣看着崔尔书被长剑贯穿,轰然倒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剑……他分明可以自己躲过去的。
没有捅穿崔留鸣,暮明空深感遗憾,他长叹了一口气,看着不久之前还曾与他做交易的崔尔书,眼眸冰凉,略带嘲笑。
“你倒是聪明,知道自己难逃死劫,还晓得为自己赎罪,可惜了,你想赎罪,人家可不需要啊。”
崔尔书口吐鲜血,眼神逐渐没了光彩。
到死,他也未能再开口说什么。
暮明空评价道:“蠢货。”
崔留鸣眸光颤动,却是看向柳琢光,目光灼灼:“柳琢光!”
柳琢光抿唇,提起镇魔,飞身上前。
暮明空却是头也不回,仅仅抬起手,轻轻一挥,一道魔气朝柳琢光袭去。
柳琢光跌落地面,单手持剑,猛地吐出一口血。
“崔二公子,你还叫她?”暮明空垂下眼帘,笑意正浓,好心解释,“她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再来一次,怕是连提剑的力气都没了。”
接着,他又抬起手,无形的魔气扼住崔留鸣的咽喉,将他提在半空,又重重摔落在远处。
崔留鸣踉跄了几步,却倏然倒地。
暮明空缓步走到柳琢光面前。
“琢光,你身旁,总是有那么多人啊。”
暮明空眉宇微微皱起,似乎是真的不太理解。
为什么禾山做了那么多,将柳琢光隔绝在所有人之外,她却还是能吸引到很多人的视线?在太衍宗时就是这样,出了太衍还是这样。
她总能轻而易举收到旁人的善意。
这让暮明空,很是嫉恨啊。
为什么他的孩子,会让他如此嫉恨呢
他眸光微微上扬,看着柳琢光尚且稚嫩的面容,有些怅惘。
明明,明明像他这个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每天混着泥水和狗夺食,学着讨好周围所有人,连脸上笑的弧度都要预先练习。
她作为他的女儿,怎么能活得这么好呢?凭什么呢?
暮明空像是对柳琢光说话,偏生那语气迷离飘忽:“你看,什么天命啊,照样得死在我手里。”
暮明空突然有点明白了,禾山不让他见柳琢光是对的,他的确,会杀了她的。
柳琢光眸子抬起,手中镇魔不断发出铮鸣。
暮明空笑意愈加浓郁,他抬起手,抬起手中长剑,嗓音温柔如春水潋滟。
“这次,轮到你死了,好琢光。”
“轰——”
暮明空骤然收了手,身形向后,躲开攻击。
烟雾弥漫在四周,他骤然发觉,是灵纹封印解开了,脸上浮现错愕。
怎么可能,禾山怎么可能在这里!
禾山绝对不可能离开太衍,离开剑峰。
那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能解开灵纹的……
“琢光。”
纪明澈蹲下身,单膝跪地,双手捧起柳琢光的脸颊,眼神温柔,温热的手指轻轻擦拭去她唇边的血渍。
柳琢光嘴唇颤抖。
那双记忆中璀璨如羲和的眼眸,与眼前如墨般浓郁的眼眸重叠。
修长的手指移到她唇上,晕染开一片殷红,纪明澈眸子低沉,微微摇头,语调轻柔。
“没关系,师兄在。”
师兄明白。
他轻声安抚着柳琢光,语气满是温柔:“你想要的,师兄就算是赌上性命,也会为琢光办到的。”
暮明空虽未看见来者何人,心底却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对,正欲趁着封印解除迅速抽身。
却不料,一柄利剑飞来,径直挡住了他的去路。
暮明空瞥眼看去。
烟雾消散,身姿清隽的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眉眼低垂,面容温和,半晌,青年睫羽颤动,继而抬眸,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郁墨色。
纪明澈:“抱歉,阁下。”
暮明空认出了眼前之人。
禾山的弟子,纪明澈。
纪明澈手指微动,长剑飞回掌心,他微微撇头,嘴角轻微勾起,他嗓音清朗如玉,带着丝丝柔和,连带着眼眸都轻轻弯起。
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生寒意,如芒刺背。
“我家琢光说了,走可以,把命留下。”
第53章
暮明空依稀还记得他的生父。
那个来自魔族的男人, 毫无情意地将他和病弱的母亲抛下。
母亲很快去世,暮明空也就沦为了乞丐,人界战火纷飞, 动荡不安, 连苟全性命已是难得,何况是求仙问道。
求仙问道, 是高高在上的皇室才有闲心去想的事情。
偏生端居庙堂的皇室没能得到的机遇,他一个乞丐得到了。
太衍的尊者领着得意弟子,匆匆经过他的身边, 那弟子视线随意扫过众生, 落在他身上, 伸手一指, 朝自己的师尊说了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 合欢的暮宗主, 在百年前, 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太衍弟子。
他随着禾山游历四方, 见她仗剑天涯, 意气风发。
暮明空心知自己合该感恩, 从一介乞丐到修仙界名门弟子, 还要多亏了当年禾山那一指。
他初期也是这样觉得的。
可人心易变,升米的恩只会养出无尽的仇怨。
暮明空常常在想。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为何他生来血脉混杂,孤寡成行, 只能与狗夺食!
若让他一辈子这般也好。
偏生让他进了修仙界, 却不许他做人上人!
他好不容易步入仙途, 仰头看去,天下英才如星子繁盛,宗门的资源, 长辈的偏爱……他暮明空在这些人中又算得了什么?
他向太衍的尊者发问,回以暮明空的,是他此生都痛恨的“天命”二字。
所以暮明空毅然决然离开太衍,与魔族联系。
成为魔族安插在修仙界的眼线。
暮明空从不后悔。
他就是想看着那群高高在上天之骄子,露出畏惧的眼神,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暮明空望着眼前青年,眸子逐渐渗出危险的气息,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轻笑一声。
“纪明澈。”
暮明空举起剑,“凭你也想杀我?”
他神色不屑。
“如何是我呢?”纪明澈歪头,“我说了,是琢光。”
琢光说,要留你的命。
不是我。
暮明空说:“哈,不管是你还是柳琢光,谁都杀不了我,不过看在你破开封印的份上,我可以留你一命,反正你本来就快死了。”
纪明澈眉头一挑:“是吗?”
接着,他不等暮明空的回应,抬手接过无恒剑,脚下一跃,刹那间跃至暮明空身前。
暮明空瞳孔紧缩。
好快!
他身体下意识躲闪开来,长剑举至眼前,刀剑交锋刹那间碰撞若流火,剑光飞逝,纪明澈立定纱幔,暮明空还来不及思索,便见纪明澈再次冲上前来。
眼看那两人交锋,崔留鸣急忙忍痛,挪动着身体朝柳琢光走去,柳琢光朝他摇摇头,借着镇魔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柳琢光抬手捂住嘴唇,轻咳了几声,血色自指缝洇出。
但她眼眸始终向前,未有半分动摇。
暮明空也没想到,明明命不久矣的纪明澈,居然这么能撑,全然不知疲倦,冷淡的眼眸唯有厮杀二字。
再一次躲开纪明澈的攻击,暮明空索性将剑扔去,手指快速结出法咒,眼眸狠厉看向纪明澈,魔气结出的法咒伴随着暮明空的声音,朝纪明澈疾驰而去。
“勿行!”
灵力与魔气相互克制,魔族生来的魔气对修士来说,实为大患。
何况是如今神魂不稳的纪明澈。
可不知为何,暮明空竟眼睁睁看着纪明澈越过魔气结成的法咒,提剑杀来,毫不受法咒影响。
怎么可能!
暮明空难以置信。
除非,除非……
他眸光闪烁,抬手挡下纪明澈攻击,飞身跃到轻柔的纱幔之上,笑意晏晏,意味深长地对纪明澈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禾山竟是收了个……哈哈哈哈,她为了镇压魔门,甘愿留在剑峰一辈子,我还以为她这个剑尊能有多恨魔族,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在说什么?”
纪明澈的动作也停了,他将长剑背至身后,身形清隽,风姿绰约,听到暮明空的话,他开口虽是问句,却并无惊讶之意。
见状,暮明空眼睛瞬间涌上血气。
“我当真不理解禾山,她为了所谓的天命,镇压魔门封印魔尊,甚至可以将自己的至交好友封印,可以一生留在太衍剑峰,却又收你为弟子……”
禾山,真真是他生生世世都不看懂的人。
暮明空嗤笑了声,正要继续开口,却见不远处崔留鸣紧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他眉头一皱,魔气下意识向身后袭去。
但陡然间,胸腔被长剑刺穿,不偏不倚。
他看着少女冷静自持的眼眸,瞳孔颤抖,满是惊愕与愤怒,利用仅存的力气,抬手召出魔气,将柳琢光重重推出!
纪明澈身形如风,稳稳接住了柳琢光。
而暮明空被镇魔剑贯穿胸腔后,霎时从纱幔跌落,摔落地面,溅起一层薄薄的尘土。
他嘴唇颤动,感受着体内的魔气被镇魔吸取,欢悦的镇魔剑如贪婪的怪物,不断汲取着他的魔气,他的性命,而他却无能为力,连简单的嘶吼都做不到。
“琢光。”
柳琢光再度咳出血色,她咽了咽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对纪明澈摇摇头,缓步走到暮明空面前,抬手将汲取正欢的镇魔抽出。
“暮明空。”柳琢光似是累极了,嗓音带着明显的倦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一下,“你说过,会死在我手上。”
暮明空身子一僵,接着狂笑出来,连带着眼角都溢出了泪花,唇角血色明显。
他那时说的话,不过是为了放下柳琢光的警惕。
没成想,一语成谶。
也算是,咎由自取。
“我也说过。”柳琢光顿了顿,继续说,“师兄不会死,但你一定会。”
“你当真要在这里杀我吗?”暮明空眼中闪过不甘,“若你在这里杀我,那很多事情你可就得不到答案了,你要是今日放过我,把我带回太衍,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可我不信你。”
回应他的,是柳琢光宛若静水的眼眸。
那双眼眸黝黑明亮,不染半分尘埃,面对暮明空的诱惑,始终平和坚韧,此刻,它清晰地倒映出暮明空狼狈的面容。
暮明空苦笑了声,阖上双眼,感受着身体带来的撕扯般的疼痛。
“所以,我还是输给天命了啊。”
他汲汲营营一生,想要改天换命,站在所有人的头顶。
可天命就是天命,他所有的努力在天命面前,不过是一张废纸,风轻轻一吹,便落了地。
“不,你不是输给天命。”纪明澈扶着柳琢光,轻声说,“睁开你的眼,暮明空。”
“你输给的从不是天命,是柳琢光。”
柳琢光闻言,身子一僵,侧眸看向纪明澈,小小拽了下纪明澈,努力压下心底的羞耻感。
“师兄……”
纪明澈弯起眉宇。
暮明空冷眸:“你以为天命是什么?天命不就是她吗?”
他怎么可能输给柳琢光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他暮明空,输给的是天命!
是天命要他做踏脚石,是天命要他输!
“我明白。”柳琢光唇色苍白,提着镇魔缓缓向暮明空靠近,“你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杀人,乱世,都是他不愿认命的彰显。
而那些阻止他的人,就是天命强迫他认命的恶人。
他合该是这世上最苦最可怜之人!
合该上苍欠他!
合该他将世人引入不得安宁的地府!
柳琢光轻轻擦去唇角的血丝,纤瘦的手举起镇魔剑,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我明白的,那就如你所想吧。”
“天命,来杀你了。”
·
明阁外,天机城修士已尽数离城,唯有寥寥几个人还守在城内,视线紧紧注视着明阁的方向。
夏令师抱臂胸前,站在屋檐下,眉眼随意扫视过不远处的大妖。
“哎,哎,没错,就说的是你。”
散生歪头:“有事?”
“没事不能叫你了?”夏令师百无聊赖,笑着说,“只是有些好奇,你这妖为何要临时倒戈呢?”
若是暮明空此番成了,做了魔尊,她也能做个魔族护法。
何必像如今这般,不仅需得做赌,还讨不得什么好处。
散生眼眸落在远处的明阁,默不作声。
夏令师等了半晌,也不见她的回应,自觉无趣,正要离去,却听见不远处大妖开口,嗓音夹杂着些许不经意的温柔。
“那里面,有我师妹。”
夏令师一愣,继而意味不明地笑了:“那你师妹可有福了。”
散生顿了顿,正色看向她:“你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夏令师勾唇。
“是啊,那里面可是有个不得了的人在。”
散生眸光微微闪动,抬起手指,妖力化作的蝴蝶萦绕指尖,她若有所思,正当她想到了什么,欲开口之际,却见不远处陡然白光闪过。
须臾之间,便将天机城包围,而后一阵轰然,竟是明阁坍塌了!
散生抬步正欲上前,身后又是一阵哗然。
“快!快去前面看看。”
夏令师有些疑惑地看向冲来的一群人,眼神飞速化作惊愕。
“散修怎么会来?”
还是这样成群结队而来!
她下意识将视线转向散生,而后发现,不知何时,散生就已经消失了。
夏令师在心底谩骂了句,随即快速转身,竭力避开散修们的行动轨迹。
“柳琢光!”
关栩好不容易赶到坍塌的明阁,面色紧张,视线在废墟上扫视过一圈又一圈,才在一个角落看见艰难钻出废墟的崔留鸣。
他走到崔留鸣身前,搀扶起崔留鸣。
“柳琢光呢?”
崔留鸣满脸灰尘,他张了张唇,对着关栩期许的眼神,竟是陡然晕了过去。
“哎哎哎!”关栩急忙接住他,左顾右盼,想要找人过来。
“关道友。”
关栩心口一窒,回头,是纪明澈。
纪明澈唇角含笑,温润如玉,与前不久相见时的气质截然相反,关栩怔了下,视线很快在不远处顿住。
坍塌的明阁废墟角落,竟还好端端放着一把椅子,柳琢光正静静坐在那里,手握长剑,满身血渍,已然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旁人的,她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只是隐隐约约中,关栩觉得她似乎很是疲惫。
似乎是察觉到关栩的视线,柳琢光抬起眼眸,朝他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唇角微微勾出一抹弧度。
关栩将晕倒的崔留鸣交到其他散修手中后,便踩着废墟,快步走到柳琢光身侧。
“关栩。”
柳琢光轻声说。
关栩:“怎么了?”
纪明澈手指轻轻搭在柳琢光肩头,两人之间,是旁人难以插入的亲近。
他瞥眼看关栩:“带着你的散修,先离开吧。”
关栩一愣。
柳琢光睫羽颤动,苍白的唇缓慢张合,嗓音轻飘飘的。
“我要突破了。”
与柳琢光话语同时响起的,还是道道天雷的鸣声。
关栩忍住内心的震惊,重重点了下头。
只是,他在临走时,依旧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柳琢光。
不过二十的元婴修士,已经是惊世奇才,如今不出一年,竟又要突破。
可他最开始遇见柳琢光时,她才不过金丹。
到底是何种机遇呢?
关栩眉头皱起,想到城外那些修士。
身为天才,自然是好,可太过天才,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啊。
如关栩所想,守在城外的修士并不像传统那般,满怀期待地盼望着,他们的“恩人”能顺利通过此次雷劫。
可谁都没能行动。
青年乌发如墨,嘴角噙着极淡的一抹笑,眼瞳如夜幕沉凉,他站在羲和降落的边界,与天际几近融为一体,视线漫不经心地朝众人看来。
“抱歉诸位,我家师妹尚在悟道,还请诸位莫要打扰。”
“纪明澈!”
有人认出了眼前之人,顿时惊愕失色。
眼前之人的模样分明是太衍纪明澈,可那双标志性的金眸,此刻竟是浓郁如墨。
“嗯?”纪明澈轻挑了下眉,淡淡垂下眼帘,说,“认识我啊,那就好办了。”
“管你是谁!在天机城放肆,还私放魔头!差点酿成大祸!我等今日定要替天行道!”
纪明澈颔首,轻描淡写说。
“看来你也与暮明空做过交易啊。”
“你!”那人被戳中,刹那间恼羞成怒,提起法器朝纪明澈而去。
纪明澈眉心微动,懒散垂落的睫羽下,眸光寒意乍现,他轻声说。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第54章
太衍剑峰。
何宁山面色沉重, 他仰头看着沉郁的夜幕,一言不发。
“宗主。”
守山弟子从山门出来,朝何宁山行礼, 做出恭请的动作。
何宁山颔首。
修仙界剑道之主的禾山, 已是百年未有离开太衍宗,甚至是离开剑峰。
这对修仙界来说并不算一个秘密。
何宁山步入禾山洞府, 目光缓慢地似是无意地游离在四周,观察着禾山的洞府。
洞府内摆件一如往昔,这让何宁山不由得内心升起淡淡的愁绪, 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宁山。”
何宁山倏然转身, 目光落在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的禾山身上, 顿了顿, 而后恭敬一拜。
“师姐。”
禾山点点头, 神色自若, 她越过何宁山, 坐到洞府的石桌前, 平静地倒了杯茶水, 推了推杯子, 示意何宁山。
“坐。”
何宁山顺从着坐下, 两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副模样出现在太衍宗宗主脸上,很是稀奇。
偏生禾山态度自然, 对何宁山这副模样颇为熟稔。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自从继承宗主之位, 便很少来剑峰。”禾山抿了一口茶水,思索片刻,而后抬眸看向何宁山, 眼眸冷淡,“太衍最近有出什么事吗?”
何宁山嘴唇翕动。
“宁山,你已身为太衍宗主,遇事不必吞吞吐吐,直言便是。”
何宁山抿唇,思定说:“师姐,你这些年当真与暮明空没有联系了吗?我知道你从未让他与琢光相见,但我问的是你,你与他可还有联系?”
“有。”
出乎何宁山的预料,禾山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她说,“前不久,他来太衍,我们还曾见过的,你知道,不是吗?”
“那师姐你可晓得,暮明空与魔族勾结……”
“知道。”禾山眼眸冷淡,面色始终不变。
何宁山彻底怔愣住了,但好歹坐在宗主之位上,历经大风大浪这么多年,何宁山很快反应过来,镇定询问:“师姐,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一早告知我,告知仙盟?”
“暮明空人魔混血,虽时常与魔族联络,但魔族那边一贯排外,对他也只是利用……”
禾山还在平静阐述,何宁山却是忍不住了,径直打断。
“暮明空欲成魔尊,献祭天机城,将修仙界玩弄一事,师姐,你可晓得!这么大的事,师姐你为何不能告知我们,你莫不是还对他有……”
禾山淡淡瞥了眼何宁山。
何宁山立即噤声,但他仍拧着眉头看向禾山。
禾山放下茶杯,说:“暮明空不可能坐上魔尊之位的。”
何宁山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说:“师姐,就算你确信他不可能坐上魔尊之位,又与不告知我们有何关联?”
“有出事吗?天机城有被献祭吗?暮明空有坐上魔尊之位吗?”
禾山反问着,眉头微微挑起,“既然一件事都没成,又何必多说。”
“可那都是因为琢光在,若是这次我没有派琢光前去,师姐可知道,将有多少人命丧黄泉,修仙界的颜面又将何在?”
“琢光的情况我比你清楚。”禾山面色依旧,两人对峙半晌,最终是何宁山低下头,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师姐,我这次来不是找你吵架的,纪明澈还在剑峰吧?”
“出去了。”
“出去了?”何宁山不自主地提高了嗓音,面露惊愕,“琢光在天机城以身作饵,启动封印,如今正与暮明空封印在一起,那封印据说只有你能解开,我原想着你出不去,便让纪明澈去,如今这般,该如何是好?”
何宁山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
禾山端着茶杯,眸光随着何宁山的身形移来移去,半晌,她缓缓开口。
“那封印应是我几百年前,在天机城设下的灵纹封印,我已经教给纪明澈解开封印的法子,如今他应是到了天机城了。”
何宁山步子一滞,回头看禾山:“师姐是如何猜到的?”
“暮明空此生最恨,莫过于我,若能在实现他愿景的路上,拉我下水,就算要费些波折,他也是愿意的。”
等修仙界发现,那封印他们的灵纹,出自禾山。
心底说不定会升起埋怨或是猜忌。
虽说不一定对禾山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能踩一把禾山,暮明空已是万分欢喜。
何宁山不语,他注视着禾山,嘴唇微微抿起。
“可是……师姐,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献祭天机城,我没有说过,暮明空要如何献祭,要如何将修仙界玩弄于股掌之中。”
禾山眼睫微颤,一双眸子静静抬起,眼底波澜不惊。
“你说过的。”
何宁山笑了,他苦笑着,眸中不解:“师姐,我与你同为太衍弟子,你又何必如此防备我们?”
禾山说:“是你现在在猜忌我。”
何宁山阖眸:“不是我想猜忌你,是师姐你……”
故意露出的诸多破绽,想让我猜忌你。
“我已经坐在这几百年了!”禾山忽地提高音量,对上何宁山怔住的神色,眸光微微闪烁,轻声开口,“我还能做什么,太衍剑尊以身镇魔门,岁岁年年,世世代代,我还能做什么呢?”
何宁山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好垂下黯然的眼眸。
“宁山。”禾山轻声呼唤他,“我是自愿留在剑峰的,柳禾山的一生,会誓死守住魔门,我从未后悔。”
“师姐,我晓得的,对不起……”何宁山叹息说,嗓音夹杂着些许疲惫之意,“可师姐,琢光不仅是你的弟子,她更是太衍的弟子,你该信一点太衍,再信一点我。”
禾山垂眸,静静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茶沫,神色捉摸不定。
见状,何宁山告辞。
“既然纪明澈已去往天机城,那师弟便先去安排其它事情了,师姐……早些歇息。”
禾山抬眸,目送着何宁山的背影离去。
何宁山从剑峰回了宗主殿,心中只觉疲倦,挥挥手欲将殿中弟子遣退。
“怎得了,从剑峰回来,如今魂不守舍的?”
“并春?”何宁山挑眉,“你怎有闲心到我这来了?不守着你的炼丹炉了?”
并春长老似乎心情很是不错,面对何宁山略有带刺的话语,眉宇依旧舒展。
“我自是有闲心的,倒是你,过几日去仙盟,若还这副姿态,恐怕要被人看笑话了。”
何宁山撇开头,不愿理会。
见状,并春长老收了笑,思索的眸光微闪,她凑近何宁山,眉头轻皱。
“是禾山?”
何宁山没有回她,答非所问说:“天机城那边,纪明澈已经赶过去了,但我担心那些修士中,有人或许会拦着不许他解开封印,救出琢光。”
“不会吧,同为修士,何必做得如此决绝。”
并春长老下意识反驳,可也心知何宁山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那些修士不晓得柳琢光与暮明空的关系,只会猜测,柳琢光在封印中与暮明空交战,说不定早已身死。
为一个死人,放出一个魔头,实在不值得。
并春蹙眉:“要不我带人去……”
何宁山摇头:“若是等你说出这句话,我再让人过去,恐怕要迟,昨日信来时,我就派人过去了,灵舟上附上符咒,算算时辰,明日旭日东升之时,刚好能到。”
但愿纪明澈能撑到那个时辰。
何宁山思忖着,神情变化。
“你派去了谁?”
“秦暮山,戒律堂这几日也没什么事了,索性就让他带人去了,还有那几个在人界游历的弟子,我也都通知了。”
那些孩子能力虽说还不太强,但过去充当个场面也是好的。
并春颔首。
翌日。
羲和初生,一道辉光落在天机城的城墙,照亮了城墙上飞溅起的暗红色血斑。
偌大的灵舟降落城门口。
秦暮山抬手,拦下意欲下舟的弟子,神情严肃。
“师兄?”
秦暮山不语,眸子闪过思忖的光。
昨夜分明看见此处有雷光闪烁,显然是有人在渡雷劫,他刻意等了一个时辰,天雷消散,才带着弟子赶过来。
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滔天血光。
血水与天雷后的天水融为一体,混淆不清,城门外是遍地的尸骸,偶然有几个活人,脸上却是堆满了恐惧,如死一般的苍白,目光紧紧盯着一个地方。
顺着他们视线看去,那尽头,赫然是天机城的城门口,巍峨的城门下,那道人影渺小虚无,从灵舟看过去时,宛如沧海一粟,没有什么特别。
偏生秦暮山望着那道人影,心头一僵。
那人似是对秦暮山的视线若有所感,随意地抬起眼眸,而后又垂下,似乎只是随意的一眼罢了。
那过程不过须臾,秦暮山却从那须臾中,看清了那人的真实身份。
纪明澈!
可,秦暮山眉头蹙起,回想着方才那短短的一瞥,那双眼睛似乎不是纪明澈标志性的金耀色。
正当秦暮山还在思虑之时,城门缓缓打开。
秦暮山愣了下,随即撑起屏障。
是威压,是来自高阶修士的威压。
那人应该就是那场雷劫的主人,雷劫过后,突破时的威压残留,即便有意克制,也会给周遭带来压制。
秦暮山顶住威压,眯起双眼,眺目望去,而后神色怔住。
“小师姐?”
那身影,明显是柳琢光!
天机城下。
城门缓缓打开,望着第一眼就见到的纪明澈,柳琢光眉眼弯起,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
“师兄,我回来了。”
“嗯,琢光。”
柳琢光眨了眨眼,忍住泪花。
“师兄,能不能……”
纪明澈唇角轻轻勾起。
还好,还好他在琢光开口的一刹那,施了个洁尘咒。
不然,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去抱琢光,那也太糟糕了。
他会忍不住先把自己捅死的。
纪明澈轻轻抚摸着柳琢光的发丝,轻轻抱住少女,双手却不敢用力,他眸子落在柳琢光受伤的肩头,背对着柳琢光的眼眸,骤然暗下。
柳琢光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嗓音带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抖:“我差点以为,我要见不到你了。”
元婴后的每一场雷劫都格外艰难,修士只能从滚滚天雷中,求得一生。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生死只在一息之间。
纪明澈眉宇低垂,忽地,他轻轻推开琢光,拂过少女湿润的眼角,嗓音温和。
“琢光,疼吗?”
“不疼。”柳琢光摇摇头,顿了顿,才又小声说,“就是会有点害怕。”
“怕什么?琢光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修,日日勤勉,若是琢光都熬不过雷劫,谁还能过?”
“师兄又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了。”柳琢光笑了下,说,“我怕我熬不过就再见不到师兄,回不了太衍。”
纪明澈手指不自觉蜷缩。
半晌,才说出一句。
“琢光,不能这样。”
他的嗓音宛如一阵清风,静静吹过湖畔,未能泛起一丝涟漪。
纪明澈单膝半跪在地面,轻轻拉起柳琢光的手指,冰凉的指腹按压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心头忽地一窒。
有那么一瞬间,纪明澈什么都不愿再说了。
柳琢光眸子疑惑。
纪明澈闭上眼,又睁开,温柔而残忍地说。
“琢光,我不能一直陪着你。”
“我的身体,可能没办法,撑太久了。”
第55章
纪明澈听着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隐隐约约, 恍恍惚惚,似近似远,就是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甚至听了半晌, 纪明澈方才意识到, 自己的嗓音中,竟是难得的颤抖。
“师兄胡说八道。”
柳琢光瞪眼看着他, 她方才渡了雷劫,状态不稳,如玉的泪珠不自觉滚落, 重重砸在纪明澈心头。
一直刻意忽略, 不愿承认的事实, 被正主陡然揭开, 赤裸在柳琢光眼前。
暮明空说的是事实。
纪明澈张了张嘴, 嘴唇翕动许久, 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从前, 他哄过那么多次琢光。
最后惹得她哭得停不下来的那个, 居然还是他。
他沉默地擦去少女眼角的泪珠, 看向柳琢光的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对不起, 琢光。”
如果可以, 纪明澈也不愿如此。
可现在,真的没办法了。
纪明澈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具身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是连剑都再也提不起了。
“琢光。”他轻轻抱住了柳琢光, 低声说, “回去吧,师兄会看着你回家的。”
回到太衍,回到剑峰。
纪明澈咽下喉头涌上的血腥气, 轻轻抚摸着少女的发丝,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缱绻。
柳琢光紧紧拽着他的纪明澈的衣角,一言不发。
“琢光。”纪明澈垂首,轻浅的吐息打在柳琢光耳尖,说,“别怕,无论何时,师兄都会站在你的身边。”
即便是死,他也会为琢光铺平前路。
纪明澈睫羽颤动,眸底一片寒意。
“师兄不回太衍吗?和我回太衍,好不好,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柳琢光平复好情绪,离开纪明澈的怀抱,泛红的眸子注视着纪明澈,问道。
纪明澈拂过她的鬓发,说:“会回的,但不是现在,我身体已经禁不起灵舟之力,琢光,和她们回去吧。”
“师兄骗人。”
“唯独不骗琢光。”
柳琢光的眼眸越过纪明澈的身影,看向他身后堆叠的尸骸。
“可是师兄,就算你的身体还能撑着回去,那他们呢?他们真的会让你回去吗?”
太衍威势千百年,仙盟中始终不缺想要将太衍拉下马的人。
纪明澈敛眸,说:“没关系的,师兄有办法。”
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秦暮山带着太衍弟子走了过来,踏过片片血污,秦暮山站定,与柳琢光颔首行礼。
“小师姐,我等奉宗主之命,前来护送小师姐回宗。”
纪明澈没有回头,他依旧宁静地注视着柳琢光,说:“和他们走吧。”
柳琢光不语,只是一味地盯着他,清凌凌的眸子充满了固执。
纪明澈抿唇,些许无奈一笑,指腹缓缓擦过柳琢光眼角眉梢。
“琢光,相信师兄,好不好?”
柳琢光再次重复:“师兄,随我回太衍吧,我一定找到办法的。”
纪明澈摇摇头,神色平静。
见状,柳琢光缓缓松开了拽着纪明澈衣角的手,微微阖眸。
“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回太衍,不许骗我。”
纪明澈弯起眉眼,柔声哄道:“不骗琢光。”
柳琢光撇开视线,径直走到秦暮山身侧,脚步不带半分停留。
“走吧。”
“是,师姐。”
秦暮山眸光微暗,幽幽落在纪明澈身上,又轻飘飘转移,他扬起唇角,正要快步追上柳琢光步伐,却见前面不远处,柳琢光步伐忽地一顿。
紧接着,少女如一缕清风自身旁掠过,冰冷的发丝轻飘飘扫过秦暮山的脸颊,秦暮山一愣,倏然回头。
柳琢光用力抱着纪明澈,双手搂得紧紧的。
“师兄,不许骗我。”
纪明澈喉头滚动,半天才“嗯”了声,小心翼翼抬起手,拍了拍柳琢光的背脊。
柳琢光迅速抽身,目光交汇,半晌,她大步流星离去。
纪明澈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道人影消失在前路,消失在偌大的灵舟。
“……尊上。”
夏令师刻意压制着内心的恐惧,颤抖着步子,走到纪明澈身后,心中还尚存着一丝妄念。
“嗯。”
纪明澈平淡无波的回应,彻底打碎了夏令师残存的期冀,她在心底绝望叹息,面上强行露出笑意。
“尊上为何会成禾山的弟子?”
纪明澈随意扫了她一眼,霎时,夏令师低下了头。
但出乎意料的,纪明澈态度温和,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朝她解释。
“交易罢了。”
虽说只有一句,但对夏令师来说,还是格外称奇。
她试探性地抬眸看向纪明澈。
纪明澈如墨幽深的眸子,此刻静静注视着太衍的灵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尊上,您既然已经醒来,为何还纵容暮明空他们滋生野心?”
半晌,灵舟逐渐消失在天际。
夏令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纪明澈回神,闻言,眉梢微扬。
夏令师似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难道这一切都是您的计划吗?”
纪明澈也不明白她到底想清楚了什么,只见夏令师感慨地点头,激动地看着他。
“那尊上,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回魔界吗?”
纪明澈颔首。
夏令师欣喜点头,抬眸余光看见散生,倏然间笑意僵在脸上。
“纪明澈。”
散生走到跟前,目光冷淡死寂。
纪明澈唇角扬起一丝弧度,说:“许久不见,师姐。”
夏令师瞬时扭头。
散生冷眸:“原来你就是魔尊。”
她跟在暮明空身后,自然是晓得,夏令师的真实身份。
也就能通过夏令师方才的“尊上”,知道纪明澈的身份。
还真是出人意料,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禾山剑尊,首徒居然是魔尊!
当年的封印,看来真的不过是禾山剑尊与魔尊的一场交易。
只是,到底是怎样的交易内容,值得他们如此而为?
散生敛眸,冷静思索着。
这样的消息,就算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从前是。”纪明澈语气轻描淡写地说着。
散生沉默了片刻,说:“我倒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是魔尊。”
她埋伏在暮明空身后,以冷血大妖的身份相助暮明空,取得暮明空的信任,便是因她晓得暮明空骨子里的狠厉。
若是暮明空成了魔尊,掌握魔族,势必会给修仙界带来生灵涂炭的灾祸。
与其如此,倒不如赌上一把,推着那位传闻中逍遥不问世事的上任魔尊回来。
但和散生想得不一样的是,上任魔尊回来是回来了,却是以这样的身份,以这样的理由。
倒是叫散生难得觉得棘手起来。
“你是为琢光而来的。”
纪明澈毫不掩饰地笑了。
夏令师听到熟悉的名字,也是神色一怔。
散生阖眸又睁开,宛如无奈地叹息:“我晓得了,那天机城就与你无关了,今日天机之难,从魔族暮明空起,也该从暮明空了结。”
夏令师不明白:“什么意思?”
散生没说话,只是骤然之间抬手,刹那间,大妖气息外溢,充斥方圆十里,数不尽的蝴蝶自散生体内倾泻而出,向四周飞散开来。
“就由我来,予诸位一场好梦。”
纪明澈垂眸,他抬起手,捂着唇,轻咳起来。
“你现在恐怕时日不多了。”散生走到他身前,说,“我已经引导着将他们的记忆变化,如今除了离开的太衍弟子,其他人记忆中,都是暮明空手下杀的人,你大可放心了。”
纪明澈睫羽轻颤,似是振翅欲飞的蝴蝶,蝶翼如夜幕幽深,他微微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散生蹙眉,细细回想,哪里还有缺漏的地方。
夏令师左顾右盼,皱着眉问:“尊上,需不需要我把他们都杀了啊?”
还没等纪明澈开口,散生一双眸子倏然盯住了她,如有实质,悚得夏令师立刻噤了声。
散生:“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我方才杀的人,身上都带有魔气。”纪明澈缓缓说,“天机城半城修士都与魔族有关,但暮明空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暮明空心狠手辣,根本不顾惜那些人。
散生怔愣了下,接着眉头蹙起,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去查的。”
说罢,散生转身离去。
“尊上。”
夏令师没太明白两人说的意思,正欲求问纪明澈,却见纪明澈早不知何时就已离开。
她四处搜寻,方才在城主府嗅到了魔气。
推开城主府大门,映入眼帘的,却非纪明澈。
而是一面如冠玉的青年,他身姿懒散地靠在木椅上,脚下血流成河,双眸幽幽注视着夏令师,宛若古井无波。
青年略一歪头,眉眼如玉温和,继而笑说。
“披着我母亲皮囊的魔族,你有见到魔族的尊上吗?”
夏令师唇色发白:“崔应秋。”
崔应秋慢吞吞起身,说:“猜对了,可惜没奖励,你见到了我,唯有死路一条。”
夏令师急忙回神,堪躲过崔应秋的攻击,急忙高喊。
“你不能杀我!我是魔尊护法!”
崔应秋疑惑地“嗯”了声。
“我母亲是魔族三长老!”
这下,崔应秋晓得了,他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原来是靠关系上位的那位护法啊,我还以为谁呢?”崔应秋语气平淡自然,甚至还颇为随和地朝夏令师说,“坐啊,把这当自己家一样,不必客气。”
夏令师嘴唇翕动,正要说什么,脑海却突然闪过纪明澈的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崔应秋轻笑一声,双手交叠:“为了带沉溺世俗的尊上回魔界啊。”
他态度极为坦然。
“那,那你知道暮明空的计划吗?”
崔应秋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帮了他好多忙,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尊上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他的好师妹哪有突破的机会。”
想到这,崔应秋叹息:“早知道柳琢光会突破,我就不帮忙了。”
这不是给魔界徒增强悍的敌人吗?
“不过,她一年突破两个大境,实在古怪,恐怕也是……”
说着说着,崔应秋的声音逐渐微弱,直到被纪明澈的嗓音打断。
他抬眸,似笑非笑。
“尊上,这次能回魔界了吗,再不回去,你这具身体可真的要分崩离析了啊。”
纪明澈:“我答应了琢光,要回太衍。”
崔应秋挑眉,毫不意外。
“哇哦。”
他单手托着脸颊,眸底没有丝毫波澜,“说真的,尊上,你既然如此离不开柳琢光,不如带她入魔,我魔界也能添得一员大将。”
纪明澈冷眼扫过来。
“而且,柳琢光身上很不对劲,继续待在太衍,反而是危险,你也察觉到了,不是吗?”
纪明澈眸子冷淡。
灵舟上。
柳琢光抬手拂过浅薄的云气,神色怅惘。
“小师姐,披件衣服吧。”
柳琢光回神,摇摇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小师姐?”
“没事。”柳琢光说,“何时到太衍?”
“灵舟上有宗主附加的符咒,约莫最迟后日就能到太衍。”
柳琢光颔首,垂眸思忖着。
她的修炼速度,实在是诡异。
短短一年间便跨越两大重境界,这样的修士,便是在人族修行的漫长岁月中,放眼望去,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第56章
柳琢光阖眸不语。
秦暮山以为她是在担心天机城后续处理, 垂眸开口:“小师姐放心,天机城的后续处置,太衍会在仙盟中斡旋, 此事, 师姐不必太过担心。”
柳琢光点点头,双眸眺望远方, 却始终没有实处。
秦暮山张了张嘴,顿了片刻,还是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转为一份包含同门关怀的祝贺。
“师姐年轻有为, 如今再度突破, 回去之后, 恐怕宗主要为师姐奉上长老之位了。”
柳琢光勉强勾了勾唇,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她眼底并无半分笑意。
这次, 秦暮山没有再开口了, 他静静注视着柳琢光, 久久, 才垂下眼帘。
·
太衍宗。
秦朝川从演武堂走出的一刹那, 眉头皱起,她冷眼看着不远处,聚集的几人。
“怎么了?”
秦朝川微微仰头, 示意同伴看过去。
同伴张望了两眼, 笑了出来:“怎么这么不喜欢叶师妹啊?”
“也不是不喜欢, 只是总觉着,她怪怪的。”
“我倒觉得叶师妹还挺可爱的,小姑娘嘛。”同伴并没将秦朝川的话放在心上, 她一笑了之,随口说,“说起来,秦师兄最近这几天好像没在戒律堂啊。”
“宗主有任务给他。”
秦朝川回神,开口解释,余光掠过石板路,一顿。
“哎,那不就是秦师兄吗?”同伴说,她眯起眼睛眺望,“嘶他身边那个人,好眼熟啊。”
“小师姐!”
“哎,上次你不是说要和师姐去人界吗,结果师姐提前走了,这回反倒和你哥哥走到一起了哈哈哈……哎,等下!”
没等同伴反应过来,秦朝川一个纵身,朝秦暮山的方向跑去。
“师姐!”
柳琢光侧眸,思索了下,想起眼前少女的身份:“秦师妹。”
秦朝川眸子明亮,走到柳琢光身前反而羞涩起来,说:“师姐,你还记得我。”
柳琢光瞥了眼秦暮山。
秦暮山开口:“朝川,师姐一路劳顿,此刻该回剑峰歇息了。”
秦朝川抿唇,脸上难得浮现出懊恼的神色:“……对不起师姐。”
柳琢光摇头:“你如今修行较我离开前似乎精进了许多。”
“是,前些日子得了师姐指点,还算有所长进,没能辜负师姐教诲就好。”
秦朝川眉眼弯弯,看得出来心情颇为愉悦,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柳琢光的眼眸越过她,静静落在被众人围着的少女身上,叶穹似乎若有所感,懵懂间抬头,恰好与柳琢光对上视线,她霎时一怔。
还未等叶穹反应过来,那道视线很快又平静地转移开来。
“师姐……认识叶师妹?”
柳琢光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
秦朝川抿唇,垂下头。
秦暮川淡淡瞥了妹妹一眼,转身恭敬对柳琢光说:“师姐,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
柳琢光点头,对秦朝川轻声道别后,便跟着秦暮山离去,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秦朝川眼帘。
“你还好吗?”同伴心知此刻秦朝川的心情,同情地拍了拍她肩膀,试图让秦朝川振奋起精神。
“没事。”秦朝川扭头看向叶穹所处的位置,半晌,转过身,喃喃自语,“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不够强,所以师姐才看不到我。”
同伴:“哎呀,你莫要整日胡思乱想了,柳师姐不是知道你是谁了吗?何况,若师姐真的是那种唯有强者才能入其眼之人,那当年也不会帮你和秦师兄了。”
秦朝川侧耳聆听着,一声不吭。
同伴见状,无奈,只能强行转移话题,引开秦朝川的注意力。
“话说,柳师姐这也不像是要回剑峰啊。”
剑峰在演武堂南,可这条路却是向北通行。
秦朝川闻言,方才抬起眼眸,脸上浮出些适当的疑惑。
演武堂向北,是丹峰,还有……宗主堂。
·
宗主堂。
“宗主,柳师姐求见。”
何宁山方落下一子,便听见殿外传来弟子的通传,他眉眼波澜不惊,简单应了声。
“琢光回来了。”盛应长老随意把玩着棋子,眉宇低垂。
“好事。”
盛应放下棋子,轻叹了口气:“琢光回来自然是好事,可……”
何宁山将残局推翻,棋子悉数收拢玉盒。
“我晓得你的意思,天底下最年轻的大乘修士,闻所未闻,偏生琢光乘云舟的两日,竟是没有一点动静,实在不对劲。”
“你既然晓得我的意思,便该让琢光悄无声息地回来。”
何宁山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抬头看向盛应,说:“我自也想过如此,可时间上已然来不及,何况,禾山那边不许。”
“禾山?”盛应不解,“琢光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弟子,为何要将琢光如此相待?难道将琢光摆放在危险中,才是她所愿吗?”
何宁山不语。
“琢光突破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古怪……”盛应按了按眉心,说,“待琢光过来,我领她上并春的丹峰,好好看看。”
一年之内,骤然突破两大境,着实诡异。
实在是令人无法不多想。
“好。”何宁山答应得痛快,说,“只要琢光允许,你尽可将她带上丹峰。”
盛应蹙眉:“我是怕琢光那孩子想不到这么多,不肯随我上丹峰。”
何宁山:“你且安心吧,琢光心思澄澈通透,你能想到,她必然也能想到。”
盛应依旧凝着眉头。
何宁山见状只得暗自摇头,待柳琢光前来。
柳琢光一进殿中,便瞧见了盛应长老蹙眉沉思的模样,她脚步略微停顿,接着走到何宁山面前,对两人行礼。
“宗主,长老。”
何宁山点点头,神色肃穆:“琢光,过来,让师叔看看你如今修为。”
他手指抵上柳琢光额头,双眸微微闭着,半晌,何宁山收回手。
“确实是大乘期。”
“琢光,你突破后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弟子并无异样。”
盛应见状,又在旁侧问了几个问题,柳琢光一一回了,神情自然。
“镇魔剑呢?”
眼见盛应陷入沉思,何宁山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问柳琢光。
柳琢光抬手,将镇魔召出,略微踟躇后,才又说:“弟子在天机城……”
何宁山抬手,示意柳琢光不必再解释:“我知道,秦暮山早先传了灵信,你放心,天机城的事由太衍处理,这一年来,你奔波不断,如今既已到大乘期,按照惯例,是该封你为长老,容我与你师尊商讨一二,这几日你就安心休息。”
“是,宗主。”
何宁山缓缓一笑,眼底满是赞叹:“琢光,别怕,你做得很好。”
“何宁山。”
盛应从思绪中抽离,一抬眼便听见何宁山嘱咐柳琢光好好在剑峰休息的话,心底一紧,对着何宁山直呼大名。
何宁山无奈扶额。
“盛应长老想将你带去丹峰,不知你可愿意?”
柳琢光:“多谢长老,但弟子如今想先回一趟剑峰。”
盛应心下更为着急:“琢光,你且听我一言,你这般突破速度太过异于常人,恐有祸患,不如与我先去丹峰寻并春查探一二。”
说着说着,盛应停住了,她看着柳琢光一脸平静的神情,俨然是对此早有猜测。
她静下来,轻叹了口气,神色呈现些许落寞。
“我明白了。”
见状,何宁山朝柳琢光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
但柳琢光并未径直告辞,她注视着何宁山,目光清凌凌的,不含半分杂质。
“宗主,我还有一事想问。”
“琢光,你说。”
“师兄神魂不稳一事,大家都知道,对吗?”
何宁山手指下意识僵住,他嘴唇翕动,望着柳琢光的双眸,心下已是了然,半晌,何宁山才无奈地垂下眼帘。
他小心翼翼挑拣着措辞。
“琢光,这件事我们的确知道些许,但都不大清楚。”
“为何没有人告诉过我?”
何宁山:“……琢光,我们原以为这种神魂不稳,待到修为到达一定境界,自会不药而愈,如今这般,确是没有料到的。”
柳琢光垂下眼睫,乌黑的双眸情绪捉摸不定,也不知是信没信。
她略一行礼,朝两人告辞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晌,盛应才在沉寂的气氛中开口。
“话多易错,你方才不如告诉她,谁都不晓得了。”
何宁山抿了口茶水,说:“琢光是个好孩子,若是在她不知之下,纪明澈骤然死去,那她势必会怨恨自己,我这般说了,日后纪明澈真的死了,她还能怨怨我们。”
盛应没接他的话,她慢步走到明窗边,敞开的窗户上,一只小鸟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
“我倒觉得,琢光不是那种庸人自扰之人。”
何宁山抬眸。
“不过,纪明澈神魂不稳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出事?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盛应:“你怀疑纪明澈?”
“只是猜测罢了。”何宁山摇摇头,走到盛应身后,神色陷入沉思,“纪明澈的身份,禾山至今都未坦明,神魂不稳的情况下,还能在大乘期待这么多年,实在没办法不多想。”
说到这,盛应也忍不住回忆起来。
“当年禾山镇压魔门,再未离开剑峰,我劝她收个弟子,她却一直推脱,我本以为她此生都不愿再收徒,我想到,某日竟突兀现出个弟子。”
“禾山解释说,是从剑峰后山捡到的。”何宁山说,“可后来,我一直在想,剑峰后山,不就是……”
魔门的入口处。
“或许真的是你多想了,这么多年,纪明澈虽性格行事都有些怪异,但对太衍对琢光,都是十成十的好。”
何宁山不语。
只是脑海里再次浮现,秦暮山在灵舟上传回来的灵信。
纪明澈那双耀金眸子,不知为何,化作一片浓郁墨色。
若当真是魔族,潜藏在太衍百年,当世第一的剑尊还为其遮掩……
何宁山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轻微摇头,想要将脑海里的念头驱赶出去,随后垂眸,低声安抚自己。
“他待琢光,的确是一等一的好。”
第57章
夜色已沉, 孤鹤掠过太衍的天际,留下一片落羽。
“这么晚,是谁豢养的仙鹤?”
秦暮山站在树下, 不远处的同门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仙鹤飞驰的方向, 半晌,同门目光落在秦暮山身上, 察觉到秦暮山出神,他起身,走到秦暮山身侧, 拍了拍他的肩膀。
却不料, 秦暮山呼吸骤变。
“怎, 怎么了?”
秦暮山回过神, 见是同门, 呼吸缓缓平静, 他摇摇头。
“想起了点事, 我先走了。”
“啊, 这么晚去做什么啊?咱们都多久没聚了,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不行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秦暮山不语, 轻轻摇头。
“我自己去就好, 改日我请客。”
说罢。秦暮山脚下一跃,轻盈如风,霎时离开同门的视线范围。
剑峰。
禾山洞府内, 灵石光温和明亮, 照得灰扑扑的洞府, 犹如明玉一般。
“弟子柳琢光求见。”
府门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嗓音。
禾山停顿的身子微微一动,平静的眸子转向厚重的府门, 眼底压抑的情绪无数次翻涌,最终化为一抹浅淡的叹息。
厚重的石门缓缓敞开。
柳琢光抬眸,清凌凌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禾山。
禾山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抚了抚,见柳琢光依旧默不作声,她暗自垂下眼眸。
“和为师走走吧。”
柳琢光不语,沉默地跟上禾山的步伐。
月华如清水,静静流淌在太衍剑峰的小路,斑驳的光从树叶缝隙洒下,落在柳琢光的发丝。
她抬起眼眸,望着飞过天际的孤鹤,眉头微微皱起。
但她来不及多想。
前面的禾山停住步子,并未回头,说。
“琢光,上次我与你一同走在剑峰石子路上,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吧。”
“我也记不清了,师尊。”
不知是不是柳琢光的错觉,禾山似乎隐隐约约笑了一声,很浅很淡的笑了一声,如过耳清风。
禾山顿了顿,略带怅惘说:“从小到大,你与纪明澈相处的时间要远甚于我,你的剑术心法,也都是由纪明澈教授,就连何宁山都说,说不如将你早早送到他那里,也好在这剑峰苦清清的。”
柳琢光没有说话。
“琢光,你有恨过我吗?”
禾山回眸,眼神温和而平静,她眼帘稍稍抬起,勾出一抹笑,兀自摇头。
“罢了,寻求这些终究是毫无意义。”
柳琢光抿唇,说。
“师尊,暮明空是魔族,您知道的,对吗?”
禾山语气坦然:“知道,我不仅知道他是魔族,更知道,他妄图登上魔尊之位的野心与筹谋。”
她笑着看柳琢光。
“还想知道什么?琢光,今夜,我都能告诉你。”
柳琢光静静注视着眼前之人,禾山唇角似是勾起,眉眼温和,可细看去,那面容却又隐在夜幕中,不甚清晰,叫人难以揣摩。
这是她的师尊,是她自幼仰望的师尊。
“师尊,你会恨吗?”
禾山愣了下,阴影中模糊不清的面容,竟显得有几分可怜,她笑了声,没有悲戚没有欢乐地小笑了一声,接着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着。
“有什么恨不恨的,琢光,这是天意,这是我的命数。”
前半生叱咤修仙界,意气风发,后半生镇守剑峰,寂寥余生。
这是禾山的命数,是太衍剑尊的命数。
从她进入修仙界,踏上仙途那一日便已然注定。
看似严厉无情的师尊,有着一双温热的手,她将镇魔剑交到禾山手中,她纵容着禾山在外奔走,降魔卫道,匡扶正义。
禾山独坐洞府时,也曾无数次幻想,若是师尊从一开始就不许她离开太衍,离开剑峰,不去接触外面的世界,或许她也不会有那么多不甘与痛苦。
可思来想去,她终究是得谢谢师尊的。
禾山不是没有向这天命挣扎过,可望着流离失所的普通人,还有师尊哀求的眼神,她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大乘期满后,禾山从师尊泣血的双目中,接过了镇压魔门的命数,此后余生,再未能离开剑峰。
此时此刻,禾山望着月下身姿清隽的柳琢光,就像看到了百年前的自己,柳琢光的衣角随着太衍剑峰万年不变的风摇动,她的眼眸清凌凌的,比天上月华还要皎洁几分。
禾山心底闷闷地疼着,却又被她固执地忽略掉。
“琢光,这也是你的命数。”
师尊的弟子,她的弟子,琢光的弟子……
她们要世世代代守着太衍,守着剑峰,守着魔门。
天道赋予的恩赐,从来不是疼惜与怜爱,而是一场无情的利用。
战场上,只有最好用的战马,才配用得上最好的马鞍。
“可师尊,若我真的在天机城……”
未等柳琢光话音落地,禾山倏然开口,她轻笑一声,却听不出有一丝愉悦的意味。
“天道还要用你,怎么会允许你死在一只蝼蚁手上,琢光,师尊从未想你送死,我晓得,暮明空赢不了天意的。”
人与天斗,怎么可能呢?
不知为何,柳琢光竟从中察觉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却见禾山摇摇头,目光清明。
“师尊……”
禾山垂眸,她转过身,缓慢地沿着山路向下走,而后停在一处院落。
——柳琢光的住所。
木门无风自开,院落内的树叶随风簌簌作响,摇下斑驳的月光。
禾山坐在台阶上,抬手从腰间取出玉壶,又翻手变出两只玉杯,朝柳琢光轻笑。
“琢光,过来,陪师尊坐一会儿吧。”
柳琢光坐到她身侧。
“师尊,为什么,我的修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破?”
禾山为自己倒了一杯,她轻捻着酒杯,似笑非笑:“暮明空自作聪明罢了,那灵纹法阵可以压制修为,汲取修为,而后哺育布阵者,他恐怕是藏着有汲取你灵力的想法,可他舍了修士身份,所有的灵力化为魔气,阵法又被纪明澈破坏,最后却是成就了你。”
说到这,禾山正要端起酒杯饮下,却听见柳琢光又一开口。
“师尊,师兄的身体还有办法吗?”
禾山低垂着眼眸,笑意浅淡。
“我早知道你会问我的,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回太衍的第一件事,会是来见我,会是来问纪明澈。”
没等柳琢光开口,禾山又自顾自继续说。
“你的祖师,我的师尊,当年在我步入大乘期,告知我了一件关乎太衍剑峰弟子宿命的事情。”
很少有人知道,太衍剑峰下连接着魔界通往修仙界的大门。
剑峰弟子的宿命,便是用一身修为镇压魔门,不得离开剑峰半步。
“剑峰弟子需得天生剑骨,生而凛冽,方能镇压蠢蠢欲动的魔门,我原以为纪明澈才会是那个人选。”禾山目光幽幽落在柳琢光身上,平静如月水,“可在我收下他不久后,他魂魄便出现了问题。”
禾山知道,有朝一日,她还会再收下一名先天剑骨的弟子。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自她的腹中诞生。
“师兄的魂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有,他只要压制着修为,终其一生做个凡人,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禾山轻描淡写说,“但你觉得,他会甘心吗?”
如果真的甘心,就不会这么多年,还留在太衍,留在剑峰了。
月色凉薄如杯中清酒,禾山久不饮酒,望着柳琢光的目光竟也有些恍惚,半晌,她缓缓开口。
“琢光,你还太小,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太多了,纪明澈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剑峰弟子也不能有选择。
柳琢光愣了下。
禾山转过头,语气淡然:“我从前也觉得暮明空很好,只是年岁上来,才发觉他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柳琢光:“我在天机城,见到了自称是师尊故友的人,有人说,暮明空背叛了……”
“他们说得不错。”禾山打断柳琢光,说,“但也不全对。”
禾山似是早有预料,她回眸,与柳琢光目光交汇,禾山一字一句,温和平静。
“琢光,你是我的血脉,是暮明空的血脉,但你不是我的孩子,你只是借着我的血脉,而诞生的天意。”
泛凉的指腹搭上柳琢光的面颊,缓慢向上,轻轻抚摸着柳琢光的眉眼,眼底没有一丝起伏。
“暮明空背叛了我们,与魔族勾结,害得夏令师与江谈身陷囹圄,我费劲心思,将她们留在天机城,虽说不能离开天机,但也比失了性命好。”
毕竟,留在天机,还能等待有朝一日,找出破解之法。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太衍,不告诉仙盟?”
还让暮明空成了合欢宗主。
禾山不以为然:“这是天命的预兆。”
柳琢光怔怔看着禾山,半晌,才嘴唇翕动着,垂下眼眸。
“师尊,我想去藏书阁。”
禾山瞬间了然,她眉头微微挑起。
“你要去藏书阁顶层。”
柳琢光颔首:“是。”
禾山敛眸,淡淡收回了手,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接着她将一缕灵光从体内牵出,轻按在柳琢光眉心的位置。
太衍藏书阁顶层,非太衍长老不得进入。
有禾山的气息在,柳琢光才能进入顶层。
“琢光,你想要救纪明澈,我不拦你,但你需得记着,凡事都要有代价。”
“师尊。”柳琢光说,“你既说我是天命,那天命,便是要他生。”
禾山睫羽颤动,凝望着柳琢光,一言不发。
柳琢光顿了顿,起身无言朝禾山行了一礼,正要告辞离去。
忽地,禾山说。
“琢光,我原以为,它会给你时间,给我时间,可如今看来,凡人又怎么可能逃脱得了天命。”她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眼底无波,“趁现在还有时间,快走吧。”
趁还未大乘期满,还能在外多走走,就多走走。
最好,可以不再回来。
可这到底是有点像痴人说梦了。
天道迫切地需要一位新的镇守者,替它看守魔门,替它维持两界平衡。
甚至不惜,给予柳琢光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奇迹。
她是修仙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年轻得诡异,年轻得可怕。
也是太衍剑峰有史以来最年幼的镇守者。
它给予了这么多,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柳琢光。
柳琢光不语。
心底像交织着丝线,密密麻麻,柳琢光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不是了,或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再次向禾山行了一次礼。
走到门扉处时,柳琢光不由自主脚步一顿,冥冥之中,她向后看去。
禾山眉宇抬起,墨色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月亮,一抹清辉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衣摆,犹如一只孤鹤,静静伫立在剑峰,伫立在月下。
她没有回头,而是翕动着唇,轻声说。
“琢光,师尊是自愿留在剑峰的。”
虽有不甘,虽有难堪,但终究,她是自愿留在剑峰,用一生守天下安宁。
禾山敛眸,神情温柔却又缥缈,好似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一缕微风。
“但琢光,你可以不愿。”
第58章
柳琢光有一刹那间,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脚步不禁向前。
但一息之间,木门被重重合上。
将柳琢光与院落的一切隔绝, 就如两个世界。
柳琢光不明白禾山方才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眉头紧皱,心底却也清楚, 禾山如此是不会给她解释了。
她抬头,清眸如明水,倒映出满天星影。
隐隐约约中, 柳琢光心中已然升起模糊的念头, 她手指搭上木门, 情不自禁低喃。
“师尊。”
院落内没有回应。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寒夜中, 夜鸦振翅而飞, 落叶纷纷然。
柳琢光垂眸, 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剑峰。
剑峰下, 守峰弟子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见柳琢光走下, 瞬间郑重起来, 朝柳琢光行了一礼, 目光充满了惊喜。
“柳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琢光顿了顿:“刚回来。”
弟子没有追问,只是瞧了眼天色, 疑惑说:“这么晚, 师姐还有事吗?”
柳琢光点点头。
“那师姐快些去吧, 莫因师弟耽搁了时间。”
守峰弟子注视着柳琢光离开的背影,微微歪头,心中浮起一丝奇怪。
正当他冥思苦想, 半天找不出那奇怪感觉的来源时,一道灵力自他头顶而过。
守峰弟子猛地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剑,却在看见来者时,眉宇松懈下来。
“秦师兄?”
秦暮山颔首:“我要进剑峰。”
“可有守令?”
“没有。”
守峰弟子摇头:“那便没办法了,非剑峰弟子或太衍长老,其余人入剑峰必须有守令。”
秦暮山不是不知道这点,他沉着眉眼。
守峰弟子暗暗打量着他,问:“秦师兄是有什么事吗?”
秦暮山:“我欲见柳师姐,有要事相商,可否帮我传上一声。”
“这倒是巧了。”弟子笑,“柳师姐刚出峰,师兄若是早些时候来,说不定还能碰上师姐 。”
“出去了?”秦暮山神情略微错愕,“去哪了?”
“不晓得。”守峰弟子摇头,“不过,师姐是向东去了,秦师兄若实在有事,不如循东瞧瞧,柳师姐应是没走远。”
无奈,秦暮山也只能颔首离去。
·
丹峰下,一抹倩影缓步从阴影中走出,她柔声叫住脚步匆匆的柳琢光。
“柳师姐。”
“叶师妹?”
叶穹抿唇,望着柳琢光的眸子闪过一丝涟漪,她摇摇头,殷唇翕动。
“之前,对师姐多有得罪……”
“什么?”
叶穹倏然顿住,用一副错愕的眼神直勾勾看着柳琢光,直到确认柳琢光眉宇间,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确实是疑惑。
她莞尔一笑。
“不,没什么。”
是她庸人自扰了。
叶穹心慢慢静下来,她望着柳琢光,眉眼弯弯:“师姐,欢迎回来。”
柳琢光望着叶穹,脑海无数次闪过梦魇时的景象,寒风萧瑟,最后,柳琢光还是简单点点头:“多谢师妹。”
见柳琢光神色淡淡,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甚至还要转身就走,叶穹心念浮动,倏然开口。
“师姐要去哪?”
柳琢光并未隐瞒。
“藏书阁。”
叶穹故作惊讶,随后笑说:“太好了,师姐,我正也要去藏书阁,不知可否同师姐一起过去。”
柳琢光静静看了她几息,而后点头。
叶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她身侧,她侧眸看着柳琢光,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说。
“我听闻,师姐突破至大乘期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嗯。”
叶穹一顿,继续说:“师姐如今可是修仙界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想来飞升也不过指日可待。”
柳琢光脚步微顿。
叶穹并未注意到柳琢光这份停顿,她眉眼带笑,语调轻柔。
“师姐,太衍很好,我喜欢太衍,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太衍,谢谢你带我回太衍。”
是她们将她从魔窟救出,教她学识,许她明是非。
柳琢光侧眸:“是常如邱带你回来的。”
叶穹“噗嗤”一笑,点头并未反对,她目光落在漆黑的山路,手指不自觉搭在腰侧的剑柄上,轻声说。
“所以师姐,我不会让任何人危害太衍。”
柳琢光皱眉。
叶穹看她神色严肃,又是一笑:“师姐怎么这么严肃?我只是随口一说。”
柳琢光:“若是有事,要叫宗门,莫要逞强。”
说罢,柳琢光心底一阵恍惚。
这样的话,似是不久之前,师兄和宗主他们,都曾对她说过。
身侧的叶穹闻言,笑着摇头,打趣。
“师姐,你似乎也没年长我几岁吗?怎得如此老气横秋的。”
笑着笑着,她又垂了眸。
“你……”柳琢光正欲开口,却忽地被叶穹打断。
“师姐,藏书阁到了。”
她笑着推柳琢光进阁,“师姐快些进去吧,我晓得师姐与我上的绝非是一层,我先去二层了。”
太衍的藏书阁,运用空间折叠阵法,精妙非凡,入阁者可凭注入灵力,直接达到想去的层数。
叶穹的身影消失在阵法中,犹豫片刻,柳琢光也跟着进入藏书阁。
太衍藏书阁顶层。
万千书册悬空而起,隐隐约约的金光照亮了四周。
柳琢光心念浮动,将所有有关神魂的书籍调出,仔细翻阅起来。
翌日,天光蒙蒙亮。
前来藏书阁做日常清扫的弟子脚下一僵,慌慌忙忙检查自身,思索着这两日的行径,确认自己并未有什么违反门规的行为,才稍微松了口气。
与同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惑。
两人互相推搡着,半天才走到了藏书阁门前。
“哎呀,秦师兄,好早啊,哈哈。”
秦暮山半倚着门,眉宇竟是难得的疲倦,他朝两人略一颔首,再次垂下眼帘。
那两名弟子见状,虽有疑惑,却不敢再问,大步流星进了阁内。
“你说,戒律堂的秦师兄在门口做什么了?难不成在等人?”
“这是哪个弟子,犯了什么事啊?”
两人嘀嘀咕咕猜测着,余光瞥见下楼的人,随口打了个招呼。
“叶师妹。”
叶穹点点头。
“不会是在等叶师妹吧?”弟子瞪大了眼,压低嗓音,“秦朝川不是一直和叶师妹不对付,秦师兄作为她哥哥,不会吧?”
“乱叫。”同伴斥责,“虽然秦师兄心狠手辣,辣手摧花,但不至于这么没原则。”
“啧,也是,要真是找叶师妹,那他直接就进来了。”
嘀嘀咕咕半天,两人还是没得出答案。
眼看午膳时间都快到了,两人急忙加快清扫速度。
直到两人走时,秦暮山依旧还在门口静等。
天际只剩一点余晖之际,左取案到了。
“你在这,旁的弟子都不敢来藏书阁了。”
他先是笑着打趣了句,随后将目光投向藏书阁,断定说,“你在等小师姐吧。”
秦暮山眉宇颤动,眸底暗沉。
“你向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秦暮山摇摇头。
左取案叹了口气,无奈:“小师姐去了哪层?”
“不出意外,是顶层。”
昨夜,秦暮山顺着路遇太衍弟子的描述,到了藏书阁,却发现柳琢光进入的是顶层。
只得在门口静候着。
“我听戒律堂的师兄说,你是昨夜看见那孤鹤,而后离开的。”左取案静静注视着他,说,“那鹤你认得。”
左取案语气笃定。
秦暮山不语。
左取案声音轻飘,一字一句,缓缓说着,每说一句便谨慎打量秦暮山神色。
“丹峰,器峰,阵峰……又或者是宗主堂?”
偏偏秦暮山始终神色未变,波澜不惊。
左取案“啧”了一声,无奈地耸耸肩,眸底神色却较之前更为严肃。
如此谨慎,恐怕事情不简单啊。
左取案晓得,无论再怎么问,都不可能从秦暮山嘴里敲出一句实话,故而心思也就此作罢。
藏书阁内。
柳琢光神色宁静,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倦意,手指拂过古朴的书页,陈旧的纸张感让她定下心神。
她目光灼灼,望着书页那简短的两行字。
——招饶圣地,万魂生灭,俱归所。
招饶……
柳琢光眉头微蹙,从记忆中翻找出这个名字的所在。
是魔界。
魔界,招饶圣宫,魔尊所在。
这本书竟将招饶称为圣地。
柳琢光合上书,轻抚上眉头,手指拂过眉心,柳琢光阖眸。
她静坐在藏书阁的玉阶,神色安然宁静。
半晌,她忽地睁开双眼,睫羽扑朔,眸子错愕。
方才阖眸那几息,竟又看到了从前噩梦时的景象。
只不过这一次,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脸。
名为苍间的魔尊,悬在天际,怀抱着柔弱抽泣的女子,她俯跪在地,咽下喉头最后一口鲜血,与她对视。
抽泣的女子缓缓勾起唇角,殷红的唇翕动着,她唤柳琢光。
——柳师姐。
是叶穹的脸,只是更加成熟了。
不对,方才她并未入睡,为何会突然看见梦魇?
柳琢光下意识察觉到了不对。
她也不再耽搁,推开藏书阁的门,柳琢光一眼便看见秦暮山与左取案,来不及多问,她急忙抓住秦暮山。
“秦暮山,去找叶穹。”
秦暮山本欲张开的嘴,瞬间合上,他怔了怔,眸子带忧。
左取案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最终落在柳琢光身上,说:“师姐,我这就去找叶师妹过来。”
柳琢光嘴唇翕动,意识到自己此刻有些太过急切了,她闭了闭眼,调整好状态,问秦暮山。
“你在等我?”
秦暮山原想问问柳琢光何故急切,但见柳琢光一副不欲多言的神情,他眸色暗了暗,佯装不知,说。
“师姐,师弟确有一事,不知可否与师姐单独相说。”
柳琢光摩挲着袖中誊抄好的书页,沉默地点点头。
太衍偌大,秦暮山随意在林中寻了一处小亭,两人对坐。
“师姐是在寻能恢复纪师兄的法子吗?”
柳琢光抬眸:“你也知道。”
秦暮山笑笑:“不是我知道,是师尊知道,师弟也只是偶然听闻,不过师姐放心,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柳琢光不言。
秦暮山:“师姐昨夜可曾注意到那只孤鹤?”
柳琢光挑眉。
秦暮山继续说:“那只孤鹤,是宗主所豢养的,它上任主人是个魔族,对它很是不好,后来宗主出手将那魔族斩杀,它便死心塌地跟在宗主身边。”
仙鹤有灵,这么多年跟在何宁山身边,悄声替他做着许多事。
“那鹤因跟在魔族身边多年,对魔息异常敏感,我也是因上次审问魔族奸细,方才晓得它的事。”
柳琢光静静听着,思索片刻说:“太衍宗内仍有魔族。”
秦暮山摇头,轻声说:“不一定是魔族,是魔物,魔族宝物。”
他视线缓缓落在柳琢光眉心。
“师姐既进了藏书阁,便应是知道了那救纪师兄的法子。”
柳琢光手指微微蜷缩,面上平淡无波。
“纪师兄常年在外,寻得的宝物,能将他魂魄聚集的宝物,来自招饶。”
秦暮山说话时,目光紧紧锁定柳琢光,生怕忽略柳琢光一丝神情变化,尤其是在最后两字时,连眨眼都未曾有过。
“你的意思是,宗主知道师兄去了招饶,拿到魔族宝物,所以现在……”
“那仙鹤恐怕已经找到了魔族宝物。”话音落地,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既然连小师姐都知道了,恐怕宝物早就对纪师兄不起作用了,即便宗主拿走也是无妨。”
“但单是无告师门前往魔族,私藏魔族宝物,这两点便足以让纪师兄身陷死局。”
柳琢光沉默片刻,起身。
“多谢师弟告知。”
秦暮山敛眸:“师姐若还想帮纪师兄,便早些离开太衍吧。”
“好。”
心底虽对此早有预料,可听到柳琢光这般坚定的回应,秦暮山还是忍不住内心波澜,他撇开头。
秦暮山:“师姐不问问我为何要如此帮纪师兄吗?”
柳琢光愣了下,犹豫着说:“同门……情谊?”
这话柳琢光自己说得也不信。
秦暮山摇摇头,定定地看着柳琢光,一字一句温柔含蓄:“是因我不想看师姐难过。”
柳琢光怔然。
见状,秦暮山缓缓勾起唇角,柔和的语调好似一阵清风,徐徐而过。
“当年我与朝川初入太衍,还多亏了师姐相助,我与朝川都不愿师姐难过。”
他故作坦然说。
柳琢光嘴唇翕动,半晌方才说出一句:“多谢。”
秦暮山眸子黯然,面上却依旧笑着,直到柳琢光离去。
柳琢光返回剑峰时,恰好遇见左取案。
左取案远远便朝她招手,眉宇满是欣喜:“师姐!我方才找遍了太衍,也没找到叶师妹,有人说见她入了剑峰。”
他目光瞥向守峰弟子。
守峰弟子蹙眉,闻言,连连朝两人摆手:“师姐,你莫要听他胡言,我今日一直守在这,什么叶师妹花师妹,我一个都没看见啊。”
柳琢光心下一沉,未理会斗嘴的二人,径直入峰。
左取案见状,连忙推开守峰弟子跟了上去。
·
“师尊。”
柳琢光推开院门,却不见禾山踪迹,眉头霎时皱起,心底不安的揣测浮上。
“师姐?”
“你在此守着,若是瞧见剑尊,灵信传我。”
左取案匆匆跟上柳琢光步伐,还未弄懂发生了什么,便听见柳琢光一通吩咐。
抬眸看柳琢光神色认真,左取案瞬时抿唇,点头郑重应下。
柳琢光赶到禾山洞府,厚重的府门敞开着,来不及多想,柳琢光大步流星走进禾山洞府。
踏入洞府的一刹那,一道浓重的阴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柳琢光抬手刹时召出镇魔剑抵挡。
“柳师姐……”
一阵轻微诧异的嗓音,听上去颇为耳熟,惹得柳琢光瞳孔陡然紧缩。
接着,那股气息飞速消失,柳琢光还未松一口气,抬眸便见不远处的地面,竟不知为何出现偌大一个水洞,洞内幽光浮动,好似静影沉璧。
“琢光,好去。”
禾山缥缈的嗓音自身后而起,柳琢光下意识反手抬剑抵挡,脚步却是连着后退数步。
直到脚下沾染上那静水,须臾之间,柳琢光卸力,落入水洞。
宗主堂前,花影摇晃,石子溅起层层涟漪,游鱼惊走。
何宁山接过鹤童递来的茶水,回眸看向秦暮山,语气淡然。
“是你放琢光离开的?”
“……是。”
秦暮山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
师姐已经离开了吗?
半晌,何宁山说:“暮山,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宗主谬赞。”
“我是说,你做得很好。”
秦暮山顿了下,抬眸看向何宁山。
何宁山含笑,身侧的鹤童友善地朝他点了下头,秦暮山骤然心领神会。
“天底下最年轻的大乘期,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向太衍,如今离开太衍倒是好事,她想做什么就去做,纪明澈怎么说,也是太衍的弟子。”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
秦暮山:“……宗主不怕,师姐真的不回来了吗?”
何宁山笑意放平,沉默片刻说:“不会的。”
太衍剑峰弟子,世代镇守魔门,这是天道赋予的使命。
无论如何挣扎,都将归于剑峰。
当年禾山不也是如此吗?
第59章
阴风阵阵, 啼叫的乌鸦掠过枝头。
“琢光,醒醒。”
迷雾中,倏然响起熟悉的人声。
柳琢光骤然睁开双眼, 直起身子, 身子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柳琢光顺着那双臂弯, 眸子落在来人身上。
散生低垂着眉眼,眼底清冷无波,对柳琢光的情况似是早有预料。
见柳琢光缓过来, 她微微颔首, 半跪在柳琢光身前, 抬手一柄长剑显出。
“师兄的剑。”
柳琢光嗓音沙哑, 她喉头滚动, 眼神略带迷茫。
散生:“纪明澈无事, 他猜到你会来这里, 故而让我提前在此等候。”
只是……散生眸光一暗, 那人到底是如何猜到琢光会流落魔界的呢?
她原以为或许是纪明澈与禾山剑尊早就商定好的计划, 可如今看到柳琢光眼底潜藏的疑惑, 散生须臾之间便将先前的揣测推翻。
柳琢光诧异, 脸色神色未变:“师兄?”
散生回神,简单点了点头,并未过多解释, 她将剑上前推了推, 示意柳琢光。
“琢光, 和我离开。”
柳琢光将剑握在掌心,抬眸便见散生手指流光飞转,刹那间杀死一只貌似寻常的飞鸟。
她思索片刻, 起身跟上散生的步伐。
“这是什么地方?”
“魔界。”
柳琢光脚步霎时顿住,接着又快步走到散生身侧,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她在坠入魔界之前,听到的声音。
“师姐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当时我身旁可还有旁人?”
散生身子一怔,垂眸说:“莫要唤我师姐了,琢光,我已非太衍弟子,我找到你时,你身旁并无他人。”
“但师姐当初投入魔界,不就是为了在里面打听消息,相救修仙界相救太衍吗?”
“琢光,无论如何,我都不是路长晴了。”
这副样貌,若是站在师尊面前,恐怕她也是认不出的。
“可师姐就是师姐。”
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就能代替的。
若师姐真的想要脱离太衍,那就也罢了。
可如今,她心底分明是有太衍,即便被妖性覆盖,依然会执着地想要保护太衍。
散生侧眸,唇角勾勒出一丝弧度,说:“琢光,你还小,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轻轻抚上柳琢光的脸颊,眸子有些恍惚。
半晌,散生敛眸说:“暮明空身死,却并未暴露我的身份,如今我在魔界三长老手下做事,待会儿我带你回我住处,切记,不要轻易拿出镇魔剑。”
“这是师兄说的吗?”
散生:“……是,纪明澈说,让你留在魔界一段时日。”
纪明澈告诉她,柳琢光会流落魔界,她需要暂时收留一段时间柳琢光,不能让她离开魔界。
原以为这是他与禾山剑尊的什么计划,可如今看来,琢光显然是不知情的。
既是如此,自然应当告诉柳琢光。
让琢光自己选择。
柳琢光沉默片刻,抱着剑的手微微颤动。
散生见状出声:“若你不想留着魔界,我可以送你离开,不过需要两日。”
柳琢光摇摇头,忽地开口:“师姐,若是我说,我想去招饶,你觉得如何?”
魔界圣宫,招饶。
听罢,散生倏然皱起眉头,连柳琢光话里的“师姐”都没有去纠正,她并未直接斥责柳琢光的想法,反而是在细细思索过后,才对柳琢光说。
“招饶圣宫如今由护法一派接管,长老一派与其恩怨已久,恐怕有些麻烦,你要进去吗?”
柳琢光颔首,眼眸坚韧。
散生并未追问缘由,她兀自点点头,应下:“那我替你想办法。”
话音刚落,柳琢光正要说什么,天边忽地飞来一只鸦羽,停驻在两人面前,接着化为文字。
——散生,速回!
散生眉头轻微蹙起,回看向柳琢光,说:“恐怕是魔界三长老那边出了什么事,握紧我的衣袖,我们得凭借妖力速回了。”
柳琢光点头,握住散生衣袖,接着散生手指扬起万千青翼蝴蝶,骤然将两人包裹。
等蝴蝶散去时,眼前景象赫然变幻。
“哎哟散生你可算来了,三长老都等半天了。”女子面色焦急,匆匆忙忙拉住散生就要朝前走,可半天都没扯动,她疑惑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散生身侧的少女。
少女一身乌黑长袍,眉宇尚且稚嫩,发丝被随意用木簪挽起,她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可那如点漆般的眸子却让人心底不由得一顿。
“这是谁啊?”
散生扯回自己的衣袖,摸了摸柳琢光的发丝,轻描淡写地开口。
“是我原在妖界的师侄。”
“啊?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哪位师兄师弟收了这样一个弟子,而且你这师侄身上……”说着,她还凑上前,鼻子一抽一抽的,“怎么一点妖味都没有。”
“别碰她!”
散生一把将柳琢光拉到自己身后,眸子寒光乍现。
女子见状,悻悻直起身子,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
“真是个小气鬼。”
“三长老呢?”
“在前厅了,你是不知道,他今天脸黑成什么德行了?一进来就指名道姓要找你,你可自求多福吧。”
“嗯。”散生随意回了句,又说,“找个地方,让我师侄住下。”
“行啊。”
散生又对柳琢光说:“等我片刻,我很快回来。”
柳琢光点点头。
她目送着散生离去,眼前倏然出现一只手,女人笑嘻嘻看着她。
“妹妹,别看那冰块脸了,快,趁散生没回来,我带你出去玩玩。”
柳琢光抬眸,抿了抿唇,从女人看似含笑的面容下,看出了其潜藏的试探。
顿了顿,她颔首:“好。”
·
魔界的长街,针落可闻,脚步声穿过长街,柳琢光能明显感觉到,周围隐匿的目光。
“云霎大人。”
柳琢光眸子微动,心底倏然升起一股不安的念头。
身侧名为云霎的女子已然转过身去,语气带着几分嫌弃几分熟稔。
“哟哟哟,这是吹的什么风,把我们护法大人吹过来了。”
说着,云霎为了表现自己的厌嫌,还故意抬手在鼻尖扇了扇。
那人轻笑了声,不愠不恼。
柳琢光能察觉到,他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柳琢光身上,好似有千斤重。
“怎么了?护法大人不去做正事,跑来街上闲逛,可小心长老那边参您呀。”
云霎的手自然而然搭在柳琢光肩头,昭告着无形地袒护。
所幸,那人并未深究,他的视线就好似是随意落在柳琢光身上,而后又随意游走开。
一声轻笑后,那人说:“魔都外似是出现了点情况,这几日云霎大人可要当心,别死在城外啊,不然,收尸收到云霎大人,就麻烦了。”
“哈,不劳护法大人担忧,云霎要是死了,以天为棺,盖我残骸,不劳护法大人烦心。”
“是吗?云霎大人洒脱。”那人顿了顿,又说,“只是,如今身侧尚还有旁人,可不要因大人一时的过失,害了旁人才是。”
云霎一愣,搭在柳琢光肩头的手不由得一松,她眉宇不动声色皱起,心底思索着崔应秋这番话的含义,迟迟没有动弹。
崔应秋见状,漆黑的睫羽低垂,眸底神色不明,他不再言语,而是含笑着转身离去。
可走之前,那对着柳琢光背影,眼神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令云霎心头猛地一跳,她微微蹙起眉头。
她没有再对崔应秋说什么,只是顺着那道目光,看向柳琢光。
云霎眯起眼睛,垂眸俯视着眼前的少女,目光冷冽夹杂着几分微不可见的杀意,嗓音却如淬了蜜糖般甜腻。
“妹妹,你为何不回头呢?莫不是怕生了?”
柳琢光眨眨眼,对云霎的问题充耳不闻。
“我饿了。”
“啊?”云霎满腹算计化为怔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从妖界赶来,还未吃饭。”
柳琢光心不慌,她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面馆,理直气壮地说。
“想吃那个。”
云霎沉默了片刻,悄悄翻出自己的钱财清点,清点完后,暗自松了口气,才说:“可以。”
魔界的面馆,是与外面长街如出一辙的清冷。
见到客人进来,店家有气无力招了招手,而后端来两碗面。
“没别的了,看你年纪不大,也不收你钱了,对付吃两口吧。”
说罢,店家又重新坐回去,背对着两人,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
“魔界人很少吗?”
柳琢光挑了口面,并未放入口中,她环顾着四周,最终将目光投向门外。
云霎咽下免费的面,心情看起来不错,头也不抬地朝柳琢光解释:“还行吧,魔族人爱打架,仇家太多了,街上碰见一个就是仇家,所以特殊时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这种时候出门,万一碰见仇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打起架死就死了。
麻烦的是,被魔宫的人抓起来,炼成聚魂幡,有个千百年的,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起,还必须天天和自己仇人待在一个地方。
反正就这几天,避避就避避。
“特殊时期。”柳琢光轻声重复念了一遍,看向云霎。
“你不知道?”云霎挑了挑眉,眼底浮出几分疑惑,“我还以为散生告诉你了,你不是过来弃明投暗的吗?”
柳琢光歪头。
云霎:“……我以为你是知道,所以特意过来弃明投暗,改入魔族的呢?”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的?做妖族内应,里应外合,歼灭魔族?”
这似乎是散生正在做的事。
柳琢光眸光闪动。
这样的话被一个魔族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甚至还有点违和感。
偏生云霎不这样觉得,她疑惑地盯着柳琢光,筷子还挑着一大坨面条。
柳琢光思忖片刻,说。
“是魔尊要回来了吗?”
云霎一脸无语:“我就知道散生肯定和你说过了,这几日忙着魔尊继位,爱惹事的弟子都不敢出来了。”
巧的是,魔族基本都爱惹事。
她这样冷静自持的魔族简直不要太稀有了。
想着想着,云霎忍不住得意起来。
柳琢光敛眸,思绪不知不觉间蔓延。
既然说是继位,那便不是那位上任魔尊,而是……那个名为苍间的魔族。
想到梦魇中的景象,柳琢光忍不住阖眸,想借此压制那骤然变化的心绪。
还有叶穹。
在藏书阁内突然清晰的梦魇,定是包含了什么寓意。
柳琢光确信,在禾山洞府,听见的那个声音,一定是叶穹的声音!
她定也到了魔界。
只是不知为何,师姐竟没有看见她。
而且,她似乎在进入魔界时,还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罢了,当务之急,不仅要进招饶圣宫寻找解决师兄身体的办法,还得去寻失踪的叶穹。
思定,柳琢光暗暗下定决心。
“想什么了?怎么一口不动,快吃啊,你不饿吗?”云霎一抬眼,便看见柳琢光对着面前的面条发呆。
柳琢光看看云霎空空如也的碗,又看看自己满当当的碗,将碗向前一推。
“给你吃。”
云霎柔媚的面庞忽地一红,她咳了两声:“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一会儿,两碗面条都落到云霎腹中。
“好吃吗?”
“好吃好吃!”云霎身子很快反应过来,她眨眨眼,僵硬地抬起头,正好与散生四目相对,刹那间,云霎笑了,接着心虚地说,“你和长老聊完了啊?”
散生似笑非笑:“我让你带我师侄去寻住处,莫要告诉我,这里有住处。”
云霎尴尬一笑。
散生朝柳琢光微微颔首示意。
柳琢光会意,走到散生身侧,正要跟着散生离开此处。
云霎急忙追上来。
“别着急嘛,我不是想带妹妹到处转转,好好感受下我们魔族的风土人情吗?”
“风土人情?”散生眼神流走四周,说,“这街上有什么能感受的地方吗?”
云霎视线晃过寂静无人的街道,也沉默了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
“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陪你去给妹妹找个住处。”
散生略过她,面无表情地带着柳琢光转身离去。
偏生云霎又笑着再次跟上。
“你从前在妖界,见过崔应秋吗?”
“不曾。”
散生面色冷淡,情绪未有半分波动。
“哦,我方才见到崔应秋了,他似乎认识你这位小师侄哎,散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云霎眯眼笑着,眼底兴味渐浓。
“是。”
云霎一愣,看向从方才散生出现后,便一直没有再出声的柳琢光,柳琢光抬起眼眸,露出那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
四目相对,柳琢光平静点头。
“我见过崔应秋,我们之间,关系匪浅。”
散生也没想到柳琢光会突然出声,她在脑海仔细回忆着从前。
柳琢光应是从未见过崔应秋,更别提什么“关系匪浅”了。
偏生柳琢光目光真切,语气不带半分心虚,说得若有其事。
“当,当真?”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当柳琢光如此坦然认下,云霎却是迟疑了。
柳琢光笑笑,没再说话。
云霎也没再继续追问,她走在两人身后,静静思考着柳琢光方才的话。
“到了,此处便是我的住处,你瞧瞧喜欢哪间屋子,我给你收拾了。”
云霎倚靠在门边,看着柳琢光,猛地开口。
“散生,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你哪位同门的弟子啊?”
“你那位同门是怎么敢放心把弟子交给你这个叛徒的呢?”
第60章
“扶生。”
柳琢光突然开口, 她侧眸看向云霎,语气自然,听不出一丝波澜。
云霎挑眉, 轻飘飘的视线有意无意打量着柳琢光, 说:“可我从未听说过扶生长老收徒啊。”
“阁下。”柳琢光面不改色,说, “你若怀疑我的身份,大可去问。”
散生语调依旧,说出来的话却带有几分告诫意味。
“云霎, 你太过了。”
云霎抿了抿唇, 思绪几度沉浮, 最终化为唇边佯勾出的一抹笑, 她佯装嗔笑。
“哎呀,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瞧你怎的还生气了?”
散生淡淡瞥过她, 毫不留情地说。
“还有旁的事吗, 没有就走吧。”
云霎脸色明显不好, 但竭力忍耐住了, 她笑说:“晓得了, 那我便不打扰了。”
待云霎走后,散生才又看向柳琢光。
“你方才说认得崔应秋?”
她眉宇隐隐蹙起,“崔应秋叛出天机城还未多久, 便坐上了魔尊护法的位置, 此人背后必不简单, 你怎与这样的人认识?”
柳琢光:“昔日师兄曾领他去过剑峰。”
“纪明澈?”
散生眉宇微挑,略有愕然,她拧眉思忖。
从前身在太衍, 虽同为长老首徒,可她与纪明澈却并不熟悉。
纪明澈独来独往,孤傲清冷,鲜少与人交往,门中之人与他交好的人少之又少。
这样连交好同门都鲜少的人,竟会与天机城的人关系匪浅……
甚至还带去太衍,带去剑峰。
柳琢光如今年纪不过十几,崔应秋也已叛逃天机城十几年,若按这么算……崔应秋在谋划叛出天机城之初,便与纪明澈相识。
联想到在天机城外,纪明澈的真实身份。
这一切又就不难想了。
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崔应秋就发现了纪明澈的真实身份,甚至崔应秋的叛逃,其中说不定也有纪明澈的手笔。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崔应秋到底是如何发现的?
按纪明澈那模样,可不像是想回到魔界,比起回到魔界……
散生目光落在柳琢光身上。
纪明澈应该更想留在太衍吧。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使得纪明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呢?
散生压下心底的猜疑,敛眸看向柳琢光,嘴唇微微翕动。
柳琢光眨眨眼,等待着散生开口。
可半晌,散生却是摇摇头,眸光沉如幽潭。
如今还未到那个境地,琢光毕竟是纪明澈师妹,纪明澈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只会让柳琢光陷入两难的情形。
“晚些时候我还得去趟长老那边,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要万事小心。”顿了顿她又说,“那个叫崔应秋的,虽说曾与纪明澈相识,但你还需小心。”
柳琢光点头。
散生犹豫片刻,又说:“招饶圣宫常日难进,但这几日魔族忙碌魔尊继位一事,我会寻个时机带你入招饶。”
“好。”柳琢光颔首,“我晓得的,多谢师姐。”
散生敛眸,沉默着抬手摸了摸柳琢光的头顶,接着转身离去。
·
魔都的夜色阴沉,连天上的星子都稀疏得可怜。
柳琢光坐在庭院,垂下眼帘,纤细的手指拂过锋利的剑刃。
虽是答应了师姐,但……
柳琢光抿唇,眼底思绪再三变化。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倏然响起男子的声音。
柳琢光抬手,剑光飞逝,刹那间便将来者的发尾割裂。
崔应秋侧身,手指抓起断裂的发尾,接着苍白的手指微微一松,发丝散落一地,他歪歪头,唇角轻勾起,看向柳琢光的眸子不带半分波澜。
“的确是长大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剑术不过尔尔,如今竟也能伤到我了,该说不说,果然是天才吗?”
方才他若不是反应及时,那道剑光便该出现在他的脖颈上了。
崔应秋脚下一跃,自树梢落地,轻慢地步履踩着寒夜寥寥月光,步步朝柳琢光逼近。
“不必紧张,我与你师兄相识,这点你再晓得不过。”
柳琢光不语,她沉稳坐在原处,只是掌心暗暗握紧剑柄。
“你以为你那师姐有多聪明,若不是我,你此刻早该被那群魔族长老发现了。”
“什么师姐?”
崔应秋笑:“我说了,你不必紧张,若非你师兄告诉我的,我也不可能晓得妖族长老竟被太衍弟子夺舍。”
柳琢光神色未变,她静静注视着崔应秋,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崔应秋叹了口气。
“罢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总是要将话带到的。”他说,“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但是招饶圣宫你不能进。”
柳琢光:“你要和我说,这是师兄的命令吗?”
崔应秋眉尾稍挑:“若你觉得这是命令的话。”
“师兄在哪?”
“魔界。”
柳琢光倏然站起身。
“师兄也在魔界?”
崔应秋:“他马上就会来魔都,所以你也不必着急。”
柳琢光抿唇,暗暗思索。
“师兄的身体……”
柳琢光方开了个话头,崔应秋立即接上说:“放心,死不了。”
柳琢光眉头蹙起。
见状,崔应秋又自然而然地改口,眉眼弯起。
“活得好好的。”
柳琢光瞪眼看他。
崔应秋阖眸一笑,又说:“招饶圣宫有件宝物,五百年一开花,世世代代开于圣宫深处,可凝聚魂魄。”
柳琢光睫羽轻颤:“你知道师兄的……”
崔应秋含笑:“晓得一点点。”
“那宝物长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是为了安你的心,可不是让你擅自行动。”崔应秋心下察觉,顿了顿说,“那宝物我也未曾见过,你问我,我也不晓得。”
“我知道了。”
崔应秋眸底沉静:“我也只是遵你师兄的吩咐提醒你,切莫擅自行动,待他到达魔都,再行商议。”
柳琢光不语。
崔应秋敛眸,微微摇头,不再言语,脚下一跃转身离去。
翌日。
天光稍亮起,散生小心推开门,却在看见柳琢光的刹那间,身子一顿。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是我吵醒你了吗?”
柳琢光摇摇头。
“昨夜崔应秋过来了。”
听到崔应秋的名字,散生瞬间眉头皱起,她快速关上门扉,又在四周设下结界,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对柳琢光说。
“他昨夜可有对你说什么?”
柳琢光犹豫片刻,说:“崔应秋说师兄不日就要来魔都。”
“纪明澈?”散生蹙眉。
她离开天机城时,纪明澈还未离开。
他将佩剑交付散生,并告知她关于柳琢光的消息,此外再未说其它事情。
她瞧着,当时的纪明澈面色苍白,看着似是命不久矣,故而她在应下后很快便返回了魔界。
如今突然要来魔都,是因为琢光吗?
还是……要回到他原本的“魔尊”身份。
散生思索着,抬眸看向柳琢光,柳琢光低垂着眼眸,似乎在想些什么。
“琢光。”散生迟疑了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为何会在魔都外出现?”
柳琢光心中自然晓得。
她是因为禾山,禾山不知为何开启了魔门,并且将她推入了魔门。
师尊是绝不可能背叛修仙界的。
而且自她醒来后,并未听说有魔族通过魔门去往修仙界的事情。
故而柳琢光猜想,师尊是特意将她送来魔界的。
可到底为何呢?
她之前还有叶穹,师尊不可能察觉不到叶穹。
叶穹也是在师尊的故意为之下进入到魔门。
师尊到底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柳琢光脑海竟突然浮起了那夜,她临走时师尊留下的话。
她说,镇守剑峰是我的选择,但你可以有另一种选择。
散生微微欠身,抬手抚上柳琢光的脸孔,她眸色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可语气却包含着隐隐的关心。
“琢光,我不问了。”
柳琢光怔了下,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关师姐的事,是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何种缘故。”
散生:“那便不想了,迟早会有答案的。”
“……嗯。”
柳琢光轻应了声,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师姐,我走后,天机城里的魔族如何了?”
散生:“你是想问夏令师吗?”
柳琢光颔首:“还有,明阁中的那名老者。”
散生在暮明空身边的那些时日,对这两人的身份早有了解,那两人都是禾山剑尊的旧识。
在天机城中也算帮了柳琢光不少。
“那老者在暮明空到后不久,便自刎了。”散生轻声说,“至于夏令师……”
散生语气一顿,敛眸看向柳琢光。
她走时,曾亲眼瞧见,那魔族昔日护法夏令师,站在纪明澈身侧,神色慎重。
“我也不太清楚。”
散生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含糊着说了出来。
柳琢光疑惑:“她没有回魔界吗?”
毕竟是昔日魔族护法,好不容易从封印中出来,脱离天机城,夏令师不回魔界,又要去哪里呢?
“师姐……”
柳琢光嘴唇微动,话音才起,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她与散生目光交汇。
散生微微颔首,撤下结界。
“散生大人!”
“吵吵闹闹在做什么?”
云霎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魔修,站定散生面前,神色是鲜少的慌乱与急迫。
“散生,是魔尊,魔尊不见了!”
散生面色如旧:“魔尊,魔尊不是一直找不到吗?要是找到了才让人慌乱吧?”
云霎“啧”了一声,一脸烦躁地说。
“哪里是那个魔尊啊,是苍间。”提起那个名字,云霎刻意压低了声音,“苍间不见了。”
预定的魔尊继承人突然消失,这的确是一件值得长老一派魔族焦急的事。
散生冷静说:“怎么回事?”
云霎瞥眼看向身后,身后的魔族下属会意退下,走前还随带关上了院门。
“说吧。”
云霎径直走到院子的石凳,坐下缓了缓心绪,才继续说。
“我就说苍间那家伙根本不适合做魔尊,长老非说他是命定的魔尊,那种狂妄自大,好大喜功,为所欲为的魔族怎么可能带领我魔界走向辉煌。”
眼见云霎喋喋不休的抱怨还要持续下去,散生径直打断她。
“说重点。”
云霎嘴唇一撇,无奈说。
“好好好,你什么急嘛,昨日魔都外不是有异常波动,苍间非要去看看,觉得自己能上阵抓个修士,显显威风。”
散生:“长老没派人跟着他吗?”
“呵,肯定是派人跟着了啊,长老护他就和护眼珠子一样,是他自己不许人跟着,还扯出自己马上就要即位,敢跟着等他上位,先把那群人杀了。”
说着说着,云霎还笑了出来。
要不是刚才身边有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就笑出来了。
“他也是运气不好,一出城就遇到了魔兽,那三五下能杀了谁啊?等到晚上,侍卫见他迟迟不归,才敢报给长老。”
“昨夜我去三长老处时,他并未提及。”
云霎:“他自然是不敢和你说的,你毕竟曾经是暮明空的人,暮明空死在天机城,未必没有他的手段,他可是提防着你了。 ”
散生抬起石桌上的水杯,轻抿了口,睫羽低垂,掩盖眸底神色。
云霎伸了个懒腰,随口对散生说。
“昨夜为了调查他的踪迹,我可累坏了,今天你可不许偷懒。”
她环顾四周。
“在找什么?”
“你那师侄呢?”
“出去了。”
云霎瞬间侧过眼眸,与散生对视,唇边莞尔一笑,眼底满是幸灾乐祸。
“那可糟了,你那师侄如今怕不是在魔族牢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