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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春夜深 她终于彻底看见了那副,她喜欢……


    庆阳墙的清荣殿内, 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呜咽。


    李寒舟站在殿外,望着殿上高悬的明月,忽道:“杜秉笔是怎么半道跟来的, 又是怎么知道眼下这件事的?”


    杜灵若立在李寒舟身后道:“你在绕墙沟上已经问了我两遍了, 李千户, 你想啊,机密的事,若不是陈秉笔吩咐我来协助你, 我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跟得过来?”


    李寒舟仍心存疑惑, 杜灵若却笑道:“如今镇抚司是李千户做主,没人罩着我了,我不敢乱来, 你若是不信,等回去,你我一道回明陈秉笔, 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寒舟上下审视着杜灵若, 杜灵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忙转身道:“我且去后面查看一二。”


    “站住。”


    杜灵若顿住脚步,喉咙一紧,闭上眼睛攒紧了拳头。


    “杜秉笔的冠歪了。”


    “哦……是吗?”


    杜灵若忙抬手扶正,头也不敢回,默默念着“阿弥陀佛”,一面快步朝清荣殿后绕去。


    他心中其实十分慌乱, 陈见云根本没有吩咐过他任何事,他不过是信了张悯,拿命陪张悯和许颂年赌了一把。赌张悯和许颂年的默契是对的, 所以才在庆阳高墙的门口,硬生生地堵住了李寒舟,对他直接说出了明日焚墙的事,以此骗得李寒舟带他入墙。


    这是杜灵若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好在是奏效了。


    如今,张药带着玉霖就在庆阳墙内,这事张药在劫玉霖之前就已然告诉了杜灵若,但问题是,他的时间不多,庆阳墙之大,殿宇之多,其中多是荒废无人之地,短时间内,凭他自己,怎么才能立即找到张药。


    杜灵若边走边暗念:“药哥啊药哥,你可千万显灵啊!千万显灵,千万显灵……不是……谁……唔唔唔!”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闭嘴跟我走。”


    杜灵若一把抹开张药的手,“来不及跟你走了,你听我说。”


    “跟我说没用。”


    “怎么没用?”


    “我没脑子。”


    “你……”


    “跟我去见玉霖。”


    有张药加持就是行得快,杜灵若几乎是被张药提溜到了玉霖面前。


    众船工见此皆十分惧怕,玉霖也吃了一惊,“这是……你怎么进来的。”


    杜灵若忙甩开张药,顾不上分辨玉霖身边的人是谁,几步走近玉霖,边走边从怀中掏东西,“这是阿悯姐姐从许掌印身上剪下来的,你先看,边看边听我说,但别问我其他的事,我没空解释。”


    玉霖扫向那一块衣襟,其上所写,正是那三行落款,玉霖虽只看了一眼,却已然解出了许颂年身上的七八分真相,眼眶顿时红了,然而此时绝不是悲戚之时。


    “你说我听着。”


    杜灵若道:“庆阳墙明日会被焚,从烧清荣殿及其后十来间殿宇烧起”


    老船工惊道:“什么!”


    玉霖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血书,出声道:“先别问,听他说。”


    杜灵若加快了语速,“今日镇抚司的人已经进来了,核清太子遗族之数,勘查火点,为的是一个都不放过。”


    众船工顿时慌了起来,张药呵道:“都给我闭嘴,坐下来!”


    杜灵若看向玉霖道:“我必须马上走,否则在镇抚司面前露了馅,一切就白费了,玉姐姐,药哥废的,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你赶紧说。”


    玉霖将血书捏入手中,对杜灵若道:“两件事,记清楚了。第一件请韩御史和吴总宪明日城外西坡上的山庙借宿,不要回城。第二件事,墙内起火后,你一定去见兵马司的王充,让他调水车过来,但是里面不要真的装水。此处无纸笔,你记好,我教你怎么跟他说……”


    “要空的水车是吧,没关系,我有这脑子,我知道怎么跟王充那狗东西说。但是玉姐姐,药哥,如果我没办到,那就是我死了,你们别怪我。”


    玉霖道:“我赌我死不了,所以你也死不了。”


    杜灵若苦笑点头,“好,还有别的话吗?我得走了。”


    玉霖摇头,杜灵若随即转身就走,身后的雨霖嘴唇一抿,忽又道:“谁杀的他?”


    杜灵若脚下一顿,眼眶顿时红了,但他也不敢再停留,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霖看着杜灵若的背影,轻声道:“我有办法带他们回城了。”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回城,然后呢?”


    玉霖抿住嘴唇,几乎是从齿缝里逼出四个字:“逼、疯、他、们。”


    她说完这句话,身旁的船工们才渐渐从将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众议纷纷,逐渐慌乱起来。


    “完了,死定了。”


    “别说死,姑娘说会带我们回城啊……”


    “回城?回城也死啊!况且还没回城呢,恐怕就已经被杀死了!”


    玉霖没有出声,张药转身呵道:“谁乱,我杀谁。”


    他说着声音一扬,“谁不信她,我杀谁!”


    玉霖忙道:“张药,不至于……”


    “至于。”


    张药沉声,转而盯着玉霖的眼睛,“这句话我说得很恶心,但我说到做到。我不介意再入炼狱,从此永世不得超生,我要你赌赢,你必须赌赢,”


    玉霖一怔。


    然而张药却并没有因此收敛,众人惊恐不能自已,各自担忧命运,他却在对眼前人,明掏心肺。


    “我是你的人。”


    “你……”


    “你别说了。”


    张药说着走近玉霖一步,“明日,你记着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你一个‘杀’字,我可以为你流尽我最后一滴血。”


    “我不稀罕什么最后一滴血。”


    玉霖撇过头道:“张药你太夸张太矫情,你给我好好说话……”


    谁想话未说完,头又被张药掰了回来。


    “你不稀罕无所谓。”


    四目相对,他平静堵住玉霖的后话,“那就是我命,不管余生剩几日,或是几个时辰,我只选这个命,所以趁我身躯完整,我可以……”


    他虽然已经“狠话”尽放,至此却不敢说下去了。


    他猜到了,玉霖一定不会回应他,甚至会对他心生鄙夷,他是多么卑劣的一个男人,他愿意为玉霖去死,却又有诸多不甘心,首当其冲是没能和她在一起。


    他是如此无耻的一个男人,他不应该再留在她面前。


    想着,张药松开了玉霖的脸,果断背过身去,抬脚向前时也抬手,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谁想那高举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张药侧头,见玉霖已然追来,踮着脚撑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去清醒一下。”


    玉霖没有松手,再问道:“你可以什么?”


    “没有,我不可以,我不配。”


    “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张药喉咙一哽,“你……说什么?”


    “可以的。”


    玉霖点头,“可以的。”


    她声音似乎也有些凝滞,但为了不让他怀疑她的坦诚,她还是唤了一声张药的名字。


    “我说可以,张药。”


    她终于彻底看见了那副,她一直很喜欢皮囊。


    很奇怪,明明她是那个想活的人,张药是那个想死的人,明明她更勇敢更无畏,明明是她先说“可以”,她先解大防,而陋室之中,薄褥之上,先脱干净的却是张药。


    好冷啊。


    这个四月真的好冷,眼见窗外寒气凝聚,像是真的有可能,会迎来一场雪。


    可惜周遭无炭可烧,也烧不得柴,她虽然还穿着那件囚衣,人却冷得像一块冰,而那副皮囊却万分炙热,隐忍地、沉默地,等待着她触碰。


    其实从前她和宋饮冰等人也曾同席而坐,甚至同榻而卧,她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男女大防,然而至今她才明白,男女大防从来都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拿来“破”的。她无法拒绝的其实不是无端而来的情Yu,那对于生死一线中的她自己来说,实在轻薄。


    她拒绝不了的是诚意,是那句“我是你的人”,也是如今坐在他面前,一览无余“身”“心”。


    “你还有话要说吗?”


    她的欲望也诚恳地烧了起来,但几乎是多年在法司,习惯使然,她居然莫名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你已经看全了,如果你不喜欢,你还可以后悔 。”


    “那你怎么办?”


    对面的人垂下眼眸,双手紧紧扣握在一起,以忍其下之痛,人却笑了一声。


    “无论律法还是风化,都不会让被女人看过的男人怎么样吧。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我不过是起来穿上衣服,从这里走出去罢了。”


    他说完,脖子一颤,饶他是铁人,“忍”为此生第一修炼,此刻也在身防大破之前。


    但他还是竭力稳住身子,“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他再度坦诚,“我等你下判。”


    “我其实不会。”玉霖侧眸,通红的耳根曝露在张药眼前。


    张药明白,她并非羞涩,她只是逐渐有了不可言说的知觉。


    而她因此开始变得晶莹,变得朦胧,变得像一团柔软的烟絮。


    “那你躺下来。”


    “然后呢……”


    “然后……闭眼……。”


    夜里,玉霖吻了浑身滚烫的张药。


    那时他正想起身,去清理事后狼藉,然而她却翻身坐起,伏在他的胸口上,摁死了那双她其实根本摁不死的手腕。


    然后,她低头吻了张药。


    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会,可有些东西就是无师自通,不论男女都一样。她沉浸于笨拙的亲吻,并不激烈,仍然带着三分女子的矜持,漫长而又平稳。


    结束之后,她撑起半截身子低头望着张药的脸,笑意由衷。


    “我会记着今日的感觉。”她平声道。


    张药点了点头,却说了另外一句话:“我会永远记着你。”


    “为什么不是感觉,而是我。”


    张药仰起下巴,喉结触碰到了玉霖的鼻尖,“因为我只喜欢你,玉霖。”


    第122章 高墙火 告诉你们,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四月二十七日, 酉时将过。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西边的天幕上只剩下一丝暗淡的天光。


    玉霖借悬梯爬上了一处荒殿的殿顶,抬起一只手, 风流穿过她的手指, 吹起了她的衣袖。


    檐下的老船工仰头对玉霖道:“是东风。”


    玉霖点头, “清荣殿在上风处,若青荣殿燃起来,火借风势, 烧到西面来恐怕半个时辰都不要。”


    老船工道:“那这个地方,倒不能久留。”


    正说着, 张药忽从老船工背后闪出,“镇抚司的人进来了。”


    檐下的众船工听罢,纷纷戒备了起来。


    玉霖低头问张药道:“李寒舟在吗?”


    “不在。”


    张要应道:“来了十人不到, 放起火后,应该也会退出去。”


    玉霖点了点头,“墙外原来的守卫呢。”


    张药应道:“都调走了。”


    玉霖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镇抚司不敢明目张胆地守在墙外, 原来的守卫又都调走, 这是最好的破墙机会。倒不必在这里等着,等火一燃,我们直接去清荣殿,先把先太子的遗族救出,然后直接从正门出去。”


    船工们面面相觑,心中仍有担忧。


    老船工道:“外面的镇抚司……不会杀人吗?”


    众人听罢这句话, 纷纷不约而同地朝张药看去,张药抱着手臂站在玉霖身后,并没有吭声。


    玉霖站在殿顶的边沿, 看得张药心惊胆战,但她却浑然不觉,只顾对张药道:“我觉得李寒舟不会杀人。”


    张药摇头,“你错了,他会。”


    “那他会杀你吗?”


    张药松开胳膊,平声应道:“我希望他会。”


    玉霖笑了一声,“这话还真是奇怪。不过没关系,不出意外,今晚外面热闹不小,李千户根本顾不上杀人。”


    玉霖说完这句话,西边天空的最后一缕天光,也收入了山中,彻底暗了下来。


    玉霖踮起脚,尽量朝远处看去,不留意踩中了一片碎瓦。


    张药忍无可忍:“你眼神又不好爬上去看什么?下来。”


    玉霖忙伸手止住他的声音,“他们动手了。”


    张药闻言,随即两三下爬上殿顶,果见东边的清荣殿燃起了第一道火光。


    兵马司衙外,指挥使王充正欲出去巡视宵禁,刚出衙门正准备叫人牵马,却见衙门口的道路已经被十辆水车给堵死了。


    “这什么鬼东西。哪里来的。”


    火丁军的长官李顺急切道:“王指挥使,城外来报,庆阳墙烧起来了!巡城御史杜秉笔让我们过来,听王指挥使的差遣!”


    王充一拍脑门,忽地骂道:“他()的拿我当棒槌是吧,你们听我调遣,那火扑不灭,找不到纵火的人,是不是我王充去死啊?”


    他说完,抬头朝水关门的方向看去,果见火光已起,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的。”


    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忽见杜灵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上前对王充道:“你这话就错了,你若不去,单让这些火丁军去了,那才会落得大罪。”


    王充疑道:“杜秉笔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去那城门上看了吗?烧成什么样子,救得回来了吗?”


    李顺情急道:“那我们也得去啊!救不救得回来尤可再议,不去我们火丁军就必是死罪啊!”


    “去去去!”


    王充抹了一把脸,烦躁道:“点齐所有人,汲水!装车!”


    “不用。”


    杜灵若道:“绕墙沟就有水,只需空车前去,装水运进墙内救火就是了。”


    “那还等什么?”


    王充几步跨下门阶:“赶紧走啊!”


    庆阳高墙已是火光冲天。


    梧桐林内,李寒舟骑在马上,握紧了手中的刀。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家的那位指挥使,为什么时时刻刻把想死挂在嘴边了。


    杀人真是恶心啊。


    杀无辜的人更恶心啊。


    李寒舟死死的盯着绕成沟后的大门,咬得嘴唇几乎破血,才举刀高喊了一句:“听好了,若有人强行破门,无论是谁,立即诛杀。”


    “是!”


    话声刚落,一缇骑忽然策马而来,“千户大人,有件奇怪的事。”


    “说。”


    “大理寺卿和乌台总宪,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他们骑了马,这会儿人已经到绕墙沟边上去了。”


    李寒舟先是一怔,随即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剧烈的恶心。


    缇骑道:“怎么办,千户大人。”


    李寒舟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镇抚司众人,自己眼前闪过的,却赫然是张药的那张充满死气的脸。


    天子之令是不放过火场中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也包括两司首官吗?


    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如此?


    李寒舟想不明白,可如若他不下杀令,镇抚司的这些人又怎么办,抗旨的罪名怎么抗?


    “难怪你那么想死……”


    他暗暗说完这句话,侧头对那缇骑道:“杀!”


    墙内,张药带着众船工迎面破开了清荣殿最西面的配殿殿门,太子遗族的女眷和子女并宫人正全部聚集在配殿内,见张药一身玄衣的进来,顿时惊叫出声。太子长子吴绍旋即起身,挡在众人面前道:“你们想杀的无非是我和我弟弟。”


    他说完,一把拽过身旁的太子次子,对张药道:“给我一把刀,我现在就杀了他,然后在上差面前立即自尽。你们放了女眷,放了这些无辜的宫人!”


    太子次子吴道刹时哭出声来,谁想却听兄长道:“不准哭!你我早就该死了!”


    张药翻了个白眼,抬手撑住摇摇欲坠的门框。


    “杀个屁,都出来!”


    吴绍一怔,“你,你说什么?”


    老船工见此忙从张药身后转出,上前道:“殿下不要害怕,他是恩人的人,是来救我们的,殿下快带着娘娘们出来,跟我们走吧。”


    吴绍这才松开了吴道,转身扶起一年老的女眷,对众人道:“快……快起来,快起来跟他们走!”


    宫人们扶着孱弱的遗族女眷们从殿门中鱼贯而出,玉霖立在殿阶下,冲众人招手道:“刮的东风,你们不要乱,朝南面的大门去!”


    张药待最后一个宫人奔出殿门,旋即松手,门框应声倒在他脚边。


    阶下玉霖惊道:“张药!”


    张药朝阶下看去,玉霖还是那身囚衣,发飞人乱,脸熏得像块黑炭。


    “我没死。”


    他踢开脚边的门框,续道:“你抹把脸,带他们过去,我找件趁手的去破门。”


    绕墙沟外,毛蘅颤颤地跪倒在沟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骑来的马极不安分的在水边逡巡。


    “天啊!这么冷的四月,为什么会起火啊!救火的人呢!人呢!”


    韩渐忙搀他起身,“大人先起来,此处还是太险了,您有年纪,还是再退些吧!”


    毛蘅哭喊道:“你们今天把我叫出城来,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场火啊!先太子的遗族都在里面啊!天啊天啊,快救人啊!快去找人来救命啊!”


    吴陇仪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大门,忽的听倒了一声撞击声,忙拉住毛蘅。


    “老伙计,你听!”


    咚——


    咚咚——


    接着又是接连几声,毛蘅忙道:“活着……人活着。”说完就要往沟里去,终是被韩渐一把拦住。


    “您千万别下去啊!”


    此时门内,张药正扛着一根烧塌下来的粗梁,带着众船工,拼命地撞击着大门,火已渐来,浓烟熏得本就饥病交加的众人喘息不止。


    玉霖看着木屑盈飞的门扇道:“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老船工喊道:“我们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年了!大家别怕,管他出去是生是死了,我们这辈子,总要再看一眼外面的天吧!撞啊!大家最后拼一次命啊,撞开了,我们也就是救济皇族的有功之人了!撞啊!撞啊!”


    “对,撞!撞啊!


    “撞!”


    “撞!”


    随着众人最后一次协力冲撞,外面的门闩抗不住冲击,“啪”一声断开。


    庆阳墙的门,终于破了。


    门内的火光朝着对面的韩、毛、吴三人铺面而来,他们首先看见的是张药。


    “张……是张药吗?”


    张药顾不上对面目瞪口呆的三位大人,朝后喊道:“把木梁抬过来,架桥!


    一道木桥瞬间架起,宫人们扶着女眷们在吴绍带领下,纷纷跨过了绕墙沟。


    然而吴陇仪却赫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他猛地回过头,但见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正策马而来。


    韩渐也跟着回了头。


    “这是来救人的吗?”


    吴陇仪道:“镇抚司会救先太子的遗族吗?”


    毛蘅一听,暗叫了一句:“不好……”


    立即倒退了几步,转身朝正在跨沟的众人喊道:“快跑!快跑啊!”


    然而李寒舟已下“杀”令,顷刻之间,众缇骑已将包括毛蘅等人在内的人团团围住了。


    张药正要上前,却被玉霖拽住,“你别去,有人会去。”


    话音刚落,就见兵马司的人从梧桐林中策马奔出,冲在最前面的王充见了眼前的场景,一时懵住。


    “诶?这……怎么回事?”


    吴陇仪立即反应过来,高声呼喊道:“王指挥使,救命啊!”


    王充这才拔刀道:“总宪大人莫怕!有我王充,看看谁敢伤先帝的后代!都把水车给我停下,给我杀!去他()娘的镇抚司!老子看张药不在,你们这些软货还能跟老子的兵马司杀几个回合!老子告诉你们,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李寒舟眼看着王充向镇抚司冲杀而来,心中却生起一丝庆幸。他木然喊了一声“杀”,却连手都没抬起来。


    绕墙沟外短兵相接,两司混杀,火光凌乱,没有人再顾得上去查看,门内还有其余的人。


    张药眼见梧桐林中,只剩下几个火丁军守着水车,回头对玉霖道:“那里面没水对吧。”


    玉霖点头,“对。”


    张药蒙起脸面,“好,我解决那几个火丁军,你们跟上我,不要慌,趁乱往水车那边去。”


    第123章 血尽流 姑娘,那是你男人啊!


    庆阳墙起火, 兵马司和火丁军出城救火,水关门也因此破例彻夜不闭。


    滔天的火光中,城门守卫军眼见官道上行来一队水车, 牵引水车的人皆披火丁军服制, 一个个被烟熏得满脸漆黑, 几乎看不出容貌。


    守卫军忙奔马上前问道:“庆阳墙究竟如何了!”


    那行在最前的火丁军抬起头,烟灰遮蔽下,赫然竟是那墙内的老船工的脸, 他哑着被烟熏得发嘶的嗓子道:“那里面烧得已经救不下去了!”


    守卫军急道:“那里面的人呢?”


    老船工摇头,狠叹了一口气, “怕是只有等烧光了才能知道了,如今只有将那西面的灌丛全砍了,才能阻止后面的梧桐被烧。”


    “天呐……”


    守卫军纳罕。


    老船工忙道:“那梧桐林烧起来可不得了, 王指挥使让我们把水车引回,取拿砍斧,再过去呢!”


    守卫军听罢, 立即勒马让开前道, 并朝门上喊道:“快开城门!让火铺的人过去!”


    火光与夜色交错之间, 沉重的水车缓慢地行驶进了水关门。


    与此同时,尚在绕城沟旁酣战的王充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发现身后梧桐林中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全灭了。


    “人呢?!”


    他挡开李寒舟的刀,抹了一把脸上的飞灰,“()的, 火铺的那群废物呢!”


    手下一弓兵奔来报道:“指挥使!林子里那些火丁都被人扒了衣服打晕了,水车也都不见了!”


    “水车没了?”


    王充的脑子一下子抽了,“往哪里去了?”


    弓兵回道:“看车辙的方向, 像是往城里去了。”


    李寒舟听罢,背脊一冷,忙问道:“水车是空的吗?”


    弓兵一愣,眼见二人执刀对峙,倒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李寒舟的问题。


    “是……是空的。”


    李寒舟双眉顿蹙,猛然意识到庆阳墙中绝不止出来的这些人,还有人趁着镇抚司和兵马司的交战之乱,以水车为掩,朝城内去了,想到此处,不禁“啧”了一声,冲着还在发懵的王充吼道:“你还真是个棒槌!”


    王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设计了。


    “()的……”


    他朝地啐了一口,对面前的弓兵道:“快马过去,给城内兵马司巡禁传令,拦截住水车,不要放他们进城!”


    “是!”


    “回来!”


    王充召那弓兵近前,“如若他们已经进城,不管那水车里的人是谁,都给我杀了,绝不能给我们自己引祸!”


    “是!”


    两京城内,此时还是一片漆黑,虽在宵禁之间,但王充去了城外,城内巡禁的人马甚少,水车在南门坊外停下,张药依次揭开水车扣板,惊魂未定的船工们相互搀扶着下了水车,老船工问道:“已经……进城了吗?”


    “对……”


    玉霖用了揉了一把眼睛,回头问张药道:“这什么地方?我实在看不清。”


    张药撂下最后一块扣板,应道:“南坊外。”随后跳下水车,几步走近玉霖:“玉霖我提醒你,王充虽蠢,但李寒舟未必。”


    “明白,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寻一处庇所,撑到天明。”


    老船工道:撑到天明,然后呢?”


    玉霖望向一众河工,“光天化日,没有人敢在梁京城内私杀百人。撑到天明,私刑就不可能再杀得了我们。”


    “那……”


    一个河工跌坐在地,怯声道:“那……那不是要被官府抓起来,要上公堂,我上过公堂了,我脸上的刺印就是官府给的,我不认罪,就被打得皮开肉绽,我不想再上公堂了……”


    玉霖刚欲开口,却听张药道:“不对,你上的不是公堂。一切为了私利而判人生死的地方,都不是公堂,一切为了遮掩罪行而做的处决,都是私刑。”


    这一番话是玉霖说过的,此时经他说出,骂得就是镇抚司和张药自己。然而张药脸上并无羞惭之色,弯腰一把拽起跌坐在地的船工,再道:“你如果不想再受这些不公,你就跟她走。”


    那船工道:“他是你的女人,你当然信她……”


    “她不是我的女人。”


    他竟然否认了。


    玉霖抬起头,却见张药并没有看自己,他平静地凝视着面前惶恐的众人,“她是一个很好的司法官。她设的公堂我跪过,公正清白。她给的路我也走过,走得通,所以信我。”


    “也没有他说得那么厉害。”


    玉霖上前道:“如今的梁京城,我只敲得开一户门。”


    张药侧头:“江惠云吗?”


    “对。”


    玉霖扫过身后的水车,“这些水车太累赘了,得弃掉。趁着王充和李寒舟还没反应过来,我带你们过去。”


    玉霖的话刚说完,一声蹄音叩入他耳中,张药猛地回头,灵敏的五感告诉他,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换一个地方……”


    “什么……”


    张药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语速顿快,“玉霖你一定还能想到别的地方……”


    说话间,马蹄声已由远及近,兵马司巡禁的声音传来,“何方歹人,竟敢乔装骗开城门!”


    玉霖立即明白过来张药的意思,此时去寻江惠云,跟着他们追及而来的兵马司,必然会惊动赵氏父子。


    张药回头朝南坊内看了一眼,对众人道:“往南坊里退,从梨花巷里穿出去。”


    众人立即朝梨花巷奔去,刚至巷口,张药的手腕忽被玉霖抓住,他转过头,并不待玉霖开口,径直问道:“你想说那个‘杀’字,是吗?”


    玉霖促声反驳,“我没有!”


    张药撇开玉霖的手,转身侧让众人入巷,自己则平静地看着玉霖。


    “你拉我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听到那个“杀”字了。”


    他果然是知音啊。


    隔着巷中穿行的众人,玉霖在张药眼底终于看到了一丝悲意。


    独给予她的悲意。


    缘不长久,将做云散的悲意。


    “我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张药一笑,根本没在意玉霖的话,“可我听到了,很清楚。玉霖,我说话算数,我会为你流尽我最后一滴血。”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给玉霖留下任何余地,返身朝着巷口逆行而去。


    窄巷。


    孤人。


    他要去兑现他的承诺了。


    玉霖追不上他,更可悲的是,他注定是一个无法被怜悯的人。


    此间危及,就连老天都容不得玉霖生出一分与张药纠缠拉扯的心。


    毕竟她身旁还有那数百船工,师娘不可寻,梁京城里还有哪一处地方,能庇护这些船工,直至天明呢?


    刹那之间,巡禁的人马已经逼至船工们面前,火把照亮了众人的面容,好在前面还有十几辆水车塞道,趁此空隙,玉霖将所有船工都带入了巷内。


    唯剩张药一人,在巷口独留。


    老船工见此忙回头喊道:“张大人,您跟我们走啊!”


    玉霖拽住老船工的胳膊,拼命将人往前送,随即脱口而出道:“不要管他,走!”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心惊,胸口如同被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刺入,痛得她几乎踉跄了一步。


    她无法原谅自己。


    可人就是这样。


    若欲为人请命,就要不惜性命。


    若要求取公理,就要私欲皆抛。


    喜欢又如何?不舍又如何?


    世间情爱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


    皮场庙中面对张药的那个夜晚,她早就在凶神相下做了选择。


    她要有刀就刺、有机就趁、有路就走!


    可为什么还是想哭呢?为什么还是想要回头呢?


    玉霖抬袖抹去眼泪,用力推行惊魂不定的众人:“赶紧走!”


    老船工已然看出了张药断后的用意,顿生不忍,情急道:“姑娘,那是你男人啊!”


    “是又如何,我……”


    话说一半,这火场炼狱般的世间,忽有一人无端与她共鸣。


    巷口巷内,张、玉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她/我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话音同落,玉霖猛然转头,张药却仍只是一个背影,独自一个人,挡下了巷外所有的火光。


    “玉霖。”


    巷口前张药抬高了声音,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从容,“说个地方,我好来看你。”


    玉霖泪目扬声:“你怎么来?”


    “我下辈子应该只能变畜生吧。”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多么荒唐,但一点都不可笑啊。


    这不是调侃,这分明是他的真心话。


    所以是什么地方呢?


    玉霖纵容自己舍出一缕神思,想要回答他最后的这个问题。


    什么地方才是结缘之处呢?


    她第一次看张药入眼是在什么地方呢?


    刑台、剥皮刀、人群、土地神、洗刑场的镇抚司指挥使……


    皮场庙……


    等一下,皮场庙!


    对啊!


    还有皮场庙,还有这扇门,那曾是她的绝境,也曾是她的生门!


    玉霖迎风转头,朝西面望去,万户哑寂,只有零星几展灯火。


    “说个地方是吗?”


    巷口已传来铮然之声,张药已不再回应她。


    玉霖站定脚步,朝着那道背影喊去:“那就你第一次看我入眼的地方!”


    “知道了……”


    这一声已然掩进了铮然之声,玉霖几乎没能听清,然而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舍下丝毫仁慈给予张药。


    她要走了。


    东风把她的话语,朝西面送去,一下子吹得好远,刀林中的张药有没有听到这句话,玉霖根本不知道。


    她只知,张药在窄巷口引住了所有的巡城兵,去往皮场庙的路上一路无阻,而她迎着冷风,反复默诵着那一句:“若有观音在世,勿弃他于炼狱,勿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124章 四月雪 我为你我,求一场四月雪。……


    绕墙沟前, 李寒舟已扔下了刀,镇抚司众人见统领扔刀,也各自住了手。


    王充稀里糊涂地和李寒舟杀到现在, 也是力竭, 李寒舟一扔刀, 他旋即一刀抵其脖颈,喘息道:“不杀了?”


    “杀不下去了,今夜设计你出城的人, 一为借道,二为借你困死我。”


    他说完就要转头, 眼见刀锋要且开皮肉,王充忙反手抽刀,“你找死啊!”


    李寒舟没有回应王充, 王充却突然不甘心了,提刀追上几步道:“你们镇抚司是要做什么?你们指挥使杀韩渐,你李千户更厉害, 杀到天家血脉来了, 你们……”


    李寒舟道:“王指挥使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当然是假蠢!”


    王充抹了一把脸, 撇向一旁,再开口时,竟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谁在作恶吗?这梁京城啊……”他说着背向火光,看着梧桐林后的梁京城门,“可真是荒唐!”


    他说完也扔了刀, “我今夜出城,就想知道这场火是谁放的。别人我都我不管,我只保我自己, 保我自家兄弟不被问罪。


    “还用问吗?我放的。”


    李寒舟抬起头,“拿下我吧。”


    王充骂道:“你这就是不要脸,你明知道你们是上差,法外之人没人能拿你们,我拿你上报呈情,到时候你翻脸不认,死的还不是我!”


    “我怎么翻?”


    李寒舟指向身后的毛蘅和吴陇仪等人:“他们都听见看见了,有人逼得我们指挥使上了三司的公堂,如今我也完了。”


    他虽说自己“完了”,人却扯开嘴角,笑了一声,面上释然,并无一点哀意。


    王充紧接道:“到底谁啊把你们镇抚司拿捏成这样!”


    他说完自己也怔了怔,谁能把李寒舟困死,他不知道,但把张药逼上“绝路”的只有那个女人。


    “该不会是……”


    显然,李寒舟也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紧声道:“你刚才给城内巡禁下的令是什么!?”


    王充推了李寒舟一把,“你吼个屁!子夜骗开城门,不是乱贼是什么,当然是都杀了!


    他说完眉心一蹙,“不对,这事儿不是乱贼那么简单……来人,回城去,去告诉赵……”


    后面的话,当着李寒舟的面还是吞了下去。


    李寒舟二话不说飞身跨马,返身对镇抚司道:“纵火的罪名推给我,至于任务失败……你们不要怕,有王指挥使在,有诸位法司的大人在,私刑……绝对杀不了你们,他日若上堂,该认什么就认什么。”


    李寒舟打马而去,王充见他走远了,才召人上前道:“去给赵大人回话,就说,那个死囚和劫她的张药,从庆阳墙里,弄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进城,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这就带前太子的遗族回城安顿,听大人的指示。”


    南坊,梨花巷口,张药浴血。


    想起玉霖常说,他人若蝴蝶,可人是最沉重的生灵,怎么会如蝴蝶轻盈可舞呢?他飞不起来,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可是他好想活着啊。虽然明明已经跟她告过别了,可为什么还是那样想她,她会怎么样呢?她会赢吗?她会脱下那身囚衣吗?她还有穿绫罗吃鲜菜的好时候吗?


    她一定要过好日子啊……


    她要被很多人记住啊……


    她要有个家啊……


    要有一个没有祠堂的家啊……


    一把利刃猛地捅入张药的腹腔,血涌口中,他连退几步,直到被抵至冷墙上。


    张药一把握住刀刃,狠力推拔,他明白,若再深一寸,就是命门要害了。但他撑不住了,毕竟这世上从无铁人,他也不过肉体凡胎,杀得过十人,杀不过百人。


    眼见刀刃缓缓地向他的腹腔中没去,张药哽咽,竭力回过头,朝巷内看了一眼,巷中寂静,早已没了人影。


    行吧。


    就这样吧。


    他如是想。


    然而就此时,一把寒刀忽从斜路劈出,火光照亮白刃,亮出的却是李寒舟的脸。


    “张药。”


    情急之下,李寒舟叫的是张药的名字,话音刚落,已又劈出一刀,逼得众巡禁兵向后猛退,定睛看时,见李寒舟身上那身玄袍和腰间名牌,一时都住了手。


    张药顿时滑坐在地上,狠命捂住腹上的血洞,脸色惨白地望向李寒舟。


    “你来……做什么?”


    “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起不了镇抚司的头。你那些脏活儿,我李寒舟是个读书人我干不了!”


    “你别……害死……”


    张药口中鲜血直涌,断续道:“你别害死镇抚司的人……”


    “害不死。”


    李寒舟的声音竟是松快,“镇抚司的人都被你那玉姑娘,当着兵马司的面,交代给大理寺卿和乌台总宪两位大人了。”


    他说完,回头对张药低声道:“王充要回城了,陛下应该马上就会知道镇抚司任务失败和你们带人回城的消息。”


    “不行……我得走……”


    李寒舟一把撑他站起,“就是来送你走的!”


    他说罢以手为哨,召来自己的马,一把将张药撑上马背,抬手扬鞭,鞭落之前,又抬头添得一句:“张指挥使,到了明日,我也会跟你一样身败名裂,但我谁都不怪。跟随你多年,见你自我折磨,自救无门。因此知道今夜之计,绝非你设,而是出自玉姑娘,所以……若见其人,请指挥使,替我谢她。”


    二更天了,周遭大寒,冷得满地青芽都结了一层霜。


    玉霖在神台前点了一只孤烛,铺开香灰,以枯枝为笔,忍着满腔悲意,在灰面上串联郁州溃坝暗的前后因果,草拟辩词。她想要极致的冷静和专注,可人非草木,哪怕她笔下飞快,不过须臾便有千字成文,然而文字稳稳跃然之时,她那周身的四肢百骸,却分明为另外一个人颤栗不止。


    “玉霖……”


    这一声从死寂中来,细若蚊鸣,又如惊雷炸响。


    玉霖手中的枯枝一滞,猛然转头,朝庙门望去。


    守在的门口的船工一齐站了起来,扒在门缝边的船工惊得禁不住喊了出来:“是张指挥使!是张指挥使啊!”


    说着,忙放了门闩,门开一扇,冷风猛灌,一个血人扑进门内。


    玉霖怔怔地站在原地,那血人却挣扎着跪了起来。


    神台前唯一的孤烛暖光无私地送向他,牵长他的影子,照亮他的血身,他缓缓伸出一只手,黏腻的血从指尖点点滴落,落在凝霜的草芽上,一下子就浸入了寒土里。


    “过来……”


    他出声即呕血,其样如在炼狱中受尽折磨的血鬼,吓得众人寒噤。


    玉霖奔入院中,脚下一踉跄,猛地扑跪在张药面前,她想去撑住张药,然而,她还未触碰到他的身子,他就已然脱力,头颅就沉沉地砸向了玉霖的双膝。


    “别出去……别出去,天亮了……也不要出去……”


    玉霖用尽全身力气,将张药的身子缓缓翻过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你先别说话……张药我求你了你先别说话!”


    她一面说,一面想要撕开他的衣衫,然而她的手有旧伤,根本无力撕开。船工们忙上前帮忙,衣衫揭去,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映入众人眼中。”


    “香灰……”玉霖回头急道:“拿香灰来!”


    “哦,是是……”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寻来几炉香灰,玉霖旋即捧起一抔,拼命按住还在那口血洞,然而血水却瞬间染满了她的手。她又再度捧起一大抔压上,却依旧徒劳。


    血渗过她的手指,沾了她满袖。


    老船工上前道:“姑娘,这样撑不了多久。得有药,必得有药才能救命啊!”


    玉霖浑身颤抖,缓缓抬头朝门前看去……


    “你想救我吗?”


    张药的手盖住了她的手背,忽而狠握:“你不要想……”


    他说着艰难地吞咽了一口,“王充回城,必然回报今夜之事……天子、赵汉元……很快就会知道,庆阳墙内有人,进了梁京城……不论今夜还是明日,城中各处……必被兵马司严戒……就算天明……当街不能杀人,你们也绝不能落入王充手里……落入王充手里就是落入赵汉元手里……不见天日……也没有生路……”


    玉霖仍拼命捂住那处血口,逼自己收拢心中的恐惧将张药的话听入心中,随即急声解道:“所以我们还是只能入大理寺卿和吴总宪的门,对吧?”


    “对……”


    张药觉得自己的神识在一点点散开,“玉霖……想办法……在王充找到你们之前,把你们在此处的消息,传给大理寺……”


    玉霖打断张药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办法了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张药眼前的玉霖,形影已然混沌,就像一团轻盈的水雾,哀伤而婉约。


    “张药,我没有身手,不可能躲得过兵马司的追捕。这里的船工虽然是生脸,可他们脸上都有刺印,又都没有进过梁京城,一时之间跟根本无法识路寻人,遑论传递消息,至于你……”


    玉霖望向仍在不断渗血的指缝,泣声道:“你已经算是为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船工们听罢,各各神色慌乱,可眼见张药和玉霖如此,竟无人忍心开口,再让这二人伤心。


    老船工怅然道:“玉姑娘,其实够了。如果不是姑娘,此时我们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杀死了,我们不怪姑娘,只是不忍看着……看着张指挥使……”


    他一时也说不下去了,低头直哭道:“若是天亮之前,能有人来这破庙里,上一炷香该多好啊……可这凶神破庙,愣是连香灰都不剩几抔了……”


    周遭寒气渐聚,谁也不曾想过,暮春时节,竟会冷如数九寒冬。


    玉霖不顾满手的血腥,抹了一把眼泪,缓缓抬起头,向漆黑一片的天空看去,忽道:“可我还想在赌一次。”


    张药枕在玉霖膝上,恍惚之中他只能看到玉霖松开了他的伤口,缓缓地合十了双手。


    “你……在求什么……”


    “你不要闭眼,你看天上。”


    张药听了她的话,努力撑开双眼,朝天空看去。


    此时天上月收星散,不过是一片漆黑的穹顶。


    “玉霖,世上……没有观音。”


    “我赌我是观音。”


    玉霖闭上眼睛:“类似的话,我跟一个狱中故人说过。除此之外,我还跟她说过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她离狱后,若见梁京落雪,一定要来皮场庙,告诉我一声,所以……”


    玉霖低下头,凝向张药,“我为你我,求一场四月大雪。”


    她说完这句话,张药混沌的视线里,忽有一片晶莹飘落,落向玉霖的手指。


    她指尖一抖,猛然睁眼仰头望去。


    夜色中晶莹漫天。


    四月二十七,三更天,梁京下雪了……


    第125章 天助人 你啊……你救过我啊…………


    积累了一整个春天的寒气, 如同玉霖此生所聚的福气一般,从无边无际的梁京上空,朝她倾泻而来, 雪中有细细的风吟声, 像是替过去她在大雪寒天中看到的河中人问她, “姑娘啊,至此你还不忍见大雪寒天吗?”


    人生有很多执念是放不下的,有很多过错是没有办法弥补并消解的。


    比如年幼时朝母亲扔出过一块石头, 比如成年后赔上人生好光景也救不了的无辜妇人。


    人向天求饶恕,求原谅。


    天说:“你尚该继续修行, 以见因果,以证报应。”


    所以也不是不想死,而是修行不够, 因果未见,报应不清,所以还要再活, 所以不能死。


    但今春寒夜, 天送了玉霖一场雪, 似是要以此回答她多年所问。


    玉霖啊,没有人责怪你,也没有人怨恨你,你没有过错,你所走的道路也都没有错。


    你会被世上的人眷顾善待,你也会被头顶的天庇护成全。


    奈何苍天玄语, 她听不清也解不透,好在此间有一不通文墨者,将那一番玄语, 解得通透。


    “你……真的是观音啊……”


    玉霖垂下头,见张药眼底竟也有泪,却又在试图对她含笑。


    “我就是那么一说。”


    玉霖望着满手血腥,颤声道:“我是观音我摁不住这处伤?止不住你的血吗?”


    “你是啊……”


    漫天风雪灌耳,可玉霖却只听得见膝上人的那一道声音,那声音虔诚、执着,可惜话语却仍旧没有深意,只有那字面上的意思,噙着满口的风雪,不断向她反复,试图让她相信,从此不疑。


    “你真的是观音啊……”


    “你是啊……”


    “你啊……”


    “你救过我啊……”


    玉霖再度摁住那个血流不止的伤口,不住地点头:“那你跟我活好吗?张药,跟我一起活下去好吗?”


    “好……”


    张药摁住玉霖覆在他伤处的手,他已经很难在动弹了,连脖颈转动都几乎做不到,但他拼命让自己的目光追随住玉霖的面容,恳切地向她承诺,告白……


    “跟你活……张药跟你活,我一定撑着……我跟着你活……”


    遥远的城门上钟声远鸣,四更过去,宵禁已撤。


    风雪道上远远地行来一弯素影,手挎竹篮,香烛满筐,而后庙前门环暗扣,“诶,怎么锁了……有人吗?”


    众人引颈而望,老船工错愕道:“有……有人来了……”


    门环再响,那轻盈而温婉人声音穿进门内,“里面有人吗?哦我不久留的……我就是来,给我的姐姐上一炷香,告诉她一声,梁京城下雪了。”


    玉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门外的人显然愣了愣,随之怯声道:“我叫银声……”


    船工们忙上前去放下门闩,门扇大开,清新的雪气扑向众面目,众人皆朝两边退让,玉霖跪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终是在一条雪道的尽头,等到了她久违的故人。


    这一夜天子不眠,整个司礼监也无人得睡。


    奉明帝在文渊阁枯坐,黄铜香炉的瑞脑烟,如一根笔直的长线,立在窗边。


    满窗雪影,一室暖光,奉明帝伸手握住一方岫石镇尺,推平面前的生宣,杨照月忙移灯上前,“陛下要动笔墨吗?”


    奉明帝摇了摇头,“陈见云呢?”


    杨照月忙道:“在镇抚司衙里等着城外的消息,尚未回来。”


    奉明帝没有再问,摩挲着那块岫石的镇尺,忽道:“你如此聪慧的一个人,为什么没有留下一个儿子。”


    杨照月不知道奉明帝说的是谁,也不敢问,然而奉明帝却忽地暗吸了一口气。


    “咝……”


    “哎哟,这……。”


    杨照月忙放下灯盏近前查看,却见奉明帝的手被那镇尺上的石雕割出了一道口子,再细看时,才发觉那镇尺上的雕的是一桃枝,顶头处却不知为何缺了一块,正是那锋利的缺口割破了奉明帝的手指。


    “快传太医过来……”


    “不用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拿方帕子来,擦了就罢了。”


    杨照月依言取来绢帕,蹲下身替奉明帝擦拭,一面又道:“这方虽好,可已不全,奴婢见陛下一直留着,却不常用,不如就弃了吧。”


    “放肆!”


    杨照月忙伏身在地,“奴婢多嘴!”


    奉明帝低头道:“你不认识这方镇尺?”


    杨照月何敢再答,奉明帝擦去手上的血迹,自答道:“哦,也对,知道这方镇尺来历的,已经死了伺候不了朕了。你起来,朕不妨告诉你,这是朕在郁州王府的时候,赵氏送给朕的生辰礼,这上头缺的这一块,是一只李公桃,她说桃比万寿,意思好,哎……倒有意思。”


    奉明帝托起那只镇尺,笑道:“她那么一个雅人,却喜欢‘福’‘禄’这些字眼,连女儿的乳名,都要有个福字……”


    杨照月抬起头,“陛下……为何忽然跟奴婢说起这些。”


    奉明帝笑道:“以前也说,只是不是说给你听罢了。今夜嘛……”


    他看向窗外大雪,“许是觉得下雪了心里清净,又想起了以前的事,遗憾又可惜,想这好好的一方岫石镇尺,她发疯发狠,非要摔了。也是陪朕十多年的人,到头来,什么好东西都不留给朕,连女儿……也要带走。”


    杨照月听了,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


    上一个听过天子心事的人,已经在神门外成了一滩血肉,他不是许颂年,也不想做许颂年,愣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好在四更天已过,南面城楼上钟声远鸣,文渊阁外的雪道上,陈见云狼狈地奔来,宫人见此忙让道推门,那门一开,雪气就像妖鬼一般,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奉明帝的衣袍。陈见云猛一扑跪,颤声回道:“陛下……没烧死,没烧死啊……”


    “胡言!”


    奉明帝撩袍出案,几步逼近陈见云,“怎么可能没有烧死?就算是下雪又如何?关起门来连片而烧,朕还赢不了这场大逆不道的雪?简直荒唐!”


    陈见云抬起头道:“可是……那墙门开了啊……”


    “开了?”


    奉明帝眉头一跳,声调瞬提:“开了又如何?李寒舟和镇抚司是死人吗?杀了那些人扔回火场,焦土灰烬抹得干干净净,这还用朕来教?没了那个罪奴,难道他们办不了沾血的差了?他们人在哪儿,不用你,朕亲自问他们!”


    陈见云已然慌不择言,“镇抚司的人……都去了大理寺衙……”


    “什么?什么……”


    奉明帝朝连退几步,不防踹翻了炉火上的药铫,黑如墨色的药汁翻泄出来,流淌满地。


    陈见云叩首续道:“先太子遗族,也被吴总宪他们带回城内了!陛下……陛下……”


    陈见云眼见着奉明帝跌坐于汤药之中,忙连滚带爬地上去搀扶道:“陛下,陛下是天子,天子天助,陛下一定会……”


    “天子天助?”


    奉明帝双眼充血,疯癫地指向门外,“苍天助我他就不会下这场雪了!”


    一夜好风雪,暂且催走了春神,满城素裹。


    天蒙蒙亮,出早的梁京百姓,渐次出家门,却见道上设岗隘无数,兵马司几乎调集了整司人马驰骋城内,各处搜寻。


    “这是怎么了,连道都不让走了吗?”


    “嘘……说是城内抓反贼呢。”


    “反贼,哪里来的反贼,难道……难道青龙观打到梁京城里来了?”


    “哎哟,可不敢胡说……”


    百姓的议论声中,王充已在皮场庙前勒马,搜寻了一夜的人马也都精疲力竭,王充望了一眼已然发白东方天空,举起刀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门给踹开,继续搜!”


    话音落下,只听门上咿呀一声响,玉霖从门后探出半截身子,身上虽然仍然穿着那件染透张药鲜血的囚衣,肩头却罩一件名贵的大毛毡子,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推开了正扇门,门内雪铺满地,数百船工瑟瑟缩缩地挤坐在一起。


    王充看清了门前的玉霖,不禁有些想笑,“还真在这个地方,你就不晦气吗玉姑娘,啊?这外头就是要杀你的剥皮台,你还藏这里面?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怕,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


    “当然是。”


    玉霖反手,用一根枯枝挽起披散的长发,“被我折腾了整整一夜,王指挥使想明白了吗?”


    王充放下刀:“老子不会跟一个死囚废话。”


    他说着目光越过玉霖,从众船工的脸上扫过,“呵,看来不光是乱贼,还是逃犯啊,来人,都给我捆死,带回兵马司!”


    “我看谁敢带小浮走。”


    一句话扑打至王充面门,王充一怔,门前玉霖却笑了笑,随后轻盈地朝边上一让,有人应声从门后跨出,在前者高鬓罗衣,正是赵河明之妻江惠云,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女子,一个是刘影怜,另外一个荆钗布裙,王充并不认识。


    他的命令被江惠云挡回,人虽不快,但也不得不翻身下马,近门前道:“夫人为何在此?”


    江惠云冷笑,“她是我照顾多年的姑娘,是我的孩子,如今她被你们欺凌,我为何不能在此?”


    王充道:“这些人是夜骗城门的反贼啊,纵夫人仁慈,也不能对这些人妄动恻隐啊!”


    “什么反贼?”


    江惠云问道:“她占了哪一处皇土了?她杀了哪一个皇族了?她反谁了?这梁京城有一个天家子民因她而死吗?”


    王充哽道:“夫人这是强词夺……”


    “是看不惯她吧?”


    江惠云忽地压下声音,面上挂着三分讥讽,冷冷地看着王充,“看不惯她,所以总想杀了她是吧?就像当年看不惯我在郁州建功,流言蜚语逼我回京,送我嫁人,抹去我在军中的名字冠我名以异姓……”


    她说着也笑了,眼底浸得三分湿意,一面说一面点头:“我不甘心,我就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