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为一位马克思列宁主义坚决的拥护者, 卫泽海不相信鬼魂一说。
再说了,只听过大晚上撞鬼,青天白日的也能见鬼?
卫泽海不信。
可当他追出去一瞧, 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
眨眼的工夫, 不知道人窜到哪里去了。
奇怪, 真是奇怪。
刚才那张熟悉的脸,分明是罗宝珠的模样,如果罗宝珠幸存下来,为什么没和政府联系呢?
难不成……
卫泽海想到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或许罗宝珠落水后撞到暗石失了忆,想不起自己是谁,被附近的居民救上岸,暂住在农户家中。
想到这个可能,卫泽海匆匆赶往政府大楼,他急速组织几个小伙子, 分派任务, 让他们一人负责一个村子, 询问以及搜查最近村子里有没有新出现的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罗湖区拢共才几个村子,周围人又都知根知底,调查起来并不困难,不出一天的工夫, 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卫泽海有些激动, 也带头在笋岗村附近排查。
拎着吊壶回家的罗宝珠对此毫不知情,她中途路过一个水库,抄近路过去查看一番, 起了心思。
将吊壶交给王桂兰后,独自来到水库。
水库里聚满了游泳的孩子,大的十六七岁, 小的八九岁,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在不平静的水里上浮下潜,姿态比鱼儿还灵活。
罗宝珠打算学游泳。
客船沉没时被海水淹没的恐惧她没法忘记,因为不会游泳,强作镇定地在水里胡乱刨了几下,仍旧没摆脱被下沉的轮船旋力拖进去的下场。
如果她会水,情况可能不一样。
这次她侥幸从死神手中挣脱,那下一次呢?
意外的情况谁也没法预料,但能掌控的那部分一定要自己掌控。
游泳这项技能,在关键时刻也能救命脱险。
罗宝珠打定主意后,像周围的孩子一样踏进水库。
水库边上是浅水区,她上身仍穿着蓝色短褂,下身还是那条宽松的灰色长裤,入了水,粗糙的料子紧贴肌肤,刺得皮肤发痒。
罗宝珠没空在意这些,一双手试着在水里呈现狗刨的方式。
独自在水里探索一阵,她果断放弃自学这条路。
现在的她对水还存在一些畏惧心理,在水中始终没法真正放开,而且她也没有大把的时间花在研究如何游泳这件事上,找个师傅教一教是最具性价比的做法。
水库中成堆的游泳能手,罗宝珠退回岸边,观察一阵,目光落在姿势最标准的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
她走上前,扬起笑脸主动搭讪:“你好啊,你学游泳多久了?姿态怎么这么标准,是自学的吗?”
男孩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人拦住去路,一只脑袋冒出水面,抹了一把鼻尖的水珠才回答:“三年了,我天天自己过来练,一天练三个小时,姿态标不标准我不知道,不过我是这一片最能闭气的。”
话语中略带几分自豪。
罗宝珠敏锐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你练这个做什么?”
“练好了就可以游到港城去了啊。”男孩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一带的孩子都是这样。
一到夏天,全都挤在水库练习游泳,水库里人满为患。
孩子们学游泳不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炫耀,都是为日后偷渡去港城做准备。
男孩的话听得罗宝珠一阵沉默。
她学游泳是要保命,这些孩子学游泳,是要去送命。
“不用去港城,以后深城也会发展得越来越好,不比港城差,等你们长大后,就能见证深城的繁荣了。”
罗宝珠一番话对男孩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笑了笑,完全没把这些话当真。
“你听过这首调儿没?”
不等罗宝珠接话,男孩已经拔高调门唱起来,“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港城,家里只剩老和小……”
男孩说,他家里只剩下他和年迈的爷爷。
他曾经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去年准备偷渡去港城,因为不太会游泳,所以选择扒火车。
这里的火车不是广九铁路的直通列车,而是运送货物的“三趟快车”。
港城面积小,人口密度高,大部分农副产品都由广东供应,一旦广东有灾情,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港城的供应就会出大问题,所以政府开创“三趟快车”供应港城。
三趟快车编号为751、753、755,分别从武汉、沪城、郑州出发,经由深城罗湖抵达港城,为港城送去猪牛羊等鲜活产品。
男孩哥哥扒的就是这种火车。
这种方法也不容易,有关系的会买通当地铁路运输系统的人,没关系的就小心翼翼躲在某个角落里。
他哥哥被不知情的装卸工用货物埋在里面,窒息而死。
听说港城那边负责卸货的工人每次卸货的时候,都会发现从内地来的货物下面藏着很多被闷死的人。
男孩不敢再选择这种方式,只能苦练游泳能力。
现在的他已经能一口气游一个多小时,他说再过一阵子,他也准备去红树林那边试一试。
男孩的语调轻松愉快且充满向往,好像要去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罗宝珠动了动嗓子,想劝他不要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从新中国成立起,深城出现过四次大规模的外逃。
第一次是1957年,当时实行公社化运动,外逃5千多人。第二次是1961年,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外逃近2万人,第三次是1972年,外逃两万人。
第四次是今年的五月份,因为一个“女王登基,港城大赦”的谣言,好几万人涌向深城。
每一次几乎都是过不下去才考虑外逃。
对于那些人而言,外逃是寻找一种新的生机。
深城与港城的差距显而易见,谁也不会想到几年后的深城会发生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若不是知晓未来的情况,罗宝珠也很难想象眼前的小渔村会发展成日后的国际一线城市。
她开口相劝,说不定男孩还得埋怨她。
罗宝珠沉默半天,只道:“我给你一块钱,你能不能教我一些游泳的要领?”
闻言,男孩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罗宝珠从兜里掏出一块钱,刚要递过去,手中一空,钱被人抢走了。
回头一瞧,李文旭站在身后,扯开湿漉漉的纸币,甩甩上面的脏水,毫不犹豫揣进自己兜里。
“既然要找老师,就得找最厉害的,这钱才花得不冤。”
眼看到手的鸭子飞了,男孩满脸郁闷,抬眸瞪了李文旭一眼,发觉是惹不起的人,怀着满腔愤懑埋进水中,双脚一蹬,很快游远。
等人离开,李文旭才小声道:“都打听好了。”
闻言,罗宝珠起身,找了一处偏僻地方。
压低嗓子问话:“什么情况?”
“那批货卫主任已经签收,他现在甚至已经开始招工。”
李文旭说完不动声色抬头打量面前的女人,他这才知道女人是从港城过来与政府合资办厂的港商,名叫罗宝珠。
他要去打听的那批货,正是制衣厂里的设备。
“还有,沉船的情况已经调查清楚。”
客轮上总共120人,除去获救及时的32人,其余的37人死亡,42人受伤,9人失踪。
罗宝珠归类在失踪一列。
沉船原因也已经水落石出。
出航前一天,客轮上的一位工作人员因为操作失误,被船长扣了一天的工资,员工不服气,找船长理论。两人理论着火气逐渐往上冒,一怒之下,船长要开除这个员工,让员工收拾东西,明天办完手续滚蛋。
员工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自己兢兢业业为公司奉献十几年,不过一个小小失误就要被开除,越想越觉得憋屈,最后决定报复船长和公司。
他通过非法渠道购买两颗炸弹,避开耳目将炸弹安装在船舱底下。
等到客轮行驶一半的路程后,他引爆了炸弹。
万幸的是,两颗炸弹原本安装在船头和船尾,船尾那颗炸弹发生故障没有被引爆,一旦引爆,死亡人数将会更多。
听完整个过程,罗宝珠满脸不可置信。
一场这么大的事故,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员工对于工作不满,想要报复?
“那个员工呢,现在被控制起来了吗?”不管怎样,只要罪魁祸首还在,总能从他嘴巴里撬出东西来。
“没有,他死了。”
“死了?”罗宝珠震惊。
“对,他就没想过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连遗书都已经写好,放在家中。遗书上将一切交代得明明白白,自己是对船长心存怨恨,才要采取报复行为。”
至于当天坐船的那些乘客,只能算他们倒霉。
“那个员工叫什么名字?”
“莫耀良。”
“他的身份有疑点吗?”罗宝珠不死心地追问。
“没有,他的确是干了十几年的员工,发船前一天也的确和船长进行过激烈的争吵,其他的所有船员都可以证明。”港城那边已经出具详细的事故说明。
罗宝珠听完陷入沉思。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毫无破绽。
身份与逻辑都不存在漏洞,难不成真是这样的巧合?
若说巧合……当时她有些晕船,爆炸之前特意去了一趟船尾甲板,正好船尾安装的那颗炸弹没有爆炸,如果爆炸的话,她恐怕不被海水淹死,也得先被炸弹炸死。
的确巧合得很。
难道这一切并不是她猜想的那样,有人想要害她?
亏她还特意隐瞒身份,想在暗地里看看动静。
是她想太多了吗?
可是……
罗宝珠心里始终不太踏实。
沉船事故的原因调查太完美太无懈可击,几乎找不出可疑之处,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安。
假如一切是有人做局,那这局也太完美了些。
会有人宁愿把自己的生命都搭进去,只为刻意营造这一场灾难吗?
罗宝珠沉思良久,“恐怕还得麻烦你去帮忙查一查莫耀良这个人的家庭背景。”
如果真有人愿意以身入局,大概率与其家人有关。
“查可以,但我为什么帮你查呢?”
李文旭一向很现实。
一份钱只干一份活,那170块钱的跑腿费他收下,活儿也已经替对方干完,再要论其他请求,那是另外的价钱。
罗宝珠失笑,“你放心,不会不付报酬,这次的报酬比金钱更珍贵。”
莫耀良是港城人,想要查他的家庭背景,自然要去港城。
“你不是想去港城么,我带你光明正大地去港城。”
闻言,李文旭挑了挑眉,显出极大的兴趣。
“怎么光明正大地去?”
“只要我聘用你,你就可以凭借工作的原因申请去港城。”
现在港城还实行着“抵垒政策”,内地人员进入港城后,成功抵达市区,就可以成为港城合法居民居留港城。
这是给李文旭提供一个合法成为港城居民的机会。
李文旭很难不同意。
“成交。”
两人达成协议后,李文旭转身要走。
“等等,收了我一块钱,你这个老师准备把我这个学生一个人仍在这里自学?”
李文旭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罗宝珠正要叫住他,却见他从不远处找到一块浮木,慢慢折返回来。
“把这个绑在腰间。”
罗宝珠接过浮木,依着他的要求,绑好浮木下水,身体借着浮木的浮力慢慢往上浮。
在李文旭的指导下,她首先是学好游泳的正确姿势。
试了几圈,感觉小有所成。
罗宝珠解下浮木跃跃欲试,发现自己没那么怕水了。
她从水中浮出脑袋,询问完好无损站在岸上抱臂望着她的李文旭:“你一口气能游多久?”
李文旭没回答,只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小时?”
行,这就是她的目标。
等她能练成一口气能游两个小时,这项技能才可以停止练习。
李文旭这个老师教完动作后潇洒离开,整个上午,罗宝珠都泡在水库里练习,直到午饭时间,她才从水库爬上来,拧拧衣角的水,朝着王桂兰的院子走去。
天气太炎热,等她走到院子,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快要蒸干。
王桂兰做好了饭,李文旭和李文杰不在家,王桂兰表示不用等他们,两人野惯了,饭点不回来吃饭是常事,等会儿留点汤汤水水给他们就行。
桌上摆着四道家常菜,全是地里摘来的蔬菜,新鲜是新鲜,可惜没什么油水,除了咸味,品尝不出其他味道。
罗宝珠没计较这些,她埋头扒完几口饭,换下身上已经干了衣服,匆匆出门。
她有几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首先第一点,得去政府大楼卫主任那里借电话给远在港城的母亲报个平安。
既然沉船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这份毫无破绽的调查结果让她隐瞒身份成为毫无意义的行为。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
之后只能交给李文旭去暗地里查一查莫耀良的家人,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算是给她的担忧加上一层保险。
至于母亲那边,也就没有再瞒着的必要。
去了政府大楼之后,卫泽海不在。
接待人员说卫主任带领几个小伙子去给各个村子普及安全教育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罗宝珠只得先借用电话拨通家里的号码。
响了两声铃,对面接通。
“妈。”
听到她的声音,面对的人立即泪如雨下,“我就知道你会没事!”
徐雁菱几乎泣不成声。
她大儿子出了车祸,二女儿人变傻了,要是小女儿又在这场沉船意外中丧生,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幸好,老天爷没对她太残忍。
“你有没有受伤?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切都好吗?怎么现在才给家里报信?是不是之前一直在昏迷?你现在在哪里?你赶紧回来一趟吧,我想看看你。”
“玉珠这两天一直不睡觉,她好像能意识到你出了事,嘴里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她也想看看你。”
罗宝珠静静听着,眼睛不知不觉发酸。
“我一切都好,现在在深城这边,过两天会回港城,你不用太担心,照顾好自己和姐姐。”
叮嘱完,罗宝珠放下话筒,抬头望了一眼屋顶,才继续追问:“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朝你打听过我的消息?”
“有一个。”
“谁?”
本以为是别有用心的人可能会先露出马脚,没想到听得徐雁菱道:“是温经理,他来问过情况,说是有你的消息,请及时告诉他。”
罗宝珠眉头微皱。
“只有温经理?”
“对。”徐雁菱很是肯定。
她闺女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有温经理一个外人打电话问候过,其他罗家的人,连声关怀都没有,甚至连外人都不如。
真令人心寒!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给他回电话。”
放下话筒,罗宝珠陷入沉思。
温行安和她非亲非故,无冤无仇,照理说,两人还有点生意上的往来,温经理总不至于要害她。
可是……
温经理特意打电话来问候,这样的行为也颇有些怪异。
他们应该没熟到那个份上,温行安也不像是热心肠乱关心人的性子。
罗宝珠皱着眉头,搜寻记忆中的号码,拨了过去。
此时的汇丰银行总经理办公室,温行安正将一份礼盒递还给对面的商人。
“我不收礼,林老板请不要把从前那套用在我身上。”
对面坐的商人是鸿泰玩具厂的创办人林鸿泰。
林鸿泰最近想要从银行融资,扩大生产,免不得过来走动关系。
听说新上任的温经理脾气温和,找其谈事一般不会被拒绝,他想来碰碰运气,谁知道刚把礼物送过去,就被对面给推了回来。
他有预感,接下来温经理该出言拒绝他的请求了。
唉,他有点后悔。
朋友劝他这两天别来,说是温经理近两日情绪不太好,事情不容易谈妥,他不信邪,非得着急过来,瞧吧,果然要碰一鼻子灰。
他只得认命般地接过礼盒,想要起身离开时,桌面上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响了两声,温行安才拿起话筒。
随后,向来淡然的眉眼闪过一丝促狭。
“罗小姐?”
那端的罗宝珠回应:“是我,我特意来给温经理报个平安,让您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会卷着您的钱跑路的。”
这话语和之前自己与港督的对话如出一辙,温行安哑然失笑,“还是罗小姐了解我。”
“我现在有事在谈,以后见面聊。”
通话全程都被林鸿泰听了个正着。
他竖起耳朵,也没能听清电话那头是谁在说话,只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女人。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电话,温经理若是有其他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扰了。”见对方已经挂断电话,林鸿泰拿起礼盒起身要走。
“林老板不准备谈融资的事情了?”
林鸿泰愕然。
回头一瞧,温行安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只是不接受礼物,没说不能谈正事。”
不知怎地,林鸿泰莫名觉得是那通电话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走向。
若不是中途插进来这道电话,恐怕他已经被扫地出门。
接下来谈正事的整个过程中,林鸿泰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里思索着刚才温行安口中那声“罗小姐”到底是谁。
难不成最近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据说罗家三房的罗明珠和温家长房的温梦仪是密友,为温行安接风的晚宴上,罗明珠也有出席,两人还亲密地交谈过一阵子。
看来圈子里有些传言并非捕风捉影,没有根据。
林鸿泰暗暗记在心中。
既然没法直接巴结温经理,那他去巴结罗家三房总还是可以的。
——
罗宝珠打完两通电话,卫泽海仍旧没回来。
她放下话筒,起身离开,直接朝着蔡屋围的厂房方向靠近。
听说卫主任已经开始招工,连招工告示都贴了出来,她想去看看现场是什么情况。
出人意料,还没走近,就听得厂房方向一阵喧闹。
似乎有人闹事。
走近一瞧,一位大叔正拽着自家闺女争吵,两人拉拉扯扯,各执一词。
“爸,你就让我去厂里上班嘛,一个月有80块钱的工资呢,你说你种地大半年都攒不下这么多钱,为什么不让我做这份工作呢?”
“人家好多姑娘想进厂都进不了,我是凭借我一双巧手进来的,我也是靠自己的劳动挣工资,这个有什么不对呢?”
“爸,你别死脑筋不懂变通,这是合资的厂,政府也有份,我这是在为政府办事呢,你干嘛不同意啊,你要和政府对着干?”
秦小芬继承了她妈一双巧手,也继承了她爸一张利嘴,把她爸秦志忠怼得快要心梗。
“好好好,我这么些年对你的教育全白费了是不是?我多少次跟你说过,资本家没有好东西,你以前听得好好的,现在一见到80块钱的工资,立马倒戈,这在革命年代,是汉奸行为!”
这话骂得有些重了。
秦小芬很是委屈。
她不过是想进厂做份工作,给家里挣点补贴,怎么还成汉奸了?
“爸,你至于用那么难听的话骂我吗?我干什么了我就成汉奸了,我出卖国家资产了?我背叛党背叛人民了?我只是想凭我双手劳动而已,你别给我扣帽子好不好。”
“你怎么还恶人先告状?”
秦志忠气哼哼地反驳:“不是你先给我扣帽子吗,我什么时候要和政府对着干了,我就是不想你去为资本家卖命而已,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不成吗?”
“只有土地才是咱们农民最忠诚的伙伴,你给它付出多少汗水,它就给你回报多少收获,它不会剥削你,不会奴役你。”
“你现在年纪轻,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为了一个月80块钱的工资,就轻易出卖自己的灵魂,等你哪天吃够了资本家的苦,你就明白我的话了。”
两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罗宝珠从双方的话语中听出整个事情始末。
大概就是这个叫做秦小芬的小姑娘想进制衣厂工作,她爸秦志忠死活不同意,两人在厂子门口拉拉扯扯,引得一众人前来围观瞧热闹。
“咳咳,我说句公道话哈。”
围观群众正看得起劲,不知是谁嚷了一声,大家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龄不大、模样出众的陌生面孔的姑娘走了过来。
罗宝珠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走到争吵着的两人面前,堆上满脸微笑,首先问秦志忠:“这位大叔,我看您对资本家成见很深,能不能给大家伙说说原因呢?”
提到这个,秦志忠非常有发言权。
这个话题对他而言是一点就着,“好,我这就给大家伙说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原来,秦志忠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
在战争期间,志愿军在前线英勇作战,一些奸商却昧着良心大发国难财。
沪城一家药房的经理,用行贿的方式接到志愿军订购的氯霉素等等6种急需药品的订单,接到订单后的药房经理却一直不发货,志愿军后勤部催了又催,最后只收到一些玻璃片、热水袋和生锈的医疗器械。
这个该死的经理,拿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应付了事,很多志愿军因为得不到有效治疗而丧命。
还有汉城一家药棉厂的经理,本来是负责替志愿军做急救包和三角巾,他却把从国家领来的一万斤好棉花私吞了,再从破烂堆里弄来很多烂棉花以次充好,很多志愿军因为伤口感染而去世。
还有沪城一家联合牛肉庄的老板,承做志愿军的牛肉罐头,却用水牛肉和马肉冒充好的黄牛肉,私吞几十亿。这就算了,这个奸商还买了一千斤的臭牛肉和坏牛肉做罐头,志愿军吃了这些坏牛肉后出现中毒的症状。
等等等等,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秦志忠的一部分队友固然是为国家而牺牲,也有一部分队友,是死在这些奸商手中。
他恨透了这些发国难财的奸商。
“资本家能有什么好东西!这种钱他们都敢挣,像马克思说的,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犯任何罪行!”
一番话听得众人都沉默下来。
战争太过残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也的确过分,没人能反对他的话。
“你说的对,这些人丧尽天良,的确该死!”
罗宝珠先附和一句,随后话锋一转,“但据我所知,战争期间,也有很多商人在为国家出力。”
当时美军全面封锁,放言凡是中国士兵需要的物资,都不能运到中国。
港城的富商胡赢冬,冒着生命危险,亲率船队三年间不断为前线提供药品、轮胎等紧缺物资。
也有很多华侨商人捐款。
东南亚爱国华侨和港城工商界人士筹措物资上百万港元,甚至中国驻瑞士,丹麦等国的大使馆也收到华侨华商的大量捐助。
“所以大叔您瞧,这个团体中有坏人也有好人,就像咱们这个世界,有黑就会有白,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吧,这句话有点道理。
秦志忠没吭声。
见状,罗宝珠趁热打铁:“我刚才听大叔您提起马克思,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就是让咱们辩证地看待问题,事情有对立也有统一。咱们国家现在要发展,就是得借助这一部分的力量,大叔您全盘否定的做法不可取哦。”
一句话说得秦志忠哑口。
旁边的秦小芬看到自家父亲败下阵来,觉得这下算是找到帮手,也不管认不认识面前的陌生姑娘,先上前一步搂住人胳膊,“你说得对!爸,你听到了吧,你的做法一点都可取!”
“还有你这个小姑娘。”罗宝珠看向身边得意洋洋仿佛赢得胜利的秦小芬,佯装怒意,“你反对你爸的做法,也不能给你爸先扣帽子,说他和政府对着干啊,这话有点重了,大叔只是一时没转过弯,你好好跟他说他会理解的,你这样曲解他一片心,他心里该多难受。”
“就是嘛!”这话简直戳到秦志忠心窝子。
他一个退伍老兵,说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和政府对着干啊。
这多让人憋得慌。
“所以这事也不是不可调和,我看大叔您是个明事理的人,现在这厂子是政府和港商合资开办的,您不相信港商,您也得相信政府啊,对不对?所以您就放心让您家闺女进厂工作吧。”
罗宝珠一番话说得两人心里都很熨帖。
秦志忠被劝服,态度也没之前那样强硬,终究还是松了口。
“行吧,你这个小姑娘说得也有些道理,闺女想去就去吧。”
眼看一桩矛盾被调和,众人纷纷向罗宝珠竖大拇指。
“这小姑娘口才不错,是不是宣传干部?”
“看着有点眼生啊,小姑娘你是哪个村的?”
“我知道了,小姑娘你是不是也是来进制衣厂面试的?”
……
一片祥和的场景中,罗宝珠只笑笑,并不接话。
她背着双手想悄悄从人群中退出去,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哎哟,罗小姐,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卫泽海激动万分,在一众不解的目光中,上前紧紧扣住罗宝珠两只胳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就说不是我眼花,我分明看到你了,果然是你!”
“你说你既然好端端的,怎么不来联系我呢?”
“怎么回事,你朝我不断眨眼是怎么了,你眼睛受伤了?”
在罗宝珠不断的眼神暗示下,卫泽海终于反应过来周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挪开目光向两边望了望,周围人齐刷刷盯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说明。
“怎么,你们是不是不认识她?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制衣厂的老板。”
罗宝珠:“……”
完蛋。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过来,复杂到难以形容的眼神分明是在控诉。
哦豁,原来你就是那个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