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隔日, 天还没亮,李文杰从长凳上迷迷糊糊睁开眼。
一瞧,屋子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一骨碌爬起来, 跑到外面喊了两声“哥”, 没人回应他, 周围也不见阿嬷的身影,只有那个陌生女人站在院子的大水缸前发呆。
见了他,很友好地朝他招手。
李文杰走过去,睡眼惺忪地问:“干什么?”
“附近哪里有电话吗?”罗宝珠问。
电话?
一句话把李文杰问醒了,“你要电话做什么?”
“我想给我家里报个信。”母亲得知客轮沉船的消息,昨夜大概过得不安稳。
这世上要说还有担忧她安危的人,估计只剩下她母亲。
“哦。”李文杰心中的同情一闪而过,他挠了挠脑袋瓜,“我们这里很穷, 一般人装不起电话, 整个福田公社也就一台电话机, 在大队那边,要用得先申请,很麻烦的。”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替我去传个信呢?”罗宝珠再度开口。
李文杰沉默了。
他心里还存着气呢。
昨儿晚上那艘沉船的客轮坏了他和他哥的全部计划,这个女人又是客轮上的人, 他有点迁怒之嫌, 不太愿搭理她。
“我不……”拒绝的话还没说完,一抬头看到女人满含真挚的恳求目光,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 最后心中的良知战胜怒意。
归根结底,这女人也是受害者。
她只是想给家里的人报个平安而已,这样的请求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好吧, 你要带什么话?”
罗宝珠将话术交代一遍,“你就按这个说法跟我妈说明一下,让她千万记住要保密。”
“行吧。”
李文杰应了一声,用五指抓抓头发,理顺了头顶的鸡窝,趿着一双拖鞋,朝着大队的方向飞奔而去。
背影逐渐消失在小道上。
小道拐角处,李文旭光着膀子,挑着两担水健步走来。
健硕的肌肉随着步伐有节奏地韵动。
他卸下肩头的扁担,将两桶水倒入水缸,头也没抬地问:“你支使文杰干什么去了?”
“给我家里送信。”罗宝珠站在一旁,看他用桶里剩下的水冲脚。
冲完脚,他抽出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满脸的汗,随后往水缸旁边的石台一坐,偏眼打量她。
罗宝珠趁机上前,“我有件事也想请你帮忙。”
李文旭冷哼一声。
他早猜到了。
昨天夜里问她身份,她先是如实回答,之后又要求大家替她先瞒着,既然她打定主意要先瞒着,又何必如实回答。
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她得让他们知情,因为她办事需要跑腿的人。
不过……他可不像文杰那傻小子那么容易心软。
“帮忙可以,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罗宝珠早料到如此,二话不说取下手腕上的手表,“这块劳力士原价八百,现在拿去二手市场至少能换六百,你去帮我换了,留我三百,其余的三百,除去昨天答应给你的,剩下的就当你这次的跑腿费,怎样?”
昨天答应的守口费30,借住费100,这么说还剩下170的跑腿费。
李文旭很识趣:“你继续。”
“首先,麻烦你去打探一下昨天关口到达的一批货有没有被财贸办的卫主任签收。”
她出发前和卫泽海通过电话,一切事宜已经在电话中交代清楚,卫泽海应该会按期签收。
不过她心里不太放心,昨天自己出了事故,她不想这批货再出任何意外。
万一货物延签,滞留关口,到时候取货还得缴纳一笔保管费。
不划算。
打探一下心里也好有个底。
只要卫主任把货签了,办厂的进度就不会被耽搁。
大家事先已经商量好所有流程,只要设备到位,卫主任那边就可以先派人招员工。
至于投资资金,已经在汇款走账中,等着就行,不需要她出面。
“其次,麻烦你去打探一下昨天深圳湾那艘客轮沉没的具体情况。”
轮船发生事故的原因是什么,有没有查出来?
客轮上总共有百来号人,有多少伤亡?又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幸存者?
这些她都得打探清楚。
她要看看这场事故存在多少人为的可能。
“最后,麻烦你……”
罗宝珠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她原本想让李文旭帮忙去那片飞地看一看,查看一下那些废弃汽车的情况,有没有被人捷足先登。
想到李文旭本身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不得不心存顾虑。
“算了,没其他的,就这两桩事。”
罗宝珠说完,将手中的腕表递过去,对面的李文旭没反应,只静静盯着她。
“是我语速太快了,你没有听清楚吗,用不用我重复一遍?”
“不用了。”
李文旭接过腕表,进屋随便找了件短袖往上身一套,趿着昨天那双老布鞋,一声不吭走了。
天色尚早,周围的农田还没有迎来早起干活的人,农田中的小道杂草丛生,杂草上盈着清晨的露水,容易沾湿裤腿。
他卷起裤腿,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砖瓦矮房前,猛地敲了几声窗户。
“老贾,来活了。”
片刻后,木窗被推开,一张马脸从小小的窗户中伸出来探望,见了李文旭,脸上被打搅瞌睡的不悦立即转化成欣喜。
“哟,看来又有货了!”
老贾连鞋都顾不上穿,马上拉开门将人请进去。
他提了提桌上的水壶,想给来客倒杯茶,发现是空的,只得拖着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昨天那艘沉船淹死不少人,怎么样,这趟是不是又得了不少好东西?”
老贾是个出黑货的。
这一带靠近港城,总有全国各地的人跑来偷渡。
人数最多的一次是两个月前,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是伊丽莎白女王登基当天,港城要实行大赦,滞留在港城的人可以在三天内向政府申报港城永久居民。深城还会大放河口,允许大家自由进入港城。
这桩谣言可把一些人害惨了。
那些来自惠州、东莞等附近80多个乡镇的几万群众,像洪水猛兽一样扑向深城,简直人山人海。
那阵子,毗邻港城20公里的海面上,每天都漂浮着数百具尸体。
几家欢喜几家愁。
对于失去家人的家庭自然是苦不堪言,但那些沉海的家底倒是便宜了附近的居民。
有些游泳健手能从水里捞出不少死人财。
当然,也有些是直接从尸体上扒下来的。
李文旭是他的常客。
这小伙子年龄不大,做事很有几分狠劲,成天泡在尸体堆里也不害怕,经他转手卖出高价的好几样东西,都是来自李文旭。
李文旭宛如他的财神爷。
“财神爷,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文旭将手表掏出来,放到他面前,“你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哟,金劳?”
老贾立即瞪大眼,忙不迭接过来仔细查看。
在一些地下世界,劳力士金表是可以全球流通的硬通货,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够轻松兑换成实际的价值,这也是一些道上的人钟爱金劳的原因。
金劳和襟捞同音,意思是经得起打拼,所以港城一些富商也都喜欢戴这种手表。
总之,这是有钱人的玩意。
平头老百姓是买不起的。
家里条件好,能戴个罗马英纳格之类的已经算是了不得,劳力士是见不到的。他要不是干了这行,恐怕这手表放在他面前他都不识货。
老贾反复检查一圈,最后认定:“这是真的。”
“真的就行,你借我六百,我把手表抵你这里。”
“好,就这么说定……哎,等等,你不是要卖给我?”老贾很是惊讶。
平常李文旭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直接卖给他,怎么今天只是要抵押?
老贾很是不解。
“你直接卖给我呗,我出价六百,你也不算亏。”
“不卖,你这六百能借就借,不能借我去找别人。”李文旭面无表情起身,抢过手表转身就走。
“哎等等等等……”
这什么犟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走。
老贾追上前将他重新按着坐下,“有话好好说嘛,你不愿意卖就不卖,我也不勉强了,这六百我肯定借你,我还指望你继续给我带好东西呢。”
安抚一番,老贾从锁着的柜子里取出六百,大拇指沾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
确信只有六十张之后,才放心递过去,“你也数数。”
这年头,纸币面值最大才10元。
以前第一版人民币最大面值有5万,那时候解放前通货膨胀遗留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面值较大。
面值大,计算起来也复杂,非常不方便,后面就出了第二版。
第二版面值又太小了,最大才十块钱。现在沿用的是第三版人民币,和第二版没什么差别,只多了几种金属币而已。
瞧瞧,这六百块钱捧在手里足足六十张,放口袋里都得鼓起一座小山。
别的不打紧,他就怕数错了,多给出一张两张的,够他肉疼一阵子。
“没错,是六百。”
李文旭收了钱,放下手表就走,一阵风似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没耽搁片刻工夫,拿了钱立即回了一趟家。
跨进院门,院子里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年轻姑娘,上身一件蓝色短褂,下身是宽松的灰色长裤,头顶梳着两条麻花辫,正背对着他往水缸舀水。
李文旭没在意,以为是隔壁哪家邻居小妹借水,看都没看两眼,直接奔向屋子。
屋子里翻找一圈,没寻到人。
最后他才不可置信地将目光重新挪到院子里那个年轻姑娘的背影上。
该不会……
姑娘转过身,赫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李文旭半晌无言。
他上下打量这位村姑模样的女人,实在没法把她和之前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发型对于一个人的气质影响这么大吗?
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从前算是干练的企业家,现在嘛……往村口一坐,能和村头的大爷大妈打成一片。
“你……穿了谁的衣服?”
“奶奶说是你表妹玲子留在这里不要了的衣服,她之前没舍得扔,现在看大小合适,正好给我穿。”
罗宝珠早就从李文旭眼中得到这套衣服的反馈。
穿起来应该不怎么好看。
不过无所谓,她现在不追求这些。
或者说,从她家落魄开始,她已经没法去追求这些。
搞钱才是第一要务。
李文旭将三百块钱递给她,“手表卖了六百,这是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拿了。”
钱不是白拿的,拿了钱就得办事。
李文旭灌了两口冷水,很自觉地要出门打探她之前吩咐的两桩事。
离开院子前,他还特意回过头用古怪的眼神在她全身打量几圈,仿佛在质疑那身衣服为什么那么丑。
罗宝珠:“……”
她没理会,转身继续朝水缸里舀水。
家里的吃穿用水似乎一切都从水缸里来,她想洗把脸,找了一圈,连个能用的脸盆都没有,只能一手拿着瓢,一手当毛巾,蹲在地上用手泼水洗脸。
正洗着,外面传来王桂兰中气十足的一声吼:“文旭你去哪儿?路过你大姑家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这阵子忙,没空去给她帮忙了,听到没有!”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
王桂兰挑着两担柴跨进门,嘴里还在嘟囔:“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听到。”
罗宝珠看了一眼周围树梢上被惊飞的鸟群,心说他应该听到了。
“呀,你怎么拿水瓢洗脸,没找到脸盆吗?”
王桂兰立即放下两担柴,踏进屋子搜寻半天,才想起之前家里唯一能用的脸盆被她大女儿李秀梅薅走了。
李秀梅,也就是文旭他大姑,有事没事过来薅点东西,瞧见什么好用的,都往自个儿家里搬。
“得,还真没有能用的脸盆。”
王桂兰带着一丝歉意看向罗宝珠,“家里条件实在简陋,为难你了。”
“没关系。”罗宝珠适应良好地继续拿水瓢冲脸。
看她动作干净利索,一点也不娇气,王桂兰心里稍稍放心。
这孩子还挺能屈能伸。
她转身去解柴火,从杂屋里翻出柴刀,坐在院子里劈起柴来。
“对了,你昨夜里偷偷把剪刀放在身边,是不是怕外面有坏人进来?”
想起这一点,王桂兰有些好笑。
这小姑娘心思还挺细,她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悄悄把她床底下针线篮子里的剪刀给摸走了。
其实也能理解,小姑娘长得如花似玉,总要防备着些坏人。
“不过你跟着老太太我住,放一万个心,没有坏人敢来骚扰,我可是练过的。”
她父亲以前是开武馆的武师。
清末民初那会儿,社会动荡,那些有志之士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兴建武馆,普及武术运动,研究武术理论和拳史,培养武术人才,从而达到强民救国的目的。
她父亲王炎炳也是其中一员。
父亲的武馆在广东佛山小有名气,有人看他40岁还单身一人,就给他做媒,介绍了一个望门寡。
所谓望门寡,指的是只定亲还没过门,丈夫就去世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是她母亲董贞娴。
那时候的环境对女人守贞的要求很高,她母亲因为要改嫁,还遭受到周围一些恶毒言语的攻击。好在她父亲并不介意,执意娶亲。
两人成亲后的第二年,她就出生了。
小时候,她也跟着武馆的众弟子一起学武,强身健体。父亲是个开明人士,看她天分高,也不计较她女孩子的身份,赞同她继续学习。
只可惜时事动荡,武馆没多久就开不下去了。
武馆已经不复存在,当年学到的功夫倒是护了她一生。
“怎么,你不相信?”迟迟没得到回应,王桂兰一边劈柴,一边朝罗宝珠望了一眼。
罗宝珠看着她一刀劈开碗口粗的木柴,“现在信了。”
这老太太身体比同龄人更健壮,走路稳健,双眼也不犯浊,只脸上的皱纹多了些,以她健朗的身子骨来看,怕是比不少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要健康。
原来是练武的缘故。
罗宝珠心思一动,“那您两个孙子都跟着您练过吗?”
“那是当然。”王桂兰颇为得意,“这两小孙子都跟我长大,没爹没妈的,不练点功夫傍身,不得被人欺负死?”
王桂兰总共三个孩子,丈夫参加抗战牺牲了,三个孩子都是她独自拉扯大。
大女儿李秀梅嫁在罗湖布吉河附近,二女儿李秀英嫁在罗湖渔民村,小儿子李秀伟也成了家,可惜和儿媳走得早,只留下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孙子。
小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跟着她学点功夫,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不过这学武也要看天分,文旭呢就学得不错,文杰嘛只能算活动了筋骨,不过已经不错了,以前习武还能街头卖艺赚赚钱,现在也只能活动活动筋骨。”
话音一落,又是干净利落的一刀。
一捆柴没半刻钟就劈好了,王桂兰抱着木柴进厨房,罗宝珠也紧跟其后。
她掏出十张纸币递过去,“奶奶,以后家里添了我一双筷子,要多些开支,这些就当是伙食费吧。”
王桂兰低头瞧见她手中一叠票子,吓了一跳。
“财不外露,你赶紧收起来吧。”
“而且家里清汤寡水的伙食,多你一双筷子也不多,昨儿文旭才问你要了100块,我这哪好意思再收你钱。”
庄稼人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就一百来块,文旭朝她要了100块,已经够多,再收人家钱,那不是趁火打劫么。
王桂兰坚决不收。
“也不能这么论,昨天的是住宿费,今天的是伙食费,况且奶奶您的救命之恩也不是这点钱能回报的,您就收下吧,不然我住着也不安心。”
罗宝珠执意塞给她。
两人拉扯一番,王桂兰最后妥协。
她想了想,平日里那些粗茶淡饭也不好招待人,这钱收下,改善改善伙食,再给人家添些日用品,也行。
她从兜里掏出一条泛白的手绢,小心翼翼将钱放进去,随后把手绢叠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塞进贴肉的内口袋中。
刚塞好,李文杰气喘吁吁跑回来。
“打了,没人接。”
他回完话,凑到水缸前用水瓢灌了两大口水,抹掉嘴角的水渍,才又开口:“我打了三遍,都没人接,后来队长不让我打了,说我浪费电。”
罗宝珠应了一声,“辛苦你了,谢谢。”
看样子母亲昨夜一夜没回去,大概是守在码头那边等消息吧。
屋子里没人,说明她姐姐玉珠也待在母亲身边。
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捱过去的。
罗宝珠脸色有些发沉。
“那以后还打吗?”没完成任务的李文杰莫名有些心虚,他看着面前脸色发沉的女人,自告奋勇:“还要打的话,我就下午趁队长不在的时候再去打。”
“不用了。”
目前还有姐姐玉珠在,母亲应该不至于想不开,况且她的尸体没找到,母亲也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先前她还担心给母亲报信后,母亲瞒不住,现在倒也免了这点担忧。
“等过两天再说吧。”
“哦。”李文杰像泄气的皮球,往屋里逛了两圈,没看到他哥的身影,走到院子,又用水瓢舀了两勺水下肚。
看他咕噜咕噜像渴死鬼一样灌水,罗宝珠想起一件事,回头对王桂兰道:“奶奶,我有个请求,以后家里能不能烧凉白开,生水喝了不太健康。”
这些水大都是从附近河里挑来的,虽说这个年代污染很少,但不妨碍存在一些寄生虫。
还是烧开了比较安全。
“没问题。”王桂兰一口答应。
只是烧点水而已,人家才给了100块钱,这点小事不成问题。
两人的谈话对于李文杰毫无吸引力,他一心只想去找他哥,喝完水,放下水瓢就要往外跑。
“等等,”王桂兰追在他身后,“你回来的时候,顺带去一趟你大姑家,把她家里多余的那个吊壶拿回来!”
吊壶本来也是她家里冬天用来烧水的,李秀梅看他们夏天不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拿走了。
这大闺女,什么东西都想占。
这吃肥丢瘦、雁过拔毛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心里正吐槽着,大闺女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前方小道上。
“妈,你什么意思啊。”李秀梅还隔着一百米的距离,调门已经拔高,“你让文旭给我带话,说你这阵子忙,没空去帮我了?这怎么能成!”
眼看着到了收早稻的时节,正缺人手,她老母亲一个人能顶两个劳力,没了老母亲帮忙,她不知道要忙活多久。
“妈,你要是不去帮我,我那几亩地的早稻怎么办?”
得,这闺女又要来死缠烂打了。
王桂兰转身往屋里走,“不是还有孩子他爸么?你俩慢慢收,十天半个月也能收完。”
“那死鬼身子骨还不如我呢,指望他能干多少活?”李秀梅啐了一声,赶上前扶住王桂兰的胳膊,哀求:“妈,你可不能关键时刻撂挑子啊,你要是不帮我,十天半月真不能收完,别说十天半月了,恐怕收到入冬都还收不完呢!”
这话有些夸张了。
王桂兰白了一眼自家闺女,“那俊诚呢,俊诚天天在家躺着,你怎么不让俊诚帮忙?”
“妈,俊诚是个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黄俊诚是李秀梅的大儿子,刚成年那年误触高压线,没了左腿。
那会儿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黄俊诚长得人高马大、面目端正,没出事之前,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烂了,出事后,好几年无人问津。
期间媒人上门过两次,带来的姑娘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都被黄俊诚轰走了,气得媒人站在外面破口大骂,说什么残疾就该配残疾,瘸子只能娶瘸子。
可能是受了这话的刺激,黄俊诚从此一蹶不振,日渐颓废。
李秀梅心疼儿子,也不敢过多苛责,想着儿子发生这样的灾难已经够难受够可怜,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多加包容。
“你就是太纵容他了!”
王桂兰不赞成李秀梅的做法,“他当他自己是残疾,你也当他是残疾,那他以后就永远是残疾了,因为他心理不健全!”
哪能这样培养孩子。
“你就应该平常心对待,让他该干嘛干嘛,没了左腿,他不是还有右腿么?你尽管支使他干活,没准他还能从干活中找到一点价值,总比现在天天躺在家里胡思乱想强!”
李秀梅不准备还嘴。
她和她母亲在育儿观念上存在本质区别。
“妈,别扯东扯西,你就说你能不能去帮我?”
“不能。”王桂兰瞪她,“那玲子呢,十七八岁的人了,也该给家里干干活。”
黄香玲是李秀梅的小女儿,提起这个闺女李秀梅就来气。
“别提她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参加高考。”
周围这么大岁数的女孩,都忙着相亲嫁人,这孩子倒好,非得回去做学生。
那大学是这么容易就能考上的吗?
也不瞧瞧自个儿的能力。
祖上八辈子都没出过读书人,家里就没那个读书的基因。
李秀梅也是郁闷,“我不过数落她两句,她倒好,直接拎行李躲她二姨家去了,死活不肯回来。你还想让我叫她干活?呵,她现在连我这个亲妈都不要嘞!”
闻言,王桂兰眉开眼笑。
外孙不争气,外孙女倒是个好苗子。
同龄人都忙着找对象结婚呢,玲子却要去参加高考。
好样的!
“这孩子有想法你就随她去呗,她要读就让她读,我说你这当妈的到底知不知道怎么管孩子,儿子天天躺在家你不管,闺女要发奋读书你不让,你是不是脑袋有毛病?”
李秀梅:“……”
好嘛,挨完闺女的训,又来挨老母亲的骂。
李秀梅憋屈极了,开始耍赖:“我不管,你要是没时间帮忙,你就让文杰来帮忙。”
文杰脾气好,能使唤得动,文旭那臭脾气,别说不肯来帮忙,就算肯来,她也不欢迎。
“文杰这阵子也没事,天天跟他哥到处浪,还不如去我那里帮几天忙,而且……”
话到一半,李秀梅突然顿住。
她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是个年轻姑娘。
浓眉大眼,杏腮桃脸,皮肤白嫩水灵,扎着两条麻花辫,身上粗布麻裳也遮盖不住她出众的姿色。
“哟,这是哪家的姑娘?”李秀梅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陌生女孩吸引住。
十里八乡就没见过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孩,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美妞。
李秀梅很是好奇。
“妈,她是谁呀?”
王桂兰与罗宝珠对视一眼,支支吾吾:“我老家广东佛山那边的远亲。”
“啊?”
李秀梅喜出望外。
搞半天竟然是自家的远亲?
自家远亲有长得这么标志的女孩?
早说呀!
李秀梅一双眼珠子在女孩身上游走一圈,顿时计上心来,拉起王桂兰进房门,顺带把房间门反锁。
“妈,跟你商量个事呗。”
“不行。”自家闺女眼珠子一转,王桂兰就知道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馊主意。
“我都还没说呢,你怎么就拒绝,你倒是先听完我的话再回答嘛。”
“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什么想法?你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想介绍给俊诚,是不是?”王桂兰大手一扬,“别的事情还好商量,这件事没得谈,你趁早死心。”
且不说罗宝珠不是真正的远亲,就算是远亲,她也不能随便把人介绍给黄俊诚。
倒不是介意黄俊诚少了一条腿,主要是这孩子现在连心气都磨没了,要是自己也拿自己当废物,那谁都救不了。
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嫁过去只能跟着受苦。
她不干这种缺德事,哪怕是自己外孙,也不能这么护着。
也得亏黄俊诚是外孙,人家外孙还有父亲管着,她这个老太婆不便插手,这要是她自己的孙子,早撵着下地干活了。
“总之,这事你想也别想。”
王桂兰丢下这句话,板着脸走出房间,只留李秀梅独自坐在床上生闷气。
好嘛,她就知道母亲偏心。
看吧,果然!
老家有长得这么漂亮又在适婚年龄的远房亲戚,她母亲从来都没告诉过她!
哼,她知道她母亲的打算。
这个漂亮姑娘肯定是留给李文旭的。
李文杰才十六岁,长得又矮,发育不良,看起来像十四五岁,李文旭今年成年了,人高马大的,也到了说亲的年龄。
家里没爹没妈,好人家的姑娘哪里愿意嫁过来,她母亲肯定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偷偷托人到老家物色,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说亲。
眼看着有个漂亮姑娘挺适合,就偷偷把人接过来先相处着,若是相处不错,顺带把婚事办了。
一定是这样!
不然她母亲为什么要瞒着她?
人接过来了都不告诉她。
李秀梅心头窝火。
文旭文杰兄弟俩从小没爹妈,老太太难免偏爱了些,她也能理解,但是娶媳妇这件事,难道她家的俊诚不是更困难吗?
李文旭长得一表人才,有胳膊有腿,想要找个健全的人不难,她家俊诚现在没了一条腿,讨个正常媳妇都讨不到,老太太怎么不紧着点俊诚呢?
这一点上,李秀梅固执地认为老太太偏心眼。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秀梅气呼呼地踏出房间,一眼瞧见外面那个漂亮姑娘帮着老太太抱柴。
看起来也是个勤快人。
李秀梅越瞧越满意。
她故意板起一张面孔,走到两人面前,指着那个姑娘道:“刚才不是嚷着让文杰去我家拿吊壶么,文杰跑没影了,你跟我去拿吧。”
姑娘蹲着没动,只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老太太,似乎在征求老太太的意见。
“怎么,吊壶还想我亲自送上门?妈你都不答应帮我,我可不给你送吊壶。”
李秀梅佯装愤怒,转头就走。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跟她去拿吧。”
罗宝珠这才起身。
她扯了扯衣角,快步跟在李秀梅身后。
走出院子后,李秀梅故意慢了一步,与她并肩而行,“我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花。”
小花?人如其名,倒真像花儿一样开得那么鲜艳。
“今年多大了?”
“18岁。”
18岁,小俊诚4岁,年龄差也不大,正好。
“家里还有哪些人?”
“没人了,就我一个。”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罗宝珠懒得编其他身世,直接安了个孤家寡人的身份。
难怪呢!
原来家里没人了。
这就更好办了!
李秀梅欢天喜地,这事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