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要孤身上路?”“对,到城门你就下车。”“为什么
    “你要孤身上路?”
    “对,到城门你就下车。”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我会武,可以护着你。”
    “宋十玉,听话,留在这。我们寻使可以调动军队,不需要你为我们的事情拼命。包袱给我。”
    到了城门,金九才反应过来马车上还有个宋十玉。
    她催促着他赶紧下马车,自己好去追赶赵见知。
    宋十玉不肯,她不会武,更不如他了解赵见知,他怎么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哪怕她身上有帝君赏赐的金银错腰牌,见此牌如见帝君,关键时刻不过是个死物,不可能及时喊出人帮忙。
    金九被他这态度弄得烦躁,语气不由加重,命令道:“下车!”
    宋十玉不回答,抓着她的袖子望着她,无声地对她说,带他一起走。
    她怎么可能带他一起,尤其是她现在真心喜欢他的时候。
    她涉险可以,他有心疾,为她涉险那是万万不行。
    金九狠了狠心,抽出随身携带的锋利錾刀割下袖子,顺带将随身的金家家印都丢给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宋十玉,就到这。”
    她甚至不愿意说出几句软话安他的心,直奔对面马市买了匹黑马就迫不及待验牌符离开此地,去追上赵见知。
    每次。
    每次。
    没有例外。
    每次都是这样。
    一旦提起公事她就像换了个人。
    他不重要,金家不重要,喜爱的金工可以舍弃,谁来都是这般待遇。
    帝君在她心中就是神,他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算是吃醋都不在一根衡杆上,她永远偏心于高位上的那个人。
    宋十玉眼睁睁看她出了城,头都没回一下,心里再是不舒服也只能驾着马车跟在她身后,总不能真让她冒险,他留在这等她。
    话本里等着的结果就三种。
    第一种她还能回来,或许一月两月,或许三年五载。
    第二种她失忆了,过去大半辈子才得知她领着新欢入门的消息。
    第三种,也是宋十玉最不能承受的。
    她因公殉职。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即使未来诸多棘手之事,他都未曾想过要与她分开。
    她做她的事,他帮着她做,为什么不可以?
    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她虽喜爱他,却也顾忌他来路不明,所以才这样。
    宋十玉越想越心焦,他不是不愿意告诉她。
    而是没办法告诉她,他的所有身份证明都在数十年间消失泯灭,包括容貌身形。弄不好,她会不会怀疑他是别家敌对立场派来的细作,对他更加防备?
    才想了这么一段路,出了城门进入官道,又往前走出半个时辰,他已经看不到她。
    马车厢负重,远远不如单枪匹马来得行动迅捷。
    宋十玉无法,只能将马车托付给路旁官家设下的驿站,让人赶去三斛城。
    付了钱,又买了匹快马,宋十玉揣上轻便的包袱就急匆匆追上金九。
    他做杀手那些年,追踪术并未落下,很快便从纷乱脚印中找到他想要找到的路线。
    天色渐渐黑透,湛蓝加了墨,匀称倒下黑夜。
    挂上的几点星点如碾墨砚台里浮起的小泡,一会飘起,一会破裂。
    初夏山林起雾,夜行野兽频出,不时有双绿幽幽的眼睛出现,闻到空中散出的驱兽香,觉察到危险的本能不得不让它们避开,去寻找下一个狩猎目标。
    原本在官道上行驶得好好的,中途不知为何转入林间小道。
    车辙印与马蹄印压倒草叶,新鲜草汁从断口处溢出,还未变暗,只是微微有些黏,看样子离得不远了。
    金九起身,吹灭手中火折子。
    她将金银错腰牌收好,即使上边还有红泥印也没办法清理。
    路上但凡遇到官家驿站她都留下了调兵令,只要她点燃信号弹,不出一个时辰官兵必然赶到。
    可她现在还不确定赵见知是不是已先她一步得到金匣,得知赵朔玉行踪,只能先按兵不动。
    死了数十年的人还能活吗?
    金九牵着马,借着不甚明朗的天光走在被马车碾出的路上,脑中纷乱。
    寻寻觅觅快一个时辰,边走边找,总算在半山腰地势较为平阔处,远远看到一抹火光。
    金九放了马,让它去别处吃草。
    她今日正好穿的墨绿简装衣袍,可以避开周围巡视的随从,自己悄无声息摸过去,试试能不能听到金玉鸣。
    篝火摇晃,将众人身影拉长,形似鬼魅。
    天边有惊雷一闪而过,却无雷鸣。明月藏在乌云后,不知今夜是否有雨。
    上官月衍和阿经同坐于树下,这堆人里只有她们是女子,下意识就靠在了一起。
    赵见知不耐烦地解开包袱看了看金器,又看到窝在上官月衍身边的阿经,骂了句婊子,声音大到远处的金九都能听到。
    她还以为赵见知发现了她,下意识趴低身子,胸口狂跳。
    可赵见知只是几步上前,推开阿经后钳制住上官月衍,冷冷望着她道:“金怀瑜为什么还没给你回信!你们女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暗号?她察觉了?!”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鸽子拍翅声。
    上官月衍抬头望去,看到那只她亲手养大的灰鸽往西边暗处飞去,心念一动,忙抬起手,食指弯曲抵住唇,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灰鸽调转方向,又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这才飞到上官月衍身边。
    风从西边吹来,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金属味。
    上官月衍嘴角不易觉察地弯了弯,瞥到赵见知迫不及待去捉那只鸽子,她提醒了句:“它很凶,会叨人。”
    赵见知不信邪,猛地扑过去抓,灰鸽张开翅膀,尖嘴狠狠扎进他虎口。
    “啊!”不听劝的人发出一声惨叫。
    猩红溢出,流淌在手背上。
    随从急忙拿着白布金疮药过来替他包扎,闹哄哄的像是赵见知下一秒就要死了般。
    见此情形,上官月衍怕他对自己鸽子动手,卸下信筒后让它快走。
    灰鸽却不走,在高空盘旋两圈后落在远处枝桠上,紧紧跟随在她周边。
    红宝石般的小眼睛中映出除篝火外那堆人,还映出了两道身影,只是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
    赵见知正要发作,上官月衍及时递上信:“给,她的回信。”
    怒火稍稍熄灭,他暂且放下扇她一巴掌的念头,迅速打开。
    上面的字着实不大好看,哪怕是正字,横七竖八写得歪歪扭扭。
    赵见知努力辨别,将信往旁侧了侧,这才发现上面的字换了角度后清楚多了。
    [已赶往三斛城,约见官驿。]
    信件很透,上官月衍盯着看了几眼上面透出的字,又望了望西边,确认白日乐人坊里她没闻错,金九确实在她们对面,而且知道了她的用意。
    生怕女官之间搞些手段,赵见知前后翻看许多遍,确认无误后将信件丢入火中。
    他兴奋不已,让人研磨写信,等墨水干透后从马车中拿出鸽笼,不知给谁发送信件。
    “才得赵朔玉一星半点的消息,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上官月衍故意开口与赵见知搭话,力求将知道的更多信息传递出去,“万一金怀瑜打不开匣子,拿不出玉玺,你们找到赵朔玉又有何用,兴许人家归隐山林,不想跟着你们做这档子危险事。”
    “嘁,少在这耸人听闻。”赵见知不屑,“金匣是金怀瑜祖母一手做出来的,金怀瑜也是她祖母一手培养出来的。她若不会开,那我就把她做成人彘。迟一日便从她的腿开始砍起,她若还是开不开,也好办,金家剩下百来口人,跟着她一块。到时候,她们一起塞瓮缸中腌制,我看她能不能开。”
    “你!男人心当真是鸩毒!你就不怕事情败露,帝君怪罪……”
    “少来威胁我。”赵见知打断她,“赵家本家已被灭门,本就人丁凋零,到了我们这辈,就剩我一个男丁。她程曜如今改成母家姓,我再不济也是她堂弟。女人在高位又如何,还不是得有男人做靠山……”
    上官月衍听到他这话不禁笑出声:“靠山?你连童试都过不了还靠山?靠你□□那二两肉做地基吗?哎呀,别刚扎进去,单个金怀瑜就给你犁出来了。愚公移山那会怎么没移你这座小山包呢。”
    她实在忍不住,帝君根本没把他放眼里,只是那些大臣心照不宣给帝君留面子,也给帝君留下一点亲情血脉。纵容的结果是赵见知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赵见知好面子,被她这么一说,当即上前要给她一巴掌。
    结果他刚迈出一步,阿经率先抬手,"啪"一下,在上官月衍脸上印了个红手掌。
    她很是紧张,却又不得不虚张声势,骂道:"你怎能如此说我们赵公子!他,他是极有才华的一人,只是现下时运不济才这样!帝君身处高位又如何!赵公子才是她该依靠的人,你这女官当成傻子了,看不清形势吗!"
    上官月衍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知阿经是在提醒自己。思来想去,这口气上官月衍便只能暂且咽下,在这做口舌之争无用,她得想着如何带上沉重的金匣逃出去。
    阿经见她又扫了眼那包袱中的金匣,欲言又止。又怕上官月衍做出傻事,阿经张了张嘴,想用口型告诉她些事,结果被赵见知一把推开。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别想逃,敢逃一次,我挑断你脚筋。还有你这小婊子。"赵见知拖起阿经,"跟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你还敢泄密,真指望有谁能救你不成?我现在就告诉你,这金匣我赵见知已得手,他日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指日可待,你给我老实点,她要跑了,你也别想活。"
    "是,是,跟在您身边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之不尽,阿经定会乖乖听话。公子你消消气,我会看好她的。"阿经很懂怎么安抚他的情绪,更懂如何讨生活,她趴伏在地,望着盖在头顶的黑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篝火摇曳,柴火堆中不时有噼啪声响起。
    灰烬落在上官月衍指尖。
    阿经正想替她擦拭手上沾染的血污,忽然见她抬手摸了摸眼角。阿经一愣,忽而看到她墨黑眼瞳中映出了个光点似的东西。
    凭着第六感,阿经直觉不对,顺着上官月衍目光望去,只看到远处昏黑山林。
    恰巧有风吹过,一根枝桠微微晃动。
    第72章 到了后半夜,山林里雾气愈发浓重。夏夜有风,冷飕飕的像把冰刀切在
    到了后半夜,山林里雾气愈发浓重。
    夏夜有风,冷飕飕的像把冰刀切在皮肤上。
    金九抽出怀中流星索,她悄无声息走到随从身后,未等他发现,隔着一段距离便将金索掷出。
    细如蚕丝的金线在眼前飞过,随从以为是蛛丝,刚要用手扒开,随后一道金色圆弧闪过他才发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流星索才绕脖一圈就已牢牢锁住发声部位。
    等到缠绕上第二圈,窒息感已传遍全身。
    第三圈,金九已经握住流星索两边的金球,踢中他的腘窝,直接将人放倒。本想问出点什么,锋利细索已把脑袋割下,仅剩颈骨连着。
    汩汩鲜血流出,浇淋在草叶上,黑乎乎的,尚且温热。
    他抽搐了几下,嘴张了张,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去。
    金九解下流星索,上面还沾着小块肉,她皱眉甩干净,去寻下一个目标。
    她刚起身,风中送来丝丝缕缕的苦药味。
    微不可查的细响从身后逼近,暗器似的朝她刺来。
    呼吸一滞间,熟悉气息覆盖过来。
    金九按住腕间即将发射出去的藏金珠,蓦地往后看去。
    果然,是他。
    宋十玉换了身黑衣,用力把她拽到树后。
    不等金九说话,他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去看火堆处。
    林中仅有那处有昏黄光亮,四周漆黑。
    浓雾如浸水白纱落下,笼罩在林间上空。
    不见天,不见月。
    有蝙蝠飞舞在这些雾气中一闪而过。
    底下时不时有动物穿行,窸窸窣窣碰过草叶。
    夜深人静。
    赵见知已钻入车厢中熟睡,四辆马车围着他,守夜的随从打着哈欠站在马车空隙处,目光呆滞地添柴。
    上官月衍依旧靠在树下,看起来伤势严重。
    阿经原本是坐在她身旁,敌不过困意,慢慢滑下,蜷缩成团。
    这是要看什么?
    金九疑惑,回头去看宋十玉。
    宋十玉绷着脸,却不看她。
    看样子是又生气了,这次气性还不小。
    可她现在顾不及他的感受,她得先把上官月衍从赵见知手里弄出来。
    正想着,远处响起鸟叫。
    “咕咕——”
    “咕咕——”
    灰鸽徘徊在周围,不厌其烦地跳跃在树丛间。
    见其他人或是睡着或是守夜,它飞了下来,在上官月衍手边啄食着什么东西。
    “去。”上官月衍随手驱赶它。
    灰鸽歪着脑袋看了看她,过了会,拍拍翅膀飞走。
    金九没想到,那只灰鸽会蹦跶到自己身边。
    由于一整晚灰鸽都在不停换地方,守夜的几名随从已放松警惕,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
    他们只要保证上官月衍不跑,金匣在队中就行,别的统统不管。
    金九看了看灰鸽,又望了眼远处奄奄一息的上官月衍,也不知道那人是真的快死还是假的快死。她捧起鸽子,仔细打量,它身上并未携带竹筒之类的信物,但爪尖有灰白色粉末。
    捻下闻了闻。
    有股近似火药的味道,却有些腥。
    同僚这么多年,金九立刻明白了上官月衍想做什么。
    她侧身去看宋十玉,只说了一个字:“走。”
    宋十玉抿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她。
    他不会走,除非他跟不动。
    这人关键时候怎么比澹兮还倔?
    金九瞪他,第一次被他气得不行,她威胁道:“你再不走别怪我对你动手。”
    寒芒闪过,他冷着脸,直接把刀递到她手中,对准自己心脏:“你杀了我,杀了我,我就不必担心你会不会有去无回。杀了我,哪怕你等会死在那我都不会再多说一句。”
    宋十玉真是受够重要的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家人是这样,朋友是这样,连金九也这样。
    为什么总留下他?
    为什么不能带着他,哪怕死,他也想和她在一起。
    "真不走?"金九抚上他的脸,逐渐摸向他的后脖颈,眼中浮现出几许无奈,“那就对不起了,宋十玉。”
    宋十玉警惕握紧她手腕,果然摁到她裹藏在箭袖革布下凹凸不平的机关。他慢慢睁大眼睛看她,不敢置信她竟要这般对自己。
    可他要的不多,遇到有危险的护着她而已啊……
    他没有想过阻拦她,更没想过不让她做这种事。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从生到死,都只是陪在她身边……
    然而这个机会,金九也没打算给他。
    她微微动了动腕,一根银针立时从袖中飞出,扎进宋十玉脖颈。
    麻沸散药效迅速蔓延。
    他只觉颈侧微疼,眼前开始模糊。
    莫大的惊恐攫住他的心脏,宋十玉慢慢倒下,却不肯让她走,死死拽紧她的手。
    金九揽住他,抽出扎进他颈侧的银针,小心翼翼将他放下:“十玉,不要怕。一刻钟药效就散。你回去,好好等我的消息。钱不够用,我私印已经留给你了,你随时可以支取……”
    如果她没有回来,就当二人就此断了吧。
    星阑依旧会在他身边,带着他去巫蛊山治疗心疾。
    他以前说过,治好心疾就回三斛城平淡生活的话。
    有没有她,他都能好好活下去。
    金九知道他听得见,用气音在他耳边交代清楚。
    昏暗天光下,她看到他眼角流出的泪,清亮亮的,如两道小溪,在他下颚处汇聚,淌在喉结上。
    她狠了狠心,用力撕开他箍住自己的手,丢下他往前行去。
    入宫成为女官的第二年,她就发过誓。
    不论发生什么,以帝君帝位为重。她们这种人轻如鸿毛,却必须让帝君在皇位上长长久久地待下去,直到继任的皇女们能继位。
    这世间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只有东风压倒西风。
    男人的忌恨心是超越杀心的存在。
    她们的心慈手软只会沦为不痛不痒的软刀。
    要创造新的史册,就要先打服这群有着狼子野心的人。
    朝堂局势不稳,有心人借着巫蛊之祸想将帝君拉下位。
    根据偷听到的信息,金九断定那金匣子若真藏着玉玺,那他们的目标毋庸置疑就是皇位。他们去三斛城,必定是去找赵朔玉。
    帝君父家程家上下十代被血洗干净,他们便将目标锁定在数十年前死去的赵朔玉身上,若确认赵朔玉尸骨无存,他们新立的名目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但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被冠上新的名字——赵朔玉。
    他与帝君出自同一血脉,是刺向帝君最有力的刀。
    那些看不惯帝君是女子身份的人,必定会拥蹙他上位,让赵朔玉成为傀儡,供他们操控。
    不论背后之人是否这么计划,金九都知道,那金匣绝不可以留给赵见知。多留一日,便多加一分危险。
    他们明面上是要把自己引去三斛城开金匣,谁知私底下会不会调包?
    金九不信赵见知这种人的性子大费周章把自己诓去,只为开个金匣。
    祖母金器机关术并不如自己高明,能开的绝不止有自己。
    他大可以找别人。
    除非他想斩断所有寻使向上通报的渠道。
    金九想到这,已经停下前行的步伐。
    她躲在阴影处,望向不远处的上官月衍。
    不显眼的薄烟从马车厢底下徐徐飘出,在雾气中并未扩散地那么快,反而融入了这片湿润,稍不注意,便闻不出。
    上官月衍假意被蚊虫叮咬,实则在朝金九打手势。
    [金匣在北边车厢内。]
    金九顿了顿,脑中莫名想起宋十玉和她说过的话。
    他和上官月衍关系不好,这其中有什么渊源?
    上官月衍会不会被赵见知收买?
    实则是为了捉到所有寻使,切断帝君耳目?
    这时候生出疑心是致命的。
    它会令人多思顾虑,令人止步不前。
    上官月衍光看金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虽然抠门爱钱,但不至于出卖帝君!
    随着有明火冒出,上官月衍急了,扒开衣领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这是她们之间的暗语。
    怀疑她,那就杀了她。
    金九多看了她两眼,确定这铁公鸡做不出那种事,悄摸行去,悄摸用流星索杀了两个随从,悄摸触碰到车厢,掀开车帘往里望。
    车厢内有浓重的血腥气。
    黑暗中,只看到有两团漆黑放在里面。
    金九伸手进去,正要随便抓一个出来,可等她伸出半截手臂,她忽然间看清自己选中的那团圆乎乎的黑影是什么。
    瞳孔骤然紧缩。
    她面色一白,差点弄出动静。
    那是那个叫乐影小倌的头颅!
    他被完完整整割下,赵见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要把这颗人头留在马车上。
    此刻,人头头骨歪曲,眼眶骨深陷,用了长针固住,似在修习什么秘法。
    在这昏暗车厢中简直比见着鬼还吓人。
    额角冷汗泌出,胸腔心跳加速。
    缓了一息,僵硬的身体总算能动,金九抓向旁边的包袱。
    就在这时,有人说话了。
    “什么味道?”
    “能是什么味,柴湿了呗,就说不要丢湿的柴,弄得呛死了。”
    “可是……我们中间没人添新柴啊?”
    “那这味哪来的?”
    趁他们还未查到是马车厢起火,金九从车窗拎出包袱,急忙躲到不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丛后。
    这金匣足斤足称,重得要命,她原想把它拆了看看传说中丢失的玉玺到底藏在何处,苦于手头上没有工具,这件事便只能搁置。
    正想着如何脱身,后方上官月衍声音响起。
    “喂,咳咳……”
    呕血声传来,吓得阿经惊呼。
    金九回头看了看,只看到马车车轮下那半截红袖。
    上官月衍知她看得到,食指与中指并着,往前小幅度挥了挥。
    死道友不死贫道。
    但愿还能看到她吧。
    金九在心里做了告别,一咬牙,提起金匣往昏黄处摸去。
    与此同时。
    明火愈燃愈旺。
    睡在车厢中的赵见知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成了案板上的煎鱼。
    前半夜还冻得不行,中间开始暖和,后半夜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公子!起火了!”
    “公子!”
    金九趁乱跑远,只犹豫了一下,将信号弹埋入土里,点燃引线。
    “次啦——”
    黑夜中一丝光线窜起,在半空中炸出红色残花。
    第73章 "金匣被人偷走了!""她人在那!""金怀瑜!放下不杀!你再
    "金匣被人偷走了!"
    "她人在那!"
    "金怀瑜!放下不杀!你再往前跑一步,放箭了!"
    谁不跑谁傻。
    金怀瑜听到赵见知等人在后方追来,将包着金匣的包袱往背上一放,跑得更快了。
    赵见知气得喊了声:"放箭!"
    随从拉开弓箭,对准前方奔跑的身影,又听到赵见知吼道:"射她的腿脚!不许伤了她的手!也不许射到金匣!"
    他吼得太大声,林间鸟儿被惊扰,纷纷扑簌簌飞起,在黑夜下犹如狂风卷起的树叶,在深蓝色夜幕中,飞舞向未明地带。
    金九听到了,她在树林中穿行,面前灰鸽在她面前指引路途。
    上官月衍亲手养出的鸟自是会为她去寻附近正在集结的军队。
    可她在想,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要顾忌那么多?
    不射她身体其他部分,尚且能用怕她耽搁拆卸金匣。
    可为什么不射金匣?
    她想起那个记忆深处总是板着脸的祖母,机关术虽没有自己厉害,但祖母最擅长的似乎是……
    腐蚀性水液?
    记忆过于久远,她不确定对不对。
    金家禁止的工艺实在太多,多到三天三夜说不完。家中甚至还有比地上府院要大的多的密室专门记录。
    唯一能解释的是,这金匣可能设了某种机关,一旦运作不好,里面某种腐蚀水会在顷刻间将玉玺融解。
    不然根本没法解释。
    意识到这点的金九跑得更快了。
    身边冷箭如雨射来,其中一根已经擦过后脚跟。
    她干脆边跑边将全部信号弹点燃。
    "砰砰砰——"
    三声炮响,三朵红花升至半空炸开。
    最后一枚,金九点燃就直接往后方扔去。
    "砰!"
    燃起的火星朝赵见知等人喷去。
    他们叫着喊着躲闪,零星火点落在尚且干燥的枯叶上,逐渐燎起大片呛人黑雾。
    混乱中,一根箭在暗处搭上弓弦。
    上官月衍对准前方要射中金九的随从,先他一步松开了手。
    "噗——"
    尖利没入骨血,穿喉而过的瞬间,大量温热的血浇在赵见知头上身上。
    他吓得腿软,往前趔趄,被树藤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保护赵公子!快!”
    话音刚落,往前追击的黑影迅速聚拢回来。
    赵见知气得大骂:“放箭!都给我放箭!别管我刚刚说过什么!一律射杀!”
    若不射杀,引来军队,他们做的事败露,届时谁都无法收场。
    上官月衍捞起吓坏的阿经,半拖半拽往雾中跑去。
    她方向感好,即使进入浓雾深山都能快速辨别方向。如同她养的灰鸽,能在这种追击下快速将人引去安全地点。
    金九已经发射信号弹,若无差错,用金银错腰牌调遣而来的军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而她们必须撑过这段漫长的等待。
    上官月衍想着,回身再次射杀一个追得过近的随从。
    近年来为搅动巫蛊之祸,赵见知手里怕是没多少钱,竟连一支军队都养不起,给他配的都是这些三流随从。
    被抓这么些天,上官月衍从阿经口中也能得知赵见知虽花钱大手大脚,却总是习惯以权势压人,大多吃的是霸王餐。
    她在阿经身上得到关于赵见知太多信息,比金九要明朗局势,今晚若不从赵见知手中逃出去,她们都必死无疑。
    "月衍……我、我跑不动了……"阿经喘不上气,她跟在赵见知身边,日常做的都是较为轻松的活计,真遇到事根本没办法。
    不仅体力不行,她的脚是被缠过的,跑久了就跟针扎的那般疼。
    上官月衍正好不太想带着她,不是连累不连累,而是她们寻使习惯独自作战。
    想到这几日相处下来,阿经几次三番都透露过想要脱离赵见知,上官月衍决定在她身上赌一把。
    囊袋从怀中取出,将牌符塞进阿经手中,上官月衍边跑边低声对她说:“去最近的官驿,找个叫问语的女官,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自有人安排。”
    阿经握紧囊袋,像在握住她祈求已及的自由。
    她也是金匠世家出身的人家,家中却不允她从事金工。看她貌美,献物般将她献于权贵人家。她从小便周转于各地各府,靠着几分机灵和金玉鸣的本事才得以从富贵人家爪牙下脱身。
    辗转流浪,一而再再而三被赵见知抓回。她只能假装爱财,温柔小意哄着这些人给财物,这样才能为下次脱身做准备。
    遇到上官月衍,可能是她唯一一次机会了。
    能彻底从赵见知等人手中挣脱,飞往她梦中的自由地。
    阿经握紧囊袋,狠狠点头:"定不负恩人所托!"
    上官月衍望见她眼中的坚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阿经虽个性怯弱圆滑,但上官月衍相信,这次她会站在她们这边。
    能在赵见知身边隐忍数年,又不愿爬床成为他妻妾的女人,必定有其他愿望。
    上官月衍吹响口哨,将灰鸽重新召回。
    片刻后,雾中飞来黑色身影,它似是知道自己主人要做什么,主动叼着一根羽毛向她俯冲过来。
    另一边。
    没了灰鸽指引的金九*只能抓瞎。
    她方向感没有上官月衍那么好,遇到这种情况只知凭着本能往前跑。
    身后随从依旧穷追不舍。
    冷箭不断,她手臂腿边已有擦伤,红血流出,濡湿衣袍。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林出现清辉,稀稀拉拉透下几片斑驳天光。
    她站在高处往下望去,已有火把从山下亮起,却又不知为何传来兵戎之声。
    "金怀瑜!"
    侧后方传来上官月衍喊声。
    话音刚落,金九感觉大腿上猛地一疼,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她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低头才发现有根长箭扎穿血肉。
    赵见知见他们总算射中一箭,忙喊:"抓住她!快抓住她!"
    随从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像饿鼠般扑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上官月衍冲破迷雾,手握长剑朝他们刺来。
    本是气若游丝的人此刻爆发出惊人杀意,宛若厉鬼,快准狠地割下数颗头颅。
    只有上官月衍知道,她撑不了太久。
    这几日赵见知未曾给过她吃食,全靠阿经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她,她只能挡住这一阵,挡不了全部。
    看出上官月衍勉强的金九二话不说爬到一边,忍着痛,用力拔出箭。
    血水如泉般流出,她顾不得许多,草草扎绑便立即站起。
    长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金九矮身躲过,用流星索杀了朝她冲来的随从,奋力往前跑去。
    "咕咕——"
    灰鸽掠过,落下大片粉末。
    不等金九查看这是什么粉末,脚下忽而亮起火光。
    远处火势跟随灰鸽一路烧来此处,如同燃起火墙,滚滚黑烟升起,明晃晃地在告诉别人她们的行踪。
    "啊!"不知是谁惨叫一声。
    血色漫天,多出的黑影在火光中面容模糊不清,只知身形清瘦而矫健。
    他从后方袭来,凌厉剑光犹如飞舞的丝线,看似温和实则刀刀致命。
    上官月衍被他的身法惊住,情不自禁想起数十年前和死对头一起在练武场练功时的情景。
    上官月衍不过刹那晃神,腹部就被刀尖劈出一道血痕。
    高大随从杀红了眼,用力将她踹出好几里地。
    金九腿伤了根本跑不远,被接连后退的上官月衍撞倒。不等二人爬起,金九就觉自己背上再次压来一人。
    灰鸽在半空盘旋,飞向满地清辉的空地。
    她们已至山林边沿,再往前就是悬崖。
    "你再靠近,我就杀了她!"赵见知满身是血,握着匕首,从金九身后捞起她往后退去。
    上官月衍失血过多,想要勉力站起已是不能。
    她捂住腹部,死死盯着赵见知。
    金九望着前方突然出现的黑色身影,轻声对背后的人说:"你若杀了我,视为谋反。"
    "杀了你们,我还有活路。"赵见知在此刻脑子异常清醒,"让你们活下来,才是真的被定罪。"
    "我还以为你是真傻。"金九冷笑,一手抓住包袱不放,一手摸上袖中流星索,随时准备同归于尽。
    约莫是看出她的意图,火光中那道黑影第一次大声喊出她的名字:"金怀瑜!"
    他冲出重重包围,周身浴血,提剑来到她面前。
    听出是谁的声音,赵见知被转移注意力,在看清是谁后不由咬牙切齿。
    不过一会,在看到宋十玉随手舞出的几个招式后,他脸色骤变。
    不仅是他,还有上官月衍。
    "你是……"赵见知脚步不稳,想到什么,钳制着金九往后退去。
    不对,不会是他,他数十年前已经死了。
    赵见知不会武,看不出来太多。
    可上官月衍看出来了。
    人在最危急时,往往会暴露最真实的自己。
    武功招式,身法步伐,浸润人半生的修习,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改掉?
    她们还在震惊,金九已经悄然将流星索缚在赵见知钳制自己的手臂上。
    她不能杀他,即使是生死攸关的情况,帝君那边还需要他交代清楚,还未来得及动手,上官月衍一句话定住在场所有人。
    "赵朔玉在哪!你认识他对不对!"
    宋十玉招式过于凛冽,密不透风的根本寻不到任何弱点。
    十几名随从围着他,企图拖延时间,等待他们的援兵上山。
    可他们真能等到自己人出现吗?
    赵见知不自觉走到边缘停下,震惊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早就死了。"忽然,他想起什么,拿着匕首抵在金九脖颈边,"你会易骨术!"
    过去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从初次金九出城,手下来报并未搜寻到宋十玉身影,只看到车上唯有普通女子。
    再到布庄相逢,他看着明明是宋十玉身形,掀开帷幔却看到不同的脸。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赵见知每次见到他,都是在金九附近。
    听到这,金九不禁去看宋十玉。
    她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胸腔内的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铺天盖地的窒息如浪潮般即将将她吞没。
    赵朔玉。
    宋十玉。
    想到偶尔问起他从前,他总是闭口不言。
    为避免触碰他的伤心事,她从不主动过问。
    他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仿佛凭空出现,脱离金玉楼后就像生活中只剩下她。金铺那次争吵,她曾查过他的行踪,干干净净。
    人怎么能干净到这种程度?
    除非那些人都已不在人世。
    而赵朔玉所在的赵家本家于数十年前,尽数被血洗……
    他能文能武,端方守礼,远不是风尘之地能教出来的气度。
    他偶尔夜间做梦,只有她,唯有她,能听到他喃喃自语,能看到他掉泪。
    半夜睡醒,总能看到他靠在自己身边,高大的身躯蜷缩成团紧紧挨着她。
    点点滴滴汇聚成线。
    金九恍惚间想起他的姓名。
    宋十玉,赵朔玉。
    第三个字都是玉。
    第二个字,十,十笔成朔。
    可是姓氏,该如何解释?
    金九望着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会姓宋啊?”
    她已经不去想宋十玉会不会是赵朔玉的某个亲戚朋友。
    委婉地、试探地、柔和地问出这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数十年前。
    赵见知和上官月衍皆在沧衡城出生,同为权贵,有过与赵朔玉接触的机会,又年纪相仿,只有她是外来户。
    这两人在看到宋十玉动武后都不约而同或直接或间接问出毫无干系的问题时,已经是最大的问题。
    就像一张白纸,不由分说被人甩上彩墨,似是杂乱无章的墨点以笔尖勾连成画,勾勒出整棵梅树。
    问题直指中心,想要问出的问题也不过是同一个。
    你是赵朔玉吗?
    宋十玉定定望向金九,没有回答。
    他半张脸上全是血,高高束起的长发露出整张脸,垂落的碎发在杀戮中沾染血污。那双漂亮的双眼只要锋利些,冷淡些……
    金九缓缓抬起手,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微颤着遮住视线中他下半张脸。
    熟悉的感觉穿过上千公里距离,抵达记忆深处的轮廓。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帝君与宋十玉重合,从眉梢到眼尾,天家威严,世家矜贵,上位者疏离又冷漠。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眼熟的眉眼……
    原是这样熟稔……
    “赵国舅年少曾游历在外,自称宋无忧……”上官月衍想起什么,“少时我曾报复过你,你腰上,是不是有块四四方方的烙痕?!”往事历历在目,不等他回答,她再次碎碎念,“当年赵朔玉被追杀至高崖……所以……你其实会易骨术!”
    易骨术,顾名思义,唯有彻底打断移位,方能习得此术。
    说完,她又想起一件事,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手势让灰鸽飞去赵朔玉身边。
    林中响起拍翅声,一道灰影子还未抵达目的地就被赵朔玉捻起石子打中翅羽。
    灰鸽咕咕叫了两声,打落的羽毛晃晃悠悠飘下,宋十玉二话不说执剑将此物挥开。
    上官月衍死死盯着他:"一只鸽子而已,怎么,你也像赵朔玉那样对鸽羽会起风疹?"
    线索迅速串联。
    未等金九从上官月衍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身后赵见知比她抖得还要厉害:“不……不会是他……”
    心胆俱裂间,赵见知低头看到挡在他和金九之间的包袱。
    倏然,他想起这金匣可能是世上仅剩的,能通过金玉鸣直接证明宋十玉可能是赵朔玉的证物。
    金玉鸣不会撒谎,只会默然记录它们所经历的岁月。
    他们家暗中做过不少对不起主家的事……
    若是被翻出……他们家就完了……
    匕首不由往下,赵见知趁金九不注意,猛地割断包袱带,扯回金匣,二话不说丢下悬崖。
    赵见知做完这一切,反手握刀,尖端直指金九喉管。
    “金怀瑜!”
    “金怀瑜!”
    “金怀瑜”
    三声大喊。
    金九分不清多出的一人是谁,她眼中只剩下那坠落的金匣,甚至顾不得她自己的性命。
    利刃擦过颈侧,血色涌出那刻,赵见知面目扭曲,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双手被细如蚕丝的金线割断。
    他的血淋在金九身上,随着她跃出悬崖边。
    深蓝夜幕如海,点缀繁星。
    她的身影义无反顾,撒出的血珠如红绡飞舞,朝着那抹金色坠去。
    宋十玉呼吸停止,眼中血丝弥漫。
    声嘶力竭的喊声追不上那人,她如飞鸟跃下悬崖。
    他毫不犹豫,跟着她跳下。
    第74章 风声掠过耳畔,金匣落在悬崖生长出的树梢上,还未停稳,便被一双遍布灼
    风声掠过耳畔,金匣落在悬崖生长出的树梢上,还未停稳,便被一双遍布灼痕的手抱住。金器内藏着的腐蚀药水溢出些许,溅在手背上,疼痛感刚袭来,脊柱撞到凸起山石的剧痛瞬间让人忘了这点疼。
    天旋地转间,她好像看到悬崖底下急匆匆跑来熟稔的一队人马。打头的穿着一身白衣,速度极快地结着手印。
    不等她看清是谁,后颈撞到树干,她呕出血沫,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晃晃悠悠。
    朦朦胧胧。
    泛舟湖上的震动总时不时传来。
    她睁开眼,就看到曼沙珠华花海,红艳艳的,蔓延至看不见的尽头。蓝绿色流萤飘荡在花海上,漫无目的地浮浮沉沉。
    这是哪?
    她起身往前走去,远远的,看到花海中一座水蓝色冰雕人像。
    形状可怖的男人浑身结满冰霜,脖子和四肢皆有锁链捆绑,裸露的皮肤被冻裂,渗出血丝,像干旱时烈日烧灼下裂开的红泥地。
    她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他背后插着的木牌。
    [裴司:所犯贪欲、恶欲,念主动认罚,刑期百年。]
    百年?
    这么长时间?
    金九环顾四周,见实在无人,便试着搭话:“你还活着吗?”
    裴司一动不动,半阖上的眼里同样布满冰霜,犹如石块。
    “你……知道这是哪吗?”金九蹲下,企图看清他的脸问清楚。
    她慢慢挨近,想去碰碰他是不是活人,手刚伸出去一半,背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
    “诶!诶!”
    金九急忙后退,慌慌张张走到水边看,发现自己背上竟燃起蓝绿色火焰。
    她吓得立刻滚进花海,想要滚灭火焰,可这的花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随意一压就响起爆裂的动静,腐臭腥气溢出,这火没灭不说,反倒烧得更厉害了。
    “金怀瑜……”焦急呼声传入耳中,金九认出这是宋十玉的声音,可他这声为什么带着哭腔?
    他那样心性坚韧的人,不该……
    不该……
    不该什么?
    金九还未想清楚,水里忽而冒出九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被拖到水面,眼前那座冰雕似是动了下,不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倒入水中。
    “咕噜噜噜——”
    连串气泡溢出,明明是在水里,哭声喊声叫声响成一片。
    水底慢慢溢出白光,朝她笼罩过来。
    无数人声在喊她名字。
    在这万千声音当中,宋十玉的哭喊声是她从未听过的失态嘶喊。
    “金怀瑜……金怀瑜……”
    “金怀瑜……你醒过来,我再也不跟你闹……”
    “不要丢下我,求你,求你……金怀瑜……”
    她张了张嘴,用力从剧痛的身体里挤压出声音:“宋……十玉……”
    温暖日光撒入,被竹帘分割成根根白柱。
    屋檐下风铎敲击,清脆铃声阵阵,尾巴处似是捆绑着三枚朱砂怀古,应是拿来招魂的。
    有风吹过,吹得窗外绿叶沙沙作响。
    女贞树挂满白色团状花瓣,模糊中看着像白灯笼。
    几点零星碎花随风吹入,正好落在她发间。
    “醒了?”黑袍女子捧着苦药从窗外路过,英气的眉眼带着丝笑意,她刻意压低声音,伸手摸了摸金九脑袋,“退烧了,我去给你叫狐狸。”
    说完,她把药放在窗台,一溜烟跑去喊人。
    金九反应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镖局大当家宁野。
    可她怎么会在这……
    双手又麻又痛,才刚动了动,就感觉右手边像是被谁压着。
    她想抬头去看,才动一下,天灵盖带动脊柱,疼痛如电,窜到脚趾,又窜回后脖颈,疼得她想吐。
    被她此番动作惊醒的人眼睛还未睁开,下意识喊她的名字:“金怀瑜……”
    听到这声沙哑到近乎失声的嗓音,金九惊得忘记她想做什么,僵硬着躺回床板上,只用眼角余光去看他。
    本来养得好好的人……
    眼看过些时日就能胖些,能撑起华贵金饰,届时她带他回金家,私藏的各种布料头冠都能给他穿戴上。
    可现在,他比她初次遇到他时更加清减,眼下陷入的阴影似能盛满月牙般小窝清泪。那双总是带着许些掩不住温柔的双眼如今被血丝填满,红碧玺似的嵌着两颗墨玉,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能落泪。
    金九闭眼前的记忆逐渐复苏,控制不住地避开他的目光,心里歉疚如凿开的井水,涌上的冰冷窒息淹没喉管,堵住她每寸呼吸。
    有许多话她想说。
    许多问题她想问。
    可现在,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与他说话?
    金九,还是……女官?
    他又要用什么身份和她说话呢?
    宋十玉,还是……赵朔玉?
    悬崖上,他不回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只是欠缺身份证明,人证口供。一旦确认,她们之间,将是云泥之别。
    身份调转。
    如今他成了高位者,她又要如何与他相处?
    宋十玉见她避开目光那刻,呼吸停滞几息,她什么意思?
    失忆了还是……
    不想要他了?
    时值夏季,偶有蝉鸣。
    不算太热的时节,宋十玉却觉眼眶滚烫,仿佛有热浪阵阵刮过双目,疼得他几乎泣血。
    想要说话,喉咙里却也像被金针塞满,每每滚动喉结,由上至下,剧痛传遍四肢百骸。
    你看看我啊……
    金怀瑜,你看看我……
    宋十玉想对她说,无论他是谁,他都是她最初认识的花魁郎君,是她的宋十玉,是她说要迎入金家好好相待的宋十玉。
    可是,这一切都终止于她追着金匣跳下高崖那刻。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他决计不会知道,她对帝君的忠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动摇了。
    他受不了某日她为帝君做事可能殉职的危险。
    他已经没有亲人朋友……
    只剩她,只有她。
    而她,随时可以舍下自己。
    忠心与情爱将二人分隔出巨大鸿沟,他只能站在另一端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永远不会回头。
    为了帝君,四个字。
    放在从前他会欣慰于底下人对帝君的忠心。
    放到现在,是他不能承受亦不能倾诉的苦楚。
    宋十玉慢慢松开紧握住她的双手,轻声唤她的名:“金……”
    才说出一个字,窗外呼啦啦走来一行人。
    打头的那个浑身掉毛,走过时银白毛发如针,在薄阳下漂浮。
    宁野跟在他身后,还拿着把篦梳,满头满脸都蒙着层白蒙蒙。
    他们走过,窗台上那碗药都加了不少“料”,金九更是没忍住,被狐狸毛惹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不打还好,一打,脖子上的伤口崩裂,往外渗出鲜红。
    白布上迅速绽开大片红艳。
    “走开走开。”狐狸心情不好地赶人,他正沐浴,就被宁野从浴桶里揪出,赶来看金九。
    宋十玉扶着床柱起身,身形晃了晃,立刻被宁野扶住,她看了看他憔悴的脸色,平和道:"去歇息吧,她已经熬过这关,不会再有事了。"
    "等她好了……你们再告诉我吧。"宋十玉慢慢立直身子,"我有话对她说。"
    明明人就在眼前,相隔不远,可以直接对话,他偏偏让宁野传话。
    狐狸觉出不对味,和宁野对视,又往外边看了看,星阑和上官月衍也在面面相觑,在场的人都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宋十玉慢慢走出屋中,身影消失在屋外。
    "负心薄幸的女人……"狐狸意味深长。
    星阑从窗外探进脑袋,满脸忧虑:"他该不会不同意跟你的婚事了吧?"
    女官也分很多种,若不是这次这么命悬一线,星阑都不知不会武只靠机关术的金九竟会面临如此危险境地。
    她和宋十玉相处时日不短,能看出他是想安稳度日的性子,这次来这么一出,怕是吓坏了。他没有家人朋友,只有金九,和她哥不同,若金九真出事,宋十玉二话不说就会下去陪她。
    能同死,却不能忍受金九这般待他。
    星阑不知道在山林发生过什么,只根据上官月衍零碎说了点,能拼拼凑凑出整件事。细节诸多,她不知其中最重要的是出事前,金九曾因要保全他的性命使计丢下他,还以为二人只是普通的闹别扭。
    知晓关键的金九仰望头顶屋梁,听到星阑这样问,心情渐渐沉入谷底。
    可她没忘了一件事:"你怎么在这……"
    才说出五个字,她发现喉咙里便有腥气涌出,鼻息间俱是血味,她张了张嘴,呕出满口暗红。
    "少说话,差点被割了脑袋还这么嚣张。"狐狸拿出几枚银针,生疏地摸索她臂上穴位,扎了两针后又拿出妖族的创伤膏,递给宁野让她动手止血。
    星阑忙说:"我童试没考,去……诶!诶!你听我说完啊!"
    金九才听她开了个头,伸手就要把她从窗户那拽进来听她好好解释一通,像极平日虽不怎么看顾,却极其望女成龙的长辈。
    宁野赶忙按下她的手,遣散所有人,只留下上官月衍与金九说明白,她跳崖后所发生的一切。
    金九醒来这日,恰好是事发后的第十日。
    她们如今在奉远镖局驿点休养生息,等她好转些再继续上路回沧衡城。
    星阑之所以没去童试,是担心金九等人出事,骑了匹快马去找信任的武人。
    "她还是挺聪明的,知道军队调遣需要时间。而找到我们,只需要半日时间。"宁野笑笑,"正好,我家狐狸算出你们可能会出事,死活要我们停在离你们出事地点的上一个驿点,所以星阑才能这么快找到我们。"
    上官月衍开口宽她的心:"你不必担心她童试没考,等到秋闱乡试,我们家会给她一封推举信,破格送进去试试。放心,不会使什么下作手段,能上就准备准备考会试,不能上就落选回童试重新开始。"
    她们家虽三代从官,但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何况帝君对这事看得严,她们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的后门,放人进去考而已,又不是卖官。
    金九放下心来,又忍着疼,指指门外,在半空中写了个"十"字,又画了个金匣的形状。
    狐狸"哼"了声:"你还知道关心人家啊,他都陪着你一块跳崖了,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俩可以躺同个棺材板哎呀!你打我做什么!"
    宁野使劲揉了揉他脑袋,咬牙道:"弄好了就赶紧出去,没见人家还重伤吗。在这当口戳人家心窝。"
    "嘁,走就走,这是伤药,每日涂抹。窗边那碗药也是,记得喝,再歇三日就可以上路了。"狐狸拉长了脸,抽过宁野手中的篦梳到外头梳他的毛。
    "怎么觉着你家夫郎越来越娇气了?"上官月衍虽与宁野不大熟,但跟随帝君身边多年,早知宁野和帝君的关系,偶尔帝君出宫游玩,必是有她们相陪的。
    宁野摇摇头,叹气道:"我惯的,你先把药喝了。"
    说完,她去拿窗台那碗药,看到药汤上飘着的狐狸毛,纠结半晌。
    妖仙也是仙,喝了应当没事。
    自己不也是天天喝狐毛水。
    金九没注意到宁野脸色,叼起芦苇管猛吸一口,苦得她直皱眉。
    她边喝,上官月衍和宁野边讲起那日的事。
    第75章 宋十玉跟着她跳崖后,由于狐狸及时赶到,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反倒是金九
    宋十玉跟着她跳崖后,由于狐狸及时赶到,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反倒是金九命悬一线。
    赵见知在她跳崖前望她脖子上划的那一刀看似无关紧要,但下坠过程中金匣里的腐蚀水液经过撞击溅出,落进伤口。加上脊柱撞上山石,救下来时人已经快断气了。
    宋十玉就跟疯了似的哀求镖局的人给她找医师,这十日来礼仪容貌都不顾,硬是守在金九身边,熬地人生生瘦了一圈。
    两日前高烧,狐狸说大概率救不活那刻,宋十玉白天看着还好好的,到了晚上若不是星阑路过,他已经先一步走在黄泉路上替她探路。
    "匕首都顶进去两寸深了,后来晚上再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守着你。"宁野叹气。
    金九攥紧身下薄毯,愧疚席卷心头,让她愈发无法面对他。
    所以,梦中听到的哭喊都是真的,他真的崩溃了一次又一次,甚至要与她殉死。
    可她最初的心愿,只是让他活下去,并未想过其他。
    甚至在崖边看到宋十玉浴血而来的时候,她想的不是有人来救自己,而是他为什么要出现,如果没有顾及他心疾,多给他扎两针就好了……
    "等你好些了,再跟他谈谈吧。"宁野轻声安慰,"当初我跟狐狸也是这么折腾过来的,现下还不是好好的。放宽心。"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开的,兴许宋十玉见金九醒了,多哄两句能消消气。
    只有了解宋十玉真正性情的金九在心中直打鼓,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可能真的不会再答应和她的婚事,所谓谈谈,谈的也不过是财物分割,金铺管理,此后二人桥归桥,路归路。
    宋十玉在她面前一向温柔又纵容,外人眼中端方守礼,这不代表他怯懦没有脾气,相反,这人倔得很,有主意。
    现下多了重若有似无的身份阻隔,一旦证实他是赵朔玉,她们将再无可能。
    帝君不会允许赵家仅剩的嫡系骨血被招入金家,而她也不会为了宋十玉放弃她的毕生追求,进入宅院,日日只能看到那一方天地。
    在外翱翔惯的鹰不愿入笼为雀。
    宋十玉再喜爱她又如何?终究抵不过岁月蹉跎。
    他那样通透的人,怕是也想过这样的问题,所以从不主动透露。
    若不是这次赵见知入局搅浑水,宋十玉再过十年也不会被人发现,他是赵朔玉。
    "对了,还有金匣。"上官月衍不等金九伤感,提出最重要的公事,"不幸中的万幸,匣子未损坏。但我们研究了许久,实在不知道玉玺藏在它哪个部位,看来看去都没有异常。我把你出城时的马车截停了,应该是宋十玉托付官驿要送去三斛城的。现下工具和金匣都在隔壁,等你好了就去看看。"
    金九说不了话,只轻轻点头应下。
    上官月衍站久了,腹部伤口有些疼,她摆摆手:"我也先去躺着了。你安心养伤,后续有什么事我替你顶着。"
    谁叫她是金九的顶头上司,若是这点担当都没有,还不如让金九坐了她这个位子。
    等上官月衍慢吞吞出了门,宁野也放下了只剩药渣的碗。
    见金九还在盯着自己,宁野重新坐下,轻声说:"赵见知带的人马尽数被捕,他现下被关在衙役地牢,双手被你割下来后,现下一日三餐都要人喂饭。放心,你在这不会有事。朝堂纷争刮不到此处,不过……"
    "你该去问问,宋十玉到底承不承认他是赵朔玉。承认的话,你该准备好要怎么为他证明身份。你身上还有兴宝斋的货单吗?上官她们查赵见知可能需要这个东西。"
    金九说不出话,在半空中比了个马车的形状。
    宁野点点头,替她掖好薄被出门。
    现下事情已经明朗七分,若是能弄明白赵见知是如何得知金匣、玉玺、赵朔玉之间的关联,查明他背后是谁,光是想要销毁玉玺一则便可定他死罪。
    金九想到这,又想起宋十玉,他要是赵朔玉,那和赵见知岂不是……远房表兄弟?
    赵见知可真是纯纯禽兽,那么多漂亮的人偏偏挑上了自己远房兄弟。
    她想叹气,颈侧又疼,只能望着窗外干瞪眼。
    过了不知多久,喝下的药逐渐发散药效,眼皮被夏季凉风吹得不知不觉合上。
    耳边听着蝉鸣,女贞花如雪沫子般落下,闻着若有似无的花香沉入睡梦之中。
    重伤未愈的人呼吸渐渐均匀,又过一盏茶,已然熟睡。
    星阑看了看从另一侧走来的人,小声说:"她又睡过去了。"
    "嗯。"宋十玉点头,"写信告诉澹兮过来吧。"
    脑中警铃大作,星阑瞪大眼睛:"叫他过来做什么?他又帮不上忙。"
    她更怕的是二人对上,金九现在重伤,两个大男人撕打起来她可拦不住。
    "我的心疾,时间差不多了。还有……"宋十玉克制着不往窗内看,"让他过来照顾他的人。"
    "什么意思?你不是……"星阑说到这,急急停住。
    宋十玉要退出了。
    他愿意陪她吃苦受罪。
    愿意与她同生共死。
    愿意跟金九跳崖。
    但他绝不愿意被她丢下。
    一次是灭门之祸。
    一次是差点失去她。
    他一颗心已经被揉捏地破破烂烂,经历不了第三次。
    再来第三次这样的事,金九没死,他先被刺激地心疾复发而死。
    与其终日活在对方随时会把自己舍下的惶惶不安中,倒不如断个干净。
    他还是他,就当做了场风花雪月的梦。
    其实只要金九醒来那刻多看他几眼,握紧他的手,宋十玉还不至于这么决绝。或许会生个把月的气,再被她哄回去,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回避他的目光。
    她在想什么宋十玉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二人身份相关的思量。
    她在权衡。
    一旦权衡清楚,以她在山林中丢下自己的举动,就注定会被她丢下第二次。
    金九才不像外人眼中那般懒散又没脑子,她自始至终都在知道自己做什么。
    她还怕他没钱用,留了私印给自己,她十二岁进宫,积攒的财富和金家的分红,必定可观。
    她清楚自己有危险,早早做了规划。
    钱财留不住她。
    宋十玉这个人留不住她。
    什么都留不住她。
    "你……你别哭啊……不如再跟她商量商量?你知道的,她心性没你成熟稳重,说不定,你跟她提一提就好了呢?"星阑递上帕子,笨拙地安慰他,"先别钻牛角尖,你在气头上是这么想,过段时间或许就好了。"
    "我没哭,只是眼睛疼。"宋十玉瞪她,语气冷淡,"让你哥过来就是,治好心疾后我就走,不会碍着他的眼。"
    "……他已经在来的路上。"星阑偷偷看他脸色,"我们已经找好新地方安家。可能这几日就到。可是……你真的,要拒了婚事啊?我还想帮你们劝着退婚呢……"
    宋十玉不答,这件事与星阑并无多大干系,而是他与那两人的事。
    他不该冲她发脾气。
    “抱歉。”
    临走前,他终是克制不住,往窗内看了一眼。
    失血过多的人躺在床上,盖在身上的薄被是绿得发黑的沉沉深青,衬得她脸色愈发不好。应是外头薄阳灼眼,她扭着头躲光,脖子上的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细碎的女贞花落下,点缀在她发间,像是墓里殉葬的器物。
    她鲜少如此没有生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宋十玉再次感觉到胸膛下的跳动传来钝痛,本想只看一眼就走,如今却舍不得挪开目光。
    她每次沉落的呼吸都在撕扯着他的心,生怕她像两日前那样,气息归于平静。
    不会有人知道,他觉察到她断气那刻有多恐慌。
    前尘往事是比海啸更为凶猛的冲击,加上她这片巨浪,彻底将理智打翻。
    他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离别,依旧无法平静接受。
    每次分离都不是他想要的选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煞孤星命格,才会把她克成这样。
    宋十玉忘了星阑还在他身后看着,他双眼泛酸发烫,缓步走到窗边,将竹帘放下三寸,将晒到她脸上的多余日光遮挡。
    狐狸说,她的魂刚从地府唤回,要多晒太阳,多睡觉,才能好得快。
    她这人睡觉不太老实,总是踢被子,才这么会,裹满白布的手就不自觉从底下伸出。
    他忍不住将她的手放回,就听到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喃喃:“宋十玉……十玉……”
    已经在夜里哭了许多回的眼睛迅速湿润,几点晶莹砸落,打在女贞花上,犹如清晨未干的露水,浸湿她的发。
    宋十玉趁自己心绪失控前迅速收回手,转身离去。
    衣袖掠过的弧度,莫名有股决绝的味道。
    大风拂过,半生烟雨,只落得满身寂寥。
    星阑对诗文中的意境总是领会不到,只觉文绉绉的,在看到他离开的背影时,喉间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苦冷,那是比苦参还要令人舌头发麻的味道。她张了张嘴,灌进的风刺得肺都在疼。
    “至于吗……”星阑自言自语,“明明放不下……”
    米粒似的花随话音落下,瓣朵如雪,拉长的阴影随着日头西斜隐没于黑暗,直至影子完全融入黑夜。惊雷闪过,在夜里被雨打湿。
    半梦半醒间,竹帘砸得窗户响个不停,似有雨*丝灌入。
    模模糊糊中睁开眼睛,又是好好的关着。
    她无意识呢喃:“宋十玉……”
    “嗯。”
    在她身边,传来回应。
    屋外雷声阵阵,雨势渐大。
    手心落满湿润,积蓄清泪。
    翌日醒来时,只看到满地残花败叶。
    仿佛昨日一切都是幻觉。
    直至歇满三日,妖族的药膏总算让伤口长好,糊上了层厚厚血痂,新长出的嫩肉又疼又痒,她终于不用再去喝那些苦到想呕的药。
    披衣起身,步履艰难来到院外。
    她扶着石桌刚坐下,就看到不远处听到动静走来的宋十玉。
    金九望向他,指尖有瞬间的收紧。
    可再逃避下去,又有什么结果呢?
    “我已将事情上报给帝君,她命你弄清宋十玉身份,还有……尽快取出玉玺。”上官说这话时欲言又止,“你知道,宋十玉若真是赵朔玉会有什么结果吧?你要想清楚啊。”
    你要想清楚。
    他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会金玉鸣的金九,可以直接主导整件事走向。
    她要是自私点,就能将一见钟情的花魁郎君变为她的夫郎,把一切事情都将掩埋在尘土下,无人再追究。
    可他半生飘零,受尽冷眼,堕入污泥无人怜惜,她怎么能这么做?
    金九勉力挤出一抹笑,温声喊他名字:“十玉,你来啦。”
    宋十玉与她对视的刹那,眼眶缓缓湿红。
    他已经有预感,将会迎来怎样的将来。
    而将来,未来。
    她却已经做出抉择。
    第76章 一壶花茶放了糖,两杯茶,三盏蜜饯。四五点飘零落花,六七分真心与
    一壶花茶放了糖,两杯茶,三盏蜜饯。
    四五点飘零落花,六七分真心与试探。
    澄澈如蜜的茶水倒映天光,半明半暗,树叶剪影如画。
    缠满白布的手放在石桌上,用指腹摩挲雨后半干不湿的石面,似是难以启齿,转而去碰了碰茶杯,因为太烫又缩了回来,捏住落下的白花,直至捻成泥对面也未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出声询问。
    “宋十玉……”她刚开口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惊呆,才几日不说话就不行了?
    宋十玉抬眼看了看她,继续低头用金签子将糕点分成小块,含入口中细细咀嚼,竟是十足冷淡的姿态。
    金九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
    从她在山林将他放倒那刻,事情已经走向无法挽回的局面。
    她心知他不喜欢被丢下,却又决绝抛下他时,积攒的怨念顷刻间爆发,将这段本就不稳固的露水情缘同样推向了悬崖边,随着她一起坠下。
    腹稿打了数十遍,嘴张了又合,金九终于决定问出口:“你……姓宋,是……”
    还未问完,宋十玉放下金签,第一次打断她的话:“我想与你商谈金铺的事,还有,你的私印。”
    他没有去查她到底给他留了什么,他根本不需要财物傍身。
    既然这样,就没有多少牵扯不清的。
    金九默默收回手,心下了然。
    苦涩地点点头,她视线落在他肩头的女贞花上。
    依旧是半簪起后散下的墨发,与那晚高高束起长发的气质判若两人。
    一个是她认识的,面容秾丽,端雅冷淡的郎君。
    一个是她从未见过,却又异常熟悉,眉目凌厉锋利的杀手。
    宋十玉与她讲起金铺新的运作方式,包括未来如何重振旗鼓,打响名气,又如何留出空间,将青环掌管的那家金铺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讲得极细,极认真,长眉下,那双半阖似柳叶流线型的双眼没有看着她,也没有再看着他喜爱的蜜饯,兀自说着有关她的事。
    金九慢慢收起放在桌面的手,改放在膝盖上。
    她的脸色寸寸白下去,变为瓷瓶般的透白。
    她懂了。
    他的决定。
    等不到去三斛城,也等不到他应下婚事。
    她们之间……要结束了……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沉着嗓说话,声音比起刚刚要好得多。
    宋十玉点头,拿出她在山林交给他的私印。
    骨节修长的指捏着那枚金色长柱的方印,“哒”一声轻响,如一柄利刃,印面直指胸口。
    她的胸口。
    金九双眼蓦地滚热,如被开锅热气蒸出了片石榴红。
    氤氲雾气缭绕,搅动大片思绪。
    然后是花楼她曾送他的发簪,金铺送的玉兰发簪。
    新的珍珠粉、螺子黛、胭脂……
    他拒绝婚事,收回真心。
    也退还所有有关她的一切。
    “金怀瑜,我们……”宋十玉终于肯望向她,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在看到她低垂着发红的眼眸时,差点说不出最后四个字。
    “到此为止。”
    字字锐利,裹着血泪。
    面前深灰石桌落下几滴深色碎珠。
    宋十玉望着她,喉咙像被人掐住,呼吸滞在半途,淬毒似的刺痛弥漫。她的流星索裹着泪勒在他身上,寸寸入体,几乎快把他胸口破开,掏出肋骨下跳动的心。
    一圈接一圈,只要她再做出点什么,那颗心就会被蛛网似的金索束缚住,再逃不开她的身边。
    宋十玉开始后悔说得那么决绝,也开始后悔没听星阑劝告。
    她年纪比自己小,事业心重很正常,能摆脱工匠身份走上仕途是多少人望尘莫及的,为什么要因为一时冲动就此斩断二人之间的缘分?
    等在一起,他再慢慢教她如何在任务途中保命不可以吗?
    她伤重刚能起身就这般伤心,他为何要跟她置气?
    心绪起伏间,熟悉的刺痛从胸口传来,宋十玉压抑着撇开目光,可控制不住的疼一阵接一阵,随着跳动越来越剧烈。
    偏偏这时金九说话了。
    她想清楚了,死缠烂打没有任何意义。
    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她依旧会将他排除在外,不论是以宋十玉还是赵朔玉的身份,只要她喜欢他,不论如何,她都会推开他。
    宋十玉想要的安定和坦诚她都给不了。
    只要帝君一声令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在所不惜。
    这世上不止她一个人,也不止她一个官员能做此事,但能走到帝君身边的女官却寥寥无几,她不想放弃。
    "好。"她点头,默了默,望向别处,飞快用食指抹去眼角的泪。
    好……
    她说好……
    没有挽留,没有解释。
    只有一个字,好。
    /:.
    宋十玉唇色立时如褪色的花淡去,冰冷席卷胸口。
    放在腿上的手不住发抖,他微微低下头,视线像涂满浆糊的琉璃窗,变得模糊不清。
    "宋十玉,就算分开,以后或许不见,我也想跟你说明白。你说你心悦我时,我其实也想告诉你,我心悦你,从在沧衡城花街游行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心悦你。"
    一见钟情。
    金九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彻底栽在一个人手里。
    因为他,她再也不会有事没事就踏足风尘之地,与乐人小倌纠缠不清。
    因为他,她不再关注样貌,愿意透过他的眼睛看清真正的他。
    也因为他,她才能从公事家事中脱身,在他面前坦率地做自己。
    她深呼吸一口气,盯着他洁皙如玉的喉结,垂眼继续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回心转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宋十玉,以后不要再看轻自己,你很好,怎么样都好。只是对不起,我不是对的人,你拒绝我,理所当然。"
    几多风雨,他最狼狈时被她撞见,在此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他还未承认,那次崖上已是最好的回答。
    没有哪个世家公子会希望自己堕落时被人记得一清二楚,恢复身份后只会成为他的把柄,供予别人嘲弄他的笑料。
    既然要分开,那就干脆些。
    替他抹去那些不光彩的过往,包括自己。
    金九压着喉头漫上的疼,轻声说:"你以后会遇到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子,我不会再见你,打搅你的生活。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再提及半分。我也会让金铺伙计,星阑她们闭紧嘴,就像你说的,到此为止。你要重新开始,我也要走……"
    "咔哒……咔哒哒……"
    石桌面忽而窜上裂痕,从对面一直裂到眼前。
    金九愣住,看着一颗石子从裂缝中迸出,连同石粉扑簌簌洒落,将她衣摆染灰。
    他要做什么……
    她抬头望去,目光刚触及到他放在桌上的手,人影便已往旁歪倒。
    像被镰刀砍折的竹,无力支撑起身体,墨色长发与薄纱在半空中拂过,极致的黑白,恍若昭示就此断绝所有。
    “宋十玉!”
    昨夜被雨水打落的女贞花叶落了满身。
    四周寂静,眼前似覆盖了层霜,只看到大片模糊的浅灰蓝天色。
    今日或许有雨。
    他不能在她身边安眠……
    她说,她不会再见他,也不会再提及他半分。
    大颗泪水滚落,他看到她朝自己奔来,冰冷金属气迅速围拢。
    宋十玉望着她,像在望着剖开自己胸口取心就走的贼匪,他拽紧她的衣袖,痛得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在喊着什么。
    眼前忽而多出好几道人影,她们叫着喊着,想把自己搬走。
    宋十玉却还死死拽着她,即使呼吸不上来,他也在用尽全力张开牙关。可终究是因为心疾复发,说出口的话也是中气不足的轻骂:"金怀瑜,你就是个……混账!"
    被骂的人懵了。
    金九不明白,自己都做到这个程度他还想怎么样?
    难道要她辞官,以后都不能在朝堂上出现?
    她见他脸色已如宣纸,小声哄道:"我从现在起都不见你,以后但凡看到你都避着,绝不让你见着我可以吗?"
    "你!你!"宋十玉气得浑身颤抖,喉间腥甜涌起,他奋力推开前来扶起他的镖师,猛地呕出大口暗红。
    草地极致的暗绿与血色极致的红,他的脖颈、手背和额角浮起青筋,鼓起的筋脉下有大颗圆珠似的蛊虫在蠕动,自胸口伊始,漫出溪流似的墨色。
    "你的烟斗和巫药在哪!"金九初次见他蛊虫发作时就是这样,急吼吼地扑上去问他。
    宋十玉咬牙不回答,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甚至浮起几许薄雾般湿淋淋的恨意。
    他从未想过,原来爱上一个人竟真能如此痛彻心扉,剜心剔骨都不足以形容。
    什么叫以后都不见他?
    见到他也会主动避开?
    他只说了句到此为止,她就想着分割二人关系……
    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她如此决绝?
    前一刻还在说心悦于他,后一刻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她真的爱过自己吗?怎么就放手放得这般快?
    为什么不挽留?
    又为什么不多与他说几句话就决裂?
    "宋十玉,宋十玉。"金九吓得嗓音都破了,她不顾他的挣扎,用力将人抱起,脊柱传来不太好的动静。她管不得许多,随意抓了个人问,"他的屋子在哪?"
    不等她们指引,星阑和狐狸中气十足的嗓音同时从拐角处传出。
    "让让!让让!"
    金九扭头看到星阑背后熟悉的身影时大喜过望,救星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但那人看到她,喜悦之色才浮起一瞬立马被压下,眼刀扎在她怀里的宋十玉身上,恨不得能把他凌迟后丢地窖里喂蛊。
    宋十玉疼得无力再挣开她,更不知道能救自己的人就在不远处。
    意识已然模糊,任凭眼泪洇湿她的衣襟。
    布满伤痕的双手垂落在她身后,如同披在她身上的白绫。
    宋十玉趴在她肩头,带着哽咽呢喃:"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一次,又一次,丢下我……"
    金九顿住,宋十玉的话语在风里消散,他最后一丝神智在如雷似电的剧烈绞痛中消失,像是被抽筋剥骨的豹子,仅剩华美皮囊,沉甸甸地挂在她双臂上。
    第77章 “腰疼是吧?跳崖那会都撞断了,好不容易给你接上,你还敢这么抱他。他
    “腰疼是吧?跳崖那会都撞断了,好不容易给你接上,你还敢这么抱他。他看着瘦,但个子高的男人骨头不会轻到哪去。狐狸重新给你接上了,这两日你小心点吧,没好之前千万别再搬重物了。噢,对了……”
    宁野放下手中药膏,笑眯眯地加了句,“伤筋动骨一百天,要禁欲。”
    金九:“……”
    都闹成这样,还谈什么禁欲不禁欲。
    他都不愿意见自己了……
    宁野见她失落,叹口气:“狐狸还让我转告你,违心话易说,真心话难言。”
    “什么意思?”金九听不懂。
    她自暴自弃地想,她肚子里就那么几两墨,实在听不懂这些个有文化的说的弯弯绕。
    宁野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你未来夫郎在这,我不好说的太明白,就问你一句,宋十玉若真的要与你断开,至于被你激得心疾复发?”
    “他巴不得……”金九趴在床上,忍着背上抹药后火烧火燎的疼,下巴枕在软枕上,去折腾私印上的穗穗,“骂我混账……不是他说要到此为止……我遂他愿还不够,还想让我怎么避开他……”
    宁野:“……”
    算了,她还是闭嘴吧。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都在钻牛角尖,怎能说通?
    等冷静下来再说。
    宁野摇摇头,放下药膏,抬头恰好看到上官月衍捧着个金灿灿的大家伙,小心翼翼弯着腰路过窗边。
    得,这又来个活祖宗。
    修养期间无数次催着狐狸赶紧把人治好,她们要回沧衡城复命。
    腹部伤口还未长好就忙里忙外,调动手下人开路,将消息封锁至仅有身边几人才知发生了什么,同时放出数十年前丢失的玉玺可能找到的消息,却半点不提赵朔玉。
    死物易藏,活人难保。
    远离权力中心,消息总会滞后。上官月衍也不敢直接把全部事情捅出去,连玉玺都只说了可能。
    现在这个可能要金九验证。
    上官月衍也不想催她,实在是……
    “宫中来人了,我查验过,是帝君派来的,你赶紧拆开看看玉玺在不在里头。”
    金九趴在床上无语看她。
    上官月衍朝宁野打了声招呼,这才舍得分金九一个眼神。
    这一看,上官月衍不由皱眉:“你怎么不穿衣服?”
    她就说怎么这处院子外有人守着,不给任何雄性进入。
    “脊柱好不容易接起来,又移位了。”宁野替金九解释,确认药物都用上后,她便打算先离开,“听话,狐狸好不容易把你从阴曹地府拉回来,谨遵医嘱,别再妄动。”
    阴曹地府?
    金九不由想起自己昏睡时到过的花海,该不会就是那?
    那座诡异古怪的冰雕人名字记不清楚,倒是还记得些犯下的罪行。
    若自己哪日死了……
    负心罪该去哪层地狱?
    “想什么呢。”上官月衍打断金九持续发散的想象,催促道,“药上好了就过来,看看这匣子究竟有什么玄机。”
    “噢……”金九捡了身麻衣穿上,系好腰带,被上官月衍扶着走到金匣前。她大致看了看,检查一番后发现了些微诡异的地方,“我工具呢?”
    上官月衍忙道:“我让人给你搬过来,还要什么?”
    “蓍草。”
    宁野见她们忙碌,识趣离开屋内,刚踏出半步,耳朵动了动,听到隔壁院子响起闷闷的痛声,应是咬了帕子,听不大清。她看到狐狸从那边过来,朝自己摇了摇头。
    意思是不给进?
    她皱皱眉,朝屋里隐晦提醒:“怀瑜,你现在不能久坐,咳,有事没事出来散散心,听听外边的动静。”
    里边二人都在盯着金匣,丝毫没听出宁野话里暗藏的意思。
    随着杂役拿来大把金属工具后,更是将那点若有似无的动静掩盖彻底,若不是习武之人,根本听不到。
    宁野看她们已经划柴点灯,愈发着急,她可是知道澹兮有多看不顺眼宋十玉,从进门那刻就挂着恨不得将对方杀之而后快的忌恨神情。
    隐约听说三人纠葛的宁野哪会坐视不理。巫蛊师可不像普通医师,他们手段五花八门,不会讲什么律法道德,想做便做了。何况世代在山中长大的人,爱得纯粹,恨也纯粹,宋十玉落在澹兮手里,哪会落着好?
    “那个……怀瑜,要不出来走走吧,现在不走,等会走也行啊。”隔壁已经没声,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宁野干脆明示,“宋十玉在你病重时寸步不离,你今日若有空,多去看看他。他身边无人,脆弱时也会想要个依靠。”
    言尽于此,再说下去就不大合适了。
    总归这是她们三人之间的事。
    不过,现在变成四人了。
    上官月衍幽幽看向怔愣的金九,怨气冲天道:“那边还在等着我答复,你今日若不把它拆了看看到底有没有藏东西,我不放人的。”
    听到她这样说,宁野摸摸鼻子,走出院外,和狐狸一起离开。
    反正她已经提醒过了,接下来是金九她们的事。
    屋内顿时只剩下二人。
    金九仔细听了听外边动静,确认没有声音后暂且放下心。
    她深吸一口气,拿了放在床头的石榴红发带,随意将半长不短的发挽起。
    上官月衍退至一边,看金九利落点燃蓍草后将这捆草放入炭盆,她拿起包袱内的工具坐下,先是摸了摸金匣每寸衔接处,又将匣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才开始动手拆卸。
    这只是外人所看到的景象,实则这金匣不断在发出鸣叫,太过嘈杂,以至于金九根本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
    她凑近,用食指敲了敲,皱眉问:“你说的什么?”
    “什么?”上官月衍懵了,金九在跟谁说话?
    “……”金九无语回头看她,“你能不能出去?我在听金玉鸣。”
    上官月衍催促:“那你快些,我在门外等你。”
    她紧走几步,把门带上,立在边上等消息。
    窗纸映出上官月衍的背影,徘徊观望,像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野草,又像逡巡地盘的野兽,警惕盯视每寸角落。
    金九抓紧时间摸索金匣接口,她发现这个匣子不单单是个匣盒,它大小与食盒差不多,约莫能层叠着装下四盘菜。从上方看,是个正方形,分了四层,每层又分成四格,每格都能从主体掰出,放置拳头大小的物件。
    从外表看,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金匣,可它们相连的部分是根柱子,看似极细极薄,藏不住东西。金九用小尾指深入缝隙,发现依旧摸不着,她改动最小号的錾刻刀,轻轻往内刮动。
    “呲嗡——”
    刺耳编钟声在同一刻敲响,震得耳朵发疼。
    宁野被这威严之声镇住,捂住耳朵后退,仍然被金玉鸣的回响弄得发晕。她晃晃脑袋,好不容易平复,就听到七嘴八舌的动静,吵得像是在热闹市集。
    “哎呀,又来了个有天赋的,哟,是金家的小金匠,不是那个只会听金玉鸣的小姑娘嘞。”
    “啧,这不是我主人的曾孙女嘛!长这么大咯,你小时候还抱过我嘞!”
    “别吵别吵,她都听不清我们说话了,又是来问玉玺的吧,嘿嘿,这可不能说~”
    “快把我复原过来,被腐液淋着我可是倒大霉了,疼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能遇到个能听到我们说话的,诶,你能听到吧?我说,快把我复原!这凸起来一块,每次拿出都要磨一下,可疼死我了。”
    ……
    怎么会这样?!
    一件金器只可能发出一种声音,这件金器为什么能同时发出这么多声?
    当年祖母是拿了其余金器零件拼装的吗?
    金九被吵得耳朵疼,拿了棉花堵住耳朵,依旧阻挡不住它们极其旺盛的倾诉欲传入耳中。
    从她祖母年少叽叽喳喳说到她还未入宫前的事,什么大事小事都说,见她不回应更是来劲,又说起金家内部的八卦。
    七大舅八大叔的闲嘴在这听了不少,包涵但不限于逛青楼、养外室、流连赌坊实则是看上了那的庄家。
    金九被闹烦,说了句:“你们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不想听他们管不住下半身的事。”
    “男人能说的不就这点事,这下半身占据脑子,你能指望他们弄出点什么嘛。不装聋啦?哎呀,你干什么嘛,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讨厌~”
    一瞬间,金九感觉自己在逛窑子。
    她精准定在最下方的金盒上,拿出锉刀和小撬棍,卡着榫卯机关点将它卸下,边卸边笃定道:“你是我三舅那边的金器。”
    每家摆放的金器性情并不同,主人家是什么性情,养出来的金器自然就是什么性情。或有例外,那肯定是转了许多手,金器有了自己的脾性。
    金盒急道:“诶,诶,小辈不懂事,快把我安回去,有问题的又不是我。你去找你二叔那的盒,是他坏了又不是我!”
    “玉玺在哪?”金九懒得跟它们掰扯,再次摸索起来,甚至尝试伸手进去触碰中间金柱,她已发现那根金柱上似是用磨镜粉和琉璃液,给人造成视觉错位,实际中心容量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
    可她手指刚伸进去不到一寸,金器便纷纷叫嚷起来:“别碰别碰!钥匙不在你怎么开嘛,到时候不小心触到机关,腐液淋你一手,这辈子就不用做金工啦!”
    金九听到这,立时缩回手:"钥匙?什么钥匙?"
    "赵朔玉藏起来开匣子的钥匙啊,我听说,他藏到兴宝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不能找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可聪明了~"
    既然说到这,金九干脆问:"玉玺在不在匣子?"
    "在呀,你不是发现我们的奥秘了。"
    两尺高度,四层匣盒。利用榫卯结构穿插,可旋转可调位。表面上不过是普通但富贵的金匣,顶多有些小巧思。谁能知道它竟藏着数十年前丢失的玉玺。
    金九目光从金柱顶端落在底部,如果没有猜错,玉玺就在那,可若是没有钥匙,她不好贸贸然去开。祖母虽也是自己的启蒙者,但二人做事风格不一样,便注定她们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保险起见,去找钥匙也总比冒险拆卸强。
    她将匣盒装回,即使再想逃避也是不能。
    金九心跳得极快,轻声问:"赵朔玉……如今还活着吗?"
    发出嘈杂声音的金器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才有道陌生的老人音响起:"他不是跟你一起跳下来了吗?怎么问我们还活没活着?"
    果然是他……
    真的是他……
    皇室嫡系血脉,一生清廉,替帝君登基之路保驾护航的赵国舅之子。
    为保玉玺下落不明十几年,隐姓埋名堕入风尘,独自复仇,形单影只的赵朔玉。
    意料之中的回答。
    金九确定是他的那刻,提起的心终于稳稳落地。
    她的任务完成了。
    二人之间,也要落下帷幕。
    不过一介普通女官,怎能配上他……
    以后若在朝堂看到,怕也要避着些……
    金九默默垂下脑袋,已经做了好几日心理准备,真确定二人会就此分开之时,胸口依旧闷痛,酸涩从喉咙染上鼻腔,她盯着桌上小巧玲珑的圆刀,苦笑着想要落泪。
    原来从出宫那刻,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
    不靠谱的狐狸说自己是个狗屎运昌盛的命格,起初还不当回事,现在想来,命运已经眷顾她太多太多。
    宋十玉就是命运与她收取的代价,让她真心喜欢上他时骤然抽走所有。
    真像画本子里写的,走到最后,失去爱人,只剩钱、权等等冰冷之物。
    金九深深叹口气,将点燃的蓍草扑灭后,整个屋子瞬时寂静。
    耳边嗡嗡响的动静慢慢消失,她听到外边传来的鸟啼。
    打开屋门,金九与上官月衍说起兴宝斋的事,货单从宁野手里又交回给上官月衍,兜兜转转,还是得让人去兴宝斋一趟。
    毕竟是数十年前的典当之物,货单上不止一件。
    正商量着要不要让金九跑一趟时,隔壁院子传出凄切痛呼。
    星阑满脸焦急跑来,不等她说话,金九已经扔下上官月衍朝隔壁院子奔去。
    第78章 屋门被用力撞开,里头烟雾缭绕,恍若置身云中,根本看不清里头家居摆设
    屋门被用力撞开,里头烟雾缭绕,恍若置身云中,根本看不清里头家居摆设,亦看不清人在何处。
    金九被呛得不行,就听到烟雾中澹兮的怒喝。
    "进来干什么!赶紧关上!"末了又来一句,“让你忍着忍着,喊什么喊!闭嘴!”他态度恶劣,只听到捏碎肉块的动静响起后,宋十玉又压抑不住出声。
    金九听着心梗,生怕澹兮将人治死,把门关上后循着声音着急忙慌赶到塌前。
    此处床榻木杆皆被卸下,澹兮身后用十二根细芦苇杆两端以细绳绑着,每根间隔一寸,悬挂于头顶房梁,像帘子般垂落。现在那些杆上分别悬挂着蛊虫,它们尾部还连着筋,如晾晒红色琴弦,嘀嘀嗒嗒的鲜血掉落,将满床霜雪似的白染上深浅不一的红。
    镖局平日里用来拴马的沉重木桩缠满白布,宋十玉跪坐于榻尾,双手缚于层层白布下,连双膝也被绑住,像受刑般卸去所有气力,沦为任人宰割的犯人。
    金九看到澹兮往宋十玉后胸口扎了两轮针,漆黑蛊虫匍匐在针旁一动不动。
    在这堆针正中破开了个洞,两把银镊分开层层肌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好像、可能……看到了跳动的心……
    "你在做什么!剖心吗?"金九见澹兮拿着颗燃烧的药丸似要往血洞里放,急得额头冷汗都下来了,她不得不问清楚,"他是我要带回皇城的人,你确定你这样做完他还能活?!"
    "不仅能,还能跟你成婚呢。"澹兮冷笑,巾帕覆面,只露出一对又大又圆山鹿似的眸子里全是怨恨,"你是不是打算与我退婚?想把他带回皇城请求圣旨,你打算怎么做?两夫侍妻还是他大我小?!"
    "我他你大爷……"金九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星阑绝对有给他写信透露口风,若是从前她干干脆脆就认下,生死关口她必须解释清楚,"我从没想过拿权势压你,自始至终我有勉强过你什么吗?他之所以必须带回皇城,是因为他是赵朔玉,前赵国舅之子,赦免过你们家,允许巫蛊师从医的那位大人,唯一的儿子!独子!帝君嫡系血脉,唯一的!懂了吗?!"
    澹兮愣住,拿着银镊不知所措地看她,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不是勾栏出身的,花,花魁吗?怎么会变成赵国舅的独子……你,骗我?"
    "我骗你这辈子我都做不了金工,双手溃烂流脓,天打五雷轰,起火必烧我金工房……"
    "金怀瑜……"宋十玉意识朦胧中即使听不清也本能地想去阻止她说下去,他才唤了一声,就被喉咙口的银针刺痛。他身前没有任何依靠,手腿又被束住,又疼又酸,忍不住挣扎。
    金九听到宋十玉唤她名字,忙撩起氅衣坐下,让他能靠在自己肩膀上缓解不适。
    她从未如此悉心对待过自己……
    澹兮默了默,收起那些心思,小声解释:"我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即使他不是赵朔玉,我也会替你治好他。我只是气不过,手重了些。之所以不打昏他或是用麻沸散就剖开后背取蛊,是因为……"
    "我知道,你不用跟我说。如果不是青梅竹马长大,换作其他巫蛊师我决计不敢草率交人。我敢三番两次把宋十玉交给你,就是因为我信你。"
    十几年青梅竹马,他只是脾气坏些,但是是个嘴硬心软的,本性最是善良不过。
    在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长大,草地树木和花草,山中生灵为伴,未见过世道黑暗的人怎么会起害人的心思,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治病救人,不过是豢养蛊虫这点吓人了些。
    只是在山中长大,和星阑一样,不善交际,在不熟悉他的人眼中才会那么惹人厌烦。
    他要想对宋十玉做出点什么,前几次早就下手,不至于到现在才做。
    金九信他,就像信着她自己的手艺。
    "你只是找不到其他厉害的才会找我……"澹兮忍不住怨怼,心里却是感动的。他看了看宋十玉,又道,"我不是不让他喊,取蛊虫无异于剜心,但体力耗尽,就要停止修养一个月后再来第二次,他能忍着撑到最后的话就不用受第二次罪了。"
    "你倒是好好跟他说呀……"金九叹气,让跪坐着的宋十玉将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的人在外边听到总容易多想,尤其是……唉,算了,结束再说吧。"
    "……好好跟他说,他又听不到。你要是留在这的话,等会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不许叫,我要是被吓到可就不好说了。"澹兮静下心叮嘱,"等我取出他体内十二条蛊虫,他会昏过去一阵,甚至僵硬,形同死去。你让他保持清醒,若能撑过今晚,心疾就算治好大半。"
    剩下那小半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如何调养身子,延长寿命,他们巫蛊族不讲这个。
    人如花草,从生长到枯萎自然要跟随天数宿命,死就死了,不过是重归土壤。
    金九点头,总算明白澹兮背后十二根芦苇杆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望向从宋十玉体内扯出去的蛊虫,胖乎乎的呈现出黑色,犹如被墨色染黑的蚕茧,半死不活地挂在那。数了数,还有七条要取。
    "金怀瑜……"宋十玉在她们说话间,缓过了疼。浓重药物的刺鼻气息暂时被驱散,他闻到近在咫尺的冰冷金属气,情不自禁埋入她肩窝,呢喃道,"金怀瑜,我好疼……"
    澹兮在这,金九再心疼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况且,他都说了二人到此为止……
    她看向重新去点药的澹兮,做贼般用气音安慰宋十玉:"再忍忍,取出来就好了。"
    "不取……也,好……"宋十玉清醒了些,见她真出现在这,或许真是脆弱至极,他忍不住想落泪。
    她单薄浅色氅衣堆叠在膝侧,他慢慢挪动被捆住的双手,抓紧那片冷淡的青灰面料。
    几点琉璃珠似的圆珠滚*落,打湿衣角。
    "好全了……你再不会来见我……"
    比风还要轻的话落在耳畔,金九怔愣一瞬,低敛下眸。
    她拿不准宋十玉的心思,明明说跟自己到此为止,又为什么现在还要如此暧昧不清?
    要断,不是该断干净些吗?
    他若恢复身份,什么都会有。钱财、名望、婚事,统统会有人给他安排最好的。
    再与自己厮混得不到任何好处。
    她有婚约且未解除,郎君还是青梅竹马这件事同僚皆知,连帝君也略有耳闻。他难道还想多背个勾引女官的坏名声?
    宋十玉不知道她在思量什么,于他而言,他已经脱离皇室太久,根本不把身份规矩放在眼里。他与帝君之间感情并不密切,就算恢复身份还是能和以前一样。
    他从头到尾介意的是金九擅自扔下自己,什么都不肯与自己说。
    丢弃累赘般丢给他一个私印,交代遗言似的寥寥几句就抽身离去。
    她根本没把他放心里,放手放得干脆利落,擅自替他决定以后的去处。
    如今他在这任人宰割,向她示弱,向她诉说。
    她明明听到自己说的话,又为什么一声不吭?
    宋十玉不顾澹兮还在替他医治,撑起一口气看向她。
    比宣纸还要惨白的脸上仅剩极致黑白红三色。
    墨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颊边,蜿蜒曲折,像是浮在牛乳上的水蛇。
    即便生得秾丽,看向他人时总透着股冷淡的双眸如今含着泪,眼眶恍若赤玉渗血,下一瞬就有红珠滚落。
    金九被他看得不由想要后退,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在病重当口竟有种死蝶般毛骨悚然的瑰丽感。
    “制住他。”澹兮不由提醒。
    他专心致志盯着血洞,用装着药丸的银勺耐心将蛊虫引出。
    金九这才想起,澹兮点燃的药雾对身中蛊毒的人有致幻作用。她怕宋十玉说出澹兮不爱听的话,忙拿起软棍塞进宋十玉嘴里,让他咬紧倚在她身上。
    随着蛊虫被药香引出,捆在脏器上的筋丝再次牵动痛感。可奇怪的是,这次宋十玉只是僵着身子,呼吸断断续续,再没有挣扎的意图。
    水色似永不枯竭的清泉,从他眼角淌落,浸湿她大半肩膀。
    宋十玉透过她的发,眼前迷茫闪过从前种种。
    自赵家灭门那刻,他失去与世家的所有关联。
    是敌是友,分不清,问不明,只能不停地逃,逃到别人找不到他。
    就这样带着玉玺从灭门之祸中逃出,餐风露宿,与人争食。
    后遇冬日,他实在走不动,抱着玉玺蹲坐在富贵人家屋檐下时,出来了一名衣着富贵的老妪。
    她盯着自己许久,也不说话,只吩咐下人给他吃喝,却不许他进门。
    那段时间,宋十玉很是警惕。
    直到那名老妪丢给他那个金匣,四层结构,十六个匣盒,没有金匠名讳,没有任何信息。
    她说,她会金玉鸣,这金匣是她三日内做出来的,让他藏东西也要藏好些,别让人发现。
    她告诉自己如何运作机关放锁,又如何利用当铺保存还不会被人融了做成新东西。说完这一切她便丢下几颗金锞子再不管他,径自离去。
    他没来由地信她,将金匣藏在了闹市典当行,钱庄,隔段时间便取出,这一藏就藏了十几年。
    赵见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找出来,可最关键的钥匙,赵见知决计找不到。
    怎么可能找到……
    迷雾笼罩下,宋十玉恍惚看到十几年赚来的钱全做了不同的东西,分往各个当铺。但钥匙,藏在兴宝斋,三斛城,他的铺子里,由最为忠心的狗妖仆人看管。
    除非,有人拿着货单去。
    而这个人,必定是金家人。
    金怀瑜,你相信我们的缘分吗?
    宋十玉悄然松开软棍,鼻尖蹭了蹭金九耳廓,虚弱出声:“钥匙在兴宝斋,除非是你祖母出现,不然谁都别想拿到。你若要我,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那名老妪是金家人。
    敢在那时接济自己,想出这种法子,又随手丢给自己机关匣的老人家只有行事出格闻名的金祖母。
    听到他这么说的金九立即反应过来:“货单还不够,还要我们金家人的血才能真正拿到钥匙?”
    她虽不知道其中关联,但她明白,宋十玉在这刻透露出了清醒时绝不会透露的信息。
    澹兮这时提醒道:"他现下说的话半真半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别太相信。"
    然而两人都没听。
    “你原来听得到我说话?”宋十玉忍着痛,药力作用下,连说话都比平日里尖锐,“我还当你根本听不到。治好了你就不会再来见我!在山林那次你从未想过我离开你要怎么活下去!就连醒了你也是在替我做抉择,说话,金怀瑜!回答我,你根本不爱我,全都是哄骗我!”
    金九根本不敢在这时说话,她看到澹兮手中扯着那条血色丝线,眼神冰冷,怕宋十玉这番话惹恼澹兮,立刻拿软棍把宋十玉的嘴重新堵上,她找了个借口道:“他,他随口说的……”
    “药丸只会致幻,让人想起从前对他伤害最大的事,不会让人说谎,更不会让人‘随口说’。”澹兮戳穿她,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他也不可能停下。
    可是宋十玉心脉跳动很怪,似有什么堵着。
    澹兮下意识去看宋十玉心脉血运行的地方,有只蛊虫正在宋十玉手臂脉络处艰难穿行,像在穿过一扇对它来说过于狭窄的门。
    他也没在意,继续将缠丝蛊蛊虫引出。
    巫蛊师另一层身份是医者,澹兮始终牢记接下族群重担那刻母亲与自己说的一切。
    不能将病患性命视作无物。
    不能在其不知道的情况下落蛊。
    更不能在接手后半途而废,见死不救。
    哪怕宋十玉现在身份是自己仇人,他都必须治好再杀。
    金九凝视澹兮脸色愈发阴沉,心中直打鼓。
    如今进了这个屋,想出去通风报信也要等宋十玉治好再走。
    她这番纠结神色落在宋十玉眼里,如錾刀刻骨,刀刀见血。
    他抱紧她的手臂,在澹兮又一次抽出蛊虫时,清醒着想一件事。
    她若不开口,那就怨不得他恢复身份后以势压人了。
    她的夫郎。
    必须是他,只能是他。
    第79章 不出所料。睡了两日,醒来那刻没有看到她。头顶屋梁仿佛八
    不出所料。
    睡了两日,醒来那刻没有看到她。
    头顶屋梁仿佛八卦阵将所有思绪困在其中,逡巡每根木杆,嵌合成块的榫卯,深灰色瓦片下叠木雕花,大多是瑞兽吉纹。两根细麻绳结结实实捆在斜上方木梁正中,移开了些,再往下,又是那十二根细芦苇杆。
    发黑的蛊虫悬挂在杆上,像古筝上凸起的筝码,尾部丝线从高到低,斜斜覆盖在芦苇杆前方,暗色血迹染透细杆,流到麻绳尾端,干涸成血层,酥脆地随时被风刮下一星半点。
    宋十玉凝视那些蛊虫尸体许久,想起从前与它们共生时的种种画面。无事时,它们就乖乖爬伏在胸口,督促心脏起伏。每当心绪起伏太大,它们就到处乱窜,啃食他的内脏。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摆脱这道束缚。像告别又爱又恨的朋友,舍不得,却不得不告别。
    屋外有风灌入,他渐渐反应过来,胸口已无从前时不时抽紧的感觉。
    病去如抽丝,数十年来的压抑在这刻解脱,提线木偶般沉重的身体好像在这刻才终于归他所有,控制他的缠丝蛊尽数剜出,轻快地不似他自己。
    宋十玉抬起手,细细去看自己手背上的青筋,盯了约有一刻钟才确信,缠丝蛊真的解了,以后不会再有心疾相伴,他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那般生活……
    可是,她呢……
    不等宋十玉想起那人容貌,屋内响起踩木屐的动静。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牵动背上伤口,疼得他泌出冷汗。
    “醒了。”澹兮没有再束发佩银,而是换了身普通人家的衣裳,一头微卷长发垂落,仅在左侧扎了小辫,用石榴红发带扎紧。可他身上穿的衣物是靛蓝色,与这抹红根本不相配。
    发带谁给他的?
    金九吗?
    宋十玉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却看这发带异常刺眼,扎得他眼睛发疼。
    他忍了忍,先向澹兮道谢:“谢谢。”
    “谢什么,要不是我家阿瑜,我才不管你。”澹兮说着,径自坐在窗台上,伸手去探他的脉。
    微卷长发垂落,连同那根石榴红。
    望着澹兮那张根本不如自己的脸,宋十玉抿唇,避开他的触碰。
    “你还有脾气了?”澹兮依旧是一点就炸的性情,“行,反正缠丝蛊已解,后续与我无关,爱死哪死哪。在我家阿瑜身边,没少动情吧?我就没见过那么难撕的缠丝蛊,让你寡欲你寡到床上去了?靠着狐媚手段让我家阿瑜对你迷恋至此,你还使了什么手段让我妹也替你说话?”
    宋十玉忽略他一系列骂声,直接问:“她在哪?”
    她在哪。
    为什么不见她?
    “你管她在哪,她又不是你的谁。既然要与她分开就分开地彻底些,别给我拉拉扯扯,令人恶心。”澹兮被他气着,也不想着替他诊脉这件事。
    左右缠丝蛊已经解干净,他这次来只是看他死没死而已。
    既然已经醒了,留下已无必要。
    澹兮蹦下窗台就要走,忽听到背后宋十玉出声:“你们族,堵不如疏。若你同意退婚,我会帮你们拿到行医证,以后以医师身份行事,再慢慢扭转百姓对巫蛊术的风评。前期开医馆所需钱财我一力承担,若出事,我会替你们出面。还要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到此为止。
    什么到此为止。
    他总归是放不下。
    然而气头上说的话,要花大代价收回。
    人在坠入情网之时最易冲动行事。
    他守了她十日,看着她生死一线,夜里无数次崩溃,理智早已随着她跃下山崖那刻消失,风度礼仪端庄他都不要了,只想她平平安安。
    好不容易她醒了,第一反应竟是回避。
    她开始与他生疏,不再将他当成她的花魁郎君。想用赵朔玉这个身份与她成婚是难了些,可还没试她就开始思量抉择,就像在金铺那时抉择他适不适合当夫郎。
    计算,审视,她并不如他想象中爱他。
    时至今日,他依旧舍不得放手,甚至无法想象将来没有她,他要怎么活。
    澹兮听到宋十玉开出的条件,霍然回身:“阿瑜知道你私底下这么卑鄙吗?”
    这就卑鄙了?
    宋十玉想笑,他不过是学着金九的作派商量着让澹兮主动退婚。
    他还没用权势压人,没有私底下使阴招,怎么能算卑鄙?
    "她知道,我善妒。"宋十玉干脆承认,"若你不同意,也可以。不过是早分开晚分开的区别。她们家金铺账本你看了吗?家中关系你理得清吗?我试过让星阑看账本,她竟看不出假账诸多端倪,她不懂,你与怀瑜相处时不会谈到这些,那我猜,你必定不懂。"
    "入金家,她要争家主,不单单是占了夫郎身份,还要会管家。你都不会,难道指着她一个人做了全部?桩桩件件,你们数十年感情经得起消磨吗?"
    说完,屋内响起宋十玉压抑的咳嗽声。
    而他说出的每个字,每组词都正中澹兮心事。
    数十年时光皆在山中长大,大家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光想着与金九成婚,却并未想过成婚以后。繁杂的账本,复杂的交际,皆超出他能力范围。
    澹兮不过动摇一瞬,便立时拉回心神。
    宋十玉在离间她们,他不该往心里去。
    "我自会去学,与你无关。"澹兮说出这句话,气势已去掉大半。
    宋十玉无声轻笑,他知道,澹兮听进去了。
    "你真学得来吗?以后她成为金家家主,往来不仅是生意伙伴。"宋十玉忍着疼,从榻上坐起,倚在窗框,"还有朝堂上的同僚,上级。越走越远,入宫参宴,礼仪规矩,说话做事稍不注意,就会引来杀身之祸,贬谪下放都是轻的。而我能凭着身份护着她,还能替她拉拢人脉,保她仕途顺遂,阖家安定,你呢?你能做什么?"
    澹兮拳头越攥越紧,他想反驳却找不出一句话,要是宋十玉不是赵朔玉,他大可以直接翻脸。可赵朔玉这个身份太特殊,是帝君母家嫡系血脉,是保玉玺十几年的功臣,巫蛊族还受过他们家恩惠……
    他脑子再简单,也知道赵朔玉三个字压下来代表什么。再不发一言,他绷着脸离开。
    走至院外,撞上了明明是一身雪白却穿得花里胡哨的狐狸。
    风中漂浮的狐狸毛实在惹人不快,连脚下走的路都磕磕绊绊。
    "诶,你……"狐狸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澹兮快步消失在转角,碎碎念道,"什么玩意,刚走两日又闹上了……"
    现在镖局成了战场,人人都在想着如何避免宋十玉和澹兮对上。
    要是金九在还好,现在她不在,只能靠他们这些过来的劝着些。
    狐狸捧着妖族的药探头探脑入院,行为举止还保留着妖族习性。
    宋十玉看到他来,礼节性点点头:"抱歉,不能下榻迎客。"
    见他脸色还好,狐狸总算肯踏入院中,进屋看到宋十玉背后中衣渗血,忙让他躺下。
    "啧,她回来看到你这副样子可怎么办。我都听说了,闹那么僵做什么,三夫四侍很正常,大不了你做正室,他……"
    宋十玉打断狐狸:"你愿意让大当家再娶吗?"
    "……想都别想!"
    狐狸毫不犹豫,话音落下,觉察自己说了什么便是长久沉默,他再不说话,动手替宋十玉止血上药。
    "她去哪了?"宋十玉又问。
    他认真听过了,院子周围别说金九,星阑和上官月衍的声音都消失了。
    "办公事。"狐狸简短道。
    宋十玉依稀想起自己治心疾途中似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蹙起眉头下榻:"她们是不是去了三斛城?她重伤未愈,怎能奔波!"
    "冷静。"狐狸见他要起身,叹口气,从身上摸出迷香,直接洒入熏炉。
    晶亮粉末触火即散,弥漫在屋中,不多时便追上宋十玉。
    "一。"
    狐狸起身。
    "二。"
    面前身影只走出一步便已踉跄。
    "三。"
    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倾去,瞬时倒下。
    "就知道你不老实。还是迷香管用,省得多费口舌。"狐狸走过去,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丢回榻上。
    一个两个,没一个老实。
    忙忙碌碌,不知劳累,到处奔走。
    走走停停半个月后。
    终于抵达三斛城。
    三人携带一小支迅速包围兴宝斋。
    打头两人身着绯色官服,不等说话,里头看店的掌柜伸出毛茸茸的脑袋,摊开了一张纸。
    是宋十玉的笔迹。
    上面还有一小片布条,能让狗妖辨别气味。
    [钥匙交由金怀瑜。]
    "她跟我去后堂库房。"四眼铁包金的狗掌柜确认其中一人是信上的气味,它甩甩脑袋,在众目睽睽下变回人脑袋。
    金九抬头从洞口往里看,发现它年纪应是挺大了,嘴边一圈胡子都是银白色,连同那头盘起的发。
    "在这等我。"金九没少跟妖族打交道,丢下一句后踩上阶梯。
    狗妖关上窗洞,锁上柜门从里面走出,众人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很高,几乎是两个金九叠起来那样高。只是它老了,身躯佝偻犹如弯曲的月粱,金九站在他身边,像根红色的拐杖。
    "小心些。"上官月衍叮嘱,她腹部伤口也未痊愈,为了镇住场子不得不将脊背挺直,装着威严模样盯着那一大一小消失在长廊尽头。
    星阑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她,只觉这身官服真漂亮,衬得人干净利落。连平日里不正经的金九都多出了几分威严,她也想要一件。
    三个月后乡试,她说什么都要拿下。
    以后与她们一起,或是查探证物,或是谏言献策,总归是替百姓谋福祉,替帝君分忧。
    兴宝斋后堂,一点红色随着窗外光影变幻时而变为朱砂红,时而变为珊瑚红,配着她官帽下石榴红色发带,倒很是相配。
    兜兜转转绕好几圈,一道门一道锁,走到小屋中心处,有条通往地下的石道。
    狗妖按下书架旁的仙鹤熏炉,走回金九身边,凑近闻了闻。
    金九被闻地浑身不自在,但它身上的狗味又正好中和了这点。
    她只能装作不知,让对方猛吸她脑袋上的气味。
    "这发带有我家公子的味道。他送你的。"狗妖笃定。
    "嗯。"金九矜持地点点头。
    "你身上也有他的味道,他受伤了?"
    "不算受伤,只是心疾复发,我寻了人替他解了缠丝蛊,你再见到他时,必定是好好的。"
    狗妖摇摇头:"他不会回来了。"
    金九心中一惊:"为什么?"
    "你当官的不知道?"狗妖比她还惊讶,"他守着玉玺十几年,根本找不到任何渠道上报,世家门阀切断了由下往上的通报链,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你们,他准备守这秘密守到死去。宁可让它消失也绝不落在有心人手中。"
    "如今你来拿钥匙,又是姓金,说明你们不仅是为着玉玺,他的身份也瞒不住。既然瞒不住,就注定要去沧衡城。他守的玉玺会让帝君地位更加稳固,政敌环伺,他这么做会得罪不少人,那就只能呆在宫里,你说他怎么回得来。"
    回不来了。
    他想要的平淡安定随着她们在崖上戳穿他身份那刻也随之消失。
    金九望着底下亮起的火把,忽然犹豫要不要下去。
    若是不去,宋十玉还能继续他安稳的生活。
    可玉玺回来了,赵朔玉是必定会被提起,这二者密不可分,同时消失的一人一物,怎可能玉玺出现,人却杳无音信?
    想要短时间内瞒过所有人,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
    "走吧。"金九犹豫不到片刻便往通道下走去。
    她必须把宋十玉送回去,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第80章 想象中,钥匙应该很好找,自己过来不过是怕宋十玉又使了什么手段导致拿
    想象中,钥匙应该很好找,自己过来不过是怕宋十玉又使了什么手段导致拿不到,以防万一所以劳累一趟。
    但看到半个地库的金器时,金九觉着自己来对了。
    不仅来对了,她最好还能分出三个她,不然根本找不到。
    货单上物品一栏只写了金物二字,谁都没跟她说,这金物是半个地库的金器?
    还全都是带着机关的……
    旋转的,折叠的,嵌合的,拧开的,榫卯工艺的……
    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她以为能靠金玉鸣找到,问了金器谁那有钥匙,话音刚落,半个地库如开水锅那样热闹,纷纷喊着我有我有。
    空前绝后的热情。
    金九不信,随意拆开一个巴掌大的玉如意,发现里面竟然真有钥匙!
    不仅有,每个都有。
    望着堆叠到顶粱的金器,真是让金九两眼一黑又一黑。
    平日看着闷不作声,偶尔张牙舞爪,其实防备心比谁都重。
    环环相扣,若不是自己这个变数,查到金匣线索就该断了。
    金九硬着头皮拆了几个,从天明拆到天黑,拆出的钥匙十根不到。
    上官月衍盯着木匣里形态各异但又极其相似的金钥匙拧眉,怀疑的目光投到累得直不起腰的金九身上。
    "你是不是偷闲了?"
    金九拍桌,怒道:"你跟我下去一块拆!"
    上官月衍冷笑,下去就下去。
    第二日,累得直不起腰的人变成了两个。
    狗妖捧着茶杯,坐在地库通道口慢慢悠悠喝茶,看她们拆金器拆到崩溃。
    星阑聪明地买了肉食贿赂狗妖,企图从它口中打探些消息出来。
    结果就是钱没了,肉食也没了,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
    它要是知道早就说了。
    别说狗妖不知,宋十玉更不知道。
    想把重要物件藏起来,不被人找到,最好的办法是忘记。
    于是拆金器的变成了三个人。
    星阑生闷气,还以为这两人傻,不知道也不问。谁知傻的是自己,钱没了还被拉到地库做苦力。
    接连六日在地库从早到晚,比上早朝还准时。
    上官月衍每日听她们抱怨,她自己也受不住,开始向外找几个可靠的人一同帮忙。
    不是她不想让底下人帮手,这要是哪个受不住诱惑,藏了几个小金器弄丢钥匙可如何是好?
    忙忙碌碌到了第七日。
    金九拆得双手起泡,提议让人把金匣送过来,挨个试一试。
    结果——
    "这匣子只能试三次,三次后腐液灌入,融化整个金匣。"狗妖眯着眼,说出的话却令人心下一沉。
    末了,它又加了句,"噢,对了,也不要强拆。金匣脆弱得很,若是腐液已经有渗出迹象,那就只能用钥匙打开。"
    "它是不是在驴我们?"上官月衍狐疑。
    金九面无表情,边说边拆:"啊对对对,它在驴我们,你要有空手脚能不能快些?我要是有把握拆开也不会在这陪你们做这些没脑子的事。"
    她从未如此想念宋十玉,恨不得把人拉过来问问他做这些都是在防着谁!不论是在防着谁,现在是她在受苦。
    若不是走到这,她还觉不出宋十玉竟是这般心思缜密。
    赵见知找到金匣又如何?卡在这一步谁都过不去,宋十玉狠起来连他自己都防着。
    上官月衍灰溜溜的收起想要走捷径的想法,灰头土脸地拆。
    到了第九日。
    终于多了个帮手。
    只是这个帮手……
    地库昏暗,金九和星阑的目光从来人脸上移向上官月衍,似在说,你是不是拆金器拆疯了?这不是赵见知的人吗?
    阿经尴尬地站在上官月衍身边,小心翼翼开口:"我知道你们在介意什么,可我当初也是迫不得已,假意爱财他才能留我一命。现在听说他已被擒,我、我以后就跟着上官大人,你们可以盯着我,我绝不会做什么手脚。"
    她说完,上官月衍朝金九使眼色。
    不是要帮手吗?帮手来了。
    金九挑眉,这是帮手吗?不会在背后捅刀吧?
    二人眉来眼去,星阑瞧着她们,硬是没看出她们在看什么。
    以后她做女官,也要这么跟同僚看来看去吗?
    实在是缺人手,金九也不说好与不好,挪了个空位给阿经,反正要是出事,上官月衍是顶在她前头的。
    有了阿经加入,忙忙碌碌又快要半个月过去。
    沧衡城来信催促从七日一次变为三日一次。
    金九问了才知道,上官月衍并未通过正常渠道传报给帝君,而是辗转了好几个与她们相熟的女官,于帝君夜间批奏折时递上去的。
    "你骂我多此一举也好,这件事是有缘由的。"上官月衍拆着金匣聊起从前。
    上官家看似是清流世家,但家中也分党派。她的父亲从前曾是程家党派,与赵家不睦,没少给赵国舅使绊子。
    至此,金九总算明白宋十玉为什么见到上官月衍这么大反应,原是世仇见面。
    不过没关系,她早想到了这层,笑着说:"不瞒你说,我越级上报了,宋十玉曾与我说过你们关系不好,我怕你对他下手,也找了我相熟的朋友去信给帝君,应比你早些呈在帝君案上。"
    奉远镖局这么好的人脉,金九又不是傻的,当然会用上。
    上官月衍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分明是信不过她,顿时有点生气:"你这样不怕我给你穿小鞋?为了宋十玉你竟然做出这种事。同僚快十年,你信不过我家,你信不过我?我可是纯臣!"
    "我信得过你,信不过你家。你不能确定自己的信会不会被第三人看过,可是我能。"金九出宫前调查过帝君和奉远镖局的关系,这才敢这么做。
    "你能个屁能。"上官月衍才不信,憋了口气,"要是消息从你那泄漏,你洗干净脖子等死吧,我才不替你背锅。"
    “行,顺带你也验证下,你那边传到帝君手上之前究竟有谁看过信件。”
    反正最后是同个目的,等进了沧衡城就可以知道二人门路谁的靠谱。
    她们不到绝境,都不会相信对方。
    除非再次出现抢夺金匣的情况,否则难以再次选择联手。
    木箱中钥匙一日比一日增多。
    百根钥匙装上车哗啦啦响个不停。
    拆分金器就算加入阿经,四个人也快用了半个月。
    若不是后边金九用自己人脉调了几个金匠过来帮忙,怕是还得再用上个把月。
    最后核对金器与钥匙数量,确认无误后上了三把锁扔上马车。
    她们准备直奔沧衡城,不再绕路去接宋十玉。
    实在是信件来得又密又急,到最后出发时,变成八百里加急回召寻使的君令。
    谁敢不从?
    于是星阑跟着她们再次踏上奔波路途。
    卸下光鲜官服,星阑发现女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特殊。她们也要承受伤重的身体日日赶路,因意见相左争吵不休,风吹雨打蓬头垢面更是常事,与其他官员没有任何区别。
    还未入城,只是到半路,星阑已经看到她们每隔两三日就要写述职簿。
    因职位直属帝君,考核会比其他人要轻松,但也常常令肚子没有多少墨水的金九头疼不已。她中途办了不少私事,帝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小鬼难缠,负责考核的吏部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
    然后莫名其妙……
    这根毛笔从金九那转到了星阑手里。
    深夜子时驿站,马都睡了。
    四周漆黑,唯有金九屋中灯还亮。
    星阑看了看上官月衍的述职簿,这是金九趁隔壁熟睡偷来抄的。然后看了看自己仿照格式和金九笔迹写的,确认没多大问题,她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熟睡的金九。
    连日奔走的人睡得太沉,咕哝两句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早知道不跟来了,述职簿也要我写……”星阑嘴上抱怨,手上去摸金九受伤的脊柱。这个月她们都在路上,金九没时间养伤,伤口果然有崩裂迹象。
    星阑干脆把人推醒,叮嘱完金九抹药后做贼似的把上官月衍述职簿放回去。
    再回来时,金九浑身药味衣衫不整,趴在榻上又睡着了。未干的发凌乱披散,像只湿乎乎的长毛狸。
    宋十玉在的话,必不会让她这样不顾身体,辛劳至此吧。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至少会体贴人不是。
    星阑想起看到宋十玉跟随金九跳崖那刻受到的震撼,换作她哥,是做不出这种事的。她也是在那时分清喜欢和爱,到底有什么区别。
    “喂,你去娶宋十玉吧,我哥那由我来劝。”说完这句,星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金九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可能听得到。
    果然,没心没肺的人一动不动,甚至嫌她吵,皱了皱眉。
    星阑凑近,小声说:“你可别后悔,不尽早说清楚,宋十玉铁定恨死你。到时候他恢复身份,给你穿小鞋。”
    这次有反应了,金九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
    星阑:“……”
    睡睡睡,哪天被宋十玉绑了去,看你怎么睡。
    她可不认为宋十玉是什么好性情的君子,平日里就算看着冷淡寡言,但一个身世复杂,做过杀手又入过勾栏的人能是什么好相与的。都是装的,不信等他重回高位,适应新生活后看他会如何做。
    星阑懒得再与她说,起身去床上睡。
    烛火被吹灭,灯盏暗下。
    官驿总算恢复寂静,四周虫鸣声阵阵。
    月色朦胧,夏季多雨,明日不会是什么好天气。
    灯杆下灯笼摇晃,如圆胖的白鹦鹉,在半空中绕着杆转圈。
    金九迷迷糊糊中梦到雾气缭绕的小屋。
    衣着华贵的花魁郎君坐在榻上,抿着烟望向她。
    “金怀瑜,我选你。”
    他拔下长发中的发簪丢向她,金九下意识上前接住。
    再抬头时,床榻变成了雕花楠木椅,他已褪去瑰丽色彩,神情冰冷地注视她。
    “你根本不爱我,全都是哄骗我!”
    金九呼吸登时一窒,呢喃道:“我没有……”
    她没有哄骗他,想他回去是真的,想让他从今往后不必再受苦是真的,想就此断开……也是真的……
    她们身份相差太大,她怎么忍心让他沦为笑柄?
    她不愿嫁入皇室受人磋磨,也不愿他明明有好日子不过到金家受罪。
    从勾栏接回金家还能说他是从良。
    从宫中到金家,只会让人觉着他脑子有病。
    他生气了,不顾还在病重的身体就要走。
    金九急忙伸手拉住他,慌乱中,抓到了那根石榴红色发带。
    他经常替她挽发,上面也慢慢浸了他的气味。
    金九摸着上面温软面料,再次昏沉睡去。
    发带绵延不断,冥冥中似红线牵引。
    散乱墨发几乎与黑夜融合,在它旁边,解下的石榴红此刻暗得像是干涸的血。
    苍白之色渐渐靠近,触上那条暗红。
    澹兮歪着脑袋,睡得毫无所觉。
    宋十玉用无名指勾起,悄然带走。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澹兮,愧疚只是刚发了个芽,便立时被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