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密室
    蓝孝成、杜幼清两人被捆成粽子拎出宅门时, 谢明裳领十几轻骑,静悄悄缀在后面随行。
    这一路可看了不少热闹!
    当值的龙武卫、神武卫,浩浩荡荡上千禁军护送河间王一行回返。
    半途中, 裕国公府五十护卫轻骑当街拦截, 试图抢回世子;众禁军大惊失色,以为遭逢贼人第三次行刺, 两边毫不含糊动上了手。
    还是刘指挥使见势不对,急忙下令把动手双方冲散, 好说歹说, 勉强把冲突局面平稳下来,约好今夜“私底下问一问”, 明早来河间王府接人。
    谢明裳瞧够热闹,快马抄近路, 抢先进了长淮巷王府。
    等上千禁军护送王
    府马车回返,乌泱泱塞满整条巷子,有人猛敲门时——
    她领兰夏、鹿鸣两个女使, 叫上顾沛, 呵欠连天地站在王府门里, 泪汪汪困倦出迎。
    “妾早回了王府,左等右等, 入夜都不见殿下回返,又不敢先睡下……”
    王府主人的木轮椅已经推来门边。
    明亮火把映照下,身为一天被刺两回的苦主, 萧挽风浓黑的眉峰聚拢, 面有煞气,视线尖锐寒冽,眼瞧着要寻人晦气。
    周围禁军大小将领都不敢吱声, 纷纷低头回避。
    刘指挥使一个健步抢进门里,紧张地小声提点“殿下二度遇刺”,之后也赶紧低头装鹌鹑。
    一行人明火执仗,却又鸦雀无声,静悄悄地往前院走。耳边只有凌乱的脚步声。
    谢明裳被拱在最前头,想了想,顶着这副震惊神色上前问候: “殿下,怎么又被人行刺了?”
    轮椅越过她身侧,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漠然问:“回来多久了?”
    谢明裳:“……”
    这么晚了,不打商量直接抛戏本,也不怕她接不住?
    她掐起手指头算时辰,委委屈屈道:“掌灯后出宫,直接坐车回府,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之后就一直在王府里等候殿下。殿下不信的话,可以问顾队副。”
    萧挽风果然当场唤来顾沛:“她说的可属实?”
    顾沛飞快眨了下眼,高声道:“卑职寸步不离守着娘子,娘子说得属实!”
    萧挽风的神色和缓几分,对谢明裳道:“无事了。睡你的去。”
    又对身后的刘指挥使道:“谢六娘不必查了。她最近老实乖巧,行刺和她无关。”
    刘指挥使:“……啊?”
    刘指挥使赔笑道:“殿下说笑。谢六娘子下午在宫里刀斩刺客,立下大功!禁军都传遍了。行刺大案,当然和谢六娘子无关。重点还是落在蓝世子、杜二郎两位身上。”
    “确实。”萧挽风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要当心这两个贼子狗急跳墙,随口攀扯无关之人。”
    一出大戏唱完,“老实且乖巧”的谢明裳领着顾沛告退,无事人般回去睡觉。
    只是今晚睡得始终不大安稳。
    起先是身上的血腥气久久不去,惊到了鹿鸣和兰夏两个。
    她自己倒不觉得稀奇。在她印象里,身上染血似乎是件寻常事。
    一刀斩断刺客手腕,鲜血溅满衣裳,在鹿鸣和兰夏的眼里算得上惊骇世俗的一桩大事,居然没能引起她太大的情绪波动。
    若不是她们两个惊问不休,她自己险些都忘了。
    临睡前,前院隐约传来的嘈杂声里,谢明裳坐在床头,仰望床头挂起的弯刀。
    她心里想,从前在关外模模糊糊的那十几年,自己是不是经常跟随爹娘上城墙?
    从小见惯了战场厮杀、血肉横飞?才会觉得司空见惯。
    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回谢家,分明有机会单独问询母亲,问几句从前关外的旧事,问起她学弯刀的师父,谢家驻扎在陇西关外具体哪处……
    为什么当面见到母亲,她却想不起问呢。
    后半夜开始下雨。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响里,她被前院一阵嘈杂声响惊醒过来。
    前院灯火通亮,人声鼎沸,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嘈杂声持续不绝,许多人在前院进进出出。明亮的灯火照亮半个夜空。
    黎明前夕,雨势越来越大,前院的动静逐渐转小,屋檐下的雨水冲刷声里,她终于睡了过去。
    ——
    “娘子昨夜没看见,前院那叫个热闹!”
    第二天清晨,顾沛冒雨送朝食进晴风院。
    人明显整夜没睡,胜在年纪轻,精神居然还很健旺,兴致勃勃转述给谢明裳听。
    “起先只是拱卫司调兵,乌泱泱站满庭院。中途不知怎的泄露消息出去,把皇城司的人也引来一堆。”
    “裕国公府半夜来讨人,上百人在门外骂战,弟兄们直接拔了刀。对峙半夜,他们没敢动手。”
    “到最后,连新成立的千羽卫也来了人,说宫里问消息。刘指挥使出面,大和稀泥,好说歹说,把人挡回去了。”
    “还有各路慰问伤情的、送礼压惊的、刺探消息的,一拨接一拨,严长史也整宿没睡,忙着应付这些门第。”
    谢明裳坐在妆奁台前边梳头边听着,只听都觉得热闹:
    “你方唱罢我登场,京城有名有姓的都来了,简直跟滑稽戏似的。闹了整夜,最后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顾沛笑说:“闹了整夜,咱们从此清闲了。”
    谢明裳:?
    顾沛扭头正要走,谢明裳把他叫住,“话说清楚再走。昨夜前院忙得厉害,怎么突然又清闲了?”
    顾沛: “这可不是我说的。殿下大清早吩咐下来的。”
    就在这个清晨,河间王府通传各处:
    【河间王宫中遇刺,出宫半途再度遇刺。可见京城有乱党,蓄意谋害。】
    【乱党擒获伏法之前,河间王府关门谢客。除非圣上亲临,谁也不见。】
    “抓获全体乱党,认罪伏法,谁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总之,最近王府闭门谢客。可不就有空了?”顾沛道。
    谢明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遭遇两场刺杀是个绝好理由,河间王府从此可以理直气壮地闭门谢客。
    京城这摊浑水,不趟了。
    “你家殿下人在何处?”她起身道:“我还想问问他昨晚的事。”
    顾沛不很确定:“我看殿下每次回来晚了就睡外书房……兴许,现在人在外书房歇着?”
    兰夏原本蹲在书架边擦拭木架,听到“睡外书房”几个字,忽地一扭头,噗嗤乐了。
    在她对面,鹿鸣也忍着笑。
    顾沛倒纳闷起来,“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
    谢明裳慢悠悠往院门外走,边走边说:“睡外书房,是我们谢家的保留笑话。你不是谢家人,当然听不懂。”
    顾沛:……?
    修缮过的前院外书房,谢明裳去过两次。布置比从前精致许多,布局大体没动。
    一张八尺高的檀木底座大屏风隔开书房内外,屏风后通往内室。
    内室里的床没换,还是谢家原本那张。
    那也能叫做床?只能算两块木板,随意一拼,勉强凑成个床的样子。
    外书房是什么地方?
    从前还是谢家宅子时,每次她爹跟她娘吵架了,都被她娘撵去外书房睡。
    指望她娘亲会好好布置外书房的床?做梦呢。
    有两张木板不错了。
    谢明裳原本没留意,被顾沛无意中提了一嘴,倒纳闷起来。
    “修缮王府时,动动嘴皮就能换一张上好的木架子床。你家殿下如何想的,怎么没把木板床换了去?”
    ——
    白日里的前院静悄悄,耳边只有沙沙雨声。
    昨夜进进出出的大批禁军人马已离去,五花大绑捆入王府“私下问一问”的两名嫌犯,分别录供画押。
    杜幼清留下一份口供,签字画押。
    口供里写道:
    荷包里的字纸——蓝世子塞给他的。
    为何会身穿小娘子衣裙,出现在城南小院——蓝世子逼迫他的。
    送他来的小车——蓝世子的车,蓝世子的人。
    无论蓝世子意图逼迫他做什么——他都不从。深夜大声呼救,被许多人听见。
    杜二郎把自己从昨夜的浑水里摘个干净,如释重负,被拱卫司护送离开,作为人证,暂居秘密住处保护起来。
    至于蓝世子,有字纸作为物证,又有杜二郎作为人证,“刺杀宗室王”罪证确凿,禁军不敢怠慢,把人秘密拘押入狱。
    蓝孝成半夜被绑来河间王府的路上愤怒挣扎个不停,清晨出门时却几乎瘫软成一滩烂泥,被两个禁军汉子搀扶拖走。神色恍惚,一言不发。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昨夜遭遇了什么。
    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王府书房的密室里,深夜扛不住酷刑,吐出了多少要命的秘密。
    蓝孝成只知道一件事。
    认下刺杀河间王的罪名,他一个人死;
    不认刺杀罪名,河间王把他昨夜被迫吐露的,裕国公府的诸多秘密公之于众……
    蓄养私兵。
    私自铸甲。
    侵吞皇田。
    贪墨军饷。
    最为致命的一桩,父亲裕国公某次喝酒大醉之后,醉醺醺和他吐露的,关于五年前,先帝御驾亲征,于关外龙骨山大败之后,“先帝北狩、薨于龙骨山”的秘密……
    只要放出风声,裕国公府上下几百口人,一个也逃不过。
    全都得死。
    “果然是蓝世子主谋?”刘指挥使整夜没睡,唉声叹气,不住地搓脸。
    “他到底跟殿下结下何等的仇怨哪,以至于丧心病狂,一日行刺两回……”
    萧挽风坐在书房里
    ,唇边带讽意:“这要问蓝世子本人了。”
    刘指挥使几度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提起:“殿下,蓝世子糊涂,但裕国公似乎并不知情。早晨裕国公府遣人来,意欲和殿下商谈。不知殿下的意思,是否能有转圜的余地……”
    “裕国公要商谈?”
    萧挽风漫不在意道:“可以。谈不拢的话,还是过堂录供。”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谈得拢,老国公出面,一定谈得拢!卑职这就约个地方商谈,两边私下商议解决最好,能不过堂,尽量不要公开过堂啊。”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大喊。
    急匆匆冒雨跑来一个禁军都尉,在书房外单膝跪倒:
    “殿下,刘头儿,不好!蓝世子刚才出门时,突然暴起,意图撞墙自尽!撞得头破血流!”
    还好身边盯他的人多,有个汉子眼疾手快挡了一把,人没事,只头上伤得不轻。
    刘指挥使大惊起身:“他要畏罪自尽!赶紧取木枷,把人枷起来!哎,何必如此想不开!”
    人命要紧,刘指挥使匆匆告辞,亲自盯着人押送。
    书房恢复了清静。
    良久。
    萧挽风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起身离开木轮椅,缓慢而平稳地走去屏风背后。
    狭小方正的书房内室里,靠墙放置一张木板床。
    和书房整体的清雅布置截然不同,纯粹两张木板搭成的简陋木床,是谢家留下的旧物。
    当初工部修缮书房时,提议扔了这不相配的木板床,另寻上好木料打一只架子床,被萧挽风一句话打回。
    “谢帅能用的床,本王为何不能用。”
    这张简陋的木板床,至今摆放在大屏风隔开的书房内间,靠墙放着。
    萧挽风走去床边,垂目注视片刻,动手把木板挪开,露出床下三尺见方的青石地面。
    木板床边有个落地鹤嘴铜灯,工部修缮书房时统一配置的。却又被河间王府另寻巧匠,额外做了些布置。
    整个王府里,也只有寥寥三四人知晓。
    萧挽风按住铜灯座,用力往下扳——
    青石地面无声无息地掀开,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洞。直通地下。
    *
    “娘子,殿下吩咐不许人打扰。”
    把守书房的亲兵婉言劝说:“昨夜的大阵仗,娘子没见着。庭院里的人乌泱乌泱的,门外也聚拢许多人。”
    “总之,昨夜弟兄们没合眼,殿下也整宿没合眼。两刻钟前才送走了刘指挥使,书房里没响动——殿下正睡着呢。”
    谢明裳撑伞立在雨中,捏着湿漉漉的裙摆。长裙下的鞋面也湿透了。
    “你们殿下的好主意,把遮风挡雨的游廊都拆个精光,看我走来一趟身上淋的。”
    “来都来了,我进去看看。他若睡了,我便出来,不打搅他好梦。他若没睡下,我正好有点事问他。”
    把守亲兵迟疑片刻,互相瞅瞅,眼神无声互问:
    “让不让?”“娘子冒着大雨来看殿下,有啥好拦的?”“让?”“让!”
    众亲兵默不作声让开道去。
    谢明裳脚步轻快地推门进书房,当时她还没多想。
    书房里静悄悄的。
    木轮椅留在檀木底座大屏风后头,谢明裳绕过屏风,狭小的内室一览无余。内室里居然也没有人。
    人不在书房?但轮椅分明就在此处。
    谢明裳纳闷起来,四处走动搜寻,无意间走来床边,她忽然留意到,靠墙摆放的木板床被挪开了。
    原本合拢的两片木板,此刻分开一人宽的缝隙……
    缝隙下方的青石地面,露出一处敞开的,三尺见方的洞穴。
    谢明裳震惊地盯着那洞口。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噗通,噗通。
    某个半梦半醒的夜晚,飘入耳边的几句对话,她原以为自己忘了,此刻却在脑海里清晰浮现。
    “唐将军带来一个活的‘重礼’,不知何处安置?”
    “送来的重礼,先放去外书房密室。”
    “密室……”
    密室就在眼前了。
    谢明裳转身便往书房外走。几步绕过大屏风,脚步忽地又一顿,回望地面敞开的洞穴。
    她进门时没想着瞒人。只需出去问一句把守书房的亲兵,就知道她进来过,她瞧见了。
    急着退出去又有什么用!
    谢明裳转身又走回内室。站在父亲睡过多年的木板床边,一咬牙,冲敞开的洞穴口喊:
    “明人不说暗话,我瞧见了。”
    “殿下,你在密室里头?我瞧见了,你实说罢,怎么办!”
    耳边的雨声仿佛更大了。静谧的内室里,只有她自己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其实只过了几息,但感觉却仿佛过去很久。
    谢明裳蹲在黑黝黝的洞口,踌躇片刻,冲下头喊:
    “我下来了。”
    “我真下来了。”
    无人应答。她拢起湿漉漉的裙摆,踩着石阶而下。越往下走,光线越暗,脚步回音越响。
    石阶很快下到了底。
    石阶下方原来是一处地下通道。两边墙壁以青砖砌起,墙上铜灯没有点亮,黑黢黢的。地下甬道延伸到未知处。
    黑暗的地下,谢明裳摸索着墙壁前行。
    太安静了,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七分紧张掺三分兴奋,越来越剧烈。
    甬道前方有灯光。
    这条甬道的尽头,才比较像密室了。有油灯,有桌椅,有通风口。约莫十丈方圆大小,气味不怎么好闻。
    谢明裳掩着鼻下隐约不散的血腥气,走去油灯光亮处。
    两盏长明灯上方,供奉着一处小小的龛笼。
    此刻,她便站在香烛供桌前,仰头注视龛笼里摆放的两个牌位。
    长明灯火闪烁,映亮黑底牌位上的金字。
    先考:邺王萧缇之灵位。
    先兄:邺王世子,萧括之灵位。
    谢明裳抬头,久久凝视着供奉于密室的两座灵牌。
    河间王萧挽风,出身宗室子,以战功封王,如此种种事迹,她在京城早听得耳熟,他却从未和她当面提起自己的出身。
    原来竟是那位丢了封地、为世人所笑的邺王之子……
    身后传来一句低沉清晰的人声。余音缭缭,在幽静密室里激起回音,反复回荡。
    “你不该下来的。”
    谢明裳猝不及防,惊得退出两步,闪电般转过身。
    灯影照不到的暗处,萧挽风抱臂靠墙,平静地注视着她。
    “既然是密室,藏着的,都是不欲人知的东西。”
    第72章 第 72 章(小修) 他真的从头到底……
    砰砰, 砰砰。
    心脏剧烈跳动,在静谧的地下密室里仿佛也激起回音。
    谢明裳本该害怕的。
    私入密室的下场,最常见的, 便是灭口。
    但不知怎的, 暗处那道颀长人影离开墙边,向龛笼方向缓步走近, 萧挽风冷峻的眉眼轮廓逐渐展露在光下——她却并不觉得很害怕。
    她反倒低头去看他的腿。
    行走得步伐虽稳,但速度比前两天更加慢了。
    腿伤, 至今没治么?
    片刻功夫, 萧挽风已站在她面前,她背靠龛台;他向着光, 低头望她。
    两边视线碰上一瞬,谢明裳问:“我不该下来?”
    她在灯下仰着头, 目光眨也不眨。萧挽风惯常地拢着眉峰,不算愉快,但也谈不上发怒, 轻易辨不出他的情绪:“怕了?”
    “但我已经下来了, 怎么办?”
    “胆子太大, 密室也敢闯。不怕被灭口?”
    其实还是有几分紧张的。但心里想的“灭口”两个字被他直接挂去嘴边,不知怎的, 谢明裳心头绷住的那口气便消散了。
    足以扼杀野狼的有力的手抬起,落在她脸颊上。阴影也随之笼罩下来。
    带有厚茧的指腹触感温
    热而粗糙,擦过湿漉漉的脸颊, 她飞快地眨了下眼。
    “雨水?”萧挽风捻了捻指腹。
    “不然呢, ”谢明裳轻哼,“当我吓哭了?”
    其实还有点紧张的。密室里只有两人,交谈声嗡嗡回荡。这样的情景原本就引人不安。
    然而下一刻, 她微微翘起的唇珠被不轻不重揉了一下。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几步绕开龛台。
    等他再开口时,她心底最后那点紧绷情绪便消散了。
    “地下主阴,龛台灵位又是阴物,小娘子不要靠太近。”
    谢明裳被他带去密室另一侧,点起墙壁火把。
    室内灯火光芒大量,掩住了长明灯微弱的光芒。
    密室里藏的,都是不欲人知的东西。
    然而她视野所及,除去供奉父兄的两座灵牌,其他的物件看来都很普通。
    普通的桌椅,普通的文房四宝,洗漱用的几个水盆,几条半湿半干的布巾,角落里堆几个屯土的麻袋,几把寻常的长短刀剑挂在武器架上。
    没有想象中挂满墙壁的刑具,也没有任何其他活物。青砖地面被水洗过不久,干干净净的……
    她的脚步倏然一顿。
    被水彻底清洗过的地面,残余鼻尖的血腥气。这间密室不像表面看得那么干净。
    萧挽风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示意她绕开面前木椅。
    “你身边的木椅,蓝世子昨夜坐过。不干净。”
    谢明裳倒有些好奇,路过时额外打量几眼。
    “蓝孝成坐过的木椅,怎么就不干净了。”
    萧挽风嘲讽地弯了下唇。
    昨夜蓝孝成坐在那张木椅上,起先嘴硬得很。拣军里常用的的几道拷问刑罚,一道道给他加刑,熬不过两刻钟,他便浑身抽搐,失了体面。
    脏得很。
    “有些事,还是别追根究底的好。”
    谢明裳歪着头想了想。“我能问什么。”
    “你只管问。”萧挽风道:“我能答的,便告诉你。等出了密室,便不要再问了。”
    密室连通书房地面的甬道并不长,约莫七八丈距离。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当先走在前方,走得并不快。走出三五步,甬道里回荡起第一个清脆的问题。
    “谢家可没有挖过密室。让我想想,从书房出去七八丈……书房侧边的跨院。似乎有个冬天储冰的地窖来着?”
    萧挽风并不否认:“确实是冰窖。稍微改一改,连通书房,不花多少功夫。”
    再走出几步,谢明裳问:“你的腿,不打算治了?”
    “不急,再过两天。”
    第三个问题要不要问,她不很确定。
    “书房有密室,虽说今天才撞见,有次顾淮深夜来晴风院寻你,我被吵醒,听到一点……什么活的重礼,放进书房密室里……刚才没见到活物?”
    “这个,能问么?”
    萧挽风依旧缓慢而稳健地领她往前走:“那活物是个突厥人。”
    “……”
    “潜入边境,递送情报的突厥探子。被唐彦真抓获,送到我这处来。逼问出口供,人已处置了。”
    谢明裳万万没想到,那活物居然是个异族俘虏。哑然走出几步,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追问。
    萧挽风却攥着她的手,一路说与她听。
    辽东王领溃军逃回关东老巢,不甘失败,秘密联络北面的突厥人,意图引突厥轻骑南下入关,把死局盘活。
    唐彦真抓捕的突厥奸细,正是奉突厥可汗之命,潜入中原探听战报消息的探子。具体两边商谈得如何,突厥人会不会发兵,还是未知数。
    谢明裳吃惊地听着。突厥战力可不容小视!
    多年之前,突厥曾有一次大举南下,一直打到了京城北五十里的渭水沿岸,险些攻陷了京城。
    “这事我爹知道么?”
    黑暗里,萧挽风握著她的手前行,反问:“你父亲在何处?”
    “……”
    战线拉得太长,谢崇山带领的追兵在辽东何处,无人说得准。
    “为什么不上报朝廷,却送到殿下这处来?”
    前方肩宽腿长的背影停顿片刻:“是个好问题。”继续攥着她的手往前走。
    谢明裳抿了下唇。他没有答。
    说话间,两人已停在甬道尽头,书房的日光下照密室,在地上投射一圈晕光。
    萧挽风站在第一级石阶上,日光映上他浓黑锋锐的眉眼。他不回头地问:“再没有旁的要问?我们要上去了。”
    身后的谢明裳站在石阶边。
    其实,她有个最想问的问题,在嘴边滚过几轮,始终没问出口。
    地下主阴,不大吉利。过世血亲的牌位,怎会供奉在地下?
    密室藏着的,都是不欲人知的东西……
    绝口不提的过世的父亲和兄长,也属于他“不欲旁人知晓”的一部分?
    她难得地踌躇了片刻。
    脚步停在原地不动,手指头勾了下对方温热的手掌。
    “你父兄的……算了,不问了。”
    她忽地改变主意,越过他身侧,当先拾级而上。
    两人前后上书房,萧挽风扳下铜灯台,青石板严丝合缝地关拢。这时他才开口道:“最想问的,怎么突然不问了。”
    谢明裳心想,问什么问。
    人家父兄血亲的家族阴私事,平日一个字都不提,灵牌秘密放在地下。被自己意外发现,居然没有被问罪,平平安安地送上地面来……还要戳人肺管子?
    自己以什么身份问,凭什么问?管那么多作甚?
    心里旋风般转过一大圈,嘴上只说:“突然不想问,就不问了。成不成?”
    萧挽风慢慢地走回木板床边坐下,看了她一眼。谢明裳心里一跳。她多久没被这种锋锐似刮骨刀的眼神盯过了?
    “刚才就与你说,你只管问你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你怕什么。”
    谢明裳怕什么?
    她当即也坐去床上,翘着鞋晃悠几下:“我怕什么?我没什么可怕的。”
    “没什么可怕的,你为何不敢问。”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萧挽风盯着身侧的小娘子,谢明裳扭头盯着窗外的落雨。
    隔片刻,不知他如何想的,转提起之前的话题:“突厥俘虏之事重大,我未答你,生气了?”
    谢明裳:“没有。”
    向着窗外的脸忽地被两根手指扣住,扳回内室方向,萧挽风垂眸打量她的神色,“当真没有?”
    “么有。真滴么有。”谢明裳推他的手,推不动;说又说不清,脸颊都捏得鼓起来了。
    一来二去地掰扯几回,她着恼起来:“你自家的事,你想说就自己说,不想说就咽回肚皮里,非引着我问作甚?我是你家什么人,非得追着问你家父兄的事?昨夜闹腾得不轻,好困,我要睡了。”
    说完当真扯开被子就往床上倒。
    但这木板床和她睡惯的床不大一样,身下只有薄薄的单层布料覆盖,咕咚一下躺倒,硬木板硌着肩胛骨,疼得她一下蜷起身子。
    “嘶~”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拢住她的肩膀,把蜷成弯弓的柔软身体往后揽,半截被褥垫去身下,揉捏几下吃疼的肩胛。
    蹙起的昳丽眉眼舒展开了。
    “往下一点。”谢明裳闭着眼睛,索性开始使唤人:“左边一点。再下一点,哎哎哎就是这里磕得疼……嗯……”她当真困倦了。
    昨夜睡得不好。书房外头屋檐落雨的声响又引得人昏昏欲睡。
    她侧躺在床上,柔软暖薄的被褥半截垫在身下,半截搭在身上,眼皮逐渐往下坠,睁开,又往下坠。
    “睡一阵。”她含糊地说:“昨夜惊醒几次,困……”
    确实是困了。嘴上还在嘀咕,身上却松了劲。
    身后温热的人体贴着她,揉捏她肩膀的手发力,不轻不重地把她往后扳。她困倦地转过半个身子,小巧的下颌被捏住亲吻。她任由他亲吻。
    带有侵略性的吻逐渐越了界。
    不知是不是外界刺激的缘故,这场梦也做得光怪陆离,她在梦里大胆得出奇。
    梦里的她反压着对方亲吻。把高大健壮的郎君压倒在床上,压制得他动弹不得,衣袍一件件地扔去床下。
    肩宽腿长的英武贵胄儿郎,平日里少言戾烈、令人敬畏,总是一副漠然姿态俯视众人。却在梦里衣衫大敞,被她激得彻底动了欲情。
    乌黑而硬的长卷发沾了水,湿漉漉地垂下,带点沐浴后的皂角清香气息,被她一圈圈地绕在手掌里,拉扯他低头……
    “嗯……”
    半梦半醒的小娘子难耐地扭动着,身上燥热,原本好好搭着的半截锦绣被褥也被她踢开了。
    唇齿间的亲吻蔓延去了耳后,肩胛,圆润雪峰。
    梦里梦外的双重刺激之下,床上被压着亲吻的人反客为主,纤长白皙的手臂主动拢住郎君的脖颈,颇为困难地翻了个身,就如梦里场景那样,如愿把对方压在身下。
    ……
    谢明裳醒来时,发现自己趴萧挽风胸膛上。
    他的外裳凌乱扔在四处,单衣大敞,露出整块小麦色的胸膛。她的侧脸正贴着他心口,心跳声有力地在耳边跳动着。
    他似乎昨晚整夜没睡?难怪此刻呼吸平缓悠长,人睡得正沉。
    应该保持同样的姿势压很久了。胸膛被她压出红印。他入睡时,还被她紧紧攥着一截乌黑微卷的发尾。
    谢明裳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两人纠缠不清的头发解开。
    翻身躺在木板床上,手里还捏着几根长卷发。
    怎么变成这样的?她纳闷地盯着手指头缠绕的几根乌黑微卷的发丝。
    起先吵了几句嘴,吵得困了,她就地找床睡下。睡着睡着就……
    木板细微地动了动。身侧的人也醒了。
    萧挽风整晚没睡,两个时辰的补觉不算多,沙哑地道:“醒很久了?”
    谢明裳乍睡醒,人倦怠得很,懒洋洋地不想动。“刚醒。”
    “这头发……你的?”
    萧挽风打量几眼,“我的。”
    第二句说出口时,已恢复往日的清醒, “被你缠在手上不放,又扯我衣裳,扯下不少头发。”
    谢明裳: “……这不可能。”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嘴上绝不认输,她掀开薄被,赶紧把那几根卷发罪证毁尸灭迹。
    正要起身趿鞋时,身后却又伸过来一只手臂,把她按了回去。
    沙沙的雨声里,萧挽风开口挽留:“下雨天无事,说说话。”
    雨天懒怠,谢明裳其实也不大想动弹,顺势躺回木板床上,抱着薄被翻了个身:“殿下想说什么便说。我可不问。”
    萧挽风似乎笑了下,笑意却又不明显。
    他抬手揽她的肩头,谢明裳连人带被子被他拢进怀里。
    “心里还是防备我。”
    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依偎在他怀里,没应声。
    窗外雨声连绵不绝,更显得室内寂静。她裹着被子侧趴在他身上,耳边听着男人坚实有力的心跳。
    她原以为他会提起地下的两个牌位。
    然而萧挽风开口时,却提起了她父亲,谢崇山。
    “你父亲谢崇山是征战沙场的男儿,你母亲程夫人也是巾帼女杰。可惜,不是每人都有这运气。”
    谢明裳心里一动,想起了京中流传的故事。
    十多年前突厥南下入侵中原那次,入关的路线经过朔州。邺王的封地正好在朔州。
    突厥在中原劫掠一通,很快放弃大部分的占地,回返草原。但不巧,有少部分富饶丰沃的朔州土地,从此被突厥人侵占,被当做牛羊放牧场。
    其中就包括了邺王在朔州南郡的封地。
    不等萧挽风提起第二句,谢明裳先道:“多说无益。失去的封地,我记得殿下已抢回来了?”
    萧挽风一哂。
    地皮倒是抢回来了。
    “封地居住的万户百姓,千顷良田,通通化作草原荒漠。这笔账算不清。”
    谢明裳屏息静气,听他说下句。
    萧挽风接下去的两句却又极其简洁而冷淡。
    “我那兄长,身为亲王世子,失封地之前,便羡慕京城繁华;失封地之后,不以为耻,反倒庆幸从此可以长居京城。只可惜,最后还是丧命在他不喜的朔州苦寒地。”
    “——他们两个的牌位,放在地下,适合他们。”
    没了。
    三言两语,述完父兄两人生平几十年。
    谢明裳瞠目听着。这是她听过的最不走心的盖棺论定。
    短短三句话,她只听出他的不痛快。
    嘴唇动了动,她想说,其实你不必说给我听的。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变成:“越说越不痛快,何必非要说出来。”
    萧挽风果然不太痛快,薄唇不知不觉时早已抿成一条直线。隔片刻,或许早已习惯了,自己化解了这份不痛快,神色渐渐地舒展开。
    “统共没几句,说也无妨。”
    谢明裳斜睨他。他却也转过目光,原本盯着窗外屋檐大雨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以后有话直问,别说赌气话。”
    不知被谁拉扯得门户大敞的单衣至今松松地半敞着,露出精悍结实的胸腹肌肉。
    他躺在她身侧,姿态慵懒而危险,像一只野地里懒散卧着、随时可能暴起的豹子。
    谢明裳的心里涌起某种奇异的感觉。
    人人都有不可碰触的逆鳞。
    哪怕是她爹,也因为她出门太会惹事,不给她单独配马;哪怕是她娘,也因为小娘子舞刀弄枪不容易嫁出去,收了她的刀。
    自从入了河间王府,这几个月她可没消停过。
    却几乎碰触不到他的逆鳞。
    行事恣意如烈火的人,怎可能没有逆鳞?
    她极少被限制,想做什么,几乎都能如愿。她爹娘也做不到的事,他却可以?他为什么可以?!
    谢明裳睨着身侧男人放松的躺卧姿势。心头微微触动,忽然升起些坏念头。
    她故意伸手过去,贴着松散的衣襟,把手伸进他半敞的单衣里。贴着坚实的胸腹肌肉,一寸寸地往下摸。
    精悍的肌肉在她手下渐渐绷紧起来。
    人却依旧躺着没动。
    分明一挥胳膊就能把她推去地上,却连试图拨开的动作都没有。动也不动,容忍她不老实的手。
    似乎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线,能一直容忍下去。
    谢明裳垂下的长睫飞快忽闪几下。心想,她之前的感觉没有错。
    他在她面前,真的从头到底,都在装温驯。
    第73章 第 73 章(小修) 忍耐滋生纵容……
    忍耐滋生纵容。
    大雨落在屋檐, 声响如雷鸣,遮住了书房里的细微动静。
    躺卧的男人忍耐且纵容,除了呼吸急促些, 并不出声。
    散乱衣襟敞开, 胸腹间块垒分明的肌肉贲起,他情动了。
    谢明裳想不通, 所以她的动作越来越不老实。
    梦里残留的印象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刺激得很。
    她坐在他身上, 跃跃欲试, 想扣住他手腕,以身体重量压制住面前高大健壮的郎君……
    压不住。
    他平躺着不动。但手腕直接挣脱她的压制, 从身后按她的后腰,把她往前按。
    再驯服的野豹子, 依旧会咬人。他被刺激得不轻,这一下发力极重,她坐不稳地往前冲, 趴伏在他身上。
    脸对着脸, 鼻尖对着鼻尖。
    “就不能让让我。”谢明裳嘀咕着, “只许你压我,不许我压你?”
    萧挽风额头起了一层薄汗。
    他闭目深深呼吸几次, 再睁开眼,俊美的脸上露出隐忍表情:“我没让你?”
    谢明裳理直气壮:“你再让让我!”
    萧挽风的声音不知何时哑了,“别再蹭了。”
    几乎被她蹭出火来, 刚才按着她后腰发力那一下, 直接把不老实的小娘子往前推出半尺。
    柔韧的腰还在扭,他抬手把她两只手都攥住,反拧在身后, 不许她继续肆无忌惮地摆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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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疼疼疼……”
    谢明裳迭声地喊几声疼,萧挽风松开辖制的手。
    她跨坐在他小腹上,正在揉发疼的手腕,啪地一声脆响,她浑身都僵了僵。
    罗裙包裹下的挺翘臀尖居然挨了一巴掌。
    萧挽风起身走去窗边,把紧闭的
    木窗敞开。窗外的大风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地扑进屋里,
    “之前和你说过的忘了?”他呼吸不稳,面对着窗,任由雨丝扑在脸上身上,“不想留下,别招惹我。”
    谢明裳不大满意,捂着发疼的臀,慢腾腾下床趿鞋。
    作天作地,终于作得他受不了,出手拦她。但试出了他的底线么?她感觉不算。他依旧在容忍。
    今天她满床胡作的时候,胡太医在书房外通传两次了。
    谢明裳拉开书房门时,衣裳倒是齐整,但面色晕红,气喘未定,唇珠唇角都肿了。
    胡太医咳了声,目不斜视地进书房去。
    说起来,胡太医昨日跟随入宫,过得也不容易。
    面对太医院众多前辈的质问,左支右绌,狼狈应付,冷汗流了一箩筐。大晚上地被留在太医院,整夜挑灯商议河间王腿疾的药方,具体轻重如何,该怎样医治。
    今天清晨宫门开启,他才被放出来。
    胡太医在书房里密告:“昨夜里,太医院的老医正,趁身边无人时偷偷问下官,是打算好好地医治呢,还是表面上治一治。”
    萧挽风此刻又坐在木轮椅上了。
    木轮椅靠近窗边,雨丝飘进室内,落在身上只觉得凉爽。撩拨他半日的小娘子笑盈盈坐在对面,无事人般旁听着,他身上燥得很。
    身上燥热,脸上反倒半分表情也无,他身子往椅背后仰,筋骨分明的手背搭在木椅上,漠然道:“你如何说。”
    他面无表情起来,倒把胡太医紧张得说话都不利落:
    “下官、下官哪敢多说什么。下官当即噗通跪倒,求医正指个明路。倒把医正吓得不轻,也噗通跪下了。”
    两边跪倒互拜半天,被同僚拉起。
    太医院众御医商议到半夜,共同拟定下一张无功无过的内服药方:吃不死人,也治不好伤病。
    外加十日一次的针灸:稍微减轻些腿伤疼痛。至于能不能治好,那就他听天由命了。
    萧挽风听完一点头,赞赏道:“应对得不错。”
    胡太医高高拎起的心这才放回胸腔。
    这边开始诊脉,那边谢明裳心不在焉地听着。
    胡太医问起,既然入宫赴宴已经平安度过,何时开始治腿疾?被马蹄铁踢伤的筋骨有少许错位,不能再耽搁了。
    萧挽风答得还是那句:“不急。等两日。”
    胡太医诊完脉,又说:“还是阳盛过于燥热的症状。天气都入秋了……下官再开点食补方子。”
    人退出去后,谢明裳问:“闭门谢客,又不急着治腿,这几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
    谢明裳眨了下眼。真的?
    “外书房宽敞。白天我都待书房这边,可不可以?”
    不论哪家宅邸,外院书房都是家主会客议事的机要地。
    在河间王府可以自由出入外书房的,只有王府长史严陆卿、亲卫队正顾淮两个。顾沛都不够资格。
    谢明裳故意这么问。人人都有逆鳞,她想试探他的逆鳞到底藏在何处。
    萧挽风居然毫不在意应下,“可以。”
    谢明裳:“……”
    书房机要地,真不要紧?
    她开门出去,招呼门外把守的亲兵,去一趟晴风院,把她日常惯用的东西全搬来。
    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书房亲兵来回地搬。
    洗漱的银盆,面巾,铜镜,梳头的篦子,装秋衣的五斗柜,放零嘴盘子的几案,银鞘弯刀,都堆进书房。
    原想把贵妃榻也搬来,尺寸太大,放不进狭小内室,丈量半天作罢。
    “兰夏和鹿鸣呢?她们两个可不可以进书房陪我?”
    萧挽风坐在三尺宽的大沙盘边,手里掂一枚红色小旗,说:“不可。”
    谢明裳瞥他一眼。
    这是第二桩被他喊停的事。
    只容忍她自己出入书房。身边亲信不可。
    下午,严陆卿领着众幕僚齐聚外书房。
    众人默契地绕过五斗柜和零嘴盘子,没有一个人对书房窗边叼着乌梅慢悠悠擦刀的小娘子提出疑问,围拢在三尺见方的大沙盘边,争论得激烈。
    耳边隐约传来:“谢帅……” “不,谢帅应在这处……”
    谢明裳扔下擦拭半截的刀鞘,走近沙盘边,盯着起伏绵延的地势。
    新捏起的沙盘明显不是京畿附近的地形了。
    大片平原丘陵当中,夹杂南北走向的凸起山脉,北面一斜排的小方砖墙——她认出了,那是长城。
    萧挽风左手按一处山脉,沿着凹陷的峡谷,往西北方向寻觅。手指停在长城南部。
    西北面的长城零散,有许多小破口。
    “无人知道谢帅追击辽东王残部,追击到了何处。”他在山脉南部点了点:“补给线五天前已经断了。断在太行山北麓。”
    “最常见的可能,绕过太行山,继续往东北追击,直击辽东王老巢。”他在太行山以东的辽东地带,插下一面小红旗。
    他沿着长城破口往北,插下一面小红旗:“若辽东王往西北关外奔逃,谢帅追出关外,可能由这处出关。”
    严陆卿绕去北边,在长城以北插下一面小黑旗:
    “北面是突厥地盘,可能遭遇突厥小王。”
    谢明裳蹲在沙盘边,仔细估量尺寸,估猜太行山北麓到出关口的路径。算完摇摇头。
    “我爹不会追出关外的。”
    “他惜兵,也知道突厥骑兵战力。粮草和冬衣不够,他不会冒险领兵出关追击。”
    谢明裳取过几个红色小旗,绕着太行山北麓插满。
    “爹爹可能堵死出关的退路,逼迫辽东王继续往东北奔逃,顺便等待朝廷的下一批粮草补给。”
    萧挽风拧了下眉,“朝廷没有下一批的粮草补给。”
    不等他说完,谢明裳就惊站起身:“什么!”
    严陆卿叹气:“确实没有粮草补给,消息确凿。朝廷昨日已下令退兵。”
    补给线拉得太长,朝廷吃不住了。
    昨日早晨下诏退兵,昨日中午,退兵令快马送出京城,六百里急报奔传前线。
    萧挽风问谢明裳:“你觉得,你父亲会不会听命,班师回京?”
    谢明裳抿了抿嘴,摇头。
    “我爹这次领兵出击,要的是大胜。”
    只有擒获贼首,全然大胜,才能洗刷得掉谢家头顶着的所谓“贪腐案”的耻辱。
    只有全然大胜,班师回潮,爹爹才有足够的胆气,可以上书求情,恳请抹除女儿的宫籍,恳请起复儿子的官职。
    以她父亲的性子,只要还能打,不会退兵。
    “或许等军粮殆尽,爹爹会改变想法。但只要军粮还有,兵力还在,辽东王未剿灭,他不会提前班师的。”
    书房里众人沉默下去。不知谁推开窗户,风雨扑进室内。
    有人喃喃地道:“将在外,不受命。这下变数更多了。”
    之后整个时辰,众人反复推演沙盘,将红黑小旗插得满山遍野都是,又一个个地拔起。
    “怎么办。”
    “没什么办法。”
    “变数太大,皆有可能。”
    沙盘推演的小旗最后留下四路。
    “要么,赶在军粮殆尽之前,谢帅斩获辽东王的人头,班师回京。皆大欢喜。”
    “要么,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惜兵,或许会改变想法,班师回京。你父亲不大欢喜,但毕竟算一场大胜,朝廷欢喜。”
    “或者,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大胜转败,损兵折将,不算好兆头。”
    “最糟糕的局面,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拖住大军,不能返程。突厥又从北方南下,袭击中原——”
    沙盘上摆出两路夹击的阵势:一路东北回咬关中;一路从关外草原,翻越长城,直扑往南。
    萧挽风点了点沙盘最南边。
    沙盘摆不下的最南方位,一
    条渭水蜿蜒而过。渭水再南五十里为京城。
    “谢帅带走三万兵,虎牢关布防两万,这五万兵是真正的精锐。”
    “万一突厥南下,京城兵力不足,守卫告急。所谓京畿二十万禁军,大半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只能摆摆仪仗。——需要征召边军勤王。”
    众人的神色凝重起来。
    萧挽风起身走去窗边,这次把所有的窗都推开,吹了片刻雨丝夹杂的冷风,长长呼吸几次,走回来。
    “将在外,不肯受命。也没有什么办法。”严陆卿叹着气说, “只能四个字:静观其变。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盯着红黑两色小旗插满的沙盘,只吐出一个字:
    “等。”
    等事态发展。显露趋势。
    众幕僚退出书房后,谢明裳依旧站在沙盘边,摆弄着红色小旗,下唇被她咬出个深深的齿印。
    萧挽风关门回来,揉了揉她抿紧的唇角。
    “别咬自己,不必太担心。”
    “嗯……”
    “担心也无用。你父亲那倔脾气,从来不听劝。”
    谢明裳的注意力终于被挪开,哑然失笑。还真是大实话。
    她把小旗扔回沙盘。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京城这边担心也无用,只有等。
    她注视着萧挽风慢慢地走去轮椅边,依旧在轮椅上坐下了。
    “说起来,殿下的腿,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治?我听胡太医说……”
    胡太医悄悄和她说,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
    但拖得越久不治,受伤筋骨使不上力,恢复期越长,想要恢复巅峰状态,越艰难。
    身为上马交锋的武将,一条腿迟迟不能恢复,岂是好事……
    “他说给我了。”不等说完,萧挽风抬手制止:“没到时候,再等等。”
    萧挽风坚持不治,旁人无法置喙。
    也只有等。
    ——
    七月末的这场秋雨绵延,几乎没有放晴的日子。偶尔半天不下雨,头顶依旧阴云密布。
    “哈——”
    马场呼喝声震天动地,马蹄声凌乱如鼓。
    趁今天没下雨,顾沛早早领上百亲兵在马场南边操练。
    马场北边,谢明裳踩蹬上马,绕着马场栅栏小跑。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天气转冷。往年这时候,娘亲就要往她身上套秋衣了。
    但今年不一样,宅子里新添的大马场,可以活动整天。
    她觉得身上泛凉时,就裹上披风,牵马冒着风跑几圈。跑得身上热腾腾冒汗,寒气祛走八分。
    马场南边一声响亮鸣镝,竹笼打开,上百只鸟雀扑啦啦飞起。小如鸽子,寒鸦,大的有鹞子,大雁,甚至还有几只中等体型的隼,大小品种各不相同,争相飞往天空。
    马蹄声急响。数十匹轻骑拉开半月阵势,急奔而出,追逐鸟雀。
    开弓声响个不停,视野里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遮盖。
    没来得及飞远的鸟雀纷纷中箭,仿佛下雨一般,从半空噗噗地往下掉鸟。
    顾沛骑马压阵,起先还很满意,视野里远远地闪过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马上的红衣小娘子接住一只半空掉下的中箭寒鸦,抛在地上。
    顾沛大惊!大惊之余大骂:“哪个混账往北边射箭?!没看到娘子在跑马?”
    奔回来几个亲兵告罪:“追着鸟,没注意就……”
    话音未落,远处的马儿却转了个向,勒停在栅栏边,马上的女郎弯弓向天,利落地一箭,直接把一只灰色鹞子从脖颈处射了个对穿,掉在马场中央。
    众亲兵轰然喝彩,“好准头!”
    顾沛大喊:“弓箭无眼,娘子当心!”
    谢明裳笑喊回来:“往天上射的散箭有甚好怕的,我看着呢!”
    那边亲兵吃了教训,都呼啦啦拍马散开,追逐飞往南边的鸟雀;
    这边谢明裳停马在最北边,慢悠悠地拉弓瞄准,专捡被漏下的大鸟,飞来北面一只,开弓射一箭,头上掉下一只鸟。
    如此射下一头雁、一只隼,之前掉在马前的寒鸦被她翻检片刻,嫌弃太小,扔回地上。只把两只大鸟拿绳子捆了,挂着马鞍边,跑马回晴风院。
    时机刚刚好,才回返时,便落下雨点来。
    萧挽风和顾淮在庭院里对坐,每人手里握一只长枪,将土地当做沙盘,演练排兵布阵,枪尖把地面划横一道竖一道,纵横纷乱。
    见谢明裳走进庭院,顾淮起身提过两只鸟,吃惊道:“这是今天马场练骑射的那一箩筐鸟?娘子提过来作甚?”
    谢明裳理所当然道:“我猎的,提回来煮了吃。”
    顾淮:“……”
    谢明裳晃悠悠拎着两只鸟,站在萧挽风的轮椅前,打量他片刻,纳闷地问,“你笑什么?”
    萧挽风时常这样,笑也不出声,外人轻易看不出情绪;
    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如今一眼便看得很清楚了。
    比方现在这样,浓黑凌厉的眉眼舒展开,眸子光亮,唇线微微上翘,便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厨房不缺吃的。”萧挽风早认出鸟的品种: “猎的是白头雁和红隼?肉都不怎么多。”
    谢明裳当然知道王府厨房不缺食材。
    不过她手痒。多久没打猎了?
    “我射下的猎物,当然要煮了吃才不浪费。”她把红隼的翅膀拉开,骄傲展示猎物:
    “等下去厨房找个大炖锅,跟鸡羊一起炖煮,保管好吃。殿下吃不吃?”
    半空开始滴落雨点,萧挽风把手里的长枪抛给顾淮,示意他推轮椅去庭院里的小凉亭。
    “鸟拎过来。”
    “拎去亭子里做什么?”谢明裳奇道。
    “你用炖锅之前,不拔毛的么?”
    拉起帐子避风的小凉亭里,两人盘膝对坐,收拾野味,地上一堆鸟毛。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上次拔鸟毛是什么时候了。
    她跟随爹爹去过几次皇家林苑秋猎,猎回大大小小的猎物,往厨房里一扔,自有人处置。
    但等她当真动手收拾起来,拔毛放血开膛取内脏,动作利落得出奇,连想也不必细想,手上已熟练处置妥当。
    “果然没几两肉……”她拎着光溜溜的红隼,食指中指顺着脖子往下一捋:
    “瘦得很,全是骨头。你那只呢?”
    萧挽风手里的白头雁还剩半圈绒毛,被她接过去,浸入盆子滚水里翻滚着烫一烫,掐着时辰数:“一,二,三,四,五,好了。”
    从滚水里提出,她哗啦啦把绒毛撕了个干净,同样以食指中指夹着脖子往下捋,“这只……肥一点。能吃。”
    招呼兰夏鹿鸣两个收拾凉亭里的满地鸟毛,谢明裳提起两只光溜溜的鸟,脚步轻快走向厨房。走出两步才想起,人被她留凉亭里了?
    脚步一顿,回身把轮椅从凉亭推出。
    雨势渐大。
    顾淮赶过来撑伞,谢明裳推着轮椅,背后的鹿角把手上,摇摇晃晃挂两只收拾干净的野味。
    这样的场面出现在气派王府后院,其实不怎么应景。
    但她瞧着高兴。
    轮椅推过庭院水洼,她时不时地抬手拨一下野味,心底说不出地雀跃。
    顾淮搭起木板,她把轮椅推去廊下,萧挽风重新坐去屋檐下的那张檀木椅上,小雨滴滴答答,挂成细帘垂落地面。
    “用油脂多的松枝柴,火烧得旺旺的,大锅炖一个时辰出锅。”
    谢明裳晃悠悠勾两只拔了毛的光鸟儿,弯腰问他,“想要加什么配菜?”
    萧挽风的唇线依旧微微上扬着,说:“随便。”
    既然说“随便”,那就随她的便了。她拎起两只鸟,哼
    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轻快地往厨房走。
    萧挽风在身后叫住了她。
    “上次你做的骨管,还在么?”
    骨管?差点都忘了。
    谢明裳掏出荷包,把里头所有的小玩意都倒出来,才翻找出有天清晨兴起、用一小节羊骨做的骨管,递给他。
    萧挽风把骨管放去唇边,挨个试了试音。
    他居然也会吹骨管。
    雨声里掺入悠扬转折的乐音。他吹起的,正是谢明裳刚才无意中哼的,关外牧民人人都会的塞外小调。
    厨房灶火腾腾,大锅里水汽弥漫。谢明裳熟练地分拆野味。
    骨管吹响的调子实在熟悉,也衬她手里的活计。她随意地哼唱起小调: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悠扬的塞外小调吹了两遍,缭缭消散在雨中。
    柴火烧得旺了,厨房热气腾腾,忙碌炖煮野味的小娘子还在轻声哼唱着曲儿,清脆的歌声从敞开的厨房传去廊下。
    萧挽风背对厨房,侧耳听着。
    头两句唱的中原官话。其实官话吐字不大合塞外小调,她自己也觉得拗口,哼唱第三句时,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关外胡语。
    转圜太过自然,或许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第74章 第 74 章 报答
    愉悦的哼歌声夹杂在雨中, 声音不高,只听得见曲调,吐字听不清晰。不熟悉塞外小调的人应辨不清, 她唱得是官话还是胡语。
    听不清晰才好。
    萧挽风背对着厨房小窗, 骨管在手中紧握。他仰头凝视着京城的雨。
    长檐瓦当,秋雨如帘。这是塞外不可能看到的精致雨景。
    塞外的雨, 要么稀稀拉拉几滴,未落到干涸地面便消散;要么惊天动地, 跟随风暴沙尘而来。
    关外的人值得思念;关外的雨和风暴, 不值得思念。
    迁居京中五年、精心呵护长大的花儿,重新移栽去关外, 还能适应关外的雨水跟风暴么?
    轻盈的哼唱声缓缓消散在雨中。
    萧挽风依旧坐在檐下。修长有力的手搭在木椅上,指腹来回摩挲洁白的骨管。
    ——
    野味和鸡羊同锅, 炖得香烂。晴风院里每人分了几口,虽然骨头比肉多,谢明裳还是觉得, 好吃。
    这个白日分明度过得很平静;下雨天气也适合入睡。入夜之后, 不知为何, 她却辗转许久才睡着。
    梦里那位面目陌生的“阿兄”,她如今已看得熟了。
    今夜他又出现在大漠明亮的月下, 手臂健壮,肩背厚实,和清隽如松竹的谢琅绝不相同。
    梦里的这位“阿兄”, 如今已经会回过头来, 笑着同她招呼。
    “小明裳,骑马过来。”
    “追上我。”
    “怎么骑那么慢,早晨没吃饱吗?过来喊声好听的, 阿兄分你一半馕。”
    月光照亮一张英气勃勃的浓眉大眼。梦里她的这位“阿兄”,身量早已长成,言语却戏谑,嗓音清亮,是个十八九岁玩心重的少年人。
    谢明裳在梦里拍马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年阿兄的马后。
    “阿兄”还在催促她,“快点来啊。娘等着我们。”
    梦里的娘亲在前方晃悠悠骑着骆驼。
    今夜她又穿着羊皮小袄,山野小花同色的淡黄色长裙,一条浓密的长发辫盘在脑后,银鞘弯刀放置在驼峰上。
    铜铃悠扬,娘亲在轻哼着塞外牧民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
    谢明裳如今不敢跟的人,变成了母亲。她驱马绕去“阿兄”的身侧,轻声问:“爹爹人呢。”
    “阿兄”在马上扬鞭指向梦境远处的浓稠黑幕,“出征了。昨日送行,你不也去送了么?”
    谢明裳怔住。昨日送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看。果然看到半截敞开的城门,遮蔽在黑雾当中。
    她这处踌躇不前,娘亲的骆驼却也越行越慢,在前方频频回首,最后索性停住了。
    “阿兄”笑说:“娘喊你去。你还不快去?娘生起气来我可顶不住。”
    谢明裳不知为什么,突然从心底泛起恐慌,当即勒住缰绳,就要拨马往回走。她要回城门里去。
    “阿兄”却赶上来,不由分说给了她的马一鞭。
    马儿嘶鸣,放开蹄子奔跑,片刻便赶上了前方骆驼。骆驼上的母亲闻声回头,带几分薄嗔语气训她:
    “溜出来几天了?你阿爹出征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跑出来玩儿。今天老实跟我回去,我轻轻地罚你。”
    声线柔美动听,带三分恼意,却发作得并不厉害。
    母亲当场逮住贪玩的女儿,都是这般教训的。
    母亲在骆驼上转身同她说话时,她也同时在月色下清晰看到了母亲的脸——
    一张空白的脸。
    ……
    “娘子,娘子,不好了,快醒醒。”
    谢明裳在黑暗里猛地翻身坐起,在床头急促地喘息着,呼吸不畅,揪紧自己的胸口。嘴唇发了白。
    兰夏摸黑撩起帐子,还在焦急地喊:“娘子快醒醒,谢家刚刚大半夜递送来急信,少夫人情况不大好,问娘子能不能回去看看。”
    “大嫂?”谢明裳捧着昏沉的额头,“嫂嫂怎么了……啊!”
    她忽地想起,上月回谢家那次,正好撞见阿兄谢琅在院子里给嫂嫂熬药。
    谢琅私下里和她说,嫂嫂身子不好,滑了胎,还在瞒着母亲。
    等嫂嫂的身子休养回复一些,家里的情况转好一点,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告知母亲。
    “嫂嫂怎么了?”她唰的掀开被子下地。
    “兰夏,替我给前院传个话,家里大半夜地传消息来,只怕事急。我今夜就过去……”身子微微一晃。
    兰夏疾跑出门传话。
    鹿鸣守在屋里,点起油灯,无意中望见谢明裳的脸色,顿时惊得冲过来摸额头,又摸她后背。满额头满脊背的冷汗,薄单衣都湿透了。
    “怎么了娘子,多久没发作了?怎么今夜突然就——”
    谢明裳坐在床边,喘匀气息,安抚地拍拍鹿鸣的手。
    “做了个噩梦,又被家里传信惊到,下床动作大了些……没事,歇歇便好。”
    鹿鸣四处翻找药酒葫芦。找寻半日,在一叠夏衣下翻找出来,急忙要倒出服用时,忽地惊喊:“哎哟!”
    原来太久没用药酒,最近又接连搬动箱笼,木塞不知何时松动了,药酒漏得半箱底都是。
    漏了倒还无妨,就怕药里混进不干净的鼠蚁虫孑。
    鹿鸣脸色都变了,谢明裳赶紧喊无事:“不严重,不用药也无妨,歇歇便好。” 只寻来干净里衣更换。
    她静等这阵子发作过去。视野里残留几点烛光旋转不休,脚下像踩着棉花,心悸不止,恶心欲吐。
    趁闭目休息的空档,她索性回忆黑暗里的梦境,试图从梦境碎片中抓住些痕迹。
    就如梦里的阿兄不是谢琅一般,
    骆驼上的“娘”,也不是她母亲。
    梦里的她,倒仿佛附身去另一个小娘子身上,在这世间某个天涯海角,还有另一个家似的。
    如此怪异而连续的梦境……
    “从前几次做噩梦,也不见发作得这般厉害。”
    鹿鸣拿帕子仔细地替她擦拭冷汗,低声抱怨,“会不会今天吃的野味有问题?野鸟身上不干净,娘子下次别乱吃了。”
    谢明裳睁开眼,梦境碎片便消散了。
    她失笑摇头,“不相干的。”
    前院很快传来消息,顾沛大半夜居然没睡,很快和兰夏一道急奔赶回。
    “前院有外客。”顾沛护着谢明裳匆匆往外走,
    “殿下吩咐下来,卑职护送娘子先回谢家。等送走外客,殿下也去谢家探望,顺道接娘子回返。”
    一行人快步往北边僻静角门走。
    “今夜前院那位外客,哼,可带来不少人。殿下吩咐,当心他们狗急跳墙,暗地里搞动作。我们这边护卫多带些。”
    大半夜开院门动静不小,
    整个晴风院的人都被惊动了,李妈妈和寒酥她们跑来询问。
    谢明裳回瞥一眼,见穆婉辞也安安静静站在廊子灯下,眼睛黑而亮,不出声地注视着。
    她会如何报去宫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闪过一瞬。谢明裳快步出了院门。
    这一趟带出五十披甲精兵,够劫个法场了。
    众人去北角门外上马,四周都是王府亲卫,谢明裳这时才问: “王府闭门谢客,怎么还有外客?”
    顾沛捂着嘴:“严长史不让讲!”
    “……哦。”
    但她这边不问,顾沛自己反倒憋不住。
    “说给娘子应该不要紧。”凑过来悄悄提了几句。
    谢明裳听罢终于明白,萧挽风一直拖着不治腿伤,在等什么了。
    裕国公深夜拜访。
    带来百年老参一对,京城声誉卓著的名医四人。
    “深夜带着名医和贵重药材秘密拜访,来示好?还是来求情?”
    “谁知那老狐狸打得什么心思。”顾沛原话转述。
    “严长史再三叮嘱说,裕国公狡猾,表面说的再冠冕堂皇,一个字都不能深信。喏,叫我们护好娘子,当心被国公府的亲卫半道给劫走了,以娘子要挟殿下。”
    “夜里穿这身,他们认不出我。”
    谢明裳今晚又是一身小郎君的窄袖袍打扮,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身披护心软甲,腰间佩刀,乍一看和周围亲兵差不多装束。
    眼前视野还残留着旋转晕眩迹象,走路有点发飘。
    她没多说什么,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只和顾沛说,“半夜起身,有点晕乎。慢些跑马。”
    所幸两家同在城西,路程不远。大半夜的,谢家灯火透亮,正门大敞。
    谢明裳匆匆下马,和谢家两位老门房打个招呼,老门房满脸唏嘘,催促她赶紧去看看少夫人。
    “六娘回来得正好,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心里登时一沉。
    来不及和迎出来的耿老虎打招呼,把缰绳扔给顾沛,急匆匆赶去内院。
    “大嫂!”
    嫂嫂身边陪嫁来的两位陪房妈妈守在门前,眼肿得像烂桃,噙泪深深道一个万福,掀开门帘。
    这是她自从春日离开谢家之后,相隔四五个月,首次见到嫂嫂刘氏当面。
    内室迎面浓烈的药味,激得人头脑昏涨。
    躺卧在床上的年轻妇人,唇如淡金色纸,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精神却反常地健旺。听到脚步声,自己撑起身望向门边。
    谢明裳见嫂嫂第一面便知道不好,分明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忍着几乎冲出喉头的哽咽,佯装无事般上前坐去床边:
    “大半夜的喊我来,嫂嫂想我了?”
    刘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道:“嗯,嫂嫂想你了。”
    她温言细语地提起,上个月谢明裳回家那日,她当时躺在屋里养病,心里想不开,没喊小姑进屋坐坐,后来后悔了好些日子。
    “今夜我便想着,这次再不能后悔了。”
    大嫂温柔沉静,嫁入谢家之后,姑嫂相处得融洽。谢明裳初入京时哪会什么绣工?看得过去的绣活,都是大嫂教的。
    沉静多思的女子,心窍天生细密。自从谢家三月里遇祸,刘氏自此夜里辗转难安,再难睡个整觉。
    落胎于她来说雪上加霜。
    谢家冒极大的风险把她送出城外,夫君的好友骆子浚,冒极大的风险收留她养胎。这一胎,却终究没能留住。
    她悲痛欲绝,难以接受,哭求夫君谢琅替她隐瞒。原想等前线传来大捷,大军凯旋,趁全家欣喜若狂的时候,才敢开口,把落胎的噩耗告知婆母……
    但前线大捷消息久久不至。谢家家主至今未返。落胎的迹象瞒不住,终究还是叫全家人知道了。
    谢夫人强忍悲痛抚慰媳妇,但刘氏依旧陷入强烈的自责之中,整日整夜地暗泣。哭尚未成型便过世的孩儿,哭对不住期盼孙儿多年的婆母。哭自己无福。
    孱弱已久的身子一下便病倒了。
    天气才入秋不久,几场秋雨,天转寒凉,卧床不起……
    人竟已露出油灯尽枯的迹象。
    她在弥留之际惦记着谢家小姑。
    当初谢家风雨动荡,谢家父子被弹劾闭坐家中,亲友故旧吓得绕门避走,谢家女眷不知会被如何发落。
    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刘翰林,都不敢出面去谢家接女儿回家养胎。
    是小姑明裳挺身而出,带着嫂嫂出门,寻找机会送出京外。
    后来果然寻到机会,托付给骆子浚,把她接出京城安稳养胎。
    刘氏惦记着这份情谊。
    她想报答这份危急关头显露的珍贵情谊。
    “我父亲身为翰林学士,可以御前面圣。我写了封信留给父亲。我想,由父亲出面,求圣上旨意除去你的宫籍,放你、” 刘氏喘了口气:“放你归家。”
    谢明裳心里默想,不会放的。
    她这把注定要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之间的双刃剑,这么久也未能显出功效,把她掷上棋盘充做棋子的人,不会轻易放她回家的。
    “嫂嫂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其他的事等爹爹回来——”
    刘氏眼睛大睁,因为脸颊消瘦而越发显得瞳仁黑且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谢明裳被她盯得说到半途便不下去。
    谢夫人在床边沉声道:“答应她。”
    “……好。”谢明裳握住大嫂的手,勉强笑应下:
    “就劳烦刘老大人,劳烦他上书,替我去除宫籍,放我归家。”
    刘氏吃力而欣慰地笑了。
    消瘦到戴不住镯子的手腕四处摸索,在枕头下摸出一封字迹颤抖的书信,郑重交付谢明裳手里。
    第75章 第 75 章 站稳
    谢明裳紧攥书信, 不知不觉间,呼吸已乱了。
    耳边听嫂嫂又喊:“琅哥。”
    谢琅坐在妻子身侧,紧握她另一只手:“再等一等, 已知会了你母亲, 她马上便来探望你。”
    刘氏摇头:“等不了了,琅哥。等我走后, 你守我半年。半年后再续弦罢……我要去陪我们的孩儿了。”
    交握的消瘦的手渐渐松开垂落。
    刘氏的眼睛闭上了。
    谢明裳握着微凉的手发愣。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她颤声说:“娘, 阿兄……怎么, 突然就这样了。”
    谢夫人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不出声地恸哭。
    良久,谢夫人沙哑道:“是我害了媳妇。她和阿琅成婚三年无子, 我时常念叨孙儿。她失了孩儿,心里愧疚于我,不敢告诉我, 瞒我那么久, 却叫我撞破了……那晚上我为什么要过来!我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不知道——”
    “和家里人无关。”谢琅俯下身,手指抚过发妻仿佛沉睡的容颜。
    “苑娘三四月受惊太过, 怀着双身子,吃不下,整日呕吐, 又忧思难以入睡, 那段日子大伤元气。这一胎的胎相始终不稳。”
    “是何人让谢家日夜受惊?让苑娘日夜受惊?是何人害了我妻儿?”
    谢琅的声音极沉冷,一字一顿:“母亲,另有其人。不是你。不是我们谢家任何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动, 刘家人深夜赶来了。
    谢琅起身,大步出房门去。
    谢明裳握着嫂嫂的手,茫茫然坐了许久,不知哪个跑进屋里禀事,母亲起身出门前拉她一把,她又茫茫然跟随母亲出门,在耳边众多嘈杂声响里,前后走出后院。
    前院的人更多,灯笼火
    把四处点亮,火气熏得人眼睛睁不开。她追随母亲的背影走着走着,竟然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台阶。
    台阶下伸来一只手,把她接住。
    萧挽风的轮椅停在长廊边。
    他深夜会罢客,并不休息,直接赶来谢家。
    谢夫人得下人报讯,领着女儿出门来寻的,也正是河间王。
    谢夫人的眼角泪痕早已抹干净,冷淡而客气地道:
    “家中媳妇不幸过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见最后一面,惊扰殿下深夜登门。如今赶着治丧,人多忙乱,恕谢家接待不周,请回罢。”
    萧挽风并不多言,只一颔首,道:“节哀。”
    谢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儿:“明珠儿,把你嫂嫂的遗信给我。”取过谢明裳至今攥紧手心的书信,转身去前堂。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乱鼓点。
    “能走么?”他在灯笼光下打量身侧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药酒。”
    出来的匆忙,谁想得起带药酒?
    谢明裳觉得疲惫,懒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轮椅停靠的石台阶边,只闭目说:“歇一歇。”
    她缓缓地调匀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况比往年入秋季节状况好上许多。心跳剧烈引发的轻微心悸,连带着缓慢旋转的视线,脚下虚软感觉,歇上一阵后,逐渐好转几分。
    披风裹住她的头脸,有只手在给她擦汗。深夜大风天气,冷汗细细地往外冒,额头,鼻尖,下巴。渗出一层,跟着擦去一层。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还细致,磨得脸上生疼,她被擦得难受,闭着眼推一把:“脸都擦红了没看见?”
    那只手扳过她的脸细看。这回力道轻了八分,轻柔擦拭过冷汗细密的额头。
    谢明裳任由他擦。
    羊毡披风的遮挡下,两滴泪滚了出来,滚落脸颊,亮晶晶地挂在下颌。
    很快被擦走了。
    “现在回王府?”萧挽风道。
    “再等等。等一等阿兄。灵堂如何安排,停灵几日,哪日过来祭奠,总得问好再走。”
    歇了好一阵,谢明裳才惊醒般接下去道:“殿下先回。你坐着轮椅,不好久待在外头。”
    萧挽风道:“出都出来了,不急着回。”
    这处偏院是特意空给河间王的。满院子的人都是随行亲兵。谢明裳掀开披风,分辨出近处佩刀守卫的顾淮,院门外拔刀看护的耿老虎。
    她的心弦一松。
    笔直坐在台阶上发了片刻愣,温暖的手掌过来摸她的额头。额头冰凉。谢明裳没有拒绝,也没应声。
    她觉得疲惫,把手掌扯住,蒙住自己的眼睛。
    生离死别,其实她心里早做好准备的。
    当初被带去宫里,春日里拜别爹娘,她当时已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
    父亲出征,谢家上下嘴上不说,心里都做好准备。武将阵亡沙场,马革裹尸,不算意外事,只分早晚。
    母亲私底下提起过,家里给父亲准备的厚漆棺木,他出征之前,自己看过满意才走。
    谁能想到,谢家最先走的,是未出世的小侄儿;其次走的,是嫂嫂。
    “嫂嫂才二十一岁。”
    被她抓着蒙住眼睛的手掌蜷了下,似乎在摸索她的眼眶,查探她有没有流泪。
    “别摸了,没哭。”谢明裳按住他手背,他的手盖着眼睛。
    “当面忍着没哭,等人走了更没什么好哭的。哭给谁看。”
    但覆盖她眼睛的手还是动了动,四处摸索。
    萧挽风替嘴硬的小娘子抹去眼角渗泪,“哭得没停过。”
    “……”谢明裳着恼起来,甩开他的手,披风裹住头脸,动也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裹着头脸不出声地闷哭一场,披风里闷得喘不过气,她唰的掀开披风,扔去旁边。
    身侧又扔来一个斗篷,比披风更宽大厚实,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头。
    谢明裳鼻尖通红,抓着斗篷恼道:“跟你说别管我了。”
    “继续哭你的,当我不在。”
    萧挽风并不看她哭得通红的眼角和鼻尖,对着远处天幕道:“斗篷穿好,别着凉。”
    谢明裳裹着斗篷无声哭了一场,心底郁气散去不少,耳边听到门外的交谈声。阿兄谢琅赶来了。
    谢琅此刻已恢复镇定神色,并不走近,站在院门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明裳一眼看见阿兄手里攥的嫂嫂遗信。
    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动,她注视着谢琅当先引路,严陆卿跟随,四人消失在院门外。
    ————
    顾淮推着轮椅,四人去一处僻静厢房中。谢琅关闭门窗,并不展示手中遗信,却回身拜倒。
    行的是叩拜大礼,就连轮椅后持刀守卫的顾淮都吃了一惊。
    萧挽风盯着谢琅反常的举动:“平日不见谢郎如此客气。”
    谢琅大礼不起:“殿下三月奉诏入京,长居京城,安然若素。琅冷眼旁观数月,心中亦暗有揣测。斗胆敢问殿下,这次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
    萧挽风并不接他的话:“富贵闲王,有何不好?”
    “若殿下此行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琅拜完便出去;若殿下另有大志,琅不才,愿自荐辅佐。”
    萧挽风:“你愿辅佐什么,说清楚。”
    这句话说得并不客气。谢琅踌躇片刻,再度拜下,这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迟疑:“天子失道,琅愿辅佐明主。”
    一句十字,掷地有声。
    萧挽风听罢,却没有急于回应。站坐着四人的厢房里寂然无声。隔良久,他才扯了下唇角。
    “你父亲谢崇山听到这句,会打死你。”
    谢琅:“……”
    “你对你妹妹不错。好好做个谢家长兄,无需你蹚浑水。出去罢,本王当你没来过。”
    谢琅拜倒不起,不肯离去。
    “殿下如今的难处,在于手中无兵。龙困浅水,寸步难行。可曾想过借势迎风起,扶摇九万里?”
    萧挽风纹风不动地坐着,只听,并不回应。
    “殿下有兵。兵在朔州大营。如何能想方设法,把朔州兵马调来京城,殿下手里便有兵了。”
    屋里回荡着谢琅沉着的嗓音。
    “京城兵力不足。倘若此刻突厥发兵南下,围困京城,朝廷必然四处求援。朔州边军便可以竖起勤王大旗,正当入关,南下京城。”
    萧挽风缓缓摩挲着大拇指的精铁扳指。说话声线平静,扫过的视线却尖锐。
    “你的想法,要本王暗中联合突厥,引突厥发兵南下? ”
    谢琅抬起头,直视锋锐目光:“看殿下的意思。下官擅长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可以伪造突厥来犯的消息,催逼朝廷发令勤王,调动朔州边军入关。”
    “但如果殿下想来一场假戏真做,引突厥发兵南下,两边合围……亦可。”
    萧挽风闭目思索:“所以你自己的意思是,伪造突厥信件,造成大举南下的错觉,引发朝廷调兵。”
    “是。”
    “你出去。”
    谢琅苦笑:“殿下不信我?还是觉我无用?”
    萧挽风:“本王之意是,不必你费心伪造。突厥已在和辽东王暗中勾结。南下入侵中原的场面,若他们谈得拢,下个月你就能见到了。”
    谢琅:??!!
    “先出去。”
    谢琅还要说话,萧挽风抬手拦阻,加重语气,“突厥人的事再议。先出去看看你妹妹。”
    谢琅依旧不肯走。
    “还有件事想和殿下商议。亡妻留下一封遗信,恳切岳丈出面,御前求情,去除舍妹的宫籍。臣以为,可行。”
    ——
    谢明裳拢着斗篷,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星子发呆。
    五娘玉翘坐在她身侧。玉翘也刚哭过一场,眼睛通红,喃喃地说:“嫂嫂去寻她的孩儿了。”
    “明珠儿,你说,女子为什么活着呢。
    人世里翻滚一趟,吃许多的苦头,流不尽的眼泪……就为了寻觅良人,出嫁,生孩儿,再把孩儿拉扯大?”
    “但长兄他,天资聪颖,少年入仕,和嫂嫂琴瑟和鸣,后院无妾室,性情又温和。分明已经算天下难得的佳男儿了……”
    谢玉翘哑着嗓子,陷入巨大恐慌之中,“怎么嫂嫂,还是这么年轻去了呢。”
    五娘从前也求过死的。谢明裳不想惊吓了她,想轻松说几句,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是哑的。
    “谁让阿兄身为谢家长子呢。外头风浪太大,谢家这艘船不够大,颠簸得太厉害……嫂嫂晕了船。”
    谢玉翘笑得比哭还难看。
    “嫂嫂性子那么好,还经不住风浪,晕了船。那我岂不是只能跳船淹死了?”
    “像谢家风浪这么大的,却也不多。”谢明裳裹着斗篷,盯着头顶几点星子。
    “五姐姐,你也算熬过来了。不想再遭风浪的话,去平湖里寻一寻。平湖里虽然小船多,胜在无风无浪。”
    谢玉翘也对着天幕发起呆。
    良久,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幽幽地问,“河间王府,算大船还是小船?”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算大船罢。四处窟窿漏水的大船。”
    “……”
    “一直行船一直漏水。狂风暴雨,兜头盖脸地下;雷鸣闪电,尽盯着船上的人劈。胜在划船的人动作快。舀出去的水比漏进来的水多,时不时扔两个细作下水。船还在风浪里飘着。”
    “……”
    谢玉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短暂地破涕为笑。
    “听你形容,怎么这般好笑。”
    谁说不是呢。
    谢明裳心里默想,一言不合,戏本子抛来手边,大戏就得当场开锣;隔几天,院子里多几个人,又少几个人。
    晚上入睡,谁也说不清第二天起来吃用的朝食,是精美的御厨汤羹,还是亲兵烧糊的锅巴……
    “日子确实过得好笑。只不过,当真身处其中的人,自己不大能笑得出来。”
    她裹着斗篷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等事过了再回想,其实蛮有意思。”
    谢玉翘侧耳听着。
    谢明裳说得平静。玉翘听着,看着,望向六妹的眼里带几分欣慰,又带几分羡慕和失落。
    关外长大的小娘子,和关内的教养不同,极为刚强。她一直隐隐地羡慕家里这位同年的堂妹,去哪里都能过得好好的,似乎从没有东西能难倒她。真好。
    谢玉翘展颜而笑。然而片刻后,这点笑容便消失了。
    “这次回家,我娘想让我留在京城;我爹想让我回乡下,嫁人生子。”
    “明珠儿,出去修行一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看得比从前清楚了。母亲倒是从头到尾同一张面孔,不曾欺瞒于我。她始终想我嫁个高门,做勋贵人家的夫人。寻得到好门第,她便高兴;寻不到时,她便嫌弃。”
    “我父亲……”
    谢玉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最近才发现,他也是两张面孔的人。”
    父亲分明更不喜她。嫌弃这女儿丢他的颜面,想把她远远地送走,表面却做无奈模样,声称受母亲胁迫,不得不把女儿送去老家,承诺会给她许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
    老家当真有他所说的“好人家”?
    “明珠儿,如今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了。无论爹娘哄我,骂我,劝说我,责怪我,我都觉不出好。我一个字都听不进。”
    “我在自家里,都快要站不稳了。”
    “嫁出去又怎样?嫁出去难道能比娘家好?昨夜听到嫂嫂的噩耗,我忍不住的哭。我怕啊……”
    谢明裳把厚实的大斗篷解开,迎风抖了抖,把玉翘也裹在里头。两个小娘子肩头靠着肩头,谢玉翘不出声的流泪,很快打湿了肩头。
    滚热的泪沾湿了肩头。谢明裳心神微微震颤,她察觉到了五娘的依赖和示弱。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稳,五姐姐。”
    玉翘吃惊地停住了抽噎。
    从何说起呢。
    谢明裳回想起来,四五月间,她也有那么一阵子不稳的时候。
    表面装作镇定无事。其实那阵子她的精神不好,还极力瞒着旁人。
    越隐瞒,越反噬。
    毕竟是肉体凡胎,会疲惫,会愤怒,会受伤。在风浪里颠簸久了,不知不觉晕了船。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晕了船,差点跌进风浪里。后来慢慢才站稳了。”
    为什么站稳了呢。
    谢明裳慢慢地回想。掰着手指头一桩桩地细数。
    “有匹叫得意的马儿,它是我一个人的马。它喜欢我,现在只许我给它刷毛,不许旁人碰。”
    第76章 第 76 章 谁说你是棵沙棘?
    得意是匹很聪明的马。表面很乖, 其实淘气的很,谢明裳偏爱它,它便格外喜欢追着她讨果子, 只追着叼她的头发。
    如果没了她刷毛, 它死活不肯别人靠近;没两天便会是一匹满身泥点的斑点脏马儿了。它很依赖她。
    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马场,植满绿草, 乍看三分像关外草原,看着就觉得敞阔。她常跑马。
    不是心情好的时候才跑马。其实很多时候, 心情不好也去跑马, 多跑几圈。心情便像这片草场般敞阔起来。
    “身边有个叫顾沛的憨憨。有时心情特别不好,我就去找他练刀。人憨实了点, 刀法着实不错。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会让我。”
    实打实地赢他几场, 她便知道,哪怕战乱当中,她也能护住身边的人。
    弯刀不离身, 此刻就在腰间挂着。谢明裳抚摸着弯刀银鞘。
    不知整夜没睡的缘故, 还是要下雨?视野有些模糊, 天幕上的星子变得朦朦胧胧的。
    但五娘落在她肩头的泪水还湿着。她便对着朦胧的星子,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说。
    “人站在风浪里颠簸久了, 哪有不晕的呢。得有东西支撑,才能稳稳地站住。”
    兰夏、鹿鸣。端仪,母亲, 哥哥。
    “还有……”
    有个毫无底线地纵容她的人。他打头站在船头狂风暴雨里, 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稳稳地站在风雨里。
    不止接住狂风骤雨,还接住了她尖锐的怀疑、质问、试探, 纵容她的脾气,圈出安全地界,放任她四处溜达。
    分明是艘风浪尖剧烈颠簸的危船,她在船上待久了,居然不再感觉晃荡。
    斗篷里有点闷热,谢明裳解开斗篷透风,露出两位小娘子三分相似的秀气眉眼。
    “五姐姐,二叔二婶从来都撑不住你。你如今看清了,他们连自己都撑不住。”
    “仔细看看周围,看看自己。在你自己身上、在周围,找一找能撑住风浪的东西。”
    “站住了,站稳了。想留京城也可以,想回老家也可以。”
    玉翘露出似笑却又似哭的神色,抖着嘴唇说道:
    “明珠儿……我和你不一样。我身边哪有撑得住我的东西呢。我自己的爹娘靠不住,弟弟还那么小,这么多年攒的私房细软,被我赌气全捐了庙里……”
    谢明裳扬声召来耿老虎:“耿叔,劳烦你去前院找一找阿兄,转句话给他,帮我拿点东西来。急用。”
    耿老虎大步离去。
    隔不久功夫,提一个京城送礼常见的黑漆大提盒回返,沉甸甸地放在谢明裳面前。
    “大郎君说,上回送来十块整。家里融了三块,剩下的都在这处了。”
    谢明裳当面打开提盒,取出一张金灿灿的足金饼,摆在谢玉翘手里。
    “ 拿着。”
    谢玉翘握着沉重的金饼,猝不及防,惊得瞳孔剧烈震颤。
    金饼下还压着第二张金饼。谢明裳当面清点,一斤重的足金饼,七张摞在一处。
    她把金饼连带提盒递去谢玉翘手里。
    谢玉翘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不成!太贵重了,我不能——”
    谢明裳感觉眼前晕眩,玉翘的动作晃得她更发晕,她把提盒放在玉翘身侧,闭上眼睛,对还在推拒的五娘说话。
    “你身边当真没有能支撑的人?还是你看不见?你在山上修行那阵,我娘一趟趟地往山上跑,你看不见?守着你不离不弃的何妈妈,你看不见?”
    “别只找我诉苦。七斤金饼拿去。撑着我,
    把你自己撑住了。”
    ……
    寂静的厢房里,谢琅提前离去。
    萧挽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远处。
    身后护卫的顾淮把刀重新挂回轮椅,打开房门,沿着清静长廊推行。
    严陆卿这时才轻声喟叹:“京城藏龙卧虎啊。谢大郎君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心中自有韬略。做个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屈才了。”
    萧挽风收回目光:“你也听到谢琅那句 ‘假戏真做,引突厥南下,亦可’。他和他父亲的性情大不同。”
    “可以用谢琅,但用他需小心。”
    一行人转下廊子,护卫轮椅走近院门时,正好看见谢玉翘吃力地抱着个黑漆双层大盒,眼睛通红微肿,神色恍惚地走出院子。
    不知她在想什么,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萧挽风一行人,脚步飘忽地沿着廊子离去。
    “谢家的五娘。” 严长史冲那道窈窕的背影低声道。
    “蓝世子录供时,问出一些令人惊讶的内容,跟这位谢家五娘有关。拱卫司秘密送来过目,臣属看完之后觉得不妥当,怕毁了小娘子清誉,当即烧去。”
    “蓝世子不知如何结识的谢五娘,从她嘴里套问出,曾经有人两度‘羽箭传书’,示警谢家。”
    “蓝世子便也学着羽箭传书,把书信射入王府庭院给娘子。他甚至想暗示谢家,之前的射入谢家庭院的两封‘羽箭传书’,也是出于裕国公府的帮扶,想换得谢家感激。”
    严陆卿笑说:“殿下,从前两封羽箭传书的事,咱们还闭嘴不提?再不澄清的话,倒要被裕国公府拿去示恩以谢家,以恩人自居了。”
    “说给谢崇山,他会信?” 羽箭传书示警之事,萧挽风并不想提。
    “裕国公府为何要示恩以谢家?”
    严陆卿打了个比方。
    “譬如赌场摇骰子。看准时机,买大买小,逐利而已。”
    裕国公实在是个精明人。三月送入谢家的一道圣旨似严实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众朝臣还在旁观动静,裕国公却敏锐地猜出谢家即将起复,当即借宅子,送人情。
    再后来,从宫里又探听到一些消息后,裕国公决意拉拢谢家。
    原本逢年过节都不走动,借着出借宅子给谢家的这份恩情,突然亲近起来。
    蓝世子并不明白始末,只不过从父亲那处听到一些皮毛。
    萧挽风弯了下唇。看准时机,赌骰开盅?
    “如此说来,他们从宫里听到确凿的消息了。”
    “确实。”严陆卿感慨说:“这次着实惊险。如果不是我们提前预备下‘腿伤’,以轮椅不便的原因,回绝了众多邀约。殿下人在京中,免不了隔三差五地赴宴应酬,还不知有什么阴谋在前头等着。 ”
    严陆卿说得含糊,萧挽风自己倒不忌讳:
    “拟定的应是‘铲除’。虎牢关下一场大胜,逆王危机消解。宫里那位或许觉得,不必留我了。”
    严陆卿隐含担忧。
    “殿下的腿伤,还要尽早治起来。”
    轮椅推进庭院门。夜色正浓,灯笼光大亮。
    萧挽风远远地见一个大斗篷囫囵裹住头脸,坐在廊子台阶边。不必细看便知道是哪个。
    锋锐的目光柔和下去。
    他示意众人退下,轮椅停在台阶边,沿着斗篷边沿掀开一条缝隙,顺手摸了摸斗篷下小娘子白皙的额头。
    “和你阿兄议过了。关于你的宫籍事——”说到半截骤然闭嘴,他摸到满手的冷汗。
    斗篷唰地掀开,露出冷汗涔涔的苍白面色。
    谢明裳闭目靠坐在廊柱边,汗滴滚落,往日白里透粉的动人脸颊,在灯下显出煞白。
    “哪里不舒服?”
    “眼睛睁不开。”谢明裳晕得厉害,还惦记着嫂嫂摆设灵堂的日子,“让我歇歇,等阿兄过来,当面问他……”
    “留个人在谢家问。”萧挽风当即吩咐:“回王府。”
    谢明裳今夜感觉实在不对,扯了下额头覆盖的手掌:“路过城西李郎中铺子,拿药酒……家里的药酒葫芦洒了。”
    王府马车很快停在李郎中药铺门口,深夜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严陆卿站在车外,低声回禀:“救命的药方,岂可受制于人?五月臣属便来过李郎中药铺,想把药方子买回去。出到五十金的高价,李郎中居然不卖,只肯以二十两银的价钱单卖一葫芦药酒。”
    萧挽风靠坐在车里,听完只说:“不拘什么办法,今夜就把药方子取来。”
    严陆卿领命而去。
    谢明裳躺卧在他身侧,身上依旧披着那件斗篷。人躺下之后,恶心欲吐的感觉减缓不少,满头满背的冷汗终于不再疯狂外渗了,只是还睁不开眼。
    “顾沛说你夜里出来便不大舒服。”
    萧挽风挨处地摸她的后背,后心触手冰凉。冷汗浸湿了几层贴身单衣,直浸透到外衣来。
    “旧疾发作,忍整夜不说?”
    谢明裳摇摇头:“谈不上忍不忍的。”
    从来都是这样,发作了就捱着。喝杯药酒,缓解症状,捱到这阵子发作过去,自然而然便好了。
    说是旧疾,其实从没有郎中真正能摸出病根。
    有名医曾经试探地道一句“癔症”,被母亲大怒赶出了家门。
    抚摸后心的手掌收回去。
    片刻后,耳边传来撕拉裂帛细响,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厚实布料。
    她的外裳被解开,露出贴身里衣,布料被塞去衣裳里垫着,隔在后背肌肤和冰凉寒湿的衣裳之间。
    裂帛声响?紧闭的眼睑动了动,睁开一道缝。
    乌黑的眼珠沿着面前男人的肩头往下打量,很快在他的衣袖发现端倪——左边衣袖少了一幅。
    把衣裳撕了?谢明裳失笑,抬手捻了捻。
    “你这厚锦料子,想撕下一块……还挺不容易的。手劲蛮大。”
    又是撕拉一声,萧挽风当她的面撕下第二幅布料:“眼睛闭上,别说话。”
    第二块锦料被他当做蒙眼布,直接把她眼睛蒙上了。
    视野陷入黑暗,谢明裳咕哝几句,只能闭上眼休息。
    睁眼晕得厉害,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倒格外清醒,思绪转个不停。
    深夜街头传来一阵惊慌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动了动,身上的斗篷掉落半截,被捡起披回肩头。
    萧挽风按着她不大老实的肩膀,继续八风不动地坐在车里。耐性十足,静等。
    她想,他可真像一块石头。
    稳稳地站在四面漏水的船头,领着身后的人直对风暴雷电,岿然从不动摇。
    像一块个头高的大石头,沉得很,压舱。
    但人又不是石头。是什么撑住了他,让他稳如磐石?从不动摇半分?
    关陇四大捷立下的赫赫战功,建立起极度自信?
    她忽地意识到,只怕因果倒反了。先有稳如磐石的心性,之后才能立下四大捷的战功。
    不能细想,越想越好奇,简直百爪挠心。
    谢明裳拢着斗篷动了动,想扯开蒙眼布,却被牢牢按住,扯几个来回,她终于还是放弃蒙眼布,只揪住他撕开毛边的衣袖:“你从小就这样么?”
    “从小怎样?”
    “就……”谢明裳在半空比划几下,寻找合适的字眼。
    “像块压舱的大石头。你站在船上,哪怕是艘四面漏水的破船,有你压舱的缘故,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不会急于跳船。”
    压舱的大石头,实在是个古怪的比喻。
    萧挽风在不出声地笑。
    “如今我是石头了?”他的声线听起来平缓冷静,若不是胸膛微微地震动,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察觉愉悦。
    隔片刻又道:“压舱石这个比喻不错。比沙棘好听。”
    “沙棘?”谢明裳听笑了,沙棘不是大漠里头常
    见的骆驼食料么。
    “谁说你是棵沙棘?”
    萧挽风居然并不瞒她。
    “几年前。雪山救下我之人的说法。”
    沙棘,外皮覆盖棘刺,生得张牙舞爪,果实颜色鲜艳,瞧着像剧毒物,吃起来滋味却甜美可口。
    性情强硬决断的河间王曾经被人比作“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谢明裳在难受的晕眩里也觉出好笑,嫂嫂过世的浓烈悲伤都被冲散了少许。
    “夸你还是骂你呢?”
    对于萧挽风口中的救命恩人,她有几分印象。
    “就是雪山里救下你冻伤的腿,告诉你,‘这条腿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馈留给你’的那位?”
    萧挽风一点头:“是她。”
    “难怪。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调侃你,你只能认了。”
    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世英雄话本子常见的,“孤峭明月峡、佩剑长吟啸”的高人形象。
    她肃然起敬。
    “可是这位救命恩人,以经验悉心教导,教诲你许多长者才懂得的道理,比方说,’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之类的……?”
    雪山一场生死劫难,外加前辈的悉心教诲,叫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磨砺心性,从此稳稳地立在世间……
    这便说得通了。
    虽然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萧挽风又在无声地笑了。
    他的回答叫她大出意外。
    “不,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第77章 第 77 章 卷头发让我摸摸
    他说得其实还是不算多。寥寥两句。
    少年时的他, 似乎和如今大不同。
    “年少时性情孤僻,受不了一个字贬低。”
    “一个眼神,足以让我拔刀。”
    谢明裳听得诧异, 又觉得不可思议, 正细听时,萧挽风却转开了话题, 跳去雪山那位“前辈”的教诲:
    “后来治腿那几个月,被骂到面不改色。她骂她的, 我吃我的。”
    蒙眼布覆盖眼睑, 谢明裳在黑暗里想那场面……
    难以想象那场面。
    面容严厉的长须老头儿,坐在火堆面前, 浑身是刺的少年人坐在火堆另一边。
    一个不善的眼神足以叫孤僻桀骜的少年人拔刀,老头儿怎样的本事, 才能叫他边挨骂边吃饭?
    “你这是,被骂到没脾气了?”
    “不。因为我发现,她骂得对。”
    积蓄整夜的雨水还是落了下来。马车顶部响起细小的落雨声响。一时没有人说话。
    药铺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 去取药方子的严长史良久未回。
    谢明裳遮着蒙眼布, 困倦里带晕眩, 想呕又呕不出,索性蜷起欲睡。
    思绪却转动不休, 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绘起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形象。
    桀骜如孤狼的少年人。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半分委屈。
    十七八岁?兴许更年轻些,十六七岁, 终日佩刀。身量应已长成了, 肩膀还没有后来的宽阔健壮。
    未加冠的少年郎,束发在头顶,几缕微卷的散发垂落在年轻青涩的眉眼间。
    怒发冲冠的时候, 满头微卷的发尾会不会突然翘起来?
    她乱七八糟地想。倦意袭来,蒙眼布下的眼睑微微转动,她当真困倦了。
    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传来萧挽风平缓的话语声。
    “我这次入关,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找寻这位救命恩人。”
    谢明裳困倦地嗯了声: “他入关了?”
    “几年前便入了关。”
    “寻到了?”
    “寻到了。”
    “运气不错。”她掩着呵欠回应:“在中原千万人里找一个人,仿佛大海捞针……能被你捞到那根针,你们有缘分……”
    声音越来越小,马车里又安静下去。
    车顶时大时小的落雨声里,萧挽风没有说话。
    缘分?关外的人都相信缘分。
    草原牧民顶礼叩拜长生天。迁徙途中遇上陌生人会叫进帐子喝一杯马奶|子酒。他们相信,能够在茫茫大漠里狭路相逢,是长生天让他们相遇。
    他不怎么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
    哪有什么茫茫人海里捞起的一根针。这么多年,他始终关注,探听,不去打扰。
    她随谢家入京城。踏青出游,皇苑行猎,结识了新的手帕交,和杜家议婚。
    明艳张扬的谢家千金,我行我素,碰着喜欢的人青眼以待,碰着不喜的当街骂走,她的性子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他原以为,她过得很好。
    厚实斗篷下快要睡着的小娘子,肩膀忽然细细颤抖一下,仿佛从梦里惊醒,又像是野地里打盹的豹猫儿受了惊。
    在萧挽风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来,四下摸索着什么,指尖碰触他的手肘,又沿着手臂往上摸。
    他握住她四处乱探乱摸的手,“不舒服别乱动。睡下。”
    谢明裳才不听他的。她挣脱他继续往上摸,摸到坚硬的肩胛骨,又继续往上,指尖碰触到他温热的脖颈皮肤,耳廓,刀裁般的鬓角。手指停在鬓角边。
    她的声音很含糊,凑近细听才听清。
    “头发。”她在咕哝着, “头发让我摸摸,我就睡。”
    萧挽风:“……”
    “头发。”
    “你的卷头发。”
    面容冷峻的郎君坐在车里,瞥了眼路边火把映进车里的亮光,抬手扯下车帘子,密实拉好。
    头顶束得整整齐齐的皮弁冠被解下,扔去旁边。
    谢明裳四处摸索的手指头终于摸到她想要的,把硬而微卷的发尾攥在手心里。
    厚实斗篷拢在肩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阵阵雨点声里,蜷拢着睡下了。
    ——
    凌晨黑夜里的惊慌喊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但引来了附近巡逻的拱卫司,两边交涉花费不少功夫。
    严陆卿冒着细雨匆匆折返,一只手攥药方子,一只手提药酒葫芦。身后跟着五花大绑的李郎中。
    李郎中看似刚被从被窝里揪出,衣冠不整,呜呜叫个不停,被亲兵堵嘴提上马去。
    严陆卿面容难得严肃,站在马车边回禀:
    “李郎中铺子配给娘子的药酒,似有问题。”
    ——
    谢明裳又梦到天涯海角某处的“母亲”和“阿兄”了。
    没有脸孔的母亲骑着骆驼,英气勃勃的少年阿兄骑马,两人并肩走在前方,说说笑笑。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时不时地转头回望她。她担心落在后头的小女儿。
    虽然是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但依然能看出,那是张姣好的鹅蛋脸。少年阿兄浓眉大眼,脸型其实和母亲很像。
    骆驼慢悠悠地走,肥厚的嘴唇始终在咀嚼。母亲骑骆驼的姿态很悠闲,淡黄色的长裙晃悠出美丽的弧度。
    梦里的她落在后头跟随一路,看着看着,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消散了。
    前方黑幕的雾气散去,露出一截沙土上建造的城墙,城头上方旌旗飘动,现出许多将士身影。那是爹爹把守的城池?
    城门敞开,母亲领着阿兄走入城中。
    谢明裳拍马跟上。得意嘶鸣着,轻快地往前疾行,眼看就要跟随入城时……
    雾气涌现,模糊视野。
    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她被孤身遗留在旷野里。
    她心里大急,催动坐骑,马儿却又跑不快。
    母亲的骆驼已经越过城门,她在前方转过头来,空白面孔上没有嘴,也不知声音从何处发出。
    她清晰地告诫她:“别跟着我们。”
    “回你的地界去。”
    面前视野倏然转动,坐骑消失不见,沙土和城墙也消失不见,她从平地升到半空,从高往下俯瞰。
    明月映亮千里旷野。山峦起伏,雪山环绕。山脚下小溪环绕如玉带。
    她看到北风卷过山坡,秃鹫盘旋山野。
    白骨兵戈,零落散于山涧。
    雪水融化的清澈小溪平缓流淌,绕过山脚。一层层的染红,化作血色玉带。
    ——
    人渐渐醒转时,意识一时还未归位
    ,仿佛她还飘在半空,注视床上昏睡的自己。
    六尺高的大屏风遮挡在身前。屏风外又加设一道竹帘,隔开内外室。
    她仿佛被铁锤锤过颅顶,耳边嗡嗡的响。隔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竹帘外说话。
    胡太医的声线不大稳当:“药书有云:骨正筋柔,气血以流。不大好的情况,则是:‘骨错缝,筋出槽’。殿下的腿伤情况,呃……”
    “直说。”
    “是,下官斗胆。如今殿下的情况,骨正,但腿部血气淤滞,显然之前被马铁伤到的筋络没有养好,应有微小移位。”
    “下官先以正骨手法查验,配合针灸,力求‘骨合缝,筋归槽’。每日正骨一次。平时则要加紧锻炼伤处,防止筋骨粘连,让气血流动顺畅。持之以恒,自会好转。”
    “要说坏处么,正骨疼痛,正骨之后挪动伤处,短期内更加疼痛难忍,但不动不行。必须动起来。”
    “我知晓这些。劳烦。”
    隔一道竹帘,胡太医送上一块布巾,也在颤巍巍地喊“劳烦”:
    “下官要正骨归筋了。劳烦殿下咬住,免得疼痛难忍,伤了舌头……”
    萧挽风背对竹帘而坐,接过布巾,随手扔去旁边。
    “不必。治吧。”
    细微的筋骨拉拽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连续响起。乍听仿佛过年时门外炸响的爆竹声,只是声响细微许多。
    被正骨归筋的人一声不吭,胡太医自己倒出了满头的汗:“殿下疼痛的话,喊出声也无妨的,无需强忍。”
    室内还是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响起的筋骨拉拽声,毫无声息。
    谢明裳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屏风和竹帘。身下传来鲜明的硬实感觉。
    是书房里那张木板床。
    隔着竹帘,她注视着背对她方向的宽阔肩膀。肩胛肌肉时不时拢起绷紧片刻,又放松下去。
    随手扔去旁边的布巾,最后被胡太医自己拿走擦汗。
    “明日下官再来。”胡太医背着药箱退出书房。
    谢明裳只清醒看了片刻,视野里的屏风又开始缓慢旋转,屏风绣的几只仙鹤白鹿转得她晕得慌。
    她闭上眼,诧异地想,这次发作怎会持续这么久。李郎中没有提前备好新的药酒?
    她不是很想继续睡下去。梦境越来越诡异了,曾叫她欢喜期待的雪山豹猫儿和陪同的小黑豹呢?
    哪怕再梦见山洞里笨手笨脚不会点柴火的小少年也行。
    但精神实在不好,半数困倦半数晕眩,总之,她闭上眼,很快又陷入昏沉假寐中。
    人看似睡熟了,听觉却未完全关闭。
    她听到严长史走进书房,站在竹帘外轻声回禀。
    “昨夜臣属去寻李郎中,起先他还笑容满面,直说药酒已提前备好了。之后再次拒绝了五十金买药方子的提议。”
    “臣属带去的人亮了刀。直接告诉他,奉河间王令,不能不卖。李郎中当时脸色大变,臣属就觉得不对。”
    谢明裳的药酒每两个月配一次,是李郎中药铺的大主顾。药铺里有一处小隔间专门用来配谢家的药。
    早已配好一葫芦新药酒,等人来取。
    李郎中把药酒葫芦奉上,却又借着写药方的理由躲进小隔间。
    严陆卿感觉气味不对,领人闯入隔间,发现李郎中升起火盆,正抓着一把药草往火里塞。
    他当即做主把人擒下,连人带药押回王府询问。
    “药方子请胡太医辨认过了。方子本身并无问题。其中主要的两味名贵药:虎骨,虫草,都是对症之药。”
    “有问题的,是李郎中打算烧毁灭迹的一味药。”
    “这味药,并未出现在药方子上,却被用在药酒里。”
    萧挽风取过烧去半截的几支草药。放在手里打量。
    “花?”
    严陆卿:“此花可入药,甚毒。种子毒性更大。来源于天竺,岭南偶尔也有种植,中原不常见——曼陀罗花。”
    严陆卿的神色严肃起来。
    “李郎中并未写于药方,却暗中使用曼陀罗花和种子入药。方才讯问口供,他还大声喊冤,说此乃以毒攻毒之法,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非曼陀罗不能治谢家六娘子的癔症。”
    “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 萧挽风慢慢重复一遍:“判定为癔症?”
    “是。李郎中说,他曾和京城几位名医,共同会诊过谢家六娘的病症,当时小娘子才刚及笄。”
    “众位名医都觉得,小娘子身体康健,却每每毫无预兆地发病。每次发病的契机,都是遭逢恶事,心情低沉。典型的心因而外显于表。又遗忘了许多事……像受过过度刺激之后,表现出的癔症。但谢家不愿提,也就没人敢提。”
    众多京城名医治不好谢家小娘子的病症,大胆提出“癔症”的郎中被谢家怒赶出去,险些砸了招牌。之后谢家放榜重金求医。
    李郎中求财又求名,一横心,直接用上曼陀罗花种,调配以虎骨药酒,送去谢家,居然有奇效。
    从此谢家只用李郎中的药酒,一用便是五年。
    “曼陀罗花有毒。种子剧毒。少量服用有镇咳,镇痛,迷幻之功用。量大可致死。”
    严陆卿越说越心惊:“虽说以毒攻毒,恰巧对症,但长期服用下去,谁知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李郎中提前调配好的一葫芦药酒已取来,此刻就在书房。
    萧挽风接过药酒葫芦,放去手边。
    “知道了,退下。”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萧挽风摩挲几下药酒葫芦的木塞,从轮椅起身,掀开竹帘,提着葫芦走进内室。
    “醒了?”
    谢明裳听到半截时便醒来,听着听着,没忍住翻了个身,弄出细微动静。只眼睛还不能久睁,睁眼晕得慌。
    透过朦胧的视野,她望见竹帘外的颀健身影站起,绕过屏风,坐来床边。
    耳边听萧挽风说:“你都听见了。李郎中自己都不敢写入药方,必然对人体有大不好。继续服用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
    “药酒取来了,服用可减轻旧疾发作,你喝完便能起身。但要不要服用?你想想。”
    谢明裳手心一凉,被塞进一只药酒葫芦。
    她早已听清了,并不费心多想。
    “难怪。难怪之前发作,喝了药酒便减缓。但每次喝完药酒之后,人倒是不晕了,接连好几天都零零碎碎、好像一晃眼便度过,异常平静,也不留下多少印象。”
    她原以为养病睡得多、把日子睡过去的缘故……原来是被以毒攻毒了?
    “都说我得了癔症。”她清浅地笑了下,“心因而外显于表。巧得很,我自己也想知道,究竟何等了不得的心因,叫我把从前事都忘个干净。我不需要什么以毒攻毒。不喝了。”
    手一松,葫芦咕噜噜滚去地上。
    视野里依旧模糊,她看不清萧挽风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大动作倒是能看见——
    他提着葫芦站起身,立在床边盯她。
    谢明裳:?
    嘴唇翕动,她刚想说“不必劝我了……”萧挽风却也同时开了口。
    “很好。”他语气含赞许:“我亦如此想。”
    之后,他提着葫芦走到窗前,极为决断地一抬手——把药酒葫芦远远抛了出去。
    耳边传来碎裂声。
    谢明裳:……很好。很干脆。
    视野里模糊的人影又几步走回床边,继续盯她几眼。她莫名仰头回望。
    一块素帕扔过来,不容置疑地蒙住她睁开的眼睛。
    “你用惯药酒,停用会不舒服。继续睡,睡过这几日便好了。”
    说罢转身欲出去,脚步才抬起便一顿。
    就在他说话的空档,衣角被扯住了。
    谢明裳倒是乖巧地没掀开蒙眼布,手却扯着他衣摆不放,
    “什么时候添的竹帘?左右掀开。把屏风也挪开。我不喜欢面前遮遮挡挡的。”
    萧挽风拢了下眉峰:“你不是晕得看不清?”
    “你管我能不能看得清。我就不要遮挡。你让不让搬?”
    “你松手,我去搬。”
    “真的?你可别糊弄我。”
    谢明裳松开手,视野里模糊的身影走去屏风边。旋转个不停的仙鹤白鹿终于被挪走了。
    竹帘也被挂起。书房内外室再无遮挡。
    现在视野里缓慢旋转不休的,变成一道颀长的侧影。
    一走动便重影,晃得她发晕。
    晃个不停的重影走去窗边,终于坐下不动。
    萧挽风不回头地叮嘱:“遮眼布不许拿下来,好好睡。别耍花样。”
    谢明裳眨了下眼,把遮眼布悄然挪回原处盖好。
    困倦袭来,她又要回去诡异的雪山梦中了。
    这次千万不要再梦到空白面孔的母
    亲和黑雾中关闭的城门,更不要梦到满地流淌的血河。
    让她梦见大雪封锁的山洞罢。
    面色严厉的长须世外高人和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一个以理服人地骂了整顿饭,一个边挨骂边镇定扒饭……应该挺有意思。
    第78章 第 78 章 人不清醒,就开始胡闹?……
    北风呼啸。雪地上一长串脚印, 又很快消散在风雪中。
    两匹马儿蜷在山岩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依旧看不清脸。视野里朦朦胧胧,显出一个皮衣包裹的少年。
    看到这身褴褛皮衣, 她即刻便认出了。
    这次入梦的, 原来是山洞里躲避暴风雪,不会生火、不会缝衣服, 脾气却很大的少年人。
    也好,不是满山谷的尸骸血河就好。
    陷入睡梦的小娘子翻了个身, 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视野里出现属于少女的秀气灵巧的手。面前堆积许多木条, 宽窄不一,以绳索麻利点捆扎在一处。不多时, 便做成一个类似木筏的长方物件。
    梦里的少女牵起两匹马儿,把木筏拴去马后, 满意地说:“弄好了,你躺上去。”
    身后没有回应。皮衣裹身的少年动也不动地侧躺在地上,蜷成半张弓, 人死了一般。
    “喂, 你躺上来!” 她喊了两声不得回应, 索性蹲在少年的身后,用手猛推他。
    “你可不能睡, 当心直接睡死过去了。风雪马上就停,你挪上筏子,趁天气好多赶几里路。”
    少年压根没睡着。却不肯回头, 只漠然道:“你我原本就不相干, 管我作甚?无需你可怜我,你走你的。”
    “真的?我真走了。”
    “你走。”
    “你以为冬天会有很多人翻越雪山?几个月都不会有人路过这里的。我走了,你肯定冻死在这处石头下了。我带你走吧。”
    背对她的少年忽地发怒起来, 厉声喝道:“走你自己的!少管我的事!”
    耳边一声呼哨,两匹健壮马儿踢踢踏踏地跑过来,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一匹通体雪白、只有马蹄乌黑的白马。
    两只大脑袋亲昵地拱她的肩膀。
    “走了。得意,雪钩。”梦里的她摸了摸两匹马儿沾雪的鬃毛。解开绳索,把木筏子掷在地上。
    马蹄声消失在远处。
    睡梦中的谢明裳翻了个身。抱着软衾,在梦里轻轻地笑出声。
    她知道梦里的少女会做什么。
    你瞧,视野一直没离开山岩洞不是么。
    马蹄声消散,耳边又只留下北风呼啸声,吹进山洞的雪花滚落在少年的肩头上。
    万籁寂静,少年缓缓坐起。面无表情,盯着遗弃地上的木筏。
    他拖着伤腿,站不起身,手脚并用才能爬行几步。
    满地乱爬的还叫人么?他宁愿死,也不愿在旁人怜悯的目光下爬行。
    如他所愿,山洞里再无第二人。唯一怜悯他的人被他赶走了。
    少年吃力地拖着伤腿爬行几步,拖着木筏挪去山洞边。
    坐在木筏子上,茫然地注视山岩外呼啸的风雪。
    风雪确实转小了。但放眼白茫茫,往何处走?如何才能翻越这片雪山?
    少年呆坐良久,雪花蒙住眼睫。
    他忽地沙哑地开口喊:
    “喂。”
    “喂。”
    “有没有人。”
    呼喊在雪山间回荡,很快便消散了。旷野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这处白茫茫的关外野地,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经过。
    他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但他很快要死了。
    少年又呆坐了一阵,仿佛失去身上全部力气,裹着皮衣原地躺倒,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躺倒在风雪里。动也不动。
    雪片很快覆盖睫毛,脸颊。他如今看起来有五分像冻死的尸体了。
    胸前突然一凉。
    尚有体温的皮衣上被堆起一大团雪。
    “你就继续作吧。”梦里的少女蹲在半死不活的少年面前,毫不客气把一大捧雪堆去他身上。
    “拖条冻伤的腿,在雪山上想活难,想死还不容易?你等等,趁你现在还活着,我这就把你埋了。给你砌个上好的雪坟。”
    说来也怪,原本已经活气消散、原地等死的半死之人,被人往身上堆雪,口口声声地“给他砌雪坟”,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攥住少女的手腕。
    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接把少女的手腕攥出淤青。
    他直勾勾地张望过去,黝黑眼睛大睁,嘴唇剧烈翕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少女嘴上喊得凶,却任由他攥着手腕。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稍微动弹几下,他身上堆的积雪便簌簌地掉下去。
    “雪坟”堆不成了,他依旧紧攥少女的手不肯放。
    “死简单得很,活着才不容易。”少女蹲在他面前,边说边擦去少年脸上头发结的冰。“你想死,继续躺着就行了。想活,你就得爬起来。”
    “刚才看你爬出洞口,爬得确实怪难看的。但你人好看啊。不肯爬的话,只能留在雪山里做尸体了。尸体可比活人难看多了。”
    少女对发愣的少年说,“等你好好地出去了,对人吹嘘,我冬天爬过整片呼伦雪山——谁管你用什么姿势爬的。”
    做好的木筏子,还是拴去两匹马儿身后。趁着风雪减弱,清亮呼哨一声,两匹马儿轻盈地跑过雪地。地上留下一片木筏子拖过的浅浅痕迹。
    很快又消失在风雪中。
    ——————
    谢明裳在沙沙的动静里逐渐醒转,人短暂没动。
    最近梦到的东西越来越古怪。梦里的她把少年郎连人带皮衣绑在木筏子上,捆成粽子一般,骑马扬长而去。梦里她还觉得好笑。
    等她清醒过来……哪里还笑得出?只觉得梦不对劲。
    那少年郎的眉眼轮廓,在梦里她就觉得眼熟。
    像一个人。
    话说回来,她当真从梦里清醒了?
    “娘子醒了?”耳边响起的呼唤声,叫她骤然睁开眼睛。
    “兰夏?你怎么来了?”
    兰夏嘴巴张张合合,说中午在书房外求见,说送进两套换洗衣裳,又取过一份零嘴盘子给她看,两层大银盘几乎摞满,捧着放来床头。
    谢明裳人从梦里惊醒,耳边却嗡嗡作响,听不清晰。兰夏说了一大通,她只抓起白底滚银边的绫料,诧异地问:
    “怎么选这么素净的衣裳?我不爱穿这么素的衣裳。”
    兰夏露出震惊失语的表情:“娘子,你忘了?家里大少夫人她、她昨夜……这两套衣裳,是娘子清晨回返王府后,叮嘱我们急寻出来的素服呀!”
    谢明裳的脑海里骤然闪过大段片段。
    嫂嫂过世了。临终前把她喊去,靠在床头,消瘦的手握着她不放,细细叮嘱。
    “我想起来了。”她慢慢地坐起身。但眼前还晕着,摘下蒙眼布,勉强看得清。
    “嫂嫂,过世了。过世之前,似乎拿个东西给我?叮嘱我什么来着……”
    兰夏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片刻,转身急奔出去,跪求喊胡太医。
    谢明裳晃了下神。
    再回过神来时,胡太医已经出现在书房里。
    萧挽风背对她坐在外间窗边,兰夏正跪在王府之主的面前,急促嚷嚷:“娘子情况不对,求太医开个方子治一治!”
    胡太医叹着气说:“什么方子也没用。旧
    疾发作,又停了药酒。身体不习惯,必然有反噬。这段日子娘子得熬过去。”
    萧挽风不回头地道:“这两天人留在书房。我看顾你们娘子。”
    兰夏噙着泪拜了一拜,不情不愿地告退。胡太医也告退。书房里清静下去。
    从她的位置,可以看到萧挽风宽阔的肩膀。他似乎一直坐在同个位置。
    谢明裳诧异地想,半天都不挪位的吗?
    心里升起些好奇心,她慢慢地坐起身。
    送进来的两套都是颜色素净的衣裳,她捡更素净的一套衣裙换上。晕眩还在,恶心欲呕。实在没有胃口吃用什么。
    萧挽风视线抬起,带几分诧异,注视着她摇摇晃晃地绕过木隔断,走来外间。
    砰一声,她靠在罗汉榻上,又躺下了。
    罗汉榻正对着萧挽风坐的那扇窗,谢明裳也就看清了书房外间的情形。
    窗前原来挂着一张大型舆图,描绘北境边界。
    他面前摆放着沙盘。
    难怪坐那么久不挪窝。整个早晨,他都对着舆图,一点点地捏沙盘。
    三尺方圆的大沙盘,已经捏好小半。代表长城的小砖挪了位置,地势起伏的山峦形状,和之前的沙盘截然不同了。随着他的动作,耳边又想起细微的沙沙声响。
    “出来做什么。”萧挽风手里一寸寸地捏山峦地势,开口道:“蒙眼布盖好,回去继续睡。”
    “木板床躺得不舒服。”谢明裳把蒙眼布扔开。
    晕还是晕,似乎看得清晰许多了。“你做你的事,我就躺躺。”
    萧挽风起身走近,抚摸她的额头。冷汗疯狂外渗的情况已止住了:“要吃什么细点果子?我拿给你。”
    谢明裳说:“莲蓬。”
    莲蓬?兰夏捧来的零嘴儿银盘里,全是她爱吃的鲜果子和软糯细点,哪有莲蓬?
    萧挽风没说什么,开门唤人。亲兵飞奔去厨房取莲蓬。
    片刻后,他取一支新鲜碧绿的大莲蓬走近罗汉榻,自己剥开一个莲子,递去侧卧的小娘子嘴边。
    谢明裳只闻了闻清香带苦的气味,便嫌弃地往后躲。她压根就不爱吃莲子,但非要讨莲蓬。
    把新鲜采摘的大莲蓬抓在手里,慢腾腾地剥。剥出一个新鲜白嫩的莲子,放在掌心,喊:“殿下,来吃。”
    萧挽风没走远。他从刚才就坐在罗汉榻边,从近处坐看她这处的动静。
    谢明裳托着莲子,晃了下手,从四面晃动的重影里摸索真人。
    萧挽风顺着她的手倾身过去,接过莲子,放在嘴里嚼吃了。
    又起身寻来一块帕子,以手蒙在她眼睛上,声线很温和:“你不舒服,睡吧。”
    谢明裳这回却死活不肯再蒙眼睛。
    乌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直视面前的众多重影,直勾勾盯着她认为是真的那个:
    “你喜欢吃莲子。多吃点,吃完别哭了。”
    萧挽风挑了下眉。哭?谁哭?
    她对着空气念叨什么?那药酒果然甚毒!
    罗汉榻上的小娘子翻来覆去,嘀嘀咕咕,良久都不能入睡。
    “睡太多了,越睡越晕。” 谢明裳不肯睡,只说:“你忙你的,我躺我的。”
    萧挽风把整盘莲蓬都端来罗汉榻边,走回原处,继续捏沙盘。
    书房里安静下去。蒙眼布被悄悄掀起。
    萧挽风坐在窗边,从她现在的位置,透过众多重影,可以望见他的许多个侧脸。
    他正凝视沙盘,浓黑眉峰微皱起。
    鬓角如刀裁,下颌线条锐利,这是一张属于成年男子的刚硬的侧脸。她梦里的裹着褴褛皮衣的少年,眉眼有八分像他。
    在她的梦里,她险些把八分像他的少年给拿雪给埋了,又绑在木筏子上雪地拖行。
    这算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有那少年身上东拼西凑的兽皮子是怎么回事?她在梦里连完整衣裳都不打算给人一身?
    谢明裳眼皮跳了跳,不再往深里想,又取过一只莲蓬,开始剥莲子。
    安静的书房里,只有簌簌的细沙声不断。莲蓬的清香逐渐弥漫开来。
    谢明裳手里慢腾腾地掰着莲蓬:“地形捏错了怎么办?”
    “大致不会错。河套以北这片丘陵我走过。”
    “哦。”
    “你父亲昨日传回了最新战报。他此刻就在贺兰山以东、河套以北的丘陵地带,和辽东王残部缠斗。这片丘陵地不小,却不知具体在何处。你父亲的战报里未写明。”
    “哦。”
    萧挽风又道:“你了解谢帅。他果然不肯退兵,传回朝廷的战报请求继续追击。”
    谢明裳这回不说“哦”了。她笑出了声。
    “父亲故意不写清楚。他怕又来个京城使者,给他第二封退兵令。”
    萧挽风侧头盯她一眼。清醒了?
    谢明裳侧卧在罗汉榻上,却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压舱石,怎么会哭?
    胡太医给他“正骨归筋”,筋骨被拽开的细微格拉声响听得渗人。也没听他喊一声。
    所以,刚才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觉得他会哭,还取来他喜欢的莲蓬,剥莲子哄他?
    梦里眉眼八成像他的少年郎,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紧闭眼角一颗颗渗泪,泪珠子不等滚落就冻在脸颊上,下巴上……纵横交错,自己废半天功夫才把人擦干净。
    果然是自己梦里杜撰出来的罢?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按上河间王萧挽风的脸呢。
    视野里的重影越来越多,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
    过去那一夜,真实和梦境的边界互相渗透,她时而入睡时而清醒,其实有些怀疑。
    当真是她做的梦么?
    还是因为没有服药,癔症发作了?
    比方说,面前的男人,浓眉压眼,神色冷峻,坐在窗前不言不语地摆弄沙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政事,眉心拧起,瞧着委实严肃。
    换个人在书房相陪,肯定要正襟危坐、满脸肃穆等待召唤的。
    所以,昨夜自己和他同车回王府时……
    沙沙下雨的凌晨黑夜,自己在马车里躺着,头晕欲裂,烦躁得慌。
    真的开口跟他提了那个荒唐的要求?
    他还当真照做了?
    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场荒唐梦境?
    萧挽风摆弄红黑两色小旗的动作都停下,在盯她了。
    “想什么?可以直说。”
    谢明裳顺着男人健壮的肩膀往上望。越过锦袍衣领,望向他一丝不苟、整齐束在发顶的金丝小冠。
    “头发……”她现在很清醒,心里越想越疑惑,开口也就不那么确定。
    两人隔半个书房距离一坐一卧,她面朝窗边,小声说:
    “卷头发……放下来,让我摸摸?”
    隔那么远,居然还叫他听去耳里。萧挽风掷下红黑两色小旗,去旁边面盆洗净手,走来罗汉榻边,居高下望。
    面前许多道重影,重叠出一个谈不上欣悦的神色。萧挽风抿着唇线,浓黑眉心微微拧起。
    “头发有甚好摸的?”
    不等回答,他便拧着眉,走去书房门边,反插门栓。
    又走去窗边,把大敞的窗棂挨个关紧。
    书房里的光线昏暗下去。
    谢明裳注视着他四处走动关门闭窗,最后走来罗汉榻边坐下,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地撑开,侧看她一眼。
    谢明裳不着痕迹地往后蜷了蜷。许多个凌厉的眼神重影在一起,好凶。
    “不能摸么?你自己讲的,有话直说。”
    萧挽风几乎无奈地看她一眼,抬手解下金丝小冠。
    他束发花费的时辰久。昨夜马车停在王府门外,他一刻钟没下车,所有人在门外冒雨等了他一刻钟。
    ——他在车里束发。
    “书房随时有人来寻我。”
    “人不清醒,就开始胡闹?”
    发冠下还有玉簪。解下玉簪子,还有束发的发带。
    微卷而硬的发尾塞进她手里。
    谢明裳把卷发尾绕在食指上,抿嘴笑了下,卷了十来道,攥在掌心里,终于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
    所以嫂嫂去世的片段,是真的。
    昨夜马车里种种,不是她妄想的癔症,也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之前木筏子拖着小少年翻越雪山的梦……也不是梦,也是真的??
    她还在晕晕乎乎地想。想着想着,又睡过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胡太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听语气更不安稳:
    “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医书罕见。下官觉得,稳妥着想
    ,还是给娘子继续服用药酒为好。”
    “继续服用药酒,虽然癔症无法治愈,想不起之前十几年……至少以毒攻毒,可以维持目前的现状安稳。短暂停用药酒,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继续停用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啊。”
    “殿下觉得呢?”
    书房里并未寂静多久。萧挽风的声音很快响起。
    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有真安稳。”
    “她清醒时已下决定。听她的决定。”
    第79章 第 79 章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
    顾沛送朝食来书房时, 谢明裳安静地抱膝坐在罗汉榻上,对着窗外小雨出神。
    顾沛喊她几声,她也未应。
    “娘子还没醒神呢?”顾沛小声嘀咕着。
    萧挽风牵起谢明裳的手, 把她安置去窗边长桌, “多给她点时间。”
    顾沛忙前忙后地布菜,回禀王府日程, 亲兵操练情况;谢明裳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全程盯着窗外长檐落雨。等顾沛告退出门时, 却被叫住了。
    谢明裳清晰地说:“顾沛, 劳烦你跑一趟谢家,喊我娘来。”
    顾沛:?
    萧挽风把长筷放去谢明裳手里, 不抬头地说:“去。”
    顾沛应下,抬脚要走, 谢明裳又叮嘱他:“叫我娘穿那身好看的淡黄色长裙,骑骆驼来。”
    顾沛:??!!
    萧挽风:“原话传给谢夫人。”
    “喏。”
    顾沛满腹疑窦地退出书房不久,严陆卿求见。
    严陆卿带来了朝中最新的消息, 萧挽风边用朝食边听。
    “唐将军上回擒获的突厥探子, 早早报于朝廷, 结果没人搭理。唐将军没奈何,送到我们这处来。殿下可还记得?”
    萧挽风有印象, “密室里处置的那个。怎么了?”
    “前日,谢帅的前线军情报入京城。六百里快马送回的不只战报,还有第二位突厥探子。”
    “谢帅报上同样的军情:辽东王和突厥可汗密谋勾连, 欲联合突厥, 引兵南下。”
    萧挽风用饭的筷子停住, “这回探听得确凿了?”
    “探听确凿。”
    事关重大,严陆卿把新捏好的沙盘拖来面前, 指着沙盘回禀最新情势。
    这次被谢崇山擒获的突厥人,不再是探听中原战况的探子,而是突厥信使。
    身怀密信,传达突厥王庭的意志。
    同意与辽东王联兵,挥师南下。
    “突厥可汗讨要大量金银茶帛,讨要云、朔两州。长城以南的千顷肥美土地,曾被他们占据十余年。突厥可汗要求辽东王事成后,割让两州土地,供突厥做牧场。”
    “最致命的是,一旦云、朔两州割让,长城防御从此无用。突厥可以随时从朔州越过长城南下,直捣中原。”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听完,夹起一筷子鲜甜莼菜,放入谢明裳的粥碗里。
    “他们想得不错。”
    严陆卿喟叹:“确实想得极好。还未发兵,两边就已豪言壮志,谈论如何分割疆土。这回证据确凿,朝廷再不能不搭理了,必须整军应对。”
    说到这里,严陆卿的情绪激动起来:“殿下,谢帅领兵在外,京城守卫空虚。我们的机会来了——呃,娘子有话说?”
    谢明裳不知何时已放下碗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两人。
    “我爹在哪里?”
    “……”严陆卿哑然片刻,抬手指向沙盘。
    “谢帅目前,约莫在太行山东北。”
    谢明裳赞同地点点头:“我爹出征了。”
    萧挽风把饭后用的茉莉花茶倒出一杯,热茶推去谢明裳手边。
    “你父亲出征未回。你母亲很快就来看你。喝茶。”
    谢明裳捧着茶盏,摆弄沙盘红黑小旗。萧挽风任她摆弄。
    “突厥后续事,非一两日能化解,妄动无用。”
    萧挽风吩咐下去:“知会朔州大营加倍防御。等局势进展,等朝廷反应。”
    “是。”严陆卿领命,换了个话头:“关于李郎中的处置,已和拱卫司禁军打过招呼。此人玩弄医术,本性欺诈,不能轻饶……”
    谢明裳放下小红旗,轻飘飘插进一句:“打一顿,放了吧。毕竟药酒管用,免了家里五年担心。”
    严陆卿眉头大皱,试图劝说:“确实,药酒表面上缓解症状,谢家误以为有效。但用的药不治本啊!停药即有反噬!李郎中此人,求名又求财,以欺诈手段隐瞒用药。用得还是毒药!怎能不严惩……”
    正反说了一大通,怎奈何谢明裳压根不听他的,只低头摆弄沙盘。
    萧挽风开口问:“原本定的什么罪名?”
    严陆卿:“证据确凿,以投毒论罪。原本拟定的斩监候,秋后处决。”
    “死罪换刺配,流放边地。告诉他,谢六娘怜悯其医术,饶他性命。家产不动,留给妻儿。”
    “遵命。”严陆卿应诺退下。
    书房安静片刻,胡太医求见。
    窗外的滴雨声清晰起来。谢明裳放下温茶,又抱膝坐在木椅上,望着窗外小雨出神。
    昨日的正骨归筋,导致小腿淤肿更显严重。以至于今日花费的时辰格外多。胡太医满头大汗退出书房后,萧挽风长吐出口气,起身走去窗边。
    屋檐下雨帘成细线。溅落青石地面,黄叶纷落,又很快被人扫去。这是属于京城的秋雨。
    “看这么久了,在看什么?”他站在小娘子身后,扶着椅背,低头问她。
    谢明裳喃喃自语:“八月还在下雨。怎么不下雪?”
    “八月的京城不下雪。关内大部分地界,十一月才下雪。”
    “哦。”
    谢明裳察觉身后有人,仰起头,注视片刻,“殿下?”
    萧挽风扶着椅背下望,望进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
    “无需唤殿下。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谢明裳想了半日,想起男人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字号,以及不怎么被人提起的单名。
    “萧折?”
    “连名带姓称呼不好。”萧挽风更正她:“京城里不成文的规矩:仇人相见,才会当面直呼姓名。”
    谢明裳从善如流地改口,“阿折折。”
    “称呼成年男子,叠字也不大好。”
    “哦。” 谢明裳又想了一阵,换了个称呼,“挽风。”
    萧挽风弯了下唇,“这样称呼甚好。”
    谢明裳并不怎么在意称呼。对于她来说,称呼只是称呼而已,重要的是人。
    她的视线从窗外落雨转来室内,问身后的男人:“是你吗?”
    “冻伤了腿,穿兽皮子,被得意和雪钩拖着木筏子走,脾气很大很倔的少年郎。他长得像你。”
    萧挽风握住椅背的手骤然发力,手背青筋浮起,又按捺着,缓缓放松力道。
    “是我。”他凝视面前的小娘子。“你记得了?”
    谢明裳却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态。
    她沉浸在自己散乱零落的思绪中。
    “不对。”她蹙起秀气的眉头,“我的得意分明是红白毛色的马儿,怎么变成黑马了?黑马是你的乌钩才对。”
    萧挽风闭了闭眼。
    只听声线的话,他回复的语气依旧坚实而平稳,听不出半分动摇。
    “你有两匹得意。”
    “红白相间的那匹得意,是今年认下的。此刻正在马场。你想它的话,现在便可以牵来。早前那匹得意,是匹强健的黑马。”
    谢明裳越听越疑惑,仰着头追问:“那匹黑马得意呢?”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留在雪山上了。”
    “哦。”
    书房里安静下去。
    谢明裳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复,满意不满意只有自己知道。她转过视线,继续抱膝盯着窗外
    落雨。
    少顷,又喊:“殿下。”
    萧挽风长吸口气,胸腔一阵闷疼。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叮嘱:“私下无需称呼殿下。刚才你如何喊的?”
    谢明裳还记得,很快改口:“挽风。”
    萧挽风压抑的浓眉舒展开来。
    他坐回窗前,把沙盘拉来面前,按照最新的战报修正沙盘。
    才捏起一座小山丘,眼角不经意地发现,对面的小娘子早不再看雨,改而侧转身,若有所思地瞧他捏沙盘的动作,瞧了好一阵了。
    “何事?”他不抬头地道:“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谢明裳上下打量对面肩宽腿长的男人,开口喊:“阿折折。”
    浓黑的眉峰果然即刻细微皱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人却没有更大的动作,只看她一眼:“别闹。”
    “你们中原人不喜欢这种称呼?”谢明裳笑盈盈地喊他:“但我们关外都喜欢喊叠字,显得亲昵。很好听呀,阿折折。”
    萧挽风起身去银盆洗手,边洗手边道:“关外也不会以叠字称呼成年男子。”
    被当场戳破的小娘子眨了下眼,迅速改口:“挽风。”
    “你不是喜欢叠字,你是故意捉弄人。”萧挽风擦干手,走近她身前,在瞪大的乌亮眼睛注视下,指节重重刮一下柔软的脸颊。
    “淘气。”
    午饭后,谢夫人撑伞走近书房。
    敞阔的书房里静悄悄的,除冒雨而来的访客,只有年轻不苟言笑的王府主人,和趴在桌上专心作画的素衣小娘子。
    谢明裳的绘画路子极为写实,和中原写意画法截然不同,不知从哪处学来的。
    手持一截炭笔,仔细地描绘体态五官,人物跃然纸上。
    她起先在画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发丝乱蓬蓬的,肩背披甲,抱着头盔开怀大笑。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几乎洋溢出纸面。
    第二幅画的是个妇人。鹅蛋脸,浓密乌发编成长辫。上半身穿小袄。
    鹅蛋脸上却空白无五官。
    谢夫人走近打量女儿画作时,谢明裳正好也在犯难。
    “这是我阿兄。”她指着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谢琅也是我阿兄。”
    “我有两个阿兄?娘,为什么谢家从来不提有个二郎?”
    谢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勉强笑转开话头:“你这小丫头,带话要穿淡黄长裙?为娘都这把年纪了,好容易翻箱倒柜找出一条。”
    她今日果然穿了一条浅黄色的长裙来。谢明裳欢喜地看了片刻,抱着母亲说:“娘年轻的很,穿得好看。”
    谢夫人的神色舒展几分,紧紧地抱住女儿。
    谢明裳却又回身继续动笔,把画中妇人的轮廓勾勒完整,炭笔细致画出一条拖曳及地的长裙。
    屋里两人的注视下,她推开木窗往外张望:“娘,你的骆驼呢?”
    谢夫人自入王府始终保持的平静神色,仿佛平湖表面被人掷下一块大石,瞬间裂开缝隙,眼眶发了红。
    谢明裳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她真的疑惑。
    疑惑之余,拿起画纸反复比对。
    她有两个阿兄,这没什么。很多人家都有两个阿兄。
    “但我为什么有两个娘?”
    她握着鹅蛋脸妇人的画纸。谢夫人的脸型坚毅略方,骑骆驼的娘,分明不是眼前的娘!
    她吃惊地问谢夫人:“我爹呢?我要问他!是不是爹娶了两房夫人?娘,我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劳烦殿下!”谢夫人忍泪,腾得起身往外走,不回头地道:“老身有话说。请一步,书房外说话。”
    主宾两人都未打伞,冒雨站在庭院里。书房周围清场。
    隐约争执声响自雨中传出。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两边说话声都不大。
    谢夫人沉声道:“来路上,老身便和贵府严长史说,她的药酒不能停!停药则癔症发作!”
    萧挽风的回复更简短:“以毒攻毒,焉能持久?药酒必须停。”
    谢夫人强忍着泪,心疼酸楚又愤怒,胸膛剧烈起伏:“她在谢家五年都好好的!我好好一个聪颖机敏的女儿,在王府里变成这幅模样!殿下不心疼她,我心疼我自家女儿!”
    雨水四下里飞溅。谢夫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几乎爆发时,被萧挽风一句话打断:
    “她想起她真正的兄长了。谢夫人想她重回昏昧?”
    谢夫人激烈的质问突然哑了。
    隔片刻,哑声道:“殿下什么意思?”
    萧挽风锋锐的目光穿过雨帘,直视谢家主母:“她当真是你谢家女儿?”
    “……”
    “殿下知道多少?”谢夫人仿佛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激烈的情绪突然冷下去:“我家老头子告知的殿下?”
    萧挽风不答反问:“她的事,谢琅可知道?”
    “……”
    “看来谢琅不知。”萧挽风一颔首:“夫人疼爱女儿,路人皆知。”
    “但饮鸩止渴的爱法,不可。夫人放心,我会看顾她。慢走不送。”说罢,回身往书房行去。
    谢夫人浑身都在细微发抖,雨水落得满肩。
    自从谢明裳画出那两幅小像,谢夫人心头就升起强烈预感,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激荡的情绪再难按捺。平日绝不会言说的大不敬言语,此刻冲口而出。
    “殿下护得住她?河间王府自己都风雨飘摇,不知前程!谢家带她入关,护了她五年!谢家护得住她!”
    谢夫人在雨中颤声呼喊:“她想起越多越痛苦!把我的女儿交还给我!谢家可以一辈子护她!让她一辈子安稳无忧!”
    萧挽风继续往书房行去。身后的颤抖呼喊不能让他停步片刻。
    “不错,谢家护了她五年。”
    看顾她及笄,隐瞒她的病症,割裂她的一部分,让她安稳度日。
    他的言语冷静到近乎冷酷:“但她已长大成人。她不想被一辈子护着。被谢家护在身后,你以为她不痛苦?”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谢夫人,是时候放手了。”
    第80章 第 80 章 我是他
    画纸铺满长桌。
    从早到晚, 谢明裳趴在桌上作画,她自己烧的木炭枝堆了半桌子。书房灯火亮到深夜。
    这天清晨,顾沛再次送进朝食时, 收拾半天才把满桌画纸和木炭清开, 空出位子摆放饭菜。
    “娘子,歇一歇, 用朝食了。娘子?”
    连喊几声都无人应,顾沛发了急:“这都画几天了?早前还偶尔应个声, 这两天娘子连人都不搭理了!”
    萧挽风绕过桌案, 牵谢明裳的手去水盆边洗手。
    “再给她些时间。”
    不搭理人有个唯一的好处,她前两天藏掖着不让人多看的画像, 如今整摞摆在桌上,随便拿去翻阅, 她也不管。
    顾沛趁收拾时翻了翻。有三幅肖像画得格外细致,他一眼分辨出其中两幅,分别是谢夫人和谢琅;第三幅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 他不认识。
    “……哎呀这张!”第四幅肖像画得同样细致, 发髻斜插的野花儿、长裙边的花草绣纹, 妇人骑的骆驼都被细致勾勒,面孔却是空白的。在阴霾雨天里乍看有点瘆人。
    顾沛赶紧把空白脸孔的妇人画像收去最下面压着。
    其他画像的篇幅小上许多, 但同样形貌具备。
    谢崇山的小像乘马立于山坡上,挥手呼喝,四周旗帜飘扬, 像大军出征的场面。
    顾沛把谢帅的小像和谢夫人、谢大郎君的画像摞在一处, 往后翻了翻,乐了。
    “娘子这张画像,画的是我吧?”他乐颠颠捧起一副小像, 奉给萧挽风过目。
    萧挽风把饭碗放去谢明裳面前,抽空瞥一眼。
    小像画得简略,但寥寥几笔,抓住人物精髓。年轻儿郎骑马横刀,手里提几只鸟雀,没心没肺地咧嘴而笑,露出满口白牙,画的可不正是顾沛?
    顾沛捧着小像,越看越喜欢,大大咧咧地转身跟谢明裳讨要。
    “娘子,这幅画儿送我吧?”
    萧挽风夹起鱼鲊的长筷一顿,并未阻止,留意对面安静吃食的小娘子的反应。
    顾沛原以为这
    回又要连喊七八遍,没想到才开口,谢明裳便干脆地一点头,把桌上小像推过去。
    顾沛大为感动,画像郑重收入怀里。
    “哟!”他又递过一副小像给萧挽风看。
    “娘子这幅,画得是不是殿下?”
    这是一幅尚未画完的小像,画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周围以大片木碳涂黑,面前一处火堆,似乎在黑洞里生火。
    画得是侧脸。少年不悦地抿起嘴角,浓眉锁紧,怒视手里的打火绒石。
    侧脸轮廓画得清晰,但头发画得乱糟糟的,仿佛大团缠绕的线团,发尾落到肩胛边。少年郎的半截上身画满了豹纹斑点。
    顾沛看得倒疑惑起来:“细看又不怎么像。”
    萧挽风放下碗筷,瞥一眼便道:“是我。”
    伸手欲接画像时,谢明裳却抢先把小像抽走,塞去长桌大摞的画纸里。
    萧挽风的手接了个空。谢明裳叼着长筷尖,开口说:
    “骗人。”
    这是她整天说的头一句话。
    萧挽风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用饭。
    等顾沛退出书房后,他再次翻出那副小像,摆在两人中间:“没有骗人。确实是我。”
    谢明裳打量小像里的少年,又抬眼上下打量对面的男人,瞧了半天,粉润的嘴角往下一撇,也不说话,摆出一副“我看你继续骗人”的神气。
    萧挽风起身关好书房门窗,指着小像中乱麻般的头发:“他是卷发对不对。我也是。”
    谢明裳似乎想起什么,目光抬起,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线条清晰锐利的下颌,对着他整齐束好的发冠出了一会儿神,迟疑着抬手,做出想摸的姿势。
    萧挽风坐去她身侧,微微地低下头来,任她抚摸。
    但她很快自己缩回手去,继续撇嘴。
    别以为她好骗。关外的卷头发多的是。突厥人,回纥人,波斯人,十个里头有八个卷头发。
    成千上万个卷头发,但被她救下的少年郎只有画像上这个。
    面前这位关内贵人打扮的男人,显然二十多岁了,比她认识的少年郎大好多。
    “你才不是阿折折。”谢明裳小声嘀咕,继续低头吃饭。
    萧挽风在她身侧坐了片刻,继续引她说话:“因为没穿兽皮子?”
    穿起兽皮子,当然也不是。
    天底下每个人都可以套一身兽皮子。但她亲手缝的兽皮子,只给了画像上那个脾气大的少年郎。
    谁让她把他衣服扒了烧火呢。
    关内人可怕的很。那么大个头的少年郎,看身量几乎是个成年男人了。他昏迷在雪地中,她扒了他衣裳救命,换成关外人,必定感激涕零地道谢。
    他醒来不仅不谢她,居然小媳妇似的羞耻哭了。
    她还给他留了条裈裤呢。
    谢明裳不吭声,长筷尖继续一粒粒地拨着饭,漂亮的眼睛斜睨身侧男人,从上往下打量。
    广袖玉冠,深墨色重锦袍,金线红绫滚边。什么都不缺的关内贵人,居然想骗她的画?她又不好骗。
    “穿起兽皮子,也不是他。”她笃定地道,放下碗筷,抓起木炭枝继续作画。
    萧挽风坐在身侧,良久未动。
    她现在画的,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子。几笔轮廓下来,勾勒出新妇发髻。峨眉婉转,素手握针,正在低头刺绣。手腕上挂一只玉镯。
    她在画谢家嫂嫂。
    嫂嫂刘氏的轮廓画出大半,谢明裳停笔开窗透气时,萧挽风才继续说话。
    “石洞里的阿折折,是不是伤了左腿?我也伤了左腿。我是他。”
    谢明裳吃惊起来。他说得对,她救下的少年郎确实伤了左腿。
    探究的视线往下瞄,看不清楚,谢明裳索性起身绕去萧挽风对面蹲下,把他左腿缎裤卷起,查看他行动不便的伤处。
    只一眼,谢明裳给气着了。
    又骗人!
    阿折折的左腿是冻伤,面前这条左腿分明是马踢伤。分明是两条不一样的腿好不好。
    她唰的把裤管卷下,翻了个大白眼,又趴回长桌,继续细致描绘起嫂嫂的容颜。
    这回无论萧挽风再如何跟她搭话,她都不理他了。
    窗外细雨落下。
    书房里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进书房。
    几人站在沙盘边,低声争论,时不时地挪动红黑小旗位置。萧挽风居中而坐,听他们争论。
    屋内沙沙的作画声响里,时不时夹杂一两句“谢帅”。
    “推论无错的话,谢帅军中粮草即将在近日消耗殆尽。”
    “粮草殆尽,谢帅会退兵?”
    “谢帅用兵谨慎,八成会退兵。”
    “如果追击有成效,辽东王眼看就能擒获呢?”
    “退兵中途遇到意外又将如何?”
    ……
    谢明裳不知何时停下画笔,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她开始喃喃自语。
    “我爹真娶了两房夫人?关外一个,京城一个?等我爹领兵回来,我要问他。”
    书房沙盘边密谈的几人停止交谈,露出复杂表情。
    萧挽风镇定如常地接话:“谢帅没有娶两房夫人。你再好好想想。”
    谢明裳扔开纸笔,抱膝对着窗外发呆。
    严陆卿咳了声,转开话题:“宫里的来使在前堂等候两刻钟了。殿下依然不见?”
    这是行刺案之后,宫里首次遣使者来慰问。
    “所谓‘刺客’的来历,今日想必会给个交代。殿下,听一听也好。从刺客来历的敷衍程度,可以推断出宫里对我们的态度。”
    萧挽风:“宫里来的是哪个?”
    来得是个老熟人。
    “之前得罪了娘子的那位,黄内监。殿下上次宫里遇刺,也是黄内监引殿下上的桥。此人有点本事,居然全身而退,依旧做他的奉旨差事。”
    “他?”萧挽风一哂:“不急。让他等。”
    他起身走去窗前,把满桌乱摊的画纸归拢:
    “谢帅只有一房夫人,就是发妻谢夫人。谢家五年前领着你入京。之前十四年,你都在关外生活。”
    他把混乱堆叠的谢夫人、谢琅、嫂嫂刘氏,和谢崇山的小像归拢一处;空白面孔的骆驼夫人,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归拢在第二处。
    两摞左右分开,对面前逐渐睁大的乌黑眼睛,缓缓道:“你现在如何想?”
    谢明裳头晕目眩,脑壳几欲裂,“想睡觉。”砰地倒在桌上。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去内间睡。“萧挽风搀扶她绕去内间,安置在木板床上。又放下竹帘,遮挡内外间。
    严陆卿站在外间等候,低声出谋划策:“殿下,黄内监此人心胸狭窄又贪生怕死,城府不算深,可以诈他一诈。”
    萧挽风吩咐推轮椅:“慢慢地去。再晾一晾他,才好说话。”
    ——
    黄内监这趟来河间王府,在前堂□□晾了半个时辰,晾得他咬牙切齿。
    河间王府的架子明显拿大了,上回还不敢如此慢待于他!
    苦等半个时辰,王府之主才姗姗来迟。黄内监挤出笑容上前迎接。
    谁叫京城的风向变了呢。
    突厥人意图发兵,圣上也突然想起了沉寂多日的河间王府。今日不就派他来传旨施恩了?
    能屈能伸,灵活才能长久。
    黄内监上前去,二话不说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边扇边咒骂自己蠢笨无用:“上回殿下宫中遇刺,奴婢在桥下反应不及!刺客现身的那一刻,奴婢便急奔上桥,只可惜相距太远,有心护卫而无力!幸好殿下吉人天相!”
    “永小安那狗奴才,当时就在桥上,却眼见殿下涉险而不以身挡刀!那狗奴才已按宫规处置了……”
    萧挽风的木轮椅停在他面前,果然一副看蠢货的神色。
    “谁让你来的?”
    “奴婢奉圣上旨意,向殿下转述宫中行刺大案的始末……”
    “谁让你来的?”萧挽风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他送你给本王示好,你还懵然不知?”
    黄内监谄笑的表情僵在脸上。 “送什么、什么示好?”
    萧挽风一哂。
    木轮椅自黄内监身侧经过。 “你对本王岂止见死不救?”
    “矫诏传召本王上桥,圣上却不在桥对岸的御花园。你和刺客无勾连?”
    萧挽风唇边嘲弄之意明显:“不管你如何在宫里脱罪。你胆敢来本王地界,赐你死罪,不算枉你。”
    黄内监面色如土,噗通跪倒,大喊冤枉:
    “刺客当场被谢六娘子斩断手腕,后来禁军寻到刺客时,失血过多,人已毙命!奴婢是宫里人,和宫外的刺客毫无关系啊!”
    严陆卿慢悠悠地地跟进前堂,不忘添油加醋,拱火几句:“刺客已死,黄公公指望死无对证?所以今日才敢大胆入河间王府。岂不知,我们殿下越想当日之事越可疑。”
    “黄公公身为引殿下上桥之人,推说不知情,找个十来岁的小内侍顶缸,就想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世上哪有如此轻易逃脱的恶行呢。”
    严陆卿真心实意地替他叹息:“究竟哪位让黄公公来的?和黄公公说好‘化解干戈为玉帛’之类的说辞?他在糊弄黄公公顶缸,以黄公公你的一条性命让殿下消气啊!只可惜……”
    “只可惜,”萧挽风森然道:“本王向来不怎么大度。区区一条贱命,也配抵消本王当众遇刺的恶气?”
    他冷声吩咐:“来人!把这狗奴拖出去,杖杀。”
    “尸体扔回宫门口,问冯喜,他这御前第一人,对黄内监勾连行刺的背后之人,清楚不清楚。”
    门外亲兵大声应喏,当即有四个亲兵如狼似虎,把黄内监踢翻捆倒,提溜着就要往外走。
    黄内监惊恐得浑身发抖!
    所幸身上被捆了,却无人堵嘴,他还能说话。他当即大喊大叫:“饶命!饶命!奴婢哪有什么背后之人?奴婢奉圣旨而来,奴婢有宫里的好消息带给殿下啊——殿下饶命!”
    压根没人搭理他,众亲兵虎狼般把他提出门外,压倒在刑凳上。
    提刑杖的亲兵问:“杖多少?”
    “殿下说,杖杀。”
    黄内监涕泪横流,绝望大喊:“冯喜老贼,你害我!你说得好听,叫咱赶紧登门讨个好,又说河间王毕竟是圣上兄弟,不会对传旨天使动手!哎哟哟饶命啊殿下,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奴婢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厅堂正中,等黄内监实打实挨了两三杖,鬼哭狼嚎入耳,这才吩咐道:“暂停刑杖。人拖回来。”
    “录他口供。”
    ————
    刘氏的画像大致完成,放在桌上。谢明裳用过中午饭食,坐在木椅上,从零嘴盘子里掂一块甜糕吃。
    吃两口,在画像上补几笔。
    耳边传来滚轮轱辘声。她停下动作,隔窗注视木轮椅在小雨中推进庭院,又推进书房。
    胡太医跟随进书房,开始准备今日的正骨拨筋。
    银盆装好温水,备好布巾,恭谨地卷起缎裤至膝盖。“殿下,下官要开始了。今日殿下感觉如何?”
    萧挽风没有回答。黑眸盯着窗边的小娘子。
    谢明裳抛下作画的木炭枝,把木椅拖过来轮椅边,坐在椅上,看胡太医小心翼翼地正骨拨筋,一寸寸捏过小腿淤肿部位,极小心地拉扯推拿,发散淤血。
    她坐看片刻,忽地站起身,跑去银盆边洗手,把整盆清水洗成灰色。
    胡太医听到水声才察觉,大为吃惊:“等等,娘子,洗手的银盆在别处,这盆是清洗伤口专用……哎哟。”
    他摇摇头,无奈端起银盆,去厨房打新的温水。
    谢明裳洗干净了手,蹲在木轮椅前,定睛打量片刻,伸手捏了捏淤肿严重的小腿。
    “被马踢的。”她笃定地道,“踢伤了没好好治,才会有这种发散的肿胀淤伤。你的小腿都快肿成馒头了。”
    她缩回手,仰起头:“你不是他。他的腿是冻伤,你的腿是踢伤。你还要骗人?”
    萧挽风低头凝视明澈的目光:“没骗你。是同一条腿。”
    谢明裳嗤了声,摆出不和他计较的姿态。
    她沿着膝盖往下的肿胀筋骨,四处揉捏几下,忽然惊讶地扭头望向窗外:
    “你看,窗外闪过什么东西?”
    萧挽风垂目思忖片刻,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就在他视线挪开的刹那,谢明裳得意地翘了翘唇角,关内人也蛮好骗的嘛。
    她手里猛然发力,下狠手按。
    书房里传来一声闷哼。
    胡太医前脚抱着银盆踏进书房,后脚就惊得浑身僵直。
    他大惊失色地急奔过去,“娘子,你在按什么!伤处轻易动不得啊!”
    谢明裳不想搭理人的时候,谁也别想进叫她搭理。
    食指拇指寻准地方,继续发力猛按。
    萧挽风被她一下便按出满头满背的冷汗,强忍不喊出声,冲胡太医摆摆手:“无事,让她做。她家族代代相传的推筋拉骨手法,有奇效,但——”
    他闷哼一声:“猛烈。”
    胡太医心胆震颤,几步冲上来,蹲在近处细看。
    瞠视片刻,高高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谢明裳显然极为熟谙推筋拉骨的手法。人体穴位也精通,一按一个准。
    她不止能游刃有余地推筋拉骨,还分出三分心思骂胡太医。
    “庸医。”她不客气地数落:“慢腾腾,温吞吞,揉淤血都不敢用狠力。照你那推筋手法,连推三五天,几处大筋都推不回原位。”
    胡太医自己挨骂都顾不上了,他心惊胆战:“娘子专心看手上,别分心说话!”
    “娘子,稳妥至上啊!用力如此之大,牵拉的位置稍微不对就——”
    又一声闷哼。
    小腿肿胀处被用力扭,骨头缝里传来的剧痛和奇酸几乎升上脑壳。萧挽风闭了下眼,他多少没尝过这滋味了?
    谢明裳边牵拉筋骨边骂胡太医:“还稳妥?膝盖骨下都淤肿成什么样了。被马踢伤后耽搁了多少天没治?小毛病拖成大毛病。”
    话锋一转,改用哄病患的语气,好声好气地跟萧挽风商量:
    “急症要用重手。你忍忍啊,今天给你疼个狠的,保管你明早起来腿脚再没今天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