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愿而已。
    #夫人(25)
    多亏了沈澜这一出, 整个大街上,无一个店铺肯开门。
    好不容易遇着一个肯开门的衣店。
    店家哆哆嗦嗦从门后闪头,店家身后是他妻子, 妻子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三个人像扇子一样折出来。
    庄蝶道:“我想要一件男子衣物。我夫君跌落湖中,淋湿了。”
    为了怕店家恐慌,她还专门让沈澜站在拐角巷阴影里, 不让人瞧见,只有自己过来。
    店家见她是女子, 地面有影子, 且语气温和, 略微放下心,刚想问尺寸。
    那孩子目光瞥见庄蝶腰侧的青面獠牙恶鬼面具, 指着她大喊:“她就是跟入湖青面獠牙鬼一块儿的,刚刚她还不跑!”
    庄蝶正想解释。
    “啪”一声, 店门合上。
    “……”
    沈澜走过来:“算了。不用干衣。”
    “你身上衣衫湿透了,路程遥远, 现在又起了风,要是骑马更容易感染风寒。”更何况沈澜马上就要打仗,这会儿生病不好。
    “我们找个山洞烤火。”
    不久, 沈澜就在附近找了个山洞,拾取枯枝干叶点火。
    山洞内, 火光熠熠。
    沈澜坐在火前, 脱下湿衣拧干, 悬挂在木枝上烘烤, 庄蝶则半靠在山洞内壁上,也借些余温发呆。
    “你好像从来不会害羞。”沈澜闲聊道。
    他半身裸着肌肤光滑, 背对着她。
    庄蝶心道,第二面就有夫妻之实,哪来的害羞。
    只不过,这会儿她的心思还在刚刚万鬼夜行。
    沈澜径自走向河中的画面,不像是纯粹的捉弄,他的脸色沉静果决,而是一种……赴死。
    “我对男子没什么期待,所以不容易害羞。”
    “哦,对陈沐阳也没有?”
    庄蝶没有回答,转而从洞壁上坐直,支着下颌:“还想跟我说你过去的事吗?”
    “没有了。”沈澜轻笑,“过去只是过去,没什么意义。到了这个年龄,没必要留恋过去。你呢,你想告诉我你幼时的事么?”
    庄蝶摇头:“我幼时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
    普通才意味着幸福。沈澜道:“你现在一点也不普通。”
    “是么?”
    “否则你认为我们都是平白无故地喜欢你?”
    庄蝶想了想道:“我认为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平白无故发生的事,没必要追根究底,只要分辨、接受和改变。”
    “这就是你的不普通之处。”沈澜道,就像刚刚她站在水边,没有走也没有喊他,只是等他出来,家常地让他去换衣服。她能接受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乃至别人的。
    “这个世上就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庄蝶这话问得很直白。
    沈澜停了会儿,才道:“你知道我最可惜的是什么吗?”
    “什么?”
    “人人都怕鬼,可惜的是,世界上没有鬼。若是有鬼便会有因果报应。可没有鬼,便无因果报应。人人信仰的一切都是笑话。这世上一切都荒谬而随意。好坏虚假都是人编出来的,用来驯服。”
    “你知道世上欲望最大的人是谁吗?”沈澜又问。
    他们难得说这么多。是真心实意地说话。
    庄蝶摇头:“不知道。帝王?”
    “不是。是和尚。因为他们凭借凡人肉身,竟然期望可以修炼成佛。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欲望?世人都说佛门中人无欲无求,殊不知佛门中人才是这世上欲望最大之人。”他语气中有一抹讽刺。
    好像是这样。庄蝶认真想了想。
    “是。之前五公子让我留在徐府。他对我很好。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想的是,我若留在徐府,只会一辈子帮他揉腿治病,照顾他,当个妾室。”她剖析自己,照顾五公子她并非抗拒,“只不过,我不想只照顾他一个人。也不想当妾室。”
    这样说起来,她的欲望也很强烈。凡是无法满足的生活,都不要。
    “我们之中,徐慕白才是欲望最强烈的人。”
    庄蝶没想到沈澜突然提及对于徐慕白的评判,只听沈澜继续说:“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状似清冷,可只比寺庙中的和尚差一点,他欲望深切到,什么都想要。”-
    徐慕白搬进新府邸已有一段时日。
    屋内逐渐布置完毕。
    整体跟之前他在徐府的园子差不多,他习惯了。
    只不过更为宽敞,位置也从徐府的偏远侧,变为新四皇子府邸的正中间。
    徐慕白向来喜欢开窗,这次新屋子,书桌后留了一扇超长长方形的大窗,雕花修饰。没有窗门,若是下雨下雪刮风,再从上方卷下竹帘遮蔽。
    槐花树移植了过来,在院外。
    桂花树也是,放置在屋内。
    万壑松风图悬挂在梁柱。
    院外仍然一片空寂,没有种花。
    徐慕白坐在书桌前,身后的空窗映着月明星稀,清风从后方徐徐吹来,从远处看,像是一副横挂着的水墨明月秋风图。
    率迟走进来:“殿下。徐府的园子已派人封禁。也跟徐府叮嘱了,任何人不得入内。其余都准备好了。”
    “嗯。”徐慕白点点头。风吹起他头发后两道淡青发带,他眉目沉敛,窗外明月无声停在他清隽的轮廓之外。
    “八小姐昨日还又来府邸探视。被属下打发走了。”
    一朝飞升成四皇子,原先徐府中人都态度大改,众人总算明白为何他当日胆敢命人打徐夫人。
    尤其是他八妹徐静媛,恐怕还存了一些结亲的心思,送了不少信笺和花来。
    徐慕白没言语。
    率迟又道:“明日向汪小姐提亲的聘礼也都准备好了。圣上还又赏赐了不少。”
    昨日圣上已颁旨要跟平南王开战。
    趁着三皇子去督战,圣上给徐慕白敲定了跟汪阁老孙女的婚事。汪阁老夫人病重,怕汪小姐守孝三年,提亲后,下月成婚。
    四皇子洛白成了汪阁老的孙女婿,是一种表态,意味着他愿意如洛青帝那般,维系着阁老们的权势,世代姻亲下去。
    所以哪个汪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徐慕白汪阁老孙女婿的身份。
    洛青帝让他从众多汪小姐中选一个。
    徐慕白选了一个心有情郎、成亲后没多久会因病而“死”的——他跟这个汪小姐已私下约定好。
    徐慕白一如既往,不表情绪。
    因为与汪小姐约定这件事,连率迟也不知道。
    “姜姜如何?”他问。
    “即将开战,今日沈澜带她出去游玩了一天。”
    是么?看来她跟沈澜过得很快乐。徐慕白合上书。
    月光寂静。
    如今能自理,徐慕白亦不需要任何仆人在外面站着,暗卫们都在墙垣上守着。而从他这个视野可以瞧见窗外动静,反而对他更为安全。
    徐慕白走到窗前屏风后,端起烛台,拧下机关。
    门开。
    率迟正要跟进去,他扭头淡淡道:“你不用跟进去了。”
    率迟拱手:“是。”
    这座“四皇子府邸”之所以搬进来前修缮那么久,是因为圣上在帮他打通密室的路。
    修路并不麻烦,因为这座府邸之前就预备给他做府邸,是特地挑选好的位置。处在皇宫和徐府中间。当年预留过通道。
    微光照亮前路。
    墙壁全部是坚硬的青色石头,光洁冰凉,并无什么阻碍。
    过一段才会有分叉口。
    左侧通往皇宫,右侧则是徐家。
    徐慕白右转,这条路更为漫长,也更为宽阔。
    有他当初准备给姜姜的密室,再往前才是徐府的地下通道。
    从里面按开机关,才能见到小隔间。
    那里放了不少圣上当年送给徐慕白的玉灯。
    徐慕白拾起一支,将蜡烛放入玉灯中。
    光从玉灯透出,模糊朦胧。
    这灯做出是为了玩赏,不怎么为照明。
    徐慕白提着玉灯,再次打开新的机关,墙壁挪动,徐府之前所住的主屋出现在眼前。
    屋内空旷暗沉。东西都搬走了。
    只剩一些空荡荡的家具。
    徐慕白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手指抹了抹,上面已隐隐有一层细灰。
    窗户紧闭,他推开。
    一轮明亮的圆月映照天空,院外早已空寂一片,槐树被挖到了四皇子府内,也没人填,只余一个大坑。
    墙院寂静,有着蛐蛐的叫声。
    徐慕白望了一阵转身,转身,走到床榻处。
    衣柜夹着被褥的一角,是姜姜的被褥。
    他站起来前一年,几乎每夜都是姜姜在值守。
    她总是坐在被褥上,点着烛火,头靠衣柜看书。徐慕白经常转头无声凝视她,直到她困倦放下书弯腰睡去。
    她经常会忘记吹蜡烛。呼吸很轻。
    徐慕白也无法下床去灭蜡烛。
    他总是等蜡烛静静燃尽,直至熄灭。
    那是他难得心静的一段日子。
    如果当初,姜姜答应了他愿意留在府邸,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既然他能给汪小姐安排假死,那么在成为四皇子前,给自己安排假死,也不是不能。
    徐慕白承认:不愿而已。
    徐慕白走到床侧,伸手拿出玉灯中的蜡烛,放置于帷幔下方。
    火苗窜动,燃起轻纱混合锦绣的双层帷幔。
    率迟已在一些地方撒上了油,火势待会儿便会蔓延。
    等烧光主屋很快也会有人灭火,不会伤及他人。密室需得掩藏住。徐府烧完后会重建为另一间祠堂,便会少有人来。若是主屋,离的时间久了,容易让他人住进来或者盗贼光顾,丫鬟小厮也容易进来偷摸。
    明月静静照窗台,徐慕白没有立即走,只静静望着火势蔓延。
    火光跳跃在他琥珀色的眼眸。
    住了二十年。
    等烟味浓重后,他才转身走去,拧开机关,身影头也不回走入墙壁内。
    ——姜姜的书都拿出来了。等她回来的时候还能继续看。
    第82章  我姐姐厉害吧
    #夫人(26)
    两个人在山洞中烘干衣物, 当晚,沈澜带庄蝶策马回到营中。
    回到营中,各自回帐篷中小憩一阵。
    中午, 沈澜集结大军, 准时出发。
    庄蝶站在帐篷内,掀开门帘。
    只见呈方字型队形,士兵们都穿着盔甲, 黑压压一片。
    晴空万里,“澜”字红旗于风中被刮得猎猎作响。
    沈澜身披金戈铁甲, 骑在高头大马上。
    三皇子在最前方给众位将士行践行酒、鼓舞士气。
    昨夜, 庄蝶想了很多。
    听人说去“往生河送鬼魂”时, 想到过小桃。
    后来想到,小桃死了也还在皇城, 魂魄不会到这边来。
    见到河边时,想到过陈沐阳。天女散花那日, 陈沐阳曾用木枝牵着她往前走,身侧是对岸的灯火阑珊, 他念“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然而此时此刻,印象最深是沈澜朝向河边穿越人群, 独行前进。河水冰冷漆黑,只有明月倒影的一些光。
    他目光前进, 好像在追寻月光, 又好像只是在走入想要的安静中。
    没有任何挣扎。
    鼓声大作, 传令官大喊道:“出发!”
    庄蝶放下了门帘, 小黄从身后跑近:“庄蝶姐姐,我们不跟着一块儿去吗?”
    庄蝶摇头:“我们待在这里。”
    昨夜沈澜跟她说了。前线打仗, 形势万变,他不会带女子过去。三皇子会驻守在这里,这里是后方腹地,相对安全。而前线若是出现伤兵也会往这里送,不影响庄蝶练习医术。
    “哦。可惜,我还想去看看呢。”小黄有些惋惜,不过惋惜也有些安心。真的要打起仗来,她也会害怕,她想了想又说,“幸亏小贺哥哥不去。”
    这几日她跟小贺很熟悉。小贺年龄太小,又是新兵,所以一直跟着胡大夫身后帮忙,不上前线。
    沈澜走了几日,都很安静。
    三皇子督战。
    不时有线报传来,将领们进进出出。
    军中要闻,自然不可能告诉庄蝶。
    她见三皇子神情平静,这里的守将们也无慌乱,前线应该没出什么事。
    直到十日之后,庄蝶正在营中继续誊抄。
    外面传过大批人马的动静,她专心抄写,没出去看。直到胡大夫走进来:“沈夫人,伤员已入帐。你快过来吧。”
    庄蝶跟着胡大夫走入帐中,远远听到呼痛呻/吟声。
    胡大夫在前。她慢了一步。
    进去时是深吸一口气做了准备了,然而进去后的景象还是令她呼吸微顿,手指下意识一凉。
    血腥味弥漫整个帐篷。简单竹编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个人。
    还有床不够的,能起身的,只麻然坐在角落中的。
    身上都有布条,已是都短暂处理过才送过来。
    可还是能隐约看见,血迹渗出头部整个半包着的绷带的,刀剑插入眼睛的,断胳膊短脚,腹部的大口子……
    有人喃喃喊着:“大夫,大夫。”
    “疼……好疼……”
    胡大夫见惯,立马上前去。
    小贺正在拆布条,他像是中了什么陷阱,左腿根已下全没,相当于整条腿都不见了。因天热,送来行程长,伤口竟生了不少蛆虫,雪白蠕动。
    庄蝶快步走出营帐,到营帐外才捂住唇。
    挑了个角落,半蹲着呕吐。
    小黄端着药箱过来,她也是才刚来,见到庄蝶,上前关切:“庄蝶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庄蝶掏出手帕擦擦唇角,吐过之后她好了一些,“你要进去吗?”
    “是啊。胡大夫让我给他送东西。”小黄见庄蝶神情惨白,上前摸摸她的手,“姐姐,你的手好凉。是不是病了?”
    庄蝶没说话。她第一次发现她也会有种深切恐惧。
    掌心发凉,直直冒出不少冷汗。
    以前这种恐惧只在危机的时刻有过,比如之前跟小桃遇见劫匪躲在油菜花田里。
    现在这种恐惧是更深层次的……
    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同类的,更直观的,也更庞大的。
    一个两个不可怕,这样多的……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如何渺小。或者说,人是如何渺小,如何脆弱,如何仅仅只是一具普通的肉身。
    庄蝶平复心情,她摸摸小黄的发:“好。你进去吧。”
    小黄虽小,可已决议来,也不能躲着。
    若是小黄接受不了,那再不让她接触,只让她烧药就行。
    没想到小黄进去后,很快就适应了。她径自端药到胡大夫身边,两个人都站在旁侧见胡大夫如何医治。
    小黄道:“姐姐,你就是因为这个啊?”
    “嗯。”庄蝶承认。
    “没关系。我不怕。”小黄拍拍胸脯。
    胡大夫要人扶起伤兵,小黄还自告奋勇地跑过去扶起对方,小黄轻声道:“以前当乞丐生病了都是没得治的,就这样看着慢慢死的。饭也没得吃。有人医治还有饭,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没想到拖后腿的反而是自己。
    庄蝶跟胡大夫学了一阵,基础的把脉她本来就会,旁侧的伤员没什么伤口却脸色惨白,庄蝶走过去替他把脉:“有何症状?”
    “口干舌燥,腹内痛,吃什么吐什么。一吃东西便想上冒犯。”
    “伸出舌头我看看。”
    那伤病伸出舌头。
    庄蝶探他额头,又问:“是否口渴喜饮?”
    “是一直想喝水。”
    “舌红,苔黄腻,脉弦数者,是热泄泻。”
    胡大夫偏头瞧了她一眼。
    小黄骄傲:“我姐姐厉害吧?”
    小贺急匆匆跑过来,找胡大夫:“胡大夫,他好像不行了。”
    胡大夫对这个伤兵道:“稍后我让人给你包扎伤口,静养就行。”刚走出两步,他扭头示意小黄:“你去帮她。”
    ……
    伤兵源源不绝地送进来。
    庄蝶跟随着胡大夫诊治,病小的她能看,大一些的便是胡大夫这些常驻军医来看,此外还得打下手,主要是清理伤口、缝合、包扎、退热等等。
    胡大夫军中多年,手法娴熟,绣花针蜡烛上烧一下,准又快地缝合住伤口,不让伤兵痛太久。
    对于泄泻、肠滑、中暑等也都有固定的药汤。
    骨折包扎亦有手法。
    庄蝶跟在他身侧学到很多。
    直到大半夜,才算把第一批伤病救治完,明后天还有第二批。根据胡大夫说,一旦开始,那就是源源不断。
    喂药时,庄蝶听到他们闲聊这场战事。
    和谈破裂后,平南王想趁沈澜未到,对附近城池发动偷袭,好在沈澜早已料想到,提前做好应对。
    偷袭并未成功,两军对峙。
    问题在于,平南王占据的城池名为月城,乃是洛国之前用来对付外厥的。
    月城本就是重要枢纽,筑了高墙堡垒,防御坚固,城内还囤有不少余粮,易守难攻,另平南王还抓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子系在里面当人质。
    平南王这次是彻底准备好的。
    沈澜趁平南王偷袭附近城池时,强攻了一次,未果。
    平南王也早有准备,挖了陷阱,又准备了不少投石车砸人。
    平南王行兵多年,对各城池防御了如指掌。
    而驻守月城的是小部落精锐,与沈澜周旋久,也知道他喜欢奇袭的作风,故而战势拉锯。
    圣上下了命令,沈澜一个月必要夺回月城。
    夺下月城才能驻守,否则后方城池尚远,粮草容易供给不上。
    庄蝶陆陆续续听出个大概。
    太晚了,她实在困极,喂完药之后她走出来。
    离开帐篷内浓郁血腥味和药味的刹那,她闻见了外面新鲜的新鲜空气,抬头见到明月繁星,又清醒许多。
    第一次有惆怅之感。
    庄蝶正掀开帘子进帐篷,扭头,忽然见到主营帐——三皇子的营帐——灯亮着,外面站着三个女子。
    从打扮来说十分普通,像是平民女子,她们正排队等候进去。
    很快有士兵来,示意她们进去。
    前两个女子都低着头,唯有第三个女子转头悄悄打量了一下。
    庄蝶帐篷外是沈澜特地留给保护她的两个人,这么多天也都熟悉了。
    她问:“她们是谁?”
    “三皇子待了多日想找女子。”一人回答。
    “本来找青楼女子就好。可三皇子非要处子,昨日已找了一批。三皇子嫌弃太丑了。今日他们又去集市上买了几个。”另一个人又说。
    庄蝶没再说话,走进帐篷中。
    小黄年龄小,干劲满满地累了一天,早就打发她去睡,此时已呼呼大睡了,胸膛来回起伏。
    庄蝶走过去给她盖上被褥,摸摸她的脸,探探额头。
    伤兵中也有不少兼具风寒感冒的,别被传染了。
    很困。但庄蝶还是强撑着燃灯,记录今天所记。不然她容易忘记。
    刚记完,正要搁笔。
    外面传来叫喊声。
    “来人!三皇子被行刺了!”
    “有刺客!”
    “是外厥人!”
    “外厥行刺!快来人护三皇子殿下!”
    庄蝶听了一阵,起身吹灭蜡烛。
    月光透进帐篷内的光走到床铺边,盖上被褥侧身阖眼入睡。
    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做事。
    第83章  不能报仇。
    #夫人(27)
    第二日一大早, 庄蝶走入伤兵帐篷。
    一旦有什么事记挂,她反而会比平日更加有劲。
    帐篷内人大多数也都起了,病痛常常令人难以入睡。
    阳光出来, 帐篷也在透气, 不少人也能坐起身,整体比昨日好上许多。
    胡大夫和小贺一早就在。
    昨日没功夫,今日他们注意到庄蝶, 有人问:“胡大夫,军中还有女大夫么?”
    “不仅是女大夫, 是沈将军的夫人。”胡大夫答。
    “沈将军夫人竟会给人看病问诊!”
    这句话引起附近众人惊异, 好多人不住地打量她。
    庄蝶形容普通, 不言不语的,一点儿夫人架子都没有, 也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本来还有几个伤兵考虑要不要起来行礼,见她端坐在床边换药, 压根没在意这方面,也就没有起来。
    不久, 又有人说:“昨夜是什么动静?”
    “有人行刺三皇子。”
    “此刻抓住了么?”
    “像是抓住了。是个女子混进来的。”
    “皇子殿下如何?”
    “不知道!三皇子要是不近女色,就不会有这种事!这点时间都守不得。这时候能在集市上买到的,除了极穷人家的女子, 不就是战乱逃过来的人吗?”
    众人静了一阵。
    有人喝了口热汤道:“要是沈将军,就从不会出这种事。”
    兵也分势力。
    三皇子带来的亲兵都驻扎在他帐篷周围, 护卫他的安全。
    能上前线打仗的都是沈澜的兵, 这会儿天蒙蒙亮, 外面驻守的也是沈澜的兵, 伤病营帐偏僻,大家聊天不算太有顾忌。
    有人笑了起来:“是, 沈将军不近女色。”岂止是不仅女色,夫人瞧起来也很普通,更是亲临前线。
    “沈将军行军打仗时也是防守严密,不可能随意带外人进来。只有回皇城时才会被人刺杀,但从来没被刺杀成功过。”
    正要再聊,一位卫兵直接掀开门帘,众人即刻噤声。
    “沈夫人,三皇子殿下有请。”
    胡大夫见状,挥挥手让小贺过去接手庄蝶手上的活。
    庄蝶起身道:“好。我这就过去。”
    主营帐和伤病营帐离得不远,庄蝶走进去,见到三皇子坐在长案桌前,身侧左右站着两个婢女,像是昨夜进去的两个人。
    他的左肩膀和胳膊明显被包扎过。
    见她来,他挥挥右手,示意清退众人。
    这个动作本跟左侧肩膀无关,他还是皱眉流露出疼痛,显然伤得不轻。
    两个士兵拖着一具女子尸身过来,看样子像是昨夜那个进帐篷前会打探四周的女子,也就是外厥刺客。
    脸趴在地上,肌肤发青,人已死了,很久的样子。
    没看到什么太大的外伤。
    “你能不能换下这个女子的脸?”三皇子道,“这是刺杀本王的外厥刺客,恐怕握有不少机密。我们还没抓到她,她就服毒自尽了。你要是能换脸,就能帮忙刺探出不少军情。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庄蝶摇头:“不能。”
    “哦,一定要是活的吗?”
    不能,不是指她不能换,而是……不想换。
    一来,她无法确定三皇子说的真伪,究竟是利国利民还是仅帮他自己,后续他要做什么她无法控制,再者,这个技能一旦被验证,庄蝶也再没办法脱身了。
    “我不会换脸。”庄蝶道,“我之前只是招摇撞骗而已。”
    三皇子轻笑了一笑。
    皱皱眉头,扫视肩侧,又开始疼了。
    之前他确实认为她招摇撞骗。
    可如今见她能平平安安待在沈澜身侧,还让沈澜承认她为夫人,仔细瞧她相貌普通,恐怕是真的有点儿手段。
    再者,那个名叫冬青的丫鬟切切实实骗过了自己。
    三皇子打量她:“我越瞧你越像当初的黄明月。说罢,你要什么条件?”
    庄蝶垂眸。
    “黄金百俩如何?”三皇子道,“我向来重贤能,你若是辅佐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我不曾见过黄明月,更不知她是谁。只是有人找我买过药而已。换脸之事如此神奇。是不是原本就是两个相似的人,中途换了呢。因三皇子对黄明月也不太熟悉,这才被骗了。且女子妆容总要贴不少东西,男子不懂倒也正常。”
    三皇子怔了怔,好像也有道理。过了这么久他对冬青和黄明月相貌也记忆不清,只记得她在大殿上脸上掉东西,状似面皮,但也有可能是糊在脸上的粉末,当时也没细看。
    再者,三皇子也认为自己不会轻易被骗,真黄明月一直不知所踪,许是当初见他的是真黄明月,到了殿前才突然被人换了,用来诬陷自己!
    是临时糊上的妆容,这才会突然掉面皮!他啪一声压动食指,骤然想到这个可能。
    世上哪有换脸之类无稽之谈之事,也只有黄明曦这种女子会这样想。
    但三皇子抬起锐利双眸继续问:“我两个妃子可都是黄明月的姐姐,难道她们也被骗了?”
    “那我就不得而知。不过我听说官宦之家,姐妹也不常见。许也是误认吧。换脸之事如此神奇,我若真的会,第一件便是给自己换绝顶美貌,又何苦待在这里?”
    “哦,那你又是如何引诱的沈澜?”
    “沈将军上次回皇城,得了重伤,是我救了他,他欠我一条命,这才答应让我做夫人。”
    “这么说,你是完全不会了?”三皇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可还是直觉哪里不对,若只是救人,沈澜这个疯子为何对她这般执着?
    “若是他人问我,黄金百俩,谁人不想要。只是,我若是不会说会,总要见真章……殿下又是皇子,我不敢欺瞒。”庄蝶低头。
    三皇子又沉吟了一下。
    沈澜是对黄明月还是对眼前这个人情根深种?
    还是说真黄明月早就被沈澜找到,借势推出这个来转移视线?
    否则他为何会带这个女子来军营中?
    真要喜欢,不会带自己的女人来军营这种地方吃苦受累,让她被别的男子肆意打量。
    但他又能为这个女子下跪,只为救命之恩?
    此刻,三皇子有些乱了,他左手支在案桌上,拇指按压着指节沉思,又想起什么抬头:“行了,你下去吧。”
    这个三皇子还没有黄明曦精明,他习惯以自己的论调来想象别人。男子必然是只重外貌的,女子必然是只注意自己容颜的。
    庄蝶福身告退。
    不过这也只能拖延一时,时间久了,或者他碰上黄明曦就会被再次说动。
    更何况,扣住自己对他没有成本。
    无论真假,至少可以让自己不为他人所用。
    庄蝶回到伤兵营中,有人打量她一阵,本来不该问,又还是没忍住道:“三皇子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三皇子这会儿还招女人进来,显然好色。
    庄蝶摇摇头:“没有。”
    也是。众人松口气。毕竟三皇子只要处子,更何况沈夫人……其貌不扬。某种意义上也是好事。
    如此又平静地过了十几日。
    之前胡大夫说,只要开战,伤兵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可除了第一场战事的两批伤兵,之后都没有伤兵再送来。
    传言沈澜接了一个月必拿下月城的军令状。
    时间快到了,沈澜却没有任何举动。
    三皇子因此似乎暴躁许多,庄蝶注意到好多次端进他屋内的饭菜都是被打翻了送出来的。
    这日,胡大夫私下叮嘱其他大夫:“三皇子近日行事暴躁,大家给三皇子换药上药都得小心点。”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喊叫:“殿下,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殿下!”
    有人推开帐篷看,只见小贺被三皇子两个亲兵拖到军营外。
    “发生了什么事?”胡大夫连忙问。
    有相熟的士兵道:“刚刚小贺给三皇子上药,得罪了皇子。”
    胡大夫大惊:“那小贺如何?”
    那士兵同情地看了眼胡大夫:“三皇子因沈将军这一个月都按兵不动大发雷霆,传了几封信,沈将军都不予回应,生气拍桌,小贺正好换药扯痛了他。三皇子大怒,就说……拖出去立时砍了!”
    “师傅,救救我!师傅!”小贺大喊。
    胡大夫连忙上前,朝着主营帐:“殿下,三皇子殿下,小贺年龄尚小……”
    话音未落,就有人上来劝。
    胡大夫在军中多年,脾气温和,诊治无数,这几日也经常帮忙看些小病,护卫三皇子的兵也卖他两分面子:“大夫,别喊了。这会三殿下正在气头上,你若真让他听见,恐怕你也没命。”
    胡大夫一怔。
    转眼间,小贺已被压到帐篷外跪下。他扭头泪涕涟涟地喊:“师傅!”
    小黄刚在里面,这会儿才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头:“发生了什么?”语气中还以为是什么好事。
    她见小贺居然被压到帐篷口跪着,还有人在抽剑,大喊:“你们在干什么?!小贺哥哥!”
    “小贺哥哥!”
    “别杀他!”庄蝶喊出声。
    三皇子亲兵扫她一眼置若罔闻。
    “小黄。”小贺只来得及扭头喊一声,亲兵手起刀落,顷刻间,小贺人头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正着竖着,临死都是流泪睁大眼茫然不解的样子。
    小黄抓着庄蝶的腰带哭跪在地上。
    那三皇子两个亲兵扭头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收刀,走了进去。
    胡大夫和其他大夫走过去给小贺收尸。
    营中死常见,逃兵被抓回,违反军令,偷窃机密……只不过像小贺这种如此年幼,仅仅因为换药扯痛了殿下的胳膊而被砍头,在驻扎此地的沈澜士兵眼中,这还是第一回。
    庄蝶挡着小黄,没让她跑过去。
    小黄扯着庄蝶衣裙,大哭大叫,锤人踢人:“让开,小贺哥哥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她哭得声嘶力竭。
    庄蝶只牢牢按住她,没吭声。
    夜半。黑暗中,小黄偷偷从抱着她的庄蝶身侧爬起身。她拿出下午藏在腰侧的匕首,打开,匕首银光闪现,映照出她发亮发狠发红的眼眸。
    小黄正要跑出去,庄蝶忽然起身,拉住她:“别去。”
    “我要去!我要去!我非要杀了他!”小黄年龄小,但不是孬种,她见过沈澜杀人。仅仅因为扯痛了三皇子胳膊,小贺就要被砍头吗?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过。明明他那么好,会煮药会煮粥会藏吃的给她,还会教她医书和武功!
    是她军营后第一个亲近的人。
    他们还一起崇拜澜将军。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小黄恨得咬牙切齿。
    庄蝶差点拉不住小黄,小孩子爆发出愤怒很庞大很纯粹,哪怕对方是皇子。
    还是他们这些人连爆发都不敢爆发出来的。
    “你杀不了他。”三皇子的亲兵护卫可是一个孩子就能钻进去的?庄蝶牢牢环住她肩膀,轻声道,“况且这个时候也不能杀。”
    外面不知道营中发生了什么,即便知道……常人眼里,小贺的死也不足以抵三皇子的命。
    再者,若是打仗时三皇子突然被刺死,容易军心不稳,也会让民众慌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黄哭喊着,她不解。
    是啊。为什么。庄蝶也不知道。
    庄蝶出神盯着帐篷口方向,那里有一丝缝隙中模糊的月光。
    她跟小贺并不熟悉,印象中只是个瘦弱羞涩的少年,说话经常有些口齿不清,却很勤劳。
    胡大夫让做什么做什么,总是来得早去得晚,相比于士兵他更适合当一名大夫。
    假以时日,也会成为很好的大夫。
    黑暗中小黄逐渐瘫软,只剩下抽噎。
    庄蝶盯着远处,第一次身临其境地理解了沈澜的话。
    这个世界最可惜的是没有鬼,没有因果报应。
    有时候不仅无法报仇,还“不能”报仇。
    第84章  不要赔上自己。
    #夫人(28)
    小贺死后, 小黄变得更为寡言少语,也不怎么煮药了,而是日日跟着兵卒训练。
    显然她内心还没有放弃。
    只算是冷静下来。
    这日, 庄蝶正从伤兵帐篷中端出废弃的布带, 恰好三皇子出帐篷,见到她,忽然怒从心头起:“把她给我带过来。”
    亲兵立刻上前, 带来庄蝶。
    三皇子道:“沈澜是不是跟平南王有所勾结,否则何至于本王跟圣上立了一个月攻破月城的期限, 现下已超了六日, 他还按兵不动?!本王子飞鸽传信给他, 他竟当耳边风。”
    语气极为嗔怒。
    原来这一个月期限是三皇子立的,庄蝶心道。
    上次杀小贺正好是最后一日, 沈澜依然毫无动静,故而才如此迁怒。
    三皇子这次来大概是因沈澜常胜将军的名号, 加之他们倾尽国力打平南王,必然得胜, 想来立功。
    没想到刚开头就出师不利,沈澜一个月都没拿下月城。
    庄蝶没看着他,只低头:“殿下见谅, 这些事我一个女子怎么会知道?”
    “我劝你从实招来。沈澜若真是跟平南王里应外合,你也跑不了!”
    庄蝶心道, 若沈澜真是跟平南王里应外合, 就不会率军出发了, 当初在这里劫持三皇子就好。
    “我确实不知。”
    “哼。”三皇子耐心已到了极限, 沈澜按兵不动,令他之前预想的大胜回朝彻底失算。
    这地方又荒凉, 身为督战他不能随意离开。
    既怕平南王派人行刺,又怕风声传到父皇耳里。
    天气炎热,床铺粗糙,今日三皇子身上还长了不少疹子,军中饮食无非日日就是这些,都吃腻了。
    就连女子……且不说长相出挑的没几个,怕再出现行刺,他也不敢尽兴。
    “沈澜之前就对你重视,我不管你是他心上人,还是因你救了他的命。至少你的命在我手里,他就要听我的。”三皇子审视着庄蝶,说罢,抽出宝剑抵在庄蝶脖子上,对身侧人道:“让人传信给沈澜。从今日开始,他再不出征,我就把她犒赏三军,让她千人枕万人睡。反正他沈澜弑父杀兄,再多加一桩人间至辱也无妨。”
    三皇子身侧副将提醒道:“殿下。她到底也是沈澜夫人。”虽然在皇城没听说过,可沈澜是来军营中当所有人面承认的。
    “怕什怕,沈澜再不出征。罪同欺君,一样要死!他要是不出征,连大将军也要换人,更何况将军夫人!去!”
    副将领命,刚转头,却见营中士兵直直望着他们。
    他迟疑一步。
    三皇子也发现端倪,他环顾喝道:“你们是要抗旨吗?”
    守庄蝶帐篷的士兵行礼道:“回三皇子。将军离去之前,千叮万嘱臣等要照顾好夫人。”
    “所以你们听沈澜的话,不听我的话?”三皇子横眉倒竖,语气阴寒。
    “臣等不敢。不过将军的命令,臣等也不敢违背。”士兵说得有理有据。
    “天大的笑话,沈澜的将军都是我们封的。你们听一个将军的话,不听本皇子的话!是真的想要造反吗?”三皇子语气更为愠怒,利眼一一扫视众人。
    空气凝滞。
    沈澜军中也不想得罪三皇子,可也不想见沈澜的夫人如此受辱,更何况她如今日日夜夜照顾他们。
    三皇子那边亲兵护卫也胆怯。
    若真是沈澜的人造起反来,光他们这些怕是控制不住。
    “杀了他!”就在这时传出一句叫声,正是小黄,只有她不管不顾地跑到前方喊,伸出手指着三皇子,“他杀了小贺,杀了他!”
    三皇子压根不知道小贺是谁。
    只不过这声喊叫却令他刚刚的气势无声息短了一截。
    他自认自己是天子之子,未来正统。
    皇族对平民百姓自有威压,沈澜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个将军。
    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很有可能不听他的话。
    且竟还有人敢当面鼓舞众人杀了他。
    沈澜和平南王里应外合,他倒是不信的,否则也不会等这么久。只是沈澜自己若也想造反……
    三皇子脚步下意识退后一步,想躲入亲兵护卫中。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大大马蹄声,传令兵赶来,跪拜在三皇子面前:“报!沈将军昨夜趁月城从外城运送粮草之际,派兵混入运粮车,突袭月城,已成功拿下!”
    “好好好!”三皇子一听大叫,这下总算有个开门红,能在父皇那里有个交代,他正要接过信笺,又想起之前被毒之时,让副将过了一道,才再接过。
    他打开卷轴扫了圈,正要回屋跟副将们商议接下来的事。临走时回头扫了眼庄蝶,最后目光落在喊出“杀了他”的小黄身上,阴恻恻的滑过一眼,这才离去。
    小黄束了发髻,穿了男子衣物,像个童仆。
    她当时气氛上头,当众喊出要杀他,可这会儿被他这样一扫,却还是被吓了一下,退后两步。
    庄蝶揽住她。
    见三皇子没说话,沈澜又打胜仗了,这事似乎也就这样接过。三皇子亲卫跟着回到营帐外。
    胡大夫等人才敢上前:“沈夫人,你没事吧?”
    “没事。”
    “三皇子殿下……”胡大夫想说又没说,毕竟当众他也不敢编排皇家的不是。
    庄蝶带着小黄进营帐,胡大夫悄悄带了行李过来:“让小黄走吧。三皇子的秉性睚眦必报。每日给他换药,都吓得我们战战兢兢,稍有不如意便是砍头军棍。小黄如此喊,他必然是要报复的。”
    小黄抬头看看庄蝶,只抱着她的腰,也不知如何是好。
    庄蝶看了看小黄:“三皇子误以为小黄是男子,这会儿跑便是逃兵了,更有理由杀她。”
    刚刚三皇子没发怒,是见到军中已有不愤,且小黄年龄幼小,大家都有相护之意。若真是杀了,怕真激起军愤。
    “更何况路边荒郊野岭,小黄跑不远的。”庄蝶又说。
    “这……”
    没多久,帐篷便被掀开,三皇子护卫随主子,逆光,脸隐在黑暗,却都有双幽冷如鹰的双眼:“三皇子道,交出刚刚那个大喊的童子,饶你们不死。”
    看来三皇子是打算私下解决了。
    小黄刚刚一直抱着庄蝶的腰,这会儿突然松开:“我不连累你们,我去。”
    庄蝶低头,明明如此小的年龄,一双大大眼眸黑白分明坚定无比。
    这时,小黄垂着的右手悄悄拢了拢衣袖。
    庄蝶往前一步朝向亲兵:“我跟你一起去。”
    等亲兵转头后,她迅速抽出小黄袖子里的匕首,塞给胡大夫。
    胡大夫跟兔子似的吓一跳,连忙收了起来。
    小黄抬头瞪向庄蝶。
    庄蝶抚摸她的头:“别以卵击石,会有机会的。”
    庄蝶带小黄去了三皇子帐篷。
    三皇子这会儿得了捷报,正想着如何再传给圣上,毕竟这也算是在他的督战之下,心情倒也没刚才那么坏了。
    庄蝶走进去,率先跪下道:“请三皇子殿下饶了他。”
    “哦,你是什么人,敢让本皇子说饶就饶了。”
    “民女不敢欺瞒。他乃是沈澜的儿子。”
    小黄诧异地望向庄蝶。她第一次见到那么文静的庄蝶姐姐,谎话张口就来,且毫无心虚糊弄之感。
    三皇子也有些吃惊,沈澜什么时候多出了个八九岁的儿子,还混在军营里,浑身脏兮兮的。
    “他是沈澜的儿子,那沈澜生他的时候几岁?”
    “平南府中□□,平南王也是众所周知的子系众多。沈澜自小在其中耳濡目染……”
    三皇子沉吟。这事倒说得通。他也是十四岁就有了孩子。
    “这个秘密他只告诉我,正是怕有了子嗣,外厥会以此要挟他。”
    三皇子冷哼轻笑一声。
    怕外厥?防范得如此严密,连皇城内的人都不知道。
    是怕圣上和自己以子系要挟他吧。
    他就说沈澜这个年龄,除非不行,怎么会没有孩子?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
    “我怕殿下杀了他,而沈澜回来又治我的罪。毕竟这是他的独子,他托我一定照顾好他。”
    “你当真认为本王这么好骗吗。让你这么胡编乱造!”三皇子猛地摔下奏折,以威吓试探她,“满口谎言!”
    庄蝶只深深磕头:“民女真的不敢撒谎。否则民女为何要日日把这童子带在身边,加以照料,连睡觉都不敢离开半步。再者,他今日敢当众指杀殿下,这等行事作风……”
    这等行事作风,还真像沈澜。
    三皇子仔细瞧这孩子,瞧不出端倪。
    只不过孩子像母亲多的是,只能看得出这孩子母亲应该不错。
    怪不得沈澜让这个女人在营中当夫人,也没明媒正娶,原来是给了个虚衔让她照顾儿子。
    这才说得过去。
    否则他实在想不通沈澜为何要带女人孩子入军营。
    原是如此。
    一切都明了。
    怪不得那些卫兵也都护呢。
    且这个孩子确实胆大,竟敢当众对视自己,无礼骄横,跟沈澜一个样。
    “你说他是独子?”三皇子饶有兴致地道。
    庄蝶道:“之前也像是有过几个,像是夭折了。这是唯一剩下来的。所以沈将军也留下了他。还请殿下饶他一命。”
    三皇子转着拇指扳指,原来沈澜还有这样一个秘密被他发现了。儿子嘛,自然比女人更重要。沈澜之前无所顾忌是因为众人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来人。把他带下去。”三皇子吩咐,“放心。我不会杀了他。沈将军独子,本王必然会好生照顾。”
    小黄看向庄蝶。
    庄蝶没有回应她,只无声抓了抓她的手。
    撒小黄是沈澜孩子这件事不容易露馅,反正无从查证;
    撒小黄是儿子才是最容易露馅的。
    女儿身一验就明。
    庄蝶赌的是,三皇子不会对沈澜儿子好生招待,只会关起来了事。再者军营简陋也没什么侍女照顾以及让小黄沐浴的机会。
    如若不撒谎小黄是儿子。
    凭借三黄子心性,恐怕会认为女儿对沈澜起不了要挟作用。他极为轻视女子,认为女子懦弱卑微、胆小如鼠,在他威压下都不敢说谎。
    且又好大喜功,自视甚高,对于普通士兵的事压根不关心,应该不会详细查问。
    再者,沈澜还有个儿子的事,是他新得的秘密,也不会随意告诉别人。
    庄蝶边想边走回帐篷。
    门口值守、刚刚也为她说话的士兵道:“夫人,小黄如何?”
    大概是从胡大夫那里听说了。
    处了这么久他们都有感情。
    “暂时没什么事。”
    “那就好。”那士兵松了口气。
    庄蝶没有入营帐,又转去了胡大夫营帐中。
    胡大夫正在配药,见庄蝶来也问了遍小黄,听说她没事才放下心。
    庄蝶叮嘱:“小黄是女子这件事就不要朝任何人提了。”
    除了胡大夫,军中也没几个人知道小黄是女子,她一直都是男童打扮。
    胡大夫道:“夫人放心。”
    庄蝶看向胡大夫面前放置的一碗碗药膏。
    “这是给三皇子殿下配的伤药?”
    胡大夫点点头:“是。自从小贺出了事,都没人敢去给三皇子上药了。只能老朽去。”
    想起小贺,他也长长叹息一句。
    庄蝶是沈澜夫人有人护,可怜小贺无亲无故,他们这些也都人微言轻,护不了。
    众人也不是不想护他,而是除了万不得已,谁也不想得罪皇子,这可是杀九族的大事。
    营内许多没接触过小贺的士兵也不会愿意为他出头。
    庄蝶不同。
    她是沈澜夫人,事必躬亲,平易待人,沈澜还在前线,三皇子当众说要让她千人枕万人睡,实在折辱了沈澜。
    沈澜在士兵心中地位是不一样的。
    人与人终究不同。
    庄蝶静静盯着面前摆放的七八个药膏碗。
    “若是胡大夫不愿意去,我也可以前去给三皇子上药。”
    胡大夫摇头:“不行。这三皇子像是之前中过毒,谨慎得很。现下只让在军中多年的人上药。他刚刚要杀你,你这会儿要给他上药,他怕是要起疑心。”
    庄蝶点点头:“那我帮你磨药吧。”
    胡大夫:“好。”
    很快庄蝶打听出,三皇子只是把小黄装进笼子里了。目前沈澜打了胜仗,他不会真对付他儿子。
    半夜里,她举着蜡烛,带了些吃的去找小黄。
    小黄没受什么苦,见到庄蝶来,眨巴眨巴折眼睛,一张小脸透过木头问:“庄蝶姐姐,我会死吗?”
    “暂时不会。”庄蝶递出包子给她。
    小黄接过,咬了一口。包子虽冷,但她又想起:“小贺最喜欢吃包子了。”
    庄蝶神情温柔地望她。
    小黄比任何一人都勇敢,还长情,更赤诚。
    她用手指慢慢擦掉她的眼泪:“放心吧。三皇子不一定能活很久。”停一停,她又说,“若他活久了,那等你变强,再找机会杀了他。总之,不要赔上自己。”
    第85章  不负父皇苦心。
    #夫人(29)
    庄蝶慢慢捋着胸前一缕头发, 走到沈澜之前带她来看过星空的草地。
    坐下。
    夜风凉,今夜依然繁星密布。
    沈澜之前带她来看星空是什么心情呢?
    他行兵打仗多年,也是从小兵做起, 是否也遇到过很多类似的事?
    山洞那一夜, 是难得两个人推心置腹、诉说自己的时刻。
    沈澜有很多面亦是她不知道的。
    庄蝶也告诉过他一件事。
    曾经。她误以为他是杀父仇人时,是想过委身于他、伺机报仇的。
    沈澜当时问:“那为什么没有?”
    庄蝶回答:“与其说,我是认为我父母不会愿意我这样做。不如说, 我就是纯粹不想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她很自私。
    女子复仇牵扯总是很多。
    如若委身,时日久了, 怀上孩子……
    报仇, 就是亲手杀了孩子父亲, 孩子会痛苦。
    不报仇委身这件事就毫无意义。
    最后只会变为折磨自己。
    庄蝶向来不做折磨自己的事。
    她总是想得很多很长远。
    因此,也少了很多, 血性。
    沈澜自从拿下月城后,又率兵突袭, 接连打了两场胜仗。
    洛青帝龙心大悦。
    今日朝堂上本是喜气祥和,谁知, 在说完沈澜大胜后,又有官员出列道:
    “圣上。近日军中有不少传闻。”
    “哦。什么传闻?”
    “是有关三皇子殿下和沈将军的。”那官员抬抬头估摸了下洛青帝脸色才道,“听闻三皇子殿下在沈将军于前线时, 不仅私抓了沈将军的夫人、儿子,更是扬言要让沈将军夫人充为军妓, 千人枕万人睡。”
    百官听得蹙眉:沈澜什么时候有了夫人, 还有儿子?
    幸好洛青帝问出来:“沈澜哪来的夫人和儿子?”
    “怕是以前私下纳的, 随军出行。三皇子见沈将军一月之期都未出兵攻打平南王, 才有此举动。沈将军听闻后大怒,托臣向圣上请辞, 另择良将,不日,他便要回去看顾妻、子。”
    群臣都不是傻子,听得出来,沈澜这是在拿乔呢。
    他一连三胜,正是士气大振的时候,正可一鼓作气直接擒下平南王。
    这会儿说要请辞换将,圣上可能答应么?
    果然洛青帝蹙眉头:“军中传言甚多,怕是沈将军误会了。”
    “沈将军道:三皇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要让他夫人千人枕万人睡,又囚禁他独子。此等屈辱之人怎能为将帅,怕是连小兵都看不起如此懦弱之人。故而掌不了兵了。”
    群臣微默。
    倒也不能说错。
    沈澜以前是狂放不错,不过这回前面打胜仗,三皇子在背地里如此对他妻、子确实令人寒心。
    又让人想起沈澜出征时折回头烧了三皇子府邸。
    这三皇子莫不是也是在报复?
    就算报复也该在沈澜得胜回来之后请圣上定夺,哪有打仗的时候刺激主将的?
    “圣上,这件事已在整个军中议论纷纷了。”那大臣又道。
    陈尚书连忙出来:“圣上,沈澜当初映衬下一个月拿下月城的军令状,皇子殿下见他迟迟不动,怕他跟平南王勾结,故而才挟持妻、子,以作准备。”
    那大臣侧目道:“沈将军如今攻克下三座城池,把平南王打得节节退后,也是勾结?”
    是。若是沈澜未动时,这样说还有效果。可这会沈澜打胜仗回头来看便会觉得三皇子心胸狭隘,处事激进。
    “可三皇子连续写了三封密令给他,他都不予理睬,殿下才出此下策。”陈尚书道。
    “你也说是下策了,该如何自有圣上定夺,三皇子如此私下挟制。沈澜本是忠心一片,誓杀平南王。若是因此被逼得生了异心如何?”
    “有异心便是有异心,无异心便是无异心,真是忠臣良将,忍受任何屈辱都不会违背圣意。三皇子殿下乃是出于大局考虑,如今他妻、子无恙,沈将军真是小题大做!”
    “他妻、子无恙?如今沈将军独子还被关着呢。知道的是三皇子顾全大局,士兵和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家如此气量狭窄,竟然前线主将一边卖命,一边还要囚禁他的家人!”
    “好了好了,别吵了。”洛青帝道,“这件事是三皇子过分。沈澜晚几日攻下月城,已私下向朕禀奏过了。平南王在朝中围观多年,消息灵通,故而朕与沈将军故意定下这一月之期,令他这一月枕戈待旦。一月之后,正是他城中粮草空虚之时,他听闻我们因抗旨要召回沈澜,这才放松警惕,私下想要运粮草进去,让沈澜有机可乘,以最小的兵力攻破月城。”
    群臣连忙道:“圣上英明!”
    “圣上果然高瞻远瞩。”
    洛青帝又道:“三皇子也是心切。让他急速放了沈将军独子。”
    那大臣道:“三皇子殿下如此对待忠臣良将,会令人寒心,还请圣上处罚。”
    陈尚书道:“皇子殿下第一次率兵出征,也是劳苦功高,为国家大事殚精竭虑,圣上还请体谅三皇子殿下一片赤诚。”
    洛青帝挥挥手:“皇儿出征难免疏忽,这事便算了。朕自会给沈澜交代。”
    陈沐阳看看为沈澜遭遇愤愤不平的大臣——
    沈澜在朝中做人,哪有人会为他说话?
    只要他打胜仗就行,别的压根不会参与。
    这大臣只可能是圣上的。
    陈沐阳又瞅瞅陈尚书,陈尚书也一改往日谨言慎行作风,面上跟这大臣吵得不相上下。
    实际上算是全间接承认了三皇子做的事,用的词还是什么“挟持”“出此下策”。
    听闻陈尚书有个极其远的远方堂弟任平安县县令,芝麻小官,其夫人与汪阁老的女婿徐大人妾室乃是同乡,来皇城这几日这县令夫人时常出入徐大人府邸,说是贡献织锦,谁知道呢。
    陈尚书这是要将船掉头么?
    还有圣上。跟沈澜商议好了。
    沈澜不告诉三皇子也就罢了,圣上也不提前告诉三皇子。
    那一个月之期,是三皇子出征前夸海口定下的,他可不得着急么。
    若是三皇子受罚,这事还可平息下来,偏这三皇子还不受罚。
    不管沈澜在朝臣中印象如何,他在民间乃是驱赶外族、免受侵扰的英雄,定海神针,他遭遇如此对待,三皇子还不受罚,必然军营、民间颇有微词。
    这不活脱脱坑了三皇子?
    真是好一出大戏。
    陈沐阳视线又对准徐慕白的背。
    自从跟汪阁老结亲后,徐慕白更加谨言慎行,每次上朝除非圣上询问,他便不开口。
    凡事也都依照阁老们的意见行事。
    阁老们对他的态度逐渐好转。
    当初沈澜放火烧三皇子府邸,带庄蝶去军营,虽然意外,但徐慕白路上也没阻止。
    沈澜率兵出征,绝不会把三皇子当回事,从来都是单独向圣上禀报。
    他不会带庄蝶去前线。
    最安全之地除了回皇城,就是待在三皇子那边。
    三皇子和沈澜已经结下不少梁子,沈澜还不听军令。
    这会儿庄蝶在他身侧,依照三皇子的心性,必然会做些什么。
    沈澜又是受不了任何庄蝶受委屈的人,矛盾必然激化。
    不知这些,徐慕白是否都考虑到了。
    如今皇子是二选一,三皇子失民心军心,反过来就是四皇子得民心军心。
    甚至,他阴暗地考虑:
    徐慕白是否还想过,借三皇子的手,来杀了沈澜。
    圣旨到达军营。
    三皇子出来接旨,如今在他的督军下,沈澜旗开得胜,连下三城,他满心欢喜出来接旨,本以为是嘉奖,谁知——
    圣旨宣道:“沈澜连下三城,朕心甚慰,趁一鼓作气,拿下平南王,得胜回城。朕论功行赏。另,三皇子洛浏督军有功,即刻妥善安置好沈澜家眷,不得有误。”
    “臣接旨。”
    那太监趁三皇子起身悄声:“圣上让你赶紧把沈澜夫人儿子放了。他已上告朝廷。”
    三皇子眉头一皱。
    那果然是沈澜的儿子,那个女人没骗自己。
    不过是谁泄露的风声?
    还有,他在此地这么久,只来了一句督军有功,就没其他的了?
    “父皇还说了什么?”三皇子问。
    太监又在他身侧耳语几句,又语重心长道:“沈澜让人当朝告状,圣上力保殿下,当真是对殿下寄予厚望。”
    沈澜那个疯子,还敢告到圣上那里?
    三皇子点点头,慢慢捏紧拳头:“放心。儿臣必不负父皇苦心。”
    第86章  最后一件事。
    #夫人(30)
    隔了一日的黄昏时分, 沈澜收到了朝中之事的线报,他卷开纸条看完后,放在烛火上烧毁。
    他看似狂妄无忌, 实则心中算是有分寸。
    知道洛青帝能够容忍底线在哪里。
    能够在朝堂中活下来的, 活得久的,不在于能力如何,而在于是否能看清形势。
    众人皆以为, 三皇子这次若能得平定谋反之功,威望高涨, 皇位必将近在咫尺、无人撼动。
    可……
    往往是物极必反, 愈是得意忘形破绽越多。
    徐慕白想要用沈澜来作为对付三皇子的刀, 那么他也不介意被当“刀”使,反正他也当惯了。
    世人都觉沈澜为将, 顾全大局,为国为民。
    实则全是错想了。
    他纯粹只凭心意。恨的人便要杀, 喜欢的人便要护。
    烛火燃动在沈澜眼眸里,纸卷烧为灰烬。
    若是徐慕白继位, 庄蝶必然无事。
    若是三皇子继位,凭庄蝶沾上了沈澜夫人这个名头,她就没有活命的机会-
    三皇子得到圣旨后, 就把小黄放了出来。
    留在驻地的兵将更加尊重沈澜。
    庄蝶是他的夫人,给大夫打下手, 照顾他们这些伤病废卒, 而小黄竟然还是他的儿子, 混迹在军中没有任何优待, 照料众人。
    加上沈澜在前方大胜,一路高歌。
    庄蝶和小黄走过之处, 都有人注视,目露敬意。
    另外,庄蝶这几日都在给胡大夫磨给三皇子的药。
    三皇子像是真被之前中毒吓怕。
    每日煮的药物让人试了又试,上次有人不慎在里面混入一条小虫子尸身,大概是晚上不小心掉进去,他也如临大敌,生怕是什么毒虫,就要砍人头。
    幸亏那个大夫机智,自己当即将虫子吞下,这才捡回一条命。如此还是被打了三十军棍。
    想起小贺的遭遇,那大夫还庆幸不已。
    如此这般,就更没有人敢靠近药房了。
    除了庄蝶。
    她是沈澜夫人,圣上亲自交代了不得伤害沈澜家眷,她是主动请缨去的,令人心存感激。
    这日傍晚,庄蝶还在给胡大夫配药。
    小黄走了进来,四下无人,她不免问:“姐姐,你为什么要给三皇子配药?”
    蛐蛐声四下响起,繁星散乱在门外的夜空中。
    “有句话叫柔能克刚。”庄蝶注意里在药碗中,“对我们女子说尤其如此。不到必要时刻,不能硬拼。因为论体力,我们是比不过的。”
    “可是也不能帮他。”小黄略有些赌气。三皇子的药经过层层检查,每次采药、煮药、端药,乃至他身侧护卫都要提前试喝,根本也不可能下毒。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收集医书吗?”
    “因为姐姐喜欢医术。”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越是偏僻的医书,里面往往会有一些奇异的方子,匪夷所思,细细琢磨又能从中医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中找到合理之处。简直比看那些民间故事还有意思。比如换脸。”
    “哦。”小黄现今对医术没什么兴趣。她想怪不得庄蝶姐姐经常坐着或者写着,就会出神好一段时间,原来是在琢磨这些。
    “医书上写十八反十九畏,便是万事万物有相生相克的道理。人参是一枚好物,但若是与藜芦同服便会有毒性。我之前见过一本偏门医书,里面写有种草药常研磨后用来敷外伤,若是食下也无毒,但若是服用久了,就会经年累月囤在身体。诊脉也诊不出什么。到底是无害的。”
    停了片刻,她从一个药碗里挑了药汁到另一个药碗:“但若是与□□物合用,或者受特定的催情香激发,便会激发毒性,时日久了毒性就会累加。无知无觉。”
    小黄像是听懂了,像是没听懂。
    庄蝶道:“我们要懂得利用我们的优势,而不是硬拼。你也有你的优势。”
    “我哪有什么优势?”小黄低头,她打又打不过别人,医术也不是很精深。
    “你因为年龄小,所以很容易让人认为你没有危险。这就是你的优势。”
    沈澜连破三城,尤其夺回易守难攻的月城最为关键。
    前线有了丰富的补给,便可一路打下去。
    接下来两个月,他乘胜追击,一路将平南王和那些部族打回了边境,另又斩杀了平南王的另外两个儿子。
    这些部族都是跟沈澜交手已久,他们知道沈澜的行兵风格,反过来沈澜也了解他们的。
    依然被打得落花流水。
    时日久了,他们跟平南王也有了嫌隙。
    他们总是为先锋,平南王大军总是藏在后不出来,若是战败,平南王大军也总是率先逃跑不顾及她们,逃跑时还会有踩踏之举。
    再者异族长年累月的仇恨,语言不通,士兵也多有摩擦,每日打架斗殴之事,烦不胜烦。
    沈澜也派了不少暗探离间他们,在城内宣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到了最后一城,沈澜只围城驻守,不穷追猛打。
    配合洛青帝,分而化之。
    洛青帝颁发招降令,只要愿意归降洛国,每年上供,便可保存原来部族,既往不咎。
    眼见平南王这里寡不敌众,又有其他部族带头叛变,渐渐地联盟瓦解,只剩平南王负隅顽抗。
    世上往往是这样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但竭到底了,又容易“哀兵必胜”。
    若是穷追猛打,他们见了无生机,反而可能团结一气,共同对敌,这会儿给足了他们时间内讧,还有反悔的机会,人心愈来愈涣散。
    再加上部族叛变后,后方联盟不再提供粮草和支援,平南王困守孤城,眼见粮草越来越少,逃兵越来越多,士兵在城内烧杀抢掠,百姓人心惶惶。
    可这些士兵有不少便是此长公主封地的人,外族烧杀抢掠后轻飘飘离开,他们反倒又来杀自己的父老乡亲,这军心也早已散了。
    说到底,这些士兵是为平南王自己的野心和许诺的荣华富贵打仗,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杀自己的父老乡亲,饿死在自己的乡土。
    一日,平南王最为器重的王副将受洛青帝派人诱劝,趁夜带兵入府,擒下了平南王,开城门举白旗投降。
    沈澜率兵长驱直入,夺回所有城池。
    历时五个月,沈澜平定平南王谋反之乱,大胜!
    消息传回三皇子军营,三皇子高兴得拍桌叫:“好!”
    “好!”
    “好!”
    连叫三声,喜不自胜。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五个多月,加上路程,大半年有余,终于旗开得胜,立了如此大的军功回朝面圣,此朝扬眉吐气!
    说到底,圣上还是偏心他的。
    这次督战,他主动请缨,陛下允了自己而不是那个徐慕白,便是要把这军功给他。
    这场战役开打之前,群臣都知道会赢。
    且不说沈澜是常胜将军,治兵有方;
    再者,洛国强盛兵马粮草源源不绝,平南王在边远之地谋反,本就无法持续——当然,若是周边部族没被沈澜打光,粮草能持续供应,还可更久,这大概是平南王当初的计划。
    正因为当初私下说好联盟的部族这几年都快被沈澜打没了,平南王才不得不起兵吧。
    这也是圣上坚信沈澜不是跟平南王里应外合,敢把兵权给他的最大原因。
    打了大半年,也算是快了。
    几乎没有败仗。
    不得不承认沈澜确实是个将才。
    三皇子高兴得站起身,背手来回踱好几步,心脏狂跳,不能自已。
    督战平定本朝第一叛乱,将来必要在史书上记一笔。
    届时必会人人称颂,皇位亦是指日可待。
    走了好一阵他才想起来,转身拂袖:“平南王在哪?”
    他要亲自押解平南王回京,骑在街上好好巡游一阵,让百姓好好看看他的丰功伟绩,震古烁今!
    传信人半跪在地上,回殿下:“已杀了。”
    “什么?!”三皇子大惊,“平南王不是被副将趁夜活捉的吗,应该有活口才是。”
    “是。可平南王入沈将军帐篷后不久,沈将军就亲手将他杀了。还拖出了他的身体——”
    “如何?”
    “——五马分尸后,喂了野狗。”
    即便三皇子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听到一个人如此对自己的生身父亲,也还是不寒而栗,寒毛直竖。
    无论如何,自古孝为天,杀了兄弟也就罢了,如此虐杀自己的父亲。
    沈澜当真是一丝亲情人性也无。
    且杀平南王这样的大事,连报都不报自己一声,还有这五个多月,沈澜当真是一丁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思及此,三皇子眼眸闪过阴狠,反倒冷静了下来,重新坐回案桌上。
    是了,平南王谋反是平定了,但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
    第87章  因果报应。
    #夫人(31)
    沈澜打了胜仗, 连没有去参战的驻地士兵和伤兵都弹冠相庆,自发准备庆功宴。
    为胜仗、为这仗打得如此利落、迅速,更为打完了仗, 可以回家了。
    五日之后, 沈澜率前线大部队回来,同营地守兵汇合、觐见三皇子。
    庄蝶也一早起身,撩开帐篷帘眺望。
    晨雾中, 沈澜骑在马上的身形逐渐显现。
    白雾中先映出黑马和银色铠甲的轮廓,再之后是他人的轮廓。他居然没穿盔甲, 就这样肆意地骑马在前。
    雾气中, 澜字红旗猎猎, 堪比红日。
    兵营中守将都举长枪欢呼:“澜将军!澜将军!澜将军!”他们迫不及待地围过去。
    庄蝶总算知道,为何每次他回城都有无数人夹道欢迎, 忍不住高喊“澜将军”,是因为他能带来的这份安定感、安心感。
    沈澜骑在马上, 视线隔着众人和晨曦跟她对视。
    三皇子先开帐篷走出来,他被这动静吵醒。
    按照路程, 沈澜应该中午回来,没想到一大早就回来。
    连回城都没有松懈。
    还真是治军有方。
    三皇子冷冷轻哼一声,又转身回了帐篷。
    沈澜来得早, 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接见他。
    当然,沈澜也不是为了让三皇子接见才赶回来的。众人包围中, 他跃下马, 直直走到庄蝶面前, 他打量好一阵:“几月不见, 你瘦了许多。”
    这里夏季炎热,气候潮湿, 晚上蚊虫多,时常令人睡不着。
    白日还在军营中跑来跑去,庄蝶不仅是瘦,还黑了许多。
    自然沈澜也是。
    黑了许多。
    不过白肌肤的底子还在。
    “过得可好?”沈澜又问。
    “我没什么事。”
    小黄也穿了衣服跑出来,躲在庄蝶腰侧看沈澜。
    沈澜问:“我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儿子?”
    小黄抿抿唇,不好意思。她长高了不少,脸灰扑扑的,也晒黑了,不仔细看更像个小男孩。
    庄蝶道:“前段时间有的。”
    沈澜笑起来。
    副将见沈澜和庄蝶说话,对围观众人道:“大家散散,让将军和夫人入内说几句话。小黄,你也过来。”
    沈澜一下来就直奔庄蝶,眼神不移,副将联想到之前行军路上他就直接抱庄蝶抱到油菜花田行事,将军向来直接,这回又过了大半年,估计很想要进帐篷亲热一番。
    这么多人还在这围着,沈将军沈将军得叫,多没眼力见儿。
    反正回城的路上那么长,想叫总有时间。
    副将连忙挥挥手,用眼神示意:“散开散开。”
    “不用。”沈澜回头,“伙夫帮忙准备早膳。其他人回到营地修整。等觐见三皇子后动身回城。”
    回来的大部队喊声震天:“是。”
    三皇子那边的副将过来拱手轻声道:“沈将军,三皇子殿下还未醒。”
    沈澜都见到三皇子出来了,不过他也没戳破:“既如此,等三皇子起来再说。”
    他对庄蝶:“先用早膳。我处置军务。”
    庄蝶点点头。
    大部队回驻守,也有许多事要安排。
    沈澜是一军主将,责无旁贷。
    庄蝶正在帐篷里默默喝粥,这次她默默喝得慢了些,没有立刻去伤兵营那——连小黄都去了。
    沈澜这次打得很快,一路送来的伤兵也不多。
    当然对于病案来说,这恐怕是一个普通大夫十几年才能见到的量。
    果然,沈澜如之前掀帘子进来,单刀直入:“喝完了出来。我考考你马术有没有丢。”
    一进来就问马术,还真是有点……不解风情。
    趁着三皇子还“未醒”,沈澜带着庄蝶去营帐外的草地边,骑的还是他的惯用马“杂种”。
    当然她也知道,沈澜此番出来,不仅仅是为了考验自己的马术,必然是有话要说。
    沈澜让庄蝶骑了一阵,确定她马术没有问题后,这才牵着马与她漫步。
    “我已准备好了。小黄会由我亲兵护送,从另一条路回皇城。你中午也跟着走。”
    “你不回去么?”庄蝶问。
    沈澜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雾气还未彻底消散,绿草依然如茵。
    沈澜突然问:“不问我为何一定要杀了平南王?”
    这应该是目前所有人都想问他的问题。
    这次平定十分顺利,平南王还是被副将出卖活捉。
    沈澜完全可以把他带回京城,审问出更有用的讯息。圣上和三皇子都是如此要求,他杀了反而抗旨。
    再加上,他杀平南王是五马分尸,不留全尸。
    战争无情。然而儿子对父亲留全尸是能做到的,他偏偏没有这样做,更容易引人口舌。
    沈澜道:“我以为我会在战场上跟他同归于尽,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被抓了。就算我没有杀他,他也活不成的。”
    “为何?”
    “因为他是前朝皇室中人,一个旁系。”这是桩隐秘,目前也只有圣上,皇子和朝臣知道,“他之前的要求便是恢复前朝,跟洛青帝分割而治。洛青帝不可能答应。”
    庄蝶随着沈澜漫步。
    她想到的是:如果平南王是前朝皇室中人,那……沈澜也是。
    “谋反前,他就三番四次劝我跟他一同谋反。被抓后跪在我面前,跪着向我保证说只剩我一个儿子,未来必定继位给我。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为何杀他。”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庄蝶直接问。
    某种意义上,沈澜和平南王一起谋反是最妥当的,因为他们的血脉一旦曝光,也意味着洛青帝必定容不下他们。
    谁会在坐稳朝政后,容忍前朝皇室血脉的存在。
    “你认为呢?”沈澜扭头笑,难得有种少年的纯粹感。
    “因为你不喜欢,所以想杀。”
    “差不多。在府内,他对我不算坏,也不算好,因为儿子太多,压根不在意,甚至想不起来。所以我偏偏要惹他注意。”沈澜拍拍马头,语气从容而愉快,“他为了一时欢愉,就带我来到这个世上,这世界没什么意思,我心生厌弃,想要杀人。既然他为了一时欢愉带我来这世上,那我也要为我的一时欢愉,杀了他。这才算因果报应。”
    沈澜这番话很绕,道理也很奇怪,但庄蝶听懂了。
    她并没有做出评判。
    反正平南王已经死了。
    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沈澜走了一阵,凝视朦胧日光,停住脚步:“我之前害怕他们在打仗时动手脚,好在洛青帝谨慎,怕影响战局。征战结束,差不多也该来了。不是现在,就是在路上。凭借三皇子的心性也不会放过你们。”
    “你为什么不选择跟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一小兵过来,从马上下来跪拜:“沈将军,三皇子有请。”
    沈澜正要过去。
    庄蝶忽然转身:“应该有让你来这世上值得庆幸的一刻吧?”
    未必能让他在走向那夜冰冷湖时停留,但应该有。
    她希望有。
    沈澜回头重重扫她一眼,伸手捏动她的下颌,见到了她的唇因他的动作,微微张开的模样,很有诱惑力。
    让他想起了她在府邸中,他每日中晚都要特地回来睡她。
    男欢女爱,确实快活。
    那时,他想过,他真是平南王的儿子。
    可沈澜只是微微一笑,松开手,他大步跨上马,对那个三皇子的传令兵道:“你跟我的马跑回去。”
    又对庄蝶:“你自己骑马回去。”
    庄蝶没拒绝,她一直很安静。
    其实从把她从三皇子府邸中救出来,她形貌大不如前。
    容貌毁了,这次回来又干又瘦,军中确实困苦,她也不是会偷懒享福的个性。
    可她仍是她。
    站在未散的雾和青草地中,温柔而生机勃勃。
    正如他们当初见的第一面,是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柔软的发丝蹭到他腹部的感觉。
    摔不摔,已没有人再看管她了。
    他没有让她陪他一块儿死,已是网开一面。
    前路她得自己走。
    沈澜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骑马离去。
    庄蝶自己骑马回去,比沈澜慢一些,但路上没什么事。沈澜离去这段时间,她有练习的。
    回到主营,沈澜一直在三皇子营帐,谈了很久。
    这之后,他出来,站在点将台道:“刚得到情报,外厥还有一只几千人的残部藏在西南黄沙河附近,准备趁夜偷袭我们。这次回来前线士卒疲乏,我向三皇子借五千亲兵,即刻乘胜追击!”
    底下人振奋,直举手喊:“好!好!好!”
    “还有残部?!”
    “不用担心,沈将军一举歼灭!”
    “杀他个片甲不留!”
    “回来开庆功宴!”
    “将军我可以去!”
    “我也可以!”
    “不用,三皇子殿下已答应了我。”沈澜道。
    三皇子同副将在帐篷外看戏。
    副将说:“殿下,沈澜要带我们的亲兵去追击……”
    三皇子用手制止:“这既然是他自己说的,就给他吧。”
    “可五千亲兵不少啊。”
    “现下他威望如此高涨,若是不主动去,我们又能如何?”三皇子眼中闪过决绝,握拳,“为一个沈澜,赔上五千亲兵,值得!”
    反正他是一定要让沈澜死。
    庄蝶也在帐篷前。
    圣上都说了,部落若放弃支援平南王便既往不咎,为何会有残部?
    就算有残部也不用派刚得胜归来的沈澜去。
    连她都想得明白的道理,沈澜不至于想不明白。
    刚刚沈澜说“不是现在,就是在路上”,也就是说,他知道洛青帝不会让他回去。
    平定平南王之乱,他在民间已是战神般的存在。
    回去后真的功高盖主,不好处置。
    沈澜的血脉最易安一个谋反罪名,可他都杀了他谋反的亲爹平南王,真安上也不会有人信的。
    随便找个借口杀,又怕动摇军心民心,也担心他反抗。
    如果庄蝶是洛青帝也会想……沈澜要是直接死在战场才是最好的。最合理也最方便。
    不是三皇子要沈澜死,而是洛青帝。
    庄蝶目视他,要说的话,沈澜都对她说完了。
    甚至她揣度,沈澜这么早赶过来,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话。
    可此时此刻,他还是再次走过来。
    停在她面前。
    他粗糙带着细小伤口痕迹的手指抹掉她前额一缕发丝:“去找徐慕白。陈沐阳,不够。”
    庄蝶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叮嘱的意味。
    叮嘱。
    沈澜回营中穿上金盔铁甲,骑上马,三皇子五千亲兵迅速跟在他身后,每个人也都备好了干粮,整装待发。
    庄蝶站在帐篷中,看他逆着光的侧影轮廓,他没有再回头了。
    他侧对着她,视线平静,看向前方。
    在想什么呢。
    庄蝶没什么文采,向来只记自己心有所感的诗句。而这首词是她认为很有意境才记下来的,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想起来: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故人长绝。
    传令兵道:“出发!”
    沈澜策马前奔,身后跟着的士兵逐渐远去。庄蝶忽然注意到他的马居然是枣红色的,她走到马棚中,见到了那匹他惯常骑,也跟随他多年的黑马。
    杂种。
    他留给了她。
    以及——
    庄蝶走过去,托起马尾,他居然还用马尾压了一个麻花辫,什么时候压的,早上吗?
    自己怎么没注意到。
    是因为之前不会给她压麻花辫吗?庄蝶眼眸酸涩。
    沈澜狂放,但临走时压的是麻花辫。
    也许他真正对人世间产生留恋的时刻,反而是第一次见到人压麻花辫,又学着如何压麻花辫的琐碎时刻吧。
    中午时分,沈澜的六个亲兵连带着庄蝶、小黄骑在马上。
    当初负责给庄蝶守帐篷的士兵提醒庄蝶:“走吧。此刻三皇子还在提防沈将军会不会去而复返,这是我们离开最好的时间。”
    将军已经交代过了。趁这个时间,三皇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送夫人和小黄离开,前面亦会有人接应。
    而且沈将军还把三皇子亲兵都调走了。
    只不过这次离去,估计三皇子要给他们按上逃兵罪名,从此东躲西藏。
    但能护卫住沈将军的夫人和孩子,也是好的。
    将军若是死了,三皇子也一定会找借口杀夫人和孩子。
    小黄也背上了行囊,坐在士兵怀里,跟着庄蝶视线方向遥望——好像是在看沈将军离去的地方。
    小黄不明白为什么走,但她听话,隐隐约约中她又意识到沈将军好像出事了。
    庄蝶坐在“杂种”身上,遥望日光与沈澜离去遥远的地平线,秋风飒飒,她忽然调转马头。
    也许她也应该有自己的血性和冲动。
    “你们先去,我之后追上你们。驾!”
    第88章  走向月光。
    #夫人(32)
    庄蝶不知道路线, 前面只能沿着沈澜前进的方向。
    骑了一段路后,见到了地面上的马蹄印和脚印。
    沈澜本来就在之前出发。
    她因体力的缘故,骑得不是很快。
    快到黄昏时分, 远远她扫到落在河边的一道落霞。
    印象中三皇子说的是黄沙河。
    而河边隐隐约约有不少起伏的“物体”, 血腥味与秋日的冷意弥漫空中。
    庄蝶警惕地骑马过去。
    横七竖八的尸体。
    黑银相间的盔甲。
    正是三皇子的护卫,洛国的军队。
    或是箭弩,或者枪剑……陷阱里的尖矛。
    分别刺在他们喉咙、胸口、下腹。
    他们都被包围在中间。
    显然这里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四周脚步密密麻麻。
    而从分布来开, 绝不像之前说的残部不过几千余人,起码有万人, 且是早就知道被追踪, 正守株待兔。
    脚步显示他们是从从密林中过来的, 随后聚拢,将沈澜带的五千士兵完全包围。
    大部分洛国死去士兵身上都有白羽毛的外族箭弩。
    他们没有中太多河边地面上的陷阱。
    只是这里是河边, 没有遮挡。
    五千士兵被围住,哪怕个个勇猛, 也守不住弩箭的攻势,纷纷中箭而亡。
    可即便如此, 地面上还是有很多外族人的尸体。
    他们还是缠斗了一阵,杀了不少人。
    最后逃走的脚印并不多。
    脚印湿润,战事刚结束不久的样子。
    血腥味已到了呛鼻的地步, 连马也不愿意走。
    年轻健壮的男子,大多仰面朝天, 死状惨烈, 命丧他乡, 即便他们是三皇子的人, 庄蝶也不由得想:
    洛国军营就在不远处,只要再多带些人, 这些残部又岂能杀光逃走?
    就为了杀沈澜,害死这么多人么。
    三皇子应明知前面有陷阱和具体残部人数的。
    “沈澜。”庄蝶喊了一声。
    残阳如血,快要落入河里了。
    庄蝶终于大声叫道:“沈澜!”
    暮色苍茫,横尸遍野,处处都是年轻的尸体,尸体压着尸体,死状各异,分不清面容。
    庄蝶踩马镫下来。
    “沈澜。”她沿着一具具尸体查找过去。
    多亏了这段时间在军营,竟然任何惨烈死桩她都不再害怕,又或者,是那股急切的心情令她根本顾不得许多。
    长裙用布条扎起也依然被带上来的淤泥和血迹脏透。
    庄蝶一路翻着尸体往前,终于在几个交叠的身影上见到了压在最下方他的侧颜和乌发,散落在河沙泥中。
    果然,他没那么容易死。
    庄蝶小跑过去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外族尸体,足足有四五个人,她扶他起来:“沈澜。”
    胸口、腹部、腰侧都有伤,背部好像还中了几支箭。
    庄蝶迅疾探他鼻息,手放在他胸口。
    但,好在,还有气。
    她松一口气。
    他靠近在河边,双腿和鞋沾了不少淤泥河水。庄蝶起身从压着的尸体下拖他出来,没找准方向,自己反而往后倒。
    她气喘吁吁。
    本身骑了一下午,快没力气了。
    而沈澜又是个成年男性,体型和重量都比她多得多。
    “你坚持住。”庄蝶说,说完,她绕到她后方,双手勾住他胳膊,找到适合自己拖动的角度,往外拖。
    这次她用尽全力。
    比上次稍微好一点。
    拖动了一小寸距离。
    仅仅是这一小步都快让她有力竭之感。
    庄蝶没有松开,挺住提了一下。
    庄蝶积蓄完力气,再用上刚刚的力气,弯腰,一点一点拖他出来。
    等把他彻底拖出来,她才松一口气跪在地上喘着。
    耽搁不得。
    很快三皇子那边估计就要派人来查看了。
    庄蝶转身费力地将他翻过来,艰难的盖在自己的背上,垃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脖子上,再压住。
    用力,起身。
    根本很难起身。
    成年男子的重量,加上沈澜裙摆和鞋都站上了淤泥和水。
    她站起身,沈澜的脚都还拖在地面上,根本背不起来。
    庄蝶艰难地走了两步,就往下跪倒。
    喘气。
    好在没有彻底翻下。
    她背着沈澜再次起身,走一段路,再次跪了下来。
    半走半跪半拖,就这样,穿过尸横遍野,这才将他拖到了平地上。
    短短一段路程,简直像走了半辈子。
    杂种见到她跑了过来。
    好在它机灵,竟然懂得下跪,否则真推不上去。
    庄蝶再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沈澜坐到了马背上,自己再坐他在前方,让他的手环住她的腰。
    芦苇荡漾昏暗,唯有远处一轮暗红单薄的夕阳。
    风一吹,庄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浑身被汗水湿透了,第一次体验如此浑身力竭般的虚脱之感,好像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颤——无法控制的。
    以前她从未用过如此多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有。
    不能在这里太久,三皇子一定会派人过来查看战况的。
    庄蝶策马前行。
    往来时方向走,说不定会碰上三皇子的人。
    她只好随意挑了个方向,朝着夕阳尽头的方向前行。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沈澜的脑袋搁在她肩膀上,眼睛没睁开,声音却很清楚,哪怕低沉虚弱:“这是你第三次救我。”
    他醒了。
    庄蝶偏头。
    “你别说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救治你。”庄蝶声音气若游丝,她是真的快没力气了。
    夕阳下山,快要入夜,这里昼夜温差极大,沈澜本就失血,不能受凉,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藏。
    “为何要救我,你不想摆脱我么?”
    庄蝶没有回话,只顾看着前方:“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藏身?”她对这里不了解,必须依靠沈澜。
    他胳膊越过她身侧,往前指了一个方向。
    庄蝶立即往那个方向走。
    沈澜伤口太多,庄蝶怕失血过多晕厥过去,尽力维持跟他聊天,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因为你也救过我。”
    “什么时候?”
    “朝三皇子下跪的时候。”庄蝶当时没有出声,但不代表她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狂傲如他。她记得。
    沈澜笑了一下:“你知道有很多次,其实我有办法能找到你,又没有选择去找你?我要真想找你,也许你在黄明月的时候就被我找到了。”
    庄蝶不知道,甚至还有些诧异。
    “因为我怕你若真在我身边,我会对这个人间产生眷恋。所以我喜欢跟你玩你逃我追的游戏。这样我就永远在得不到的过程中。”
    马背颠簸中,沈澜闻到了庄蝶发香。
    理论上她在军营,不应该有发香的,可或许是他闻到的是记忆中的气息。
    庄蝶按着沈澜指向的方向,见到的是一片油菜花田,根本不是藏身之处。
    “为什么?”她问。
    杂种平常背两个人还算游刃有余。可庄蝶骑它跑来时已损耗不少力气。
    现下又走了这么久。
    沈澜早已听到它轻微的喘息声。
    三皇子一定会派人去确认自己的尸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他决定不会大意。
    军营驻扎在这,正因为四周是荒地。
    任何动静都便于观察。
    就算有,三皇子派人整夜搜寻,也一定搜得到。
    没有地方躲藏的。
    除非,他找到沈澜的尸体。
    “放我下来吧。你带着我逃不掉的。”沈澜道。
    “沈澜,你说世上没有鬼。但你确实是鬼。”庄蝶说,“因为你想活的时候就能活,无论伤多重;你想死的时候就要死,哪怕还有一线生机。”
    沈澜笑:“从你当初救我之后,我就已经是一只鬼了。”所以他一直说,你不该救我。
    他一直是鬼魂停留在这世界上。
    平南王没有虐待他没有杀他母亲,很多人都不明白沈澜究竟哪来的深仇大恨。
    平南王若是死了,沈澜也一定会死,这点他一早很清楚。
    可他还要杀——
    这个人间不值得活。
    所以他一早打算完成心愿后就去死。
    庄蝶的马骑到了油菜花田。
    沈澜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用力拍了下马臀。他失去力气,松开手,任由自己掉了下来。
    仰面朝天倒在油菜花田中。
    这会儿油菜花田早就枯萎了,可在他视野余光,一片灿烂的金黄。
    他最开始的设想是跟平南王同归于尽,没想到他那么没用。
    再后来是力竭战败,战死沙场,没想到庄蝶居然会回头救他。
    他还以为她对他没有感情。
    ……这世上居然真的会有人骑马跑回来救他,还曾是尽力想要逃脱他的人。
    真可笑。
    可笑到在他感觉到,她从尸身血海中,那样简直是半跪着半爬着,耗尽全身力气地、一寸一寸地背着他出来的。
    他居然被人这样救了。
    第一次心头滚烫,令他很想用鼻尖在她腮上蹭两下。
    庄蝶坐在马背上扭头久久地看他,马远去。
    远处的夕阳半下山了,沈澜躺在自己的油菜花田中,用力抬起手指,金黄余影中,仿佛见到了一只小狗追逐的蝴蝶终于停在了他指尖。
    沈澜轻笑。
    庄蝶看不到沈澜了,黄沙中,马驮着她往夕阳的地平线上的尽头走去。
    她举目望。
    夕阳下落,天色未尽,还有一道月牙。
    万鬼同行那日,沈澜走向的是冰冷漆黑的湖水。
    但此刻她希望的是,他走向的是倒映在水面那模糊微漾的——
    月光。
    第89章  蹭掉眼泪。
    #医女(1)
    沈澜指的方向不是逃离的方向, 而是追向小黄他们的方向。
    杂种又像是认得路,会自己往前走,食草饮水。
    走了一夜一天, 庄蝶与他们汇合。
    再赶了几天路, 傍晚,他们在一个石洞内歇息。
    以三皇子营帐为圆心,他们走得越远, 三皇子越难派兵往各处追寻。
    现如今他们进了沙漠。
    黄沙很快也能掩埋马蹄的印记。三皇子应找不到他们了。
    庄蝶走出来,坐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
    黄沙带出蕴热, 落霞悬挂天空。
    她低头用手指插入温热的沙土中, 感受温度。
    小黄走出来, 这几天她想问又不敢问:“姐姐,澜将军出事了吗?”
    “是。”庄蝶点头。
    她看向小黄。
    此前不知道沈澜有前朝皇室的血脉, 所以才撒谎小黄是他儿子。
    现下,三皇子肯定不会放过小黄。
    好在, 他一直以为小黄是男孩子。
    “接下来我们要分开走。”
    “为什么?”小黄问。
    “三皇子认得我,肯定认为我们在一起。追我的力度会比较大。你不一样。他以为你是男孩子, 你若是作女孩打扮,能很轻易逃脱。我已经跟护卫们说好了。”
    小黄不太愿意跟庄蝶分开,她垂下眸, 思量片刻后又道:“好。”
    她也长大很多。
    不希望给人添麻烦,凑过来坐在石头上面, 凝望落霞。
    沈澜不是她父亲, 但是这段时间被人当作沈澜的孩子, 她很开心。
    不是因为这样会显得她比较尊贵, 而是——
    “澜将军说过:喜欢的人可以护,憎恶的人就要杀, 不都是人么,怕什么?我也不怕。我会为他报仇的。”小黄轻轻道。
    庄蝶不知道沈澜私下还教过小黄。
    她偏头,见小黄黑白分明双眸倒映出的亮光。
    小黄真的……有点像沈澜。
    就从那次,为了庄蝶,三皇子亲兵和沈澜驻扎在营中的守兵对阵时,只有她出来大喊“杀了他”。
    如此无忌,就像他。
    庄蝶转头,久久凝视那枚新出的月牙。
    中途,他们兵分两路。
    庄蝶回皇城,护卫带小黄去其他地方。
    这些沈澜都提前安排好了。
    庄蝶回了皇城没多久,一日出行,见到了恰好大张旗鼓回城来的三皇子。
    旌旗猎猎,红缨飘扬。
    只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得意洋洋。
    身后车队中,有士兵用枪顶着两颗死去多时的脑袋,是随着平南王叛乱的两个儿子。
    平南王尸身被沈澜五马分尸扔给了野狗,估计寻不到。
    有人议论纷纷。
    “沈将军怎么就这么死了?不是打了胜仗么?”
    “哎,听说是孤军追击残部,中了埋伏。”
    “可怜,年纪轻轻。”
    “怎么就死了。”
    “沈将军……”
    “为国捐躯,一路走好。”
    军士依序入城,马车拖着一樽漆黑的棺木。
    庄蝶没再看下去,转身离开。
    沈澜的安排是把庄蝶托付给了徐慕白,这里目前是最安全的,没有人想到她藏在徐府。
    徐府的人只知道她作为“姜姜”曾经出逃离府,不知道她后来成了黄明月,又成了沈澜夫人。
    徐慕白以前住的院落失火,重新修建了一遍,改成了一座宅院,跟徐府主家不相通,相当于镶嵌在徐府后院的普通院落。每日膳食都有专门的人送进来,十分隐蔽。
    庄蝶已住了十几日。
    这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也得心应手,很快把她之前用墙砖垒起的药材小圃收拾起来了——徐慕白也没让人铲掉。
    收拾完花,庄蝶坐在小木椅上,用长木勺给草药浇水。
    夕阳西下,每日做这些会让她心情平静。
    徐慕白走进院落。
    真奇怪。
    以前他是主,她是仆。
    现如今,她像是主,他是客。
    徐慕白问:“最近适应得还好吗?”
    “很好。”庄蝶回答,“我以前就住在这里。”
    徐慕白抬头,他为了掩藏那条通道,烧掉的是自己的主屋,丫鬟房还在。
    不过庄蝶也没住进他如今新修的主屋去,还是住在自己原来的屋子。
    “你跟沈澜是在军营中发生什么事了么?”徐慕白敏锐地问。
    沈澜之前一直追寻着庄蝶,跟庄蝶还有害死父母之仇,明明她是逃避的,可这次沈澜死后,却难得见她有一种奇怪的静默。
    徐慕白能辨别出来。
    他以为庄蝶最伤心的应该是小桃之死。
    只不过小桃死时,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是沈澜。
    徐慕白垂了垂眸。
    沈澜之死从他出发时就已注定,他不过坐山观虎斗而已。
    军中,他亦一直派人保护庄蝶安全。
    徐慕白认为,庄蝶喜欢的人是陈沐阳,跟沈澜不会有什么。
    更何况沈澜善于自毁。
    庄蝶内心温和坚定,两个人是走不到一块的。
    可此时此刻,庄蝶眼眸里却像是多出了他无法触及,更无法理解的部分。
    只跟沈澜有关。
    他们一起经历了什么?
    “也许,会刻骨铭心。”庄蝶轻声道。
    刻骨铭心。徐慕白还是第一次听庄蝶用这样的词。
    他没追问下去。
    “知道你会换脸之术的人,除了三皇子那边,我都已处理干净。”徐慕白道,如今皇权斗争炙热,庄蝶的能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要把庄蝶藏起来彻底保证她的安全。
    “谢谢你。”庄蝶道,“还有换脸之术,我不打算再用了。无论发生什么。”
    沈澜死时,她确实考虑过为他报仇。
    有了换脸能力,她方便许多。
    只不过,当年,她没有选择为自己父母报仇,如今也确实没打算为沈澜复仇。
    另外,这句话也是说给徐慕白听的。
    因为徐慕白也是皇子。
    徐慕白听出了她的意思,久久沉默:“好。”
    率迟一直等待徐府主屋和庄蝶院落接壤的院落处,见徐慕白出来,他上前道:“公子,准备好了。”
    徐慕白走出来。
    目视院墙静立一阵。
    稍后他收回思绪,对率迟:“你去办吧。”
    沈澜之死,传遍皇城,众人无不哀悼惊诧这个镇国大将军的去世。
    可不久,有风声传出。
    三皇子因沈澜出征前围府放火之事,蓄意报复。
    不仅在营中,对沈澜多加刁难,更是扬言要让士兵凌辱沈澜夫人,囚禁沈澜独子。
    传说,沈澜之死,更是他一手造成。
    残部明明有将近两万人,三皇子早已知晓,却声称只有两千人,以至沈澜大意,孤军深入,惨遭围剿。
    且战事过后,他不忙着寻敌,却着急寻找沈澜的尸身。
    沈澜夫人和独子更是离奇失踪。
    怕是早就被害死了。
    原本这只是一些小道消息,可有当初军营中的士兵亲口作证,又有三皇子身侧亲兵酒醉泄露口风,当初三皇子收到残部密谍的线报确实是两万余人,而不是两千人,且他还刻意泄露沈澜只带五千人追踪的消息以让对方做好准备……
    这些事在皇城、各地、军中逐渐相传。
    暂时还未到三皇子耳中。
    三皇子此番受圣上嘉奖,得了两块封地,金银财宝无数。最重要的是,今年天庆祭祀,圣上亲口敲定三皇子主祭。
    从洛国开国以来,天庆祭祀乃是洛国最大盛典,君臣民共祭。
    之前都是圣上、太子主祭。
    这次交给了三皇子,含义简直不言而喻。
    三皇子本来回来后就得到百官交口称赞,已是喜气洋洋,得到主祭之事,更是精神焕发,意气风发。
    这几日,门口车水马龙,前来拜见者更是络绎不绝。
    黄明薇这会儿已怀孕九月有余,快要临盆。
    等三皇子接见群臣后,她专程特地去端了梨子银耳汤过去,专门靠坐在三皇子脚榻边,仰着头,一派温言软语:“皇子殿下去了大半年,晒黑了不少。臣妾真是心疼得厉害,真恨不得替三皇子去受苦。”
    三皇子接过梨汤:“你一个妇道人家好好去军营做什么。安心养胎才是你的正经事。哪有男子会让女人去边关受苦的。你跟着本王,自然只有享福的份。”
    “是。”黄明薇笑,她站起身,握着三皇子的手摸自己已大如鼓的肚皮,“殿下你看,皇儿也踢我了,迫不及待要出来呢。”
    三皇子还未继位,理论上不应称“皇”。
    是男是女也不确定,不能称“儿”。
    黄明薇是故意这样说的,三皇子听了也不介意:“早日出来,见见父王英姿。”
    “殿下今夜去臣妾房中,臣妾好好替殿下揉揉筋骨……”话音刚落,门口管事通传,“殿下,俞侍妾说是心口疼,柔侍妾前去观望,想请殿下一块儿过去。”
    “好,这就来。”三皇子说完起身,径自离去。
    黄明薇:“……”
    三皇子这次回皇城的路上,途径不少州县,收了不少妃嫔。这俞侍妾和柔侍妾,正是一对新纳的姐妹花。
    黄明薇回到房内,坐在梳妆镜前。
    怀孕辛苦,除了身子沉重,亦让她脸颊浮肿。
    虽不算貌丑,但也没了之前娇媚少女之色,三皇子一眼也没往她脸上去。
    黄明薇打开梳妆匣,抽出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有一盒香膏。
    黄明薇手指垫着香膏银质盒面,扭头问身侧的喜鹊:“这香膏效果如何?”
    喜鹊脸一热,又别开眼,脸露难堪。
    黄明薇轻笑:“果然不应该问你,去把张护卫叫过来。”
    “是。”喜鹊点头行礼,走到屋外,没多久,她唤了张护卫进来。
    黄明薇:“这香膏效果如何?”
    张护卫鹊道:“每次闻这香膏,臣便心猿意马,心生意动,只想闻着香膏味道扑腾而去。”
    黄明薇点点头。
    这是之前那个会换脸的女人在被沈澜救走之前说给她的药方。
    她担心她下毒,便让旁人试了大半年。
    “行。你们下去吧。”
    喜鹊和张护卫走出房间,喜鹊正关上门。
    张护卫扭头扯了下她胳膊,喜鹊连忙甩开。
    张护卫从头到脚扫她一眼,嗤笑道:“都睡过千八百回了,还给我装贞洁烈女。你现在都这样了,你以为你们小姐还会让三皇子纳你么,还是你觉得会有其他人娶你?你不巴着我,我以后还不一定要你。”
    喜鹊牙关咬紧,一声不吭。
    张护卫见她这样子,不屑地轻笑离开。
    喜鹊抬头,这才抬起胳膊,手指卷起袖子用力蹭掉眼泪。
    第90章  难以脱身。
    #医女(2)
    月下, 庄蝶手指触摸着泥土,按压在植物的根茎之上。
    皇城的冬季总是湿冷漫长。
    需得做好保暖,否则这些药物容易被冻死。
    压实好泥土后, 她又用纱帐做了些简易围挡。若是用密实的布, 容易被风吹到。纱帐还好些。
    率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庄姑娘,请跟我来。”
    庄蝶拍拍手,转过头。
    “是五公子?”
    率迟只道:“跟我来。”
    “好。”庄蝶起身, “我先去净手。”
    她走进屋内用火炉上热着的水壶打水净手,之后又用水将火炉浇灭。
    这样要是她一直回不来, 火炉不至于把屋子烧了。
    处理完一切, 她关上门, 这才示意率迟,可以离开了。
    率迟站在门外, 全程围看着她的行动。
    他心道:姜姜真是聪明。
    以前他并没有发现她这么聪明。
    率迟拿起了屋外的烛火,带庄蝶走到丫鬟房另一侧地面。
    地面干整, 铺了不少稻草,率迟往下摸索一阵, 像是找到什么把手之类的,用力往上抬起巨大的“石门”,露出地下室。
    率迟是人高马大的男子, 抬起来尤为费力。
    若是庄蝶一个人,根本抬起不了。
    率迟道:“你先下去。”
    内有台阶, 庄蝶依言下去。
    之后, 率迟将石门挪到洞口, 留一段空隙, 他自己钻下来后又往上将石门托回原位。
    底下是个长长的通道,两侧有蜡烛并不难走。
    率迟刚刚应该就是从这里过来的。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 我居然不知道这里有密道。”庄蝶在前面走着。
    “你不知道的地方很多。”率迟托着蜡烛在后方,“公子之前便是想把你从黄府中接出来藏在这里。”
    庄蝶点点头。
    但这次见的不是徐慕白。
    因为每次徐慕白都是亲自来见自己的。
    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徐慕白要见自己,会派其他人来,率迟无论何时一定优先在徐慕白身侧;
    更何况,率迟此时此刻没有紧急的模样。
    庄蝶慢悠悠在密道中走着,他也没有催促。
    两个人没再多话,经过一处分叉道,庄蝶扫了眼左面。
    率迟提醒她:“右面。”
    庄蝶向右面前进,这条密道长而窄小,基本只容一两人通过,并不像是为了躲避灾祸挖的。
    更像只是为了让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处。
    且看情形,密道存在多年,唯独率迟下来时石门那块像是新修的,两侧青石有湿润的痕迹。
    徐慕白之前的屋子被烧,就是为了掩藏这条密道么。庄蝶心想。
    他当时已经搬进了新的四皇子府邸。徐府的主屋已无人居住。他亦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让其他人随意进入,更不会离开时不处理火烛。
    夜半失火不像是意外。
    是故意烧掉主屋掩藏一些东西,还就是为了封锁这条密道,免得再被其他人发现。毕竟徐慕白之后不会再回到徐家。
    可为何又新修了一个入口?
    庄蝶前行到了最前方,已没有路途,是死路。
    率迟在她身后,又像是按下了什么机关。
    一道弧形石门打开。
    庄蝶走进去,依然是死路,除了——
    天光。
    庄蝶抬头,是圆形的,像是口井。
    率迟跟进来,重新推回石门。
    真是好精巧的设计,这是一口枯井。
    若有人掉下来,见到的也只是一口枯井得洞壁而已。得打开机关才能发现洞壁之后的通道。
    有人往井内扔下来一副藤做的爬梯。
    率迟提醒她:“你先上去。”
    庄蝶慢慢爬上去。
    等出去之后,环顾,这像是处荒废的院落,杂草丛生,但更往前看,就能见到红墙黄瓦,琼楼金阙,飞檐反宇,宫殿影重。
    这是皇宫。
    率迟这会站在她前面:“跟我来。”
    庄蝶一路顺从地跟着率迟上前。
    这是通往皇宫的密道,率迟居然敢把这条密道暴露给自己。她跟在徐慕白身侧一年多,徐慕白也从未告诉过她这件事。
    是率迟笃信,或者率迟身后的那个人笃信,就算暴露给她也没关系吗?因为自己应该无法出去了,或者至少一定在对方掌控中。
    庄蝶跟着率迟,入殿,见到了洛青帝。
    夜深人静,洛青帝身侧也没有宫女守卫之类,只有率迟停在门口处。
    他高高地坐在宫殿之上,支额,像是困倦,见到人来,寥寥掀起眼皮。
    眸中精光依旧。
    庄蝶下跪俯首:“民女庄蝶见过圣上。”
    “起来吧。”洛青帝这才改了姿势,“许久不见,你居然变成这样了,黄明月。”
    庄蝶跪着起身,没有答话。
    当初陈沐阳带她来洛青帝面前,说她假冒黄明月,其实隐去了她被沈澜囚禁通过换脸得以逃脱的事,只说她跟黄明月相像,黄明月又离府多年,黄家人这才认不出。
    便是因为陈沐阳也担心,庄蝶能换脸的事情若暴露,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祸。
    她现在处于毁容状态,洛青帝依然认得出自己,说明他早已经知道了换脸的事。
    此时此刻,庄蝶心中着实有些后悔当日对冬青动手了。
    她没想到,冬青会直接死在殿上。
    洛青帝又道:“朕算是对你格外开恩了。你一会儿当黄明月,一会儿当沈澜夫人,三番两次欺君都没有要你的性命。”
    “多谢圣上宽宏大量。”
    洛青帝又笑了一下:“听说你会换脸?”
    庄蝶只希望洛青帝是因为自己跟徐慕白的关系,才私下召见自己,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只会一些雕虫小技而已。”
    “朕有一事要拜托你。”
    拜托?堂堂皇帝,何谈拜托?可这两个词的语气简直比命令,让庄蝶更觉得威压,仿佛她是根本不能拒绝的。
    “圣上请讲。”
    “你也知道平南王谋反初平定,但长公主的地位尴尬。朕杀也不是,留也不是。故而朕想让你帮长公主换一张脸,令她得以新生。”洛青帝说时,双肘只在龙椅扶手上,一下下转着扳指,说完才往庄蝶身上轻飘飘瞥了一眼,等待答复。
    这个动作庄蝶曾见过。
    在军营中的三皇子身上。
    不知是三皇子学来,还是父子血脉相承所致。
    三皇子是圣上亲子,总归有些像的,徐慕白也是,圣上那双锐眼便跟徐慕白相似。
    徐慕白心思缜密,圣上亦是不容小觑之人,故而庄蝶敢在三皇子面前糊弄他自己不会,却没有在洛青帝面前。
    徐慕白对自己有情,不会起杀意。
    洛青帝,不一定。
    “民女只会一些奇门邪术,学艺不精,换脸只能换一时,无法长久。久了之后便会这般颜面溃烂,无法根治。”庄蝶回答。
    洛青帝应该是确认自己会换脸的。
    一直在观察自己的神情。
    所以庄蝶一开始就承认自己会换脸,以打消他的疑虑,再说换脸的后果。
    外部事洛青帝可以调查,具体医术他调查不了。
    更何况,冬青当日在洛青帝面前掉了面皮,庄蝶此刻容颜溃烂,无疑都是最好的佐证。
    庄蝶希望因此洛青帝能够打消这个念头。
    “无妨。倒也不急于一时。”洛青帝收敛威压之气,放松地换了个姿势坐,“朕可以让你研究出容颜不败的法子。听说当日也是你就治好了白儿。没想到此等神医,竟是一个女子。”
    “圣上,民女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民女想见见长公主殿下,因换脸之事,千人千面,需得仔细研究被换之人的颜貌,民女再依据长公主,想出合适的换脸之法才行。”
    “行。你去见见吧。”洛青帝挥挥手。
    庄蝶直至出了宫殿,才觉得洛青帝那双眼睛从自己身后落了下来。
    每回她跪在洛青帝面前,洛青帝不像在面前,而像在她上方,直勾勾凝视着她。
    这是一种无所遁形,又完全笼罩的感觉。
    她瞧其他人好似没有这种感觉,可是她有,直觉性的。
    许是因庄蝶也善于通过蛛丝马迹观测他人。
    徐慕白偶尔也会有审视通透的目光,可他的并不威压,洛青帝却不同,他有一种极其强烈,善于观察揣测、试探衡量,玩弄人心之感。
    出洛青帝宫殿外,站着两排宫女侍卫。
    可他们的头简直是往下要含进胸口里,全程没有抬头看走过的人是谁。
    率迟带庄蝶去见长公主,也是隐秘进行,离洛青帝宫殿远了些,途径一条荒凉之路。
    庄蝶问:“所以你不是五公子的人?”
    “我是奉圣上之命照顾公子。”率迟算是间接回答了她。
    “这件事,五公子知道么?”
    前几日她跟徐慕白说,不会用“换脸之术”,徐慕白的神色平静,像是也没打算让她用。
    她不认为徐慕白暗地是想让洛青帝胁迫她换脸的类型。
    率迟提灯在前,靴踏过好几块青砖后才道:“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告诉五公子。还有,听圣上的吩咐。否则,连公子也未必保得住你。”
    庄蝶沉默许久才道:“谢谢你的提醒。”
    长公主位于偏角的宫院,周围站满护卫,率迟出示令牌才得以入内。
    偏角却并不偏冷。
    一进去只见秋千花丛,鸟雀石桌无所不在。
    院内站满了宫女。
    率迟是男子,守在门外。庄蝶由宫女提灯引入,到门后,又有宫女出来:“长公主还在更衣,请稍等。”
    夜冷风凉,庄蝶站在门口前,却从缝隙中感受到了屋中香薰和暖风。
    再之后,宫女才开门,示意她入内。
    果然,屋内暖香扑鼻,不仅有许多暖炉,每面墙都有挡风的帷幔,就这里面还站了等候七八个宫女。
    庄蝶注意到,屋内侧面还有一张双人坐塌,上面有件龙面的黑毛大氅,还有换用的男靴。
    经过宫女一一撩开三层纱帘,庄蝶才见到坐在床边的长公主。
    长公主瘦了一些,跟之前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更艳丽些——装饰发钗更为精细贵重,衣物层层叠叠,且都是正统的红色。
    “民女庄蝶见过长公主。”庄蝶行礼,又道,“殿下,我亦是黄明月。”
    陈沐阳带庄蝶去见过好几次长公主,长公主只是面子上冷漠,心倒不错。
    陈沐阳明明是她为长乐郡主选定的女婿,却因为陈沐阳的求情和真情,她就帮了自己,且没有再让陈沐阳娶长乐为妻自己为妾,从这一点,庄蝶就认为长公主心善。
    长公主怔了怔,打量一阵她,果然见她眉眼间有黄明月的影子。
    她道:“你们先出去。”
    “是。”两侧的侍女纷纷退到三层纱帐后。
    长公主起身:“你是黄明月?”
    庄蝶点点头,三言两语,自己能换脸还有刚刚洛青帝之事和盘托出。
    她来见长公主也是认为——
    “圣上命令,民女难以违抗。若是换脸,总需得被换脸之人同意。我想长公主并不是愿意顶着别人相貌生活之人。”
    长公主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拨着梳齿苦笑:“圣上的命令,又有谁能违抗。自小,他便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类型。”
    说完,她叹口气,扭头对庄蝶:“既然你懂得换脸,想必也懂一些医术。”她伸出手腕,“帮我把把脉吧。”
    庄蝶上前把脉。稍后她抬头目视长公主。
    “这种脉象普通大夫应该都把得出来。”长公主摸摸肚肚,“应该如我所想吧?”
    庄蝶点了点头。
    长公主道:“我跟圣上不是亲姐弟。不知你跟慕白是否认识,或者帮忙让沐阳传达一下这件事给他。……慕白是圣上目前最喜欢的孩子,但圣上嘴上深情,实则从来不会放弃他的权势和皇位。圣上还强盛,若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慕白应该也不希望,再多出一个弟弟。”
    跟长公主说完话,率迟再通过密道送庄蝶回去。
    回程,蜡烛短了许多。
    烛火稍显微弱,照得昏暗封闭。
    以往艳丽,“跋扈”的长公主成了笼中鸟。
    此时此刻的庄蝶也是。
    庄蝶也总算明白了,沈澜为何说“去找徐慕白,陈沐阳,不够”,他是否也早就猜到了一二分,毕竟他不是蠢笨之人,很多事看得很透,肆意狂放而已。
    他也让小黄随着护卫单独走了,目的地并没有告诉庄蝶。
    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吧。
    这番,自己要是真知道,说不定这次洛青帝就要逼问小黄的下落了。
    洛青帝好似知道很多事。
    小黄是她撒谎出的沈澜血脉,而沈澜又牵扯到前朝皇室。
    无论小黄是真是假,她在别人眼中是沈澜独子就够了。
    如今两国融合已久,但未必没有想要复辟的人,这伙人也会想要找到小黄,借着前朝皇室血脉的名号行事。
    洛青帝心性跟三皇子并未差很多,只不过更为谨慎多智而已。他一定会是斩尽杀绝的类型。
    密道尽头,率迟推开石门出去,到门口又叮嘱一遍:“你回去休息吧。这件事不要告诉公子。”
    庄蝶点点头。
    稍后,她抬头望向亭中那枚静谧的月亮。
    沈澜确实也算强迫过庄蝶,却至少没有如洛青帝对长公主这般,让人简直看不到希望。
    卷入皇权不像之前的个人情爱。
    此番,难以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