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纳妃
“独我不願?”舒窈举重若輕地将罗盘放在一旁桌上,“陛下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臣女暂居养病。轉头又对臣女说非臣女不可。臣女病愈之后何去何从,还需要臣女来告诉陛下吗?”她拨弄了下手边罗盘上的指针,唇畔浮起一絲凉薄笑意,“陛下执意相留,难道不是因为覺得臣女百般抗拒格外有趣吗?”
她含笑挑眉,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臣女若願意了,岂不扫了陛下的兴?”
蕭承璟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如有实质地压在舒窈身上。
舒窈气息一滞,像是溺入深水,每次呼吸都带起喉间灼刺。
“窈窈,你错了。”他声音压得极低,似冷腻的蛇信拂过耳际,“若我只想要你的人……”他刻意顿了顿,漆黑的眸子紧紧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赏玩着她每一寸绷紧的肌骨,“一道旨意足以,甚至不必我亲自开口,多的是人揣摩上意,自会讓你心甘情願地跪到我面前来求我。”
他袖中,指节攥得死紧,青白筋络自手背浮起。
“但我没有。”向前迫近半步,他投下阴影将她全然吞没。
“窈窈。”他近乎贪婪地凝視着她的双眸,不容她有半分轉移,命令般的語调中,诡异地掺杂着一絲近乎不存在的恳求,“你是聪明人……”他眼底翻涌的墨色逐渐沉淀,“你应当明白……究竟谁能真正护你周全,谁能予你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偏爱。”他目光細腻如网,紧紧裹住她每一寸神情,“朕的耐心有限……唯独对你,总愿多宽限几分。窈窈,好好想想吧。”
梁柱间垂下的深帷重幔,仿佛吞噬了殿内所有杂响,反倒衬得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清晰。
他不再看她,只留与她一道沉靜的侧影。
片刻后,轉身离去。
回宮时,经过宣政殿,犹见三五朝臣摇摇欲坠地跪于玉阶之下。
不用想也知,明日朝会上,冯侍中等清流定要借她之事向他发难。
次日朝会前,崔尽忠来禀,说是礼国使者递了帖,欲代礼王拜见公主。
蕭承璟唇角微沉,淡声道:“准了。”
朝会伊始。
不等众臣启奏,蕭承璟冷眼扫过冯侍中,先发制人道:“昨日宮道风寒,诸卿跪求朕納妃之心,可谓恳切。”
冯侍中闻言身形一僵,花白的胡须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急步出列,伏身下拜。
“陛下明鉴!”他气息微促,“臣
等昨日跪谏,绝非为陛下私事,更不敢有求陛下納妃之意。”额间已渗出細汗,目光却凝着士大夫的执拗,“臣等所忧,在于国体,在于礼法!姜氏非囚非客,久居宮禁,不合礼制。臣恐长此以往,有损圣誉清名,败坏朝纲体统!”
言及此,他深深叩首,玉笏在他指间泛着冷光:“臣,伏请陛下尽早明示对质女之处置,或遣返礼国,或别置馆驿,以正視听,以安民心!”
蕭承璟并未立刻回应,只垂眸輕抚御座扶手上的龙首衔珠。
“哦?”片刻后,他缓缓抬眼,語调悠长,“不为納妃?
与此同时,行宮殿外。
安遠山求见舒窈。
雲袖进来通传时,舒窈正对镜梳妆,青絲半散在肩头。
听闻礼国使者求见,她拈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
呵地冷笑了一声,嗒地将玉梳叩在妆台上。
“讓他候着。”
靜了片刻,她朝旁招了招手,唤春桃近前。
春桃半蹲在她身侧,仰起臉来,像只等待认领的小雀。
舒窈伸手拂开她鬓边散落的发絲,指尖触到些许风霜磨粗的痕迹,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这段日子……你究竟是如何过的?”
春桃鼻尖一酸,眼圈儿顿时泛了红,却强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影儿来,颤着声答道:“一开始,是在军营里浣洗衣物,后来……就被送去庄子上做杂活,活儿比军中輕些,只是人生地不熟……再后来,就被接来姑……娘子这儿了。”她说得简单,手指却不自覺地绞着衣角,显是吃了不少苦。
舒窈替春桃拢了拢散落的鬓发,沉沉叹息道:“委屈我们春桃了。”
“不苦!”春桃连忙摇头,“能再见……娘子,这些都算不得苦。”
她悄悄抬眸,四下里一觑,确认了雲袖不在近前,才倾身压低嗓音道:“姑娘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春桃这一问,似一根针,冷不丁地刺破了舒窈的心防。
一想到萧承璟不惜动用国家机器也要得到她。
她就覺得自己像困在迷宫里的实验鼠,越挣扎,越深陷。
这种情况下……
她真的要逃出去吗?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放弃的念头,輕飘飘的,含着诱人的沉沦,拉着她坠向深渊。
恰此时,雲袖悄步走入,微一躬身:“娘子,礼国使臣已在殿外候了半晌。可要此刻传见?”
想来是安远山坐不住了,才央了雲袖前来探问。
舒窈眼波未动,只漠然道:“讓他再等等。”
昨日朝会上,安遠山視她如弃子,退讓得干脆利落,未见半分挣扎。
此刻求见,能说出什么好话?
允他在外头等着,在她看来,已是天大的情面了。
“是。”云袖不敢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春桃,你想回礼国吗……”舒窈眸光轻颤,掠过春桃的面庞,忽又飘落了下去,最终停留在自己的纤指间,“你若想回去……我或许有办法让使者带你一程。”她喉头轻轻一颤,像是咽下了什么未尽之言,“趁如今……我还算礼国公主。往后……可未必了。”
“春桃不走!”春桃狠狠摇头,泪珠盈盈滚落,嘴上却答得干脆,“姑娘在哪儿,春桃便在哪儿!此生绝不离去!”
“傻丫头……”舒窈眨了眨眼,逼退眸中泛起的水光,而后久久凝視春桃。
最终,扬起一抹耗尽所有心力的微笑,笑容里盛了太多东□□独没有喜悦。
“我明白了。”
殿内沉香袅袅。
云袖引着安遠山进来时,舒窈端坐主位之上,托着一盏青瓷茶盅。
安遠山被晾了半晌。
刚入殿内时,眉间还蹙着一道深深的川纹。
可到了舒窈跟前,臉上愠色,似被无形之手抹去,换上殷勤的笑容,瞧不出半分久候的怨气。
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舒窈沉默不語,只垂了双眸,用杯盖撇了撇茶沫。
瓷盖轻磕盏沿,发出一声清越微响。
她細观茶汤袅袅,仿佛在研究茶叶的舒展,由着来人靜立原地。
见舒窈不搭理他,他再度行礼,姿态一丝不苟:“殿下事务繁忙,百忙之中能拨冗一见,臣感激不尽。”圆滑的声调里,似乎藏着点别的意味,像是体谅,又像是提点。
舒窈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抬起眼睫,眸光如淬了霜,冷冷钉在安远山臉上。
她足足盯了他三息有余,直到他额角渗出細汗。
方道,声线寒冽:“准你说话了吗?”
羞恼直冲安远山面门。
然,这火气尚未烧起,便被浇灭。
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质女,她可是梁帝宁损圣誉也要留下的女人。
念及此,安远山喉头一哽,生生将那股窝火咽了下去,硬挤出几分恭顺之色,垂首道:“是臣僭越,请公主恕罪。”
舒窈搁下茶盏,漫不经心地朝安远山摆了摆手。
而后微微侧首,专注地端详自己的指尖甲面,語气里透着一股慵懒的凉薄:“贵使有事,不妨直言。”
安远山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在舒窈的臉上逡巡,又将双手摊在胸前,仿佛捧出一腔赤诚:“梁晋交战,公主蒙难,礼王陛下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他压低嗓音,刻意掺入一丝哽咽,“王上他……甚是思念殿下。”
思念她?
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玩味的词句,舒窈不由偏过头,做出侧耳姿态。
唇角弯起一道浅弧,眼中却靜如深潭,不见半分涟漪:“劳父王挂心了。”
十五年不闻不问,如今她有了些许微妙的利用价值,便立刻关心起来?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头,安远山完全沉浸于自己编织的悲情戏码,对舒窈的冷淡浑然未覺。
他言辞恳切,语调沉痛:“殿下,您定要体谅王上的苦心啊!昔年之别,实属形势所迫,可骨肉连心,陛下这些年来内心煎熬,岂是言语所能表述?陛下无一日不记挂殿下,忧心您是否安好……”
说话时,安远山目光不离舒窈面庞,不敢漏过她眼角眉梢任何一丝波动。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姿态恭敬:“陛下思您成疾,只恐口述难表万一,故而亲笔修下此书。还望殿下……体谅慈父苦心呐。”
“贵使。”舒窈蓦地抬手,做了个利落的止势。
眉梢微挑,瞥了眼那封书信,眼神淡得像看一件垃圾。
“烦请轉告父王,”她刻意放缓语速,好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对方脸上,“晋国十五载,未曾来过一封书信。日后就更不必了。免得无谓的书信往来,惹梁帝陛下猜忌,污了父王清名。”
说罢,她微扬下颌微扬,视线如实质地指向殿外,逐客之意,不言自明。
安远山见她态度冷硬,似有送客之意,眼中伪饰的悲切顷刻消散,只剩下满腹盘算。
用词依旧恭敬,但语气已变,功利意图毫不避讳地探出了头角:“昨日朝会上,粱帝陛下既未留您为质,亦未提送您归国?您可知这其中深意?”
知?她可太知道了!
就算她愚钝到要人提点,昨天那位当事人也早已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舒窈扬手拂了拂广袖,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埃,仿佛要拭去什么不洁之物。语气似闲话风月,字字却如薄刃刮骨:“揣测圣意,是死罪。”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安远山,“贵使是想害死我,还是想害死自己?”
唇角浅浅一勾,凝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若贵使只会搬弄自荐枕席的蠢计,还是请回吧。我突然觉得有些不适。”
“云袖。送客。”
逐客令一下,安远山面上最后一丝恭敬霎时冰消瓦解,转而露出孤注一掷的凌厉。
他深知此机一失,再难近身。
情急之下,他不顾
云袖阻拦跨前半步,嗓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化作千斤重压:“殿下!即便殿下不肯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礼国万千百姓考虑一二!眼下局势微妙,正是需要殿下把握时机之时!您难道真要眼睁睁放弃这能为故国百姓谋福祉的机会吗?”
百姓?
难道她没有帮忙减轻岁贡吗?
难道她没有老老实实在晋国为质吗?
怒火瞬间窜上心口。
舒窈气得袖间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指尖麻木而冰凉。
滚字几乎冲破牙关。
死死掐住掌心。
刺痛迫使她生生将个字咽了回去。
她不能在此时失态,更不能在此人面前失态。
舒窈蓦地旋身,彻底避开安远山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扬声道:“云袖!送客!”
云袖不再迟疑,召来两名内侍,不容分说地将仍喋喋不休的安远山请了出去。
舒窈胸口剧烈地起伏。
难以宣泄的愤懑如野火燎原,灼得她眼尾泛红。
她一甩衣袖,声如寒冰:“出去!统统出去!”
宫人从未见她如此怒形于色,彼此交换了个惶恐的眼神,便屏息踮脚,悄无声息地退下。
“姑……娘子……”春桃担忧地望了舒窈一眼,声音里带着迟疑的微颤。
见舒窈闭上眼,显露出拒人千里的疲惫。
春桃咬着唇,悄步退下,替舒窈合上殿门的动作,轻得如同叹息。
空寂的殿中,只余舒窈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重重帘帷深处。
环视四周,九枝铜灯树上烛火将熄未熄,狻猊熏炉中香烬灰冷,就连矮榻上那只彩漆凭几,也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端正。
这满室珍玩,竟无一件可容她宣泄。
最终,视线落在凭几旁的抱枕上,她猛地扑了上去。
攥紧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团柔软,誓要将这些年积压的屈辱与无力尽数倾泻。
直至力竭,她才颓然止住,肩头微微发颤。
压抑的喘息,在这空寂的殿中隐隐回荡。
离了行宫,安远山步履愈急,胸中一股郁气翻涌难平。
公主竟如此不识抬举!
行至一处僻静宫墙下,他猛地顿住脚步,眼底泛起幽冷的光。
他抬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墙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好似敲打无形的算盘。
“既然她自恃清高,不屑与我等为伍……”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惨无人道的笑意,“那我便帮一帮她……”
瞥了眼日头。
这个时辰,梁帝的朝会应该还未散。
他必须立刻觐见,将此事敲定。
思及此,安远山心下一横,当即提袍朝宣政殿方向奔去,连腰间玉玦击响也顾不得了。
此番觐见异常顺遂。
通传不过片刻,便有小黄门引他入殿。
御座之上那人目光如渊,竟似候他多时。
安远山心下稍定。
只要梁帝对公主动了心思,公主愿与不愿,还由得了她?!
待到金册宝印一定,公主的妃嫔名分便是礼国现成的一步妙棋。
安远山砰地一声跪伏于地,行了一个无比隆重的大礼。
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再抬首时,眼眶濡湿,嗓音里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为报陛下减我礼国岁贡、活我礼国万民之恩……”他再度叩首,语气极尽恭谨,却又在尾音里藏了些许谄媚,“我王特命外臣禀奏:愿将公主献于陛下,常侍左右,以慰圣心。此非联姻,实乃臣国对天朝父君的一片赤诚孝心!万望陛下……恩准俯納!”卑劣言辞将献女说得冠冕堂皇。
萧承璟高踞御座之上,若非抿紧的唇角极力压着一丝向上的弧度,他看起来几乎毫无波澜。
“既然冯卿与安使者皆如此盛情难却……”视线徐徐扫过冯侍中与安远山,以一种议论寻常政务般的平淡口吻,续道,“朕再做推拒,反而不美。”
食指闲闲地叩着扶手上的龙首浮雕,他声调依旧从容:“贵国公主,姿容出众,仪智双全。朕——”他略作停顿,目光凝在安远山面上,“确实颇为欣赏。”眼底掠过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他甚至懒得再掩饰话中的掠夺意味,“既入我大粱宫闱,朕自然不会薄待她。”
萧承璟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冯侍中倒吸一口冷气。
冯侍中张了张着嘴,本想说些匡正君心的谏言,才发觉喉咙竟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恨不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于手中玉笏。
满腔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化作一潭死水。
他颓然垂首,只余一声气若游丝的轻唤,散在殿宇中:“陛下……”
朝会散后,萧承璟回了便殿。
原以为,最先来求见的,会是冯侍中那班清流言官,不料廊下等着的竟是赵儼。
赵儼进殿时,案头奏章堆积如山。
萧承璟并未端坐,而是深陷御座,一手用力揉按着紧蹙的眉心,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扶手上。他眼皮未掀,只在脚步声临近时,带着浓重的倦意,哑声开口:“子严求见,亦是为姜氏之事?”
“陛下明鉴。”赵儼恭敬行礼,“臣,深知陛下对姜娘子的心意。只是……”提及姜娘子时,声气明显一滞,仿若千钧重物压在舌尖。
他直起身,扫了眼天子倦容后,迅速垂下视线,喉结轻滚,续道:“陛下虚设六宫已久,今独纳一妃,朝野不解圣心,徒生非议。”
他将姿态放得更低,把话含在喉间,细细揉过才吐出来:“若陛下广纳贤淑,则前朝后宫,两相安然。此举,上显恩德,下安臣心,望陛下圣裁。”
萧承璟按在眉心的手指蓦地一顿。
他睁开眼,眸子清凌凌的,像是雪水洗过的寒玉,哪还有半点困顿。
“哦?”他尾音微扬,嘴角似笑非笑地一牵,声音轻飘飘地荡下来,“广纳淑贤?”目光似有分量般压在赵俨脸上,“是赵氏的意思,还是子严你的意思?”
赵俨脊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知道,自己那点私心,在明察秋毫的君王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一股混杂着羞惭与无奈的涩意直冲上来。
若非双亲以孝道相逼,他实在不愿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一桩。
赵俨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只余破釜沉舟的凛然,字字清晰道:“陛下明鉴。江山之重,非一人可承。广纳贤淑,延绵皇嗣,乃稳固国本之要。臣有一妹,虽资质鄙陋,然性情温婉……”
“皇嗣?”萧承璟低笑一声,截断了赵俨的话头,指节无声抵上紫檀御案,借着那点冷硬镇住奔涌的思绪,“赵卿,倒是替朕想得长远。”
殿里静得疹人。
萧承璟拿起案上弹劾的奏章,随意翻了翻,又丢开。
这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赵卿可知,一个人,若从未得过,来自父母的一丝期盼、一丝怜爱,是何等滋味?”
赵俨撩起衣甲,顿首于地,发出沉闷一响。
“陛下……”唤出这一声后,他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半晌无声。
他比谁都明白:陛下之所以对纳妃之事如此抵触,是因为陛下出生意外,而非恩宠。
可他还是闭了闭眼,把心一横道:“正因臣或可体会万一,才出此下策。”
“臣求陛下纳臣妹入宫,全臣之孝道。”说到此处,他声线有些抖了。
只得稍作停顿,将喉间那团热辣咽下去,才好继续那更难启齿的下文:“至于夫妻之实……”短短几字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仓皇地别开脸,嘶哑道,“臣只求陛下,予臣妹一个名分,保她……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说完,他肩膀微微一懈,原本端着的架势便悄无声息地散了,低声叹道:“此乃臣,为臣,为子,所能想到的……两全之策。”他再度深深叩首,声音闷在地上,“臣,万死!”
萧承璟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朕,知道了。”终是合掌握拳,轻覆于那叠无关紧要的奏疏上,
“朕……会考虑的。”
最终,封妃的圣旨,一连下了三道。
头一道,颁给了冯侍中的外孙女沈氏。
彼时,冯府门庭若市,贺者如云。
第二道,径直送到了赵俨的府上。
宣旨之时,赵父赵母神色端严,立于堂前。
赵氏女依礼跪听圣音,不敢有半分差池。
最后一道,由崔尽忠亲自捧着,送去了行宫。
宣读完圣旨,崔尽忠便躬身退出殿外。
待崔尽忠,踏着幕色回宫复命时,萧承璟正于灯下披阅奏章。
听闻脚步声,他目光依旧落在字里行间,只握笔管的手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她,如何?”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崔尽头颅低垂,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小心翼翼道:“回陛下,娘娘……她如常领命。”言毕,他保持着躬姿,静候片刻后,像是才记起一桩不相干的琐事,微微抬了抬眼皮道:“倒是前两日……礼国使臣时求见娘娘时……娘娘她……”他喉头一动,仿佛接下的话,似往滚油堆里泼水,“发了好大的脾气。”
啪嗒。
萧承璟手腕微沉,不动声色地将笔搁在了笔山上。
他不语,只移手至一旁,指节屈起,若有所思地叩击着光洁的案面。
“算算日子,安使者一行,也该返程了吧。”
“回陛下,明日便会离京。”
“嗯。”萧承璟从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似是随口一提,“晋地新附,边境终究不太平,务必让安使者,路上,多加小心。”末了四字,他说得极轻极缓,却有莫名寒意悄然渗入大殿。
“是,陛下。”崔尽忠一个哆嗦,头垂得更低。
宫灯初上。
萧承璟来到行宫,发觉殿中静悄悄的。
转过屏风,见舒窈抱膝蜷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兀自发着呆。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舒窈静了片刻,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缓缓吁出一口气。
起身行礼,仪态规矩是半分不错,似乎暗含了某种无声的较量。
她抬眸,目光澄如秋水,语气平和:“陛下今日驾临,是想问臣女想明白了没有,还是……单单来听一句谢恩的?”
闻言,萧承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想通的样子。
崔尽忠见状,心领神会,当即转身揭开身后小黄门捧着的朱漆食盒,取出一碟精致剔透的绿豆糕来。
“娘娘怎么还自称臣女呢?”崔尽忠将那碟点心奉于案上,语气分寸拿捏得当,恰恰是让人受用,又不觉谄媚的火候。
可这一声娘娘下去,仍教舒窈觉得膈应。
浑身上下仿佛有蚂蚁在爬。
那头,崔尽忠摆手指向糕点:“娘娘,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桂花绿豆糕。陛下觉着其味清雅,立时便想起娘娘,特地带来给娘娘尝尝。”
舒窈瞥了眼绿豆糕。
但见糕体莹润如玉,暗嵌点点金桂。
有些不争气地想: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要不等萧承璟走了以后……尝尝看?
萧承璟瞧她直勾勾地盯着绿豆糕,偏强撑着不肯言语的模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就忆起那日她打趣他吃螺蛳粉时的情形,顿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计上心头,他清了清嗓,作势整理了下衣袖,淡然道:“朕还有政务在身,就不陪你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舒窈不放心,特地走到殿门口,探身往外张望了一回。
确认那队仪仗是真的走远了,这才转身回来。
但她可能不知道,人,在做坏事的时候,耐心是无限的。
走到案前,看了眼那碟莹润生光的绿豆糕。
她故意别开视线,抿了抿唇,这才下定决心,拈起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糕体入口即化,清甜绵密,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可口。
“好吃吗?”一声含混不清的低笑,自身后响起。
惊得她浑身一颤,手中的半块绿豆糕险些掉落。
惊魂未定,她连连拍胸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了。
刚想开口,却觉喉间一哽,竟毫无防备地打起噎来。
想必是惊吓之下,吞咽过急所致。
萧承璟见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将那点逗弄心思,瞬间便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口里说着怎如此不当心,人却已急步上前,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拍抚起来。
拍着拍着,萧承璟忽觉手下的动静不对。
噎嗝不知何时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隐忍的细微颤栗。
她怎么哭了?
萧承璟蹙眉。
眼泪来得毫无征兆,连舒窈自己都愣住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的,遇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再难的事总能找到出路。
可这次,她好像想不到办法了……
其实,她并不怕成为萧承璟的妃子。
她怕的,是余生都要活成他期望的模样。
“十五年……”舒窈转身,仰起脸来看着萧承璟。
她咬了咬住嘴唇,仿佛想将那哽咽吞回去,可泪珠终究承载不住,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整整十五年……我几乎……刚学会走路,就被当成一个物件一样,送到了晋国……这一关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间……人人都拿我当玩意儿……我真的不想再做任何人的玩意儿了……”没有哭声,她就这样,用无声的泪眼望着他,“陛下能对一介质子以礼相待,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放我走?”
萧承璟深若幽潭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泪容。
她的脸庞,湿漉漉的。
他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他并没有因此心软。
“放你走?”他重复着这句话,唇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放你去哪里?回礼国?还是回慕城?”
“哪里都可以……”
未容她说完,他冷声反问:“礼国献你求和。慕城已归王化。除了留下,你还能去哪儿?”
献她求和?
舒窈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忽就觉得,眼前这一切,连同自己的眼泪,竟是如此可笑。
如果萧承璟始终冷眼相待,礼国又怎会想出这种献女的昏招?
刻意忽略她那双泪眼里的抗拒,他倾过身去,食指关节轻抚过她湿润的眼角,声音低得近乎蛊惑:“窈窈,我与那些人不同……我从未将你视作玩物,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留在我身边,凡你所愿,我皆为你取来。”
他眼底的情意愈是真诚,舒窈的心便愈是发冷。
她彻底看懂了,一切的一切,从来就不是商量,而是一场早已设定结局的温柔强迫。
转眼便是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
宫门内外,锦障铺地,仪仗煊赫。
正是行册封大典的时辰。
舒窈枯坐在妆台前,茫然地望着镜中披红着锦的身影。
崔尽忠领着两个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脸上堆着惯常的恭敬笑意,他规规矩矩地朝舒窈行了个礼。
“淑妃娘娘。”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吉时可不等人,眼瞅着就要到了……”见她仍不动弹,叹口气,语调放得更缓,却莫名教人脊梁骨上窜起一阵寒意来,“若是误了时辰,只怕春桃那丫头要代主受过了……还望娘娘怜惜,顺顺当当地把这礼行完才好。”
舒窈魂兮归来般倒抽一口冷气。
回首瞥了眼春桃惨白的小脸,嘴角一扯,从齿缝里轻轻送出两个字:“走吧。”
宫人扶着她的胳膊,引着她完成三跪九叩。
满头珠翠的压得她脖颈酸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视线。
有怜悯她身不由己的。
有打量她容貌的,好奇究竟何等颜色,竟能引得君王破例。
更有鄙夷她狐媚的,认定她,定凭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挣得今日地位。
御座之上,萧承璟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毕竟,这场盛大典礼,不过是他将他本就应得的贡品,名正言顺地纳入彀中的必要仪式罢了。
夜里。
红烛高照,映着满室喜庆。
萧承璟颀长的影子沉沉地压了过来,将那周遭的光亮与声响全都隔绝,像是要把所有退路统统截断。
舒窈见他的探手过来,未及思索,抬手攥住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他腕骨坚硬。
心口怦怦直跳,她脑中急转。
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来抵挡这迫近的浓重阴影。
他抢先一步开口,嗓音低沉,拂在她耳畔:“窈窈……”只这一声,便让她脊背发僵。“夫妻敦伦,你与我,总是要走这一遭的。”
话音未落,被她握住的手,倏然反转,牢牢扣住了她的细腕。
力道之大,竟叫她有些吃痛。
她忙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轻而易举地一并捉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动弹不得。
气息交织,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她感受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又挣了几下,她终于认清形势。
看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索性卸了力道,软下身子来。
她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如蚊蚋:“能不能轻点……”
他似乎有些意外。
空着的那只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低笑一声:“真乖。”
有什么好笑的?
舒窈极轻地冷哼了一声,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她又打不过她,乖一点还能少吃些苦头。
后半夜,烛泪堆叠。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彼此交错的不稳呼吸声,烫得惊人。
姜舒窈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竟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思绪浮沉间,宛若身陷惊涛骇浪之中,而眼前这人,既是唯一浮木,亦是让她沉溺的源头。她想要依靠,却又备觉窒息。
青丝汗湿,黏在她潮红的脸颊与颈侧。
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眸子里水光潋滟。
望向人时,含着一抹近乎哀切的恳求。
“够了吧……”她气若游丝,尾音带着哭腔,像小猫爪子,无力地挠在人心上,“放过我……好不好?”
萧承璟的动作停了一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她这幅破碎又秾丽的情态,在朦胧光影下几乎惊心动魄。
他眼底的墨色愈深,翻涌着未曾餍足的暗潮。
轻轻抚过她纤细而脆弱的颈线,他贪婪地感受着她皮肤下急促的脉搏。
贴着她的耳廓,呵出温热的气息。
他的嗓音因情动而沙哑得厉害,又带着不容错辨的戏谑:“窈窈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我不够努力。”
接下来的种种。
作者很想写,但绿江不让发。
最终。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眼角急急滑落,倏地没入鬓边鸦青的发丝。
萧承璟喉间逸出一声似叹息,似满足的喟叹。
那声叹里,满足与空虚交织,是喧嚣过后,骤然降临的沉寂。
他俯身,细致地吻干她脸上的湿意,动作温柔得像一场欺骗。
而后,他抵住她的额,气息交融间,声音喑哑而笃定:“……好了,不闹你了。”
可他依旧不肯松开环住她的臂膀,反而收得更紧,宣告着他的主权,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她圈禁在密不透风地方寸之间。
舒窈再无力气回应,颤抖着阖上眼睫,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彼此渐渐平复的心跳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作者有话说:是哪个傻子审核通过以后才发现没写作话,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爆哭]
这里特别声明,男主虽然还纳了两个妃子,但他到死都只碰女主一个人,包洁的[坏笑]
另外,这两个妃子都是好人,不会有宫斗情节,在这里就不多剧透了[熊猫头]
最后,下一本《抱歉,我有死亡回溯》求预收~
大概是一个女主反复重生和男主斗智斗勇的故事HE[粉心]
我还没有想好大纲,所以没有文案,宝宝们酌情收藏[让我康康]
我不贪心能有个十来个收藏,等开文的时候能走榜就行[撒花]
最后的最后,真的好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我超开心的[奶茶]
第28章 春桃
晨光熹微,透过绡纱帐子,筛进一层朦胧淡金。
舒窈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都透着酸软。
腰间箍着一段温熱束缚,原是那人的臂膀,沉得她气息都有些不畅。
她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手臂,见毫无动静,料是未醒。
便屏住呼吸,想趁此机会,从沉沉的臂弯里挣出一丝缝隙来。
谁知剛往外挪了点,横在腰间的臂膀倏然收紧,将她揽回怀中。
温熱的掌心完全贴合上来。
分明早就醒了。
舒窈恼得蹙眉,索性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蕭承璟低笑一声,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躲什么?”气息拂过她耳后,激得她一颤。
她搂过被子,闷声道:“身上疼……不舒服。”声音裹在锦被里,听着瓮声瓮气的。
他凑近,下颌在她頸窝里蹭了蹭,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怨我,是我心急了。”
看似道歉,实则炫耀。
舒窈听了,喉间滚出一声极冷的輕嗤,不肯再接他的话茬。
好不容易熬到蕭承璟走了,舒窈立刻掀开被子,强撑着起身。
哪知周身骨架却好似散架了一般,酸得她輕輕嘶了一声。
在床沿坐了片刻,待不适稍缓,才扬声道:“雲袖。备水,我要沐浴。”
雲袖應了声是,脚步輕快地退出去张罗。
很快,几个小宮女便在雲袖的指挥下调着香露,试着水温。
春桃捧着一套月白中衣,走至床畔。
见舒窈松松垮垮的领口间,敞出一段玉頸,瓷白的肌肤上赫然映着几点胭脂淡痕。
递衣裳的手不可察地一顿。
猛然就想起昨日仪式前,崔总管的话来。
“若是误了时辰,只怕春桃那丫头要代主受过了……”
若不是她……
姑娘兴许就不必走这一遭……
思及此,替舒窈系衣带的手,再也利索不起来。
“娘娘……”春桃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哽咽,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心的自责,“春桃是不是……连累您了?”
舒窈正低头理着袖口,闻言一愣,随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快别这么想。”她摇了摇头,撑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语气温和而笃定,“是我技不如人,没能想出万全的法子。”末了,她直視春桃,目光沉静如水,“这一切,怨不得你,也与你无关。”
话音落下,她径直朝屏风后走去,似乎多一刻也等不了。
扶着桶缘,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
水温微烫,激得她脚趾微微蜷缩。
她缓缓坐下,温热漫过腰际,再至胸腹,直至整个肩颈都沉入水中。
闭上眼,她仰头靠在桶沿,感受着积压已久的酸涩,漸漸纾解。
掬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滑落,在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她自我开解道:至少是个有权有勢的帅哥,不算太亏。
沐浴完,雲袖搀着舒窈出来。
舒窈脚下绵软,不得不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云袖臂上。
每挪动一步都似踏在云絮上一般,舒窈银牙暗咬。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要是天天这样,别说逃跑了,连下床都困难。
云袖扶她到妆台前坐下。
舒窈顺手执起一把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湿发,眼神怔怔的,不知落在了何处。
半晌,她才从慵懒中抽离,微微侧首,望向云袖,语气里刻意柔杂着拿乔攀比之心:“这宮里头,除了册封礼上那两位
,可还有别人?”她问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始终凝着审視,将云袖任何一丝細微反應都尽收眼底。
云袖正拿着一块软布,細细蘸干她发梢上的水珠,动作又轻又快。
闻声,她恭敬答道:“回娘娘,陛下勤于政事、不好享乐。”言及此,她飞快地抬眸看了眼镜中的舒窈,答得恰到好处,“除了您三位,宮中再无别的妃嫔了。”
不好享乐?
舒窈有些鄙夷。
昨夜那架勢,可不像是不好享乐的样子。
“哦?”她刻意拉长了语调,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垂在胸前的一缕湿发,仿佛只是闲谈,“那两位姐姐,姓氏名谁,性情……又如何?”
云袖微微抬颌,目光清明:“回娘娘,贤妃娘娘姓沈,是翰林院承旨沈老大人的孙女。德妃娘娘姓赵,是镇国大将军赵将军的族妹。”她稍顿后,又补了一句,“过两日,您迁宫后,便能见到了。”
听完,舒窈心下了然。
一个出自文官集团,一个来自武将世家,只有她是关系户。
云袖见她若有所思,只当她心中不快,忙软声劝道:“娘娘宽心。陛下心里最是看重您的。您想,大婚头一夜,陛下不就是留在……”
“停停停。”不待云袖说完,舒窈连忙抬手,虚虚一拦,截住了云袖的话头。
忍不住扶额苦笑。
云袖的宫斗经典台词,在她听来只有膈应。
日头渐高。
蕭承璟下朝回来,褪了朝服,换上一身靛青常服。
才进殿,便见舒窈靠在窗下一张太师椅里,一只手捧着书卷,另一只手却总不得闲,时而握拳轻捶后腰,时而抬指揉捏肩颈。
他不由弯了弯唇角,放轻脚步缓缓靠近,悄然站定她身后。
而后俯下身,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他温声问道:“可好些了?”
舒窈正读得入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得手一抖,书卷险些滑落。
忙稳住心神,将书搁在一旁小几上。
扭过身子,雙手撑在他肩头,阻住他靠得更近,她没好气道:“陛下以为呢?”
见她这般模样,萧承璟眼底笑意更深,故意又问:“还同朕置气呢?”话音未落,他伸手按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起来。
舒窈像是被烫着一般,身子一拧,把他的手甩开。
萧承璟顿在半空,眉头微蹙:“怎么?朕的手势重了?”
“不是……”舒窈耳根微微发烫,偏过头去,声线不自觉地低柔了几分,“……有点痒。”
萧承璟瞧她颈侧一点一点泛起薄红,心下了然,非但不退,反凑得更近:“是吗?朕瞧瞧。”
舒窈被这无赖行径弄得又羞又恼,猛地站起身来,急急退开两步。
搬出了她能想到的,在古代最政治正确的拒绝方式:“陛下!现在可是白天!”
午后日光正烈,透过窗,漫进一室浮光。
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交织在一处……
殿内令人面颊微烧的声响渐渐歇了。
殿外春桃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心却比方才跳得更急更亂。
姑娘是她心里最干净、最骄傲的人。
当初在晋国,虎狼环伺,都清清白白地过来了。
如今,却……
她蓦地就想起,姑娘讓她跟礼国使者走的话,一颗心仿佛坠了铁块,直直地往下沉。
小姐定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可她这个蠢丫头,竟然没听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天大的罪人。
要不是她,姑娘定不会被梁帝拿捏,落得这般境地。
若她不在了,姑娘是不是就能狠下心,想办法逃出去?
春桃失魂落魄地踱回居所,径直走向一口大箱,胡亂翻找起来,最终扯出匹素白绸缎。
那原本是她打算给姑娘做秋衣用的料子。
暮色初合。
前朝来了急务,萧承璟不得不去应付。
舒窈唤了两声春桃,却不见熟悉的身影近前,只有云袖轻步过来。
心下隐隐不安,舒窈眉头微蹙,问道:“春桃去哪儿了?怎不见她人影。”
云袖低声回话:“春桃身子不爽利,想告假一日。奴婢见她脸色确是不好,便自作主张讓她先歇着去了。”
舒窈心口一紧,未及细想,胡乱拢了件外衫,便冲了出去。
砰。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
昏暗的光线里,春桃直挺挺地吊在梁上,像一道诡異的符咒。
头无力地垂着。
脚下是踢倒的绣墩。
“春桃!”舒窈扑上去抱住春桃垂下的雙腿,试图将春桃抬下来。
可仰头看去,春桃青白的脸孔近在咫尺,脖颈处的勒痕越陷越深。
她不由嘶声大喊,:“来人!快来人——!”
几名内侍闻讯赶来。
七手八脚地将春桃从梁上解下。
舒窈哆嗦着手指,探到春桃鼻下,感受到一缕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热气。
这才瘫坐地上,如蒙大赦。
春桃眼皮跳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朦胧中辨出舒窈的身影。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对自己的痛恨。
淚水无声地涌出。
春桃别过脸,不敢直视舒窈,双手攥着被角,呜咽道:“姑娘……您走……别管奴婢……您待奴婢这样好……奴婢却害您受这般屈辱……奴婢害了您……奴婢该死……”说着竟挣扎着要起身下跪。
舒窈握住春桃冰冷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喉头哽咽,却强逼出一段異常平稳的声线:“傻丫头,这点屈辱哪有性命要紧?”她凝视着春桃淚痕斑驳的脸,“就算你今日死了,该发生的事依旧会发生。你的死,换不来任何改变,徒让我伤心罢了。”
她抬手,替春桃拭去脸上的泪痕,语气坚定:“我从未觉得这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也不应该觉得愧对于我。”
“我明白,宫里的日子难熬,尤其……”舒窈叹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对我们这样的异族。你想求个解脱,情有可原。”她双手握住春桃臂膀,目光灼灼地看着春桃,“质子府十五年,你都熬过来了,为何如今反倒受不住了呢?”
“你若一心求死,我绝不拦你!”她语气陡然转厉,每个字都利得像剛出鞘的刀,“但在那之前,你必须想清楚一件事——”
“你究竟为谁而死?若你胆敢说是为我……”她目光如炬,直射入春桃眼底,“你的命,你自己担着,别想推给我!”
春桃怔怔地望着她,眼泪决堤。
见她死志渐褪,舒窈心下稍安。
这傻丫头应该不会再轻易求死了。
然,一个更残酷的现实,狠狠地砸向了舒窈:宫女自戕乃宫中大忌。
刚刚那么大动静,有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
这事该怎么收场?——
作者有话说:逃跑剧情要再过两章才会开始[坏笑]
先让男主得瑟一段时间[小丑]
第29章 胜利
崔盡忠来报,说是行宫出了大动靜。
淑妃娘娘的侍女闹着要自戕。
蕭承璟朱笔未停,仿佛早有所料:“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她的侍女,竟也学足了她的烈性。
既出了这样的事,她想必是坐不住。
一想到她少不得为这事向他低头,他唇角便不自觉地勾起。
笔锋流轉處,竟比平日多了几分不羁,透出一股藏不住的飞扬。
笔尖微頓,一点墨迹悄然晕开。
他的心神也随之有一瞬飘忽。
細想起来,她求他的次数实在寥寥。
大多都是求他放了她,他只当她是孩子心性。
是以,雲袖是晌午时分去紫宸殿递的话。
那一位,直到日头西斜,宫内掌灯,才不緊不慢地踱了来。
舒窈自然知道蕭承璟是存心晾着她。
他这人就这样,坏得很,逮住机会是一定要欺负她的,也不知道为了啥?
很快,她便将恼意盡数敛起。
春桃的事情还悬而未决,她没功夫深究蕭承璟到底有多恶劣。
蕭承璟依旧是一身靛蓝常服,并无多餘佩饰,反更衬出几分闲适下的威仪。
舒窈见了他,正欲依着规矩行礼。
不料身子将将微俯,小臂却被他稳稳托住。
“爱妃不必多礼。”他微微发力,将她带起。
掌心的热度透过衣料熨帖过来,烫得她指尖下意识一蜷。
她略挣了挣腕子。
那人反将手指收得更緊,就这么牵着她,引她至窗下的太师椅旁。
舒窈在心底冷笑一声,笑自己实在是天真。
竟然还信过,这人是真的克己复礼。
如今看来,多半是装的。
晋国纨绔的孟浪行径,哪一桩他没做过?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喉间哽了哽,眼波虚虚落在对方襟前蟠龙纹上。
她想:他有这耐心,有这手段,自己栽在他手里,也不冤。
不知怎的,思及此,她暗暗较起劲来。
自慕城被抓以来,她處处都落了下风,眼下春桃一事,她无论如何也要扳回一局。
这般想,眼底凝起薄薄的寒意,她将唇角抿成細线道:“陛下容禀。”尾音拖得绵长,顯得柔弱无依,“臣妾那侍女春桃昨日突发意外,险些救不回来。”
做过几年社畜,又当过几年质子。
她最不缺的就是把问题上纲上线的能力。
垂首片刻,似在斟酌言辞。
而后,缓缓抬眼,清亮的眸子径直望入萧承璟眼底。
他预想过千百种她可能用来哀求的方式,或哀婉陈情,或梨花带雨。
可她只是那样望着他,未置一词,未落滴淚。
他便已经心软了。
她声音柔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丝强壓下的哽咽:“臣妾……臣妾只是后怕得緊。”她頓了顿,似在努力壓下喉间的哽咽,“臣妾想着礼国使团方才离去,若这丫头真出了什么差池,消息傳回故国……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难免要多心。若因此讓旁人误解陛下薄待藩国……”语未尽,她不胜惶恐般低下头去,留一段白皙的脖颈,“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春桃的事,可以是自戕,也可以是意外,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萧承璟如何定性。
所以她,无一字提自戕,无一句为求情。
字字句句都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
烛影摇曳,掠过他的眉骨,在他的眼睑处投下锐利的阴影。
她还真是好样的!
肯花心思与他博弈周旋,却不肯在他面前把头低一低,说几句讨他欢心的软话。
喉间滚出半声笑来,讥讽之意压都压不住:“爱妃倒是会替朕分忧。”
他虽说得阴阳怪气,但听意思,此事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春桃的命,保住了。
舒窈当然清楚,求他或许会更快达成目的。
可她就是不想求!她何止是不想求?她还想看他吃瘪。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脸上罕见的神情。
快意心底蔓延。
恍惚间,竟触及了他平日作弄她时的心境。
原来,看一个聪明人吃亏,竟是这般引人入胜。
她似乎有些理解,萧承璟为何总爱戏弄她了。
明面上,她却将头埋得更深,唇抿得更紧。
满心快意尽数敛于温顺姿态之中
唯恐他瞧出端倪,收回成命。
她嘴角想翘又不敢翘,来回往复的模样,全然落在他眼里。
那般生动的情态,像根细针,在他心头轻轻一刺。
不甚疼,只无端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伸手,将她的手握入掌心,轻轻拍了拍:“你是朕的人,朕是你夫君。遇事寻朕既可,朕自会替你担着,何须自己苦想?”最后几字,如同盖棺定论,沉甸甸的。
夫君?
强取豪夺得来的,算哪门子夫君?
她几乎是瞬间就哽咽了,喉咙紧得发疼。
猛地吸了一口气,她抽回手,将冲口的委屈生生咽了回去,只漏出一点颤音:“臣妾……知道了。”她没法再多说什么,只匆匆屈膝:“臣妾告退。”姿态决绝,仿佛多留一刻都会窒息。
就在她转身欲逃的刹那。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萧承璟。
身体快于思绪,他几乎立刻扯住了她的手腕。
熟悉的力道覆了上来。
舒窈一个战栗。
肌肤之下,早已淡去的淤青,隐隐发烫。
仿佛在提醒她。
那一夜,他是如何用同样的力道,牢牢攥住她,不容她挣脱。
一滴淚,毫无征兆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晕开一个湿漉漉的小点。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咬住唇,却仍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喉间逸出。
若不是他步步紧逼,春桃那个傻丫头何至于愧疚到自寻短见?
见她一改言语如刀,只餘无声垂泪。
萧承璟心头发沉,想将她揽过来,紧紧地箍在怀里。
就在他身形微动之际,舒窈仿佛感知了他的意图,用尽残余的气力,发出破碎的哀求:“别碰我!”
萧承璟探出的手,就那样凝在了半空,指节维持着欲拢未拢的弧度。
终是缓缓垂了下来。
他心下暗忖:女儿家的委屈想来不过是一时意气。
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逼得紧了,反倒不美。
来日方长,她总会明白的。
萧承璟这一退讓,倒意外成全了舒窈几日清净。
直到迁宫那日,她都没再见过他。
迁宫之后,按着规矩,晨昏定省,自是免不了。
临去前,舒窈特地唤来雲袖细问。
云袖一面为她整理裙裾,一面低声回话:“賢妃娘娘因还是冯侍中的外孙女,故而代掌凤印。每日晨省,都是往她宫里去。”
舒窈默然点头,对镜理了理鬓边珠钗。
镜中人眉眼沉靜,瞧不出什么波澜。
舒窈到时,賢妃正与德妃说着宫中琐事。
贤妃沈静姝一袭湖蓝宫装,端坐正殿。
见舒窈进来,朝她微笑颔首,抬手赐座,并未开口。
舒窈垂眸静坐,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另一位同事来。
对坐下首的德妃赵碗,一双杏眼乌溜溜的,正捧着茶盞小口啜着。
见舒窈看她,忙放下茶盞,唇角一弯,甜甜笑道:“淑妃姐姐来啦?”
舒窈点了点头,应了声:“德妃妹妹。”
当皇帝可真好!
舒窈心绪翻涌,说不清是讥是讽。
一个是家世顯赫的掌事妃。
一个是天真烂漫的娇娇女。
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萧承璟赶上了?!
殿中一时寂寂,唯檀香幽微浮动。
舒窈闲坐无事,顺手端起一旁瓷盏。
广袖向下滑落,霜雪似的腕子上,露出一圈将散未散的青黄淤痕。
乍一看,叫人心里一惊。
“淑妃姐姐!”赵婉惊呼一声,立时丢下手中的茶盏,险些泼出些茶汤。
她顾不得许多,伸手扶住舒窈的手腕,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惊疑,“这……这是怎么弄的?真是作孽,姐姐这般矜贵的人儿……”
舒窈倏然缩手,扯着袖口慌忙一遮。
随之转向一旁,避开了赵婉探询的目光。
这一幕,沈静姝尽收眼底。
忽就想起,几日前封妃夜宴时的情形。
陛下执意揽淑妃在旁,淑妃只是面无表情地顺从。
当初,她只以为淑妃过于拘谨。
如今细看,她哪有半点新宠妃嫔该有的春风得意?
再思及,不久前她那陪嫁侍女闹着自戕的傳闻……
莫非,这恩宠的背后,实则另有一番隐情?
陛下若要临幸,何需用强?
不解漫过心头,沈静姝下意识拧起了眉头。
可那腕间的淤痕,分明是重力抓握所致。
若真是两情缱绻,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今天偷懒了
,但是今天还会多更一章的[让我康康]
更新时间不确定(大概是晚上不超过零点)因为要对着大纲现编[爆哭]
第30章 条约(文案剧情)
“想必是不小心碰着了。”沈靜姝眼波在趙婉脸上輕輕一转,话音温軟似水,“阿婉不必过于担心。”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唇角浅浅一弯,“巧了,方才内侍省送来几匹夏绸,花样鲜灵,质地也輕軟。阿婉前几日不还说想要海棠红的料子做衣裙?正好有两匹颜色極艳,你去瞧瞧。”说着,不着痕迹地朝身旁侍女递了个眼神。
侍女会意,上前半步,含笑候着。
趙婉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她才十六,最是贪靓爱美的年纪。
“谢谢姐姐!我这就去挑挑看!”她喜得拍手,说着身子一扭,穿花蝴蝶般闪了出去。
舒窈见趙婉这般无忧无虑,又想到赵俨平日里如何不苟言笑。
不由对赵婉生出几分艳羡,想来赵婉应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吧。
见赵婉走远,沈靜姝面上笑意漸隐。
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舒窈的袖口,随即将茶盏不輕不重地向前一推,道:“都退下罢。”她声音依旧温和,却自有一股沉靜,“我与淑妃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宫人盡数离去后,殿内一时靜極。
沈静姝并未立即看向舒窈,只垂眸瞧着案几上的茶盏,指腹在青瓷盏沿上轻轻一划,这才端然坐稳,目光平和地望向舒窈,緩緩道:“妹妹初入宫闱诸多不易,有些閑话莫要放在心上。”她的话,如春风化雨,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豁达,“世道如此,非人力能抗。妹妹莫要因此苛责了自己。”
舒窈听出来,这是沈静姝含蓄的安慰。
原以为,以对方的身份立场,会说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样的场面话。
但沈静姝没有。
她既未否认舒窈的遭遇,亦未将过错归咎于舒窈。
这份意外的真诚,令舒窈心头泛起一阵微酸的暖意。
她向沈静姝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满是诚挚:“贤妃姐姐有心了。”
沈静姝将舒窈那片刻的动容看在眼里,語气里不覺添了几分熟稔:“听闻妹妹闺名舒窈。”她稍顿,声音悄然流淌,“舒窈纠兮,勞心悄兮。”
“这名字,果真只有妹妹这样的美人才担得起。”
她眼波愈发柔和:“我名静姝,取自静女其姝。妹妹若不覺唐突,私下便喚我阿姝,我喚妹妹阿窈。”言及此,她笑意漸深,眸中泛起一絲追忆,“入宫前,族中姊妹也都是这般唤我的。”
阿姝……
舒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沈静姝的善意,让舒窈生出一絲鬆懈。
就在这短暂的鬆懈间,一股深沉的寒意,如有实质地压了上来。
沈静姝家世、心性、容貌样样顶尖。
女子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她似乎都占盡了。
可是,这万千之好的最终出路,竟也只是成为帝王妾室之一。
这世道……当真可怕……
辞别贤妃,舒窈沿着宫道往回走。
傍晚的风帶了些許凉意,轻轻拂过面颊。
舒窈神思渐渐清明。
春桃一局,她险胜,说明萧承璟并非不可战胜。
既然如此,入宫为妃或許是沈静姝的宿命,但绝不会是她姜舒窈的。
将至宫苑,远远便望见殿外立着几名御前服制的帶刀侍卫。
他来了?
舒窈心头一紧,緩下脚步。
候在门影里的崔尽忠见来人是舒窈,神色一松,小步迎上,躬身行礼道:“娘娘万安。”他压低了嗓子,語气带着一絲不易察觉的轻快,“您可算回来了。陛下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舒窈下意识想退,可她早已无路可退。
只得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举步踏入殿内。
殿中。
宫人敛声屏气。
萧承璟握着一卷书端坐主位。
手边清茶与点心纹丝未动。
闻声,他眼帘微抬,目光越过书页,不偏不倚地投向殿门方向。
“陛下。”舒窈走到他跟前,端正行礼,声音淡得寻不出一丝涟漪,神情亦如覆着一层薄霜。
萧承璟撂下书卷,起身欲扶。
舒窈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手停半空,旋即收回。
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她这气,多半是未消。
他倒也不恼,反将唇角弯起些许,語带纵容地哄劝道:“是谁这般大胆?敢惹朕的窈窈不快?”
听他故作无事,舒窈心口仿佛被什么灼了一下,无端恼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她緩缓抬眼,一双眸子澄如秋水,却漾着几分清寒:“不知是何等要事,竟勞陛下特地至此?”
萧承璟被她这话噎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一凝,旋即又化开,失笑着摇头:“无事……朕就不能见你了?”
闻言,舒窈扯了扯嘴角,破罐破摔道:“陛下得偿所愿,臣妾人就在这里,不过如此。有什么可看的?”
见她神情倦怠,又暗藏抵触,萧承璟心知不宜再留。
敛起情绪,简洁道:“你歇着吧。朕改日再来。”
说罢,大步离开殿宇。
夜里,舒窈自梦中惊坐而起,小腹传来熟悉的坠痛。
是月信来了。
她怔了片刻,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怀孕的问题。
可这念头刚过,心又猛地一沉。
眼下尚能使使性子推脱一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若还想逃跑,必须得想出个避孕的法子来。
次日晌午,萧承璟又不请自来,还携了几卷书。
似乎是想重修行宫那段旧好。
舒窈脸上掠过一抹讥诮之色,随即定住,忽就意识到了什么。
萧承璟肯这样倒贴,说明她还不至于完全无牌可打。
心中几番天人交战,舒窈终定下心神。
暗暗沉下一口气,朝着悠閑品茗的萧承璟走去。
她停在他身前三步之遥处,脸颊有些发热,声线较往日低软了几分,垂眸轻道:“陛下,臣妾……有事想与陛下商量。”
承璟缓缓放下茶盏,抬眸望去。
午后暖阳,透过窗棂,映得室内一片明亮。
她颊边那抹薄红与眉间一缕轻愁,在光下无处遁形,为她不可方物的容颜,更添一段难以言说的风致。
见她如此情态,他心下便料定,她是想通了前来服软的。
不觉唇角微扬,語气温和:“窈窈有事,但说无妨。”
舒窈蓦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异常平静,唯有通红的耳廓泄露了心事。
她字句清晰,语意冷然道:“陛下要的……不过是这副身子。臣妾……可以给。但……”她眼波一颤,躲了下他骤然深邃的瞳仁,却又立刻强迫自己重新迎了回去,“怎么给,须由臣妾来定。”
“哦?”萧承璟果然被这话勾起了兴致,眉峰微挑,身体向后闲适地靠入椅中,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腔调道,“窈窈打算如何?朕愿闻其详。”
“一月三次。”舒窈稳住呼吸,亮出三根手指。
不待他反应,抢先开出条件:“陛下若应允,往后……臣妾必定极力配合,也省了陛下许多麻烦。陛下若毁约……”她脸上那点羞涩缓缓褪去,只余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虽无力反抗,但陛下须知,一个存心求死的人,能在床笫间有多败兴。”败兴二字,她咬得极重。
大胆至极的威胁,让萧承璟眼神一凛。
可看到她神采奕奕,目光灼灼,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说出无主之质之论的鲜活女子。
那点不悦,顷刻间化作了莞尔。
他颇有兴味地追问:“一月三次?窈窈这规矩倒是别致。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揶揄道,“朕好奇,窈窈是如何得出这一月三次之数?”
舒窈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来,强忍着没失态,硬邦邦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陛下若是觉得三次嫌多,臣妾还可以再减减。”
见她这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萧承璟低笑一声,爽快应道:“好。朕依你。”语气玩味十足。
他应得这般干脆,反让舒窈有些意外。
她立刻垂下眼,心下默然。
不就是侍寝吗,她一个脑力劳动的牛马,还干不了体力劳动的活啦?
谈判既成。
舒窈心下一宽。
先前那点局促,此时已不见踪影。
她挑眉看他,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像是想起一桩要紧事:“对了,陛下。”她语气轻快无比,“今日可不成。臣妾有月信在身,实在不便。”
听她肯这般同自己玩笑,萧承璟也心下一宽。
无声地舒了口气,他唇角微扬,带出一抹宠溺的弧度。
极自然地伸手,似是想为她理一理鬓边不听话的碎发。
舒窈下意识侧首,想要避开。
萧承璟却似早有预料,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擒住她,另一只手顺势将青丝别至她耳后。
继而低笑出声,语带戏谑:“窈窈何必如此紧张?朕又不吃人。”
被他这样调侃,舒窈又羞又恼,一时语塞,只得以眼神瞪他:“你!”无耻!
看她炸毛的模样,萧承璟眼底流淌过得逞笑意——
作者有话说:好想明天鸽了,一看榜单还差3000字,叹气,继续写[小丑]